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丹景自打记事起就住在云生观,从哪里来,父母是谁,老家何处,一概不知。
师父说他是被人放在道观门口的,寒冬腊月,猫崽子那么点大的小娃娃裹在襁褓里,身上什么信物也没有,冻得哭都哭不出声。
好在云生观的小道士大半都是孤儿,大家全都不知来处,倒也不显得那么没着没落,他虽生了张冷脸,但也只是寡言了些,跟师兄弟们相处起来倒也融洽。
他在修道一事上极有天赋,往往其他弟子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悟到的术法,他只需朝夕便能掌握,所有人都赞他是天才,说他是云生观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他却只是低头谦虚行礼, 第二日又第一个起床练功。
他安静地过着每一天,只是偶尔下山时候看到旁人一家子和乐融融,会偷偷看很久。
云生观是他的家,师父师兄都是他的家人,但他还是会寂寞。
一直到十岁那年,他偷偷摸摸干了件大事,就是拿自己做饵,把专吃孩童的大妖黑眚引到了五峰山密林里。
然后差点把自己祭了。
还好当时有个女子路过,那女子一身素衣,黑发星眸,笑起来唇角有两个可爱的梨涡。
女子救下了他,用自己发带给他绑了伤口,手把手教他捉妖鬼,带他救师兄,给他传灵力。
她美丽又强大,翻手覆手间妖魔鬼怪俯首称臣,她又有许多娇憨的小女儿做派,爱吃爱玩,爱笑爱闹,甚至在自己的绣囊乾坤里用美食造了个世外桃源。
她是超凡脱俗的仙女,又是人间烟火的美娇娘,最重要的是,她对他,好像从来都与别人不同。
她护着他,又爱逗他,她说小道长手长脚长,将来定是个伟岸身材,又说小道长你可真好看,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她记得他吃素,每次一起吃饭时总要细细嘱咐了再嘱咐,她用他的小葫芦喝水,用他的剑御剑飞行,一本正经告诉他说长大了就换把长些的,不然站不下两个人……
好像自相识那日开始,她就强自进入了他的生活,以一种不知所谓的身份。
这种关系让他迷茫,让他烦恼,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吵,却不再寂寞。
那一年的四月初十,大明湖畔杨柳依依,长廊下她认认真真问了句。
“小道长,你长大后我能吃你吗?”
他点头答应,自此在这万丈红尘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羁绊。
后来他去了京城,成了重明署年龄最小的弟子,从身材瘦小的小不点道士,长成了高痩挺拔人人称羡的天才神官。
他愈发寡言,看起来冷冰冰的,小时肉乎乎的包子脸渐渐有了棱角,冷白又锋利,十几岁的少年总是沉默又敏感,他将所有心事埋在心底,看上去无情无欲,却藏了最深最重的情。
十年,他怀着少年心事兀自长大,再次相逢时,那个被光阴遗忘的女子只及他下巴,笑容一如既往带着傻气。
她说小道士长大了。
他说:“靥娘,我长大了。”
***
靥娘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丹景正定定望着窗外。
他平日常戴的青玉冠不见了,发髻也不太严谨,几缕乱发散下来,落在雪白的衣袍上。
窗外光线明亮,照着他衣袖下攥紧的手,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苍白又骨感分明。
“小道长?”她轻声开口,有些不太确定,“你回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响动,是一直听着动静的君莫笑跟李窈儿,见她醒了,君莫笑第一个扑过来。
“你可算是醒啦!六百年都没晕过,今天差点被你吓死!”
靥娘把他凑过来的大脸推到一边,去看窈儿:“我晕了?”
窈儿点头。
“多久?”
“大约两个多时辰。”
“许是灵力消耗太多的缘故,这会子已经好了。”她活动活动手脚,发现自己气力足得很,于是高高兴兴穿鞋下床,“大家都无碍吧?青岚道长还好吗?捉妖师们呢?有没有人受伤?小道长你——”
她弯了腰穿鞋,脸朝向丹景方向说话,眼神就瞥到在两人之间的几案上有个青瓷花大海碗,是她平日里喝汤用的那一个,雪白的碗里剩了个底,颜色红的刺眼。
是血。
靥娘顿住了,保持着穿鞋的姿势呆了半晌,看看君莫笑又看看李窈儿,最终又看向窗边长身玉立的身影。
“小道长,碗里是你的血吗?”
丹景转过头来。
他先是转过脸,视线慢了一步才从窗外离开,转过来的时候眉头是皱着的,好看的丹凤眼垂着,眸光沉沉。
“可还有不适?”声音冷冰冰的,跟他的冷脸倒是怪配。
靥娘被这大冰块冻得抖了抖,趿拉着鞋过去拉他的手,不由分说将他的宽袍大袖向上一撸,露出如玉的手腕,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又深,又宽,翻着血肉。
她气得回身去瞪君莫笑,却只看到匆忙掩上的房门,两个始作俑者赶在她发难之前已经逃掉了。
“这两个家伙。”她嘀嘀咕咕回过头来,指尖聚了灵力朝丹景腕上的伤口抹去,“大海碗一定是君莫笑拿来的吧?我回头再找他算账!你也是,傻不傻?割这么大口子不疼吗?”
丹景不说话,冷着脸拒绝了她的疗伤:“你刚醒,不要乱用灵力。”
见她一副担心的样子,又冷着脸拿出张咒符贴在伤口处:“我自己来,很快就愈合。”
又冷着脸将人脱了鞋塞回被子:“好好休息。”
再冷着脸端过桌上的药,在掌心用火炁捂热了给她:“喝药。”
然后冷着脸拿了颗冰糖等着:“一口气喝完,喝完吃糖。”
靥娘:……
半个时辰后,靥娘倚在床头啃完神官大人冷着脸削的苹果,神准地将苹果核投进角落小渣斗,拍拍手疑惑道:“小道长今日好生奇怪,心情不好话还多,伤口还疼不疼?给我看看。”
于是某神官冷着脸伸出胳膊,咒符之下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剩个浅浅的印子。
“嗯,果然好多了,你流了多少血啊?”靥娘白皙指尖透着一点粉,在印子上摸来摸去,皱着脸,“我是每月都要饮血不假,但一丁点也就够了,大约——大约就蚊子吸血那么点。”
丹景蓦然想起从玫城村回来那日他剖白心迹,这家伙舔了他流血的手指,当时只觉羞涩激动,现在想来……
神官大人面色又冷了三分。
“每月都要饮血?”
“唔,一点点。”
“如何饮?”他烦躁地拨拨额前乱发,吐出一口浊气,“在我之前,对别人,是吸还是,嗯,别的什么方式?”
“开玩笑,怎么可能吸呢,多孟浪啊!”
喝饱了血的靥娘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挥手,身后瞬间飞出十几只蝴蝶,暗蓝色斑纹,拖着长长凤尾,翩跹飞舞间流光溢彩,就像月色生出的精灵。
“月光蝶会帮我。”
丹景认得这些蝴蝶,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种蓝色蝴蝶就不时出现在他身边,他还傻乎乎指给这家伙看,说好漂亮的蝴蝶……
漂亮是真漂亮,自己傻也是真傻。
傻到以为她说的吃是那种吃,傻到以为她对自己亦是情有独钟,傻到从京城巴巴跑回来守在她身边,傻到,傻到就算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真相揭开,就算知道这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一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他还是喜欢她.
某冷脸道长最终还是没出息地留了下来,听话地与靥娘交换位置,病人一样半卧在床头,喝了一碗很苦但是据说大补的汤药。
“你不要一直冷着脸,看着怪吓人的。”靥娘拈了颗梅子在他眼前晃,逗他,“笑一笑嘛,究竟是谁得罪你了?”
你。
他腹诽,扭头看窗外。
“莫非是在京城受了什么气?老天师冲你甩脸子了?”
见他不吃,靥娘自己把梅子吃了,“不然为啥昨晚咱俩还聊的好好的,今日一早你就跑回来了。”
他不管不顾跑回来,是因为感受到了护身符发出的危险信号,也幸亏是他回来了,不然这家伙还不知要昏迷多久。
靥娘见他一直扭着头,干脆手一撑,半个身子探到床上,强行插进小道士跟那快看出花来的窗户之间,厚脸皮道:“是因为君莫笑骗了你半海碗的血所以生气吗?我叫他来给你道歉好不好?”
他摇头。
“唔,斗篷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你。”
还是沉默。
靥娘没招了,抬手探向他额头,自言自语:“不热啊,是哪里病了?”
她离得很近,呼吸间有梅子清香,酸酸甜甜的,在两人之间萦绕。
“靥娘。”
丹景似乎是回了神,将搭在自己额前的纤细手指拢进掌心,低声开口,“你可还记得在我临去京城之前,自己曾说过什么?”
记性向来不太好的靥娘陷入了沉思。
他倒也不急不恼,慢吞吞提醒着:“在五峰山,从望仙峰回来的路上,我说要去京城一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然后我就答应了,然后亲了你一下。”
靥娘向后撤了撤,尝试抽回自己的手,并且莫名觉得自己那天有点莽。
“没错,之后你还说了一句话,还记得吗?”
“我说——”她抿抿唇,突然说不出口。
“你说这是跟很亲近的人才能做的事情,你跟我很亲近,你很牵挂我,还说等我从京城回来的时候,也要亲你一下。”
丹景替她说了出来,倾身向前。
“我也与你很亲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你,自从与你相遇后的每一日,我都在想你。”
傻又如何,误会又如何,他乐意陪着她,当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因她是他心悦之人,心中唯一的明月。
他低头,吻了明月。
第72章
很轻很浅的一个吻,落在唇上,像微风轻触花瓣。
靥娘瞪大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小道士,一时忘了反应。
她六百年来一直跟君莫笑住在深山,就算偶尔人间游历,就算如今已经成了齐州百姓最信赖的靥娘子,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依然懵懂的像个孩童。
小道士临去京城前,她亲了他一下,如今从京城回来了,他也亲了她一下。
明明很公平,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
丹景望着她干净剔透的眸子,无端生出些许诱哄的负罪感。
他低了头去捏她的手,闷闷:“十年前你之所以救下我,之所以一直对我好,是因为我的血?”
靥娘愣了下,摇头:“救你时候只是单纯要救你,后来也不是因为血。”
丹景有些意外,抬眸:“不是?”
“不是。”
“那是为何?”
靥娘想了想,认真道:“大约有很小一部分是因为血,但更多是因为小道长长得好看,味道也好闻,我很喜欢。”
丹景心跳突然乱了。
他想起靥娘总是找他‘纾解’,脑袋在他胸前乱蹭,说他真好闻。
她是真的不懂什么叫做纾解,也不懂什么是男女之爱。
又或者他可以奢望,这就是她其实也喜欢他的证明。
“除了我,靥娘还喜欢过别人吗?”丹景看着她,将她散落的乌发别到耳后,“有没有喜欢过别人的味道,或者别的妖?”
