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跨年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顾如意帮忙一起整理好桌子,站在窗前望着茫茫夜空呆了半天,赶在哈日查盖哈日查盖出来前闪身进了卫生间。
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她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软,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而后曲起腿,用双手环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整个下午,那通电话里的对话,如梦魇般挥之不去,再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演。
“如意,你们是亲姐弟……”
“如意,我们家还指望他传宗接代……”
“如意,你是姐姐,要多帮衬兴业……”
直到此刻,她再也没办法维持脸上那张脆弱不堪的面具,只想躲起来静一静。
卫生间与厨房一墙之隔,隔音并不好,她能清楚地听到水流声以及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像是一场算不上和谐的交响乐。
没过多久,水流声停了,可有些东西开了闸就没那么容易关上了。
紧跟着有脚步声响起,越走越远。
哈日查盖走进房间,第一眼下意识看向炕梢,却没能如往常般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随后在心中估量了一番,猜测她可能是去隔壁找苏日娜了。
念头还没来得及落下,背后忽然传来敲门声,哈日查盖打开门,发现居然是苏日娜,他留意一下她的身后,并没有看到第二个人。
那顾如意去哪了?
随着请柬一起递到顾如意手里的,还有一份邀请函,封面是红底烫金字体。
阿斯娜想请她来当自己的伴娘,为此夫妻二人不惜长途跋涉,直接亲自登门来发出邀请。
顾如意之前也参加过几次同学或者同事的婚礼,没见有谁会专门给伴娘写邀请函,况且能让忙得焦头烂额的两个人一起登门,可见诚意十足。
两人难得来一趟,哈日查盖直接在院子里架起火堆,新鲜的黄羊肉填了一大锅,准备做成手把肉。
巴图布赫坐在顾如意对面,一改往日嘴欠的形象,语气特别诚恳:“阿斯娜说上次跟你一见如故,坚持要请你来当伴娘。”
顾如意想说自己不行,因为她从来没当过伴娘,更何况是完全不了解习俗的蒙古族婚礼,那样好的日子,万一被她搅得一团乱,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这件事上,阿斯娜倒显得比她还不在意:“那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你做什么,就递戒指,接捧花”
“哦,对了。”阿斯娜朝巴图布赫努努嘴:“最重要的是对跟他要点红包,最好使劲讹他一笔,让他明白明白,想娶我可没那么容易。”
巴图布赫在阿斯娜的气势似乎总是低一个等级,说起反驳的话来也底气不足:“最后还不是你的钱。”
阿斯娜眼睛一蹬:“你管我。”
巴图布赫立刻识趣闭嘴。
顾如意捂着嘴,低低笑出声。
“所以,你决定答应我了吗?”
阿斯娜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期待,顾如意仍旧犹豫,于是偏开视线不敢跟她对视。
“哈日查盖也去,他给我当伴郎。”巴图布赫不愧是当律师的,总能恰到好处地拿捏人心,他甚至还扯着脖子往那边喊了一句:“兄弟,你说是吧?”
哈日查盖忙着煮肉,压根没注意三人的聊天内容,闻言也只是顺口“嗯”了声。
巴图布赫耸了耸肩:“你看吧。”
顾如意一合计,最终点头同意了。
两人至此心满意足,离开时还顺走了两大块羊肉,说市里买不到这样好的。
当天傍晚,吃过晚饭后,顾如意搬来小板凳,坐在菜园边拔草,哈日查盖则坐在门前修收音机。
那台银灰色收音机属实是上了年纪,边角接口处都长满红褐色铁锈,近来更是过分,每次打开都发出“兹拉兹拉”的电流声,今天好不容易有空,他终于下定决心好好修理一番。
不过月余时间,种下去的蔬菜种子全都长出来了,郁郁葱葱一大片,看着特别喜人,顾如意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来院子里巡视一圈,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去吃早饭。
哈日查盖有时会调侃她,说她比对他都上心。
顾如意听完只是笑笑,然后指着其中一根菜苗,告诉他再过不久就可以吃了。
在无边草原上的这方小院,好像越来越有家的感觉了。
不多时,杂草就积了一小堆,顾如意甩一甩根须上的土,顺口跟他聊起伴郎伴娘的事情。
哈日查盖正举着收音机贴在耳边听声音,闻言,抬眼看她,满是疑惑:“什么伴郎伴娘?”
“啊?”顾如意被他问懵了:“他俩上午过来不就是为了找我当伴娘嘛?巴图布赫说你是伴郎,我才同意的。”
“不去。”哈日查盖摇头:“我还得放羊。”
苏日娜不死心:“我可以跟我阿布说,让他帮忙照顾一天。”
顾如意抿了抿唇,含糊道:“过两天吧。”
“哦,对了。”她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快递过两天应该到了,你记得去拿一下,东西挺多的。”
顾如意还是回来以后才突然想起来的,去年走得急,同时也没没想到自己会在草原上待这么长时间,租的房子甚至没来得及退,所以趁这次回来就跟房东联系了一下。
这房子她租了有几年了,房东人不错,很痛快地答应了给她退剩下几个月的房租,在听说她要搬到其他地方之后,还主动提出如果她没时间,可以帮她把东西全部打包寄走。
顾如意听完自是万分感谢,于是拜托房东帮她把东西都装好,直接寄到草原上,收件号码填的是哈日查盖的手机号。
寄到偏远地区,邮费可不便宜,但她已经不在乎那几百块钱了,只告诉房东,快递费就在剩余的房租里面扣就好。
一番折腾下来,那堆东西,竟然比她还先踏上归途。
来自顾如意的嘱托,哈日查盖当然全都好好应着:“好,我知道了,我到时候骑摩托车去取。”
“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哈日查盖告诉她,菜园的西红柿已经红了,黄瓜一个个也长成好大了,生菜已经摘过一茬了,还有小牛,开始断奶了,萌萌每天跟在父母屁股后面疯跑。
他笑说:“你再不回来,就该没有牛奶喝了。”
……
一桩桩,一件件,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顾如意听着却觉得心里特别踏实,脸上渐渐有了点笑模样。
她开心,哈日查盖就跟着高兴,于是绞尽脑汁地想着能再给她说些什么,结果就看到她突然开始走神了。
顾如意忽然听到不远处有隐约交谈声,对方将声音压得低,所以听不太真切。
“我刚刚数了,还是不太够。”
“那事…她脾气…能同意吗?”
“怎么不行,我跟姓张的都说好了,直接把事做了,时间一长也就认了。”
“……”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因为他们发现了顾如意的存在。
“你个死丫头,怎么天天往这一顿,是想吓死谁啊!?”
前面那些哈日查盖没听见,但这句他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他总觉得那道尖细嗓音好像从哪里听过。
他皱了皱眉:“谁啊?”
