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陈楚眼里闪过一抹而过的惭愧, 不过很快就隐去了。他道:“属下的方法虽能保公主与公子脱身,但也需人殿后。如若公主迟迟不现身,只怕平阳侯世子会察觉出端倪来。”

    说着,陈楚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往齐氏的方向看了一眼,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齐氏是个聪明的人, 很快就明白了陈楚的意思, 这个时候,她已别无选择了。齐氏抬起眼,平心静气地问道:“你的意思, 是让我与弘哥儿扮做公主与小公子, 留在此处拖住他们?”

    陈楚道:“是。若夫人愿意,这将是最好的办法。”

    “夫人放心, 我只会带一小半人走,留下数十兄弟保护你们。”

    数十兄弟……

    陈楚才说过, 以他们的人, 最多能抵得住一夜,若再减去一小半与陈楚,恐怕只能守得住半个晚上了。

    半个晚上过后, 她与弘哥儿的生死,可能就真的要交给天命了。

    只是眼下, 她还有得选吗?

    齐氏心里很明白, 外头的这场风波是源于一场什么样的政治争斗。若是展少瑛那方赢了,以展少瑛与张氏的为人,她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去。但若是嘉善这方赢了,展少瑛势必要身败名裂, 身为他的妻儿,她与弘哥儿难免要受牵连,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只有嘉善能将她脱离苦海。

    不如赌一把!

    齐氏思忖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牢牢牵紧了弘哥儿的手,道:“我愿意。”

    “只盼公主能兑现当日的承诺。”

    什么承诺?嘉善曾应允过,会助她与展少瑛合离。不过是后来齐氏有了弘哥儿,此事儿被耽搁了下来,嘉善以为她放弃了这个打算,就连齐氏自己也真的放弃了。

    可是这次,展少瑛拿她和弘哥儿作饵,给弘哥儿下药,显然激怒了齐氏,也忽视了一个母亲的护子之心。

    嘉善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后,她终于道:“好。只要你我还有相见之日,我必会帮你。”

    “也请你们,一定要保重。”嘉善言辞恳切。

    她很明白齐氏此举,实在是拿弘哥儿和齐氏自己的命在做赌注……

    陈楚见嘉善略有犹豫,便只能低声道:“公主,此刻不是心软的时候,您还怀着身孕,小公子又这样小,实在不宜耽搁,请您带着小公子跟我来。”

    “还有居士,您也请。”陈楚侧过身,不忘恭敬地对身旁的汝阳长公主说道。

    陈楚思虑周到,嘉善这回是来长春观避难的,当然不可能将作为观主的汝阳长公主留在此处,否则岂不是大不义。

    谁知汝阳却笑了笑,平静地说道:“你们走吧,我与她俩做个伴。”

    “姑姑,”嘉善拉住汝阳的手不肯放,“此番是我连累了你,你若不与我一同走,让我良心何安。”

    汝阳这话倒不是谦辞,她笑着说:“自你姑父走后,姑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你走了,有人能扮做你,我走了,谁能扮做我?”

    “再说,我是红尘之外人,对他们而言无足轻重,不会有生命危险。”汝阳用力掰开了嘉善的手,“你快带着瑄哥儿走吧。”

    嘉善哪里肯,只叫道:“姑姑!”

    汝阳看了齐氏一眼,说:“我留在此处,还能与他们娘俩相互照应。”

    “不必担心我。”汝阳加重了语气说,她撇过头去不再看嘉善,显然是心意已决。

    嘉善只得强忍心中的不安,她抱起已经熟睡的瑄哥儿,侧首看了齐氏与弘哥儿一眼,肃然道:“千万坚持住,我会派援兵来。”

    齐氏忍不住眼眶泛红,她摸着弘哥儿柔软的发丝,坚定道:“是。”

    语毕后,嘉善再无多的话,她肃然转身。

    陈楚忙招手,有十几个人训练有素地悄悄撤了回来。陈楚带着嘉善走到了内室的书柜前,他涨红了脸,双手使力,那两组书柜竟从中间分开,露出了一条每次仅能供一人通行的密道来。

    嘉善讶异不已:“这……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嘉善日日住在这间院子里,陈楚却从没进来过,他如何会发现这有条密道?

    陈楚道:“您先随属下进来,属下再帮您解疑。”

    密道的空间狭窄,嘉善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抱着瑄哥儿,实在力有不支,只好将瑄哥儿交给陈楚。

    除了陈楚,前方另有一人拿着蜡烛探路。侍卫们都有条不紊地,更让嘉善惊讶的是,他们似乎很熟悉这条路。

    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陈楚才敢真正松口气。

    见嘉善正在用手去试探着脚边的泥土,陈楚便知道瞒不过她了,他主动道:“这条密道,是两个月前,大人秘密带我们挖的。”

    眼前的烛火明明暗暗,陈楚的声音也在这个空旷的密道里显得分外清晰有力。

    陈楚道:“大人说,若出现了困兽之局,这将是您与小公子的最后一道保险,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让公主知道。”

    两个月前……

    嘉善仔细回忆着两个月前的事情,那会儿傅骁已经出事,安国公也开始了缠绵病榻,她过安国公府探望,初初得到了张氏下毒的消息。

    原来,从那么久以前,展岳就在为今日未雨绸缪吗?

    嘉善的眼中有一丝凝重。

    她心中微动,忍不住问:“信安居士知道这条密道吗?”

    陈楚迟疑了下,方回:“不知。”

    嘉善还想说话,最前面带路的人却激动道:“出来了!”

    月光一泄千里,忽地照亮了整片大地。

    嘉善未说完的话,便顺势默然隐在了口中。

    陈楚道:“属下特地在山下留了十匹快马,这就去牵来。看如今的形势,京城恐怕回不去,属下就近护送您去京郊田庄。”

    京郊田庄可谓是展岳的老巢,里面皆是展岳最为忠心和得力的下属。嘉善刚出京的时候怕引人注目,所以不敢去。眼下的形势,却正应了那句,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他们这个时候去京郊田庄最合适不过。

    一来,京城有何异动,可随时便宜行事,二来,除了京郊田庄外,陈楚也信不过别的人了。

    陈楚今夜已经在嘉善面前展露了他的本事,嘉善本也觉得能靠得住他,于是答应了:“好。”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行人护着嘉善往山下的方向走, 山脚不显眼的位置上,有一处小茅屋,茅屋里果然如陈楚所说,养着十匹快马。

    算上嘉善与瑄哥儿, 他们总共是二十人, 两人一匹, 正好够数。

    嘉善到底是嫡长公主,擅长的不仅仅是平常的绣花管家的事情。在骑射功夫上,她纵然比不上展岳这等男子, 普通的御马还是不成问题。

    嘉善一手翻身上马, 一手将瑄哥儿抱在身前,也幸好瑄哥儿这孩子尚算乖觉, 一夜的折腾,他倒没有任性抱怨, 只是哈欠连着天。

    看着瑄哥儿熬红了的双眼, 嘉善一边忍着心疼,一边不住地开始快马加鞭。

    刚刚驶离长春观的方向,前方就传来了轻微的骚动声。

    陈楚正冲在最前面, 见此,他连忙拉紧缰绳, 低声道:“前面有人, 找地方就地隐蔽,先保护公主与小公子。”

    马上有人牵住了嘉善的马,护着她与瑄哥儿隐在了草丛里。

    前方的人马也逐渐靠近,在月色的映照下, 领头人的那张脸很快映入到了嘉善的眼帘中。

    “是他,”嘉善目光一顿, 大惑不解道,“他不是去了西北吗……”

    来的人竟然是如今的金吾卫都指挥使,那个已经被章和帝派去西北的吕思贤。

    吕思贤是永宁侯世子,与展岳的私交甚好,世子夫人也曾向嘉善示好过,只是目前正是生死关头,嘉善不敢拿自己与瑄哥儿的性命去冒险。

    于是,一行人仍旧在暗处按兵不动。

    吕思贤此时却停了下来,他道:“再往前是长春观的方向了,你确定他们去了长春观?”

    “是。属下日夜未合眼的追踪,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他们走的就是这条路。”

    吕思贤奇怪道:“长春观里只有一个信安居士在,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从边关赶来,找信安居士一个出家人做什么?”

    停下来思索片刻也未思索清楚,吕思贤再懒得想了,干脆道:“管他们做什么,先抓到人再说!”

    他们御马离开,嘉善却也思虑清楚了,她对身旁的陈楚说:“我们跟上他们。”

    陈楚道:“公主?”

    嘉善怀里抱着瑄哥儿,未有片刻的犹豫:“吕大人是忠心父皇的,否则父皇不会让他这个时候去西北。何况他与驸马相交甚笃,我们此时出去,凭吕大人的身手,必能护我们周全。”

    “我听他话里的意思,也是冲着李维安等人去的。叫住他!我们与他们的人一起,活捉李维安!”嘉善恨恨道。

    陈楚不想嘉善还有这样的胆略,片刻的死寂过后,陈楚忽然大笑道:“好!不愧是公主!”

    他们几人重又翻身上马,不过须臾,便追上了吕思贤等人。

    吕思贤见到嘉善在此,不由地大吃一惊:“公主怎会在此?展砚清呢,也在吗?”

    陈楚把京里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吕思贤听完后,眼角顿时流露出了冷意来:“好一个鲁王,好一个李维安。”

    “砚清既然将公主率先送出京城,想必京城里已有了万全的应对,公主不必担心京城的安危。”吕思贤抿着唇,目露厉色,“倒是这个李维安,我倒想看看,究竟是西北的哪位大将与他私通。”

    吕思贤大手一挥,豪气千云地道:“走!这就去随我捉拿乱党归案!”

    长春观里,齐氏与弘哥儿还未来得及冒充嘉善出去,陈楚留下来的人尚在与他们周旋。

    李维安本来已经等得极其不耐烦,预备强攻了,不料他的弩|箭还未用上,他们的人马却先一步被射倒了几个。

    “是谁?”李维安顿时惶恐不安,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前后张望,他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在这个时候赶来长春观。

    京城里的胜负绝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就见分晓,会是谁来了?难道展砚清不顾忠孝,私自带人出京了?!