靥娘还真就认真想了。
在她刚被君莫笑救起来的那段时间,不是没有男妖跟她套过近乎,从老虎到兔子,从树木到石头,形形色色大小妖都有,有要跟她双修的,也有要跟她成亲生妖崽子的。
后来她灵力慢慢觉醒,捏爆了几个图谋不轨的男妖妖丹,就再没妖提这茬了。
人也见过不少,风流倜傥的有,浪荡轻浮的也有,但闻起来也就那样,而且弱的要命。
“老虎有些臭,兔子带点臊,石头硬邦邦的,树倒是还可以,就是下雨后容易长蘑菇,还有那些小郎君们,先不说味道怎么样,一个个太弱了,提桶水都要喘半天。”
她掰着指头挨个数过去:“君莫笑倒是挺好闻,淡淡的桃花香,我也很喜欢,但那个喜欢跟对小道长的喜欢好像又不一样。”
不止跟君莫笑不一样,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对着他有说不完的话,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关于他的一切都想知道,又不想被旁人知道。
靥娘不擅长动脑筋,想了几下发现想不动,干脆双手一摊顺势躺下,耍赖。
“我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不一样。”
一句反正就是不一样,靥娘的小道长十年委屈烟消云散。
窗外晚霞满天,院子里飘来饭菜的香气,丹景低头望着闭眼耍赖的靥娘,笑着去拉她起来。
“不一样便好,吃饭去。”
***
“话说靥娘子其人,生的是皎皎如明月,灼灼若芙蕖,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又习得一身好本事,头顶青天日月,足踏江山万里,俯瞰生灵亿万,号令宇内群雄①,实乃女中豪杰也!今日老夫就给大家伙儿说一段靥娘子镇守齐州城,与罗刹恶鬼大战八百回合,终将其绞杀于神鞭之下的故事!”
四时小馆,靥娘戴了面纱守着角落一张小桌子,双眼炯炯有神盯着大堂中央说得正起劲的说书先生,听得有滋有味。
“好!”她突然喝了声彩,把路过的凤仪吓一跳。
“靥娘子好嗓子。”
“哟,小~凤~仪~,来来来,给我倒杯茶。”
靥娘瞧见他,面纱上的眼睛眯起来,素白手指敲敲桌子,才说没两句就破了功,“让我瞧瞧你这倒茶功夫练得如何了哈哈哈哈咳咳咳!”
凤仪:“……您倒也不必笑呛了这么夸张。”
“别废话。”她赶紧掀起面纱把剩下一点茶水喝了,茶盏搁在桌上朝边上推推,笑意盈盈:“咳咳,快倒满。”
云斐最近日日去胡四郎茶馆帮忙,两人感情越来越好,只是这二人虽说是一位小郎君与一位小娘子,在旁人看来却是伯歌季舞的两位英俊少年郎,是以胡家茶馆生意日益兴旺,每日城门未开便有那远道而来的小娇娘在城外等候,只为一睹风采。
李窈儿看着眼馋,正巧四时小馆也修缮好了,略一盘算觉得自家馆子的伙计凤仪样貌也不错,遂新上了卖茶的营生,还专门将人送去学了茶艺表演。
只是——靥娘瞟一眼凤仪手里拎着的长嘴壶,又笑:“快,我要喝茶!”
乌鸦精凤仪脸黑得就像现了原形,闷不吭提起壶,扭腰拧胯展双臂,使了招‘飞龙在天’,清亮的茶汤从壶嘴哗哗注入到茶杯里,端的是干脆利落,滴水不漏。
“好!”靥娘又喝彩,凤仪脸更黑了。
为什么别人家茶馆都是衣袂飘飘品茶论道,他就要抡着茶壶玩杂耍?
说到底,还是他家掌柜品味不行。
凤仪望向柜台后数钱数得正乐的某掌柜,无奈摇头,眼底爬上温柔笑意。
品味不行就品味不行吧,左右她就是想看杂耍,耍给她看就是了。
台上说书人口若悬河,讲靥娘子如何威风如何英姿,靥娘托着腮听得正美,忽的感觉窗外有什么气息疾风般掠过,她下意识追到门外,只见暖阳高照,四处祥和热闹景象。
“靥娘姐姐?”窈儿跟出来,见她茫然四顾的模样,不禁问道,“你怎的了?”
靥娘摇摇头,好看的眉毛颦着,方才那股令人很不愉悦的气息转瞬就消散了,快得像个幻觉。
“窈儿,你方才感觉到什么没有?”
“啊?什么?”
“算了,也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靥娘收回心神,觉得自己许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的缘故,自从罗刹鸟袭城之后就总是疑神疑鬼的。
她掐指一算,时间刚刚好过去一个月,于是嘱咐了窈儿几句注意安全,心安理得把账挂到神官大人名下,一阵风似的往重明司去。
好高兴哦,又该吃小道士了。
与此同时,京城宅院深处供奉的三尺石塔裂成两半,一阵疾风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倏忽间就到了齐州城,掠过四时小馆时停顿了下,接着便停到了靥娘家门口。
疾风原地打了个旋,越过院墙落在花园里,变成个戴面具的高大男子,被正在晒太阳的望月看了个正着。
“喵?”望月起身,警惕地盯着来者不善的闯入者。
“九尾猫?”男子面具后阴沉目光看过来,声音低沉粗粝。
“可惜没了八尾,只是个没用的废物。”
望月闻言大怒,暴脾气一刻不能忍,一条尾巴与八道虚影在身后猎猎展开,扬起爪子便朝男子扑去。
它本就善战,之前便与黑蟒打个不相上下,更何况如今吃了靥娘专为它炮制的蜜炙莲子,妖力提升何止数倍。
面对擅闯者,望月这一爪带了千钧之力,莫说血肉之躯,便是巨石也能顷刻碎裂成灰。
然男子岿然不动,连面具后的眼神都未变,他只抬起左臂在空中一挥,便将这千钧之力化去,又一伸手,捏住了黑猫脖颈。
“不自量力的小妖。”男子抓起想要挣扎逃跑的望月,冷笑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容器。”
说着又顷刻化作疾风,直直钻入了望月身体。
下一瞬,本还大惊失色的望月从半空落地,就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它眼神迷茫地在花园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于是又回到方才晒太阳的地方,换了个姿势继续昏昏欲睡。
“喵……”
今晚还是得跟老大睡,这样就不会做噩梦了.
罗刹鸟袭城已过去足足一月,齐州城早就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初冬时节,阳光柔柔照着街道,大街小巷飘着糖炒栗子跟烤地瓜的香气,她挑了家生意好的每样买了点,热乎乎抱在怀里,要拿去给小道士吃。
一踏进重明司大门,四面八方就传来热情的问候声,罗刹鸟一战,重明司上下对这位引天雷跟放鞭炮一样简单的靥娘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捉妖师到杂役小吏,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请安问好。
“靥娘子安好!”
“靥娘子又去小馆听书啦?”
“靥娘子吃饭没?”
“靥娘子,花园里梅花要开了,您得空了一定要去看看。“
靥娘满面笑容回应着,问好了神官大人正在书房,就哼着小曲往后院走。
穿过曲水明堂,跨过月亮门,后院有假山湖石,佳木良草,泉水汇成的池塘水温冬夏如一,锦鲤在水草间穿梭而过。
抄手游廊下,玉冠锦袍的神官负手而立,阳光在他身上笼了层光晕,雪后初霁般晶莹秀澈,不沾尘世。
靥娘脚步顿了下,接着便揣着烤地瓜跟糖炒栗子跑过去,丹景闻声回头,见是她,眉眼便染上暖意。
“靥娘如何来了?”他逗她,“四时小馆今日没说书?”
“说书哪有小道长重要。”她大咧咧说着在某人听来暧昧无比的情话,迫不及待推着人进书房,“一个月了,我要吃你。”
丹景:……
书房门传来落锁声,门口守卫的白藏忍不住侧目,做侍卫的自然有侍卫的操守,只是方才神官大人与靥娘子进屋前的表情实在太过奇怪,由不得他不乱想。
靥娘干脆利落锁上门,回身从怀里掏出糖炒栗子跟烤地瓜放在书桌上,说了声这是补品,然后就开始搓着手嘿嘿嘿。
“咱这就开始吧?”她挤眉弄眼,活像个小流氓。
丹景不用自主拢拢衣领,说了句稍等。
但靥娘已经听不到了,她一口气放出十几只月光蝶,二话不说就朝小道士冲过去。
暗蓝色蝴蝶舞动流光溢彩的翅膀,划出漂亮的蓝色轨迹,冲在最前面那只飞出了追风逐电的速度,在触碰到丹景的前一瞬炸成了烟花。
余下的月光蝶停止了冲刺,回身委屈巴巴瞅着靥娘,靥娘含着两泡泪,委屈巴巴看向小道士。
丹景:“……我说了稍等。”
“你你你,你那个罩怎么还在?”靥娘抹抹眼泪,指着他身上的金钟罩控诉,“撤了!”
“靥娘,我撤不掉。”
丹景抿着唇不知道怎么解释,“你不能对我用蝴蝶。”
“那要如何才行?”
“把血放到容器里,或者跟从玫城回来那次一样,你、你自己来。”
靥娘选了自己来。
“扎手指就好,不用这么,呃,这么大费周章。”
正低头解衣服的神官大人幽幽看过来:“你想让旁人看到神官手指扎了个洞?”
“也对,呵呵。”靥娘讪笑两声,“还是小道长思虑周全。”
思虑周全的丹景小道长没什么心思听她赞美,只闷头忙自己的。
雪白锦袍堆在腰间,露出结实匀称的上半身,他未及弱冠,抽条长身体时的清瘦与单薄感还未完全褪去,冷白色皮肤泛起淡淡的粉。
他侧着脸,紧致明晰的下颌线绷得很紧,修长手指晃了一晃,指尖便多了根银针,刺进心口向上半寸的位置。
血珠渐渐渗出来,就像雪中绽放的红梅,靥娘温热唇瓣贴上来的那一刻,他转过头,安静无声地抱紧了她。
第73章
十二月初八为腊日,民间有谚语曰:腊鼓鸣,春草生。
靥娘天不亮就在厨房里忙活,亲自熬了一锅腊八粥,又将存在重明司后院的腌菜拿了些,做成佐餐的小菜一并端上桌。
一碟是雪里蕻拌黄豆,腌好的雪里蕻洗净,加入醋和麻油,跟煮熟的黄豆拌在一起;另一碟是凉拌芜菁,把芜菁切成细丝,用盐跟茱萸细细拌匀,脆爽中透着辛辣。
还有几个剖开的咸鸭蛋,金沙样的蛋黄油汪汪的。
正中陶罐里是粘稠香糯的腊八粥,热腾腾冒着白气。
“胡桃、松子、乳蕈、柿、粟、栗、豆,谓之七宝,又因其中包含五味,故称‘七宝五味粥’,这可是我专程找福生大师要的方子,真正的佛门七宝五味粥,光是凑齐食材就费了不少功夫呢。”
靥娘盛了一小碗晾着,又不无得意地点点小黑猫望月的鼻子,“你不是说自己最近常做噩梦吗?来,喝掉它,今夜睡个好觉。”
望月最近精神不太好,一入夜就容易做噩梦,起初靥娘以为是有梦魇搞鬼,但守了几夜也没见什么异常,便想着许是那蜜炙莲子生福改命的后劲太大,冲得它灵神不稳的缘故,所以才去求了这佛门方子,希望能借着腊日逐疫驱邪的意头,给这小黑猫固固魂。
七宝凑齐不易,旁的不说,单乳蕈一样就费了她不少功夫,这种蕈菇只长在沿海的松林里,需得是雨后两个时辰内采摘最佳,偏冬季又少雨,她前前后后寻了月余,才在离齐州八百里开外的一片林子采到。
靥娘想着,又将一碟小鱼干摆到望月跟前:“望月乖,把粥喝了,我带你去看小道长驱傩。”
望月喵了声,毛绒绒的脑袋蹭她。
老大,我不做噩梦了还能跟你一起睡吗?
“当然能啊,小望月抱起来暖呼呼的,比汤婆子还舒服呢。”
“喵!喵呜呜!”
是呢是呢,望月可以给老大暖床,可有用呢!
“是呢是呢,望月是最有用的小猫。”
君莫笑看一人一猫聊天,趁热喝了一大碗粥,额角有些冒汗,他松松衣领大喇喇坐在那儿,拿了半个咸鸭蛋,专挑蛋黄吃。
“小道士今天驱傩?”