“等会再跟你说。”
顾如意匆忙丢下这么一句,直接按掉了电话。
哈日查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但又说不上这感觉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后院内,李美如骂人的声音比平时小了许多,甚至撇开视线不敢与顾如意对视。
种种表现,无非只需要用“心虚”两个字来表示。
顾如意已经从刚才的对话中推测出了个大概,怪不得李美如会把奶奶的葬礼排场铺得这么多,她本来以为是碍着面子,如今看来,终归是逃不过一个“钱”字。
排场大,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自然不少,随得礼也少不到哪去,这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
“当然,你也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你总这样下去,白天精神不好,怎么干活?”他解释道。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顾如意的语气稍软,依旧说了句:“没有。”
耳边又响起悉索声,哈日查盖翻了个身,背对她:“那你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
——
顾如意则负责洗刷碗筷。
待整理完毕,篝火堆里的燃料都快耗尽了,只余下一簇微弱的火苗在轻轻跳动,一阵风刮过,忽明忽暗,似乎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顾如意捶了捶酸涩的腰,搬着椅子坐到门前,仰头望向天空。
今天白天天气极好,晚上又起了风,可谓万里无云,月亮如银盘般悬挂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星闪烁着微弱却璀璨的光芒。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看过这样好看的夜空。
哈日查盖推门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她,干脆也搬了把椅子默默地坐在旁边。
两人都没说话,四周一片静谧。
草丛里不时传出几声虫鸣,火堆里烧干的木柴偶尔炸响,飞出点点火花,微风掠过耳畔,带来青草与花瓣的混合气息,还有点焦糊味
糊了!
顾如意一惊,猛然想起什么,她腾地起身,几步蹿到火堆前。
哈日查盖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刚追过去就看到她徒手要翻火堆,赶紧拍开,大声呵道:“你要干嘛!”
由于太着急,他没能控制好力道,顾如意只觉得手背麻酥酥的,低头去看,发现红了一大片。
还没等她开口,哈日查盖抄起立在旁边的炉钩,居高临下地站在旁边,没好气地用小腿碰了碰她,冷冷道:“让开。”
顾如意自知有错,乖巧起身让位。
哈日查盖俯身,凭着记忆用钩子在炉灰里搅和,搜寻那两个土豆的身影。
顾如意贱嗖嗖地凑过去,歪着头看他:“生气啦?”
哈日查盖没理她,手一勾,从里面带出一个黑得像碳球似的东西,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这是真生气了。
顾如意不死心地转到另一边:“对不起,我错了,真错了。”
哈日查盖还是不说话,换了个方位避开她。
顾如意就像跟屁虫似的追在他后面,左晃晃,右晃晃,刷足存在感。
哈日查盖勾手,又一个黑煤球滚了出来。
他直起腰,冷眼看她:“我说你是不是傻啊!徒手扒火堆,你倒是真能耐了。”
“我那不就是一着急,忘了嘛!”
顾如意眯起眼睛,挤出一抹讨好的笑,让人实在生不起气来。
没办法,他还真就吃这一套了!
哈日查盖顿时泄了脾气,他无奈地叹口气,转身用炉钩敲了敲那两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黑炭:“这不能吃了吧。”
“咦?奇怪。”门口传来苏日娜的疑惑声:“人都去哪了?”
下一秒,门被退开,她俯身进来,三道视线于半空中交汇。
“都看着我干嘛?”
“没没事。”顾如意不动声色地将衣服下摆拉好,顺手捋了两把头发,她佯装镇定,反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苏日娜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她扬了扬手里的筐子:“我来找你去捡蘑菇啊。”
夏天的草原,简直是个巨大的宝库,物种多样性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蘑菇一夜之间全冒了头,说是一步一个也不为过。
苏日娜见顾如意始终坐在床上,似乎意识到什么:“哦,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午休了。”
说完又觉得不对,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都两点多了。”
顾如意一阵尴尬,只能表示自己也是刚起来。
苏日娜不疑有他:“那刚好,你快收拾一下,我带你去捡蘑菇。”
那边,哈日查盖已经找借口走出去了,苏日娜抱臂站在旁边跟她闲聊:“最近游客又多起来了,整天来来往往,每天牛羊过马路的时候,我都得担惊受怕。”
那条马路正好从苏日娜家的草场穿过,几乎每日都能看到车来车往。
顾如意站在镜子前梳头发,闻言只是笑笑:“应该不至于。”
“哎,你不知道。”苏日娜叹一口气:“听说去年就有一个人,车速飙到八十,直接把谁家的羊撞出十几米远,还是当宠物养的那种。”
“啊?”
这下连顾如意也觉得惊讶了,牧民们喜欢在家里养个动物,不卖的那种,或是羊或是牛,从小养到大,养得好的话,能跟十几年。
“就是说啊,把那家人都心疼坏了。”
“赔钱了吗?”
“赔了,市场价两千。”
“哎,赔了钱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
话锋一转,苏日娜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如意姐,马上就要开那达慕了。”
顾如意动作一顿,恍然发觉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遥想去年,她还是个冲着草原和那达慕来的游客,半年时间,俨然变成了一个吐槽缺德游客的本地人。
“今年就在我们旗办,安达肯定是要参加的。”苏日娜笑着打趣道:“到时候你看完,肯定得再爱上他一次。”
两人笑成一团。
收拾好出门,哈日查盖已经将装蘑菇的篮筐准备好了,顺口问两人在笑什么。
顾如意拼命给苏日娜使眼色,让她别乱说话。
向来直心眼的人,这次竟然看懂了。
“没什么。”苏日娜回她个眼神,顺便找了个借口:“我说让如意姐小心点,别摘到毒蘑菇,我还得负责送你们俩去医院。”
哈日查盖听完哈哈大笑,点头表示她说得有道理,嘱咐两人别走太远,在周边转转就好。
其实也根本走不远,几乎走两步就能发现蘑菇的踪迹,躲在草丛里,好大一朵,筐子很快被填满,顾如意还觉得意犹未尽。
总这么坐着跟白吃白喝似的,顾如意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她把玩具放回哈尼旁边,嘱咐说:“宝贝,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哈日乖巧点头。
顾如意走出房间,看到平时吃饭的外厅里支了张长桌,桌子中央放了一个铜火锅,娜仁托娅双手端着盆走出来,做让人意外的是,盆里面盛满了冰块。
哈日查盖把她的手掌翻向上,极尽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伸过去捋开她散落在肩头的发丝,露出半张白净小脸,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绷紧的下颌线,看起来特别严肃的模样。
察觉到身旁的动静,顾如意回头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哈日查盖笑笑,反问道:“在想奶奶?”
