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心向死

    怎么会这样呢。

    裴冽想不明白。

    两次的“暂时无法接通”只是一个委婉的说法, 事实的真相就是他的号码被云洲标记为了骚扰电话,加入了黑名单而已。

    不过是一个号码,一个号码被拉黑了还能换一个号码再打,可是这样的事情, 也毫无意义了。

    洲洲将他拉黑, 就是因为不想见他,甚至连从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都会不高兴, 这是洲洲的决定, 哪怕自己可以通过欺骗的方式换号码来打电话,他也不该这么做。

    他对洲洲的欺骗已经够多了,他不应该再欺骗洲洲了。

    可是他的心还是好痛啊。

    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耳边不断响起的恼人嗡鸣让裴冽听不见监护仪的报警声, 最后一点意识彻底失去的时候, 他好像恍惚间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衣角。

    记忆里的舟舟, 也曾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鸢尾花田里。

    “洲洲, 是你吗,洲洲?”裴冽的意识已经彻底涣散,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梦呓,“你是来看我, 还是来接我回家的呢。”

    他的舟舟是那么温柔又干净,哪怕一个人生活在黑暗的孤儿院里,在他面前也始终唇边含笑, 仿佛将全世界所有的星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孤儿院里的孩子没有多少新衣服穿,裴冽就去孤儿院借过那么一次工具,见到的孩子们也都穿着破旧的衣服, 衣服上尘土、汗渍、墨迹都有,可唯独在打开了储藏室的门后, 走出来的少年,是那么干净,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与身后满是灰尘,连一丝光也透不进去的储藏室形成了鲜明对比。

    舟舟很喜欢那件白衬衫,即便衬衫都旧的起球发皱,也始终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当舟舟与他一起站在鸢尾花田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天使,只有天使才会这样干净漂亮,也只有天使,才会将漫山遍野的鸢尾花送给他。

    洲洲也常常穿白衬衫,毕竟这是商务的标配。回到上流圈子的裴冽,见惯了穿白衬衫的人,更有不少人一穿脏穿旧就会扔了换一件,因此每个人的白衬衫都保持着干净如新的状态。

    可即便是这样,洲洲也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他的干净是从灵魂里透出来的,与那些只靠衣装的人全然不同。

    当时的自己,怎么就没有认出那就是自己的舟舟呢。

    看着眼前那片白色的衣角,裴冽不禁想到,是不是洲洲来了。

    可是洲洲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场盛大的烟火里,永远地离自己而去了,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洲洲是纯白无瑕的天使,天使一贯是居住在天堂里的,像他这样卑劣的人,合该进地狱,又怎么能见到洲洲?

    明明洲洲刚刚才将他的电话拉入了黑名单,现在却愿意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洲洲原谅自己了,愿意带自己走了吗?

    裴冽觉得自己好累啊,累了就该闭上眼睛。

    闭上眼以后非但没有见到预料的黑暗,反而看见了那片鸢尾花田,以及花田中央的洲洲。

    天使好像真的愿意带他走了。

    “患者心跳骤停了,快抢救,快抢救!”在现实世界里,医生大声指挥道。

    在监护仪刚刚报警的时候,他就匆匆忙忙赶到,那时候监护仪上的曲线虽然不稳定,但也不像是这么快就会到心脏骤停的程度。

    明明只是因为淋雨后发了肺炎入院而已,下午醒过来的时候精神和各种指标都还算正常,怎么到了晚上就恶化成这个样子。

    医生也不知道,裴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白大褂那截白色的衣角,被头晕眼花的裴冽看成了独属于裴云洲的白色衬衫,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来就处于心死边缘的人禁不起任何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尤其是和裴云洲相关的一切。

    按压和药品一轮轮地上,可也只是勉强维持住了裴冽的生命体征,距离脱离危险还很遥远,再这样下去只怕都要气管插管进ICU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陪护的人呢?”医生暴躁道,“快去问一下发生了什么,这么硬抢救不是办法。”

    “陪护的人不在!”护士也很绝望,“我一开始就觉得,他和陪护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也不知道都这样的关系了怎么还叫他来陪。”

    “算了,再用一次药吧,要是还不能稳定,也只能插管了。”

    裴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和舟舟以及洲洲的一切不断倒带、交织,一会儿是他们少年时期的时光,一会儿是步入大学后的偶遇与惊艳,一会儿是自己追求裴云洲的那两年,一会儿是洲洲和自己一起坐在钢琴前,他手把手教自己弹奏《鸢尾》时的模样。

    全部都是他和洲洲之间,最美好的记忆,连半点阴霾都不曾有,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所以这里这么美好,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吧。

    原来像自己这样的罪人,也能够拥有进入天堂的机会啊。

    裴冽放任自己沉溺在梦境里,哪怕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叫嚣,这样的生活太过美好,根本就不可能属于他这样的罪人,也被他刻意无视了。

    自从那场大火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月,而他也四个多月没有见过他的洲洲了。

    就连进入他的梦境都不肯的洲洲终于出现在了他面前,这让他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地跟上去?

    漂浮在汪洋上的小舟,终于在和暴风雨的搏击中听见了悦耳的歌声,虽然依旧看不清灯塔所在的位置,依旧得不到最正确的指引,但这样烂漫又美妙的乐声,应该也能为他指引方向吧。

    小舟摇摇晃晃地向歌声传来的方向行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漫无边际的汪洋里离岸边越来越远,船只渐渐驶向的目的地,是被迷雾所笼罩的无回之地。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烂漫的乐声,而是塞壬的歌声,指引着小舟走向倾覆。

    监护仪上的情况越来越糟,原本情况还算稳定的病人突然就需要抢救,而且抢救还没什么效果的案例其实很少,医生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两例,可偏偏,这两例都发生在最近的四个月里,也都发生在这件病房里。

    上一个是主观地抗拒着救治、一心向死的裴云洲,现在是出现了同样的情况,甚至仿佛向死之心更加决绝的裴冽。

    这件病房简直有种致命的魔力。

    “这样下去不行,患者主观意识排斥抢救,我们药物再上上去也只是维持现在的状态而已。”医生无奈道。

    虽然他一直觉得裴冽是个很能折腾、很能给他惹麻烦的病人,但到底医者仁心,做不到看着原本只是肺炎,症状也不算也别严重的裴冽变成这样命悬一线的样子。

    “得想点什么办法激起他的主观求生欲才行,”医生焦急道,旋即又想起自己不久前和裴冽的对话,看向另一边随时待命的护士,“对了,他送来的时候,身上带着的东西在哪里?”

    “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容易丢的小东西,应该都还收在我们那里。”

    “好像是一串项链和一张照片,”医生回忆了一下,“你去找找看吧,能找到最好,给他拿着说不定还有点指望。”

    那位护士领命而去,医生则继续观察着监护仪上的情况。

    现如今裴冽这个样子,他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能不能将裴冽需要的东西找回来了。

    幸好裴冽是第一天入院,东西还没有被清理掉,医生说的项链还算显眼,那么大一颗金刚石清理东西的阿姨也不敢随便扔,至于照片,护士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也只好先放弃了寻找,选择将项链给医生送过去。

    “先这样吧,”这样的结果和医生预料得大差不差,“给他塞手里,他应该还是有一点意识的,看看他能不能感觉到项链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在昏过去之前太过痛苦,裴冽的指尖紧攥成拳,就连掰开他的手将项链塞进去都费了很大一番功夫,不过好歹是很快完成了。

    在又一次推药过后,医生的目光紧紧盯着监护仪,期待是否有奇迹发生。

    裴冽的确还有最后一点意识,或者说最后一点感觉比较恰当,他的思维和神志已经完全破裂,只能感觉到掌心锐利而熟悉的形状,却不能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平白无故地,梦中的裴冽看见正站在船头的自己,掌心里突然多出了一块不知名的东西,这东西好像一团云看不清具体形状,但还是令裴冽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东西很重要。

    究竟是什么呢……

    他只有一双手,如果用来触摸这件莫名吸引了他的东西,就不能继续掌舵开船,他不确定是否要停下了感受掌心里的物件,因为远处的乐声也同样吸引人。

    有传说认为,当人将去往天堂的时候,上天会响起接引的乐音,那是世界上最动人的音韵,裴冽隐隐觉得,自己听见的就是这样的音乐。

    随着指尖下意识地抓紧,金刚石尖锐的棱角离掌心贴得更紧,潜意识里给他的感觉愈发熟悉,好像这样的痛楚,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

    一边是烂漫的仙音,一边是熟悉的、带给他痛苦的东西,选择什么似乎不需要思考。

    小舟依然决绝地向着远处行驶,而掌心的金刚石,无声地坠落在地。

    这个人世间的确很好,但如果没有他的洲洲,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第72章 掌心触感

    对了, 他刚刚在想什么呢。

    洲洲,他的洲洲,他的舟舟。

    好像有一道电流自他身上蹿过,令他的意识都清醒了一点。

    小船航行的方向笼罩着一片黑雾, 未知的前路令裴冽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

    “阿冽。”

    “阿冽哥哥。”

    恍惚间, 他好像听见了洲洲的嗓音,那是很久没有对他表现过的温柔, 是只存在于记忆里的温柔。

    当头浇下的冷水令裴冽再一次认识到, 他的洲洲不要他了,哪怕是亲自来接引他进入天堂,想必也是不肯的。

    掌心尖锐的触感再次传来, 迟钝的大脑终于想起这样的触感源自何处。

    记忆在大脑里疯狂倒带, 直至定格在自己将项链戴在洲洲的脖子上的那天。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 洲洲是学校里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 成绩、家世、外貌无一不是最出挑的, 而他只是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学生,在洲洲一众追求者中,他根本就不是最被看好的那一个。

    他虽然是裴家真正的少爷,但因为那个荒谬的批命, 他这么多年没有回过裴家一次,就连自己创立的公司都是白手起家,没有家世支持的他连贷款都很难批下来, 不过是勉强支持而已。

    对着酷似舟舟的那张脸,他实在没有办法忍住不心动。

    他追了裴云洲两年,才终于站到了洲洲的身边, 那时候他的公司才刚刚走上正轨,但即便是这样, 在拍卖会上看见这串项链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不顾高价买了下来。

    因为这串项链上的金刚石,很漂亮,晶莹剔透,就像洲洲漂亮澄澈的桃花眼,潋滟又温柔。

    在向洲洲表白的那一天,就连他自己都没底,他真的可以获得洲洲的心吗,但或许也正是他在所有人中的“真心”打动了洲洲,最终洲洲还是收下了那串项链,并且乖巧地低下了头,将自己脆弱纤细的脖颈暴露在他的面前,任由他用这串项链将他的洲洲圈住。