    “你吕爷!”

    吕思贤人未到,弓箭先至。吕思贤在金吾卫和神枢营都待过,骑射的功夫只比展岳略逊一筹,对付一个半桶水的李维安绝不成问题。

    何况他们还占据了一个出其不意的先机。

    吕思贤先让人冲着他们手上的弩|箭射,没有了弩|箭的加持,李维安的手下很快溃不成军,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被吕思贤与陈楚联手秒成了个渣渣。

    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吕思贤的手下很快来报:“大人,我们追踪的那几个突厥人都在这里。”

    “有死伤吗?”吕思贤问。

    手下答道:“有两个死了,其余的也都受了轻伤,不过领头的被我们活捉了。”

    吕思贤满意道:“行,绑起来,到时候一起押进京城里。”

    “那……平阳侯世子呢?”手下犹豫着问。

    这回不等吕思贤回复,嘉善率先道:“逆臣贼子!一道绑起来。”

    “是。”

    长春观里,此刻正满地的血腥,地上还散落着打斗时掉下的兵器。

    陈楚等人正在收拾院子,京里尚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嘉善与瑄哥儿多半还要在此继续休息。

    嘉善站在长春观门口,正与吕思贤搭话:“这次,要多谢吕大人相救。不过,大人不是去了西北,怎会在这里出现?”

    “此事儿,真是一言难尽。”吕思贤感叹一声。

    “陛下派臣去西北,明里是为了帮助安定侯退兵,暗里却让我调查清楚,西北是否真有人暗中通敌。”

    “我到西北不足一月,发现突厥人竟在私下入境,于是使了个障眼法,一路追踪到此。”

    嘉善沉思良久,问:“那,大人在边境,可有听到傅骁的消息?”

    吕思贤语气微顿:“听过些许。这便涉及军事机|密,恕臣不便说与公主。”

    好在嘉善没有纠缠,她只是敛了敛眉,道:“既如此,便罢了。我这里如今已经安全,京城却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大人稍作休整后,还是赶快入京吧!”

    吕思贤非常感谢嘉善的善解人意,忙行了个礼,答道:“是!”

    皇宫里,承乾宫。

    宫门紧闭,灯火通明。庄妃穿着华服,直直地坐在梳妆台前画眉,红烛高照,她坐在光影里,一张脸好像一如刚进宫时的模样。

    “娘娘!”窦嬷嬷一路小跑着进寝殿。

    庄妃画眉的手一顿,终于忍不住地转过头去,她深深地看向窦嬷嬷,沉声问:“怎么样?”

    窦嬷嬷笑着答:“还是让鲁王殿下亲自跟您说吧!”

    窦嬷嬷侧过身去。赵佑成的身影显现了出来,他穿着一品亲王服,抬起一双漆黑的双眸,一字字清晰道:“成了!”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庄妃直接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 连身怀六甲的鲁王妃也扶着肚子,快步走到了庄妃与赵佑成跟前。

    鲁王妃的面色还如平常一般平稳而从容,只是隐隐颤抖的嗓音还是显露出了她的紧张,她问:“全部都成了吗?宫外如何, 与卫子谦有过联系吗?”

    赵佑成激动地点着头:“宫里已尽在我们掌握中, 宫外也燃了信号, 一切都成了!”

    “你父皇呢?”庄妃问,“你见过他没有?”

    提起章和帝,赵佑成还是有几分紧张。他沉默了会儿, 垂眸道:“父皇那边是秦王叔去的。等全部事情处理完毕, 我再去见父皇。”

    赵佑成是章和帝一手教导的,到底余威尚存。赵佑成联合秦王逼宫, 乃是名不正言不顺,因此提到要面见章和帝, 他便有些不安了。

    庄妃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胆怯, 她的眼眉微微挑起,柔声道:“你父皇老了,再厉害的老虎也要掉光牙齿的时候。日后的天下, 做主的是你。”

    赵佑成点点头,他的瞳孔黑沉沉的, 像是一轮被乌云遮住的隐月。

    比起母子二人对章和帝的讨论, 鲁王妃则郑重严肃地问道:“殿下今晚有见过秦王吗?”

    赵佑成无所谓地摇头说:“尚未。秦王叔还在东宫那边处理赵佑泽的事情。”

    所谓的“处理”当然便是“杀人灭口”这等腌臜事儿。即便赵佑成与赵佑泽已到了同室操戈的地步,为了身后清史,赵佑成也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正好秦王主动提出来替他解决了赵佑泽,既然如此, 赵佑成何乐而不为呢。

    听到赵佑成这样讲,鲁王妃连忙几步走近到赵佑成身边去, 她的面孔紧绷起来,低声说:“殿下听我一句,现在马上带人马去围住东宫,无论是秦王还是赵佑泽,都不要放过。”

    赵佑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皱眉道:“这合适吗?”

    “西北那边一直是秦王在联系,除去他以后,若西北生乱……”

    “那时候你已经是皇帝了!”鲁王妃的气度沉着,她掷地有声道,“秦王是以你的名义说服的安定侯,安定侯定不会反你!殿下上位以后,可以仍然重用安定侯。安定侯是聪明人,绝不会为了秦王的事情犯上作乱。”

    鲁王妃见赵佑成还在犹豫,索性也不藏着了,她的脸上闪过狠戾之色,硬声道:“秦王夫妇城府极深,又与西北一直有牵扯,殿下登基后,其必会成为心腹大患。”

    “此人决不能留!”鲁王妃冷冷道,“请殿下即刻带兵去东宫将他与赵佑泽一并除去。”

    赵佑成眉头紧皱,显然还在犹豫。

    “好,好胆识!”

    一道声音忽然从房外传来。几人循声望去,只见房门被一脚猛力踹开,秦王竟然直接从宫门处走了进来。

    他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唇角微挑,像是猫抓老鼠一般,带着戏弄的说:“早听说李家教出了个好女儿,果然非同凡响啊。”

    秦王轻挑的目光上下扫过鲁王妃隆起的肚子,大笑着说:“但这过河拆桥的本事,还是不教为好。”

    赵佑成几人都吃了一惊,心下不由惊惶起来。这承乾宫外还有他的侍卫在层层守护,秦王是怎么能像出入无人之境一般?

    还是庄妃最先反应过来,她克制着紧张与颤抖,微笑着说:“深更半夜,王爷怎么走到内宫里来了。”

    秦王看也没看她一眼,故作奇怪道:“娘娘不是要说,这于理不合吧?你并非皇后,从不是我的正经皇嫂。说得好听是贵妃娘娘,说得难听些,不过就是个妾罢了。那些叔嫂间的规矩,就别拿出来见笑于人了。”

    庄妃从没有见过秦王如此不客气的一面,也几乎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嚣张。她先是怔住,随后,便扬眉怒道:“王爷还是放尊重些。”

    秦王哈哈大笑,漫不经心地说:“娘娘不会还没认清形势,打算给我摆太后的派头吧。”

    他好似轻声细语地,目光却一寸寸地冷凝下去,让人看着胆寒。

    赵佑成简直是强撑着腰板,勉强笑道:“王叔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叔不是去东宫了,赵佑泽现在如何?”

    秦王大笑出声,扬声道:“莫急着操心他,你待会儿就会见到他的!”

    秦王这话几乎就是明示了他此时来承乾宫的意义。赵佑成与鲁王妃对视一眼,俱都目光僵直。

    内室里烧着火炉与地龙,被踢开的大门却不时飘了几片飞雪进来,使人忽地又从暖房里一下坠入冰窟窿。

    秦王用暧昧的目光扫过鲁王妃,笑道:“不过你这王妃十分有趣,我倒想继续见识一下她的本领。”

    “王妃说得对,斩草要除根,不然,后患无穷啊。”秦王特意将尾音拖得很长,像是一个享受捕猎的猎人般。

    听了这话,赵佑成长吸一口气,好像心肺之中也吸进了层层寒霜。

    鲁王妃挺着肚子,撑开险些被冻住的口舌说:“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过奖了。”秦王的眉眼中都写满了志得意满,“你们既然敢与虎谋皮,便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皇嫂。”又有一道声音突兀地在他们耳边响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这句话说得未免有些太早了。”

    一个堪比姑娘般清秀的人缓缓地领着侍卫走了进来。他的五官清隽秀丽,及至走到亮处时,才发现这人居然穿着一身戎装。目光所致之处,已是英气表表,锋芒毕露,再不会觉得像个姑娘。

    来的是赵佑泽。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见到赵佑泽, 秦王眼中的惊讶较之赵佑成更甚。但他的城府极深,第一时间先端详了承乾宫一圈。

    承乾宫里此时正布满了他的人手,不管外头情势如何变化,在这承乾宫里, 要想拿下他却绝对是千难万难。

    多了此想法, 秦王缓慢地给自己找回了点儿底气。

    他盯着赵佑泽, 说:“你倒是比我想象中聪明。”

    “秦王叔过奖。”赵佑泽的语气平淡。他的眸子如一方润墨一般,从来都是清澈端方的,可今日却隐隐地投出了些上位者才有的威严与决断。

    “既然我能平安到此, 那么王叔, 您应该能想到佑棋皇兄的下场才是。”赵佑泽看着秦王,不动声色地道了句。

    秦王不由一怔。

    赵佑棋是他的嫡长子, 他与秦王妃鹣鲽情深,府上虽然也有侧妃和庶子, 但是赵佑棋早前就被封了世子, 是他悉心栽培长大的,二人父子之情极为深厚。

    此次逼宫,他见大势已成, 遂放心地将赵佑棋留在了东宫善后,自己则亲自来了承乾宫料理赵佑成等人, 没想赵佑泽竟是个这么难啃的骨头。

    想到赵佑棋, 秦王默了一瞬。

    再抬起头时,秦王却轻描淡写道:“不过一子罢了,随你处置。”

    “不愧是秦王叔。”赵佑泽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可惜佑棋皇兄听到这话, 只怕要伤心了。”

    赵佑泽目光一转,轻轻说了句, “大皇兄,你在今晚,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赵佑成在看到赵佑泽的那一刻起,心中便在五味杂陈。喜的是,赵佑泽不似秦王那样心狠手辣,至少他能保住性命。忧的却是,既然赵佑泽还健在,那么父皇……是不是也一并知道了他与秦王的所有谋划。

    父皇会如何处置自己?

