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利避害的本能牵动冉寻视线不断下坠,她只想装作自己是课上某个平平无奇的学生。
可阶梯教室里良久都没再有声音。
冉寻抬眼,视线移向讲台方向。
也对上隐在镜片后的,那双克制冰冷的深墨眸子。
……或许游纾俞早就忘了她呢,躲避算什么重逢方式。
游纾俞身形良久停顿。
短暂几秒过后,镜片后的睫毛垂落,复又扬起。
再对视时,依旧平静,甚至无动于衷。
她从讲台上拿起了讲义,雪白的纸张,衬得指节有些发红。
冉寻盯着游教授的另一只手看。
是空的,并且紧握指尖,同样很红。
不难想象游教授刚才为了克制情绪,都做了什么。
冉寻心里自嘲。
嘲自己刚才的判断完全失误。
游纾俞怎么会忘掉她?
作为人生清白经历的污点,她的名字镌刻在耻辱柱上,恐怕时时都要被拿出来咀嚼一番。
耳边响起书本翻动的窸窣声。
ppt翻页,讲台上的女人早已开始讲课。
冉寻甫自垂眼,目光没再落到女教授脸上。
她不打算走,逃课很失礼。况且,离开更像是煞有介事的隐喻。
但声音却无法阻隔。
绪论部分枯燥乏味,游纾俞却讲得深入浅出。嗓音通过麦克风递到耳边,虽清冷,却认真细致。
与六年前,冉寻每天早晨都能在耳边听见的那道声音分外不同。
那时是哑的柔的,游纾俞会搂着她语气温柔地说“早安”,现在则又冷又疏离,只在讲台上理智地推导她看不懂的生物分子式。
整节课如坐针毡。
终于熬到课间。冉寻看见蒋菡菡回头,朝她眨眨眼。
女孩双眼发亮,对着她比口型,说的却是“我姐也来了吗?”
刚才还一副想她想得不行的模样,现在惦记的还是沈琼。
冉寻笑了下,坐在最后一排给沈琼发消息,转达蒋菡菡想她了,顺便问今晚蹭饭的菜单。
没留神,耳边倏忽安静下来。
桌前罩下一道纤细阴影。
“同学,你的课本呢?”音色像是浸透在冰雪中,冷得淡漠透骨。
游纾俞立在教室过道,双目低垂,看不清神情。
她本就身形高挑,又因规整衣着和高跟鞋,愈发衬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压迫感。
周围的学生悉数噤声。
“课本还没有去教材科领。”
冉寻话音温和,在手机屏幕上敲完最后一个字,这才礼貌颔首,视线落在游纾俞身上。
“老师,我会在课后下载电子版的。”
表面有礼,但双方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句虚晃承诺。
冉寻选择的视线落点很巧妙,眉心以上,能让对方感受到尊重,同时又不会有太多目光交集。
游纾俞没接话,深墨色的眸子偏了偏,避开如今陷入劣势的交锋。
视线落向冉寻手里不加遮掩的手机屏幕。
聊天对象只一个“琼”字,内容却极亲昵,家常便饭,惯用撒娇伎俩。
“课后加好助教微信,她有电子版教材。”游纾俞开口,没再留多余的话,转身回讲台。
冉寻并未应声,可也失去了和沈琼闲聊的心思,熄灭屏幕。
视野里白西装女人的背影纤细而笔挺,西裤随走下台阶的动作现出微皱,空气里的冷香浓度逐步淡下去。
可她记得游纾俞从前从不用什么香水。
也不涂口红。
又要相亲去了吗?