    如果他能再回到那个时候,他想,他一定不要将项链送给洲洲了,只要他不和洲洲在一起,也不想着回到裴家,那洲洲一定就能过上本就该属于洲洲的,平安顺遂的人生。

    裴冽忽然意识到,他不该强求的。

    洲洲将项链丢进了火里,就是想要彻底告别这段关系,是自己非要在废墟里翻找三天三夜将项链找回来;

    洲洲又将项链从他脖子上摘下,毫不留情地扔到了草丛里,本身就是对他的警告,警告他别再生出不该生的心思。

    他本就不该强求的。

    可是,虽然想通了这一点,裴冽却非但没有觉得释然,反而觉得自己的心疼得更加厉害。

    想通了不代表他能甘心,他可以退一步站在默默仰望洲洲的位置,但他也不想就这么彻底被斩断与洲洲的牵系。

    他要看着洲洲过上本就该属于洲洲的天之骄子的人生,他要看着洲洲安然无恙地走上高位,成为云上那一座高高在上的小岛。

    “那些人是照顾不好洲洲的……”裴冽喃喃自语道。

    他们连洲洲喜欢什么花都弄不清楚呢。

    他不能就这样迷失在黑暗里,他要回去,要把属于洲洲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还给洲洲,包括裴家,包括过往的甜蜜回忆,也包括他的心。

    监护仪上的曲线奇迹般地抖了一下,接着就往好转的方向迁移。

    人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物种,人的生命力总是很脆弱,可以一夕之间从很好的状态恶化到随时处于死亡边缘;但人的生命力又很顽强,即便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地狱,还是有被拉回来的时候。

    当初的裴云洲是这样,如今的裴冽也是这样。

    “生命体征好起来了!继续监测!”医生有些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让护士去找来项链只是他情急之下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没想到对裴冽来说竟然真的管用。

    裴冽原本也只是因为肺炎和高热入院,虽然情况也很危险,但远不止此,眼下他自己的求生欲望终于恢复,状态也就稳定了不少,很快医生就宣布抢救结束,患者恢复了自主呼吸心跳,血压也回到了正常水平,医生终于松了口气。

    “行了,先这样吧,你在护士站密切关注监护情况,大家也都辛苦了,大晚上的真不容易。”

    病房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裴冽的掌心多了一串金刚石项链。

    “洲洲,洲洲!”冗长的梦境戛然而止,那节雪白衣角也消失在以前,裴冽猛地惊醒坐起,下意识向窗外望了一眼,天光已然大亮,昨日的大雨就像不曾来过一样,没给这座城市留下任何痕迹。

    掌心的触感提醒着他,他想找的东西终于找了回来。

    裴冽低头看了一眼,只剩下了那串项链,而舟舟的旧照片则消失无踪。

    明明这也在他的预料之内的,看到这样的结果,依旧免不了心中空落落的一片茫然。

    明明在梦境中已经决定不再强求,醒来的时候也还是很想念他的洲洲,人或许可以欺骗自己的大脑,却永远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他们照顾不好洲洲的,我得亲自去看一眼,”裴冽揉了揉发涨的眉心,“至少,得看一眼。”

    洲洲体质那么弱,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

    虽然有那么多人围在洲洲身边,但只有他知道,洲洲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独处,而不是被一群人嘘寒问暖,

    得亏他之前一直在坚持健身,身体还算好,虽然自洲洲离开以后一直在糟蹋身体,医院更是一次又一次地进,但这会儿烧也已经退了下来,只是按道理抗生素的疗程还要再用几天防止再燃。

    但是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你要出院?!”医生明显不赞同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了!”

    “我知道,”裴冽坦坦荡荡地直视着医生的眼睛,冷静道,“当初的洲洲也是这样,我知道。”

    “……你这又是做什么呢,”医生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就这么出院,我敢说你要不了几天就会烧起来了,说不定明天就烧起来都有可能!你现在只是单纯被药物压下去了热而已。”

    “很谢谢您,但我已经想好了,”裴冽目光淡然,“我是来签字的,医生,很感谢您昨天没有放弃我,也很感谢您替我拿来的项链,如果你们见到一张破碎的但是被透明胶粘起来的旧照片,请一定要通知我,那对我真的很重要。”

    患者一定要出院医生也拦不住,只好任由裴冽就这么走了。

    医生望着裴冽离去的目光神色有些复杂。

    因为才刚退热的缘故,他的脚步虚浮,好像随时都要栽倒一样,但最终也没有栽倒,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甚至不需要扶墙。

    他坚定且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与昨天经历抢救时那个了无生气的人完全不一样。

    虽然对豪门世家的纠葛并不清楚,但裴云洲和裴冽前前后后闹那么多次,他也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

    作为局外人他没有资格评价任何人,也只能默默注视裴冽离去的背影而已。

    现在的年轻人啊……

    希望他们一切都好吧。

    裴冽并没有在离开病房的第一时间就去往云洲所在的医院,而是回到了公寓。

    他清楚现在的自己是怎样一副鬼样子,眼窝深陷,眼周青黑,眼底血红,胡茬凌乱,身上是挥之不去的医院的味道,他根本不能就这样去见他的洲洲。

    回到公寓之后,裴冽先去电饭煲里炖上了一锅粥。

    裴冽发了疯似的贪恋公寓里每一寸空气,好像随处都残留着他的洲洲的气息,不许第三个人的染指。

    自从那场大火过后,裴冽就再也不许其他任何人涉足这间公寓,这是独属于他和洲洲的领地,不该再有第三个人的痕迹,就连从前负责采购和打扫卫生的阿姨都被请退。

    裴冽守着公寓的一亩三分地,犹如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他虽然住在公寓里,可是公寓却再也没有了人气与烟火气,灶台自裴云洲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开过火,冰箱里的食材放到腐烂,也无人清理,无人补充。

    若非大米没那么容易坏,公寓里连这最后的一点食材都没有了,但幸好还有最后一点大米,他还能亲自熬一锅粥带给他的洲洲,那些不会照顾人的公子哥,怎么可能做得好这些事呢?

    裴冽并不会做饭,但到底和裴云洲生活了这么久,裴云洲身体又弱,肠胃虚弱,他也就学会了在一夜荒唐过后或是洲洲病中煮个白粥。

    将淘过的大米下锅后,裴冽认认真真洗了一遍澡,全然不顾洗澡会不会使他好不容易降下来的体温反跳,他只想着要把自己弄干净点再去见洲洲。

    在医院里那个冗长的梦,让裴冽一下子想起来了当年追求洲洲时不少细节,那时他自己虽然不被所有人看好,但也至少是意气风发的,那样的自己才有资格站在洲洲身边被洲洲喜欢。

    洗完了澡刮完了胡子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西装,裴冽对着镜子反复看了几眼,确认自己的着装再也看不出任何的不完美,这才出了门。

    若不是他的面色苍白得过分,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才从医院里出来的人。

    打理好了自己,裴冽才敢带着新煮的粥出发去云洲的医院。

    哪怕他心里清楚,那些人肯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眼色,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73章 暗潮汹涌

    中心三院, 云洲的病房里,病榻上的青年睡了很长时间,依旧没有醒来。

    大约是他从前过得太累了,每一次生病住院都没能好好养病就为了工作出院, 这一次原本病得其实不算重, 却一下就病来如山倒,身体像是要一次性把从前的亏空都给补齐, 躺在病床上怎么也不肯醒。

    VIP病房的面积很大, 一般人住在这里即便有不止一个陪护也不会显得拥挤,但眼下,云洲的病房却不是这样。

    光是陪护的人就远远超过了医院规定的最多两个, 更别提陪护的人所带来的成山的鲜花、水果和补品, 哪怕迟迟没有醒过来的云洲根本就看不见也吃不着这一切。

    虽然医院有明文规定, 不能有这么多人留在病房里打扰患者的清净, 但在绝对的特权面前, 所谓的规定倒也不算什么。

    病房里虽然人很多,但是环境异常安静,只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已经输液器里液体一滴一滴落下的声音。

    只是环境虽然安静, 气氛却格外压抑,格外暗潮汹涌。

    在别人的病房里,照顾的事是除却至亲至爱都不愿意做的, 可是在这间病房里,最靠近床边可以亲自照顾云洲的位置却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没有人不想抢。

    在这间因为人多变得并不宽敞的病房里,出现了一种诡异的“论资排辈”, 社会阶级的差异好像在病房里无形地复现了。

    毕竟,在所有人都没能走到云洲的身边、没能敲开云洲的心门的情况下, 能用来互相攀比的东西少得可怜,而阶级地位就是其中之一。

    而在场的这么多人中,阶级地位最高者无疑就是市委林岩,他当仁不让地坐在床边最近的那张陪客椅上,离云洲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此刻正深情地凝望着云洲昳丽的眉眼,似乎只要他微微俯身,就能亲吻云洲纤长柔软的眼睫。

    云洲的床头是他带来的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同样被摆在了离云洲最近的位置,只要云洲一睁眼,就能看见玫瑰花上晶莹剔透的水珠。

    只是权势地位也不是完全有用的,虽然林岩就坐在离云洲最近的位置,也还有人靠得比他更近,从公司将云洲送来医院的彦络来地最早,VIP病房的病床非常宽敞,睡下两个成年男性都绰绰有余,彦络坐在他的床边根本就不是问题,因此,在其他人都还没有到的时候,彦络就已经坐在了云洲的床边。

    虽然其他人数次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彦络也始终占着那个位置不放,市委如何,名流权贵又如何,他可是唯一“登堂入室”的人啊。

    毕竟,这段时间他有意无意和云洲传出不少绯闻,在网络上俨然就是云洲“正牌男友”的姿态,一般艺人传出绯闻只会影响他们的声誉和人气,但彦络与云洲在颁奖夜上的互动实在太引人遐想,彦络又是已经站上了行业最顶尖的金字塔的天王级人物,云洲更是才刚出道就被粉丝称为“老师”,虽然不是一个纯粹的演员,地位却比一般演员超然得多。

    哪怕其他人对彦络也“恨得牙痒痒”,此时却也无计可施。

    而本应离云洲“最近”的应许,却因只是一个小小的助理,外加所有人都不待见这个能够时时刻刻跟在云洲身边的人而被排挤到了最外圈,就连想看一看病床上云洲的面色,都要隔着好几个人。

    原本和这些人商量瞒着裴冽,严防死守不让裴冽到云洲的病房来的时候,应许还觉得他们的想法很有道理,像裴冽这样曾经真正拥有过云洲却又不珍惜的人,怎么有资格和他们一起站在云洲的病房里。

