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表情依旧,没有半分诘责意味,温和得像在说“今天的云很好看”。
但游纾俞知道冉寻在生她的气。
“我不喜欢揣测游老师。毕竟很快就要搬走了,离开前体面一点也不错。”冉寻把玩杯耳。
“但你快要让我还不清了。”
游纾俞在听见“离开”两字后,无声蜷紧指尖。
不想让自己的窘态被看穿,她将手藏进袖子里,声音轻且低:“搬家,具体会是什么时间?”
冉寻弯唇。她擅长迂回取敌,于是只静静望着女人,“游老师文不对题了,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语气逐渐递进,循循善诱:“想要我怎么还?”
末尾语气温软,却无形之中将游纾俞的出口堵住。
像猫抓鼠的游戏。
叫冉寻还什么?
游纾俞全然没有想法,只希冀第二天还能再看到她。
再见一面,然后再靠近一点。
为此,她策划一切在外人看来可能蹩脚的借口。
冉寻却不过笑意盈盈,明知故问,存心想看她露出难堪的一面,要她承认。
游纾俞静默很久,久到西餐厅门边风铃叮当吹拂,店外的学生经过又离开。
鲜活的人流,与她们之间停滞的气氛,像两道矛盾的界限。
她总算抬眼,肯撞入冉寻眸光中。
“没什么需要你还的,冉寻。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嗯?”冉寻嘴角笑意略略散去,喝口清咖,遣词也沁透苦涩,变得让人难以招架。
“是指在相亲途中,还和我拉拉扯扯?”
这也是直女的乐趣之一吗?
游纾俞像被骤然揭露难堪痛处,墨发低垂,不声不响。
“……你误会了。”
为自己辩驳的言语本该论据分明,却显得格外苍白。
想再说一些,但喉间不受控梗着。旧日回忆与杂乱琐事一并缠绕,有些喘不过气,视野边缘也应激般地泛白。
愈解释越空洞。
“是,我误会了。”冉寻温和应。
“六年前就误会游老师,认为你和我一样,只是羞于承认。”
“没什么需要我还的就再好不过,也少些负担。不过,搬走前,我会兑现和游老师的承诺,去看奶奶。”话音轻松不少。
李淑平。这也是她最后的牵挂。
咖啡饮尽,再说不出口咄咄逼人的苦涩言辞。
游纾俞很久都没有出声,冉寻整理一下手边杯具,暗怪自己刚刚将女人逼得太紧。
这原不是她本意。
在冉寻心里,体面、不纠缠,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游纾俞现在和她没有关系,更该礼貌。
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安排,很快收起来。
“不然,我们今晚陪奶奶一起吃饭吧。晚上六点,这个时间游老师方便吗?”
也算最后的晚餐。
她知道游纾俞晚上没课,蒋菡菡八卦时和她说的。
“方便。”游纾俞果然回答。
“我晚上来接游老师?”冉寻嘴角弯起弧度,又问。
游纾俞瞥冉寻一眼,像有些许无措,没料到她会提出这种请求。
冉寻才想起来她不喜欢外人看到她们亲近,于是退让,“那我们在奶奶家集合就好。”
“不用。”游纾俞抿唇,很快答。
“你方便的话……可以的。六点,在学校南门。”
她们从前就常约在南门见面。前几日意外遇见,分别时也是南门。
冉寻用视线描摹女人眼中的情绪,看了很久,发觉不似作伪。
她也微笑妥协:“好。”
既不坦诚,却又矛盾地想靠近,甚至允许她来接。
这直女也挺拧巴的。
离开西餐厅后,冉寻送游纾俞回办公室,短暂地并肩同行一阵。
虽然只是没人经过的小路,但若是放在从前,也算稀奇体验。
游纾俞目送冉寻去钢琴教室的方向,让自己不要再多想。
但下午的工作效率却实在算不上是高,论文只批了一小部分,热泡茶包放了很久,苦了都没察觉。
喝下去,一股她难以忍受的涩。
游纾俞不明白那么爱笑爱撒娇的冉寻,怎么会喜欢苦到极致的咖啡浓茶。
终于熬到傍晚。第八节课结束,校园路上充斥成群结队的学生。
这个时间点人很多,游纾俞与陌生人擦肩而过,看见冉寻的车停在隐匿角落里。
是顾及她,才选的这个位置?