脑海里回荡着女人走近时的每个细节,还有说话时形状姣好的微张红唇,色号是正红调。
高知分子,漂亮又有气质,相亲对象应该会喜欢。
冉寻按了按口罩铁丝,枕在桌上,隔绝课间的喧闹声响。
窗外纷扬的粉樱融入细碎雨幕,再不像方才街边望见的轻柔飘旋。
原来下雨了。
-
冉寻在某个初春遇见游纾俞。
当时她们也是陌生人,只不过陌生的含义与当下大不相同。
三月嘉平,气候将暖未暖,她与一大伙朋友约饭,穿行在不算熟络的城市,萧条雨幕中硬是走出了长征八百里的气势。
她其实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但经不住喧闹,偶尔也会说几句好听的,气氛不知怎么就更吵了。
游纾俞不喜欢吵闹。
可天意弄人,硬要将她们捆在一起。
烤肉店旁边是家酒店,平素寡言的游纾俞在与酒店前台交涉,争论不休;喜欢说漂亮话的冉寻累了,在人群里做笑眯眯的哑巴。
不期对视,四目交集。
冉寻竟然开始后悔没带伞,淋得狼狈,叫游纾俞看见,失掉第一印象。
游纾俞肤色很白,那时周身疏离感刚好,不会叫人望而却步。眉眼精致干净,黑曜石般的眸子透过镜片浅浅望向她。
她穿得简单却足够吸引人,白衬衫和深灰的修身外套,腰身纤细,腿型修长,右手拖着一个行李箱。
“单人间真的没有了吗?”音色清泠,比室外的细雨绵绵还凉。
“女士,入住也是要先登记付押金的,您……”
冉寻看见游纾俞顿了一下,没能取出身份证,也没有钱。
或许是钱包不见了。
她走上前,与游纾俞并肩。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亲昵的称呼,不经大脑思索的解围话术,显得突兀且冒犯。
冉寻没兄弟姐妹,可姐姐两个字咬字婉转,像在撒娇,无形让别人信了好几分。
社交恐怖分子。
她知道一定有好友在身后这样揶揄,可已经浑不在意,只能从嘈杂无序的背景音中捕捉到频率过快的心跳。
游纾俞偏过头,视线第一次长久落在冉寻身上。
“嗯。”竟然没有推拒,平静地应,“来住店。”
冉寻想过很多回答,被拒绝,被质疑,但唯独这个走向,她从未预料过。
店外春雨细密,润物无声,无意砸进的每一个思绪翩跹的角落,都长出绿芽。
“早点和我说就好啦。”冉寻平素扯谎不带脸红的,这次却觉得嗓音染上了一层潮气。
“那你……要和我走吗?”
潮湿天气会让思绪生锈。她推了和朋友的聚餐,明目张胆诱拐游纾俞,却不知道目的地该在哪里。
傻到原路返回,停在嘉大前,像自报家门。
“以后记得带伞。”
游纾俞手里的透明伞交给了冉寻,侧身望她。
清泠眸子像被春雨洗过一遭,透出错觉般的温柔。
雨早就停了。街边有嘉大的学生半蹲身,拆开手里的猫条,勾得校门口的流浪猫撒娇打滚,软声喵呜叫。
冉寻怔在原地,看游纾俞走进嘉大,走向生命科学学院的方向,背影高挑,像融入初霁的一滴水墨色。
街边的猫猫睁圆眼,伸出小爪子去够香喷喷的猫条。
冉寻也追了上去。
后来她才知道,游纾俞和她同校,是大四的学生。她没钱交这一学期的住宿杂费,那天是打算去教学楼捱过一晚的。
后来,她们住在一起。
冉寻从没这样感谢过专业的双人大宿舍,还有素未谋面的转专业舍友。
透明伞就放在房间里,两个人都可以用。
可整一年后,退宿,出国。
冉寻再没见过那把伞。
…
叮咚。
新消息提醒混在下课铃里,掀不起什么波澜。
窗外还在下着小雨,教室里的人走了大半,冉寻收回思绪,查收消息。
[菡菡:三寸姐姐,我下班啦!]
没大没小。
冉寻无奈笑,刚想回,新消息就又跳出来。
[诶,话说,你真的需要这节课的电子版教材吗?导师让我发给你。]
冉寻压低檐帽,敲出两个字。
[不用。]
-
沈琼去车上取伞,叫冉寻和蒋菡菡在教学楼等一下。
楼外雨幕虽小,却渐密,蒋菡菡揽着冉寻手臂,像只黏人的小动物。“都不提前告诉我和我姐一声,就回来啦?”
“多大了。”冉寻被她贴得有些痒,“这不是回国第一时间就来你家蹭饭了,嗯?”