    可是现在,看着这满屋子只知争夺云洲身边的位置的人,应许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裴冽说得没错,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根本就照顾不好云洲,他们留在这里也并非是为了照顾云洲,争抢那个最靠近云洲的位置的目的,无非也只是为了让云洲醒过来的第一眼能够瞧见他们,而后借此献一献殷勤罢了。

    这样的态度,怎么可能照顾得好云洲呢。

    从前跟在裴云洲身边的时候,应许就隐约知道这些所谓的“大人物们”看向裴云洲的目光从来都是不纯粹的,他们把裴云洲当作可以用来交易的玩物,不惜拿出一切筹码只为换得裴云洲的所有权。

    而在那场大火过后,他们好像一夜之间洗心革面,所有人都用缅怀与爱恋对待裴云洲,应许本以为,在云洲回来之后,这一切都会好起来,而他默默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云洲,也会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和怜惜。

    可是现在他隐约发觉自己好像错了。这些人虽然一个个深爱着云洲,实际上的行为却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只是把云洲当作可以争抢的所有物而已。

    他们用来争抢是一切他们拥有的东西,可唯独,不是对云洲的爱。

    裴冽并没有第一时间从公寓去往医院,而是先去了一家花店。

    “裴先生,又来买鸢尾花吗?”花店老板娘对这个和从前的云先生一样“出手大方”的新主骨挺有好感,态度也很热情,“您这次是要什么颜色的?我们今天早晨新到的花都在后院里,专门给老客留着呢。”

    虽然之前那位成天戴着口罩的云先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消失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但好在这位裴先生出手比云先生还要大方,云先生买花会精挑细选,裴先生却常常将所有鸢尾花包圆。

    ……对了,说起来,那位如今正火的国民老师云老师,眼睛和云先生还挺像的呢!

    “带我去后院看看吧,麻烦您了老板娘。”裴冽对这家曾给了洲洲无数对生活的热爱与希望的花店很有好感,因此也对老板娘非常尊敬。

    他心里隐隐清楚,如果没有这家花店和这么多花,也许他根本就留不住他的洲洲那么长时间。

    这家花店,正是从前裴云洲常去的那家。

    裴云洲还在的时候,一直很喜欢花,也总会往家里带,对他说这样会让家里变得很有人气,而他却从来没有在意过。

    直到裴云洲离开以后,他发了疯地想要寻找一切曾留下过他的洲洲的印记的地方,因而找到了这家花店,这才知道洲洲所有的花都是在这里买的。

    而父母痛不欲生地告诉他的,那束被他们一起扔掉的五颜六色的鸢尾花,也出自这家花店,出自老板娘之手。

    自那场大火之后,他就常常亲自到这里买花,买各种各样的鸢尾花,而在知道曾与自己在鸢尾花田里有过共同一段记忆的舟舟就是他的洲洲之后,他更是将所有的花都买了下来,甚至还咨询了老板娘,要怎样才能拥有一片鸢尾花田。

    “这就是今天新到的花了,都还新鲜着呢,眼下虽然不是鸢尾的花期,但是从南边暖和的地方运过来的花,每一朵都开得正好,不信您瞧!”

    裴冽出神地望着五颜六色的花,抿了抿唇,道:“所有颜色的花我都要,一起给我扎一束,麻烦老板娘了。”

    “这样的配色……您确定吗裴先生?”老板娘迟疑地问道。

    她的上一位老主顾云先生,就是在下了这样古怪的一单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店里,如今她又要失去一个新的主顾了吗?

    “就这样给我包起来吧,麻烦您了,”裴冽诚恳道,“我相信他一定会喜欢的。”

    虽然这样一束花曾被裴父裴母扔掉,虽然在路演的时候裴父裴母送的花又一次被云洲送给了观众,但裴冽相信这一次不会了。

    这样烂漫又多彩的颜色,就像那日的鸢尾花田,像洲洲灵动妍丽的笔触,像那幅他自从买回来就不敢再看一眼的画。

    洲洲……一定会喜欢的。

    裴冽带着饭盒与刚买的花束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路上他想过自己想见云洲会受到重重阻拦,但也不曾预料,居然从踏入医院的大门就开始受到阻拦。

    “抱歉,这位先生,上头有人吩咐我们,如果看到您这样的人来了,就不给进,”保安拿着一张照片仔细比对了一下,确认裴冽就是照片上的人无误,“您是来探望病人的话就请回吧,病人已经有很多人在陪了。”

    下达这样的指令的是谁,裴冽不用想也知道。

    除了林岩,还会有谁敢对医院进行这样的命令;除了在拍卖会上被自己驳了面子抢了画的林岩,又还有谁会对自己记恨同时也防备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了,谢谢你,先生。”裴冽并不打算为难面前的保安,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

    因为上头下的指令是“这个人很难对付,一定要小心防备”,在保安的设想里他可能还得和裴冽争执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人竟然就这么走了,甚至连将自己带来的饭盒与花束请他帮忙送上去的请求也没有,虽然自己也得了命令,所有这人送的东西都要销毁罢了。

    裴冽当然没有就这么放弃,只是他心中清楚,凭借常规手段是肯定进不去医院的门的。

    医院周围有着不高的围墙,他是可以翻过去,但饭盒和鲜花肯定会损坏,显然也不太行。

    犹豫了片刻,裴冽从口袋里翻出了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面无表情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刀,立时就有鲜血涌出。

    他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

    第74章 引狼入室

    裴冽戴上口罩, 换了一个门,将手腕上正涌着鲜血的手腕展示给保安看,同时面无表情地对保安说道:“我是来看急诊的。”

    虽然割破会产生大出血的桡动脉在皮肤下更深的位置,裴冽那一刀只能划破表皮和静脉, 但也是比较粗的静脉了, 这样划了一刀以后也会血流如注,保安哪还有功夫核对是不是需要拦住的对象, 也没管裴冽带着的东西压根就不像来看病的而是来探病的, 爽快地给他让了路。

    刀刃划破皮肤和血管所带来的撕裂性的疼痛让裴冽原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毫无血色,但与他心底的疼相比,身体上这点痛好像, 也算不得什么。

    恍惚间, 裴冽想起那一日云洲掌心被花盆的碎瓷片划下的道道创口, 那时的洲洲, 也和他现在一样痛吗?

    急诊的医生紧急给裴冽清创缝合, 想要让他留观,同时还不忘教育道:“现在的年轻人啊,别动不动就想着自.杀,多想点积极向上的事情, 这世界明明很是很美好的嘛。”

    “谢谢医生,以后不会了,”裴冽漠然道, “留观就算了,我会小心的。”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已经在黑暗的汪洋上体验过了独身一人葬送在黑夜里, 葬送在没有洲洲的地方是怎么样的感受,以后他不会再想不开了。

    就算不能陪在洲洲身边, 也要亲自将这世上所有的好都送给他的洲洲,要亲眼看着洲洲走上高位。

    “随便你,那你签个字就走吧,”医生递给他一张单子,接着就看到他手边的花束,“怎么,表白失败了,所以一时想不开?不是我说啊小伙子,你带花表白是很好,但是这花实在,嗯,审美上还需要提高一下。”

    “没有失败,”裴冽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斩钉截铁地反驳道,“我也不会失败,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医生。”

    说完裴冽就抱着花束和饭盒走了,就连医生给他开的止痛药都没工夫去拿。

    手腕上缝了线又包着厚厚的纱布,裴冽不得不拉了拉衬衫袖子,才能将其勉强盖住。

    不能让洲洲看见这样的自己,一定会吓到洲洲的。

    伤口处的疼痛依旧,裴冽却恍若未觉,身体的虚弱令他感到很疲惫,但他的脚步却愈发轻快,一路向着目的地住院部走去。

    医院的电梯不管什么时候都挤满了人,在电梯间看了一眼,不光要等电梯,还要和那么多人一起挤,怀里的花很可能会被挤坏的。

    于是裴冽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楼梯间,准备一层层地爬上去。云洲的病房在十七楼,普通人就是身体好的情况下,想要一口气爬上去也会累得气喘吁吁,更何况如今的裴冽。

    才不过爬了几层楼,他的眼前就开始眼冒金星,接着是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冷汗很快浸透了他的脊背,在十二月寒冷的日子里,更是让他全身泛起一阵颤栗。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停下来休息。不光是因为急着想要见到云洲,也是因为他隐隐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来可能就会晕倒过去,再也不能站起来继续了。

    他一只手抱着怀里的花,另一只手还需要提着饭盒,脚步踉跄的时候连扶一把墙面和扶手都做不到,好几次险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但好歹强大的意志占据上风,让他没有真正摔倒过去。

    十五楼了,很快就要到了。

    裴冽在心底给自己打气,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是强弩之末,口罩下的嘴唇不仅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就连唇峰都在打着哆嗦,为了给身体提供足够的氧气,呼吸和心跳都快得不正常,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能时不时感觉到心脏一抽一抽地停跳。

    这具身体就像一座残破的风箱,拉一拉还能鼓出风来,但是却永远修补不好了。

    等楼梯间里的数字变成“17”的时候,裴冽的视线都涣散了起来,很难聚焦在数字牌上,若不是他的大脑下意识一级一级地计数着楼梯,差点就要错过这一层本能地继续向上。

    “到、到了吗?”裴冽怔然道。

    大概是近乡情怯的感情作祟,终于到了17层的楼梯间的时候,裴冽反而不敢推开病房走廊的大门了。

    他靠在墙上剧烈地喘着粗气,也依旧无法平复自己不知是因为爬楼梯的疲累还是因为紧张变得异常急促的心跳。

    目光落在怀里五颜六色、娇艳欲滴的鸢尾花上,裴冽忍不住在脑海里想象洲洲看到这束花时,眼中流露出的温柔又欣喜的表情,就和从前一样。

    可是他又忍不住想,万一洲洲真的对自己绝情到恨屋及乌,连带着自己送的花都和自己一样被拉入了黑名单而不受待见,那他又该怎么办呢。

    明明他应该考虑一会儿要怎么应付那一屋子对洲洲不怀好意的人的刁难,但此刻站在病房外的楼梯间里,裴冽想的却是,要是他进去以后,洲洲依旧没醒,依旧是那副病弱苍白的样子,他又该怎么做才好。

    洲洲在生日宴上骤然晕倒,进了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那段可怕的经历如挥之不去的梦魇,让他再也不敢想象洲洲生病的样子,仿佛只要洲洲一进医院,记忆就忍不住回到那个失去了他的洲洲的夜晚。