是,也不是。
顾如意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只能“嗯”一声,算作承认。
“其实你也没必要太担心。”哈日查盖说:“隔着电话肯定没办法说清楚,具体情况还得等你回去才知道,万一事情没你想的那样严重呢,是吧。”
“嗯。”
“倒是你,别还没等到家,你先倒下了,更添麻烦。”
“嗯。”
“”
后面无论哈日查盖说什么,顾如意都只回一个“嗯”字。
他紧盯着她失神的双眼,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
从镇上到市里,光是开车就得两个多小时,司机很负责,直接把两人送到了机场,当然钱也没少付。
顾如意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
草原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有时候刚进十月就会下雪,院子里顾如意精心照料的菜苗,果实才结成没几天,如今正在寒气的侵袭下迅速衰败,一如他们之间的感情。
而巴图布赫手里的已经是藤架上最后一根黄瓜了。
哈日查盖没再吭声。
自这天之后,巴图布赫经常跑回来找他喝酒,都说一醉解千愁,估计是抱着让他喝多了就快点忘了的意思吧。
借着酒劲,两人也明里暗里劝过很多次。
“不就是个女朋友嘛,等我回头多给你介绍几个。”
“哎,你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感情这东西都讲究缘分。”
“”
可惜都没什么效果
今年,哈日查盖依旧受邀跟阿穆尔一家一起过年。
电视里在播春晚,其实也就听个响,压根没人看,娜仁托娅早就带小哈尼睡觉去了。
随着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哈日查盖仰头干掉碗里最后一口酒,起身道一句新年祝愿,转身出了门。
西北风凛凛大作,随着一声炸响,烟花升起,在头顶炸开,绚烂色彩划破天际,照亮半片天空。
哈日查盖蓦然停下脚步,抬头,任由烟火映照在他褐色瞳孔中,至此,又是新的一年了。
时间的脚步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停留,这片草原也永远以它宽阔的胸怀,沉默地接受每一位来客,又送走每一位旅人。
或许他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深藏了一个冬天的积雪开始融化,无声无息地滋养整片大地,绿草顶破土壤,悄然冒头。
四月底,马兰花竞相开放,浅紫色的花瓣肆意摇曳在碧海当中,星星点点,为草原增添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又过了一个月,牛羊浩浩荡荡地上路,宛如一条移动的缎带,走向夏日家园。
还是同样的地方,院子内的空地早就被新生的野草占领,去年留下的栅栏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侵袭,歪七扭八地倒了一大片,哪还有曾经半点辉煌。
院门前,有一处草地长得比别处格外低矮些,那里曾经是两道极深的车辙印。
一群人忙了大半天总算把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刚坐下打算喘口气,抬头就看见哈日查盖扛起铁锹要往外走。
巴图布赫撂下水杯,急忙喊他:“上哪儿去?”
“种菜。”哈日查盖说。
“啧。”巴图布赫往床上一摊,撇了撇嘴:“这家伙什么时候活得这么精细了?”
然后就收到了来自阿斯娜的眼刀,识趣地闭上了嘴。
哈日查盖已经很久没再想起那个人了。
火锅内放下去的冰全部化了,不断有热气沿着缝隙挤出来,娜仁托娅掀开锅盖,告诉众人可以吃了。
这次可以自己动手了,顾如意轻出一口气,夹了块羊肉。
肉放进嘴里,牙齿才搭上去,还没来得及怎么用力,便断开了。
顾如意能清晰的感觉到肉丝断裂时的感觉,直到此刻,她终于理解了娜仁托娅所说的“鲜嫩”。
她再度惊叹于牧民们的智慧。
巴图布赫起身倒酒,顺便问顾如意要不要来点:“自己家酿的马奶酒。”
顾如意抿了抿唇,有些心动,但怕喝多,只说:“我要一点。”
“好嘞。”
巴图布赫拿过酒杯,二话不说直接倒满,她想拦都来不及,只能被迫接受。
顾如意道了声谢,端起酒杯先试探性地浅抿一口,发酵的味道,酸涩的,她直皱眉头。
“不喜欢就别喝了。”哈日查盖说。
顾如意摇了摇头,倒出来又不能再倒回去,太浪费了。
她低着头,时不时抿上一口。
一口,两口,三口……喝多了竟然还真品出点不一样的滋味。
喝完之后,她要了一杯。
巴图布赫直呼:“好酒量!”
哈日查盖看着她欲言又止。
到了此刻,顾如意还没能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第 17 章 尴尬
成年人的聚会,聊天总离不开三个话题,无非是事业、家庭和爱情。
尤其像巴图布赫这种背井离乡,受尽委屈的打工人。
酒过三巡,他开始大吐苦水,先说领导如何压榨,根本不管事实如何,只想让他们多接案子多赚钱。
接着便绕到爱情上,他仰头干掉杯里酒,“啪”地一声顿在桌子上,声音发紧:“我可能要分手了。”
房子内突然变得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顾如意看气氛不对,在桌子下面悄悄碰了碰哈日查盖,凑过去小声问:“他说了什么?”
哈日查盖还记得刚才的事,毫不留情地揭兄弟的短:“他说,他要跟女朋友分手。”
“啊~”顾如意恍然大悟,像个鹌鹑似地缩回去,假装没听见。
“都看着我干嘛?”巴图布赫用力吸了下鼻子,咬牙道:“分就分了,老子还不伺候了呢!”
阿穆尔撸了把头发,觉得有点头疼:“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巴图布赫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苦水像是开了闸门,奔涌而出。
而显然沉浸其中的人们并不会这样觉得,尽管两只手都提满了东西,也要在每一个摊位前驻足,打量几眼,挑拣几下。
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种对生活的热情,哪怕只看一眼,都能想象出他或是她,家里得有多热闹。
抬头扫过每家店铺的牌匾,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时间的脚步仿佛绕过了这里,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而这里就是贯穿整个小镇的唯一一条主干道,每逢周六也是整座小镇最大的农集市场。
走到路的尽头,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身穿白色短袖和浅蓝色紧身牛仔裤,坐在行李箱上,正低头看手机,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不知是不是嫌弃周围环境太吵。
顾如意现在觉得很烦,当然不是因为旁边的环境,烦恼的源头另有其人。
飞机起飞之前,她给哈日查盖发了个好友申请,待飞机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查看申请是否通过。
开机的瞬间,微信界面上涌出各种消息,有刘滢问她到了没有,有工作群里弹出的几句闲聊但就是没有属于哈日查盖的对话框。
于是顾如意又发了第二条。
从机场到镇上,几个小时过去了,仍旧石沉大海。
现在她正准备发第三次,想了想,在备注里打下一行字:快点通过,不然你就完了!
看起来恶狠狠的,实则没半点威胁力。
与此同时,蒙古包前,哈日查盖用左手不甚灵活地点着手机屏幕,看到好友申请里那条备注消息,再也没人住,“噗”地笑出了声。
不过他还是没回。
时值中午,也没个遮挡物,太阳悬挂在头顶灼灼烫人。
顾如意攥着手机等了几分钟,连个响都没等到,愤愤然按灭屏幕,把手机塞进裤子口袋里,探头往两侧瞅。
怎么还不来啊
念头刚起,电话就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顾如意接起来,电话里立刻传出嘈杂背景音,听着有点熟悉。
紧跟着是一道清亮爽朗的女声:“喂?您好,我到了,您现在在哪呢?”