    赵佑成有些笨拙地张嘴:“我……”

    “四弟,”这个时候,依旧是鲁王妃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她瞧了眼赵佑成,笑得很平静乖巧,“今夜的事情,鲁王从不知情。一切的谋划皆是平阳侯府与秦王所勾结。秦王之所以会来承乾宫,不过是因为事情败露,想要挟持贵妃与鲁王。”

    此话一出,不管秦王和赵佑成下场如何,但是鲁王妃和平阳侯府一定会万劫不复。

    赵佑泽的目光轻轻瞥向鲁王妃,其实赵佑泽曾几次从嘉善那儿了解过鲁王妃的为人,也多少听说过她与赵佑成夫妻恩爱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鲁王妃竟会为了赵佑成,甘愿牺牲掉平阳侯府的所有人。

    赵佑泽饶有耐心地听鲁王妃接下来的内容。

    鲁王妃的语调居然还是那样柔和,她的嘴角轻轻扬起,好似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说怎么样大逆不道的话:“鲁王到底是陛下的儿子,自幼得陛下教导,怎敢有那狼子野心,逼宫弑父呢。”

    这是在逼着章和帝为了皇家名誉,保住赵佑成了。

    赵佑泽抬起眼,头一次正视起鲁王妃来。

    承乾宫里的灯光与火光连成一片,唯独少了日光的照耀,这使得这座宫殿,在此刻徒增了几丝阴森的味道。

    赵佑泽的目光反复在赵佑成、秦王以及鲁王妃几人身上转了几个圈,几息后,他心思微定。

    “今夜的事情,还需父皇圣意裁决。”赵佑泽道,“不是皇嫂你三言两语说了算的。”

    这话,却已是透露出皇宫内外早已尽在他与章和帝掌握之中的意思。

    秦王的脸色一阵泛白。说到底,鲁王毕竟是章和帝的亲生儿子,虎毒不食子,可自己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他怔怔地睁开眼,环视了一圈周围自己的人手,目光复又盯向赵佑泽,凶相毕露,显然是打算鱼死网破。

    然而,不待他号令,赵佑泽却先一抬手,扬声道:“今夜宫变,秦王与其世子皆在混乱中应弦而毙。”

    话音刚落,还不及众人反应,一道流矢已经穿过内殿的大门,带着赫赫风声,向秦王而去。

    这刹那,赵佑成仿佛听到了秦王喉骨破裂的声音,只见秦王连最后抬手捂住鲜血的力气都没有,便轰然倒地。

    赵佑成吓得接连后退了数步,他本能地一手盖在了自己的喉咙上,楞在当场。

    赵佑泽则是向门外的楚锡轻颔首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乾清宫。

    宫殿里烧着暖和的地龙,将一室风雪都隔绝在外。章和帝披着外袍,背手而站,殿里除了陈功,此刻再没别的人伺候,好像今夜的一切纷争都与这间宫殿无关。

    陈功悄悄为章和帝添上茶,低声道:“禀陛下,都处理完了,四殿下正往这儿来。”

    章和帝默然不语,半晌后,他开口道:“放他进来,你们都退下。”

    陈功道:“是。”

    虽说在天家,父子相残是常有的,可今夜发生的事情,还真是让人一句都不敢多问啊。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赵佑泽的脚步声很轻, 不知是特意放轻的,还是出于他身量纤细的原因。

    这个儿子其实一直不算很像自己,章和帝抬眼望去,一下就望到了好远的时光。

    他忽地记起赵佑泽出生那一年。先是蓝田山崩水出, 又逢豫州大旱。人人都说那年不是个好年景, 盼望着皇后的嫡子降世, 能天降福星,冲一冲晦气。

    可谁也没料到,中宫皇后的嫡子, 竟生来就会双目失明。这好像更加印证了此不是个好年景的说法。

    但章和帝实则是不信这些的。

    天知道他有多盼望这个孩子出世。嘉善冰雪聪明, 本已是万里挑一了,但终究有一点不好, 她无法继承大位。若皇后能再生个属于他们的男孩儿,他必会悉心教导, 以储君的标准去培养他。

    他们的孩子, 一定会幸福地长大,未来,也一定会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即便到后来, 天不从人愿,元□□来有疾, 不能为君, 章和帝也没准备吝啬自己的父爱。

    可是,他又想起裴皇后临终前,郁郁地抓着他的手,始终念念不忘的几句话。

    “陛下, 您多爱元康一分,在将来, 便是多害他一分。其实陛下若能废了我的皇后之位……对元康才是最好的。他还这么小,又占着嫡子的名头,岂能不遭人妒恨。但臣妾,又舍不下嘉善啊。她不应该因臣妾和元康的过错,失去嫡出公主的名头。她只是个女孩儿,陛下喜欢她,她未来才能嫁得更风光。”

    “陛下,臣妾是个母亲,臣妾真不知该怎么办……”

    “臣妾对不起您,没能给您生下一个健康的储君……”

    裴皇后最后的一滴泪,滚烫得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章和帝像是被烫着般,缓缓地抬起手,摸着她的脸说:“朕不怪你。只要是我们的孩子,都好,都好。”

    裴皇后眼中清澈,却再没有了生机。

    他不知道她究竟听没听见他的话。

    她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上,离开了他。

    章和帝猛地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发现赵佑泽已经站在了他跟前,向他行礼道:“父皇,儿臣幸不辱命,都处理干净了。”

    “秦王与秦王世子皆已毙命,鲁王等人被软禁在了承乾宫。九门那边也没出任何差错,卫子谦被拿下,有大姐夫坐镇,其余的人不成气候。”

    这个孩子,这个裴皇后放心不下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呀。他医治好了身上的顽疾,还有了自己的獠牙和翅膀。

    章和帝望向他年轻俊秀的脸,低声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鲁王?”

    赵佑泽处变不惊地抬头:“鲁王以下犯上,是为谋逆。想要弑君弑父,是为不忠不孝。”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说起来面不改色,章和帝不由微微睁眼看他。

    赵佑泽的眸子漆黑,并无害怕的意思,继续说道:“但鲁王到底是父皇的子嗣,自幼得父皇教导。既然秦王父子已经伏诛,儿臣以为,为了父皇的颜面,便不必将鲁王牵扯进来。不如撤了鲁王的爵位,贬为庶人,圈禁在凤阳也就是了。”

    章和帝沉吟片刻,看向他,半开玩笑道:“打虎不死,后患无穷。”

    “鲁王不是虎,”赵佑泽言之凿凿道,“儿臣能辖治他。”

    章和帝笑了,点头道:“好。”

    “按你说的办。”

    他想了想,又说:“鲁王妃与平阳侯府一同参与谋逆之事,此为灭族重罪,罪不容诛。”

    想到适才那位一身孤胆的女人,赵佑泽顿了顿,方才低首道:“是。”

    他略一抬首,说:“还有承乾宫的庄贵妃娘娘,该如何处置,请父皇示下。”

    章和帝偏过头去,看了眼宫外半谢了的梅花,怔楞片刻。

    几息后,他说:“贵妃大逆无道,与鲁王妃一同犯上,念在这几十载恩情的份上,赐她三尺白绫。”

    “淑娴性情乖张,与忠义伯府并不相得。朕一念之差,成就一对怨偶。往后的日子,让她青灯古佛,在道观里度过吧。”

    章和帝的嗓音冷淡,几句话之间,已经定了无数人的命运生死。赵佑成和淑娴终归是龙子龙孙。哪怕赵佑成欺君罔上,谋逆反叛,可虎毒不食子,他还是留了赵佑成一条命,庄贵妃与鲁王妃却没这么幸运了。

    至于淑娴,这孩子从来都是不知高低的。未免她在赵佑泽即位之后再兴风作浪,做些无谓的念想,章和帝干脆直接出手斩断她的红尘。这也是在明示,鲁王这一脉,将彻底跌落尘埃,不会再存在任何逆风翻盘的可能。

    在这大刀阔斧间,一场宫闱叛乱被顺利地解决了。

    赵佑泽领完命,刚准备退下去善后,章和帝忽地又叫住他。

    “元康。”

    赵佑泽走出两步复又停下:“父皇。”

    章和帝凝视他,忽然问:“对展砚清这个人,你怎么看?”

    赵佑泽并未犹豫,用他特有的清朗的声音字正腔圆地说:“姐夫有出世之才,儿臣以为,他不该因门第身份之故困宥于一方天地中。”

    章和帝道:“你与嘉善自小感情深厚,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展砚清又是所有驸马里最具本事的一个,他可以为你所用,可以掌兵权,当朝廷重臣,但也正因他是驸马,这一生,他不能做封疆大吏。”

    前朝的驸马地位低下,基本都只领个四五品的闲职,可以算是最苦逼的皇室宗亲了。本朝的驸马则不一样,太\\祖皇帝爱惜公主,最初选驸马时,许多人选都是系出名门的嫡长子,这样的人才,如果只担闲职,那就太过大材小用。

    展砚清也是如此。

    可驸马有驸马的坏处,驸马是皇亲国戚,当了驸马以后,所有皇子都会跟他有亲戚关系。偏偏他却是个外姓人。

    太过信任驸马,可会存在改朝换代的风险。

    这样的话,章和帝没有明说,他相信赵佑泽能领悟。

    赵佑泽果然明白,他大大方方地说:“是。父皇想教儿臣制衡之术,儿臣知道。”

    章和帝“嗯”一声,微微闭上眼,不再言语。

    这一夜,展岳一直坐镇京城,直到宫里传来了尘埃落定的消息。他才换了身衣裳,匆匆地打马而出。

    赵佑泽来寻人的时候,已经不见展岳的踪影了,九门提督的人打算沿着路去找。

    赵佑泽却道:“不必了。”

    这种时候,姐夫除了去接阿姐,不会去别的地方。

    也好,今夜九门没有出乱子,是因为有展岳在。他早已身居高位,这夜过后,赵佑泽的储君之位将会稳如磐石,而展岳又要声名大噪了。

    树大招风,他也需要适当地敛起锋芒。

    赵佑泽唤来楚锡,命他宣读了内阁下发的缴文——卫子谦从前安插的钉子被彻底拔出,九门的兵力,重新布置了。

    而展岳呢,他果然出京直奔向长春观的方向。

    路上竟然还碰到了从长春观返京的吕思贤,吕思贤向他草草地讲述了在长春观的经过,展岳听得是胆战心惊。

    他自认对嘉善母子做了最缜密的安排,但还是没有料到,西北的手居然敢伸得这么长!