    医院里熟悉的消毒水味一遍遍提醒着他,他的洲洲是那样病弱无助,他不是医生,不能帮洲洲好起来,如果洲洲还是没有醒,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么心疼。

    但总之,一定是会被现在心脏的抽痛,以及手腕上伤口的疼痛加起来还要痛的吧。

    “洲洲……”裴冽低下头,嗅闻着怀里鸢尾花的香气,企图用花香掩盖消毒水的味道,麻痹自己敏.感的大脑神经,“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要再吓我了,洲洲。”

    不知过了多久,裴冽觉得自己的心跳终于平静了一点,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恢复到正常水平,也起码不再狂跳得吓人,裴冽终于定了定神,推开了走廊的门。

    VIP病房在拐角能最好地照到阳光的地方,裴冽向走廊尽头走去,果不其然就在病房门外看见了几乎将这个走廊彻底堵死的人群,一个个都是熟悉的面孔。

    像陈哲、秦冉峰这样的大老板,出门在外自然是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的,大多事情都是由助理代劳,因此他们来医院陪护的时候,自然也带着助理。

    只不过,在他们看来,这些助理显然是没有进去的资格,没有和他们一起凝视着病床上的青年的资格的。

    能在病房里的助理,总共也只有一位,那就是云洲的助理应许。

    但即便如此,应许也只能远远站在最角落的地方,透过人群担忧地望着床上的云洲而已。

    看见这些熟悉的助理,裴冽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但这同样也说明,他虽然从门口瞒过了保安进来了,想要进入云洲的病房,也还需要过他们这一关才有可能。

    病房里,依旧和先前一样暗潮汹涌。

    秦冉峰数次想要越过林岩,像彦络那样轻抚云洲柔软的发顶,但也每次都被林岩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与他相比,陈哲显然有自知之明得多,并不奢求能靠得云洲更近,只是深情地凝望着病床上云洲病弱苍白,却依旧昳丽得不像话的面容。

    青年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如果不是鼻翼和眼睫还有很轻很轻的、随着呼吸共同翕动的幅度,简直都要让人以为,他已经抛下了这个世间。

    只是他实在太漂亮了,即便满面病容,也很难让人将他与病患联系起来,他更像睡美人,只需要有人在丰润漂亮的唇瓣上落下真爱的一吻就会被唤醒。

    这件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想这么做,但也没人敢这么做,哪怕是仗着自己的权势地位坐在最前面的林岩,以及仗着自己和云洲最亲密的关系坐在他的床边的彦络,都不敢打破眼下微妙的平衡,成为其他人眼中的众矢之的。

    所有人滚烫的目光落在云洲昏睡的眉眼上,虽然大家都盼着云洲醒来,但所有人的心底,又隐约有个卑劣的念头,希望他昏睡的时间持续得再长一点——

    这是他们得来不易的,能够安静地用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着云洲的机会,病弱的青年卸下了防备,而一旦醒来,他就不再是他们可以直视的人,是高高在上只能被仰望的“云老师”了。

    也正是因此,眼下能和云洲在“平等”的地位的机会被他们格外珍惜。

    可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从前的他们一直都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裴云洲的。

    在这间病房里,唯一还留有一点勉强的理智清醒的人,是离病床最远,对云洲的心也最真的应许。

    应许隐隐觉得,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些人虽然爱着云洲,但好像,也没那么纯粹。

    看着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应许甚至忍不住想,一贯喜静的云洲醒了过来,只怕会生气的。

    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引狼入室”四个字,可是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想赶走这些人,还云洲一个安静休养的环境,好好照顾云洲,但他只是一个助理,哪怕是云洲的助理,也指挥不动这些一个比一个“官威”更大的人。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上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

    “我到病房了,能不能找个借口,帮忙把门口的助理请走。”

    ——发信人:裴冽。

    第75章 争风吃醋

    其实医生说了, 云洲虽然在发烧,但烧得并不厉害,本不应该昏睡不醒这么长时间,是他的身体常年虚空,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病, 云洲迟迟不醒只是身体太累了,他需要安安心心地休养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好起来。

    而所谓的“休养”, 自然该是静养的, 可是这么多人留在这里,就连病房里的空气都弥漫着人和各种鲜花混杂的污浊气息,这样的环境下, 云洲真的能做到“静养”吗?

    看着手机上收到的短信, 应许迟疑了一下, 原本他已经和病房里的其他人说好, 一致对外、严防死守, 不许裴冽出现在病房里打扰云洲的安宁。

    可是现在,好像病房里的那些人,正是在打扰云洲的安宁。

    他不是不想将人赶走,但他实在人微言轻, 也缺乏了一点魄力,如果是裴冽的话……

    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就很难从脑海里剔除。

    如果是裴冽的话, 或许不是不能一试,就算不能让那些人离开,至少也该让他们知道, 照顾云洲,可不是就这么坐着这么简单。

    “好吧, 我帮你一次,但你要知道,我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为了云总。”应许这样回复消息道。

    “我知道的,那就多谢你了。”裴冽藏在柱子后面给应许发出了消息。

    虽然和外面那几个助理同样都是助理,但应许毕竟是云洲的助理,更是能留在病房里的人,地位自然超然,他想要吩咐外面几人去做些什么事并不困难。

    于是应许走出病房,对外面几人说道:“陈董和秦总让你们去买点新的洗漱用品,哦对,沐浴露要雨后莲花味的,我们云总喜欢那个味道。”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必劳烦里面的大佬亲自出来吩咐,应许又特别点出了云洲喜欢的味道,这几位助理自然不疑有他,也不会想着要去和自家老板核实一下,对应许说道:“我们知道了,那如果老总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吩咐,就麻烦应助理了。”

    “去吧,别买错了,”应许点了点头,“这边有我就好了。”

    应许重新走进病房,而病房外很快就没有人守着,裴冽看着空荡荡的病房门口,还没有进去就能想象出里面是怎样热闹的场面。

    虽然刚才那么多人守在门口,门口和病房里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整个环境符合云洲喜欢的安静氛围,但这样的安静,并不是真正的安静。

    洲洲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安静。他喜欢一个人在午后弹钢琴或是作画,喜欢一个人懒懒地倚在摇椅上晒太阳,而不是被一群人沉默无声地簇拥乃至目不转睛地凝视。

    他们不该这样打扰洲洲的安宁。

    裴冽走到门口,深吸口气后推开了门。

    屋里和他想象得差不多“井然有序”,但也同样和他想象得差不多就是一团乱麻。

    以病床为中心,这么多人形成了罕见的论资排辈的架势,与云洲看起来关系最好的彦络正坐在云洲的床边,温柔地俯身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云洲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接着是坐在陪客椅上的林岩,他的指尖虚虚打在云洲的手背上,像是想要用自己的热度温暖云洲冰冷的双手。

    在林岩之后,那一晚成为了云洲的手下败将的沈时序和徐晓站在窗边,用自己的身形适当地遮挡住了窗外的阳光,令云洲能沐浴在和煦暖阳之下,但也不至于被阳光直射而晒伤。

    而秦冉峰和陈哲等人,站在更远的地方,望向云洲的目光里不加掩饰的灼热和爱慕,如果目光能化作实质,不用怀疑,他们肯定恨不得在云洲身上打下数不胜数的印记。

    一个个根据地位和阶级、根据与洲洲的亲疏远近排序,的确井然有序。

    一个个都在假模假样地照顾他的洲洲,可是没有一个人做的事情真的有用,他们不过是自我感动自我欺骗,各自的方式并不是为了照顾好洲洲,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愿而已。

    根本就是乌烟瘴气、一团乱麻!

    裴冽拢在袖中的指尖不断攥紧,因为手腕下意识地用力地缘故,才刚刚缝上的伤口暴起,随时都要崩开。

    这样的画面令裴冽如鲠在喉。

    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安静,所有人都下意识将目光转向门口,想要看清来人是谁,唯有应许则心事重重,他既担心裴冽没办法将这些人送走,又担心裴冽如果真的将这些人送走了,等云洲醒来以后,要是对裴冽加以改观他又能怎么办。

    就在应许不知道自己帮助裴冽的决定是对是错的时候,屋子里的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均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警惕和怀疑。

    裴冽是怎么进来的?明明已经吩咐过保安无论如何不能放他进来了,更何况,门口还有他们的助理守着。

    显然,屋子里有人“叛变”了,只是不知道是谁。

    他们几个虽然有着共同的目标以及共同的敌人,但彼此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全无信任可言,都在互相猜忌究竟是谁引狼入室,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让裴冽混了进来,没有半分好处。

    屋内屋外的安静很快被狠厉的人声打破。

    “你来干什么,”率先发难的是陈哲,不善的目光落在裴冽的声音,旧事重提道:“裴氏靠着洲洲才得到的北城新区企划项目,你到底做好了没。”

    他知道这件事是裴冽心底拔不掉的一根刺,更知道对裴冽来说这个问题和凌迟相比也不遑多让,他提起这个项目自然是故意的。

    自从裴云洲离开以后,裴氏的新晋掌权人虽然很有权势和能力,一成为总裁就表现出了惊人的部署能力,原本他应该能乘这一阵东风将裴氏发展得更好,但好像并没有将能力用在开疆拓土上,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了北城新区的项目上。

    无非是因为,北城新区是裴云洲做的最后一个项目,是几乎倾注了裴云洲所有心血的项目,接管了裴氏的裴冽当然会全心全意投入这个项目之中。

    陈哲并不是不能理解裴冽的做法,相反,换成他自己,他也会这么做的。

    不过,也正因为这是裴云洲留下的项目,他才好将这把刀捅进裴冽的心窝。

    要怪,只能怪裴云洲曾对他是那么上心。

    “不劳陈董费心,”裴冽假笑两声,冷然道,“还有,你没资格叫他洲洲,嘴巴放干净点。”

    裴冽不是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会至少惹恼在场一半以上的人,毕竟,他们只怕私下里都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洲洲的名字,只是即便裴冽知道自己这么说会得罪人,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们也叫“洲洲”。

    就连自己都不被允许再用的称呼,这些人有什么脸面去用?

    “我们怎么叫洲洲,你管不着,倒是你自己,才是最没资格的人,”秦冉峰厉声道,“裴冽,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混进了医院,但你最好是赶快离开,在洲洲醒来之前就离开,不然他要是看见你不高兴,身体又不舒服了,我们第一个饶不了你。”

    其余几个人虽然暂时还未说话,但眼底的神色无一不透露出,他们和这两人是一样的想法。裴冽的存在本就是所有人心中越不过去的一道坎,如今裴冽还妄图以胜利者的姿态发号施令,剥夺他们亲昵地称呼云洲的权利,这让他们怎么能够甘心?