“是啊,白知府半月前就跟他约好了,驱邪祈福这种事,神官来做最合适。”
靥娘见他没骨头一样歪着,嫌弃道,“坐没个坐相,能不能板正点?”
君莫笑无语:“吃饭不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我看你是如今喝上神官的血了,飘飘然了,便开始嫌弃我这多年老友了。”
他嘴上反击,身体却不由自主挺直,正襟危坐的模样,端肃着一张脸,“这样呢?”
“这样——有些眼熟。”靥娘单手托着腮,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松散的衣领,额角的薄汗,正经的坐姿,挺直的背……
她眨眨眼,手不由自主摸了过去。
“哇哇哇你干啥?”君莫笑突然蹦起来,稀里哗啦带倒了椅子,他双手捂着某个位置,桃花眼惊悚地望过来,“六百年了,你终于对我下手了是不是?”
靥娘一脸无辜:“我想摸摸你有没有尾巴。”
每次吸小道士血的时候,他的尾巴就会跑出来,硌得很不舒服,今日君莫笑这个样子跟小道士莫名有些像,她就想摸摸看,看男子是不是都一样。
君莫笑:???
她又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扫视几遍,低头喝粥:“呵,平坦坦的,看来是没有。”
君莫笑:???
这种突如其来的羞辱感是怎么回事?
门口传来笃笃笃三下敲门声,一个穿翠绿衣裳的小童蹦跳着进来,他几下蹦到靥娘跟前递了张帖子,眨巴眨巴鼓囊囊的大眼睛高声道:“本尊将于今夜子时渡劫化龙,靥娘子若有时间,可来大明湖畔一观,玉渊。”
“呱!”
“咦,玉渊仙君要化龙了?”
玉渊仙君是大明湖的湖神,原身是一条金色鲤鱼,如今要飞升成龙,自然是一桩大喜事,靥娘起身双手接过帖子,连连道喜,“当真是可喜可贺!靥娘一定准时到!”
“另。”绿衣小童又道,“大家都这么熟了,希望届时靥娘子不要吝啬,帮本尊接几道天雷,全齐州水族感激不尽。”
“呱!”
靥娘:……就知道不是观礼这么简单。
“请转告仙君,靥娘自当尽力,助仙君渡劫化龙。”
那绿衣小童传话完毕,转身又蹦出去,变成一只绿油油的大青蛙,跳进池塘兀自游走了。
***
驱傩仪式定在傍晚,快到中午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雪,靥娘穿了小道士送的鹅绒斗篷,抱着望月早早赶到南门桥,想占个好位置。
桥上提前点起了火把,噼啪燃烧着,明晃晃照亮周围飘落的雪花。
几个腰间系着细腰鼓的男子,头戴长了长长犄角的面具,身体夸张地左右摇摆着,踏着有韵律的步子,跳一支与上古之神对话的舞蹈。
“灵魂扬兮受福祉,神明降兮庇无疆——!”
在他们中间是高高的祭台,祭台上有个高痩挺拔的身影肃然而立,雪白里衣,衣领高高束过喉结,鸦青色鹤氅披在身上,他戴着古朴的青铜面具,手握一根细细的枯枝,皮肤白皙,下巴清瘦,脸侧的骨骼格外明晰好看。
望月缩在靥娘怀里好奇张望:“喵?”
老大,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靥娘小声解释:“这是驱傩,是要驱邪逐疫、除灾祈祥,求来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小黑猫点点头,就见漫天风雪中,祭台上高痩的男子扬起手,枯枝倏忽间生出嫩芽,舒展开细长的叶子,变成一截新鲜翠绿的杨柳枝,他将柳枝朝空中探去,卷起纷扬飘落的雪花,雪花化成水滴,晶莹剔透的悬在柳叶上。
“喵呜!”
中间那个人是谁?看起来好像很厉害。
“唔,那是小道长啊,他是今日驱傩的大巫。”靥娘说着朝祭台上挥挥手,好像是在示意什么。
扮成大巫的丹景手持杨柳枝,青铜面具后清冷眼神扫过众人,下了祭台朝他们走来。
猫最怕水,眼见那湿漉漉的柳枝就要甩向自己,望月吓得一个劲往靥娘怀里钻,却不想靥娘反而将它高高举起,星辰一样的眸子笑盈盈的。
“莫怕莫怕,大巫手里的柳枝凝结了驱邪的天水,逐噩梦,除邪气,固元神,是好东西呢。”
驱傩人围拢过来,绕着他们欢呼吟唱,柳枝上的天水落在小黑猫头上,脸上,落在靥娘手上,脸上,脖颈间,冰冰凉凉,又带了早春的味道。
丹景透过青铜面具垂眸看向这一人一猫,眼里蕴了笑意,他清朗的声音缓缓吟诵着,虔诚而专注:“灵魂扬兮受福祉,神明降兮庇无疆……”
靥娘扬起脸与他对望,又看向一动不敢动的望月,笑着高声重复:“灵魂扬兮受福祉,神明降兮庇无疆!”
祝福你的灵魂得到神明庇佑,长长久久,福寿安康。
第74章
驱傩仪式直到天黑才彻底结束,在最后的时候,东重明司摆下驱疫大阵,将齐州城四角挂上灵符,隔绝了越来越大的风雪。
大阵在神官的吟唱下缓缓升起,如穹庐般倒扣在头顶,隐隐金光流动,簌簌而下的大雪落在穹顶之上,像一床细密绵软的棉絮,将整座城笼在里头。
城中央焚起巨大的苍术火堆,焚苍的烟雾随着阵法弥飘过每一条街巷,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百姓们俱都虔诚地低下头,轻声祈祷着来年风调雨顺,健康安乐。
一片祷告声中,丹景摘下面具,登上祭台,手中柳枝换成了三尺青锋,在金光灿灿的穹顶之下踏起罡步。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刹那间,金光散去,凛冽的清风自城中心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卷走所有人一年的沉疴旧疾。
神清气朗,万物更新。
***
雪一直在下,靥娘抱着望月赶去四时小馆,街巷里不时传来炮仗声,清脆又短促,那是等不及想要过年的孩童提前放出的年味,这种热闹的氛围从现在开始,会一直持续到来年二月二。
“喵。”
老大,你一会儿要去大明湖吗?
“是哦,玉渊仙君今晚渡劫,我跟小道长一起去助他一臂之力。”
“喵呜!”
我也要去!
“望月不能去。”靥娘没有打伞,只戴了斗篷的兜帽,大雪落在她头上肩上,把她堆成个精致的雪人。
“天雷渡劫是很危险的事,到时我们还要拉起屏障,以防不小心伤到人,你还小,乖乖跟窈儿在小馆待着,听到没?”
望月在她怀里向上爬了爬,伸出小爪子去扫她肩膀的雪:“喵。”
可我担心老大。
“我有啥好担心的?天雷根本伤不到我。”她把小黑猫爪子拿下来,又用斗篷裹紧,“听话。”
“喵……”
望月心中不服,他是个成年公猫,算起来比小道士还要大几岁,怎么就保护不了老大?
“呵呵,你喜欢她。”
低沉粗粝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望月吓了一跳,使劲往靥娘怀里又钻了钻,也在脑海中问道:“你是谁?”
“我可以帮你变成人,还能让你变得强大。”那声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住在你的身体里,并严守这个秘密。”
天地白茫茫,一柄油纸伞悄然而至,遮住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刚刚忙完追上来的丹景一手撑伞,一手掸去靥娘身上落雪,然后自然而然揽住她肩,将她裹进自己宽大的鹤氅里。
跟自己一样喜欢追在靥娘屁股后面的小道士,就像拔节的竹子一般长得飞快,只是个把月未见,便愈发成熟稳重,个子高高的,手很大,是很好看的人类男子的手,可以稳稳握住一把大伞,可以两三下便掸去落雪,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搭在靥娘漂亮秀气的肩膀上,有种令人不得不承认的相配感。
望月躲在斗篷里,悄悄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我接受你的条件。”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刻不能等的,迫不及待要变成人.
把望月交给窈儿照顾,靥娘跟丹景一起去了大明湖。
齐州城是天然的泉水之城,群泉汇聚,水温冬夏如一,便是寒风呼啸的腊月,大明湖依然碧波粼粼,雪花入水无声,水面氤氲淡淡白烟。
玉渊仙君早早派了人在湖边等候,还是那个绿衣小童子,划着簇新精致的画舫,船头挂了盏灯。
丹景大步跨上船板,回头伸出手,柔声:“靥娘,来。”
靥娘摆摆手让他退后,几步助跑猛跳上来,带起水波灯影一阵摇晃,她晃了几下还是没站稳,拉着小道士一起滚进了船舱。
绿衣小童很想问问二位自己划船成不成,因为他显然是有点多余。
船舱有点小,俩人滚进来便直不起身,靥娘扑腾半天才撑起半个身子,趴在船舱窗户上朝外看。
船已经离岸,安静的夜里,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格外响亮,她高兴地拍拍身下当肉垫的小道士,轻声道:“快看,龙门。”
时间已近子时,齐州城内一片安静,只偶尔有几声狗吠,又或者谁家夜归人敲响了院门。
待画舫行至湖心,那偶尔响起的声音也停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大明湖罩了起来,将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湖心金色巨门屹立而起,风雷涌动。
那是鲤鱼一族化龙的必经之路——龙门。
湖水渐渐开始泛起涟漪,先是轻微的晃动,接着越来越剧烈,到最后翻滚沸腾起来,一道金色光芒闪过,浩渺水波中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金色鲤鱼,尾巴一摆跃出水面,直朝龙门而去。
绿衣小童早已钻入水中,靥娘跟丹景两人站在画舫两头,脚下使了磐石咒,纵使画舫被风浪颠得上下起伏,自岿然不动。
就在鲤鱼跃向龙门的那一刻,酝酿了许久的雷电终于露出真面目,黑云汇聚搅动成巨大的旋涡,倏忽间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从旋涡深处炸开。
接着便是无数雷电万马奔腾般从旋涡里涌出,一道连着一道劈在金色鲤鱼身上,金色鳞片被劈的火光四溅,有些剥落下来,落在湖面生成金色的莲花。
金色鲤鱼就是玉渊仙君的真身,他一次次朝龙门跃去,又被雷电劈落,鲜血直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旋涡之后的雷声渐渐有了消散之意,片刻后隆隆声又起,一道仿佛蕴了千钧之怒的雷电在旋涡中若隐若现。
真正的天雷就要来了。
鲤鱼跃龙门,是要在龙门前接下九道天雷,方能飞升成龙。
靥娘踩着金色莲花而来,纵身跃到鲤鱼背上,在他又一次跃起时,抬手接下了这来势凶猛的第一道天雷,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整座齐州城都跟着晃了晃,丹景祭出咒符定住四方,又急急抬头望去。
风云雷动之下,靥娘稳稳站在巨大的金色鲤鱼背上,一道闪电划过,描摹出她光洁的额,英气的眉,灿若星辰的眼睛,美得生机勃勃的脸。
她俯身对鲤鱼说了句什么,明蓝色斗篷被狂风吹得飞扬不止,接着一人一鱼摆出战斗的姿态,毫无惧意地朝着毁天灭地的雷电撞去。
又是一声巨响,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
有了靥娘的助力,玉渊仙君已经稳稳接住八道天雷,他将靥娘送回画舫,再次朝龙门冲去。
“这是最后一道天雷,仙君得自己来!”靥娘耳朵被雷声震得嗡嗡响,说话也大了许多,踮着脚伏在丹景耳边喊道,“真好,以后咱们齐州城就有龙君啦!说出去多有面子!”