客气地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冉寻懒懒倚在驾驶座,安全带松垮,在和谁打电话。
“好,那就后天吧,你那天不是很闲嘛。”
“这么想我住过去呀?嗯,快了。”
游纾俞心情一瞬跌至谷底。
“下班了?”冉寻很快挂了电话,车内后视镜里映出一双弯弯眸子。
游纾俞不语。
很快,她听见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冉寻向来礼貌,从不让其他人等待太久,也不苛责她冷淡的态度。
挂电话的速度很快,存心不让她听见似的。
肯定是关系很好的人。
说不定……快要更进一步。
可冉寻一切如常,开车时还心情不错地找话题活跃气氛,侧脸被灯光映得时明时亮。
游纾俞盯着镜子里那张明媚面庞看了许久,最终视线挪向窗外。
一句对一句,不咸不淡回答。
冉寻浑不在意,抬眼从镜中瞥一眼后座,话音依旧带笑。
只是话题频率低了许多。
难得一起回来,路上却没多少对话。
上到九层。游纾俞去按门铃,冉寻就站在门边乖乖等着,等李淑平开门第一眼就看到她。
很快就得到屋子里老人的回复:“谁?”
安静的空气中隐隐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李淑平似乎费劲地探长了身子,在猫眼中瞧她们。
不多时,房门开了。
冉寻摆出乖巧的笑,“奶奶,我是小寻,来看您了。”
李淑平头发斑白,倚坐在轮椅上,谨慎地扒着门,看了她好一会儿,甚至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半分钟后,她犯糊涂似的,眼神困惑起来,小声问:
“我不认识你。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呀?”
游纾俞匆匆闯进老人视野,“奶奶,是我。”
李淑平依旧思考很久,才仿佛恍然大悟,“小俞回来了,这是你带来的朋友吗?快进来,今天有糖醋鱼呢。”
冉寻觉得内心像破了个窟窿。她试图弯唇笑,可是有些失败,只能在情绪上维持最后的体面。
“奶奶好,我叫冉寻,是游纾俞的好朋友。”她将自我介绍的速度放得极慢,试图唤醒老人的记忆。
从前,她第一次与李淑平见面时也是这句话。
那时的老人神采奕奕,正在嘉平几公里外的小镇上教高中物理,笑容蔼然。
但现在却坐在轮椅上,眼神困惑而犹豫,戒备地盯着她看。
“先进去吧,冉寻。”游纾俞隔开她与李淑平的视线交集,神色稍黯,“奶奶可能是累了,她平时……不这样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累了。
冉寻知道女人想盖过这件事,纵然鼻尖酸涩,也不多问,去推老人的轮椅。
到客厅,她乖乖在沙发上坐好,拿出随身的小摆件。
游纾俞雇的家政阿姨离开了,厨房摆满做好的饭菜。她将菜上桌,出来时便看到这样一番景象。
冉寻握着李淑平干瘪瘦弱的手,轻轻抚摸小摆件上的黑白琴键,弹出一串简单悦耳的旋律。
“奶奶,这是什么曲子?”她笑着问。
李淑平支吾着想了一会,答:“好听,但是不知道。”
游纾俞沉默将饭菜放在桌上,听冉寻耐心解答,又取出手机,号码熟稔于心一般拨通李淑平的电话。
李淑平的简易老人机响起铃声,《卡农》,乐曲舒缓婉转。
是从前冉寻录给老人充当生日礼物的曲子,有一段还是她们的四手联弹。
李淑平的双眼逐渐发亮,专注倾听旋律,脸颊泛起红晕,像年轻了好几岁的小姑娘。
“小寻,是小寻弹的。”
冉寻便笑,牵着老人的手,“奶奶,你在找我呀?”
游纾俞觉得胸口涩滞,把碗筷摆好,想匆匆返回厨房,却被李淑平叫住。
“小俞,快来和小寻一起吃饭了。别吵架,看你们两个孩子坐在我面前,我才安心。”
她回过身,冉寻正静静望她,唇边笑意尚未淡去,但显然其中藏着其他情绪。
……是在怨她没有告诉奶奶生病了吗?