“就在主街这条路的尽头。”
“有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
“我看看”
顾如意以手为遮挡在额前,顶着耀眼阳光看向街对面:“对面那家店叫‘鑫鑫’五金。”
“好,我知道了,马上到。”
电话被挂断,顾如意无聊地翘起前脚掌,又“啪”地落下。
对面是民宿负责接送的车辆。
顾如意最初打算联系一下苏日娜或者谁,打听一番哈日查盖今年住哪儿,毕竟牧民们年年换位置的事情也常有,后来转念一想,已经接近一年没联系了,这样贸然大段话过去不合适,二则偌大草原,没有具体定位导航,她还真不确定自己能成功找到地方。
她原本是计划住在镇上的,结果那天随手扒拉地图,发现草原上不知何时开了家民宿,按照方向和距离来看,离哈日查盖家的草原可能更近一些,于是就定了这家民宿。
说实话,比镇上的旅馆要贵几倍,但顾如意还是下单了。
工作这一年,不用再给家里打钱,住宿也不用花钱,她攒下不少,起码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样过得抠抠搜搜了。
想吃点什么就吃,不想走路就打车,日子别提有多轻松。
只是生活里少了个人。
大概过了有两分钟,一辆面包车“吱嘎”一声刹在她面前,车门从里面被打开,司机朝她勾了勾手,动作特潇洒:“上车。”
顾如意总觉得这位司机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显然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她一个,仅是从镇上开出去这几分钟的时间,司机已经借着看倒车镜的空挡,暗自瞥了她不下十次了。
沙发上的人终于动了,顾如意睫毛颤了颤,她睁开眼睛,缓缓眨了几下。
“松手,去炕上睡。”哈日查盖说。
顾如意闻声而动,却只是仰起头,定定地看向他。
哈日查盖仔细一看,发现她的眼神根本就没聚焦,哪里是清醒的样子。
力量悬殊太大,根本没给顾如意挣扎的机会,她被带得踉跄一步,整个人向后跌去,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了他腿上。
哈日查盖的胳膊如钢铁般横在她腰间,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里,高度刚好。
他自后面将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笑着问她:“想往哪跑?”
更深露重,顾如意的皮肤上带着一层薄薄的凉意,反观哈日查盖的体温却烫得惊人。
两人离得那样近,几乎肌肤想贴,哈日查盖说话间,气息尽数打在她的耳朵以及颈后,灼灼烫人,引得她止不住得战栗。
“那那个,有话好好说,你先把我放开。”
顾如意双手握住他的胳膊,试图挣脱束缚。
很可惜,显然失败了。
哈日查盖低低笑起来,顾如意背抵在他的胸膛上,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震动。
“跑什么?”他说:“我还能吃了你啊!”
“”
顾如意心说:你能,你当然能了。
既然如此,尽管不能离开,但她还能做点别的嘛~
“你先放开我。”顾如意拧了拧身子,轻拍他的胳膊:“怪不得劲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崛起。
哈日查盖一声闷哼,终于败下阵来,放弃了对她的钳住。
计谋得逞,顾如意弯起眉眼,笑得像只狡黠的猫,重获自由之后,她反倒不急着离开了,调转方向,直接跨坐在他腿上。
哈日查盖挑眉看她,眼底惊讶一闪而过。
她笑得娇俏,反而让他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顾如意十指交叉,抬过他的头顶,他下意识偏头想躲。
身下的折叠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哈日查盖怕倒下去摔到她,只能堪堪停住动作,任由她的手环上自己的脖颈。
“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啊!”
顾如意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还给了他。
哈日查盖垂眸,盯着她“叭叭”个不停的小嘴,真想一口咬上去。
男人在这方面的自尊心可不容小觑,他怎么想的,也就怎么做了,低头,恶狠狠地噙住她的唇,牙齿带了点力道磕在她的唇上,不会破皮。但足以让她吃痛。
顾如意也来劲了,决意报复回去,她可不会什么怜香惜玉,一出手便咬破了他的唇,有血腥味在两人中间蔓延。
谁都不让谁。
两人纠缠良久,猛然分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视线于半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名为“欲.望”的东西在闪烁。
天雷勾动地火,两人再度吻在一起,动作凶狠得像是要将对方口中的氧气全部掠夺殆尽。
顾如意蹬上刚才穿到一半的鞋子,走到外厅,正遇上哈日查盖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
她心下一惊,立刻微垂下头,撇开视线,不敢跟他对视。
昨晚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太尴尬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抓着他不放手。
哈日查盖招呼她说:“先吃饭吧。”
“我知道。”顾如意没办法跟她解释昨晚发生的尴尬事,干脆换了个话题,问她:“你额吉怎么又同意你去了?”
“我那天跟你说了啊,安达会去的,他去了,额吉肯定就同意了呗。”
苏日娜心情大好,面对许久未去的旅程有些迫不及待,她跳下炕,催促道:“如意姐,你好了没?”
“马上。”
顾如意在苏日娜的帮助下穿好蒙古袍,她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个皮帽,说草原上风大,要多穿点,顾如意深以为然,用围巾把脸包好,全副武装,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就是走起路来有些费劲,一摇一摆像只企鹅。
看她收拾好,苏日娜跟她打了声招呼,说:“我回去叫额尔德木图过来。”
说完,转身跑了。
顾如意把手抄在袖子里,慢慢往外走。
她刚走到大门外,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苏日娜在她面前勒马停下,知道她不会骑马,苏日娜俯身热情地朝她伸出手:“如意姐,上来,我带你一起。”
几乎是同一时刻,顾如意听到哈日查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上马,我带你。”
第 18 章 坠马
场面有些许尴尬。
顾如意费劲地转过头看一眼哈日查盖,夹在两匹高头大马中间,左右为难。
不远处又有马蹄声响起,听在她耳中就跟读书时的下课铃似的,这可是救命稻草啊!
“额格其,你们堵在这里干嘛呢?”
“如意姐,这就是我弟弟,额尔德木图。”苏日娜介绍道,转头跟他简单解释:“在等如意姐决定坐谁的马。”
顾如意仰头打量马背上的少年,她已经从苏日娜口中听过无数次他的名字了。
虽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看身形已经跟哈日查盖差不了多少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暗自嘟囔,也不知道都是怎么长到那么高的!
抑郁症这种东西,他以前只是通过网络简单了解过它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真实出现在他的面前。
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除非真正经历过,哈日查盖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原来抑郁症是如此的可怕和令人揪心。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刀片踩在脚下,然后往侧面轻轻一踢,刀片斜飞到橱柜下面,彻底消失在顾如意的视野中。
哈日查盖轻出一口气,他上前一步,按着洗手池边缘在她面前蹲下,因为害怕吓到她,于是尽量把动作放到最轻。
两人的高度几乎持平,他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脸,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那双漂亮的杏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犹如一潭幽黑的死水,了无生机。
哈日查盖感觉心都碎了,他太害怕了,顾如意的表情令他感觉眼前的人仿佛随时都会离自己而去。
而他,抓不住。
“如意?”哈日查盖轻声唤她的名字。
顾如意依旧偏头盯着原本的位置,对他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
哈日查盖伸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将她的头掰正,让她面对自己:“如意,你看着我。”
顾如意终于有了点反应,掀开眼皮看向他,只是眼中仍然没有波澜。
“你…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好不好?”哈日查盖小心翼翼地思索着措辞:“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这种高个儿在顶着,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只要活着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的。”
顾如意还是不说话,哈日查盖其实并不能准确捕捉到使她崩溃的缘由,他绞尽脑汁地仔细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早上起床、吃饭,直到他出门前,她的心情似乎都还好,甚至主动跟他探讨小马驹的喂养问题,然后就是晚上了,她想把他推给苏日娜,然后他一着急就……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哈日查盖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你是…因为我,所以才这样的吗?”