    幸好,幸好吕思贤机变,及时返京,不然……

    展岳一阵后怕,赶忙对他道了谢。

    吕思贤道:“此乃我分内之事,你这样可就见外了!”

    “赶紧去见公主吧,我也忙着回京复命。”

    展岳向他拱手,二人很快告别。

    有了这个插曲,展岳更加忙慌地赶路,三天才能走完的路程,他居然在第二日晨光熹微的时候就到了。

    此时,嘉善与瑄哥儿刚起,正与齐氏和弘哥儿一道在院子里用早饭。在吃上面,瑄哥儿一向进得香,而弘哥儿被养得娇些,不太能适应观里的吃食。齐氏只好亲自来喂。

    这边瑄哥儿与嘉善已经放下了碗筷,打算换套衣服去园子里摘点水白菜呢,齐氏还在念叨瑄哥儿:“你要不吃快点儿,待会我们都出门去,你可只能在院子里看书了。”

    说着话,瑄哥儿已经换完衣服,蹦蹦跳跳地出了游廊。

    他小孩子心性,走路也不仔细,连前方有人都没看到,直接一头闯进了别人怀里。

    还是展岳将他捞出来,瑄哥儿才手舞足蹈地大声惊呼:“阿爹阿爹!是阿爹来了!”

    正好这时嘉善刚换了简装,因为要去园子里,所以她一身荆钗裙布的打扮,分外朴素。

    朝阳升起,晨雾弥散,嘉善站在深邃微白的苍穹下,笑意盈盈地看向他。她嘴角噙笑的时候,有种很生动的美丽。

    嘉善睁着漆黑晶莹的瞳孔,声调低柔道:“你来了。”

    明明不算久别重逢的相见,展岳却莫名觉得眼眶有些热。

    他不顾还有那么多人在场,狠狠地把嘉善掼进怀中,带着粗暴的温柔。

    “我好想你。”展岳闭上眼,闻着嘉善身上的馨香,说。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嘉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齐氏和弘哥儿可还在呢,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紧拥在一起,传出去也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一边这样想着, 一边又觉得心上无比温暖, 恋恋地甚至不舍得和展岳分开。

    见此, 齐氏忙低下头,目不斜视地抱着弘哥儿走了。

    瑄哥儿则趁机钻进两人中间来,抱着展岳的大腿, 扬声道:“阿爹阿爹!你怎么不抱我!我也好想你哦!”

    “我前几天还生病了。”说着, 瑄哥儿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打算挤出几滴眼泪来。

    展岳闻言, 终于放开了嘉善。他蹲下身,复将瑄哥儿抱进怀里。

    展岳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 低头问:“快让阿爹看看, 现在病好了吗?”

    “嗯!”瑄哥儿重重地一点头,他趴在展岳肩上,轻声说, “阿娘也很辛苦,那晚一直抱着我赶路, 我听丹翠说, 阿娘昨天吐了好久……”

    展岳目光一顿,望向嘉善微微隆起的肚子,双眼中流露出心疼和歉疚之意。

    嘉善看他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忙上前去牵住他的手, 笑着说:“别听这孩子瞎说。他没生病,不过是流了几次清水鼻涕, 我也只是孕吐的正常反应而已,实在不值得一提。”

    她笑起来的时候端的明眸皓齿,展岳看得喉头滚动,遂一手抱着瑄哥儿,一手再次将嘉善揽进怀里。

    他的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无尽温柔,盯着她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嘉善微微一笑,主动地拥着他,顺手也摸了下瑄哥儿毛茸茸的脑袋瓜,她说:“好啊。”

    这一刻,好像风停了,云也静止了,万物流转都舍不得打扰他们。

    展岳低首,轻轻地吻着嘉善的鼻尖。

    光天化日下,怎么好意思!嘉善红着脸推拒他,展岳叹了口气,专注地看向她的唇,轻声道:“走,进屋说。”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展岳身上难免有风尘仆仆的气息。嘉善唤了人来给他沐浴梳洗,又重新给他穿了身整洁干净的衣裳。

    嘉善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道:“我带瑄哥儿去玩,你留在这儿睡会儿,歇息好了我们再回京城。”

    展岳说:“你们去就是,我不累。”

    他招手示意,剑兰很快过来了,展岳吩咐道:“让陈楚和朱政来见我。”

    听到他要传陈楚朱政两人来,嘉善很快猜到了他要干什么。

    嘉善不由心中一跳,晓得他已经知晓了在长春观发生的来龙去脉,于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虽然我也恨极了,但是你别杀展少瑛,别为他脏了手。”

    “哼。”展岳此时还不知展少瑛说过的那些不知死活的话,不然早就第一时间把他给剁了。但是展少瑛敢私下来此处的,还是让展岳勃然大怒。

    展岳冷哼一声,道:“你放心,杀他太便宜,我已想好了别的方式来料理他。”

    嘉善点点头,她并不关心展少瑛的死活,只是不想让展岳担一个滥用私刑,戕害同族的名声。

    嘉善说:“我答应了会帮齐氏合离,但弘哥儿毕竟是展少瑛的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如果展少瑛被判谋逆,就算别的人能不被株连,弘哥儿的一生也肯定是毁了。”

    展岳沉吟了片刻,笑说:“这个我自有办法,保准不会牵扯到弘哥儿,还能让他日后稳稳坐上安国公的位置。”

    “真的?”嘉善一喜,瞥着他说,“什么法子这么厉害?说给我听听,我也好去讲给齐氏。”

    “那要看公主愿意献出多少诚意了。”展岳意有所指地盯着她粉嫩的嘴唇。

    嘉善呼吸一滞,欲说还休地瞪了他眼,走上前去轻轻亲吻他的唇角,然后,在展岳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又重重地咬了他一口。

    “不说算了,还欺侮我,跟我讲起条件!”嘉善凶巴巴道。

    展岳忙拉住她,讨饶道:“不过一个玩笑,我哪里舍得……”

    展岳缠着嘉善,又絮叨了一炷香的时间,嘉善方才从里屋离开。出来的时候,她嘴唇微肿,特地又整了衣裳,就连发髻都好像是重新扎过。

    陈楚和朱政早就到了,只是碍于公主在里头,不敢贸然进去。现下见嘉善终于出来了,二人目不斜视地行过礼,忙去拜见展岳。

    展岳从朱政口中听到了展少瑛的那些放肆之语,当即脸色铁青,他没有发作,只是面色冰冷地凝视着屋前的砖地。

    死一般的寂静在顷刻间弥漫开来。

    陈楚追随展岳多年,很了解他的为人脾性,清楚这是暴怒来临的前奏,只低着头不敢说话,恨不能把刚才朱政转述的那几句“我想要你”从耳朵里给挖出来。

    “陈楚。”展岳终于开口了,他的语调冰冷,一身从战场带来的戾气无处可安放。

    陈楚忙道:“属下在。”

    展岳的双眸如刀如剑般,他抿紧嘴唇,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你去,把他废了。”

    感受到了展岳身上肆虐的气息,陈楚忙喝一声:“是!”

    他脚步不错,一刻不敢耽搁地去了展少瑛的院子里。

    展岳深呼一口气,片刻后,他一掌下去,旁边的一张桌子轰然倒塌。

    朱政害怕地跪了下来,展岳却上前去扶起他:“你做得很好,护主忠心,勇气可嘉。等回府了,我与公主会对你另有封赏。”

    “多谢驸马,属下不敢居功。”朱政边说着,便擦去额角留下来的汗滴。

    他从没有见过驸马这个样子……当然也会猜到驸马听到展少瑛的话,肯定要发雷霆之怒。只是,这样的戾气,这样的凶悍,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毕竟驸马在公主面前,从不会如此的。

    是啊,也许驸马从来都是这样,只有在公主面前,才会那么温情吧?朱政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低声道:“只要公主无恙,属下就算幸不辱命了。”

    展岳“嗯”一声,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朱政便退下了。

    京城。

    这几日安国公府出了桩新鲜事儿,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在议论。安国公世子的大公子,被人从一辆马车上给扔了下来。

    扔下来的时候,大公子衣衫不整,颜色苍白,两腿间还鲜血淋漓,亵裤被染得像枫叶一样红。而大公子本人,则一直捂着某处不可告人的地方,喃喃呻\\吟。

    百姓们都猜测,大公子可能是碰到了什么歹人,被……被……生理性阉了?

    天子脚下,是谁这么大胆啊?

    托了赵佑泽的福,那夜的宫变解决得悄无声息。百姓们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妨碍,只是睡一觉过去,觉得这些时日京城的将士好像在频频换防。不过这也无所谓,他们只关心柴米油盐,以及关心……安国公世子的大公子,到底是不是成了太监?

    安国公府。

    自从展少瑛被送回来以后,安国公府的大夫就没断过,每一个进来都摇了摇头,劝一句“节哀”。

    张氏的眼睛已经哭得像核桃仁一样,几日来,她魂不守舍,看着衰老了不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张氏抓紧展少瑛的手,哭个不消停地说,“我这就进宫去告御状!瑛哥儿,你别怕,娘去帮你讨回公道来!”

    展少瑛的一张脸毫无血色,他断续地呻\\吟道:“好疼……我好疼……”

    “瑛哥儿,”张氏扑在展少瑛的身上,痛哭流涕道,“我的瑛哥儿!”

    展少瑛呼吸孱弱,下\\半\\身传来的阵阵痛楚很清晰地告诉他,他现在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受此大辱,还不如杀了他!

