第51章 吵架与求和(一)
“那个女的很眼熟。”
加长私家车里, 蓝苏扒着霍烟那侧的车窗,上半身在轮椅上方弯曲成一个拱形, 柳叶形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隔着车窗指向互搂着走进车库的一双男女。
“你见过没?”
霍烟单手搂着她的腰,坐起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女人跟中年男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走,那男人的手放在女人的腰间,动作跟霍烟一模一样。
汗颜,收手。
“有点眼熟。”霍烟说。
蓝苏转头问:“是不是很像江枫的女朋友?”
霍烟一愣:“嗯?”
蓝苏着急解释:“她有次发了个朋友圈,很快就撤回了,就是跟她的合照。”
副驾驶的江颖也望过去, 同样觉得眼熟:“好像是汤婉儿吧?演过几个网剧,其中有一部我还看过,算是小有名气的演员了。她是枫姐的女朋友?”
听到名字之后,蓝苏确定这人就是江枫偶尔接电话时会叫的“婉儿”。立即从外套兜掏出手机,相机对准汤婉儿接受中年男人亲吻的那一下, 镜头却被一只手遮住。
是霍烟。
“你干什么?”蓝苏问她。
“你想干什么呢?”霍烟反问。
蓝苏义愤填膺:“拍照片发给江枫啊, 汤婉儿背着她出轨, 还是个男的, 江枫被她骗得团团转,应该马上跟她分手!”
她的情绪超过了平日的冷静阈值,明明江枫只是霍烟的助理, 跟她也只见过几次,算不上朋友。但她冲动仿佛被骗的是自己的亲妹妹。
副驾驶,江颖求助地看向艾厘, 接到对方一个无声的摇头,于是惴惴不安地抓着安全带, 悄声听后座的动静。在激烈的控诉之后,车厢内部陷入石沉大海的肃静,潮水在黑色的云雾里翻滚,岸边的礁石在海盐的腐蚀下分崩离析,一同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大海中。
霍烟握着手机,看向蓝苏的眼神凝重且严肃。
“每个人都有跟世界相处的规则。”
蓝苏被人迎头浇了盆水,拍照的手撤了回来,好看的眼睛布满疑惑:
“你什么意思?”
霍烟放慢语速:“江枫跟汤婉儿的关系,是她们两个人的事情。那条朋友圈一分钟就删了,你怎么确定江枫的女朋友就是她?”
蓝苏说:“我可以问她,把照片发给她,是不是她女朋友她一眼就知道。”
“知道了,然后呢?”
“如果不是她,当然万事大吉,如果是,那就分手。”
问题就在这里。
“你为什么觉得江枫会跟她分手?”
蓝苏没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趴在车窗的身子收了回来,坐回皮椅。
“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烟的眼神十分冷静,仿佛现身所处不是地下车库,而是公正严明的法庭。
“我是江枫的上司,你是我太太,在她视角里也等同于她的上司。我们跟她之间,只有公事。而女朋友、感情,这是她的私事。”
蓝苏将她的话翻来覆去捋了一遍,终于捋出一条思路。
“你觉得我公私不分?”
霍烟否认:“我只是觉得,人与人之间,需要保持距离。”
不清楚自己的说辞是否会伤害蓝苏,接着解释:“就算这个女人是汤婉儿,她只是跟一个男人一起走,能说明什么?就算她真的行事不端,江枫知道就一定好么?她也许沉浸在谎言里很开心。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只是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蓝苏凝望着眼前这张面孔,似乎来自希腊神话的深邃的五官在那一刻竟也出现那些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作壁上观的、冷漠的、神的陋性。
“江枫是你的下属,但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资格去享受一段正常的爱情。我现在看到了,知道她可能被骗,告诉她提醒她一下,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霍烟的嘴唇微微收紧,眼神闪过一瞬的无奈,却始终如一的坚定。
“正义感太强会弄巧成拙。如果她真要从别人嘴里得知这件事,那她绝对不希望那个人是她的老板。”
至此,蓝苏终于明白,她与霍烟最本质的不同,是她生活在凡尘,霍烟生活在天上。
她从当年的火灾里爬出来,流浪街头生死一线,像空气里漂浮的灰尘一样,看到其他正在受苦的灰尘时,会下意识想搭把手。
但霍烟是云,是风,是悬浮在半空的蜃楼。她目空一切、作壁上观,不下手害人也不插手帮人,信奉几千年前的无为而治,认为所有人都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清高得没有感情。
私家车缓缓启动,跟着安全出口的指标一路驶出地下车库。蓝苏靠着皮椅,脸朝窗外,整个人几乎融进漆黑的皮套。
“你真的很冷血。”
蓝苏说。
是最近发生的一切给了她错觉。
霍烟向她坦白没有残疾、问她要回国的礼物、在镜头前牵手时用大拇指摩擦她的手背,她以为,这人不似传言那么冷漠,还是有那么一些人的情感的。
是她错了。
霍烟还是那个霍烟,那个商圈闻风丧胆的玉阎罗。
人人都有自己的行事风格,越是强大的人,就越不可能为另一个人改变——
那段时间,二人的气氛很微妙。
明面上,是因为江枫的事情吵了一架。实际却是因为某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归结一句,便是两个人发现彼此内核存在差异,但谁也不愿意将就对方。
很快,蓝苏折回剧组继续拍戏。这次,霍烟没有去机场相送,跟拍的粉丝面面相觑——有情况。
【蓝苏只身现身机场,疑似与霍烟感情破裂】
【豪门婚姻知多少,独自赶路没人鸟】
【蓝苏只身出国,表情严肃疑似婚变】
媒体网站擅长利用各种博眼球的字眼赚取流量,各路写手与记者摩拳擦掌,等着名流圈曝光的新一轮大瓜。
但,吃瓜群众们并未等到官宣的离婚或者感情破裂,反而,在蓝苏出国的一周后,蹲到了同样飞往泰国的霍烟。
【霍烟现身机场,疑似千里追妻】
【霍烟奔赴千里,只为挽回蓝苏】
【婚姻岌岌可危,霍烟如何补救】
“霍总!霍总说两句吧!”
“有网友猜测您跟蓝苏的感情出现裂痕,对此您有什么想回应的吗?”
“你们的婚姻是否有变数呢?”
“是不是蓝苏长期在外地拍戏,聚少离多有关系?”
“有人拍到您跟孙氏集团的千金举止亲密,是否她介入了你们的婚姻?”
“霍总,说两句吧!”
记者们在机场大厅围得水泄不通,有的甚至买了机票,声称要给霍烟做专访。江枫跟许盼盼一左一右在前面开路,但话筒骤一怼上来,给了许盼盼来了一下差点把人撞到。霍烟不得不停下来,冷声说:
“我和我太太的感情很好,谢谢大家关心。请大家让让,再晚我们赶不上航班了。”
江枫往前一站,态度强硬起来:
“感谢各位媒体朋友的关心,我们霍总有消息肯定会跟大家分享的。但是也请各位尊重一下霍总的权益,现在我们要赶航班,麻烦大家让让。不然我们只能叫机场安保了。”
三人这才顺利去往安检通道。
待去到VIP候机厅坐下之后,江枫把平板递上来,屏幕上停留的是几个配餐方案。
“霍总,跟米淮导演确认了,明天晚上剧组调试设备不拍戏。探班的餐车联系好了,这几个配餐是稍微好一点的,水果饮品都有,您看一下。”
霍烟草草浏览,“第二个吧。”
江枫接过平板,点开餐厅的线上预约通道:“好,那我就先下单了。”
“嗯。”
如江枫所说,目空一切的商圈玉阎罗,要去探班了。
并且还要大张旗鼓地以“蓝苏太太”的名义请全组人吃饭,多谢他们这段时间对蓝苏的照顾。
嗡嗡!
候机时,江枫的手机传来震动,是许盼盼。
【法式小面包:你说咱老板是不是有点太爱了?她之前可不喜欢搞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
<江枫:老板的事少管>
【法式小面包:啧,你怎么这么不通情理呢?好歹是衣食父母】
【法式小面包:我猜,两个人肯定是闹矛盾了,霍总这边低头,盼着重修旧好呢】
<江枫:不知道,但你最好不要表现得太好奇,霍总不喜欢别人问她的私事>
【法式小面包:好了好了知道了】
【法式小面包:话说,老板都开窍了,知道要去探班,你啥时候去探你女朋友的班啊?】
<江枫:再说吧,我们现在没公开,她不想我去剧组>
【法式小面包:好吧,love & peace[双手合十.jpg]】
第52章 吵架与求和(二)
《刀锋》的拍摄进行到后半段, 文戏基本结束,剩下皆是打戏和一些刀锋对峙。
身为整部电影的打戏担当, 蓝苏的拍摄任务逐渐重了起来。有时要从几十层的大厦顶楼飞到另一栋顶楼,有时转一把蝴蝶刀甩出去割破对手的喉咙,有时拎着人从巷口走到巷尾,一整天下来,出的汗比喝的水还多。
当天最后一场戏,是身为杀手的蓝苏单手把人质从地上拎起来扛到肩上。
饰演人质的,刚好是女8号霍晶晶。
“嘶。”
NG几次之后,蓝苏的右手传来隐隐的刺痛。这只手腕曾经断过,一整天的打戏拍摄下来超过了它的负荷, 更别提,要拎着一个根本不配合她的人,整个身体拎到肩上。
“NG。”
米淮从监视器里看到情况,立即用对讲机叫停。
“蓝苏,手OK么?”
蓝苏握着手腕转了两下:“没问题, 可以拍。”
在打戏上面, 她从来没喊过累。有次直到收工, 她才说膝盖撞破了要去包扎。
米淮知道她的脾气, 故而才会更加担心:“好,先继续拍,你实在不行说一下, 我们休息一会儿。霍晶晶,等下她举你的时候,你的脚借点力, 撑一下。”
霍晶晶大方点头:“好的,导演。”
可事实却不是那么回事。
等正式开机, 霍晶晶却状况百出。要么说台词的时候笑场,要么身体被举到一半的时候蹬腿,要么已经扛到肩上,却突然发出假装被撞到的呼痛。
第7次,她知道不能再笑场了。正当她用脚借力,让蓝苏可以单手将她拎起来刚要悬空的那一刻,踩地的脚突然卸力,身体如沙包一样下坠,力道全都压到了蓝苏的手腕。
“呃啊!”