哈日查盖不敢再看她,心虚地撇开视线,为刚才冲动之下而对她做出的冒犯之举感到非常懊恼。
他一着急,干脆改蹲为跪坐,于是就比她矮了一截,气势也跟着弱下去,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我阿布……,所以我心情不太好,你又说了那样的话,所以我就着急了。我不应该强迫你做那种事,对不起,如意,真的对不起!”
“怎么样你才觉得解气?要不你打我几下吧!”
他说着,拉起她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招呼。
手打在他身上,随即胳膊立刻软绵绵地滑落,她就像个木偶似的,任凭他如何摆布都没有自己的意识。
“求求你……别这样好吗?”哈日查盖哀求道。
顾如意的眼球动了动,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她的目光开始聚焦在他的脸上。
“哈日查盖。”她蠕动着干涸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厉害:“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多余啊……”
“怎么会!”哈日查盖坚定地反驳:“你想想我,再想一想萌萌,它才学会吃草,还等你明早给它送干草去呢。”
“啪嗒!”
突然,有水滴落在哈日查盖的手背上,他僵了一瞬,而后缓缓抬头。
有些东西一旦开了闸便更加汹涌,顾如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坠落。
看到她哭,哈日查盖反倒松了口气,情绪有了发泄口,就不会憋在心里钻死牛角尖了,至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了。
“对不起。”顾如意哽咽道:“我知道我真的很过分。”
哈日查盖扯了扯袖口,用指尖捏紧,抵在她的眼尾,轻手轻脚地一点点拭去她的泪水。
“不,你只是病了。”他轻声道。
对顾如意来说,哈日查盖的这句话就像是漫漫大海上,救生艇里伸出的船桨,把她拉出深陷的漩涡。
最初的冲动渐渐褪去,她的情绪逐渐平复,脸色虽然依旧发白,但神情与刚才相比已经好很多了。
顾如意定定看着哈日查盖,薄唇轻启:“对不起。”
轻飘飘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
顾如意望着不远处的场景,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剩下的几人早已见怪不怪了,苏日娜扬手指向远方:“安达,如意姐,我和额尔德木图去那边。”
哈日查盖点头应好:“注意安全。”
姐弟俩一前一后策马远去,吉雅紧跟主人的步伐奔向远方。
顾如意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花了那么多年才摆脱,要是那么容易就被他看出来,那才是白活了。
还记得刚上高中那两年,周围的同学不说养尊处优,那也是家里宠大的,她甚至不敢露出那双粗糙的手,就连吃饭和写字时,都要把那件蓝白校服的袖子扯长一块,盖住大半手背。
幸好当时正赶上非主流末期,班里的女孩子都喜欢把手藏进袖口,甩着袖子走来走去,再不时罩住嘴巴,班主任因为这事没少在班会上说过,但顾如意只觉得庆幸,因为这样她就不会显得多异类了。
人体的自我修复功能实在强大,时间会治愈一切,离开那片土地后,痕迹渐渐褪去了,可留在她心里的斑驳伤口,依旧鲜血淋漓,每当它刚刚结痂,李美如便会冲出来,重新将它撕开,毫不留情。
“行了。”顾如意说:“去把种子拿过来吧。”
十足命令的语气,哈日查盖骤然间从主力变成小工,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乖顺地回里面拿种子。
顾如意昨天没来及看,拿到手才发现,种类确实不少,根本就不是他所谓的随便买点。
黄瓜、西红柿、生菜
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包香菜种子。
她深恶痛绝,偷偷将那包塞在了最下面,假装没看到。
不过这样看下来,刚才翻出来的地面积似乎有些不够,顾如意又翻了一排出来,这才仔细规划一番,将种子撒下去。
今天的温度似乎格外高,头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发出耀眼白光。
顾如意恍惚间产生了错觉,似乎看到了不久之后,这方院子里,绿藤爬满支架,翠绿的黄瓜、鲜红的番茄,个个坠在枝头,一片生机盎然,就如整片草原,在炎炎夏日中,永远充斥着生的希望
昨晚在医院睡得不好,吃过午饭后,顾如意便又窝进门口的躺椅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准备补眠。
连羊群都卧倒了,可不正是睡觉的好时机。
但显然有人不肯放她清闲,哈日查盖站在拴马桩旁边,隔着栅栏喊她:“先别睡,我带你去个地方啊。”
顾如意才酝酿出点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愤愤扯下帽子,眯眼望向他,语气不善:“去哪?”
哈日查盖一如既往地好脾气,疯狂朝她招手:“先去,去了你就知道了。”
顾如意很无语,但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马一路向南,跑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于一处山坡前停下。
哈日查盖把她抱下马,也不解释,牵着她的手沿着坡道一路向上。
顾如意用手遮在额头上,仰头望向山顶,顶上有一片低矮的树林,这在草原上可不多见,而树林中间隐约可见一座蒙古包。
见此,她心中疑惑更甚,哈日查盖不会是大老远带她来串门的吧?
而且谁没事会把蒙古包盖在这里
待走至跟前,这才发现哪里是什么蒙古包啊,明明是用无数块石头累积而成,只是形状相似罢了,外圈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彩色布条,矗立在树荫下,莫名给人一种庄严肃重的感觉。
“这是敖包。”不等顾如意询问,哈日查盖率先开口解释:“用来祭祀,天地、自然、祖先,一切你能想到的神祗。”
顾如意定定看着他,仍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
哈日查盖说完,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个瓶子,里面装着新鲜出炉的牛奶,他打开瓶盖,绕着敖包开始转圈,牛奶自瓶口倾倒而出,淅淅沥沥地落在脚下的草丛里。
顾如意总感觉此刻的他周边萦绕着一圈神圣光芒。
三圈结束,哈日查盖又俯身捡起三块石头,放在上面,然后回头,向她伸出手。
顾如意没有说话,鬼使神差般将手放进他掌心。
一拉一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到了敖包前。
她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
混乱中,她感觉似乎有人抱住了自己。
这间房统共就那么屁大点地方,一眼就能看完,根本就是没有,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趁她睡觉的时候,把手机偷走了。
真没想到,都这年头了,农村还能有小偷。
顾如意觉得奇怪,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走到门边,一拉把手,没拉动。
心底里油然而生一股不安,她干脆双手都握上去,晃得门框“咣咣”响,但依旧没有打开的迹象。
她想了想,放弃了,转身大步走到窗前,掀开帘子,顿时愣住了。
哪里是什么要下雨,根本就是有人从外面将窗户钉死了,所以屋子里才会这样阴沉。
事到如今,顾如意再想不明白就是傻子了,肯定是李美如趁她睡觉的时候偷偷做下的恶事。
她再度回到门前,将门拍得“啪啪”作响:“有人吗?放我出去,李美如,你又想干嘛!?”