丹景侧头看她,这小娘子被劈的跟从煤堆里爬出来一样,说话倒是中气十足,也不知伤到了没有。
“你有没有受伤?”他说,见她瞪着眼一脸茫然,又加大了声音,“受伤没有?”
“啥?”
“有没有伤到哪里?”他低了头凑近她耳边大吼。
靥娘掏掏耳朵,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想亲亲我?啥时候啊要亲亲?”
接着又叹口气,无奈又好脾气地点点自己脸颊,“亲吧亲吧,快点啊,天雷又要来了。”
丹景:……
但他也只是愣了一瞬,下一瞬便笑出声,将错就错地在那脏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第九道雷声起,雷霆万钧,比前面八道都要猛烈得多,就像一把重锤落在灵台清明处,直砸得人心神俱荡,惊天动地的雷声中,一道黑色身影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疾风般朝金色鲤鱼而去。
于此同时,第九道天雷落下,大半落在鲤鱼身上,有一小股却分了出去,劈向了那团黑色影子。
金色鲤鱼摆尾一甩,撕碎了重重黑云,它高高跃过龙门,化身金龙踏云而来!
一声龙吟响彻天地,金光暴涨又转眼散去,大雪骤停,星斗满天。
湖心处,龙门已经消失不见,金龙入水片刻后,风仪清古的玉渊仙君乘一叶孤舟缓缓而来。
孤舟无风自动,仙君独立船头,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托着个金灿灿的物件,端的是超凡出尘的仙人模样。
只是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托东西的手臂也有些僵硬,好像对手里的东西颇为嫌弃,偏又扔不得。
孤舟靠近画舫,他烫手山芋一样扬手一甩,便将那团金灿灿的玩意甩进靥娘怀里,自己忙不迭把手在袍子上蹭了又蹭。
靥娘没准备,手忙脚乱把金团子抱住,这才发现原来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啥也没穿,是个男娃。
“仙君,这是您的孩子?”
玉渊被她惊得倒抽一口气,怒道:“你的孩子!”
靥娘也倒抽一口气:“我的孩子?”
像是要应和这句话似的,那金灿灿的光腚小娃娃在靥娘怀里咯咯笑起来,搬起自己一只胖脚丫呱唧呱唧吃了几口,又湿哒哒的要往靥娘嘴里塞。
靥娘吓得偏头躲过,再重新细细打量,又倒抽一口气:“望、望月?”
第75章
大明湖湖神玉渊仙君渡劫成功,跃过龙门飞升成龙,谁想最后一道天雷落下时黑猫望月突然出现,分走了部分天雷之力,让自己化了人形。
“那最后一道天雷是十成十的化形之雷,应由玉渊仙君自己承担,如今被望月生生分走一成,龙角嘛就缺了一块。”
卧房里,靥娘望着床上咿咿呀呀啃脚丫的小娃娃,愁得心肝脾肺肾都疼。
她费心巴力助玉渊接下八道天雷,一来是真心想帮他顺利化龙,这样以后齐州城有龙君护佑,再有什么妖魔鬼怪来袭城总会忌惮些,她也能多个帮手。
二来就是私心里想让玉渊仙君欠她个人情,虽说不是真的想要什么报答,但别人欠自己人情,心里总是舒爽的。
眼下可倒好,自家养的猫把人家化形的天雷抢了,人情没送出去不说,还欠了玉渊仙君一截龙角。
龙角啊!她要怎么还?
还有这个祸头子望月,也不知是受不住天雷的力道,还是说九尾猫化形就这样,总之被劈成了个啥也不懂的奶娃娃,昨天夜里抱回来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吵得全家上下半夜爬起来围着他转,最后还是君莫笑猜说他八成是饿了,从厨房弄了点米汤喂进去,这才消停。
靥娘也没养过孩子,这么个肉团子抱怀里她也不敢睡,生生睁着眼到天亮,顶着眼底两团乌青欲哭无泪。
造孽哟,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君莫笑倚着墙劝她:“没事,那一点龙角无伤大雅,不告诉别人的话,人家会以为本来就长这样。”
靥娘:“……若是你的角,全撅下来我都不带一点愧疚的。”
“都怪我,是我没看好望月。”窈儿满心歉意,昨日四时小馆客人太多,她跟凤仪两个人忙得团团转,谁也没注意到小黑猫不见了,想不到这一时疏忽竟然酿成了大祸。
靥娘摇头,偷偷尝了口要喂给望月的羊乳,觉得还挺好喝,忍不住拿了个小勺自己喝起来:“是我没考虑周全,不怪你。”
白泽琰一大早就来看热闹,一手提着羊乳跟米糊,一手提着几件婴儿衣服,喜气洋洋推门而入:“听说靥娘跟神官大人生孩子啦?”
靥娘一口羊乳喷出来,咳得惊天动地。
奶娃娃望月被喷了一头一脸,咧着嘴哇哇大哭。
“嚯,这大嗓门定是随了你。”白泽琰忙不迭放下东西凑上来,“我看看长相随谁?”
“咳咳咳,你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你们家娃娃哭了半宿,城里都传遍了啊,说靥娘子跟丹景神官好上了,往后齐州城就有了靥娘子跟重明司双重照护,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白泽琰老实回答。
一旁凤仪端过羊乳坐到床边,随口附和:“妖族也传开了,都赞靥娘子有出息呢。”
君莫笑听得直乐:“行啊,你俩一个当爹一个当娘,我当姥爷!”
靥娘:……
白泽琰稀罕地搬了个凳子坐那儿看凤仪喂奶,眼神在屋里找了一圈,问道:“孩子爹——不是,神官大人呢?”
“他回重明司了。”
靥娘望着门外出了会儿神,又回头看看满屋子不着调的人和妖,拍了拍窈儿肩膀。
“帮我照看下,顺便给小白解释解释这孩子来历。“
窈儿点头:“靥娘姐姐要出去?”
“我去趟大明湖。”
她想起玉渊仙君那半截龙角,找了个面纱戴上:“万一玉渊仙君要啐我,这玩意儿还能挡一挡。”.
雪后初晴的天,阳光慵懒,空气清冷,厚厚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扫,踩上去咯吱作响。
兴奋的孩童们穿了厚厚的棉袄,满雪地里撒着欢,嘻嘻哈哈打雪仗堆雪人,像一个个滚来滚去的小雪团子。
有几个岁数不大的女娃娃,跟对面几个半大小子雪仗打得正激烈,奈何手小腿短吃了亏,被对方来势汹汹的雪球砸的退进了巷子里,奶声奶气商量着要如何才能打回去。
靥娘笑着从巷子口路过,手一挥,每个人怀里都多了几十个团好的雪球,又大又圆又结实,雪兔子一样洁白晶莹,几个女娃娃你看我我看你,欢呼一声冲了出去。
那边又有个小姑娘,孤零零站在背风的角落,看起来有些落寞。
她很瘦,不时就要咳几下,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明亮,羡慕地望着不远处嬉笑打闹的同龄人,几次试探着伸出脚,又犹犹豫豫缩了回来。
阳光下飞来两只蓝色的蝴蝶,拖着长长的凤尾在她面前翩翩起舞,似乎在发出邀请,小姑娘不由自主伸出手,朝飞舞的蝴蝶迈出一步、两步,直到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
雪后的风干净而凛冽,吹散了积累已久的病炁,小姑娘深深吸了口气,惊喜地发现自己没有再咳,她又试着跑了两步,往日的气喘也消失了,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那群女娃娃就围过来,拉着她加入了战局。
这一场雪仗越来越激烈,欢笑声惊呼声不断,倏忽一阵风掠过,卷来漫天桃花飞舞,纷纷扬扬,带着清香,像在给两边加油助威。
靥娘驻足看了一会儿,把手里抓着的病炁烧了,踩着雪咯吱咯吱往大明湖走。
昨晚九道天雷撼天震地,方圆百里有小道士护着倒是还好,处在天雷中心的大明湖却是影响颇大,她十年前设下的封印被劈碎了,如今的大明湖宝气冲天,直照的齐州城半边天都色彩斑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直冲云霄的宝气若引来四方觊觎,对于齐州城而言绝不是好事。
她得赶在还没有人找来之前,重新将封印加上去。
大明湖畔一片素白,偌大的湖面阵阵寒风呼啸,刮得脸生疼,除了几个赏雪吟诗的书生,没人来这里挨冻。
靥娘寻了条无人的小船,以炁化风,很快到了湖心岛,她本以为这里没有人,却不想登岛便听见琴音袅袅,湖神大人雅兴正浓,正独自在历下亭里烹雪煮茶。
见她来了,玉渊停了琴声,回身将煮沸的一壶雪水冲入杯中,淡淡道:“靥娘子终于来了。”
“呵呵,来了来了!”
靥娘厚着脸皮走过去,诚心诚意行了个大礼,“这次意外都是我的错,我代望月向您赔罪,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怪他。”
“小黑猫受了我一成天雷,非但没死还化了形,说起来也算是造化。”玉渊示意她坐,“况且若没有靥娘子相助,本尊怕是前面八道天雷都未必能躲过,感激尚且来不及,又何来怪罪之说。”
他说完顿了下,又补上一句,“自然,这是因为本尊是个文官,本也不擅这些。”
靥娘赶忙点头:“是是是,文职是不太擅长接天雷啥的,呵呵!”
玉渊笑笑,将一杯茶摆到她面前:“靥娘子此来,可是为了这冲天宝气?”
靥娘点头:“没错。”
“宝气是因为有宝贝,靥娘子可是想要这宝贝?”
靥娘摇头:“宝气太盛,我怕引来居心不良之人,来此是想在这大明湖上加一道封印。”
玉渊不由得诧异:“你明知湖底有宝却不想要,还想封印它?”
“那宝贝是邪物吗?”
“自然不是。”
“那就继续埋起来好了,我不想要。”
玉渊方才淡淡的神色起了变化,似是有些想不通:“你不好奇宝贝是什么吗?”
“没什么好奇的。”靥娘沉吟片刻,轻声道,“仙君可曾经历过战乱灾荒?在那个年代里,人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一刻不停地在流亡、逃命,几天也吃不上一顿饱饭,除了杀人如麻的兵与匪,风霜雨雪亦是他们求生路上最大的敌人。”
她又想起方才那群快乐的娃娃,唇角梨涡轻轻漾起,“如今则不同,百姓吃饱穿暖,日子安稳和乐,就连曾经惧怕的大雪也变得洁白可爱,而在我看来,此情此景倒比任何一件宝物都珍贵。”
她抬眼,双眸亮过星辰:“宝物现世,福祸未卜,靥娘不想赌。”
玉渊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明明应该阅尽沧桑,却仍保持着少女的明亮与倔强,天真热忱又难掩锋芒。
他被这眼睛盯得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起身行了一礼。
“靥娘子赤子之心,是玉渊狭隘了,抱歉。”
“既如此,我全湖水族自当与靥娘子一道,封印此物,绝不让有心之人寻到,破坏这现世安宁。”
靥娘笑盈盈回礼:“有劳仙君。”.