    展少瑛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陈楚扬起刀,割下他子\\孙\\根的那个画面。

    展岳是故意的,故意不想让他死!陈楚做完这些之后,甚至还拿了上好的金疮药来给他敷着。

    他们想要他活着,想要他痛,想要他身败名裂,就是不要他死,展少瑛恨得咬紧了牙。

    展泰此时也知道了消息,被人从光禄寺请了回来。他上前去,先看了眼展少瑛的伤势,叹口气问:“怎么会这样?”

    “是展砚清!”张氏红着眼,用剥皮拆骨的语气恨道,“是展砚清派人做的!他把瑛哥儿害成这样,我们不能放过他。”

    “世子,你去找陛下,你去参他一本!瑛哥儿再怎样也是他的子侄,他心狠手辣,残害子侄,让他一命还一命!”张氏发疯似的吼叫道。

    展泰喝道:“住嘴!”

    “他是驸马,你指望陛下为了瑛哥儿出头,让公主守一辈子活寡吗?”展泰的眸光寒冷,“今日早朝,陛下已经下旨立四殿下为太子。你日后待公主尊重一点儿,别没大没小,不成体统。”

    听到赵佑泽被立为太子,张氏与展少瑛对视一眼,皆是眉心一跳。

    展泰虽然不若展岳有天资,可也为官多年,又是安国公世子,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

    他犀利的眼神望向展少瑛,严肃问道:“你四叔虽与我们不睦,但绝不是恶意伤人的人。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何会碰见他,把来龙去脉给我讲清楚。”

    “世子,孩子都这样了……”张氏低声劝道。

    展泰冷然说:“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张氏犹豫地看向展少瑛,展泰复又喝道:“出去!”

    张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门。

    见张氏终于走了,展泰的目光在展少瑛身上打了个转,他直截了当道:“瑛哥儿,你现在说实话,趁你四叔尚未面圣,你还有救。”

    展少瑛神色微变。

    展泰的语调再次在他头顶响了起来:“说实话。”

    展少瑛的眼角溢出泪来,他低低道:“是。”

    一盏茶后,展泰从展少瑛房里出来,他面色铁青,没理会站在庭院里等的张氏,直接去了安国公的院子。

    夜间,展岳与嘉善刚刚抵达公主府,等待已久的安国公府的小厮就笑意吟吟地凑了上来:“四爷安。国公爷请您过府一叙。”

    展岳看了眼嘉善,嘉善轻轻帮他理平衣领,微笑道:“去吧,我在府上热着饭等你回来。”

    去吧砚清,去把属于你的那些荣辱给拿回来,去把你娘受的那些委屈,给找回来吧。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这次被派去公主府请展岳的人, 并非一般管家,乃是安国公府掌管钱财的大管家,跟随安国公许多年了,早已脱了奴籍。岳管家早到了展岳该叫一声爹的年纪, 又因为是安国公的心腹, 在府里一向有些倚老卖老。

    这回他对展岳却分外恭敬, 态度甚至称得上谄媚。

    展岳进安国公府的时候,已至酉时。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国公府上下却十分安静。

    岳管家在前头领路, 态度十足的谦卑:“四爷, 您跟奴才往这儿走,国公爷和世子都在等着您一道用膳呢。”

    “奴才听国公爷说了, 您现在身当重任,每日没得辛苦。国公府上的吃食虽比不上公主府精细讲究, 但也是您从小吃到大的。挂炉山鸡怎么样?奴才记得您打小就最爱这个, 从前家宴上,老太君还在的时候,她老人家每每都让人给您单独留一份。”

    “正巧今日府上做了这道菜。还有桂花鱼条、莲蓬豆腐, 都是您爱吃的。”

    展岳早知他来的目的为何,只是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冷笑, 并不吃他知冷知热的这套。

    “四爷, 到了。”

    说话间,已到了正堂。除了安国公与展泰外,竟没多余的人了,连贴身伺候的奴婢和小厮也都没一个。

    岳管家亲自引着展岳入席, 替他拉开椅凳:“四爷,请。”

    展岳扫了安国公与展泰一眼, 刚准备入座,展泰却率先站了起来,是一个尊敬的姿态,他道:“四弟来了,坐。”

    虽说展岳是驸马,官阶上也比展泰高了不少,但在安国公府里,展泰乃是兄长,他是弟弟。展泰实则不需要表达这种尊敬。

    展岳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表示领情。

    展岳入了席,几人才有了开箸的架势。

    摆在展岳眼前的菜,正是岳管家刚才提过的那道“挂炉山鸡”。见展岳的视线放在这道菜上,展泰便又往他跟前挪了挪。

    展泰自然地笑道:“知道你喜欢吃,爹今日特地请了楼外楼的厨子来烧。你尝尝,跟咱们府上的味道可有什么不一样?”

    说着,展泰便作势亲自替展岳夹菜。

    展岳抬眼,神情中有种淡淡的疏离和矜持,他说:“不劳世子动手,”

    被这样不轻不重怼了一下,展泰的神情不变,只是笑说:“举手之劳罢了,祖母的愿望就是咱们府上能够兄友弟恭,合家安康。四弟不必客气。”

    展岳微抬眼,言语中有种锋芒毕露的冷峻,他道:“说话归说话,别扯上祖母。”

    展泰笑了笑,并不介意展岳的冷淡和冒犯,只是道:“愚兄不过是想着你是祖母一手养大,情分到底不假。她老人家虽已故去,想必四弟仍在时时挂念祖母,我这才提上一提,四弟若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展泰一番话风度翩翩,展岳却已有些厌烦这种虚情假意的腔调。他上下打量展泰一眼,说:“这时候再来跟我聊家和万事兴,世子不觉得太迟了?”

    “有话直说,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二位身上。”展岳搁下筷子,淡声道。

    展泰的目光僵了一瞬,总算失去了他一直在努力维持的风度。

    一直没出声的安国公这时扫了眼展岳,接过话道:“好。既然你要开门见山,那我便说了。”

    “瑛哥儿是你的子侄,不管你甘不甘愿,你都姓展。”安国公认真地注视着展岳的眼睛,低声说,“既是一家人,我们要求你保下瑛哥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展岳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他斜斜看了安国公眼:“这么说,你们已经知道了发生在长春观的来龙去脉?”

    安国公道:“知不知道不重要……”

    “不重要?”展岳的神情一冷,厉声说,“国公爷久不上朝,连‘谋反’都敢说不重要了。”

    “瑛哥儿是不是‘谋反’,不过是看你与公主的一句话。”安国公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们若愿意保下他,那他出现在长春观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公主,乃是一片拳拳之心。”

    展岳的目光冰冰凉凉,说出口的话更是冷得骇人:“拳拳之心?国公爷可真是打得好算盘。他欲伤我妻儿,我不杀他已是大恩,照您的意思,我是不是还应该带上公主来安国公府上门致谢一趟?”

    安国公拧紧眉头。他们这次是有求于人,早料到了会碰钉子。

    可是当展岳一句一句地吐出这些冰冷又陌生的话的时候,安国公却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一样出尘的容貌、一样澄净却坚硬的眼神,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傅时瑜?

    “展见涵,我如今有求于你,为了傅家为了岳儿,我不与你争那些无谓的长短。但你记住,永远记住,你的高高在上,你的见死不救,你的刻意折辱,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替我拿回来的。”

    “你记住了。”

    ……

    安国公呆了一瞬,忽觉一阵穿廊风急速而来,正扑在他脸上,他好像是被人扇了一面耳光一样,他脸色苍白,怔怔地捂住脸。

    “四弟,”在这怔楞间,展泰接过话头,他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瑛哥儿这次的确犯了不赦之罪,只是不忠二字,已经足够定他死罪,愚兄不敢为他开脱。私下里四弟打算如何处置,尽管直言。只是安国公府百年门楣,多少代经营才有了你我的今天。实在没必要为了他一个人,辱了我们安国公府上下百年的名声。”

    “爹那句话没有说错,不管愿不愿意,四弟你姓展,就连公主为你生的孩子,他也姓展。一笔写不出两个展字,如此浅显的道理,四弟这样聪明的人,何尝不明白?”

    展岳淡道:“世子好伶俐的口舌。”

    “世子事事都明白,我却有一点要请你解疑,”展岳侧目看向二人,瞳孔幽深,“你们现在是在与我做交易,还是求我?”

    展泰愣了愣,片刻后,他弯下身,十足恭敬地说道:“是我求你。大驸马、展都督,是我在求你。”

    展岳垂眼看他,冷淡地说:“以世子的身份,想要求我,还不够格。”

    展岳的目光越过他,直直地望向安国公的方向。

    展泰面沉如水。他一向是个孝子,即便展少瑛是他唯一的儿子,可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安国公为了他们父子受辱。

    再张嘴时,展泰语气不再和善:“四弟,那你想怎么样?”

    展岳轻蔑一笑,并不说话。

    “泰儿,”安国公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后,他倏然开口,“既然展都督意在我这儿,你无需再多话。”

    “展都督,”安国公沉声地唤道,“那就当是我与你做交易。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给的,我都愿意给。”

    展岳:“安国公以为,你阖府上下,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心动?”

    安国公抿紧嘴唇,还是展泰平复了一番心境后,主动道:“只要展都督答应我所求,我会向陛下自请辞去世子之位。下一任安国公,下下任安国公,是你和你儿子。”

    “呵,”展岳的笑声里带着几分浓重的讥诮,他脸色冷沉,“世子以为,我很想要安国公这个爵位?”

    “安国公府,除了安国公的老脸还值些钱,别的,我看不上。”展岳坦然地迎着展泰的目光,平淡自若地说。

    安国公和展泰皆脸色难看,展泰喝道:“展都督,你别太过分了。”

    展岳不为所动,冷冷说:“世子,这不是你求人的态度。”

    他不再拐弯抹角,伸出素白的手指,目光森寒:“三个条件,只要国公爷答应,我会保下展少瑛,保下安国公府。”

    安国公自衣袖中紧紧捏起拳头,他语气凝重:“说。”

    展岳目光锐利:“我对世子之位没有兴趣,只要一个保证。”

    展泰问:“什么?”

    展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下一任安国公,只能是展一弘。”

    安国公与展泰脸色微变,展泰的口气更是顿时变得不太妙,他微眯起眼:“他们母子,是你的人?”