    “他不喜欢这么多人围在他身边,”裴冽说话的声音很轻,与恨不得立刻将他赶出去而没有控制音量的陈哲与秦冉峰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喜欢清净。”

    明明裴冽也没有说什么,但这话听在秦冉峰与陈哲耳中,和指桑骂槐也没什么区别,屋子里打扰了云洲的清净的,显然就是高声想要将人赶走的他们两个。

    “我们当然知道,如果裴总不来打搅,病房里明明很安静的,”秦冉峰勉强定了定神,镇定道,“裴总如果没什么事就赶快离开吧,裴总也能看见,这里拥挤得很,站不下再多一个你了。

    接着,秦冉峰意有所指地看了裴冽怀里那束五颜六色实在上不得台面的“俗物”一眼,又道:“显然也没地方放裴总这束难看的花了。”

    VIP病房里不像普通病房那样只有一张床头柜,屋子里有沙发、茶几和好几张桌子,任何一个来住院的人都很难将一间病房放满,但此时,云洲的病房却被放得满满当当。

    离云洲最近的床头柜上是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裴冽曾在裴云洲的墓园里见到过一次,这是林岩所喜爱的花色,他用它来表达对裴云洲的爱意与温柔。

    窗边的办公桌上是含苞待放的香水百合,养在精致的花瓶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那浓郁的香气甚至令裴冽都不自觉地有些晕眩,如果裴冽没记错的话,在裴云洲的追悼会上,秦冉峰就带来了一束百合,还对他说,只有像百合这样纯洁美丽的花,才配得上纯白无瑕的裴云洲。

    在角落里甚至有人搬来了一架立式钢琴,好像是为了病中的裴云洲如果兴致上来了,依旧能触摸到他喜爱的钢琴琴键一样,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坦白地来说,病房被布置得很好,但唯独不好的是,它并不像一间病房,更像是为了心爱的宠物打造的,一座精心布置的牢笼。

    第76章 你争我抢

    看得出布置病房的人很精心, 甚至连什么花该放在哪个位置更合适都考虑到了,玫瑰能摆在离云洲最近的地方,不仅是因为送花的人地位最高,也是因为玫瑰没有很浓郁的香气, 不会让近距离的云洲感到难受, 而百合放在窗边,散发的香味能恰到好处地盖住整间病房的消毒水味。

    墙角的钢琴用心地遮住了医院墙面上的宣传标语和宣教图画, 让房间的环境看起来不那么像一间病房, 更具有家的气息,在钢琴顶上甚至放了一本厚厚的空白五线谱本和速记笔,以便房间里住着的人随时都可以记录自己的灵感。

    要不是在墙角实在腾不出地方再摆一个画架, 裴冽毫不怀疑, 只怕还有人会来一整套的画材。

    布置房间的几个人按照自己的喜好, 以及他们所认为的云洲的喜好布置好了一切, 可是从来就没有考虑过, 这样的环境,是否当真有利于云洲养病。

    “裴总,不是我们不愿意留下你带来的东西,实在是, 这有点太上不得台面了,”林岩微笑了一下,“你看, 大家都很用心,你这束花留在这里,我怕会吓到洲洲。我们洲洲毕竟是大艺术家, 对审美的要求很高。裴总如果没有认识的审美好一点的插花师,我也可以介绍给你。”

    “不需要, ”裴冽强压下内心的怒意,“你们最好是把这些东西撤走,在他醒过来之前。”

    “这些都是洲洲喜欢的东西,”林岩彬彬有礼道,“自然不应该撤走。洲洲是我们都很喜欢也用心对待的艺术家,裴总这样只知道利益的商人,不能理解洲洲的喜好倒也正常,毕竟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总是有区别的。”

    他虽然没有一句脏话,但几乎就是在指着裴冽的鼻子骂了。在场的谁不知道,在裴云洲离开之前,裴冽对他从来就没有什么真心,不过拿他当作牟取利益的工具人而已。

    裴冽不想吵醒云洲,因此讲话的声音依旧很轻,语气也很平静:“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只想告诉你们,这么多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留在这里,他根本就不能好好休息。”

    “我们知道啊,这里已经有这么多人了,自然不需要多一个你,”窗边的徐晓嗤笑了一声,“也不需要你怀里这束乱七八糟的东西,裴总。”

    若是在平时,他和沈时序这样虽然还算有名气,但没什么背景的明星是断然不敢这么跟裴冽说话的,但眼下情况不同,屋子里身份比裴冽高的比比皆是,面对共同的敌人,自然是要同仇敌忾。

    “他不会喜欢红玫瑰和香水百合的,这样单调的颜色,根本就不是他所喜欢的烂漫,”裴冽冷着脸道,“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也没想过到底怎样才能照顾好他。”

    “哈哈哈,哈哈哈!”裴冽这番话非但没起到告诫作用,反而令在场的人一阵发笑,陈哲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谁不知道,从前就是裴总你照顾得最好,照顾得洲洲再也不肯回来了呢。”

    指尖持续攥紧,手腕也不住发力的情况下,腕上的伤口似乎已然崩裂开来,若非有缝线和纱布勉强覆盖,只怕鲜血当即就要涌出。

    哪怕裴冽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陈哲说的就是事实。

    可这根本就不是一码事,他的确伤害洲洲最深,他的真心也的确都是虚情假意,但即便如此,他的爱意也比这些人纯粹不止一点,至少在很多照顾洲洲的事情上,他都是亲力亲为,而不是像他们这样自我感动又装模作样。

    直到现在,林岩一面和他说话,一面轻轻“温暖”云洲的手都没有放开,裴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有克制力,才能强行压下内心的不满,平静地和他们讲道理。

    只是现在,他实在忍不了了。

    裴冽没再和他们争辩什么,也全然不顾屋子里几人论资排辈的阶级划分,径自绕过人群将床头柜上那束玫瑰拿了下来,换成他带来的五颜六色的鸢尾。

    平心而论,每一朵花都开得极好,只是组合在一起实在凌乱,与边上的病床上干净温柔的青年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这是做什么!”哪怕林岩自觉自己从政多年,涵养极好,与这些只识铜臭味的商人完全不同,此刻也不由站了起来和裴冽对峙,“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裴冽的语气依旧平静,与猛地暴起的林岩相比,仿佛他才是那个涵养极好的人,慢条斯理道,“林先生,自我蒙蔽并不能让你获得爱情,省省吧。”

    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彻底认清,自我欺骗是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没有真正的行动、没有真正的悔悟,是永远不可能打动洲洲的。

    这些人一个个口口声声说着爱洲洲,可是他们依旧在以从前那样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洲洲,并没有想过洲洲也是和他们一样平等的人,他们只知道用自己的想法去衡量洲洲,可是洲洲才是真正高高在上的存在。

    如今裴冽已然认清了这一点,也心甘情愿地仰望他的洲洲。

    对于裴冽的话,他们显然并不能听进去,林岩向身边几个人示意地看了一眼,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林岩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赶紧把人赶走才是正途。

    真论身手,病房里其实没几个人比得过少年时曾养在乡下,后来又一直坚持健身,也有跟专业教练学习格斗的裴冽,只是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裴冽的状态又一看就不好。

    像“聚众打架”这种事,屋子里这帮人,没一个屑于亲自做的,但眼下除了暴力将裴冽赶走,显然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屋子里的人,本来就没有一个是愿意主动退步的。

    秦冉峰和沈时序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两人将袖子挽了起来就向裴冽的方向走过来。

    相对和裴冽更熟悉的秦冉峰还假惺惺道:“裴总要不还是自己走吧,不然闹得多不好看啊。”

    裴冽虽然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但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什么不能为了洲洲豁出去的,就连心都完全给了出去,更何况是这具残破的身体和这条卑贱的命呢。

    几人都从应许那里知道,裴冽之前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状态不算好,因此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秦冉峰和沈时序上前的时候,直接就打算架着裴冽到外面,接着把门一锁。

    却不料裴冽虽然身体虚弱,却不知从哪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他俩的手才刚刚搭上裴冽的肩膀,就被一个反剪压到了后面,反而落了下风。

    不过裴冽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这么一个轻轻巧巧的动作,就开始不住地气喘吁吁。

    “裴总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原本因为自己年纪大些而有些自矜的陈哲也坐不住加入了战局,趁着裴冽忍不住扶着墙喘息的时候,陈哲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直往裴冽背上挥去。

    他原本就对裴冽怨气不小,这会儿得到了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裴冽,下拳的时候毫不留情,打在裴冽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甚至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而生生受了这一拳的裴冽则艰难地一阵咳嗽,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好像隐约看到一点红色的血水从裴冽唇角溢出,被主人粗暴地拭去。

    原本他们的动手只是小打小闹,目的是为了叫裴冽知难而退,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显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过去得了。

    心脏本来就以不正常的速度狂跳,又受了这一拳,好像整个肺腑都要炸裂一样,裴冽不住地穿着粗气,眼前也又开始冒着一串串金星。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这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自己一出现在这里,甚至都让他们暂时放弃了“争风吃醋”,只想着将自己赶走,都不顾病床上的洲洲是否会被打搅了。

    绝不能这么下去。

    裴冽强打起精神,一把箍住了陈哲的手,阴狠道:“谁再动试试?”