“我告诉你,私自囚禁是犯法的!”
“李美如,你要不要脸啊,你到底想干嘛!?”
“你不是就想要钱嘛,先放我出去,要多少我都给你。”
“”
顾如意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最后甚至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几乎把毕生学到的恶毒词汇都用上了,重拳出击,可每一下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事情最终还是朝着她预先设想的最坏结果发展了。
顾如意颓然松手,转过身,后背抵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
她像是疯了一样,烦躁地抓弄着头发,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想出李美如的目的到底在哪,耳边只剩下三个字:她完了。
而事实远比她预想中更加恶劣。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顾如意猛然回神,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再次疯狂拉扯门锁。
脚步声停下,一门之隔,李美如的声音响起,幽幽的,如鬼魅一般:“别敲了,没用,你出不来。”
顾如意哪管得了那么多,用肩膀疯狂撞击门板,试图破门而出。
“李美如,你到底想干嘛!?”
“干嘛?”李美如竟然笑起来,说:“我和你爸给你找了门好亲事。”
她思量着顾如意出不来,于是也就没隐瞒,直接将事情和盘托出:“我张家那个大儿子你还记得吧,他到现在还没结婚,你们俩年纪差不多,刚好凑一对,他爸妈那边答应给十五万彩礼,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够给你面子了。”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嗡”的一声,顾如意只觉得有股凉气从脚底板而来,直冲脑门,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她知道李美如不是个好人,但没想到居然能作恶到这种地步。
说得好听,寻门好亲事,说破天不也是卖女儿嘛!
而且而且老张家那个大儿子,他是个傻子啊!
前几年,苏日娜摔下来的那匹马,就被安乐死了。
哈日查盖围着巴日思的右前蹄,前后左右看了个遍后,确认它的伤不算严重,这才松了口气。
“走吧,先回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没人会提出异议,正好也快到午饭时间了。
巴日思受了伤,不适合再负重,几人一商量,决定苏日娜和额尔德木图共骑一匹,剩下的一匹匀给哈日查盖和顾如意,巴日思则由哈日查盖牵着缰绳坠在身后。
回程的路上,来时的欢快不再,所有人都很沉默,只余下规律的阵阵马蹄声。
风吹过旷野,卷起飒飒白雪,也带来了顾如意的歉意。
“对不起。”
对不起,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拒绝苏日娜的邀约,如果她没有让哈日查盖再快一点,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第 19 章 唠叨
“跟你有什么关系?”
哈日查盖晃了晃手里的缰绳,反问道。
“啊?”
没等顾如意说话,他继续道:“就是个意外,有人好好地在路边走还能被车撞呢。”
“别什么事都想着往自己身上揽。”哈日查盖说。
顾如意脑袋里突然“嗡”的一声。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种话。
小时候,父母出门干活,留她在家照看弟弟,彼时顾兴业五岁,而她也不过八岁,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连狗都嫌弃,一个看不住就不知道跑到哪里捣乱去了,受点伤都是常事,父母回来看到后,她总会收到责骂。
李美如尖锐的嗓音犹在耳边:“你都这么大了,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白痴那么多饭了,废物。”
开始时,顾如意会觉得委屈,后来时间长了,她也就习惯了,事情发生后第一反应就是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的不够好。
再后来,她长大了,工作了,以为自己解脱了,可是遇到的领导也总会发出类似的指责,与破口大骂的李美如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
她不过是从一个坑走进了另一个。
而现在有人告诉她,别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顾如意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轰然崩塌。
最初相遇时,顾如意对哈日查盖的印象还停留在外界对蒙古族的形容,高达粗犷、豪迈不羁,当然他也确实长了一副那种样子。
现今细细回想起半个月来的相处,他完全颠覆了她的印象,总会在不经意间语出惊人,但说出来的话又格外通透。
可惜顾如意还没来得及感动太久,头顶再次响起哈日查盖的声音:“心里存那么多事,难怪长不高。”
她唰地回头,狠狠白了他一眼。
哈日查盖抬手直接按在她的帽子上,手动把她的头转了回去,声音里带着几分闷笑说:“别乱动,老实点,小心掉下去。”
顾如意又翻了个白眼,决定收回刚才所有夸他的话。
她抬头直视前方,远处已经隐约能看到嘎查的轮廓,分散错落的房子,犹如坠落在这篇苍茫大地上的点点星光,给每个牧民指引方向,那里有家的温暖,让人觉得无比安心。
一如她背后的这片宽阔胸膛。
——
娜仁托娅察觉出她在走神,但又怕她切到手,于是先轻手轻脚地将到抽走,这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嘿!想什么呢?”
顾如意猛然回神,迅速低下头:“没事啊。”
她试图假装忙碌,却发现刀不见了,一时愣怔,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
“别找了,在这呢。”娜仁托娅把刀平放在案板上,狐疑地盯着她上下打量:“从刚才起我就感觉你不对劲。”
正说着话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交谈声,两人齐齐回头,就看到哈日查盖和阿穆尔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哎?回来了!”娜仁托娅擦干手上的水渍就要迎上去。
阿穆尔举起手中的盒子朝她扬了扬,又看向哈尼:“哈尼,看看阿布给你买什么了?”
“是蛋糕!”
哈尼惊呼一声,连带几个孩子一起冲上去把他围在中间,仰头眼巴巴地盯着看。
包装精美的红色四方盒子,上面还用丝带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娜仁托娅退回原位,笑道:“他一大早上爬起来,非要专门跑到镇上给宝贝女儿买个生日蛋糕。”
顾如意抿着唇角笑笑,视线在半空中与哈日查盖相撞。
“回来了。”她不咸不淡地说。
“嗯。”
那边,阿穆尔还不容易摆脱孩子们的纠缠,提着蛋糕高声道:“我先把蛋糕放冰箱里,蛋糕店说这种冰淇淋的容易化。”
娜仁托娅点头应好。
阿穆尔拍拍哈日查盖的肩膀,示意他:“走,咱们去屋里坐一会儿。”
顾如意收回视线,拿起刀继续切菜。
娜仁托娅转头看了看重新关合的屋门,再瞧一眼她,似乎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她俯身凑近,自下而上与她对视,悄声询问:“吵架啦?”
顾如意偏开视线,语气淡淡的:“没有”
“害,我可是过来人,我看得出来。”娜仁托娅说:“两口子过日子,谁还没有个磕磕绊绊了,正常,都正常。”
顾如意“唰”地红了脸,干巴巴地说:“谁跟他是两口子啊。”
“你看我!”娜仁托娅装模做样地伸手在嘴上轻拍了一下,纠正道:“情侣,你们是情侣嘛!”
“但话说回来,其中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有摩擦,有分歧,那都是正常情况。”
“你看看我,昨天晚上还因为蛋糕的事情跟阿穆尔吵了一架呢。”
“啊?”顾如意愣住:“为什么啊?”