蓝苏吃痛收手,一向能忍的她痛得面部扭曲,手掌整个包裹住腕骨,身子蹲了下去。
霍晶晶则无辜地爬起来,“怎么样啊蓝苏?你的手怎么了?都怪我,虽然已经在减肥了,但还是没办法做到更轻。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没人去怪霍晶晶,因为从旁观者的角度很难分清究竟是霍晶晶暗中动手脚,还是蓝苏本身力道不够。
导演米淮却将一切看进眼底,让医务人员去检查蓝苏的伤势之后,她将霍晶晶叫到一旁的小房间。
“你戏份不多,我可以现在换演员。”
米淮摘下眼睛,睿智的眼眸直截了当地盯着她,平静地像在看一碗茶,又在无声之中告诉你,这碗茶已经凉透。
霍晶晶装傻:“导演,你说什么呢?刚刚是蓝苏举不起来,我一直配合她的呀。”
米淮年纪虽轻,但她是国际大导简中欣的关门弟子,在无数个剧组里摸爬滚打看惯世态炎凉,霍晶晶的手段,她早在14岁就见过。
“在对手演员吃力的部分反复NG,你的手段并不高明。是故意为之还是业务能力不行,你自己心里清楚。”
霍晶晶的脸色沉了下去,压着怒火,用力维持表面的平和:
“导演,您这么说,有点不公平了。昨天拍蓝苏那个镜头,拍30条你都没有说她,我才NG 几次,你就觉得我业务能力不行。”
蓝苏的30条,是为了拍摄从钟楼坠落时身后的白鸽高高飞起。除了演员自身的高难度动作,白鸽起飞的时间、方向、数量,都是极难控制的因素。
与今天的双人戏绝非能同日而语。
米淮看着她,鸭舌帽檐下方的眼睛在平淡中透着一丝警告:
“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中心应该是自己,而不是别人。你如果为了报复一个人,从而践踏自己的事业,那你一定会被行业抛弃。我言尽于此,怎么拍,你自己决定。”
于是,休息20分钟后,最后一条就在所有人的努力下顺利完成。
回到房车,经纪人理所当然地安慰她。只是安慰的话并非宽解人心,而是辱骂。
“宝贝咱不气了啊,这个米淮本来也就是个靠师傅吃饭的半吊子。她要不是简中欣的徒弟,谁搭理她啊?说什么清高、艺术,还不都是看大老板的脸色?看蓝苏是霍烟的太太,就千方百计弄来当女主角,天天哄着,跟供菩萨一样。要蓝苏跟霍烟离婚,我看她还神气什么?”
霍晶晶把剧本撕得粉碎,一页不漏地摔垃圾桶里:
“走着瞧,蓝苏跟霍烟早就有问题了,迟早要离婚。等她离婚那天,看这些大导演给她什么脸色看!”
话音刚落,导演助理的喊声混着大型汽车的行驶声传了进来:
“大家都过来啊!霍总来探班啦!请大家吃晚饭!”
什么?
霍晶晶脸色骤变,打开门一看,果然,一辆装修精致的餐车在助理的引导下驶进摄影大棚。而后方,从私家车下来的坐着轮椅往里去的,不是霍烟又是谁?
整个剧组陷入狂欢,冲在最前方的自然是吃货。
“哇塞!有吃的哎!”
“鱼香肉丝、麻辣小龙虾、剁椒鱼头啊啊啊还有酱鸭!我要我全要!”
“真的很需要了!泰国菜吃得都要吐了!还是咱中国菜好吃!”
“霍总能不能天天来啊求求了!”
后面方阵里的,除了派对等餐,也窸窸窣窣吃起瓜来。
“哎,不是说她俩吵架了要离婚了吗?该死的营销号,又爆假瓜。”
“我说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感情好着呢,咱操什么心?”
“说实话,我跟好几个剧组了,很多人探班就空手来,顶多请个奶茶什么的。头一个碰到霍烟这种直接请全组人吃饭的,真大方。”
“那当然了。有句话不是说嘛,你愿意在这个人身上投入多少物质,就代表你会在她身上投入多少感情。霍总简直不要太爱。”
蓝苏从医务室处理完手腕回来,一整个摄影棚都飘散着饭香,人人捧饭,三五成群,或说或笑或吃瓜地畅聊着。而正中央那辆正在发放饮品和水果的餐车,印着一整个车面的巨大的她的写真。
帮忙分水果的窗口,站着两个身穿西服的女精英。一个是游刃有余的江枫,一个逢人就笑的许盼盼。
而这两位的顶头上司,当天的绝对主角人物,梅艾丽娅的总经理,霍烟,则是端身坐在一旁的轮椅,与导演米淮交谈着什么,神色从容,游刃有余。
她怎么来了?
上次争吵后二人之间一直微妙,她兀自反思,觉得指控霍烟的那句话有些过了,但拿起手机,输进去的文字打好又删掉,最后一句话也没发。骤一见面,还不知道说什么。
蓝苏下意识转身,原路折返医务室。
“蓝小姐!”
许盼盼第一个看到蓝苏,在餐车里爽朗招手,声音大到几乎贯穿整个摄影棚:
“快来!我给你留了一盒草莓!可甜可甜了!”
无路可逃。
拳头在袖口里攥紧,松开,无奈地挤出一个不露山水的微笑转身走向餐车。
普通人眼中,她跟霍烟两情相悦亲密无间,所以,她要收敛所有的局促、疑惑、尴尬,表现出她与霍烟早已商量好探班,并且她在剧组甜蜜等候的样子。
“阿烟。”
为了让自己这张苦瓜脸看起来开心,她甚至小跑过去的,牵住霍烟刚好抬起的手,十指相扣。
看,演技还是有用的。起码霍烟可以假装爱她,她也可以假装被霍烟爱着。
第53章 理解(一)
霍烟探班当天, 穿了一套蓝苏未曾见过的衣服。
黛色绢丝长裙外披深咖风衣,平口领下的锁骨托着一条纤细的双股项链, 领口的铜色纽扣一路从前胸延伸到裙摆,相较平日一丝不苟的西服多了几分精致的优雅——
霍烟为了见蓝苏,特地买了一身衣服。
与商圈玉阎罗那股死板、冷静全然不同的风格。
蓝苏对穿搭不敏感,没发现这样的变化,只是跟商业合作伙伴那样扮演着恩爱妻妻。否则,她早该知道自己在霍烟心中的与众不同。
她牵着霍烟十指相扣,察觉这人手凉后攥紧了几分,脸上做出的表情坦然冷静,就好像她们私底下也这么亲密一样。
“阿烟。”
她叫她, 只在公共场合才这么叫她。
“这么早就来了,还以为会晚一会儿呢。”
霍烟朝她微笑,一贯严肃的面孔骤然微笑,似暖阳照破寒冰,有种真假不分的割裂感。
“想早点见你, 就让他们开快一点。怎么样, 拍戏累不累?”
她说。
蓝苏在心中冷笑, 霍烟的演技日渐娴熟, 从前只是神态自若地表演恩爱,现在连台词也肉麻起来,想必看了不少夫妻关系的演讲, 指不定还有言情小说。
蓝苏配合她:“不累,都跟你说了,导演他们都挺照顾我的, 你还跑一趟。”
霍烟宽容道:“我当然相信导演,就是不放心你。一拍起戏来, 饭也不记得吃。”
米淮将这赏心悦目的一幕看进眼底,没发现任何表演痕迹,便从心底觉得二人就是如网上传播的那样恩爱。于是接过话头,说:
“蓝苏的确很拼,昨天有个镜头挺危险的,我让动作演员上。她不肯,非要自己来。”
这事是真的,并且蓝苏也一如既往地秉持这个工作态度,“当然了,这是我的工作。就算不是演员,做其他工作,也是一样的。”
就跟扮演恩爱伴侣一样,是她的工作。
霍烟听出弦外之音,镜片下的眼帘垂了一垂,复又抬起,对米淮说:
“她很倔,不过倔也有倔的好处,导演,你多调教调教,她还是很喜欢表演的。我能帮她的有限,只能提醒她按时吃饭,来探探班,以后发展怎么样,还是看她自己。”
米淮赞同这个说法:“没错。想当流量容易,想当演员还是很难的。好在蓝苏很有天赋,很多时候一点就通,又肯吃苦,以后发展不错的。”
三人正聊着,助理小跑上来:“米姐,林成钢先生来了,说有个本子想跟您合作。”
米淮诧异:“林成钢?我之前跟他没有联系。”
助理点头:“对,他说我们这部戏快杀青了,他那边有个本子,想跟您谈谈。还,带了个女演员。”
“谁?”
“我看好像是汤婉儿,那个,搂着腰过来的。”
汤婉儿三个字落地,蓝苏等人皆是一愣——她跟霍烟之前才为汤婉儿和江枫的事争辩过。
米淮没注意到她们的表情,只对林成钢带女演员来谈剧本的行为不甚满意。
“别是又给我塞关系户。你先带去休息室,我马上来。”
随后向霍烟二人颔首:“霍总,我去接待一下,你们请便。”
霍烟嗯了一声:“好,你先忙。”
待米淮跟助理走出摄影大棚,蓝苏才放下戒备,试探着看向霍烟,被对方一个无声的摇头打断——江枫和许盼盼还在她们后方的餐车里。
距离不过三四米,江枫一定听到了。
蓝苏有些担心,好像揣着赃物的小偷,怕被失主发现,又怕发现了却装作没发现。
借着拿许盼盼特留的草莓的理由,她去餐车问二人要。果然,一向冷静的江枫显得有点慌乱,从善如流的表情裂开一道裂纹,把草莓递给蓝苏之后,借口给米淮送水果朝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好了,你马上就要收获一个心碎的下属了。”
蓝苏在霍烟旁边的小马扎坐下,一口一只草莓。
霍烟只是不露山水地推了下眼镜:“我不认识汤婉儿是谁,也不知道江枫跟她什么关系。我是江枫的上司,她是我的下属,仅此而已。”
换言之,她们两人发生的任何事情与我无关。
蓝苏回头瞪她,眼神颇为埋怨。
你真的很冷血。
那天骂她的话跑到嘴边,被她咽了回去。恰逢此时霍烟似乎心有灵犀感知到了,饶有兴致地用手肘撑着单侧的轮椅扶手,上半身倾向前来,眼睛微微一眯: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善类。”
咔嚓!
这一幕被剧组的工作人员拍了下来,传到网上,立即引起cp粉轰动。
【天呐!霍烟去探班啦啦啦啦】
【感动,霍烟你终于开窍了呀!女儿都要杀青了你才去探班】
【纠正楼上,霍总早就去探过一次了好嘛?只不过上次就遇到枪击案了,死里逃生】
【讲真,要是我的话,第一次探班被枪击,我肯定有心理阴影了。没过多久又去,可见是真爱了】
【嚯!还能从这个角度嗑,楼上我跟你混了】
【烟烟跟我们苏苏说什么呢?还弯腰去说(女儿坐在小马扎上小小的一团好可爱嘤嘤嘤)】
【这还用猜?肯定调情啦,看霍烟笑的那个表情,这可是在任何公开场合没见过的】
【我猜是想吃草莓了,让老婆喂她,嘿嘿嘿】
【楼上能不能大胆点?我猜在商量晚上的姿势】
【什么姿势?我的朋友刚进圈什么都不知道,请楼上展开说说】
【放个屁股】
【+1】
【+10086个屁股】
没人猜到霍烟对蓝苏说的是什么。但显然,所有人的猜测方向都错了。
时间过去20分钟,去送水果的江枫迟迟没有回来。蓝苏放心不下,扭头一看,许盼盼也跟失了魂一样在原地忧心忡忡地搓手。显然她也知道江枫跟汤婉儿的关系,并为此深深担忧。
于是朝她挥手,两人一起去看看情况。
最后是在摄影棚外的小河边找到人的。
汤婉儿穿着性感的深V连衣裙,江枫站她面前,刻板的白色西装显得跟风情万种的热带河格格不入。
这里偏僻,蓝苏拉着许盼盼躲在一尊石像后方,二人的声音从几米之外传来。
“所以,你不想公开我们的关系,是担心影响你跟这些大人物的关系?”