湖畔几个书生摆了书桌泼墨挥毫,字写了没两行,手倒是先冻僵了,哆哆嗦嗦坚持了半个多时辰,终究还是决定打道回府,去百花洲那边找个酒楼暖和暖和。
刚收拾完东西转身离开,湖心陡然有万丈光芒亮起,追风逐电般向着整片湖面快速铺开来,这光芒转瞬即逝,却得到天地相接的远方若有似无一声应和。
就像是微风穿越千年,吹起古老的檐铃叮当作响。
书生们冥冥之中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猛然回头望去,却只见半城明湖在皑皑白雪中一如往常。
风恬浪静,水波不兴。
第76章
夜深,东宫大殿灯火昏暗,铜壶滴漏的滴答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太子李寿斜靠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转着手上碧玉扳指,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大殿中央,国师无梦真人盘腿而坐,面朝东方不停掐算着,开始只是写几道朱砂咒符,写一张便停下算一阵,后来便越写越快,符纸落了满地,他干脆扔了笔,咬破手指在地上疯狂写起来。
直至五更时分,晓鼓声起,雄鸡唱白,伏在地上的无梦真人呕出一口血,通红着眼睛激动道:“太子殿下,贫道算出来了!”
李寿闻言坐直了身体,倾身向前迫不及待:“算出来了?”
又微皱了眉,将左右屏退后亲自拿了上好的绢丝帕子上前,为无梦真人细细擦去嘴边血迹。
“国师辛苦。”
“能为殿下效劳乃贫道之福分,何来辛苦。”无梦顺势站起来,重新行礼道,“殿下,贫道已算出昨晚冲天宝气为人皇遗留之宝物。”
他腰背挺起,颇有些郑重地从唇齿间轻轻念出那个名字,“昭灵灯。”
李寿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眼睛也跟着睁大。
“昭灵灯?得者可得天下的昭灵灯?”
“正是。”
“宝物在何处?”
“东方,齐州范围。”
“本宫这就派人去齐州,掘地三尺也要把昭灵灯找出来!”
“太子殿下不可!”无梦阻拦道,“宝气现世又骤然消失,是因其背后有人封印所致,贫道方才占卜一夜,正是在与那封印之力抗衡,但就算以自身血肉为祭,仍然只能占出大概范围。”
“且那封印得了天地允诺,就算找到了也强开不得,太子殿下如今尚在韬光养晦,要三思啊!”
“国师所言有理……”李寿沉吟,“记得国师前几日说过,妖王也去了齐州,是因为齐州有高人坐镇,杀死了妖王护法鬼面罗刹鸟,妖王怒极,是以自己寻了去?”
“回殿下,正是。”
“怪不得东重明司的小神官被你扣了这么久,想来是怕他被罗刹鸟所伤,又或者是怕他伤了罗刹鸟,与妖王结仇吧?”
李寿勾勾嘴角,目光阴沉,“国师对小神官当真是看重之极。”
“太子殿下言重了,丹景神官来京时正好赶上贫道闭关,才耽搁了时日,若说看重,那便是此子根骨绝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成就肯定在贫道之上。”
无梦又行一礼,“现在拉拢过来,日后才可为殿下所用。”
“那本宫姑且信了国师之言。”李寿未在这件事上多言,转而又问,“依国师之见,昭灵灯一事当如何处理?”
“贫道认为此事不急,殿下羽翼未丰,还有妖王在旁窥伺,贸然取宝未必是好事,可以派人寻之守之,待时机成熟,再取不迟。”
“派谁?”
“自然是殿下最信任之人。”无梦提醒道,“七皇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应当出京历练一番了——”
***
齐州城,重明司。
青岚在后院书房跟呆了小一个时辰,跟丹景讨论七皇子跟万芳公主要来齐州城的一应准备事宜。
“万芳公主倒是好说,住几天就走,你亲自跟着就成,反正人家公主殿下此行就是想看你,什么景不景泉不泉的都无所谓。”青岚挑挑眉,“万般风景不及神官大人一笑。”
丹景觉得他没个正经,也懒得理这茬,万芳公主之前就来信说要来齐州,他也做了相应准备,如今只需要再派两个女捉妖师保护即可。
他奇怪的是七皇子突然就藩这件事。
七皇子李朗今年二十有四,尚未成婚,因着皇后宠爱,倒也无人敢说什么,及冠那年被封了郡王,在京城富贵闲散王爷做的好好的,为何突然就要来驻守齐州?
他想不通,直觉与前些日子大明湖底的宝气泄露兴许有点关系。
青岚早就习惯了他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眼睛瞅着桌上油纸包,抽抽鼻子:“嗯,味道香甜,是啥好吃的?”
“花生糖。”丹景回过神来道,丝毫没有打开分享的意思,甚至还不动声色把那包花生糖往自己跟前拽了拽。
“我买给靥娘的。”
青岚:……
“既然如此我就去安排了。”他抄起手敷衍地躬了躬腰,用行动对师弟的小气表达了不满,“对了,万芳公主那边的护卫工作,要不要安排上靥娘子?”
丹景:“……靥娘另有安排。”
“哦~~~”他意味深长哦出十八个弯,笼着袖子摇头,睨了丹景一眼,啧啧有声:“也对,靥娘子最近被家里那小郎君搞的焦头烂额,怕是也顾不上这边。”
丹景警觉:“什么小郎君?”
青岚特别夸张地掩住嘴,小指甚至还格外翘了起来:“呀,你不知道?”.
一刻钟后,丹景站到了靥娘家大门口,脑子里全是方才青岚说的话。
“靥娘子养的那只小黑猫,抱回来第一天还只是个娃娃样,没想到几天时间就长成个翩翩少年,可是磨人呢。”
少年,磨人。
他深呼吸,敲门。
靥娘果然在家,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灿若星辰的眸子也失了神采,眼眶下隐隐泛着青,见他来了倒是很高兴,拉着人进去喝茶。
“听说重明司最近忙得很,小道长怎么有空来了?”
“四海香的花生糖,今早刚做的,刚巧看到便买了。”丹景把油纸包放在桌上,心疼道,“靥娘,你瘦了。”
“大约是这几天没睡好的缘故吧,无碍无碍。”靥娘摸摸脸。
“主要是望月最近有些反常,我不放心。”
她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趴在桌子上,脸朝向小道士。
“那日他受了天雷,变成个小娃娃,谁知第二日便长大了些,早上还是一两岁的模样,傍晚就变成了五六岁,第二天第三天亦是如此,我有些害怕。”
“害怕?”
“你想啊,每天这个长法,半个多月不就老死了?”靥娘想想仍然觉得不妥,“所以我最近一直在尝试用灵力给他缓解,但好像没啥用。”
“小道长,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可有破解之法?”
丹景皱眉:“他人呢?”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黑衣黑发,身材瘦高,两只猫儿眼大而明亮,见了靥娘便欢欢喜喜扑过来。
“老大!”他伏在靥娘膝头,“摸我摸我!喵——!”
靥娘汗颜:“望月啊,你先起来。”
“不要!老大已经三天没摸我了!”
“我也很想摸你,但你现在不是小猫,是个比我还高的小郎君啊。”
“小郎君便不能摸了吗?”
“呃,是的吧,一是有点孟浪,二就是真的不如小猫好摸……”
靥娘斟酌一下用词,“主要是那个……没毛。”
“那老大你施个法术把望月变回去吧,望月不想当人了,望月要变回小猫呜呜呜!”
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猫妖,伏在靥娘膝上哼哼唧唧撒着娇,把个神官大人看得额角青筋直跳,薅住猫妖后脖领子就扔了出去。
望月没提防,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地,俯下身子瞪过去:“臭道士,你扔我干啥?”
丹景不甘示弱瞪回去:“做人便好好做人,不要缠着靥娘。”
“我缠着我老大关你屁事?别不是老大没摸过你,你吃醋了?”
“放肆!”
丹景放出捆妖索,想先把这猫妖捆了,却没想到望月竟灵活躲过,利爪寒光一闪,直朝他抓来。
利爪带起的罡气击碎了上好的红木官椅,丹景闪身躲过这一击,扬手一道雷电符朝他拍去。
靥娘家顿时乒乒乓乓热闹起来。
兴许是受了一成天雷的缘故,望月妖力增进不少,身形灵活地辗转腾挪,躲过神官一次又一次攻击,而丹景心存顾忌,既担心毁坏靥娘庭院,又怕真的伤到了猫妖,出手难免温吞。
一人一妖一个沉稳收敛,一个凶狠灵活,竟堪堪打了个平手。
但丹景毕竟年纪不大,又事关自己心爱之人,在黑猫一次又一次挑衅之下终是怒极,祭出七道天罡符,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黑猫知道厉害。
符箓升空,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成阵,院子上空瞬间风起云涌,狂风带起院内飞沙走石,连假山都被吹得偏移了几寸,乌云间无数条闪着金光的锁链朝望月袭来,于半空里密密匝匝交叉成坚不可破的牢笼,从天而降。
望月被这强大的威压摄住动弹不得,眼见囚笼就要落下,吓得喵喵大叫救命。
一道蓝色光芒猛然升起,将院子上方汇聚的乌云冲开,金色囚笼瞬间被粉碎,靥娘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地狼藉,叉腰怒道:“都给我住手!”
她先是咣咣给了望月两脚:“小猫崽子你要造反?限你两个时辰收拾干净,不然一个月都没有小鱼干!”
又回身给了小道士一拳,“你也是,为什么要打架?”
丹景薄唇抿成一条线,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哎哎,你这人怎么说两句还翻脸呢?”靥娘追过去拽他袖子,“小道士小心眼!”
小心眼的小道士停住脚步,冬日阳光照着他半边侧脸,勾勒出好看的轮廓,他沉默片刻,垂眸轻轻扫开她的手。
“忘了说,万芳公主年后便到齐州,到时靥娘若是有时间,可与青岚师兄联系,他会安排你做公主的护卫,报酬就按我们之前约定过的,五片金叶子。“
“若没空便算了,总归这猫妖更重要些。”
“还有,我就是小心眼,你若不喜,以后不理我就是。”
第77章
望月两天之后终于停止了长大,停在一个二十四五的青年模样,除了日常对靥娘撒娇外,其余时间都冷着一张脸,又因为个子很高的缘故,低头看人总给人一种不高兴的感觉,全家上下都有点怕他。
而望月最近是真的很不高兴,因为靥娘自从小道士生气离开那天开始,就真的再也不摸它了。
他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变成人,但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继续当靥娘的快乐小猫,每天吃吃睡睡,晒着太阳,可以随时随地要抱抱,靥娘也一定会笑眯眯回应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喵——”他回头望望在厅堂里喝茶的靥娘,倚着门轻轻叫了一声。
好困好累,好想睡……
望月昏昏欲睡闭上了眼,下一瞬突然神色一顿,骤然睁开的眸子里闪过凌厉的光
他抬头,单手覆在眼睛上,从指缝里看明晃晃的天空: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么耀眼的太阳了。
靥娘正喝着茶跟小伙伴声讨小道士,忽然心下一沉,冥冥中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转头朝门口望去,见望月高大的身躯斜靠在门口,抱着双臂发呆。
她看了一阵,觉得也没什么不妥,于是回过头冲李窈儿跟白泽琰比划:“你们看,那不就是一只小猫吗?我摸摸怎么了?”
又把茶杯往桌上一墩,愤愤道:“他到底生的哪门子气!”
“小、小猫吗?”窈儿往门口瞅瞅,挠头,“靥娘姐姐,我知道你的眼睛跟我们不一样,能看到万物本体,但那只是你一个人看到的,对于大家来讲,望月现在就是个人啊。”
白泽琰补充:“一个男人。”
窈儿又补充:“一个年轻高大,长得不错的男人。”
“一、一个男人又如何?”靥娘嘴硬,“他多大我多大?差了上千岁呢!”
俩人不说话,吸溜吸溜喝茶。
“好嘛,我现在已经不抱望月了,也不让他在我屋子里睡了。”
靥娘摩挲着杯沿,气焰矮下来,“真的,我看他真的只是个小猫而已,没想到小道长会生气……”
白泽琰给李窈儿递了半天眼神,见窈儿掌柜愣是装作看不见,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循循善诱。
“靥娘,你觉得丹景神官为何生气?”