电梯响了,从顶层九楼到一楼大厅,门缓缓开启。
蒋菡菡迅速立正站好,整理衣着,隔着冉寻,表情惴惴不安。
那种被良久注视的不自在感又涌了上来,冉寻听见身边女孩乖乖向来者打招呼:“游老师。”
“小蒋,今天辛苦你了。”高挑身影在她们面前站定,扑来一股很淡的木调冷香。
缓了一会儿,游纾俞才又开口:
“冷了多加衣服,回去注意安全。”
“多谢游教授照顾我们家菡菡。”冉寻对上游纾俞始终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笑着答。
这一次没有对着眉心,她直视年轻教授静潭般的双眼,逐渐划过她高挺鼻梁,以及形状饱满的红唇。
虽然背道而驰六年,可游纾俞依旧清冷漂亮,还多了一些为人师表的成熟。
移开视线的前一秒,冉寻发觉那汪静潭掀起一丝涟漪。游纾俞还想再说什么。
可微妙空气被打破,不知是谁包里的手机响了。
“抱歉。”游纾俞匆匆垂眼,取出手机,颔首致歉。
她接听电话,抽身离开时,恰巧与赶来的沈琼擦肩经过。
听见女人一句“等久了?”。
也听见冉寻柔声答:“没多久呀,琼姐。”
称谓和她在冉寻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个名字重合。
游纾俞收紧手指,眉间不自知笼上郁色,通话另一端的声音像隔了层雾,不入脑海。
对面是陌生的相亲对象:“游老师,餐厅地址我已经发……”
对方热心到过界,想驱车来嘉大接她。借嘈杂雨幕,她以信号不佳为由,很快将话题截断,挂了电话。
翻了翻,包里的折叠伞不见了。
游纾俞知道伞在哪里,无非是离开办公室时,她落在了桌上。
冷湿气息绕进西裤里,踝关节和膝盖泛起难以忍受的酸疼。
“我拿了两把伞,一大一小,菡菡,你瘦,撑那把小的吧。”身后传来交谈声。
蒋菡菡咬了咬唇,换了黏人的对象,“姐,我要和你一起。”
冉寻唇角扬起,一副好说话模样,拿了那把小一些的伞,“好,这不得听我们高材生的意见。”
话音悦耳。
游纾俞听见冉寻的脚步声。在身后,越来越近。
她像是被迷了心窍,抿唇,没有躲,依旧举着挂断通话的手机。
身后,蒋菡菡像团糯米糍似的黏上了沈琼,冉寻笑着摇头,拿着小伞,准备离开。
“……不必了。”
雨丝般冰凉的声线融入背景音,玻璃门外有道清瘦背影。
冉寻步子顿住。
游纾俞还没走。
女人像是在和别人通话,手机抵在耳边,嗓音平静且疏离,“不用来接,张先生,我自己去就好。”
可是手里空空荡荡,没有伞,她只是凝望着楼外雨幕。
声音真切且清晰地传进冉寻耳中,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张先生。
“游老师好像没带伞。”身后,蒋菡菡偷偷看那边,语气带上几分关切,“她有风湿病,雨天关节会疼的。”
冉寻目光垂了下去。
由游纾俞略显单薄的衣着,落在游纾俞修长挺直的西裤裤脚边,没有应声。
脚踝,连带着膝盖、关节都会疼,需要用热水敷,贴膏药。
还有女人那截细腰,以前一揽就能揉进怀里,现在她当了副教授,工作愈发忙碌,会不会还是一样?
这些年,游纾俞还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可惜现在与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冉寻撑开伞,与游纾俞背身错过,迈进雨幕里。
不知怎么了,步履却很慢,像在等什么。
沙漏负重将倾的前夕,耳边雨声嘈杂,她却清晰捕捉到那道清淡声线:
“冉寻。”
回头看去,游纾俞已经收起手机。她墨发红唇,肤色很白,镜框下的眸子沉静,涌动的水汽却像能灼伤人。
冉寻看到游纾俞眼尾浮现一抹很淡的红色,单薄肩膀倚在玻璃门边,像是隐忍病痛露出的端倪。
“我有些……走不了路。”
“可以帮我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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