江枫是一碗平静的温白开,温柔、善良、宽容,许盼盼跟她搭档这么久,从未见过她冲谁发过火。但饶是这么一个人,在质问女朋友的时候,音色也出现起伏,磕绊着隐忍的哭腔。
“算是吧。”
汤婉儿也算坦诚,毕竟江枫亲眼看到她坐在林成钢的腿上。
“不这样,我接不到本子。你以为我是蓝苏?有靠山有大树。江枫,我不是科班生,没有人脉,没有资源,什么都没有。”
江枫被她刺了一下:“蓝小姐这个角色,是她自己凭本事拿的。你也说米淮恃才傲物,选演员都是看适配度和能力,从来不看资本。”
汤婉儿却是苦笑,妆容精致的脸庞漫上无奈:
“靠山不是让你有选择权,是让你有拒绝权。一个三无演员,面对那些制片人、导演、编剧,我敢拒绝吗?江枫,我没得选。”
“那你就骗我这么多年”江枫自嘲地发出笑声,呢喃了几句听不清的话,最后说,“我们的婚礼基金现在有80万了,当时就是想给我们办婚礼用的,现在用不上了。密码是你的生日。祝你梦想成真。”
汤婉儿沉默了几秒,突然发难:“你不骂我么?80万是你所有的积蓄。”
江枫仍旧没有生气,亦或说,一向体面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责问出轨的对象。眼睫颤了许久,终于深呼吸了一下,问说:“其实我很想知道,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石像后方的蓝苏低落地坐到地上。
可以看出江枫真的很爱汤婉儿,也可以看出她真是一个不会吵架的有涵养的人。更可以看出,在这段感情里,江枫低微到了尘埃里,永远被汤婉儿占据着上风。
问题的答案,蓝苏不想听,但恶劣的声音就是传了过来——
“虽然这么说有点残忍。但是江枫,在我的演员梦面前,你不算什么。”
果然,石头沉入海底,陷入漩涡,一点风浪也没掀起,就那样被无声冷酷地吞没。
抬手拉旁边的许盼盼,想叫这人一起回去,谁知手伸出去却抓了个空。扭头一看,原本跟她一起蹲在这里的人却不见踪影,下一秒,一声尖锐的耳光就从河边传了过来。
啪!
汤婉儿的脸被打到一边,惊愕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西装但比江枫年轻的女精英。
“枫姐算什么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是个贱人!”
一秒的工夫,二个人的对峙变成三个人的电影。汤婉儿捂着脸跑远,许盼盼仍旧气得胸口起伏着,觉得刚才那巴掌实在打轻了。
江枫愣在原地,费了许久的工夫才意识到自己的同事帮自己处理了一件难以启齿的私事,看向许盼盼的眼神浮上埋怨,轻声问:
“你怎么来了?”
许盼盼仗义执言:“我来帮你啊。她就是看你好欺负,骗你这么久还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江枫知道她本意不坏,但她无法坦然:“我知道你是好心,但这是我们,我跟婉儿两个人的私事。”
许盼盼的满腔正义被泼了冷水,愣了愣,问:“你什么意思啊?”
她看着江枫,看她扭过头去,看她用手飞快擦去突然滑下的泪,追问:“你是在怪我吗?她一边跟你谈恋爱,一边跟制片人上.床,最后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你不怪她,反而来怪我?”
江枫告诉她:“你是我的同事,没有权力管我的私事。”
她生来温和,哪怕当初许盼盼入职犯错,她都没有一句重话,每每都耐心地教她带她。
这是第一次,她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跟许盼盼说话。
这句话刺痛了许盼盼。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话的内容本身。因为她从未想过,在霍烟手下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人情冷暖,两个人居然连起码的革命友谊都没有,还只是单纯、冷漠、无情的“同事”。
“对,我没有权力管你的事情。”
怒气之下,口不择言似乎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许盼盼拔高音量:
“江枫你就是活该!活该被她骗!活该把自己的爱情自己的青春搭进去!活该倾尽所有最后一无所有!”
石像后方,蓝苏望着飞奔远去的许盼盼的背影,一颗心沉到海底——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超出了她的处理能力。
张皇无措地转身,却发现,原本在摄影棚内休息的霍烟不知何时出来了,接到她的眼神时,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先回去。
那一刻,蓝苏有些自咎。
她原本以为,霍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冷血得像一块冰。
可这么看来,她其实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第54章 理解(二)
简单的一次探班, 一连串的意外让几人的关系陡然陷入微妙。似水龙头的管子裂开,高压强的水流朝四面八方喷射无论谁路过都会被滋一下, 满身的水打湿衣服,沉甸甸地挂在身上。
也没受什么惨痛的伤,但被湿透之后,周身黏腻沉重,如何也不痛快。
蓝苏坐在小马扎上,双脚并拢,两手抱膝,下巴抵着膝盖看地上一只花斑虫搬运面包渣,一动未动。
“感觉事情变复杂了。”
她嘟囔着埋怨。
身旁, 霍烟降下自动轮椅的坐垫,与她同一个高度,问:“有多复杂?”
蓝苏的下巴支在膝盖上转头,陈述说:
“江枫跟汤婉儿分手,盼盼打了汤婉儿一个耳光, 江枫觉得自己的私事不应该被盼盼插手, 她俩又吵了一架。最后就不欢而散了。”
讲完, 她发现霍烟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起伏, 才知道那句“有多复杂”不是疑问,而是反问——能有多复杂?
悻悻低下头去,继续看花斑虫搬面包渣, 嘟囔道:
“你都看到了,还问。反正你看到也会装没看到,她们都是你的下属, 你只用吩咐她们工作,不会管她们私人感情。”
照目前看来, 江枫的想法跟霍烟如出一辙——公是公,私是私,同事插手私事,就是不行。
蓝苏低着头,后脑勺的发丝蓬松凌乱地罩着,棉花糖一般,在摄影棚外的微风下轻轻晃动。
霍烟心尖痒了一下,顺应本能,抬手摸了上去。手指触碰到发丝仿佛探入牛奶,吸附着她弯曲手指揉弄了两下。
“唔?”
蓝苏觉得后脑勺痒,转头才看到这人收回的手:“干嘛?”
她烦着呢,这人还来玩她的头发。
霍烟的眼神在河水反射的月光中变得柔和,奈何被镜片一挡,折射的光线还是跟往常一样冷冽。可见眼镜是一个很好的伪装物,掩藏她一切的问心有愧。
“公私分明,原则上是这样。”
她接着先前蓝苏的话往下说:
“但你说得对,人是情感动物。”
蓝苏脸上划过惊喜:“你说真的?”
霍烟点头:“当然。越深的感情,处理起来就越复杂。”
“可是江枫跟汤婉儿分手分得很容易,倒是跟盼盼,反而还吵了一架。”
“江枫不会吵架。她的性格还不错。”
“好像也是,刚才基本是盼盼在说。我觉得江枫跟你有点像,好像不会对谁生气。真的生气了也不表现出来。”
“你也觉得我性格好?”
“没有,我不喜欢。”
话音落地,蓝苏连忙将嘴唇收拢成一条线,谨慎看向霍烟,想从这人变化的表情看看是否介意。见没什么变化,才解释说:
“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猜不透摸不着的感觉。”
霍烟倾身往前,单手勾住她的下巴与自己对视,眼神掠过一丝玩味,音量骤低:
“可是,蓝小姐,你似乎也藏着很多猜不透摸不着的秘密。”
黑琥珀木质香水味扑进鼻腔,气味细腻、低调,似静谧浩瀚的夜空划过流星,拨乱蓝苏的心神。
“对。”
所有的感官在刹那间浓烈又迅速丧失,蓝苏呆呆望着眼前斧凿刀削的精致面容,眼睛失去焦距,被夺舍一般,鬼使神差开口:
“我喜欢。”
喜欢什么?不知道。
谁喜欢?蓝苏。
极简单的三个字因她的明眸善睐平添流光,霍烟见她失神,便起了玩弄之心,勾着下巴的手指用力,拉进距离后故意问:
“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
蓝苏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色心骤起,又或早有预谋,顺着下巴上的力道就凑了上去。
啾!
蜻蜓点水地在霍烟唇上啄了一口,轻轻的,酥酥的,似柳叶在湖面一触而发散开涟漪,一圈圈漾开,落上一片娇嫩柔软的玫瑰花瓣。
“嗯?”
二人皆是一愣,身为演员的蓝苏率先清醒,就着那几厘米的距离呼吸着霍烟的气息,辩解说:
“有人在拍。”
“我知道。”霍烟说。
“你来探班,不能空手而归。”
“所以这个吻是在奖励我?”
“不。”
“那是什么?”
“生意。”
“生意?”
至此,蓝苏缓缓收回上半身,坐在小马扎上端详着霍烟,只是于心有愧,不敢看眼睛,只敢盯着修剪有型的乌眉:
“公司最近要推一个耳坠,‘蓝苏与霍烟片场接吻’,这个词条,你觉得可以创造多少销量?”
生意。
一切解释不通的东西,统统可以归结为生意。这是身为商人的霍烟最喜欢的,也是蓝苏最擅长用的。
#火速妻妻片场接吻#
#蓝苏亲霍烟#
#蓝苏钓系#
#霍烟钓系#
【我以为下午那个视频已经齁了,没想到晚上来个绝杀】
【别太爱了就是说,蓝苏你以后怎么接感情戏啊】
【先说好,到底谁是钓系?这两个热搜同时冲上去多少有点宣战了】
【互相钓懂不懂?霍烟勾下巴但是不吻上去,蓝苏主动吻她但是浅尝辄止,都是高端玩家】
【但是我觉得wuli苏苏没有那么多手段哎,很可能就是突然被老婆迷住了想亲亲】
【同意楼上,别被苏苏狠戾杀手的外表骗了,内心还是一枚小女孩】
【我命令这两人法式长吻亲给我看!我真的忍不住了】
热搜比想象中来得快。简单一个探班,下午一轮,晚上一轮,CP超话暴涨2万粉丝,连超话头像也换成了剧组人员偷拍的接吻照片。
世界上所有人都以为她们相爱,除了她们自己——
《刀锋》在紧追慢赶的拍摄下按时杀青,蓝苏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小镇酒馆要了杯苦荞星空。
“我有一个朋友A。”
蓝苏坐在吧台,询问她的心灵导师银秋,想找个办法,把正在冷战的许盼盼和江枫讲和。
“这个A,她很爱自己的工作,跟同事相处也很好。但是她的女朋友出轨了,然后她的同事B听到了,就打了那个女朋友一巴掌。到后来,B觉得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A觉得自己的私事被同事插手了,闹得很不愉快你觉得,她俩能和好么?”