    展岳斜睨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些微警告:“轮不到世子过问。”

    展泰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指。倒是安国公于这点上想得开,反正展一弘是展少英的儿子,只要他的嫡出血脉不假,不管齐氏投靠了谁,都不重要。背靠大树好乘凉,安国公心里对齐氏如此机敏的政治眼光甚至还有几分欣赏。

    “可以,这点我答应。”安国公干脆地道。

    “第二,”展岳的目光从安国公日益衰老的面庞上扫过,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请安国公给我一封和离书。”

    展泰微愣,显然还是不明所以,和离,什么和离,跟谁和离?

    安国公却早就明白了展岳的深意,面色一下子难堪起来。他目光深邃,安静地盯着展岳看。

    须臾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安国公喉头滚动,嗓音低哑地说:“是……是你娘交代你的吗?”

    展岳的眸子里目光清冷:“我娘不是神,预料不到几十年后的事。”

    听到这样的回答,安国公却像是松了一口气般,他垂着眼眸,一时并未答应。

    展泰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看一眼展岳,复又看一眼安国公,为难地道:“这,从没听说过做儿子的替父母讨和离书的故事。”

    “何况人死如灯灭,四弟……”

    “世子。”展岳决然打断他,面若寒霜,“你可以觉得被狗咬了一口无足轻重,但我娘品行贞洁,她断不能忍受一生有个无法抹掉的污点。”

    “污点”本人此时正在微微颤抖,颤抖完了,似乎是气极,他居然还有心情笑了笑。

    安国公坚定的目光寸寸散碎,他轻声问:“有这个必要吗?”

    展岳眼波平静,回答了他一个字:“有。”

    “好,”安国公点头,用力地重复道,“好。”

    “你是她的儿子,可以为她作主。”安国公牵起嘴唇,年迈松动的肌肉描绘出一张薄情的面孔,“不过一封和离书罢了,我答应。”

    “既然和离,我娘自然不再是展家的人,我会将她的坟头和牌位迁回傅家。”展岳理所当然地说。

    安国公沉默,并未接话。

    展岳说得自然是对的,既然和离了,那么傅时瑜与他就再没有干系了。以后无论生死,无论在阳间还是阴间,他们都将山水不相逢。

    安国公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为什么那一个人,死了这么多年,还可以让她亲生的儿子来锥他的心呢?

    安国公盯着屋子里几十年未动过的布景,开口说:“随你。”

    “至于第三。”展岳的语气顿了顿。

    安国公便与展泰一齐看向他,替傅时瑜讨和离书的条件都提了出来,安国公觉得展岳不会再有什么比这更惊世骇俗的想法了。

    “等我娘的坟牵了回去,”展岳不紧不慢地说,“请国公爷在傅家所有先祖面前,给我娘,扣上三个头。”

    一时静默。

    安国公的面色渐渐堆积结冰。

    展泰再也忍不住,一声暴喝道:“展砚清,你别太过分了!”

    “世子觉得过分?”展岳笑得轻松,说得也从容,他喝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口茶,沉沉的目光扫过安国公,“国公爷,我这要求,比之你当年的毁约纳妾,很过分吗?”

    安国公眼眸闭合,似乎有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从他面庞上传出来。

    展泰率先起身,断然道:“我宁愿死,也不会让我父受此大辱。”

    “展砚清,今日之事作罢。”展泰的气息凛冽,语气决绝。

    展岳似乎毫不意外展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笑着说:“世子,从最开始,我就不是在与你做交易。”

    “以你的身份,还没资格在我这儿说作罢。”展岳收起笑意,目光尖锐,像是一把完全出鞘的剑。

    他望向安国公,漫不经心地说:“国公爷,我们商谈之事乃是愿者上钩,你有一天时间考虑。”

    “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展岳意味深长地道。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安国公呼吸一错, 他望向展岳:“你……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这种话有什么值当我学的吗?”展岳神情冷淡,上下打量安国公一眼,“安国公在心虚什么?”

    安国公知道自己此时露了怯,这在展岳面前原本是最不应该的, 但是展岳适才那句“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从前却是出自自己之口。

    当年永定侯府败落, 安国公上门去要纳傅时瑜为妾, 傅家的人叫嚣着要将他赶出府去时,安国公对着明艳灿烂的傅时瑜,曾说过同样一句“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

    彼时他高高在上, 自恃为簪缨世家, 又有嫡长子的世子身份。他有把握傅时瑜为了保全傅府,必然会甘愿委曲求全。

    可是傅家人的叫骂声又实在是令他心中不快, 因此这句话带着明显的刻意折辱。他就是让傅家人和整个京城的人都看看清楚,哪怕他主动退亲, 哪怕傅时瑜曾经多么的倔强骄矜, 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得不服软,而且进安国公府, 还是傅时瑜主动向自己低的头!可不是从了谁的勉强!

    不想,三十年后, 一模一样的话竟然从展岳口中如数奉还给了他。

    安国公不发一语, 只是牙齿在微微打颤,不知究竟是气的还是骇的。

    展岳道:“你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考虑,后日我即会陪公主进宫面圣。”提到嘉善,展岳的语气略微舒缓了起来, 他道,“二位好生思量清楚。”

    展岳走后, 展泰踱步到安国公身边去,见安国公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唤了声“爹”。

    安国公慢慢回过神来,他呼出口长气,侧首问:“咱们府上有多久没做过法事?”

    展泰随手算计完年份,回说:“祖母走后,便一直没做过了。”

    “明日将五华寺的高僧请来,”安国公缓缓说,“超度一下府上的亡魂。”

    什么亡魂?

    展泰不明就里,但听安国公是个珍而重之的口吻,只好点头应下了,想了想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四弟的三个要求,爹是怎么打算的?”

    三个要求……

    安国公的思绪再次陷入了沉默。

    可惜,展岳留给他们考虑的时间并不多。到得第二日傍晚,展泰主持完了这日安国公府上的法事,饭也来不及吃,便起身赶去了公主府,管事的直接去禀告了展岳。

    展岳正在和嘉善与瑄哥儿用膳,听到是展泰前来拜访,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给嘉善添菜。

    嘉善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笑着吩咐:“世子好不容易来一趟,饭是不必留了,茶水倒可以给他添一壶。就用前两年世子夫人送来的白茶吧。”

    那白茶是前些年瑄哥儿办抓阄礼时,张氏随的礼。白茶本也是茶叶中的珍品,只是张氏对待他们的心向来不诚,选的茶叶品相太差。嘉善嫌弃得不行,连打赏下人都觉得拿不出手。

    所以大部分都丢了,只剩下了几盒,嘉善原本打算找机会带去安国公府,随便找个由头赏给安国公府哪个下人,也好膈应一下张氏。不想展泰竟会有主动登门的一天,只好便宜他了。

    展岳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由笑说:“怎这么促狭。”

    嘉善道:“完璧归赵嘛。”

    展岳笑笑,待与嘉善和瑄哥儿一同用完了膳,他才不紧不慢地往正堂走去。

    展泰如今是有求于人,所以只是手捧着茶盏,极有耐心地等待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见是展岳,展泰忙站起身。

    展岳扫了眼展泰手里的茶盏,目不斜视地来到主位坐下,他口吻平淡:“世子既然登门,想必是心中已有决断。”

    展泰也不废话,单刀直入道:“是。”

    展岳抬眼,也端起一杯茶盏来,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耐心地等待着展泰开口。

    展泰道:“第一个要求,昨日爹就已经应下,至于第二个……”

    他边说边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这是爹亲手写的和离书,驸马可以看看。”

    很快有人从展泰手中接过信纸,呈给展岳,展岳仔细看完,将这和离书放进衣襟的夹层里妥帖收好。

    展泰道:“前两个要求我们都可以如约完成,只是那最后一项……”

    他起了个头,见展岳还是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说:“你若要将你娘的墓移回傅家,安国公府绝无二话,可爹到底是咱们的爹,好歹养育你一场……”

    展岳淡淡冷笑,上扬的唇角全是讥讽。

    这声讥讽顿时让展泰剩下的话不那么容易说出口了,他话音微顿,斟酌着问:“能不能改为在坟前上三炷香?”

    “世子把我这儿当做什么地方?”展岳面色沉静,语气毫不留情,“要讨价还价,怕是走错门路了。”

    展泰早知道今日这趟定是不容易的差事,见展岳做如此反应,倒也没恼,他维持着冷静的声音:“不敢跟驸马讨价还价。只是傅氏既然曾为国公府的妾室,那便不会有爹向她磕头的道理。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一样。”

    怕展岳不悦,话到此处,展泰上前一步,施了一礼:“但她是我的长辈,我矮一身没什么要紧。自古又有父债子偿的道理。从前在府上,贱内对傅氏多有不敬,待傅氏的坟头迁回傅府,我们夫妻替爹向她磕三个头,这样子办,驸马觉得如何?”

    展泰此番做足了架子,真正做到了一个彬彬有礼、进退得度。比起前一日来,养气功夫真是长进了不少。

    不得不说,安国公这些年为了教养他,还是下了些许真功夫的。

    展岳面色平静,也礼貌地陪他敷衍:“如果依世子的意思,父债子偿,那几乎不用世子出马,大可由我去坟前磕三个头,岂不是最容易?”

    展泰目光微沉,但见展岳没像先前那般不留情面,便还是好言好语地问:“那照驸马的心意,该如何更好?”

    “世子怎么这么大的忘性,”展岳淡淡道,“我的心意,早已提出来过,还需要我再三令五申吗?”

    “驸马的意思,是半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展泰终于克制不住,语气微凉,肃容道,“即便你与你娘在府上受过委屈,可是安国公府到底也为傅家保住了最后一息子嗣!”

    “是吗?”展岳微一点头,“原是安国公府保住的。”

    他说得阴阳怪气,展泰不由神情阴郁起来,多年藏在心扉中的话,像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吐了出来,他道:“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当上金吾卫的?如果没有国公府,焉能有你的今天!”