    说这话时,他的唇角再次有血沫溢出,就连目光都发着狠,哪怕在座的每一个都是心理素质极强的人,也不得不被他周身的气势震慑了一下。

    原本围在裴冽边上的几人本能地倒退半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疯子。

    他明明看起来随时都要倒下,却脊背依旧笔挺,好像刚刚受的那一拳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伤害一样。

    见事态渐渐超出控制,林岩只好再次站了出来,疾言厉色道:“对你有礼貌是给你面子,裴总,别不知好歹,我马上就可以叫警察以扰乱社会治安的名义带走你。”

    “林先生可以试试,”裴冽面不改色,“也可以看看明天明城的热搜榜上,会不会出现您以权谋私的消息。”

    “你还敢威胁我?!”林岩彻底被惹恼了,和陈哲一样举起了手,他甚至比陈哲做得更绝,想要直接给裴冽来一个耳光,他们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裴冽这事本就不光彩,一人给他一拳,谅裴冽也不敢闹大,更何况他在这里,只要不是完全超出能够压下的范畴,就出不了什么差错。

    然而,林岩的巴掌还没落下,病床上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轻吟,接着是一声很轻很轻的梦呓。

    “阿冽、哥哥——”

    四个字,令全场所有人都勃然变色。

    第77章 云洲醒来

    云洲的体温反反复复, 迟迟没有退到正常水平,人也迟迟没有清醒。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鸢尾花田里,自从知道裴冽就是曾经与自己在花田上许下诺言的那个少年,自从记忆一点点复苏, 他就常常在梦境中来到这里。

    大抵是因为现实中的那片原野他已经去过, 哪里再也没有记忆中的花田,所以才会在梦里格外珍惜。

    他觉得自己好累啊, 哪怕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 不管做什么都能成功,可是天才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酿成,天才也是会累的啊。

    长期处于慢性疲劳状态的身体, 虽然自他新生以后因为心态彻底放松的缘故, 已经没怎么生病了, 但那些年的辛苦和亏空就像埋在身体内部的一颗定时炸弹, 只需要一根导火索, 就随时都要爆发出来,而昨天的大雨,无疑就是那根导火索。

    疲惫的身体不愿意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休息机会,连带着梦境都漫长起来。

    他看见自己在漫无边际的鸢尾花田上奔跑, 无忧无虑,任由温暖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

    他看见花田里,有另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 在他一次又一次地叫那个人的名字“阿冽哥哥”以后,那个人终于冷淡地点了点头,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

    “我会回来带你离开, 等离开这里,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了。”

    “阿冽、哥哥——”云洲无意识地再次唤了一声。

    如果说听到一次, 还有可能是大家的错觉,可是再次听到睡梦中的云洲口中这个称呼,没有人能再坐得住了。

    裴冽一瞬间就感觉到,众人阴冷怨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大概是被气愤的情感冲昏了头脑,就连他们举起来想要打自己一拳或是给自己一个巴掌的手都生生顿在了空中,好像时间在这一刻定格了一样。

    虽然裴冽被打得唇角流血,心跳也再也不能平静,一眼看上去就是最狼狈不堪的那一个,可是此时他就像一个胜利者一样扬起了头,用刚刚几个人看向他的高傲的视线,回看了他们一眼,接着又一言不发地绕过人群,来到了云洲的床边,在本属于林岩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而走过去本想要加入战局的林岩,目瞪口呆地看着位置被抢走,下意识想要将人赶走,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眼下的情景,好像一瞬间又和那天自己被裴冽抢走了画的慈善晚宴重合了。

    当时的他不是拿不出比五个亿更高的价格去争夺,而是那已经到了他的心理极限,更何况,不被云洲承认的话,再继续争执也没有什么意义。

    眼下亦是如此。

    再没有什么比云洲亲口唤出的名字更有说服力,更能说明谁在云洲那里有着超然的特殊地位。

    就连和云洲绯闻连连、并且云洲也没有澄清的彦络,都没有这个待遇。

    彦络面色猛地阴鸷了下来,一下子就想到昨天自己来找云洲时,好不容易将人抱到了沙发上,对方却也是用这样很轻很轻的嗓音,轻轻唤了裴冽的名字。

    裴冽明明是伤害云洲最深的人,他怎么配!

    裴冽虽然在陪客椅上坐下,但此时离云洲最近的依然是彦络,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了。

    云洲亲口唤出的名字足够有震慑力,就连彦络轻抚云洲发顶的动作都僵在了那里。

    而裴冽,则旁若无人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云洲脖颈间晶莹的汗珠。

    “我在,洲洲,我在。”裴冽轻轻俯下了身,在云洲耳边道。

    他的心里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至少,洲洲心中还记得他,只要记得,就比没有爱也没有狠,纯粹把他当作路人要好。

    虽然被对方拉入了黑名单,但这也恰恰证明,洲洲对自己还有恨意,而有了恨意,也就说明他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一回,正主就在房间里,彦络再也没办法冒名顶替。

    他全身血液一点点地冻结,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明明云洲默认了他炒作绯闻的事,从来没有对粉丝解释,明明他才是最懂云洲的才华的人,与那些商人权贵都不同。

    犹豫了一下,裴冽轻轻握住了云洲的手,不过他并未像之前的林岩那样恨不得整只手都握上去,而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生怕自己另一只手上狰狞的伤吓到了洲洲。

    他的洲洲好像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他该给他安全感的。

    这个梦足够久,从昨天入院到现在,云洲已经睡了接近二十个小时,不知是巧合还是当真突然有了安全感的缘故,云洲的眼睫好像微微翕动了一下。

    “洲洲,洲洲?”这下,所有人都顾不上裴冽了,大家再次围到了云洲床边,争先恐后地想要第一个凑上去得到云洲的关注,好不容易坐到了陪客椅上的裴冽反而被挡在了外面。

    “别打扰他休息!”裴冽低声呵斥了一句,但已经没有人听得进去了。

    人总是自私的,尤其实在一群有着同样目的的人面前,谁会不想超过其他同类,成为第一个被云洲注意到的人呢。

    而此时的云洲其实还没彻底清醒,他的眼睛才刚睁开,就被刺目的阳光刺得立刻又闭了起来,身上因为发热未退的缘故仍旧没什么力气,就连想要抬一抬指尖都很勉强。

    “小洲,你怎么样,身上还难受吗?”坐在云洲床边的彦络因为占据了有利地形的缘故,稍稍弯腰就能轻声与云洲说话,“昨天你突然病倒,可把我吓坏了。”

    话里话外,甚至不忘向云洲强调,可是自己最先将云洲送到医院的。

    但云洲并没有给他什么反应。

    晕晕沉沉的大脑尚不能处理大量的信息,彦络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了大量的话就好像一串乱码,哪怕他费尽全力也很难听懂。

    “洲洲,你可算醒了,我们都担心坏了,”这一次出声的是好不容易越过了林岩抢到前排的秦冉峰,他的语气非常温柔,“看到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

    “洲洲……”

    “洲洲……”

    没有人肯在这个时候屈居人后,病房里再也不复裴冽来之前的安静,反而吵闹得很,也没有人考虑过,对刚醒的病人来说,这样的嘈杂是不是不太合适。

    云洲是想醒过来的,睡太久了他简直浑身都疼,可是眼下被吵得头痛,耳边嗡嗡地想,让他本来就眩晕的大脑更不舒服了。

    “噤声!”裴冽冷声道,“还能不能让洲洲好好休息了?”

    这个声音,好熟悉。

    混沌的意识并不能第一时间识别说话的人,但身体本能依旧向大脑传达了他的熟悉。

    像是在花田里和自己说话的那个人。

    云洲努力挣扎了一下,想要睁开眼睛看看究竟是谁,但他的头被吵得实在太晕了,好几次尝试睁眼,都只能勉强掀开一点眼帘,就被晃眼的光刺激得又闭上了眼睛,没有支持着眼睛保持睁开以及让视线聚焦的能力。

    裴冽大概察觉到了什么,于是站起身来,走去窗边拉上帘子。

    只是他一站起来,林岩就重新坐在了那张椅子上,夺回了他的位置。

    裴冽视若无睹,拉好帘子后,又将室内的灯光调暗到适合长时间闭眼的人适应的亮度,这才走回云洲的床边,他也不去争抢最近的位置,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站着。

    毕竟对他来说,只要能仰望他的洲洲,都是一种满足。

    光线的转变令云洲终于能勉强适应,并且睁开了眼。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水雾,展现出与主人平日里的清冷自持、高高在上完全不同的茫然,让所有看着这一幕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征服的欲望,哪怕这对病中的青年来说,充满了亵渎一位。

    晃动的视线并不能让云洲看清面前的人都是谁,他只能隐约分辨出数个人影,只是都很陌生,像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但总之,不是他梦境里见到的人。

    云洲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怅然若失,还是暗自庆幸,他只知道自己心中悬而未决的石头终于落地,不管怎么说,一切好像还和他计划中的那样发展着。

    强撑着扶着床沿,云洲终于坐起,数不清的手向他伸过来想要搀扶他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要给他的背后垫一块软枕。

    而裴冽再次从人群中退出去,到沙发上拿起了靠枕,床边却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他根本就挤不进去,更无从谈起将靠枕安置在云洲身后。

    裴冽痴然地远远凝视着坐起来的云洲,他的洲洲即便在病中,眼角眉梢都是那样漂亮,也无怪这么多人为之发狂。

    不过裴冽也就发呆了几秒钟,很快就从那种忘我的境地中脱身出来,告诫自己像自己卑微到了泥里的人只配仰望,无论如何也不该在洲洲不允许的情况下,生出那样卑劣的亵渎之心。

    清醒过来的裴冽很快想起了自己该去做什么。昏睡了这么久又发着烧,洲洲醒来一定喉咙干涩发疼,得喝点温水润润嗓子才好。

    于是裴冽一手抱着抱枕,另一手从桌上拿起无人问津依旧的水杯,去墙角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在手背上试过温度后才敢端着水杯走到床边。

    只是他依旧挤不进去。

    裴冽的心一点点变冷,这些人一个个抢着对洲洲嘘寒问暖,可是无一人肯动脑子去想一想,洲洲究竟需要些什么。

    而从前的自己也是一样。

    第78章 给我出去

    口口声声地说着爱意, 却不肯付出哪怕一点真心,去想一想洲洲究竟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洲洲的身上,还指望洲洲能感动到感恩戴德。

    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从前的自己, 简直混账得离谱。

    若不是两只手都拿了东西, 若不是怕吓到洲洲,他都恨不得再扇自己两个巴掌。

    云洲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 但也不愿意这些人碰到自己, 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实在太露骨,和从前那些人看向裴云洲的别无二致。

    明明在自己回来以后,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变得平等了很多, 但是现在, 自己不过是生了一场病, 他们竟然就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依靠别人过活的人吗。

    挺可笑的。

    云洲不着痕迹地避过了所有人的触碰, 硬是自己撑着床沿坐起, 虽然硬质床板靠着并不舒服,但也好过被人圈在怀里。

    “都出去,”云洲费力地眨了眨眼,勉强驱散了眼前的水汽, 冷冷淡淡道,“我很好,你们可以回去了。”

    大概是烧了一晚上的缘故, 嗓子干涩发疼得厉害,说话对他来说都很困难,但云洲也不愿在这些人面前有一丝一毫的示弱。

    来自上位者姿态的怜悯, 他才不屑于要。

    “小洲,你才刚醒, 需要照顾,”自以为和云洲最熟的彦络温柔劝道,“我们什么也不做,就陪着你。”

    “是啊,我们都陪着你,”林岩唇边含笑,深情的目光听听留在云洲身上,“洲洲,你看,我们给你带来了很多你一定会喜欢的东西,玫瑰花,香水百合还有钢琴,你要快点好起来,洲洲。”