银秋眼波流转,问:“这个人真是你朋友,不是你?”
蓝苏冤枉:“真是我朋友。”
“来我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不是我,真的,我都结婚有老——”
老婆,这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感觉还是有点奇怪。戛然而止后,佯怒拍了下桌子:
“你先不管是谁,先帮我想一下,怎么让她们两个和好?”
银秋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笑容多了几分认真,分析道:“不用担心,她们肯定会和好的。”
蓝苏疑惑:“怎么说?”
银秋接了单子调下一杯酒,一边调一边说:
“女朋友出轨,A也没有撕破脸,可见她是个温和有涵养的人。B忍不住出手,可见她心里很在意A,没把她当成普通的同事。既然互相都在意对方,所以一定会和好。”
蓝苏在高脚凳上回撤了半个身位,狐疑地端详着摇晃器皿的银秋:
“你这个说法,跟我另一个朋友一模一样。”
银秋斜睨一眼:“你老婆?”
蓝苏眼皮一抽:“算是吧。”
“算是?你们没领证?”
“也领了。”
“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你老婆。”
当天的取经之路并不怎么顺利,因为蓝苏听来听去,没抓到任何新鲜的有用信息,等离开酒吧,脑子里只有那一句——
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你老婆。
至于许盼盼跟江枫,听霍烟说,江枫还没从失恋的阴影走出来,没日没夜地工作。许盼盼似乎心疼,有心劝阻,但想到当日种种又放弃劝说。
越是这样,蓝苏便越焦急,好似看了一篇情节精妙的小说,想赶紧把进度条拉到大结局,定睛一看却还在连载。
清吧一条街,澄黄的路灯铺上九十年代的老旧,磨砂灯罩平添长巷的神秘,冥冥中似有人在吹箫,混着夜风一起飘向远处。
有人在夜里独行,有人在灯下调情,有人在转角争吵。
“盼盼,是我不对。”
熟悉的声音从转角传来,蓝苏停下脚步,赶紧摸墙过去偷听。
墙角另一端,影子被路灯拉的冗长的两人,不是江枫和许盼盼又是谁?
上天垂怜,让牵肠挂肚的蓝苏亲眼见证了小说主人公的剧情进展。
江枫的头发披散着,海藻般的波浪垂在身后,比平日看起来还要温柔。她扶着许盼盼被酒精麻痹的身子,满心愧疚:
“你关心我,我却说重话让你伤心,对不起。”
许盼盼歪歪倒倒地靠在墙上,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
“你道什么歉呢?你又没骂我,是我骂了你,要道歉是我道歉才对。还是说你现在知道我喜欢你了,你回应不了我的感情,所以道歉?”
喜欢?!
蓝苏吓了一跳——她发誓,在此之前她绝对不知道许盼盼喜欢江枫!
怪不得,许盼盼平日待人处事情商那么高,那天居然会忍不住,直接上手打了汤婉儿。
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被践踏,谁也忍不了吧?
伸长了耳朵想再听清楚一点,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蓝苏原地一僵,闪身往后退去,在江枫的视线扫出来的前一刻消失在长巷。
霍烟的电话。
“喂?”她找到一家酒吧的后门接起电话。
“蓝小姐。”每当霍烟这么叫她时,就代表心情不愉快了,缓慢的语气带着提醒,“九点了。”
她们约好,九点回家。
蓝苏事出有因:“就回来了,刚有事耽误了一下。”
“什么事?”
蓝苏不好意思说自己蹲墙角偷听,“有点复杂,回去跟你说。”
“你在哪?我来接你。”
“小城酒馆。不用来接了,我马上——”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刹车从巷口传来,黑色路虎将路口挡得严丝合缝。车门打开,下来一个黑色长风衣的女人。
那是蓝家的车。
下来的,是蓝家的大小姐,蓝姗。
蓝苏的声音戛然而止,轻快的表情刹那凝固。电话那头,霍烟听到不正常刹车声,立即问:
“谁的车?”
第55章 霍烟的逆鳞(一)
清吧街有别于蹦迪街, 没有嘈杂的重金属音乐,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嚣, 祥和悠然,在驻唱歌手悠扬轻缓的声音中显得格外宁静,似侧卧沉睡的女人,静静地吞吐着芬芳的气息。
酒吧后门,便是连驻唱歌手的声音也听不到,一切归结于灯塔照耀的海岸线那样平静。
蓝姗便在这样的黑夜里找到蓝苏,在一盏环瓦状的白炽灯下,脊背微偻地停在蓝苏面前。
“小苏,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
上一次见面, 还是蓝苏跟霍烟初次见面的那晚。蓝姗见她穿着华丽,告状说她瞒着蓝家跟外面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蓝苏因此挨了一顿鞭子,还是霍烟及时出现才制止。
自从离开蓝家,蓝苏便再没过问古董生意,只是偶尔听说, 蓝姗身为蓝浩天的独生女正逐渐接手家族生意。奈何古董行业变化莫测, 有时从国外进回来的货还要面临敌对堂口的抢夺。没了蓝苏, 蓝家找不出第二个愿意为一个普通青铜盏拼命的人。
生意大不如前。
“姗姐。”
蓝苏将手机收进外套口袋, 礼貌疏远地问候。
“是很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蓝姗点了一根女士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摩擦着, 缥缈的烟雾在小波浪卷发中飘散。
“不怎么样,你走之后,已经陆续丢了三批货了。”
这点在蓝苏预料之中:“每次从印度卖场进货都很危险。要不跟父亲说一下, 不从那儿进了。”
毕竟蓝家对她有养育之恩,这个建议她给得也诚恳。
蓝姗却是苦笑, 好看的脸庞漫上无奈:“想什么呢?印度历史久,古董多,穷人也多。很多时候去居民区走一圈就能捡漏,父亲怎么可能不要呢?”
蓝苏不以为然:“但是货一旦被抢,得不偿失。”
蓝姗无声地点头,香烟的尾巴掉到地上砸成粉末,对着光线昏暗的白炽灯叹息:
“从前,只要是你运的货,从来不会失手。爸爸说你是蓝家的刀,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你是蓝家的守护神。只要有你,蓝家的生意就不会垮。我相信现在也一样,只要你在,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这话有一层很浅薄的言外之意,蓝苏沉默了两秒,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无意识攥紧:
“姗姐,我现在明面上是蓝家二小姐,不能帮蓝家运货了。”
“但你还能帮我。”蓝姗说。
“帮你什么?”蓝苏问。
“爸爸他是不是让你去拿《黑山》?”
轰——
如果说先前的寒暄只是惋惜蓝苏过早离开蓝家,那么,当“黑山”这幅画出现的瞬间,便昭示这次碰面的目的性。
蓝苏心里当时凉了半截,“姗姐,我听不懂。”
蓝姗吐了口烟:“小苏,别装了。那场火不是意外。爸爸把苏沁转移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你拿不到《黑山》,就永远见不到她。”
这一点,蓝苏比谁都更清楚。
单薄的身子拧了过去,侧对蓝姗,鼻梁被光线切割出阴阳昏晓。
“《黑山》被霍老爷子亲手保管,我拿不到。”
蓝姗逼迫她:“世界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的。”
“呵。”蓝苏冷笑,“你们想过我么?我偷了霍家最珍贵的画,我要怎么脱身?就算我跑了,霍烟怎么交代?她生死都是霍家的人,她跑不了。”
“你跑了就够了,不用管她。”抖烟灰的动作僵了一下,审视蓝苏那张看似平静的脸,问,“你该不会喜欢上她了吧?”
蓝苏的嘴唇绷紧:“没有。”
蓝姗放心:“那就好。”
扔下烟蒂,用脚踩灭仅存的火星,绕到蓝苏跟前面朝她,语气深邃起来:
“小苏,实话跟你说,蓝家现在的情况很不好。《黑山》是最后的希望。你拿到画,交给我,我就是当之无愧的总经理。而且,你给我,比直接给爸爸好,我是会帮你的。就拿你的姐姐来说,爸爸只会控制苏沁。我不一样,小玉嫁人后一直不开心,我把她偷偷接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让她远离那些痛苦。你拿到《黑山》,我可以让你们姐妹团聚。”
父女二人,一个圈禁苏沁,一个圈禁蓝小玉,都为了威胁她。
眼珠被夜风的寒冷刺痛,凝视到蓝姗脸上,缓慢道:
“小玉虽然不懂事,但她是真的爱你。但在你心里,她只是个要挟我的工具吧?”
蓝姗否定:“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对我有恩,我一定会报答。”
蓝苏心如死灰,右手从口袋抽出之后缓缓抬起,手腕用力拧起,腕骨的部位突出一块畸形的骨头。
“我的手怎么断的,你忘了?”
蓝姗迅速眨眼,脸别到一旁:“那是个意外。”
蓝苏冷笑,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对,是意外。12岁那年,我们在越南收购了一套周朝的钱币,一共4枚。但是陈三也想要,还买了雇佣兵来杀我们。我们约好,你带2枚,我带2枚。你往山上跑,我往河边跑。但你怕被他们追上,就在我跑之后,朝河里扔了块石头。”
白炽灯的电路不稳,闪烁着黑白交错的光线,忽明忽灭,忽亮忽暗,似要在电光火石之间窜出一条毒蛇,绞着人的脖子呼吸不得。
蓝姗只觉得后颈被弯钩刺入,尖锐的钩子穿过喉骨刺穿前颈,呼吸滞涩。
蓝苏却像导致这场明灭电场的幕后黑手,阴沉地往前一步,音色轻蔑地接着往下说:
“那把刀扎进我的腕骨,像分西瓜那样朝两边扒开,我冒着整只手掌被剁掉的危险反击,才勉强逃了出来。跑进一座寺庙,又躲到一片废墟,被山神救了下来。这一切本来都不会发生,他们本来没有发现我。但因为你的恐惧,把我推了出去。”
眼皮半耷地审视蓝姗,诘问道:
“你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也会报恩?”
嗡!
闪烁不停的白炽灯终于短路,小巷重归于黑夜,潮湿的石砖地面反射出惨薄月光,模模糊糊地照出圆团状的人影,分道扬镳。
黏湿的空气吸入肺腑,将肺脏表层的黏膜一同沉降,附加千百斤,呼吸钝涩。
单薄的人影朝小巷远处走去,瘦削的肩膀似要被黑夜里的尖刀削成切片,刹那间,夜风骤起,路边的乔木张牙舞爪摇晃起来,嘲讽着逼仄世道里负重前行的凡人。
蓝苏是其中之一。
幼年的不幸让她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岁月让她经历所有的腥风血雨和人情冷暖,刚以为脱离苦海,又跟提线木偶那样被操控、算计、利用。
谁不想生活在阳光里呢?不能因为普罗大众看到的幸福的人多,她们这些泥沼里长大的就活该泯灭。
那一瞬,她跟《刀锋》里饰演的杀手角色无限重合。拼搏半生,一身是伤,却无半个港湾。
啪嗒!