娜仁托娅耸起肩膀,摊手无奈道:“我说今年又不是整数生日,我们也没打算大办,蛋糕买个普通的就好,他呢,非要坚持买贵的,说女儿有面子,就吵起来了。”
顾如意哑然失笑。
“看吧,看吧!”娜仁托娅说:“你也觉得他可笑吧,那么大点的孩子,懂什么面子不面子啊。”
而后,她朝孩子群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看他买个那么贵的蛋糕,还不如你送的娃娃更招她喜欢呢。”
“我去给给巴特尔打个电话,喊他有时间来看一下巴日思。”
这是顾如意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能从上下文中推断出,巴特尔应该是兽医。
哈日查盖噎跟着放手,拍拍她的头,笑眯眯的:“乖孩子。”
顾如意偷偷睨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哈日查盖打眼一看就知道她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可惜还没等他想明白,下一秒,只见顾如意突然奋起,连推带踹,猛地把他往下推,几乎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哈日查盖一时不察,竟然还真被她踹下了床,跌下去的那一刻,手下意识想要抓个什么东西,以至于人连带着被子一起滚落在地。
窗本就低矮,又有被子垫着,摔一下对哈日查盖来说也不痛不痒的,除了一闪而过的惊讶外,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没什么变化。
他甚至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颇有闲情逸致地打量她,用一种欣赏的眼神,从头到脚,又自下而上,仿佛在端详一件自己特别满意的作品。
顾如意心里总觉得发毛,于是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往下看。
院子里,几只麻雀刚在栅栏上落脚,准备偷食几口蔬菜,填报饥肠辘辘的肚子,结果只听蒙古包内传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赶紧“扑棱棱”地扇着翅膀疯狂逃窜。
“啊啊啊!!!哈日查盖,你耍流氓啊!!”
顾如意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又觉得不行,转而双腿并拢曲起,双臂拢住膝盖,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警惕地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
黑亮的秀发因为这番动作尽数滑落在她身体两侧,又刚好有光线从顶棚落入,打在她身上,交相辉映之下,衬得她肤色更白了。
尤其是那段细长脖颈,藏在发丝之后,斑驳痕迹自缝隙里露出,隐隐绰绰,诱人而不自知。
哈日查盖褐色瞳孔突然一暗,喉结上下滚动。
于这种事上,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捕捉到对方细微的情感变化。
顾如意慌乱极了,想去旁边找个东西盖在身上,又不想松开手直白地袒露在他面前,左右为难。
她连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你你,我可告诉你,现在可是白天,白日宣淫可不好。”
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哈日查盖轻笑出声,他耸了耸肩膀,表现得特别无辜:“这不是你把我踹下来的吗?现在倒怪上我了。”
“还有,你浑身上下我哪儿没摸过,看两眼都不行了?”
顾如意哑然,事实如此,就算她想反驳也找不到理由。
紧接着就听到哈日查盖话锋一转,无所谓道:“再说了,白天又不是没干过。”
“你!”
“行了,不跟你闹了。”
哈日查盖可不敢把人真给惹毛了,抬头看了一眼表,发现马上就要七点了。
于是他大剌剌地站起身,也不顾及她的视线,顺手将被子捞起来,兜头罩在她身上,笑道:“时间不早了,起来收拾收拾,我送你去机场。”
说完,他光脚踩在地板上,径直到旁边穿衣服去了。
“哦。”
顾如意扒拉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结果第一眼就看到那玩意在空中晃荡,赶紧撇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只是那红到能滴血的耳朵,早已出卖了她。
哈日查盖说话算数,说不闹了就真的不闹了,套上衣服就弯腰出了门。
蒙古包里骤然安静下来,顾如意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本翘起的嘴角也落了下去,怔怔地看着蒙古包的门。
不多时,“咩咩”声伴着狗叫一起传进来,顾如意估计着应该是哈日查盖把羊群放出去了。
哈日查盖没吭声,顾如意以为他是默认了,到底没忍住念叨:“疼也是活该,我问了你多少遍,你非说没事,你自己照镜子看看,这能叫没事吗?”
说完,她轻叹一声:“算了,我再轻点。”
哈日查盖突然笑出了声:“你觉不觉得自己现在唠叨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顾如意没好气地回噎:“怎么?像你额吉吗?”
哈日查盖沉默了。
隔了半天,顾如意涂完药,刚要出声提醒,他却突然开了口。
“不,像我阿布。”他说。
第 20 章 礼物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顾如意直到最近才渐渐品味出这句话的妙处。
草原上的生活平淡又烦躁,但足以让人忽略掉很多东西。
哈日查盖身体条件极好,背后的瘀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当然其中也不能少了顾如意的功劳,她总会在每天晚饭后喊他涂药,一天不落。
他笑她比定点闹钟还准时。
因着他的伤,顾如意还是会忍不住觉得愧疚,除了放羊做不了外,她几乎包揽了全部工作,不过哈日查盖没同意就是了。
巴日思比哈日查盖好得更快,那位叫巴特尔的兽医当天下午来过,检查过后确定它只是轻微扭伤,养几天就行了,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果然,没出五天,巴日思又可以自由奔跑在雪原之上,根本看不出曾经受伤的痕迹。
巴特尔顺便查看了一下其其格的情况,再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它就要做额吉了。
娜仁托娅转身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没人进来,赶紧用胯顶了下顾如意,悄声发问:“你们俩怎么样了啊?和好了吗?”
顾如意手上的动作一顿,又迅速恢复正常,含糊地“嗯”了一声。
其实没有,那些话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涉及到隐私问题,就算她再大方也不可能拎到台面上来说,更何况她也没那么豪放。
娜仁托娅认真整理东西,似乎并非察觉到她的异样,闻言笑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把话说开就好啦。”
顾如意没搭腔。
娜仁托娅当她默认了,继续以过来人的口吻传授经验:“你也是的,有些时候不要抹不开面子,把话都憋在心里,还容易把身体憋坏呢!”