“不知!”
“你帮过那么多人,也看过很多爱恨纠缠,那你觉得那些人,那些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什么样?你懂吗?”
“不太懂。”靥娘大眼睛天真无邪望过来,“小白,你究竟想说啥?”
“我是想说,丹景他对你,就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嗯,就是……”白公子快把自己薅秃了,涨红着脸就是说不明白。
靥娘皱眉:“他想跟我双修?”
白公子跟个煮熟的虾一样瘫在椅子上装死。
窈儿终于看不下去了,接过话来:“就是神官大人心悦你,所以你跟望月抱抱,他吃醋了,生气了。”
靥娘:……
“可他是小道士啊,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有十岁,还不及我肩膀高呢。”她喃喃,“心悦我?他喜欢我?”
“小道士也会长大啊,总不能一直是个小孩子。”
靥娘愣愣点头:“是哦,他会长大。”
窈儿见她这副神情,想了想,开始下猛药:“呃,如果,我是说如果,神官大人也养了一只猫,小母猫,有天化成个美艳女子坐在他大腿上——”
靥娘把杯子捏碎了。
装死的白泽琰活过来,拖着椅子往后退了退,煽风点火:“传闻万芳公主心悦丹景神官已久,明里暗里表白数次,这次大老远跑来齐州也是为了看他,若是靥娘对丹景神官无感,那我现在便去唔唔唔!”
靥娘使了个封口咒让这家伙闭嘴:“我去道歉!”
说着又使了个缩地成寸,转眼消失在两人面前。
屋子里静默半晌,白泽琰松了口气,戳戳李窈儿:“唔唔唔唔唔!”
窈儿手一摊:“抱歉啊白公子,靥娘姐姐的法术我解不开。”
“唔?”
“呃,只能等靥娘姐姐回来了……”
“呜呜呜!”
***
重明司议事厅。
最近心情一直很差的神官大人听青岚报告完万芳公主的护卫安排,皱着眉默了阵子,还是问道:“她不来吗?”
青岚眨眨眼:“谁?”
丹景瞪他。
“哦哦,明白明白。”青岚恍然大悟,转头问一起议事的君莫笑,“靥娘子最近在干啥?”
君莫笑是个直性子,见他问了,瞥了眼正竖着耳朵听的神官,实话实说:“在家生闷气呢,见谁不顺眼就打谁。”
说着撸袖子给人看,“瞧瞧,都是她打的!”
青岚啧啧摇头:“惨,惨不忍睹!”
“就是说嘛。”君莫笑大咧咧问道,“小道士,你俩到底为啥吵架?不如道个歉和好啊,也省得让我们跟着遭罪。”
丹景甩了个愈合符给他,冷着脸拂袖而去,青岚酝酿半天,试图给君莫笑解释:“那事我听说了,总体来讲也没什么谁对谁错,但小师弟对靥娘子的感情你是知道的。”
“嗯?什么感情?”
“……就是男女之间那种,男子对女子,那样,懂吗?”
君莫笑摸着下巴狠狠思索了半盏茶的功夫,突然跳起来:“这小子,他想跟我们家靥娘双修?!”.
神官大人乌云压顶一样从议事厅走到自己住所门口,远远就看到门口有个窈窕身影忙上忙下,听见脚步,那身影回过头,艳阳般驱散了整个重明司多日来的阴霾。
“小道长,你回来啦!”
靥娘踩在长条凳上,手里拿了块抹布擦门框,“快过年了,我来给你打扫打扫!”
她鼻尖额头沾了灰,像只偷钻烟囱的小猫,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一直傻笑,丹景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涨,抿着唇别扭道:“你来作甚?”
“说了打扫屋子啊,门框擦干净了,接着来擦窗子。”
靥娘跳下凳子来拉他,絮絮叨叨,“之前大扫除都是用水炁跟风炁,没想到自己动手也挺好玩的,擦完窗还要打扫哪里?我能进你房间吗?”
丹景垂眸盯着她拉住自己的手,默不作声。
“唔,你不回答是不乐意吗?可是外面好冷啊,我想烤火,还想看小道长表演小云朵的法术,还想……”
靥娘话没说完,冷不防被他反握住手腕拉进房间,压在墙上。
房门关上,被挡在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棂探进来,映出他脸上的隐忍与不安。
“这里也好,书房也好,我的所有房间你从来都是来去自由,今日却问可不可以进来。”
他俯身,灼热呼吸压下,“靥娘,你究竟想表达什么?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就像窈儿说的,小道士早就长大了,他肩宽腿长,比靥娘足足高出一个头,此刻穿了厚重有分量的鹤氅,宽宽大大,轻而易举便将她笼罩其中。
靥娘被禁锢在墙与小道士之间,完全裹挟进带着淡淡松香的温暖怀中。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道歉。”
她一时忘记了自己会法术,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无措地抵着他,随着衣服下紧实的胸膛起伏,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同步。
“望月的事情是我不对,忽略了你的感受,但我看望月只是一只小猫。”她轻声解释,一根手指在他胸前轻轻画着,“望月的炁就是小猫的炁,有小猫的形状,像这样。”
“但我忘了你是看不到的,所以,很抱歉。”
“小道长,你原谅我,也不要让小母猫坐你大腿好吗?我光是想想就很难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难过,但就是很难过,很想哭。”
她抬眸望过来,星辰一样的眼睛起了雾,将神官大人一颗心疼的不知所措,他将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握住,眉头微皱。
“什么小母猫?你又听谁在乱说?”
“你不要管乱不乱说,总之就是不许!”靥娘难过又想哭,心里猫挠一样难受,追问之下恼羞成怒,挣脱他一拳打过去,“听到没有?”
“……听到了。”
“还有那个什么公主的,你也不许对她好!”又是一拳。
“嗯。”
“以后也不许跟我吵架,对我冷脸,这是最后一次!”
三拳过后,靥娘终于找回了气场,昂着下巴点点小道士心口。
“记住了?”
“记住了。”
“那咱们现在和好吗?”
“好。”
“乖哦。”她梨涡漾起,笑的得意且嚣张,两只脏乎乎的手在神官大人雪白的里衣上抹了又抹,“既然和好了就去吃好吃的吧?打扫屋子一点都不好玩。”
她说着就要去开门,忽而一只指节修长的大手覆上来,握住了她的手指。
门又重新关上,靥娘回头,鼻梁擦过雪白衣襟。
“小道长?”她背靠着门,手跟房门一起被丹景按在身后,而那宽大衣袖绕过她的腰,看上去像是在拥抱。
“靥娘。”他倾身,往日清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你方才打疼我了。”
“还有在你家那日,也很疼。”
他垂下的眸子睫毛长长,跟小时一样乖巧,白皙精致的耳廓泛着诱人的红。
“揉揉。”
靥娘觉得他夸张,自己根本就没用力,但看在两人刚和好,这家伙又难得撒娇的份上,还是好脾气地给他揉揉吹吹。
“呼——呼——痛痛飞走啦!”
“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他看似抱怨,嘴角却是一直翘着的,得寸进尺地靠过来,青玉冠与珠钗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我长大了。”
靥娘觉得小道士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有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缠缠绵绵,让她心尖发麻,她不由想起窈儿今天说的话,低了头目光闪躲。
“是,你长大了。”
他不语,只定定望着她。
她被那炙热眼神看得无所遁形,整个人都烧起来,雪白莹润的脖颈起了红晕,一路向上,直把脑袋也烧得昏昏沉沉。
“那天是我不好,对你发脾气,说了过分的话,我也道歉。”他轻声开口,握着她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我不后悔,因为一切都是情之所至,靥娘,你一定懂我的心思。”
“我心悦你,你呢?”
他的手在她指尖摩挲,慢慢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缓缓攀上她的背,而后又握住她盈盈一握的后腰,将人一点点拥入怀中,直至呼吸相闻。
“靥娘,我好喜欢你,只喜欢你。”
“我想亲亲你。”
第78章
年轻的神官低声恳求,往日清冷端肃的嗓音带了蛊惑,轻而易举撩化怀中人,靥娘仰起脸,被他含住了唇瓣。
潮热的气息与松竹香气同时涌来,她一时不防,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襟。
初时是羞涩浅显的探索,而后便是得寸进尺的深入,灼烫的呼吸间唇舌交缠,靥娘有些喘不过气,无力地敲打他肩膀,却被轻扣住后颈,侵占了所有呼吸。
他低头吻着,时而温柔时而汹涌,阳光照过来,落进他漆黑的眼眸里,映出坦荡荡的深情与欢喜。
“靥娘,你喜欢我吗?”
这世间总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道理,尤其是在感情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在劝一厢情愿的那个人趁早放手。
可感情恰恰最不讲道理,没人知道这段感情对那个人来说有多深,有多重要,也没人明白放手有多难。
与靥娘经历过的悠长岁月相比,小道士的一生太短了,从喜欢上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拼了命地努力,只为有朝一日成为值得依靠的人,以大人的姿态与她并肩而立,守护她,保护她,疼爱她。
那不是因为年少时的一句阴差阳错的承诺,也不是因为一守十年的不甘,而是他喜欢,他就是喜欢她。
靥娘在他怀里,脑袋灌了浆糊一样迷迷蒙蒙,听他追问自己,便轻轻嗯一声,细白手指攀上他脖颈。
“小道长,你是想跟我双修吗?”.
带着符文的结界慢慢升起,屋子里明亮的阳光也变得暧昧,赤诚相见的两个人红着脸凝望彼此,直至情不自禁交换第一个吻。
温热的指腹从耳畔抚过,没入青丝之间,丹景轻轻揉捻着心爱之人的头发,每一个吻都极尽温柔。
她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珍宝,是独一无二的明月,是他此生至死不渝的信仰。
“靥娘,我想在你心里要个位置。”
他强而有力的心狂跳不止,潮热的唇辗转经过她的脖颈,锁骨,羽毛般轻柔落下,带着渴慕与迷恋。
缱绻的吻辗转而下,滚烫的呼吸停留在她心口,他迷恋地在这里啄吻厮磨,听她为他轻呓出声。
“听到你的心跳了,她说很喜欢。”
靥娘有些害羞地轻触埋在自己胸前的青玉冠,又去揪那对白玉一样好看的耳朵,娇媚出声:“嗯……喜欢……”
她终于见到了小道士的尾巴,半分也不可爱,很不讲道理地侵入了她。
突如其来的疼痛伴着难以言说的酥麻感席卷全身,阳光躲在晃动的床幔后忽明忽暗,靥娘忍不住用手抵住他胸口,想要制止他过分的索要跟渴求。
“小道长,好像、好像够了……”
“还不够。”他眼神炙热明亮,“靥娘,我还想更靠近你一点,再近一点,我想要你喜欢我。”
我想,讨你喜欢。
他不是从前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道士,他跨山跨海日夜不停,终于追上明月的脚步,他向明月表达爱慕,甘愿献祭自己生生世世。
就像是一声春雷叫醒沉睡的寒冬,那些隐藏在冰雪下的隐忍克制终于暴露,十年来的思念渴望彻底扯断了心中名为理智的弦,脱掉神官外衣的少年满心欢喜,把心爱的女子爱了一遍又一遍。
墙壁的凉意猝不及防袭上脊背,让本来已经昏昏沉沉的靥娘瞬间清醒过来,她被小道士修长有力的手托举着,灼烫的触碰让她不由得轻叫出声。
“靥娘喜欢我吗?”他目光灼灼,拉开了距离又猛然贴近,将她完全压进闭塞的空间里,执着于一个答案,“喜欢吗?”