黑夜里的一切声音都无比清晰。譬如,突然从前方路口传来的,车门关闭的声音。
眼睛已经适应了暗环境,能在淡淡的月光下看清物体。
前行的脚步停驻,蓝苏抬头,于月光下瞧见一人。
那人亭亭站在车边,黑色风衣颀长翩跹,栗发末梢一下一下地搔刮着肩膀。她展开双臂,在月光下向蓝苏敞开怀抱,整个人镀上一层无与伦比的圣洁。
目光相接的刹那,流光溢彩。
“过来。”
如果有一个人能成为蓝苏的港湾,那一定是霍烟。
纵观世界,千千万万人潮汹涌,只有霍烟。
第56章 霍烟的逆鳞(二)
霍烟朝她展开双臂的时候, 全身浸在月光里,精致的脸镀上一层皎洁, 山水明净地映入眼瞳后如墨水晕开,山崖边陡然盛开的昙花一般圣洁。
隔壁巷口的吊灯斜斜照来,相隔5米的一对影子拉得老长,从巷口延伸到墙边荒废的绿漆邮筒。夜风忽过,影子随着吊灯一起晃动,如神女衣服垂下的飘带,漫无目的地飘摇着。
蓝苏停在原地,半张脸缩在立领外套里,两手插兜在里面收紧, 脑袋一偏,问:
“干嘛?”
霍烟说:“过来。”
蓝苏又问:“我把你扑倒了怎么办?”
霍烟却说:“我会接住你。”
于是,义无反顾地飞扑过去,力道之大,撞得霍烟惯性后退抵上车门, 拥抱却越来越紧。
蓝苏埋在她的颈窝, 嗅着满鼻腔熟悉的乌木香水味, 闷闷道:
“霍烟, 你记住你说的,不论我什么时候跑过来,你都要接住我。”
霍烟揉着她的头发, 说:“好。”
当时二人并未表明心意,但冥冥之中似乎又将对方视作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有种宿命判书的纠缠感, 生死未分。
严格来说,那不是爱情。
而是那条生命的道路褪色时, 光斑变成泥点,肉身变成纸片,呼啸的风声在年久的哑剧里狂肆地咆哮,所有凡人在这场名为“命运”的哑剧里挣扎狂奔,在那时,突然出现一朵花瓣舒展的玫瑰。鲜红的颜色将满目的泥尘烫了个洞,不染纤尘,娇艳欲滴。
那种愿意用整个世界来交换的惺惺相惜。
于是双双上车,在夜色中悄然远去。
等车子开出去一段时间,情绪逐渐冷静,蓝苏心虚地望了眼驾驶座游刃有余的人,商量说:
“要不我来开吧?”
霍烟娴熟地操控着方向盘:“我来就好。怎么,怕我没驾照?”
蓝苏解释:“我是觉得,万一被人看到你开车,不好。”
“怎么不好?”
“那就被人发现你的腿没事了。”
“我残了很多年,众所周知。”
蓝苏的拇指在掌心里画圈,小声抗议道:
“所以,就更不能轻易被发现了啊。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做都做了,就不要被轻易拆穿。”
霍烟反问:“就像你冒充蓝二小姐那样?”
蓝苏吃瘪:“随你怎么说。”
私家车下了高架,在两侧长满高大乔木的蜿蜒道路上减速行驶。蓝苏检讨了一下自己,霍烟大老远跑来接她,她的语气竟然那么冲。于是关心道:
“说真的,你怎么没坐轮椅出来?车可以叫艾厘开。”
不仅没坐轮椅,连眼镜都没戴,看上去是出门很着急的样子。
“她没空。”
简单的三个字搪塞了蓝苏的满腔疑虑,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停下时,开了一路车的某人终于想起兴师问罪:
“下次晚上出门,把助理带上。”
蓝苏不乐意:“我去找朋友聊天,不喜欢带人。”
霍烟侧头问她:“蓝姗是你的朋友?”
“你看见她了啊?”
蓝苏心里胆怯,有种被捉奸的错觉,解释道:
“她不是。就是最后打算回家的时候,碰到她了。你在哪看到她的?”
霍烟回她:“你们不欢而散之后。”
“那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么?”
要是知道她对《黑山》有非分之想,或者知道蓝浩天正在用苏沁要挟她,又或者,知道她曾经在枪林弹雨里拼命,那就大事不妙了。
“没有。”
还好,霍烟耳背。
蓝苏握着安全带庆幸,偷偷瞄了眼方向盘丧的手,发现霍烟的手很好看。手指纤细修长,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得十分圆滑,不长,只超出甲床一点,透着一股干净自然的美。甲床是健康平淡的粉色。
对,粉色。这个跟霍烟毫不相关的颜色,出现在了她的指甲上。
有点可爱。
她不知道的是,在半个小时之前,这个被冠上“可爱”之名的人在听到手机里那声不正常的刹车之后,噌的就从二楼跑了下来。
彼时,小兰正在泡次日早晨打五谷浆要用的粗粮,瞄到人影飞过,连忙跟上去:
“霍总您要出门啊?什么事这么着急?”
霍烟从玄关的抽屉拿出车钥匙,“我出去一趟。”
小兰惊得一蹦:“您要自己开车吗!艾姐在洗澡我去叫她!”
转眼间霍烟已经换好了鞋,“不用,我自己去。”
“是不是出事了?我叫保镖!”
“不用。”打开门,踏出去一步的身子停了一下,回头说,“叫一下吧,我把地址给你,先别惊动别人。”
于是,一排的保镖就在暗巷里见证了自家不苟言笑的老板,极度柔情地跟蓝苏拥抱在黑夜里——
那晚蓝苏没怎么睡着。
一是发现,许盼盼对江枫情根深种,而这一点可能会导致两人的关系进一步僵化。
其次,是蓝姗煞有介事的威胁,再度让她确认《黑山》这幅画的非凡意义。往后,蓝家指不定会为了这幅画做出伤害苏沁的事,逼迫她就范。
最后,是霍烟那个拥抱,那句“我会接住你”。
霍烟不是一个温柔的人,更非多情。可她在那一刻选择向她施放温柔,兴许,她毫不留意的思想世界里,霍烟也是嘴硬心软的人。
不,世界上没有心软的人。
蓝苏很快回归清醒,深觉这句话是对的。尤其是霍烟为首的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不可轻信。
被窝里的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仍旧维持着两手抱膝的姿势,只是身体好像有自己的想法,鼻腔嗅到残留的乌木香水味的那一刻,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松懈下来,似猫咪回到主人的怀抱,每一个细胞都惬意着呼吸——
次日,蓝苏7点被生物钟叫醒,打开房门时,小兰已经开始着手为她准备礼裙,挂上衣架后一寸一寸地熨平。
“蓝小姐,你醒啦?”
小兰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元气,从衣帽间里朝她招手,眼睛笑得弯弯的。
“早饭已经做好了,霍总在楼下等你呢。”
蓝苏扶着门框:“怎么突然准备裙子?”
小兰应她:“今天不是有个拍卖会嘛?是蓝家和其他几个古董世家联合举办的,霍总说要去给蓝家捧场。”
捧场?
霍烟会这么好心?
沿着扶梯下去,霍烟正掂着逗猫棒钓Mini的鱼,摇摇晃晃,等着小东西挥舞着爪子来抢。
深邃的眼珠子一挪,瞄到正下楼的人,便道:
“起了就吃饭吧,等下要出门。”
蓝苏欲言又止,“那个拍卖会,你怎么突然想去了?”
霍烟理所当然地看着她:“这个拍卖会一年一度,拍下最高价的拍卖人能拿下龙标,登上收藏家杂志的专访。”
蓝苏试着理解她的意图,揣测说:“所以,你想投资古董行业?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霍烟没回答,只问:“怎么不好?”
蓝苏倚着餐桌旁边的椅子,这样显得她的话更有说服力一点:“梅艾丽娅的商业版图已经很大了,你又投资了好几部电影,有点分身乏术。而且,我听说,老爷子好像不喜欢霍家的人碰古董。”
霍烟把Mini交给艾厘,看向蓝苏的眼神多了一分审视:
“蓝小姐,你的小道消息不少啊。”
蓝苏一凛:“我就是听说,也不一定对。”
霍烟起身朝她走来,“老爷子的确不喜欢霍家的人入古董行,不过这次拍卖不是给我的。”
“那是给谁?”
“你现在电影没上映,也没综艺,要曝光度。我打算以你的名义拍下来,让你上个头条。”
蓝苏愣了一愣,唇抿成薄线,“其实,这个杂志也没什么了,曝光度不怎么高,没必要为了一个封面,花个几百上千万。”
霍烟表情淡然:“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说完,折去厨房洗手,准备吃早餐。
原地,蓝苏靠着椅背迟迟不能回神,以为自己听错,把刚才的对话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诧异道:
“这点钱?”
第57章 拍卖会(一)
妆发助理在8点准时登门, 拎着14寸的皮箱装备,在衣帽间额外设计的化妆台前大展手脚。
早前霍烟带蓝苏去巴黎时装周, 除了见名流名人之外还带回不少衣服。那天挑的裙子则是其中一条礼服裙,黑色修身抹胸长裙搭配香槟色腰带,两手戴丝绒手套。黑色显瘦,尤其蓝苏的身材本就颀长,穿戴完毕后,便宛如时装设计图纸上的模特,身姿纤细,气质出尘。
“哇”
小兰双手捧脸,眼睛里星星闪烁。
“蓝小姐, 太好看了吧!这个气质绝了,特别像那个,罗马假日的那个女主角。”
艾厘补充:“奥黛丽赫本。”
小兰连连点头:“对对对!赫本!在喷泉池旁边慢慢走过去,挺着腰,仰着下巴, 回眸一笑百媚生。”
蓝苏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哪有那么夸张?”
本来她就是不擅打扮的类型, 从前在蓝家的时候, 天天顶一个拖把发型天南地北地跑。如今当艺人,穿搭品味稍微好一点,怎么就敢碰瓷奥黛丽赫本了?
她拎着长裙下楼, 门口,霍烟已经坐着轮椅在那里等了。下楼梯的脚步慢了下来,牙齿咬着口腔内侧的细肉捻磨, 眼神却忍不住看向霍烟。
都怪小兰刚才太夸张,害她有些期待霍烟的看法。
强压下心里的悸动往前走去, 若无其事地说:
“走吧,等下迟到了。”
没有刻意停下等待评语,假装不在意似的,像平时出门那样路过霍烟身边,帮她打开后备箱的无障碍轮椅缓冲板。
霍烟驱使轮椅出门,踏上缓冲板前,侧头抛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很好看。”
蓝苏心里乐滋滋的,面上还是谦虚:“妆有点浓了,但她们说,要浓一点才有复古的感觉。”
霍烟同意这个说法:“浓点好看,有罗马假日的感觉。”
她真诚赞美,却发现蓝苏的耳朵染上火烧云的颜色,于是摁下轮椅的刹车。
“只是我有个建议。”
“嗯?”