    裴冽带来的五颜六色的鸢尾花,在刚刚裴冽起身离开的时候就被换掉,粗暴地扔在地上,床头柜这个绝佳的位置依旧属于林岩带来的那束红玫瑰。

    云洲的目光随着林岩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床头柜上看见娇艳欲滴,花瓣上的露珠都晶莹剔透的一大捧玫瑰,以及窗边含苞待放散发迷人香气的香水百合,以及墙角的立式钢琴。

    云洲闭了闭眼,没说喜欢与否,面上也全然看不到半点为他们的精心布置而感动的高兴之色。

    林岩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可是还没等他进一步找补,也没等他想明白个所以然来,再次睁开眼的云洲,目光却落在了地板上。

    在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束可怜的鸢尾花,精致的花纸被踩脏,花朵无辜地坠落在地上,原本被裴冽一路精心抱在怀里小心呵护的花朵此刻都纷纷受伤,好几朵甚至已经从枝头掉了下来,看起来蔫头耷脑。

    而那束鸢尾花的配色,更远不是寻常的插花该有的搭配,纯粹是各种颜色的堆砌而已。

    当这束花躺在地上的时候,云洲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送给裴母,却最终被丢进了垃圾桶的那束花,和眼前这一束几乎一模一样,就连结局都惊人的相似。

    摔在地上的花束,与丢进了垃圾桶相比,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可是这明明是代表爱意与希望的花,它颜色炫目,比只有单调的红的玫瑰浪漫了不知道多少;它的香气淡然扑鼻,比浓郁的香水百合要更安谧沉静,就像他所向往的生活,既热烈又安谧,烂漫且无人打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群人假模假样地簇拥在中间嘘寒问暖。

    “你们都出去,带上你们带来的东西,”云洲漠然道,“除了地上那束花以外,别的都带走,自己留着、送人还是扔掉我都不管,不要留在这里就好了。”

    地上的花?

    他们没有买摆在地上的盆景啊。

    见没人有反应,云洲干脆一掀被子,自己侧过身来打算下床去捡,只是虚弱的身体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折腾,他才刚侧过来一点,头就晕得不像话,险些直接摔下了床,若不是身后有人眼疾手快地将他半揽在怀里,只怕就要病上加病了。

    熟悉的温热体温令云洲的脊背蓦地一僵。

    身体的本能比大脑反应更快,也比大脑更加熟悉拥住自己的气息。

    是,他。

    云洲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还没等他从裴冽怀里挣脱开,裴冽就已然先一步松开了手,在他腰后垫了一方软垫,歉意道:“抱歉,洲、云老师,我只是不想你摔伤。”

    明明在和其他人“宣誓主权”的时候,他还一口一个“洲洲”,可是到了云洲面前却改成“云老师”,不少人都对他的举动表示嗤鼻,不过卑劣的行径而已。

    在刚刚的情形下,站在床后面背对云洲的地方的裴冽,反而成了最“近水楼台”的那个人。

    当裴冽的手揽住云洲的腰际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善地落在他身上,但裴冽也只当恍然不觉。

    “喝点水润润嗓子吧,云老师,”裴冽将水杯递到他唇边,“已经试过温度了,不冷不烫,刚好可以喝。”

    水杯和他的唇瓣只有不到寸许的距离,只要云洲愿意,稍稍低头就能就着裴冽的手喝水,只是云洲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杯子,并且淡淡说道:“谢谢。”

    裴冽咬了咬唇,唇瓣几乎被他咬得出血,这才勉强能够维持冷静。没有就着他的手喝水,哪怕已经虚弱到连自己端稳杯子都费劲,却还是要坚持自己喝水,末了还对他说一声谢谢。

    “谢谢”,是多么生疏的一个词语啊,朋友之间可以说谢谢,陌生人之间可以说谢谢,可唯独亲密的恋人之间,不该说谢谢。

    “……不用谢,”裴冽生硬地回答道,“云老师坐着别动,我来帮你捡就好。”

    裴冽说到这里,大家才终于想起,惹出这一幕插曲的根源,在于云洲说要扔掉其他的花,只留下地上的花,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买什么地上的花,是云洲醒来眼神朦胧看错了吗?

    裴冽在众人质询的目光里弯下了腰,将摔在地上那一束鸢尾花捡起,重新安置在云洲的床头柜上。

    这束花与林岩带来的红玫瑰相比,本来就“不太好看”,眼下经过了这么一摔更是残破得不成样子,实在与病榻上的云洲很不相配。

    但也恰巧是这束花,让云洲一直蹙起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唇边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谢谢。”这一次的谢谢,似乎比之前的真心多了。

    林岩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这怎么可能?一束既不好看又已经毁了的花,凭什么能代替自己的玫瑰,留在最靠近洲洲的位置上,甚至还是得到了洲洲的亲眼,被钦点放在那里的。

    裴冽一定是给云洲下了什么迷魂汤,对,一定是这样的!

    其他人对这样的结果,显然也都很不可置信。

    云洲可是审美一流的顶尖画家,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么一束在外行看来都敷衍了事,也远不如玫瑰和香水百合名贵的花?

    而云洲并没有管他们的想法,只是冷淡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了,都出去,带着你们带来的东西出去,我不需要。”

    林岩等人还想再争论些什么,但云洲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打算给他们机会,也懒得听他们解释,甚至道:“应许,送客。”

    应许愣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他一没想到这些大佬们真的如裴冽所说,只顾争风吃醋抢破头,却没有一人能够好好照顾云洲,二也没想到裴冽竟然真的改观,只是远远地在一个安全的距离,默默做一点事而已。

    眼下虽然云洲让他送这些人走,但这些人一个个显然都不肯离开,他作为一个助理,难不成还一个个拽着人走吗?

    “难道你们听不到吗?”裴冽站了出来,“别留在这里打扰他的清净,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云老师不会喜欢的。”

    裴冽周身的威压和气势都很冷,哪怕这些人在商场上身经百战,也很难扛得住压力,更何况,这本就是云洲的命令,他们强求地留在这里也很没意思。

    第一个起身离开的人是秦冉峰,带着窗边那一束香水百合,接着徐晓、沈时序和陈哲等人也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就和拍卖会的道理一样,他们并非拿不出更高的价码,只是既然云洲都表现出了如此的态度,强求也没什么必要了。

    病房里只剩下云洲、裴冽、应许以及不肯放弃的林岩和彦络。

    “都出去,你们全都出去,”云洲蹙眉道,“把花留着就行,别的都带走。”

    彦络不是没听出云洲的“别的”指的是什么,可是他不相信云洲真的对他这么绝情,他们不是灵魂上的至交吗,他如此麻烦地安排人抬来了钢琴,应该让小洲感到高兴才对。

    “小洲,这我一个人也抬不走啊,”彦络状似无奈道,“再说了,你身边不能没有人。而且我想着,有架钢琴的话,你要是兴致来了也可以过过瘾。”

    林岩对他的说法也表示了赞同。

    喝了水以后嗓子舒服了不少,说话也不那么费力了,于是云洲沉声道:“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像是有精力练琴吗?再说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里不是四个人吗,一起抬出去就好了。立式钢琴就这么大,四个人抬已经绰绰有余了。”

    “都出去,全都出去,”接着,云洲的目光落在裴冽和应许身上,重复道,“还有你们两个,也给我出去。”

    第79章 和你无关

    那束鸢尾花来自谁, 云洲不是不知道,除了裴冽,不可能再有人知道他很喜欢这种五颜六色的烂漫,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喜欢鸢尾浅淡的香气。

    可是即便是这样, 他也不想看到裴冽留在这里。

    他实在是太累了,裴冽是真心悔悟也好, 虚情假意也罢, 裴冽想怎么做事裴冽的事,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懒得回应了。

    大概是云洲周身明显的低气压终于起了作用,至少暂时将彦络和林岩吓退, 林岩沉默地捡起了自己的玫瑰花, 而彦络则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应许一起, 扛起了那架钢琴, 一齐向病房门口的方向走去。

    只剩下裴冽没有动作。

    云洲正要催促他也快点离开, 裴冽就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我马上就走,云老师,我就看着你把粥喝完就走。”

    他带来的饭盒放在茶几上,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管, 裴冽将饭盒拿了起来,在陪客椅上坐下,安静地打开了盖子, 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白粥,饭盒的保温性能不错,白粥泛起的热度, 云洲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

    “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云老师, ”见云洲没有动作,裴冽轻声道,“在你醒来之前,我就和他们说过了,你不喜欢这么多人在,我知道你喜欢清净,等你吃完的会走的,绝对不在这里纠缠你。”

    “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云洲沉默地看着碗里的白粥,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也像古井一样平静。

    裴冽心中又是一阵酸涩,不过他到底比所有人都更明了不该强求的道理,只能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将饭盒与勺子递给云洲。

    云洲接过,只是他的身体虚弱得厉害,颤抖的指尖很难完成这样精细的动作,好不容易舀起一勺粥送到唇边,还没来得及吃就又洒在了碗里。

    裴冽迟疑了一下,重新拿回了碗和勺子,低声道:“抱歉,冒犯了,云老师,我来喂你吃几口吧。”

    他发觉自己已经很能接受“云老师”这个称呼,这样也挺好的,这就说明他能更平静地对待如今自己和高高在上的云洲间的身份差异。

    看着裴冽将勺子送到自己唇边,云洲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吃了。

    这样的场景,似乎很是熟悉,好像还是裴云洲的时候,那几次住院,裴冽都会这样喂他喝粥。

    “今天的粥是自己炖的,很久没有开锅了,不知道火候掌握得好不好,”裴冽轻声道,“家里也很久没买过菜了,不然应该往里面煮点虾仁之类的,你太瘦了,要多补充一点营养才好。”

    云洲不知道他和自己提起这些,尤其是“家里”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在幻想自己与他还有一丝可能吗?