光洁白皙的小腿从结实劲瘦的腰间软软垂下,靥娘欺霜赛雪的肌肤染上胭脂一样的粉色,她在没完没了的小道士背上挠了几下,委屈地哭出声:“喜欢!喜欢行了吧?不喜欢谁带你玩啊呜呜呜……”
热烈的吻汹涌而来,霸道的呼吸占据了她所有,窗外天色渐暗,昏暗房间里暧昧的水声与一声声缠绵悱恻的小道长交相唱和,在寒冬里升腾起最热的浪。
月色渐明,长夜漫漫,冷风呼啦啦刮过树梢,吹散了树下君莫笑老父亲般哀怨的呼唤。
“靥娘哟,不~能~夜~不~归~宿~啊~”
***
暮春三月,对于地处北方的齐州来说,正是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的好时节。
七皇子李朗被封泺郡王,月初来了齐州就藩,郡王府就建在大明湖畔,府邸庄严大气,尤其大门上一对口含铜环的椒图,威风凛凛,极有灵性。
瞅着没人注意,这金兽嘴里铜环动了动,低声道:“你怎的又来了?这次是来作甚?”
靥娘换了春装,打扮得像个二八小娇娘:“回龙子的话,我来捉妖。”
传说椒图是龙的第九子,素来喜欢僻静,领地意识极强,所以形象经常被人们用在大门上,取个少被打扰,平安镇邪之意。
椒图点了点头:“前几日确实又进去几只小精怪。”
靥娘好奇:“您看着小精怪进去,没拦着?”
椒图没接茬。
这王府主人非要揣怀里带进去养着,它怎么拦?
靥娘不死心,假装低头在绣囊里翻找东西,凑近了跟金兽咬耳朵:“那些小精怪打不得骂不得,声音大点都要吓得掉眼泪,捉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就没个大个儿的厉害的?”
椒图斜眼瞪她:“大的厉害的我能放进去?”
“呃,也对哈。”靥娘打个哈哈,“那您在这齐州城见过吗?大个儿的精怪?”
椒图略一思索:“……还真见过,一个特别大个的。”
靥娘来劲了:“谁?”
“你。”
……
小内侍乐宝出来接引的时候,正瞧见靥娘抓着大门铁环来回晃,还用手指弹金兽额头,他奇怪地多看了几眼,见她眼神望过来,赶忙低了头匆匆带路。
这靥娘子生的星辰眼,双梨涡,貌若天仙,比宫里娘娘还好看,但就是本领忒大忒瘆人,听说前几日当着万芳公主的面徒手捏死一只艳鬼,把素来自称胆大的公主殿下直接吓晕过去,醒来后连夜收拾东西回京了。
就这样一位比鬼还凶猛的小娘子,偏他们家郡王殿下还就喜欢得紧,隔三差五出门寻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再乐呵呵地喊人家来捉妖,捉一只给十片金叶子。
靥娘子有求必应,但乐宝觉得比起郡王殿下,她明显更喜欢金叶子。
靥娘被带去了花园,就见着泺郡王李朗正在一棵桃树下摆了桌椅赏花,闲闲支了手臂斜靠着,身上披件紫色外衫,发髻也不够严谨,颇为随性的模样。
见她来了,李朗眼神一亮,本还恹恹的神情忽而开朗,展眉笑道:“靥娘子来了。”
靥娘行礼:“靥娘见过郡王殿下。”
“不必多礼。”李朗摆手让周围退下,亲自斟了一盏茶,“靥娘子喝茶。”
暮春的风带了融融暖意,吹得人醺醺欲醉,靥娘迤迤然落座,随手将一缕被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笑容仿若桃李绽放。
一别十年,十五岁的少年皇子已是镇守一方的郡王,当年惊鸿一瞥的女子却是丝毫未变,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物是人非的只有少年自己。
两人闲聊几句,靥娘按捺不住好奇心,跃跃欲试道:“殿下喊我来捉妖,不知是什么妖?大不大?”
见她一双美目饶有兴致望过来,李朗笑得愈发开心:“挺大的,就在书房。”
风清日朗的好天气,书房亮亮堂堂,以墨灵为首的几个小精怪坐在窗台吃茶点晒太阳,边对着书桌后面的墙壁小声指指点点。
靥娘也往那墙上看,就见一块写着《格物致知》的匾里伸出一张长着白胡须的大脸,那脸有七八个水缸那么大,笑眯眯望过来,见有人进来看它,就把白胡须伸长些,摇摇摆摆像是打招呼。
靥娘摸着下巴看了半天,感慨一句:“殿下您别说,这妖还真是挺大的哈。”
第79章
靥娘跟随李朗来到书房,只见墙上一块匾成了精,化出个白胡子大脸,见人就笑。
“有天夜里突然发现的,我正练字呢,这胡须突然垂下来遮住了眼,可是吓了一大跳。”李朗道。
“唔,这大脸看起来有些不开心呐,笑容里藏着悲伤。”靥娘拉拉大脸垂下来的白胡须。
“没错,它有时候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顺着胡子往下淌,把我书都弄湿了。”
李朗表示确实如此,“靥娘子能不能帮我问问它,为何悲伤?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两人说着的功夫,就见匾上大脸皱起眉,脸盆大的眼睛里很快蓄满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胡须上,又顺着胡须滴滴答答流下来,怎么看怎么可怜兮兮的。
“它还不会说话,交流起来需得费点力气。”靥娘甩甩淋到手上的眼泪,刻意强调了一下难度,“不知您有什么要求?要我收了它?还是跟之前一样养着。”
“养着养着,跟我书房里这些小妖怪作伴!”
那还能有心思读书吗?靥娘腹诽,斜眼瞅他:“要说殿下这郡王府还真是块风水宝地,隔三差五便有妖,什么扫帚精蝈蝈精,全是些不伤人又稀罕的小精怪。”
李朗假装看不懂小娘子怀疑的目光,只背着手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大约是本王与妖物颇有些渊源?”
“有没有渊源不知道,不过郡王殿下派人四处搜集这些小精怪倒真是费了心思。”
身后一道清冷声音传来,丰神俊朗的神官大人大步流星踏进书房,修道之人特有的清正肃杀之气把窗台上的小精怪吓得扔了茶点四散逃窜。
靥娘忙不迭接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墨灵,低声安抚了几句,回头笑道:“小道长来啦!”
李朗皱眉抱怨:“你这小神官,来也不通报一声,看把我这满屋小家伙吓的。”
“臣方才在门口通报过了,是殿下未曾注意。”丹景规规矩矩行礼,“见过郡王殿下。”
然后很自然地跟靥娘站在一处,挡住了李朗过于热烈直白的视线。
靥娘在这方面向来没什么心思,不直截了当说到脸上都不会察觉,更别说暗送秋波了,她见小道士来了,便从头到尾把李朗叫她来捉妖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指着墙上的匾:“殿下说要养着,我跟它聊聊。”
“殿下要养这匾妖?”丹景揣着手没多说话,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全是玩物丧志四个字。
李朗被他看的有些心虚,恼道:“神官来我王府何事?”
丹景欠欠身子:“回殿下,臣来寻靥娘。”
“东重明司这么多捉妖师,你总找靥娘作甚?”
“这也是臣想问殿下的。”
“我看你这神官闲得很,有功夫不如去查查最近的失踪案。”
“失踪案归衙门管,且郡王殿下镇守一方,理应更上心才是。”
“呵,小神官牙尖嘴利。”
“殿下过奖。”
正努力跟匾妖交流的靥娘觉得二人聒噪得很,一指门口:“出去!”
于是俩男子乖乖退出去还掩上门,嘴上也没闲着,继续你一句我一句幼稚地拌着嘴,风吹檐铃叮当作响,李朗忽而想起今早听到的小道消息,轻笑出声:“听说神官大人求亲又被拒了?”
他着重强调了一个“又”字。
丹景神官冷了脸。
书房门又打开,靥娘俏生生站在门口招手:“好啦,进来吧!”
“来啦来啦!”李朗撩袍往前走,就听着身后小神官说了句话。
声音不大,却也没有淹没在清脆的檐铃声里,入耳的每一字都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说:“我一定会娶靥娘。”
李朗脚步顿了下,头都没回来了句:“我也是。”
来时皇兄答应的,只要顺利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提什么要求都可以,那他想娶个自己中意的小娘子,应当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谈好了,须须同意留在这里,但有个要求。”
一门心思只想着捉妖怪赚钱的靥娘对李朗说,“须须是匾妖的名字,是它上一任主人起的,它想再去看看那个人,告个别。”
“也算人之常情。”李朗没意见,“这匾好像是从青州附近收的,我让下面人带它去一趟。”
他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金叶子递过去,“多谢靥娘,这是报酬。”
靥娘从那一把金灿灿里面数出五片拿了装进自己兜里,把墙上的匾拿下来:“还是我带须须去吧,左右青州也不远,等它跟主人道过别,我再来拿剩下五片金叶子。”
“也好,靥娘子路上注意安全。”
告别李朗出了郡王府,靥娘把匾装进绣囊,正要掐诀念咒,却不防被小道士钳住了手腕,她抬头,表情浮夸:“呀,小道长还在呢?”
丹景被她这拙劣演技险些气个仰倒,略一用力将人拉进怀里:“正经些。”
靥娘看他这一脸别扭样子,眼神又凶又委屈,像个被欺负的小狗,顿时觉得可爱至极,干脆就着他的力道踮起脚,径直亲上了他的唇。
花瓣一样香软的唇贴上来,浅尝辄止一个吻,两人分开时,靥娘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笑吟吟望着他,弯起来的眸子里落满春光。
丹景被那含着笑意的眼睛蛊惑,喉结动了动,慢慢地低下头,再度凑近她。
他本来钳住靥娘手腕的手松开,环住了她的腰,厚重的冬装已经褪去,手掌甫一贴上,便感知到轻薄衣物下的纤细与柔软,他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努力压下某些不合时宜的蠢蠢欲动。
靥娘回应了他的亲吻,又害羞地把脸埋进他起伏的胸膛,然后抬起搭在他肩上那只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耳边啪的一声响,怀中佳人瞬间消失不见,素来英明神武的神官大人凌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无语成一座雕塑。
***
匾妖是在青州城附近一个小村子里收来的,靥娘掐了缩地成寸的诀,一路走一路回头看,几次险些撞树,约莫走了两炷香的时间,她收了法术,来到一个不起眼的村口。
“呼,应该就是这里了。”她再三回头确定小道士不会追过来,这才长出一口气,将匾妖从绣囊里拿出来,缩成个巴掌大小的方框拿在手里。
“须须,我感觉到你的气息了。”
手中的匾动了动,靥娘点头:“嗯嗯,村西院子里有枣树的,往这边走是吧?”
她在须须的指挥下进了村,晒场上几个妇人正晒着太阳择菜,见来了个生面孔的漂亮小娘子,先是齐齐望过来,又交头接耳议论着。
“我说,这位娘子,你来找人还是投亲戚啊?”一个大嗓门的矮个妇人干脆问出来,“瞧你这打扮,城里来的吧?”
靥娘冲她笑笑,行了个礼:“大姐好,我来寻个人。”
“寻谁啊?”
“村西柳夫子。”
“柳夫子?”
几个妇人互相看看,嘀咕几句,矮个妇人放下菜走过来,“小娘子找柳夫子有事啊?”