游纾俞不敢去想。
李淑平老了反倒像个孩子,唤她们过来,牵着冉寻和游纾俞的手交叠在一起。
“都上大学了,怎么还总是吵架?”老人记忆出现偏差,自顾自地说。
“小俞这几年可想小寻了。奶奶做担保,两个人快快和好。”
游纾俞指尖蜷了一下,像是应激反应。
冉寻偏头看女人,小巧的耳廓,甚至脖颈,很快弥漫殷红色。
像冰块里浸入杨梅汁。
手心里的触感冰凉细腻,而且,她这次总算有尺度衡量游纾俞究竟有多瘦。
甚至能摸到指骨,硌硌的。
“奶奶,我们早就和好了。”冉寻睁着眼睛撒谎,“要不我怎么会回来呢。”
她顺着老人心意与游纾俞“握手言和”,实际上只是虚虚接触,很快不露声色抽回。
李淑平看看游纾俞,又看看冉寻,忧虑且担心,“可是……你们怎么都不看对方的?”
游纾俞迅速瞥了一眼冉寻,像在证实自己。
但她太不会说谎,眼底像蒙了层雾气,虽然隔着镜片,可仓促心虚,根本不敢与冉寻对视。
冉寻倒颇有诚意地盯了游纾俞许久。
她知道,游纾俞有“好学生”的天性,生来就不会骗人。想要她说谎,简直像大学时她绩点滑出专业第一一样荒谬。
所以,女人根本不会骗她。
直女是真的,那时对女人没兴趣也是真的。
“好好,奶奶信了。快坐下、坐下吃饭。”李淑平眼神不大好,笑着催促她们落座。
“那今晚,小寻和小俞一起住吗?”
游纾俞刚想回绝,就听身边传来一句“好呀”。
冉寻站在电饭煲前,捧着瓷碗,问:
“姐姐,你粥要放糖吗?”
游纾俞更不自在,双手想分开筷子,许久都没成功。
她垂眸应:“好。”
陪李淑平吃完了一顿装样子的晚餐,已经是八九点钟。老人嗜睡易倦,很快就回房间休息了。
离开前取出相册让冉寻看,还嘱咐她们好好相处。
冉寻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声音也极其乖巧:“听奶奶的,那我今晚可就要赖在这里了。”
整理餐具的动作一顿。
游纾俞没抬眼,长发遮住情绪端倪,胸口跳得快了几分,装作平静去厨房。
是哄奶奶的甜言蜜语,还是……其他含义。
再出来时,双手沾上了洗碗时的水珠。游纾俞找软巾擦干净,始终背对着冉寻。
氛围平静,心脏仿佛成了浸满水又被攥干的海绵,由充盈变得空寂。
从一同回家到结束晚餐,这或许是她们最后一次如此亲近,像是回到当初距离嘉平那么远的小镇。
她在等待冉寻的宣判。
冉寻走过来,耳边的空气也骤然掀起细微波澜。
“游老师?”她声线依旧温软,“水很凉吗?你的手指节都红了。”
游纾俞仿佛被看穿,不答话,无声用毛巾盖住。
她有紧张时攥手的习惯,也不相信……冉寻不知道。
冉寻轻声笑了,取走她手里的毛巾,转身挂好。
像揭开她最后的遮羞掩饰。
“原来你是想我这样还。”她话音意有所指。
没有游老师的称谓,气氛一下子就变了味道。
白炽灯下,游纾俞脸色微变。她想转身,想揣测冉寻的情绪,想知道对方究竟想明白了什么。
她无比确定,冉寻性子像风般琢磨不定,次日便能消失在她视野里,再也找不到。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收拾东西,像离开的前奏。
游纾俞觉得心脏陡然跌进泥泞,手上的冷水分明已经擦干,却仿佛渗进关节里似的,酸酸涨涨地疼,牵动五脏六腑。
她转身,垂着头,“你要走了吗?”
喉中哽着很多话,但进退两难。
她不得不体面地送走冉寻。
地板上的影子逐渐重合,冉寻遮住灯光,停在游纾俞面前,“本来是要走的。”
她漂亮修长的手执着一枚信封,鼓鼓囊囊,里面不知夹着多少纸片。
“可游老师怎么还留着我写给你的情书呢。”声线含笑。
冉寻看见游纾俞猝然抬头,眼角挂着脆弱的绯红,脸颊冷白,睫毛微敛,情绪还未转弯。
“你不是说,丢进实验室的碎纸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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