    “展砚清,你不会当上了驸马以后,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吧?”展泰厉了脸色,他素来温文尔雅,还是头回露出这样狰狞的样子,“国公府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若真不愿帮忙,那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你以为瑛哥儿被判谋逆之罪,株族的名单里会少了你与你儿子吗?公主是金枝玉叶,驸马可是流水的席。”

    “索性瑛哥儿现在已是个废人了,”提起此事儿,展泰余恨未消,咬牙道,“这还得感谢驸马手下留情。”

    “不劳烦。”展岳并不动气,只是扫他一眼怒发冲冠的样子,平静地道,“我这个做叔叔的,总得进点儿教导之责。”

    “你!”展泰险些被他的轻描淡写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展岳道:“既然世子觉得国公府的名号那么管用,既然世子觉得姓展的就能当上金吾卫,那何必屈驾来我府上?”

    “世子可以打道回府静候佳音了,”展岳眸色一冷,不怒自威,“看看明日早朝以后,国公府株族的名单上会不会有我跟我儿子的名字!”

    话音落地,气氛一时变得沉静,只有展泰粗重的喘气声依旧此起彼伏。

    “怎么还不走,”展岳道,“要叫人请你出去吗?”

    展泰一言不发。

    展岳道:“送客!”

    “……等等。”展泰的声音顿了顿。

    他的音色晦涩:“驸马真要如此绝情吗?”

    “倒变成我绝情了,”展岳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世子,你搞清楚没有。”

    “是展少瑛携人闯进长春观,胁迫了我的妻儿。若不是我的侍卫忠心,公主如今会落得什么境地?”展岳的眼角凌厉,一双墨色的瞳孔里隐去了许多风暴雨。

    “瑛哥儿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展泰耐心道,“但是公主有菩萨保佑,现如今不是全须全尾吗?”

    “哦?”这一刻,展岳是真正被气笑了,他目光森寒,“好一个全须全尾。”

    “世子,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改主意了。”

    见展泰目露希冀地望过来,展岳抬起眼帘,冰冷地说:“除了国公爷的三个头。你与世子夫人,在我娘坟前扣完三个以后,在公主跟前,再扣三个。”

    展泰目眦欲裂:“展砚清!”

    “好叫世子和尊夫人知道,”展岳唇角的弧度淡漠又慵懒,“这世上没什么菩萨,你儿子被废以后还能捡一条命,是公主在保佑他。”

    “磕头或者死儿子,”展岳道,“没有任何余地,我不想再跟你们废话。”

    “现在就选。”展岳下了最后通牒。

    展泰捏紧了双拳,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可是脚步却像生了根一样,始终没有离开。

    展岳注视着他:“看来世子已经做好决定了。”

    “既然如此,你的那三个,今天就先磕了吧。”展岳很快让人去请嘉善。

    嘉善刚哄了瑄哥儿睡觉,正打算来瞧瞧他们,见展泰动也不动地站在正堂上,便向展岳使了个眼色——这是怎么了?

    展岳面不改色地把她扶到主位来坐下,笑说:“也没什么,只是碰到件有趣的事儿,请你来听个响。”

    嘉善不解,她虽知道前一日展岳提出的三个要求,却不晓得展泰这是要干嘛。

    展岳已经缓缓道:“世子,可以开始了。”说罢,他站到侧边去,示意嘉善不要动。

    展泰闭上双眼,掀起衣袍,狠狠地跪在了地上。

    嘉善一惊,但看展岳平和的神情中仍旧透着怒意,便晓得一定是展泰说了什么激怒他的话,不定还和自己有关系,遂没再张嘴。

    “咚”、“咚”、“咚”,展泰接连叩首了三下,他双眼通红,一言不发地。

    直到三个响头结束,嘉善主动开口道,“本宫是君,你是臣,你向我叩首本是应该,也不算驸马刻意折辱。”

    “驸马向来慈悲,你定是有什么着恼了他的地方。”嘉善说,“这三个响头既然磕完,本宫可以作主替驸马原谅你今日的过失。”

    展泰咬牙望着“慈悲”二人组,还得道一句:“殿下宽容。”

    “然而你是你,安国公是安国公,他的过错你无法承担。”嘉善道,“展少瑛的谋逆,本宫可以为他分辨,但世子应诺的,须得兑现才好。”

    “丹翠,拿纸笔来。”

    “世子承诺的事情,请一一写下,免得日后分辨不清。”

    嘉善一口气说完,将笔交与展泰手上。展泰写完最后一字时,竟眼眶发热,他的骨节咯吱作响,竭力忍住所有情绪,终于告辞离开了公主府。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展泰一走, 展岳就跟着嘉善回了房间里。

    瑄哥儿早已睡得小奶憨都打了起来,展岳帮瑄哥儿掖了掖被角,才扶着嘉善到床畔边躺下。

    “明早还要进宫,今夜早些歇息吧。”展岳用温和的口吻说。

    嘉善道:“我白日里贪了觉, 眼下还不困呢, 你先睡。”

    展岳却没躺下, 而是自嘉善身后环住了她,沉甸甸的脑袋搁在她的腰侧,听着她肚皮里婴儿的似有若无的心跳声。

    察觉到展岳有心事儿, 嘉善嘴角轻抿, 问道:“在想什么,可是刚才展泰惹你不快了?”

    展岳嗤道:“他还不值得我耗费心神。”

    嘉善抬眸, 等待他下一步的话语。

    展岳说:“这两日,吕思贤已先在父皇面前复命。父皇想必知道了西北这次也掺和进来的事情。小舅如今依旧没个消息传过来, 明日进宫, 父皇多半会再次盘问我。”

    “西北那边的情况,任谁事先也无法预料啊。”嘉善说。

    展岳道:“话虽不错。”

    “只是安定侯并非好拿捏的性子,如今鲁王和秦王败露, 还不晓得安定侯那边是否知道了消息,又有小舅的事情掺杂其中。这一次不同以外, 若安定侯真的勾结外敌, 那么就得尽快解掉他的兵权。此事非同小可,等闲人没有这个威信,我恐怕父皇会派我去一趟西北。”

    “倒不是为我自己的安危担心,”展岳的姿势缓缓上移, 顺势捧起了嘉善如月牙般的下巴,“我是放心不下你。”

    他眼里的温柔如春日里的千般雪落, 嘉善不由心软了,温声说道:“我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秦王一府上下都已伏诛,鲁王和庄妃也被废,如今人人巴结奉承我都来不及呢。”嘉善的语气里自有一股倨傲。

    展岳干巴巴道了句:“哦。”

    晓得他在想什么,嘉善不由好笑,见他神情依旧清冷,只是眼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滋味,便忍住心中的那股悸动。

    她摸了摸展岳的脑袋,像是安慰般说:“你且放心去就是了。”

    “不过,你要应承我一件事儿。”

    展岳滚烫的吻落在她温软的手心上,问:“什么?”

    “战场形势万变,乃十分凶险的地方。安定侯戍守西北多年,非轻易能拿下,另外还有突厥人在虎视眈眈。”嘉善认真地看着他的眉眼,小心地藏起自己心里那点儿恋恋不舍的情绪。

    嘉善说:“答应我,一定把顾惜自己当做头等重要的事儿,让自己平平安安地回来,不要出任何差错,好吗?”

    “好。”展岳不假思索地郑重应诺,“我答应你,尽快平安回来见你。”

    “砚清。”嘉善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撩过心头,引起轻轻的骚乱。

    展岳:“嗯?”

    “我会想你的。”嘉善说。

    展岳忍住所有愁绪,温柔抚了抚嘉善的肚皮,低声道:“我也会。希望回来时,还能赶上这孩子的出世。”

    “那就要看展都督有多大的本事儿了。”嘉善贴着展岳的耳根,促狭笑道。

    展岳望着她笑靥如花的脸,不由地深吻下去。

    翌日,展岳寅时就进了宫。章和帝果然与他预想得一样,既然京城已定,西北那边总要有人前去料理。论资历论能力论谁简在帝心,都很难找到比展岳更贴合的人选。

    因此展岳第三日便带了人出发。

    展岳一走,嘉善害喜得要更加严重,三餐的量加起来尚及不上往日的一餐。展岳不在,也无人想方设法地能骗她吃进点儿东西,不到十日,嘉善倒是瘦了两斤。

    好在展岳平安抵达西北以后,第一时间便传了书信回来。收到信,仿佛就见到了展岳说话时的模样,嘉善不由嘴角微勾,这一日总算进得多些。

    是日,嘉善午睡刚起,就见丹翠拿着一枚玉佩走了进来。

    “殿下,刚才有人送了枚玉佩到咱们府上,朱侍卫交给了奴婢,奴婢瞧着这玉佩眼熟得很,好像是从前从咱们府上出去的。”

    丹翠将玉佩递给嘉善,嘉善仔细瞧了眼,眉心微拧,说道:“这是怀庆过百日宴的时候,我随的礼。”

    “怀庆县主?那这是谁送来的?”丹翠瞪大眼睛问道。

    嘉善沉吟道:“送东西来的人呢,拘着没有?”