“耳朵可以上点粉底。”
“噢,那你等我一下。”
蓝苏不知道自己脸红,只单纯地以为脸跟耳朵有色差,一本正经地上楼去叫助理补粉底,谁知助理一句:
“下楼干啥了?突然这么红?”
这才豁然明白,自己原来这么不经夸。
倘若不是脸上有粉底,估计她现在就是煮熟的大龙虾了。
楼下,等待蓝苏补妆的某人靠上轮椅靠背,眼睛一闭,全是蓝苏绯红的耳垂,以及那双害羞时会睫毛微颤的眼睛。
想着想着,心尖的位置有点痒,似膨胀的泡泡被风吹得将破未破的样子,伸手挠了挠,还是痒——
天使拍卖会是古董界一年一度的大型活动,如今古董界三足鼎立,蓝家、曹氏、端木三家各自立足,分刮古董圈的名利藏品。
蓝苏从前也会参加,只不过是以蓝姗助理的身份,帮忙鉴别拍卖的古董是真品还是赝品,是否值那个光鲜亮丽的数字。
只是,她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穿黑色西装、短发遮挡半张脸的所谓助理。
“爸爸,我照您说的,亲自登门给霍烟送了请柬,她应该会来的。”
应付一干恭维人等,蓝姗来到蓝浩天身边。她身着一条白色礼服,头发绑成鱼骨发盘,这么一打扮下来颇有气质,在中年男性居多的古董圈无疑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蓝浩天一身唐装,灰白的头发用发蜡打理得一丝不苟,望向门口的眼睛逐渐失望。
“未必。霍老爷子不让他们碰古董圈,霍烟为了稳住地位,未必会来。”
蓝姗逐渐担忧:“那,蓝苏怎么办?霍烟不来的话,她一个人会来么?”
“她?”蓝浩天冷笑,“她迟迟偷不到《黑山》,躲我都来不及,还敢来这儿?现在就是等,要是霍烟肯来,等下拍卖会我们也有面子。要真不来,咱们也没办法。”
话正说着,门口的人群传来窸窣的议论声。蓝浩天见多识广,立即快步蹿了上去:
“走,肯定是霍烟。”
他猜得没错,从私家车上下来,沿着红毯缓慢往大厅来的,正是霍烟。
只是他们没想到,本该对蓝家避之不及的蓝苏,竟也同一时间出现。并且,是那样的耀眼。
蓝姗活生生愣在原地。
她以为,昨晚见到的素颜蓝苏已经是蜕变的成果。营养不良的脸变得水光白嫩,统一的看不出身材的黑西装变成长款风衣,拖把一样的发型修剪成恬静温柔的层次。她以为,那就是蓝苏最美的状态了。
不想今天,长发束到脑后扎成高高的发丸,额头与颅顶滑出优雅的弧线,双耳坠梅艾丽娅至尊红宝石耳环,修长的脖颈似临湖照影的天鹅。抹胸长裙的裙摆窄且长,一双丝绒手套更是将整个人的复古气质推向极致。
这是蓝苏?
“蓝小姐真漂亮。”周遭的宾客们由衷赞美。
“是啊,听说在病床上躺了11年,怪不得皮肤这么好。”
“之前在网上看到过,没想到真人更好看。”
“不愧是明星啊,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蓝总,您有这么漂亮一位千金,真是好福气啊!”
一众目光的注视中,蓝苏与霍烟十指相扣踏入大厅。人们习惯恭维强者,尤其是第一次出现在交际圈的强者。
霍烟对谄媚已经麻木,意识到掌心里的手有点紧张,便用大拇指摩擦她的手背,无声地宽慰。
“霍总,没想到你大驾光临,欢迎,欢迎啊!”
曹氏集团的掌权人先一步上去,将蓝浩天等人挤都身后。
霍烟平淡地与她握手,“你好。”
然后询问一旁的蓝苏:“这位是?”
蓝苏帮忙介绍:“这位是曹氏集团的总经理,曹总。”
曹兵递上名片:“对,鄙姓曹,这是我名片。霍总,早就听说您的大名了,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我今天带了好几样藏品,保证您见了爱不释手。”
霍烟疏远地客套着:“曹总,幸会。我今天来,主要是帮我太太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我本身对古董不怎么感冒。”
曹兵这才把注意力放到蓝苏身上:“噢对,还没恭喜霍总,佳偶天成。霍太太似乎是电影明星吧?什么时候上映?我们全家去支持一下。”
蓝苏礼貌笑笑:“谢谢曹总,现在只拍了一部,刚杀青,还没那么快上映。”
曹兵盯着这张妆容精致的脸,“霍太太,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我觉得你有点眼熟。”
蓝苏一凛,岂止见过,两年前蓝家跟曹氏起冲突,蓝苏还从他手上抢回了一尊观音像。只是那时的蓝苏简单质朴,脸又被拖把发型遮了一半,整体气质与现在相距甚远。
霍烟替她解围:
“我太太出演过郭天王的MV,不到一分钟的镜头你就记住了,曹总,想不到你也是郭天王的歌迷?”
曹兵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害,我们这辈人年轻的时候,歌坛不久那几个吗?也算是时代剪影了,当然得支持一下。”
四两拨千斤,霍烟帮她转移了注意力。往后再有觉得蓝苏眼熟的,也只会联想到明星这个身份,而非那个为蓝家拼命的黑衣人。
蓝浩天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寒暄之间,特地强调自己的岳父身份,享受整个大厅投来的羡慕目光。
“霍总。”
等人差不多散去之后,蓝浩天带人朝vip休息室走,小声打起算盘。
“等下,姗儿有件藏品,你要是看得上,拍下来的话,我可以让收藏家的杂志为你安排一个专访。”
专访。
霍烟停下轮椅,勾出一个疏远微笑:“我怎么听说,但凡拍下最高价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做这个专访。”
蓝浩天一哂,不做声地飞了蓝苏一眼——这是业内不成文的规定,蓝苏怎么告诉霍烟了?
算盘被拆穿,蓝浩天只好赔笑:
“这个,霍总的小道消息还挺灵通,这是这个藏品,你看”
“我说了,我今天来,是给苏苏拍点东西回去玩玩,一切以她的喜好为主。蓝总,苏苏在蓝家生活这么多年,您该不会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吧?”
蓝浩天无形被打了个耳光,讪笑说:“霍总,你这就见怪了。我是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呢?”
说着回头,吩咐蓝姗:“姗儿,带你妹妹去休息室。马上拍卖会开始了,我跟霍总要进去了。”
顺便,加大剂量,逼蓝苏下定决心去偷《黑山》。
蓝苏自然不愿,求助看向霍烟,对方却游刃有余地早料到这一切似的,语气淡然:
“抱歉,蓝总,苏苏得跟我一起进场。”
蓝浩天别有用心:“霍总,这场内的座位都是定好的,只有报名的收藏家才能进去。”
霍烟理所当然道:“这样啊,那我进不去了。因为我报的她的名字。蓝总,您神通广大,又是主办方,看能不能麻烦您行个方便,让我进去?我自带轮椅,不需要座位。”
话说到这份上,蓝浩天终于哑口无言,满腹的如意算盘崩得稀碎,打掉牙往肚里咽。
“当然,里面请,里面请。”
第58章 拍卖会(二)
天使拍卖会迎来了开办以来嘉宾最多的一次盛会, 除了本就周旋在古董行业的企业和收藏家们,还出现了许多生面孔。
譬如, 梅艾丽娅总经理霍烟,和蓝家二小姐蓝苏。
譬如,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霍家其他人。
“霍烟?你来干什么?”
座位前一排转回头一个盛装出席的中年女人,是霍烟的姑姑,霍温霞。
说着,她旁边的一双儿女也回过头来,分别是大哥霍骏,以及在片场总是跟蓝苏作对的霍晶晶。
“怎么, 你放着公司不做,要来玩古董?”
霍晶晶如临大敌,尤其看到蓝苏的礼服是知名品牌Alexandre Vauthier的高定,价位比她身上这件多了一个零,心里便更泛酸。
霍烟表情淡淡, 不解释自己的来意, 反而反客为主问道:“姑妈和晶晶穿这么隆重, 看来是有大动作了?”
霍晶晶冷笑:“你也别装了。蓝苏又是礼服又是发型的, 不就是为了《收藏家》的封面么?”
霍骏在一旁附和:“其实穿着打扮没什么用,等下还是要看谁出价高。你俩把钱全都放到行头上,要是最后竹篮打水, 那就得不偿失了。”
霍烟笑了,想说,在一个重要的场合穿礼服出席是起码的尊重。家里的衣帽间里堆了一整面墙的高定, 都是给蓝苏出席活动准备的,今天只是挑了其中一件。可不像霍晶晶, 削尖脑袋想挤进拍卖场,注意力不放在藏品上,反而放到别人的行头。
正要出言反讽,一旁,蓝苏担心她应付三个人力不从心,率先开口,反问霍晶晶:
“那你为什么不穿高定,是不想么?”
“你!”
霍晶晶被刺痛,对上蓝苏的眼神,无端端又心虚起来。
蓝苏今天的妆容跟礼服适配,走的是暗调沉稳的路线,唇部加厚加深,眼妆阴影感十足,随意一眼便是一记眼刀,更别提,蓝苏冷脸的时候,真的有种按着对方的脖子放血的阴鸷。
硬头皮放了句狠话,母子三人悻悻坐了回去,等拍卖会开始。
后方,蓝苏脱下手套,用微信给霍烟发了消息,然后说了句:
“你手机响了。”
霍烟狐疑地看她一眼,把手机从包里摸出来,还真是。但当面部识别解锁看到消息来源后,看向蓝苏的眼神更加疑惑——肩并肩紧挨着坐着,发什么消息?
蓝苏朝前排座位飞了个眼神,示意说话会被听到,眼珠子滴溜溜的,像上学时偷偷讲话怕被老师发现的学生。
无奈,霍某人只得配合。
【蓝苏:他们来干什么?】
【霍烟:不知道,大概率是为了杂志封面】
【蓝苏:不大可能,天使轮的拍卖会又不是普通的那种小买卖,去年最高的成交价有600万。有这600万什么杂志买不来?非要收藏家这本?】
【霍烟:她新签了一家经纪公司,要给她造富家千金的人设。大概这是其中一步】
【蓝苏:我还是觉得亏,什么人会花这么多钱,就为了买一个封面?而且还是跟娱乐圈没半点关系的杂志。霍晶晶脑子被门夹了?】
【霍烟:】
【蓝苏:你怎么不说话?】
【霍烟:我觉得你好像在骂我】
“嗯?”
蓝苏疑惑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人带她来这里,好像也是说要花“一点钱”给她买个封面。
“噗!”