“交流!交流才是最重要的,直接说出来也省得误会,影响感情。”
“别看我们蒙古族男人长得五大三粗,实际上面冷心热,性格豪爽,也不喜欢搞那些弯弯绕绕。”
“”
顾如意心说:那你可算是看错他了,闹别扭的人可不是她咯。
外面忽然传来两道说话声,娜仁托娅透过窗户张望一眼,说:“巴图布赫跟阿斯娜来了。”
这是顾如意第一次见见到巴图布赫口中那位闹着不肯回到草原上来的女朋友。
两人迎面相遇,隔着半个院子,都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好奇。
阿斯娜身材高挑纤细,身穿长及小腿的黑色风衣,再加一双马丁靴,头发全部挽在脑后,透着股都市丽人的干练,不看名字的话,倒真没办法觉出她是草原上长大的孩子,气质已经全然不同了。
但草原赋予她的远不止这些,毫无畏惧的强大精神内核与坚韧的生命力才是长生天真正的礼物。
阿斯娜干起活来依旧干净利落,一边大方地与顾如意攀谈,一边帮忙整理东西,丝毫不输常年勤于此道的娜仁托娅。
有些人,只需一眼便能让你打心底里喜欢上她,阿斯娜就是这种人。
落落大方,雷厉风行,是顾如意曾经最想成为的模样。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相比那些,她只觉得如今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
乱七八的东西太多,一趟肯定没办法搬完,只能先把用得上的那部分带过去。
阿穆尔一家三口开车作为此行的领队,为头羊指明方向,后面便是散落前行的羊群。
班布尔坚守职责,一刻不停歇地奔走在羊群中,帮忙驱赶和管理羊群。
哈日查盖单手握着缰绳,带顾如意共骑一马,两人坠在羊群的最后方,防止有羊掉队或者意外情况的发生。
其其格母子亦步亦随地跟在旁边。
十几米开外的位置,巴图布赫与阿斯娜并驾齐驱,猎猎春风扬起了她的风衣下摆,明媚又自信,直到这一刻顾如意又觉得她像个草原姑娘了,忍不住往那边看了好几眼。
“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我叫她,她也没反应。”
“可能就这几天的事了吧。”
哈日查盖温声安慰:“别太伤心,长生天会保佑她的。”
顾如意吸了吸鼻子:“好。我”
她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正在接近,于是赶紧道:“我还有事,就先不跟你说了。”
说完,也不等哈日查盖回答,直接按掉了电话。
几乎是同一时间,尖叫声响彻半个村子,激起一片犬吠。
李美如后怕地捂着胸口,像是随时都能倒下,但丝毫没耽误她骂人:“你个赔钱货,大晚上的,你蹲那干嘛呢?想吓死谁啊!你一回来准就没好事,晦气。”
闻言,顾如意站起身,走过去,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哧”了声,反问道:“不是你打电话叫我回来的吗?”
李美如被噎得哑口无言,喘息更重,像是被气极了。
顾如意懒得理她,越过她就想走,还得回去帮奶奶擦拭呢。
她都已经走出去几步了,突然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站到李美如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
“差点忘了问,你们有没有送奶奶去过医院?医生怎么说的?还有为什么把她丢在那里没人管,你们是不是虐待她了?这些事,麻烦你一一讲清楚。”
语气平淡,不急不徐,娓娓道来,却让人觉得极具压迫感。
虽说顾如意以前也会顶撞她,可直到此刻,没有电话的阻隔,李美如才恍然意识到,这个女儿正在脱离她的掌控。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哪有!”李美如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尖声反驳:“医院去了,是她非要回家,说不治了,脑出血,反正也治不好了,白花钱,接回来以后也是好吃好喝地仰着,做人要将良心,不然你自己去问问她,我们哪里有半点对不起她的地方!”
良心?
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顾如意都觉得是侮辱了这两个字。
至于其他的,顾如意全程盯着她的表情,仔细打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演技太好,竟然真没能看出半点心虚来。
“知道了。”顾如意转身就走。
李美如终于缓过神来,朝着她的背影嘶喊:“我告诉你,家里没你的地方,你爱往哪滚往哪滚。”
听着身后的动静,顾如意连头都没回一下,完全没当回事。
这个威胁,可能对十年前的她来说很严重吧,可对现在的她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顾如意压根不想跟这座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多说一句话,于是自己摸索着准备了一盆温水,中途遇到任何人也权当没看见,最后重新回到那间极度压抑的小房间内,准备给奶奶擦身体。
不止是排泄物的味道,临近死亡,身上还会有一股宛如朽木般破败腐朽的味道,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老人味。
顾如意忍住作呕的冲动,一点一点用沾湿的毛巾帮老人擦去身上的汗水和浮灰。
直到她掀开薄毯,帮老人翻了个身,准备擦拭背面的时候,看到眼前的场景,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冲到卫生间里吐了。
腐肉,大面积的腐肉,散发着恶臭。
原本长期卧床就容易长褥疮,再加上夏天天气炎热,更是加速了这一进度,老太太屁股上的肉都变成黑色了。
吐过之后,顾如意突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顾如意刚张口要问,哈日查盖先她一步拎起拎起那个袋子,递给她:“这是给你的。”
“嚯。”顾如意眼前一亮,笑道:“怎么还有我那份啊。”
“过年啊,总得穿件新衣服。”哈日查盖说。
过年穿新衣服?顾如意压根就没这个习惯,李美如才不会给她买,小时候都衣服都是表姐们穿小剩下的,在她们家,只有顾兴业才有过年买新衣服的待遇。
顾如意打开袋子,想把衣服拿出来,触手一摸立刻感觉到手感不对劲。
长至脚踝的蒙古袍,大红色面料带着金色的暗纹,以及白色毛边,内里是弯弯卷卷的羊毛。
“嗯。”穿过排排蒙古包,又拐了两个弯,顾如意停下脚步,抬手叩响房门。
无人应声。
她试探着喊了句:“哈日查盖?”
还是没有回答。
顾如意从没干过这种事,像个猥琐男似的,弯腰侧身把耳朵紧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门内动静。
毫无响动,静得出奇。
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打量一圈,发现里面还保留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却不见任何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不会走了吧?
又或者换了间房。
总之是在躲她,这点毋庸置疑。
顾如意并不气恼,毕竟是自己做下的孽,被人冷眼相待也是应该的。
甚至都不需要太多换位思考,只要想到如果自己被那样对待,她怕是连见都不肯再见对方一次。
她想了想,找到住宿部前台:“您好,我想跟您打听个人,哈日查盖您认识吗?就前两天那个赛马冠军,我”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迅速被打断,前台一脸淡然,仿佛对此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想要联系方式是吧,不好意思,我们有规定,不能随便透露客人隐私。”
“不是。”顾如意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解释:“我就想问问他人去哪了,我看房间里东西都被收走了。”
这话一出,更不得了,前台看她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草原汉子敢爱敢恨,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阿穆尔说:“虽说以目前来看,她的人品和性格都还挺不错的,可你对她了解多少?”
“你连她家住哪里都不知道吧?你再想想她手腕上那几道疤,你知道她曾经遇到过什么事吗?”
“还有,草原上条件这么差,她一个南方人能受得了吗?”
“哈日查盖,这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
哈日查盖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听着他唠叨。
期间路过一家精品店,两个汉族女生拎着花里胡哨的纸袋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个撅着嘴跟同伴吐槽:“这天也太干了,你看我的嘴,动不动就要裂口,不涂唇膏真不行。”
另一个也点头表示赞同。
哈日查盖觉得有道理,转身就推开了门。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等他再出来时,手里就多了支唇膏,因为不会挑,他干脆拿了货架上标价最高的那款,羊皮袍子都买了,也就不差这一个小玩意了。
由于时间比较晚,所以晚饭吃得简单,顾如意不时挑眼偷瞄对面的人,直到他放下筷子的那一刻。
她立刻跟着放下筷子,目光直视他的眼睛,语气认真:“哈日查盖,我觉得有些话得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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