“哦,我在朋友家看中一块匾,他说是在柳夫子这里买的,所以便想来问问还有没有。”靥娘回答。
“呀,那估计没了,柳夫子也不是卖匾的,估计你说的是他前阵子处理的废品。”
矮个妇人废品俩字一出口,靥娘忽然觉得掌心一阵潮湿,不用看都知道是须须又哭了。
她不动声色把小匾在衣裙上抹了两把,好奇道:“废品?我瞧着很好看的啊。”
“之前应该是喜欢的,上面写着格物——格物什么,是吧?”矮个妇人回忆道,“我去柳夫子家拜年时候见过,木头框擦得油亮油亮的,一看就是心爱之物。”
须须哭得更难过了。
靥娘怕被村妇们发现异样,于是将握着须须的手背到身后,用风炁将它流个不停的眼泪吹走,又问:“既是心爱之物,怎的就卖了?”
“嚯,何止是那匾啊,柳夫子进山一趟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回来就把家里的笔墨纸砚全卖了!说是不当吃不当喝,还不如换点粮食来的实在。”
“谁说不是呢,这不现在书也不读了,也不那啥,那叫啥?哦哦,格物!也不格物了,见天儿拿着锄头下地干活,起的比村里大公鸡都早!”
其余几个妇人也来了精神,围过来七嘴八舌一通说,靥娘很快就听明白了大概。
这柳夫子是十里八乡顶有学问的人,但又与旁的书生不太一样,他不考功名,不开私塾,不娶妻不生子,孤家寡人生活了很多年,每日除了必要的劳作,就是格物。
格物,就是穷究事物的道理,换一个角度解释,大约就是探究世间万物的规律。
“要说这格物吧,除了让人看起来有点呆呆的,其实也没啥不好。”一位妇人抖抖手里的菜,“就拿这春菜来说吧,以前春天时候,我们都是地里有啥野菜就吃啥,吃不好呢反正就容易上吐下泻的,不过大家也都习惯了,没人在意。”
“柳夫子就不一样,他每年春天都去野地里格野菜,格了有那么七八年,村子周围野地里的野菜基本就都是能吃的了。”
“对对对,他还格麦子呢,格了老些年,我们村现在麦子收成比隔壁几个村好多了!”
“还有冬天存菜的时候,柳夫子格出来的方法最好用,青菜放进去一个冬天还是水灵灵的!”
几个妇人说的眉飞色舞,靥娘听的频频点头:“那还真是个好夫子,是村里的宝呢。”
“谁说不是呢,虽然大家有时爱开玩笑说柳夫子啥事都要格一格,可这十里八乡谁要是有解不开的事儿了,还真是都爱来找他。”
矮个妇人惋惜地叹口气,“可惜好好一个老夫子,进了趟山,中邪了。”
第80章
初春的田野,大块小块的新绿随意地铺着,有浓有淡,五颜六色的野花在田埂边随风摇摆,芳香中夹着青涩,是春天欣欣向荣的味道。
“这是油菜花,这是苜蓿花,唔,还有荆条花。”靥娘一路走着看着,依照晒场上几位妇人的指引,很快在耕作的村民中找到了柳夫子。
灰布褂,花白头发,干巴瘦一个小老头,除了瘦一点小一点之外,长得跟须须的大脸一模一样。
靥娘问手里的小匾妖:“须须,这是柳夫子吗?”
须须激动地晃了几下,胡须挠得手心怪痒痒。
没错没错,是我的主人!
靥娘随手摘了朵油菜花别在耳畔,又摘了一朵缠在须须胡子上,蹲在田埂上发了会呆,点点手里小匾妖:“你的主人现在是泺郡王李朗,不要搞错了。”
须须顶着张老头脸扮可爱:须须很乖的,须须知道自己的身份。
“唔,知道就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靥娘站起来跺跺蹲麻的脚,深一脚浅一脚踏进了田里。
柳夫子正专心致志给地里的麦子除草,一抬眼看见个小娘子莽莽撞撞踩进来,急得尖叫:“干啥呢?出去出去!”
“是柳夫子吧?我是城里来的,想找您买点东西!”靥娘当真就停住了脚步,站在齐膝高的麦田里,捧着一把黄灿灿的金叶子笑靥如花。
柳夫子被那金子晃得眯了眯眼,直起腰:“小娘子要买啥?”
“就买您格野菜格麦子的札记。”
“札记……”柳夫子沉吟了下,扛起锄头,“在家呢,你跟我去拿。”
靥娘提起裙摆跟上:“好!”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村西一处院子,院子里有棵枣树,黄绿色的小花缀满枝头,枣树下摆了石桌竹椅,石桌上还摆了棋盘,棋盘上堆了不少杂物,黑白棋子四处散落,一部分掉到地上,嵌进了泥里。
柳夫子还算客气,招呼靥娘进屋喝水,自己则去了里屋找札记。
须须在她掌心直晃,一心要出来跟柳夫子相认,靥娘嫌它烦,轻声威胁:“再动我可就走了啊。”
须须:我要跟主人说话。
“现在还不是时候,该相认的时候自然让你们相认。”她慢条斯理端起水喝了一口,皱眉,“生水啊,小道长说喝生水不好,会生病的。”
她把小匾妖扣在桌子上,闲聊道:“柳夫子,听说您前阵子把家里不少东西都变卖了,怎的手札没卖啊?”
屋子里一阵翻箱倒柜,半天柳夫子才答道:“当时没舍得。”
“哦?现在怎的又舍得了?”
“见小娘子是真心想要,对了,小娘子打算给多少钱啊?”
“柳夫子的手札如此珍贵,十片金叶子如何?”
翻找声停下来,接着又更紧密地响起,柳夫子大约是找的有些累了,说话间带着呼哧喘气声,尖着嗓子:“十片金叶子?小娘子要不要买点其它的?我这里有块砚台。”
靥娘摇头:“只要手札,若没有我便走了。”
柳夫子一滞,尖细的嗓音沉了沉,缓言:“我记得就放在这里了,你容我再找找。”
“好,你慢慢找。”她放下那杯没烧过的生水,托着腮饶有兴致地四处观察,屋子不大,分里外两间,地上铺了不少稻草,踩上去簌簌作响,书桌上码着一袋袋粮食,头顶的房梁看起来很干净,还摆了两个白瓷碗。
“看来不管是谁,娘胎里带的习惯是改不了的。”靥娘低头踢踢脚下稻草,里面窸窸窣窣爬出不少小虫子。
里屋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她好像没察觉似的自顾自说着话,“人不能喝生水,喝了肚里要生虫,还有这些粮食也要做熟了才能吃,也没人会在屋子里铺稻草,更不会去房梁上睡觉,你这些东西全都没学会,为何要急着做人呢?”
她缓缓转身,目光对上正高举砚台要砸下来的柳夫子:“小小鸡妖就敢杀人夺舍,好大的胆子。”.
正要杀人夺财的柳夫子见她一语道破自己真身,惊恐之下杀意更甚,手中砚台恶狠狠照着这来路不明的小娘子脑袋就砸下去,谁知这小娘子不闪不避,倏忽间只觉蓝光一闪,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震飞出去,重重甩到墙壁上。
靥娘起身上前,一手拿着小匾妖,另一手放出灵网将柳夫子摄住:“须须,你看好了,这不是柳夫子,是夺了柳夫子身体的妖怪!”
她说着将灵网收拢,柳夫子惨叫挣扎之下竟慢慢变成另一幅模样,看起来大概是人的形状,却长了一张尖嘴,手背上羽毛未褪,脚是两只巨大的鸡脚。
是一只修行尚浅的鸡妖。
鸡妖挣不开灵网,惊恐地瞪着莫名来到这里的小娘子,尖声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认不认得不重要,你只需告诉我,柳夫子性情大变,变卖半生心血,可都是你所为?”靥娘把哭成小喷泉的匾妖托在手里,“这匾也是你卖掉的吧?”
鸡妖盯着须须看了半天,恍然大悟:“是它带你来的?我见器物成精不易才给它找了个好下家,没想到它居然恩将仇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把火烧了这祸害!”
“你才是个大祸害!”靥娘掐住他脖子,“说!你是如何杀了柳夫子又如何夺舍的?敢撒谎我把你鸡脖子拧断!”
“喔喔——疼疼疼!”鸡妖被捏出鸡叫,“我没有杀他,这老头自己死的!”
“自己死的?”靥娘目间骤然生出双瞳,手上加了三分力道,“柳夫子分明阳寿未尽!”
“真的!真的是他自己死的!不不不,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死的!”
鸡妖被掐的翻白眼,双臂幻化成一对鸡翅膀扑腾着,“我那日在林间走的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晕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老头身体里了。”
他努力挤着声音发誓:“真的!有一句谎话,我五雷轰顶!”
相对人而言,妖的誓言更容易应验,尤其是五雷轰顶这种毒誓,没有妖敢随便拿来开玩笑,于是靥娘略松开手,狐疑道:“什么意思?”
鸡妖大口喘息几下,眼前已经模糊的景物才重又变得清晰,他泪眼朦胧盯着眼前对自己下死手的小娘子,十八九的年纪,挺漂亮一个人,哪里来的这深厚灵力,还是个暴脾气……
他忽而想起坊间传言,不由打了个寒颤,抽抽噎噎试探道:“您是、是、是齐州城的靥娘子?”
靥娘点点头。
鸡妖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它也顾不得擦,只两只鸡翅膀紧紧护着妖丹位置,吱吱哇哇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您老人家慈悲为怀,别挖我妖丹!千万别挖我妖丹!”
它声音又尖又利,公鸡打鸣似的那么吵,靥娘被吵的耳朵疼,干脆伸手将它尖嘴捏住,冷声吓唬道:“你好好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敢再吵一句,我现在就把你妖丹挖出来下酒。”
见鸡妖点头,她松开手,“说。”
“我说我说,我是真的没有杀人,去年——啊不,今年开春吧,刚过完年,我那鸡窝里没吃的了,就寻思出门找点吃的,正巧半路遇见个朋友。”
鸡妖努力回忆着,生怕遗漏掉一点,“我那朋友是只喜鹊,您应该也知道,喜鹊这一族吧,嘴碎,不容易修行,我这朋友算天赋异禀。”
靥娘挥起须须给了它一匾:“别说废话!”
“是是,不说废话。”鸡妖不敢怒也不敢言,哆哆嗦嗦简明扼要,“它说五峰山灵气充沛,好吃的也多,问我去不去,我一想当然去啊,就去了,谁知半道不知怎么就晕倒了,再醒了就在这老头身体里了,我出也出不来,现不了原形飞不回鸡窝,只能凭着他脑子里残留的记忆寻到这里,还好他一个人住,不然早就露馅了!”
“然后我也不识字,满屋的书啊啥的也看不懂,就都卖了,换了粮食,又跟着村里人学种地,刚才那事儿是我错了,我看您手里这么多金叶子,您又是个小姑娘,就、就鬼迷心窍了!”
它妖炁纯净,一看便是没有害过人,靥娘默不作声,只等着他往下说。
鸡妖见她冷冰冰盯着自己,肠子都悔青了,捂着妖丹位置不敢撒手,一迭声认错:“我错了!真就是见钱眼开,因为所有人都说钱是个好东西!我没害过人,从来没害过人!靥娘子您明查!”
靥娘又揍了他几匾,恶声恶气:“小姑娘就能下手吗?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我想活!我想活!”鸡妖被揍得鼻青脸肿,求饶道,“靥娘子,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您看在我第一次做人的份上饶了我吧!”
“想活还不快从柳夫子身体里滚出来!”靥娘说话间扯住灵网用力向外一拽,一只半人多高的大公鸡就被她从柳夫子的身体里拽了出来,扑扑楞楞打着鸣,而柳夫子静静倚在墙角,头上鸡蛋大的破洞血迹干涸发黑,早已没了气息。
靥娘眼神悲悯,她一手握住柳夫子冰冷僵硬的手,另一手覆上可怖的血洞,抬头对浮在半空已经溢出丝丝魔炁的匾妖轻声道:“须须莫慌,我定会让柳夫子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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