一个没忍住,在座位上笑出了声。恰好台上的收藏家在介绍藏品的时候说了个冷笑话,坐席上的人们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蓝苏蜷在膝盖上发抖,又要顾着妆容不能捂脸。好在粉底液的遮瑕能力一流,她笑得眼睛都沁了一层水汽,脸色看起来一如往常。
只是那笑得发抖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兔子,格外生动。
等她直起腰重新坐起,耳畔忽而多了一只手,替她将垂落的软发拢到耳后。
“头发乱了。”霍烟说,“好歹现在是女明星了,注意点形象。”
蓝苏曾经由心赞美,霍烟的手很好看。
手指如葱根根细长,指根没有一丝赘肉,每一片指甲修剪得饱满圆滑,散发着健康自然的粉红色泽。
现在,这只手正替她拨弄鬓发,指尖偶尔触碰耳垂,擦出灼热的火星。
“谢谢。”
她心猿意马。
霍烟收手,却发现她在走神,便问:“怎么了?”
蓝苏自然要答:“没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产生不该有的温度。
仅此而已。
主持人挨个请收藏家将藏品推上台,等其中一件拍卖成功后,再登台下一件。流程便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单接一单的生意成交,几百万似乎只是一个数字,成为名流之间玩弄的筹码。
期间霍烟简单举了两次牌子,牌子还没放下,前排的霍温霞就跟举加码,生恐她抢走了似的。
蓝苏对这些藏品不怎么动心,毕竟从前跑了那么多年的生意,好东西见得多了。
但,不代表她就这么平淡地结束这场拍卖会。
最后一件藏品,是蓝姗重磅推出的明初永乐青花瓷。宽23.8cm,高42.8cm,是一座细口径的瓷瓶。
“这是我今年从国外收藏的青花瓷,产自明朝永乐时期。”
蓝姗倒背如流地介绍着青花瓷的信息,身后的大屏幕则投放着不同角度的花瓶细节。
明朝的青花瓷,听起来很值钱。
霍烟立即举了牌子,把价格抬到了900万。
前排的霍温霞见状,果然跟举——950万。
霍烟想再次举牌时,手却被蓝苏摁住,“别举。”
“嗯?”霍烟按下不表,姑且让霍温霞跟另一个收藏家拼杀一番,“怎么了?”
她低声问。
蓝苏望向台上的蓝姗,眼中流出一股坚固高楼坍塌、信念分崩离析的失望。
拿起手机,飞快打字给霍烟解释缘由。
【蓝苏:这是赝品】
【霍烟:真的?】
【蓝苏:你相信我】
【霍烟:应该不至于,这是正规拍卖会,一旦被发现,公司的信誉就毁于一旦了】
【蓝苏:卖给不懂古董的人,一辈子都发现不了】
霍烟瞄了身旁一眼,只见她面色凝重,显然,蓝苏无法接受蓝家这个靠古董起家,并且教她辨认古董、保护古董的家族,竟然出售赝品。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问。
蓝苏心中杂乱,但辨识真伪的思路却异常清晰。
【永乐时期用的颜料是苏麻离青,烧制的时候很容易晕散,并且含铁很高,很容易出现黑疵小班,不像它这么光滑,青花又这么清晰。而且,永乐青花瓷的釉虽然很饱满,但是不会有年号落款】
霍烟跟着蓝苏的解释重新审视大屏幕上的画面,果然,蓝姗这口瓷瓶纵然做了很高明的做旧处理,看起来很有年代感,但青花的花纹格外清晰。而最致命的,无疑是瓶底展示的永乐年号。
思索间,霍温霞已经战胜了另一位外行收藏家,把价格抬到了1200万。
霍烟想也没想,腾一下举起号码牌,打断主持人的落锤。
“1300万。”她说。
蓝苏瞪圆了眼睛,赶忙去拉她的手,小声骂道:“你疯了!”
霍烟却是游刃有余,安抚地回握住她的手,另一手在霍温霞之后再次高高举起号码牌。
疯了,肯定疯了。
蓝苏呆愣愣看着她把钱往火堆里扔,须臾间,一切声音化作耳鸣,前前后后的人影变成灰尘,随着大厅明亮的吊灯缥缈地游离着,唯只霍烟一人清晰。
她不知道霍烟为什么这么做,但想了想,又她知道霍烟有她的道理。
这是相处几个月下来积攒的底气和信任。
最终,霍温霞以2100万的价格拍下了那只青花瓷瓶。而次日,霍晶晶的封面杂志刚刚发行,一个词条便唰地冲上了热搜榜。
#蓝姗出售赝品#
热搜出现时,蓝苏盯着那词条看了足足两分钟,熄灭已久的白炽灯突然接通线路,转头,看向霍烟的眼神已经从猜测变成笃定。
“你早就知道,蓝姗的花瓶是赝品。”
所以,故意高调出席,故意抬高价格,故意让最会撒泼打滚的霍温霞花2100万买一个赝品,闹大事态后让蓝姗身败名裂。
捋清来龙去脉,蓝苏却陷入更深一层的疑惑:霍烟为什么突然要针对蓝姗?
——我的手怎么断的,你忘了?
——那是一个意外。
第59章 第二层马甲(一)
“你早就知道, 蓝姗的花瓶是赝品。”
蓝苏两手捧着牛奶杯,乌黑的头发披垂着, 远山眉带着刚睡醒的惺忪,上嘴唇挂着一圈奶胡子,眼睛湿漉漉的,似清晨拨开青翠灌木丛的麋鹿,澄澈却目的明确。
霍烟在瑜伽垫上练习平板支撑,修身的健身裤勾勒出颀长的身形,蝴蝶骨轮廓清晰,丰臀直腿,后背与腿板成标准的直线, 过人傲人的比例让人怀疑她是否已经超过了175。
“我又不是鉴定师。”
霍烟维持着平板支撑,因用力的关系,语气比平日更沉一些。
“青花瓷的颜料、年号落款,都是你告诉我的。”
蓝苏往她旁边一坐,盘着腿倾身拉进说话的距离:“保不准你还有其他的小道消息。而且, 我告诉你是赝品之后, 你还故意把价格抬上去, 最后落到霍温霞手上。这样, 既能让蓝姗身败名裂,又能让霍温霞吃瘪,双管齐下。”
霍烟转头看了她一眼, “你是在怪我么?”
蓝苏解释:“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好像都在你的安排里一样。你对付霍温霞, 我能理解,毕竟她在老宅经常给你小鞋穿。但是蓝姗, 她没得罪过你。”
计时器准时想起,霍烟结束平板支撑,单膝前曲支撑身体立起,就着坐了下去。一缕头发粘在沁了一层浅汗的额头,加深发尾原本的栗色。
“对,她没得罪过我。”
霍烟的表情深不可测,“所以,一切都是自然发生,我没计划,也没盘算。小侦探,不要再瞎猜了。”
小侦探?
蓝苏骤一被这么叫,脑子嗡嗡的,鬼使神差地就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听到我跟蓝姗说什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怀疑,霍烟针对蓝姗是知道她跟自己当年断手有关。
可霍烟仅仅是揉了一下她的头发,表情没有丝毫破绽。
“没有。”
然后逼近,压低声音问:
“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说说,那晚,你们究竟说了什么?”
突然逼近的距离带来运动后的热气,蓝苏脸颊一痒,紧接着头皮被电了似的开始发麻。于心有愧地低下头去,随口应付了一句。
没穿西装的霍烟。
没穿西装、近在咫尺的霍烟。
没穿西装、运动后带着一层浅汗近在咫尺的霍烟。
蓝苏心里咚咚敲鼓。
“霍总,老爷子来了。”
旖旎的气氛被艾厘打破,她敲门进来,神色略急。
“现在?”霍烟讶异。
“他来干什么?”蓝苏也猝不及防。
艾厘同样不知:“阿彬刚发的消息,已经在路上了。但他说,老爷子看到网上的消息很生气,让咱们有个准备。”
“我去洗澡,你先准备一下。”
霍烟从瑜伽垫站起,食指一勾摘下发带,发丝扬起又落下,濡湿的发梢黏上睫毛,随着眨眼一起上下晃动。
随后转身对蓝苏说:
“经纪人接了几个本子,你去工作室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蓝苏呆了一下,脑中想的都是霍烟那缕贴在后颈的发丝,被霍烟抓个正着。
“怎么了?”霍烟问。
蓝苏回神:“没什么。”
随后才把刚刚的对话听进脑子里,说:“突然之间让我出去,是不想我跟他撞见?”
霍烟没有否定:“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回避一点好。”
蓝苏担心:“就是因为兴师问罪,所以才不能让你一个人。他干嘛来问罪?”
霍烟耸肩:“可能跟你的猜测一样,他也觉得我在背后操盘。”
“他不可理喻。”
“你在骂5分钟前的自己?”
“我跟他不一样。”蓝苏跟着她走去浴室,“我是因为跟你朝夕相处,了解你。他纯粹是道听途说。”
霍烟的眉梢愉悦扬起,因为“了解你”这三个字从蓝苏嘴里说出来实在美妙。转身,站立在门边,一手搭着门框,一手握着门板,将蓝苏隔绝在浴室之外。
“所以,你更不能见他。”
“为什么?”
“万一你控制不住情绪,把我们的秘密抖出来,不就大事不妙了?”
这倒是有可能,比如上次,她就为了帮霍烟挡那一下拐杖,就被霍守平怀疑过一次。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她问。
霍烟点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怕这一次。或者”
嗓音骤然压低:“你想跟我洗鸳鸯浴,我可以用荒淫无度的理由把他拒之门外。”
回应她的,是蓝苏骤然怒视的眸,凶狠一瞪:
“我走了。”
果断下楼,把工作室配置的保姆车开走。
算她多虑,霍烟这么精的性格,不把老爷子气死就不错了,怎可能要她帮忙?
过后很久,蓝苏才知道,霍烟只是在她面前故作轻松。但凡在霍家,纵然奋斗到了霍烟这样的地位,就不可能脱力老爷子的掌控。
一小时后,书房。
两盏茶在茶几上缓慢散发着热气,白气穿梭进空气里厮杀,淹没一切声音来源。桌沿两侧,霍烟坐着轮椅,腿上搭一条御寒毛毯,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反射暗凛光线,将一切沉到海底。
对面,霍守平坐在沙发上的身体些微佝偻,两手叠在拐杖上,橘子皮般的眼皮耷拉着盯着霍烟。
“我看,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忘了我的规矩。”
霍烟扶了下眼镜,“爷爷,您定的规矩,我从来没忘。昨天我只是去看看热闹,最后出价拍卖的也不是我。”
而是四房那母子三口。
霍守平软硬不吃:“没拍卖,不代表你没动歪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同样在拍卖会上抛头露面,霍老爷子不管四房,却独独在意霍烟到场。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嗅觉,比如,霍晶晶出现在那里只为求一个杂志封面。而霍烟,她是真的会以此为基点着手古董生意。稍不注意,她就会像当初投资电影那样,在古董圈站稳脚跟,势力逐渐庞大,从而挣脱霍家的掌控。
何况,古董,本就是霍家的禁忌。
“当年,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你也清楚。要不是那个俄罗斯女人惹上盗墓贼,阿生根本不会出事。”
俄罗斯女人,说的是霍烟的亲生母亲。
阿生,霍恺生,霍烟的亲生父亲。
当年的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警方也定义为悬案,但霍家如同历史上所有的偏见一样,习惯将祸水归结于红颜。
扶手上的手指用力抠起,脸上却不能有半点违抗:
“其实,警方如果查下去,真相水落石出,可能跟预想的不大一样。”
老爷子却已放弃:“跨国办案,哪那么容易?那些人全都是亡命之徒。蓝家、曹家,还有以前的苏家,没一个是干净的。要不是蓝苏没插手过古董生意,我也绝不会同意你们结婚。”
霍烟的眼睛微微一垂:“听说苏见鸿是倒卖古画的,背景似乎干净些。”
老爷子冷笑:“拿腔作调,装装文人的样子而已。跟那些玩古董的本来就是一丘之貉。”
“爷爷跟苏家也有交集?”