    丹翠摇头,说:“朱侍卫以为只是个想要走您与驸马门路的人,没特意留神。”

    “罢了,”嘉善想了想,说:“我大概能猜到是谁。”

    “李氏如今被拘禁在哪儿?”嘉善抬眸问。

    鲁王妃李氏虽然已被下令赐死,但是肚子里毕竟还怀着龙孙,章和帝的意思是待她生产过后再行处置,所以目前只是拘禁,且托了她肚子里龙孙的福,拘禁的地方并不差劲。

    丹翠说:“在天行寺里。”

    嘉善反复摩挲着玉佩上的花纹,然后说:“你派人去打点一下,过几天我要去天行寺,见到李氏本人。”

    丹翠怔了一下,道:“是。”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李氏会托人给嘉善送东西来, 嘉善虽有些意外,但并不算多吃惊。李氏一直是个聪明人,打心底里说,嘉善与她虽分属于不同阵营, 却称不上憎恶她。

    李氏与赵佑成的婚事是皇帝所赐, 平阳侯阖府属于被动乘上了庄贵妃与鲁王的船。在这件事上, 李氏本人与平阳侯府并没做错,他们与嘉善只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比起淑娴的骄横,庄贵妃的老谋深算, 李氏的确算不上恶毒, 甚至嘉善在私心里是挺欣赏她的。李氏与赵佑成成婚几载,即便没诞下嫡子, 两人也仍旧恩爱有加,不仅如此, 她还能把庄贵妃哄得服服帖帖, 可谓是难得的本事。

    如今李氏千方百计让人献上玉佩,嘉善也的确好奇她这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过得几日,嘉善便坐上马车从公主府出发了, 她专程带了御医。

    天行寺属于皇家寺院,地处京郊。眼下, 平阳侯府谋逆一案已尘埃落定, 阖府众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在章和帝的苦心保全下,赵佑成被定为从犯,算是个株连。他虽被废为庶民, 但至少保住了一条命,相比之下, 李氏却没这么幸运了。

    李氏现在能活着,全凭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但这孩子没有外祖,没有亲眷,大概率生下来以后就会没有娘,父亲又是这个下场。何况,万一李氏生的是个男儿,谁也不知道章和帝会如何打算,太子又会作何想……

    揣着这些想法,天行寺的守卫们对李氏并不慈善,甚至还隐隐抱着她生养不下来的意思,毕竟皇帝也没交代过他们要特殊照顾,摆明了对这个孙子不上心。

    谁也没想到大公主会专程从公主府赶来,还带着御医。

    天行寺里领头的守卫名叫石保,曾经在展岳手下当过职,所以认得公主府的马车,他忙上前行礼叩拜:“给殿下请安。殿下怎来这儿了?这一路崎岖,可难走了,您身怀六甲,可千万出不得差错。”

    嘉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了,她怎会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从善如流地笑说:“是啊,身怀六甲,这心也变软了。李氏与本宫是前后脚有的身孕,本宫想着,怎么都算是父皇的骨血,罪不及胎儿,所以带上龚御医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龚必行作为太医院院判,是不得私自出诊的,也就是说龚必行这次来,皇帝心里必然知道。

    思及此,石保很快转了口风:“公主仁慈,是李氏的福气。”

    他转身道:“臣给殿下带路。”

    “路不好走,您一定当心。”

    他口吻殷勤,嘉善心里安定不少,便说:“劳驾。”

    李氏前后被软禁了一个月,她的月份本来是要比嘉善还大些的,因为营养不良,肚子倒是看着跟嘉善差不多的形状。

    没了那些金装的头面和胭脂做粉饰,李氏瞧着憔悴了许多,瞳仁却还是水汪汪的,见到嘉善以后,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殿下安。”

    “瘦了。”嘉善省去了繁琐的问话和礼节,她转向石保,好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你们对待皇孙这么不尽心吗?”

    石保一愣,额上顿时留下了几滴冷汗。

    这……鲁王已经被废为庶人,李氏肚子里的还算不算皇孙尚是两说。但嘉善说的这话他当然不能反驳,毕竟皇帝为了这个骨血,特意留了李氏一条命。

    他只好请罪道:“殿下恕罪,天行寺地处偏远,伙食上难免粗糙,是臣失职了。”

    他认错认得快,嘉善也不好再多敲打,只道:“你去吩咐厨房,中午多做几道小菜。孕妇胃口不好,不能重油,但又不可缺荤腥,平常需要多尽心。”

    “是,臣明白。”石保躬身,他犹豫了一瞬后,自觉地关上门告退了。

    石保一退下,龚必行便道:“臣先为夫人把个脉,殿下若有话要与夫人说,之后可去内室。”

    李氏却道:“劳烦院判,只是把脉就不必了。”

    嘉善与龚必行一同看向她。

    李氏的面容虽略显瘦削,却神情坚定:“时间宝贵,请殿下直接与罪妇来内室。”

    她顿了顿,恭谨地说:“罪妇,有事恳求。”

    她用上了“恳求”两字,嘉善眉头微微地蹙了蹙,淡淡道:“请。”

    内室的条件并不好,棉布粗衣,十分简陋,李氏到底不是来此享受的。走进内室以后,丹翠皱了皱眉,下意识道:“殿下且慢,奴婢先收拾一下。”

    不必丹翠动手,早有李氏的婢女上前去收拾干净。嘉善待她们收拾齐整后方才落座,她道,“有什么事儿,长话短说。”

    李氏不敢耽误,她走到嘉善面前,径直跪下了。

    嘉善挑眉,她没有作声,耐心等着李氏下一步的动作。

    李氏的音调平平:“自我身陷囹圄,曾经先后向淑娴公主与惠安公主传信,没想到没有等来她们,最先等到的竟然是殿下您。”

    李氏的口吻似乎有几分嘲弄,但又很快抹去,她道:“也罢,淑娴惠安被我们连累,恐怕已经自身难保。大难临头各自飞,即便身为公主也不能免俗。”

    “无论如何,您愿意来,妾感激在心。”李氏面色不变,轻声道,“妾这里有一份礼,正好赠予殿下。”

    嘉善依旧不语,只是淡淡看着她,显然不打算接茬。

    李氏也不敢故弄玄虚,很快说道:“这一次叛乱,除了平阳侯、鲁王、秦王参与了之外,还有一派人马是从西北来的。我曾经也觉奇怪,西北路远迢迢,是如何与京城有的联系。所以我曾请兄长代为调查。我的兄长虽不如驸马文武全才,在这等事上却有许多小聪明。他不负所望,花了半年时间,查出了西北的许多龌龊。”

    李氏抬头:“其中甚至牵连到了当年的永定侯府。”

    永定侯府……嘉善心有所觉,却并未被她牵动,直截了当道:“证据在哪儿?”

    李氏说:“在怀庆的奶娘身上。”

    她回答得很干脆,嘉善终于不得不道一句:“你对我如此坦荡,想来我有什么能替你做的?”

    听到嘉善这句话,李氏险些落下泪来,她对着嘉善一叩首,嗓音带着些许鼻音,诚恳道:“殿下仁慈。我与殿下同为人母,到了如今这一步,我唯一还放心不下的,便是怀庆。”

    自鲁王被废为庶民圈禁以后,怀庆就跟着被褫夺了县主的封号,贬为普通的宗室女。宗室女,说白了就是没有任何封号的由宗室所出的女子,大多王爵生下的庶女,她们所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待遇。跟鲁王和李氏的下场比起来,皇帝对怀庆的处置并不算多严重。

    但是怀庆才四岁,往后的日子里,没有父王撑腰,没有母族维护,没有一切可以傍身的东西,身为女子,她也许会面临很多糟糕的可能……

    嘉善叹道:“稚子年幼,我会尽量看顾。”

    “谢殿下。”

    能得嘉善一句“看顾”,李氏已十分满足,她再一叩首。

    嘉善不由发出几声叹息。

    今时今日,若沦为阶下囚的是她,她是否也会像李氏这样,为了仅存的骨肉周旋奔走,若真有这一天,能来救她的人又会是谁呢?

    在嘉善思绪飘远之时,李氏忽然出声道:“其实,妾比殿下更早得知四殿下会被立为太子。”

    嘉善“嗯”一声,少顷,她反应过来,脸色微变,深深看了李氏一眼。

    李氏道:“帝心似海。殿下是聪明人,一定明白妾的意思。”

    嘉善不发一言,面色微敛。

    李氏倒:“殿下与驸马深受皇恩,驸马又有兵权在手。殿下请恕罪妇多嘴一句,如今的形势,您……”

    嘉善眸色阴沉,断然喝道:“够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宫姑且把你刚才的话当作是犯上,不算你挑拨之罪。若再信口开河,休怪本宫不讲情面。”嘉善再不复方才的仁慈,一双眼眸有如利剑,直直地射向李氏。

    李氏莞尔,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是。”

    “别再自作聪明。本宫能救怀庆一命,自然也能让她消失得毫无声息。”嘉善发出淡淡的警告。

    李氏低首,不敢应和。

    嘉善再不理会她,待丹翠对门外唤了一声“起驾”后,嘉善在李氏的目光侍奉下,起身离开。

    甫一上马车,丹翠便啐道:“好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殿下好心帮她,她还妄想生口舌是非。不然殿下也别操心了,等拿到了证据,且管她们死活呢。”

    嘉善笑笑,说:“应了人的,岂可不作数。”

    丹翠叹道:“殿下就是太过良善了。”

    “太过良善”的大公主殿下眼眸微弯,唇角却稍抿,压成一个苦思的弧度。

    天行寺内。

    李氏身边如今尚仅存两位贴身伺候的婢女,等嘉善走后,其中一位扶着李氏在塌上坐下,口中嘀咕道:“奴婢还以为您会与公主说从秦王妃处听到的事儿。”

    “哪里还有秦王妃,”李氏口吻淡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是犯妇韦氏。”

    “既然是犯妇,她说的话又有谁会当真,我何必枉做小人。”李氏说,“适才与大公主说那些话,也不过是想试探她是否存了急流勇退的心。公主既然不喜欢被打探心思,那便罢了。左右她是公主,是太子唯一的同胞姐姐,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护得住怀庆。”

    婢子感慨道:“是啊,公主眼下已是天下中最尊贵的金枝玉叶,不过奴婢还是好奇,您怎确定公主一定会来?连淑娴惠安二位公主都只图自保。”

    “我不确定,一个赌罢了。”李氏说着,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声道,“她若来,我便将秦王妃告诉我的秘密一同带进地府,以后再无人知道,她若不来……”

    若不来呢?

    李氏心说:那我便想方设法让她知道此事,到了那时,便是天下大乱,不知太子还会容下她吗?

    好在……她来了,好在她是个良善的人。

    李氏阖上眼,手上微微使劲,感受到来自肚皮里的蓬勃的心跳声,默默流泪道:可惜,我却不是个善良的母亲,要对不起我的孩子了。

    十日后,李氏夭于天行寺,一尸两命。仵作验过尸身后,说她怀的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李氏是自戕的,自戕前留了一张遗书,上面写着:平阳侯府有负皇恩,罪妇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诞下皇嗣,求陛下宽恕自作主张之罪。

    这份遗书被原封不动送到了章和帝与太子手中,章和帝看了一眼后便放在一边,问太子道:“你如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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