“我没有,但阿生生前总跟我说,想我出手帮他们,还好我眼睛毒,否则,整个霍家都要搭进去。”
整个聊天过程不似谈心,更像是居高临下的通知会场。霍守平最后也没有好脸色,仍旧那副样子,眼皮耷拉,语气透着浓郁的警告。
“小烟,我知道你心高气傲,野心也大。但古董那一行水太深。就拿苏家来说,当年他们跟蓝浩天交好,结果呢?夫妇二人车祸去世,三个女儿只有一个活了下来,还是植物人。这就是跟蓝家结交的下场。这次拍卖会,我既往不咎,再有下次,别怪我不留情面。”
任何一个掌权人,都不喜欢不听话的鸟。
偏偏不听话的,往往是最有能力的。
“霍总,私家侦探把调查报告寄来了,说,查到了蓝家关在医院的人是谁。”
老爷子走后,艾厘推门而入,手里的牛皮纸袋封得严严实实,资料厚度超过3厘米。
那个被蓝浩天关在医院的人,那个用来要挟蓝苏让她去偷《黑山》的人,查到了。
霍烟跟老爷子周旋得筋疲力尽,听到是关于蓝苏的资料,心情松懈了一些,伸手接过,用裁纸刀剌开牛皮纸封口。然则,第一行就让她生生一愣——
苏沁,苏见鸿长女,因2012年苏家变故坠楼,失去意识沉睡至今。
蓝苏的软肋,是苏家人?
那么,蓝苏是谁?
第60章 第二层马甲(二)
【苏沁, 苏见鸿长女,因2012年苏家变故坠楼, 失去意识沉睡至今。】
拆开资料袋时,艾厘看到霍烟的眼珠狠狠一震,似被命运玩弄一个轮回之后,幡然猜到什么,但又不完全相信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测,只得顺着文字仓皇往下看。
【苏见鸿夫妇车祸惨死当晚,苏家发生大火,长女苏沁坠下高楼,次女与小女不知所踪, 或已遭毒手。因蓝浩天与苏见鸿交情深厚,多年来,蓝浩天全权负责苏沁的医药费、护理费。但滨海岛疗养院发生火灾后,蓝浩天将其转移。至于转去哪家疗养院,尚未可知。】
接下去是一些苏沁的个人资料, 比如在哪里出生、哪里读书、生过什么大病。
而这袋资料之所以厚重, 是因为这张总结的单页纸下面, 是苏沁的照片。有出生和上学的单人照, 也有全家福、以及跟家人单独的合照。
照片里,有一个小女孩永远拉着苏沁的手。
穿着蓬松蕾丝的公主裙,发顶戴一只银色发冠, 头发卷卷的,眼睛弯弯的,拉开自己的裙摆展示给苏沁看, 十分依赖她。
女孩很喜欢笑。
她笑起来是很陌生的,水灵的眼睛弯成细缝, 小嘴宛如月牙,好像所有星星都降落到她身上。
而她不笑时,那张五官清晰的脸如巨石般撞进霍烟的心脏。
柳叶形的眼睛平淡而温和,鼻子小巧秀挺,嘴唇单薄却拥有明显的唇珠。
那是蓝苏。
六七岁、喜欢公主裙、生活在关爱和呵护里像一只飞舞在阳光里的花蝴蝶的蓝苏。
并非对一切关心都惊弓之鸟的蓝苏,也非为了隐藏身份硬生生把刀插进自己身体的蓝苏。
心脏的血液骤一钝涩,连带着经脉血管抽搐着发出剧痛。
霍烟痛得龇牙,用尽所有力气才将文件袋重新放回书桌,修长的手指刹那间宛如枯树枝,踩一下就要折断。
“蓝苏呢?”
喉咙似卡了鱼刺,说话间割出尖锐的疼痛。
艾厘答说:“去了趟工作室,刚出来,听江颖说,她想去玩射箭。”
“射箭?”
“对。说是看到一个关于弓箭手的剧本,想去试试射箭。”
“哪家俱乐部?”
“宏兴。”
道出俱乐部名称后,艾厘捕捉到霍烟放上轮椅扶手的手,立即会意:
“我去拿车钥匙。”
“嗯。”
霍烟折身将资料袋放进Mini肖像画后方的保险柜,驱使轮椅跟上前去。
不能被蓝苏发现。
她自然也不会暴露自己已知真相的事实,但,她现在很想见见蓝苏。
很想很想——
宏兴弓箭俱乐部,蓝苏已经换上了方便射箭的运动衣,并在教练的指示下戴好护胸。
“反曲弓其实是一项很热门的运动。最重要的是平心静气,心静下来了,手才能稳。这节课你先学一下拉弓吧,把弓弦水平拉出,拉到一个近似满月的形状。来,你试试。”
那天恰逢工作日,俱乐部里人不多,一整排的射箭区只三两人。
蓝苏站得笔直,双脚与肩同宽,白色护胸包裹左侧胸部,束带环过胸部,在宽松的运动衣下勾勒出纤细身形。左手举弓,手臂抬到水平位置,弓身与地面垂直。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拉住弓弦,水平往后用力拉伸,至弓弦勒得指腹疼痛时松手。
崩!
弓弦猛地弹回,剧烈颤抖几下后缓缓回归原形。
“很好。你之前练过么?感觉你上手很快。”教练首肯她的天赋。
蓝苏放下弓身,垂手握在身侧,回答说:“没有,第一次碰。不过我之前拍戏,上过一段时间的武术课。”
教练点头,“难怪,弓拿得这么稳,很多学员臂力不够,弓要么举不平,要么拿不稳。那这样,你再练习一会儿,我给你那箭去。你今天可以尝试一下射箭。”
蓝苏眼睛一亮:“真的?谢谢教练!”
教练离开后,她按照刚才的感觉重新举起手里的反曲弓,却在拉弦之前,被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打断。
“蓝苏,看来你很惬意啊。”
听到音色的那一刻,唇边笑意荡然无存。蓝苏松开弓弦,握着弓身转头看向来人。
是蓝姗。
蓝姗因为出售赝品,被古董圈拉入黑名单。个人从公司离职不说,连带整个蓝家的声誉也遭受惨烈影响。
堂口关门,客户跑单,很多原本可以卖得很好的物件不得已腰斩售卖,一夕之间陷入赤字。
蓝姗的长发绑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眼珠横亘一道劳累过度的血丝,阴暗的黑眼圈几乎蔓到脸颊,三角区长满红色闭口,肤色暗沉,没有光泽。
“你成功了。我现在被整个圈子封杀,再也不能干这行了。”
相较于她,蓝苏光洁的皮肤状态便似加了美颜滤镜,在质朴的运动装下,整个人透着一股清冷。她同情蓝姗的遭遇,但也仅仅只有同情。
“你决定卖赝品的那一刻起,就该想到有今天。蓝家这么多年靠的是信誉,你坏了这一行的规矩,就不要怪行业抛弃你。”
蓝姗满脸苦涩,干枯地笑了一声:“对,你说得没错。那我要怎么办呢?蓝苏,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往前一步,语气激烈起来:“去国外进货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公司的业绩比去年少了40个百分点,我不这么做能怎么办!”
蓝苏觉得她有些陌生,往后退了一步:“你冷静点。”
蓝姗用力别过脸去,胡乱在脸上抹了下,发抖着点燃一根女士香烟。
“冷静了,你就能把《黑山》给我了?我之前告诉过你,《黑山》一旦拿到,我、蓝家,我们整个家族就活了。但你不肯。是不是我现在那把刀去医院把苏沁杀了你才肯帮我!”
嚓!
蓝苏霎时瞪眼,噌地抓住她的衣领,用力到几乎把人凌空举起。
“你敢动她,我跟你没完!”
蓝苏有那个能力,甚至不必动刀,抓住她衣领的手掌转而掐住脖子就能掐断她的喉骨,蓝姗深知这一点,但她被逼到绝境,全然不管生与死。夹着香烟深吸一口,朝着蓝苏的脸傲慢一吹。缥缈的浑浊烟雾扑打蓝苏的面庞,缭绕着缓缓散开。
她傲慢地开口:
“我劝你对我客气点,否则,我马上就打电话。你知道的,看护苏沁的护工,全是蓝家的人。”
蓝苏咬着后槽牙,力气大到脸颊外侧能看到一条一条软骨纹路。
砰!
松手的同时用力推开蓝姗,怒火却在胸口燃烧,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烧成灰烬。
蓝姗被推得后退好几步,站稳之后,慢条斯理整理褶皱的衣领,抖去香烟冗长的烟灰尾巴。
“蓝苏,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这是你自找的。如果你一开始就听话,我也不会逼不得已去卖赝品。也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你欠我的。”
“10天之内,我要看到《黑山》,否则,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烟蒂扔到地上,昂贵的跟鞋将残留的火星踩灭,仿佛被她掌控的蓝苏就跟这枚烟蒂一样,纵然肆意燃烧,也不过只她蓝家脚底下的灰尘。
嗖——
正当她大获全胜,打算洋洋洒洒离去时,一根箭羽从二楼走廊飞射而下。
蓝姗只觉得头皮飞过一道又冰又凉的气流,毒蛇穿过一般,还没等她反应,便听“笃”的一声,一根利箭擦过头皮,插进她身前这面海绵墙。
嗡
过快的速度导致箭头插进墙体后,箭尾跟着惯性颤出残影。
“啊!”
蓝姗吓得坐到地上,朝头皮摸去,没有伤口,再朝弓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坐着轮椅的霍烟正缓慢收起弓弦,将反曲弓交给一旁的艾厘。
“霍,霍烟?”
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勉强站起,霍烟已经搭乘电梯从2楼下来。洁净的轮椅轮胎停到蓝姗跟前,霍烟笑容轻松,却裹挟着浓郁的警告:
“蓝珊小姐自己坏了行业的规矩,跑来找我太太出气,这算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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