    “抱歉,云老师,不该和你说这些的,”裴冽轻咳一声,“我只是,只是有点想起以前的时光了,对不起,等你吃完我就会离开的,我保证。”

    面前的裴冽神色落寞又温柔,与从前在他面前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样,云洲原本还想刺他两句的心思莫名偃旗息鼓,最终也只是轻叹口气,道:“你该知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裴冽不答,只是沉默地一勺一勺给云洲喂着粥,他的确比起以前更会照顾人了,就连端起勺子的速度都掌握得恰到好处,能够给云洲留出充分的吞咽时间。

    云洲昏昏沉沉地想,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从前该有多少,至少那样他也不会头也不回就抽身离开,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了,也就没必要想这么多。

    哪怕裴冽再不舍,一碗粥也很快就见了底,将最后一勺送到云洲唇边的时候,裴冽忍不住轻声道:“真好,你现在胃口好多了,当时一碗粥还得连劝带哄才面前吃个半碗呢。既然现在胃口好了,就更好养身体了。”

    云洲沉默片刻,道:“你不该来的,你应该知道,来与不来没什么两样,我都不会理会你。”

    “我知道,我只是想确保你平安无事,”裴冽强压下内心酸涩,勉强保持了面上的平静,“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淋那场雨的,我原本只是想自己一个人赎罪,是我昏了头,该早点劝你进屋的。”

    “这和你无关,”云洲漠然道,“你也别给自己加戏,你既然东西都送到了就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裴冽抿了抿唇,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毕竟,这是他难得的能和云洲近距离独处的机会了,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他已经和云洲承诺过,等云洲吃完就走的,他不该和从前一样言而无信。

    “你好好休息,”裴冽最终艰难道,“我这就走。”

    说完,裴冽就伸手轻轻扶住了云洲的腰,想要帮他躺下来。

    云洲身体酸软得厉害,眼下虽然吃完了饭,腰上也依旧没什么力气,整个人几乎都靠裴冽的手支撑,这才缓缓躺平下来。

    只是,云洲虽然很瘦,到底也是成年男人,不至于轻得和没有重量一样,靠在裴冽手臂上的时候,裴冽立刻就感觉到自己随时处于崩开边缘的手腕伤口好像彻底崩开了。

    急诊科给他缝合的医生不是没交代过受伤的手不能用力,但他怎么可能顾得上那么多。

    温热的血液很快浸湿了纱布,并向两侧的肌肤蔓延,很快就让裴冽感觉到了皮肤上略高的温度和水意。

    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剧痛刺激着他的神志,裴冽的脸色不受控制地一白,冷汗也很快沾湿了后背,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在确保云洲躺好以后,甚至还想着不着痕迹地向上拉一拉袖口,将狰狞的伤处盖住。

    只是云洲对这样的伤势很熟悉,对鲜红的血色更熟悉,因为在那段黑暗又痛苦的时光里,他不止一次地有意无意伤害了他自己。

    哪怕黑色西装很难着色,云洲也一眼就看见了他腕口处衣服略微加深的颜色。

    “……手怎么了?”云洲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裴冽没想到云洲眼神这样好,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没什么。”

    云洲并不相信他的话,虽然身上疲惫得厉害,就连抬手都很困难,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向裴冽伸出了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腕子,向上拉开了一点。

    就见在那里横陈着一道伤口,虽然被纱布覆盖,但此时纱布沁满了血,并且仍有鲜血汩汩流出。

    云洲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有这个多余的动作去查看裴冽的情况,明明他和裴冽已经是相安无事的路人了。

    或许是身体本能替大脑做了决定,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生性太善良,哪怕是一个路人在他面前受伤,他也做不到不管不顾。

    在手腕上的伤势,能由谁、由什么造成无需多想,因为选项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个,他自己也曾经历过,虽然那时的伤在掌心。

    云洲不知道裴冽这是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弄到了这个地步,甚至比当初的自己还要狼狈不堪。

    看见所有自己承受过的苦难一一报应在裴冽身上,他本该感到快意,本该拍手叫好,但此刻他的嗓子却莫名干涩起来。

    云洲平静地对裴冽说道:“再去缝两针,我累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大脑再次进入了那种朦朦胧胧的状态,让云洲很难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些什么。他其实并不困,已经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的他很难在这个时间点睡着,可是如果不睡觉,他好像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裴冽欲盖弥彰地将袖子向上又拉了拉,匆匆忙忙和云洲道了声别就冲出了房间。

    与其他人走时的恋恋不舍相比,裴冽简直是最果断的那一个。

    矛盾的两种声音在裴冽大脑里不断回响,名为失控的声音告诉他,洲洲在关心他的伤势,洲洲心里也不是一点都没有他;而名为理智的弦也同时绷到最紧,再三强调洲洲都已经和他说过,他们之间没有可能了。

    手腕上的伤他原本不想管,虽然伤口崩开,但按照尝试来看一会儿只要结了痂就不会再流血了,但是既然洲洲让他去看看,他应该再去看看才对。

    裴冽再次出现在那位急诊科医生面前,将手腕露给他看。

    医生沉默地看着这个手腕伤势扩大,而口角还有些血迹,但带来的花却没有了的男人,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无奈道:“怎么,表白的时候被其他人围攻了?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

    虽然医生猜测的方向不太对,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事实。

    裴冽嘴硬道:“没有失败,我没有失败,我只是还没有成功而已。”

    “得,那祝你下次成功,”医生好笑道,“下次可别再搞成这样了。”

    送走了裴冽的云洲,呆呆地躺在床上,他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一点发烫,好像不受控制的泪水随时都要溢出来一样。

    可是他明明打定主意对裴冽视而不见,也没想过要关心裴冽的。但要说他已经被裴冽打动,好像又没有到那个程度。

    云洲将被子蒙过头顶,从前他不喜欢这样的行为,这样好像是软弱的表现,但现在他发觉,掩耳盗铃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方法,至少能让他暂时不去想这件事。

    被子下是仅有方寸的小小天地,他在这一片天地里流泪,再不会有别人能看到。

    那就不算流泪。

    第80章 彻底告别

    裴冽没再接着住院, 选择了简单地再挂两天水,得亏他身体还算好,否则单这么治疗,人只怕都扛不住。

    这两天裴冽每天都一直在思考他和云洲之间的关系, 将云洲对他说过的所有话在心里反复咀嚼。

    越是思考, 就越发觉自己错得离谱。

    他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打着爱的幌子, 却一心只顾自己的私欲。

    有些事情既然是洲洲的愿望, 他就不该违背,也不该强求。

    原本他还无法彻底下定决心,但在病房里见了云洲一面后, 他发觉自己比起占有, 更希望云洲的万事顺意。

    最终, 裴冽做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拨通了应许的电话。

    “怎么了, 有什么事吗?”自从在云洲的病房里发生的事过后,应许对裴冽稍有改观,勉强愿意承认裴冽是真的痛改前非,和以前那个裴冽不一样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对裴冽刮目相看,仅仅是态度比之前好上一点而已。

    “我有东西想请你帮我转交给他,”裴冽并未在意应许的态度, 语气落寞,“……我不敢当面见他。”

    不敢当面见云洲?明明在病房里的时候,还敢不顾云洲让他走的指令, 一个人多留了一段时间,而且事后也没听云总对他提起什么裴冽的不好。

    应许沉默了一下, 怀疑道:“你又是想干什么?上次帮你进病房,我已经对你很仁至义尽了。”

    “你放心,只是邀请函而已,”裴冽抿了抿唇,握紧了脖子上的金刚石项链,“先前不是很多人都已经给他发过了吗?”

    “行,那你给个地址,下午我来拿。”

    他自然不是只要转交一封邀请函这么简单,如果是那样的话,其实只要送到新生影视的前台,就能出现在云洲的办公桌上。

    他还想把这串项链还给云洲。

    当初是洲洲亲手撕碎了旧照片,只是他还贪念着那点旧情,一片片把碎片补齐,后来又是洲洲亲手将照片和项链扔到了泥里,也是他还妄图占有洲洲在世上最后一点痕迹,将项链找了回来。

    他知道洲洲这么做的原因,洲洲亲口对他说过,他为自己感到恶心,洲洲都已经这么觉得了,他还要私藏属于洲洲的印记,确实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不该继续这样下去了,既然这是洲洲的决定,他就一定要遵守,一定会完成。

    邀请函只是一个幌子,当邀请函和金刚石项链一起被交给应许时,应许沉默了一下。

    跟在云洲身边这么多年,他不是没见过这串项链,他曾无数次看见,这串项链被裴云洲戴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只是云洲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串项链了。

    应许本以为,这只是裴云洲自己的东西,和那个不可能再被提及的身份一起湮灭在了那一夜的大火里。

    原来就连这件东西,也和裴冽有关。

    “帮我还给他,谢谢你,”裴冽疲惫地说道,“这既然是他的意思,那么我会遵守。还有,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帮我转告他,我已经没有再私藏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了,他不需要再感到恶心。”

    说这话时,裴冽甚至下意识闭上了眼,哪怕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也无法保证自己若是亲眼看着这一幕,还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将项链交出去,这个决定他下得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知道了,项链和邀请函我都会给云总的,”应许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好了,不后悔?我可告诉你,东西既然交给云总了,就没人能保证它的下场。”

    “我不知道,”裴冽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但我只想不要再做让他不高兴的事了。”

    应许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面前的裴冽好像和所有爱着云洲的人都不同,和陈哲、秦冉峰他们不同,和彦络、徐晓他们不同,和自己也不同。

    哪怕是自己,在面对云洲的时候也忍不住带上一点幻想和渴望,渴望云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是现在的裴冽,好像已经彻底“退居二线”,已经不以挽回云洲为目的,单纯地只想对云洲好。

    可是这世上真的能有这么无私、这么毫无保留的爱意吗?

    “好吧,我知道了,”应许最终应了下来,“等下回公司我就回交给云总的,不过我得提醒你,云总办公桌上的邀请函堆成了山,他还一封都没有拆过。”

    “谢谢你,我有心理准备的,”裴冽自嘲地笑了一声,“邀请函只要能到他的桌上也已经很好了。”

    带着邀请函和项链回到新生影视的应许,原本还在犹豫要怎样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云洲,却没想到一切都根本瞒不过云洲。

    “下午去见谁了?”云洲坐在办公桌前处理文件,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是裴冽吗?”

    应许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被云洲戳破,更没想到云洲能这么平静地念出裴冽的名字,愣了一下才心虚地说道:“是去见他了,不过云总您放心,只是一些公司上的事务。”

    交接裴氏的邀请函,应当也算是公事吧。

    云洲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接着淡淡道:“东西呢,给我吧。”

    “您、您怎么连这都想到了。”应许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云洲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于是把邀请函和项链一起交到了云洲面前。

    邀请函和项链被放在云洲的办公桌上,没有任何遮掩,云洲一眼就看见那颗金刚石折射出的璀璨光芒,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又历经火海和泥泞,项链上的金刚石也依旧璀璨如新,好像那么多的创伤都没有在上面留下痕迹。

    裴冽居然又一次把它找了回来。

    在废墟里翻找了三天三夜后,又一次被自己扔掉,裴冽居然还在大雨中将它找了回来。

    找了回来,却也没有留给自己。

    云洲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闪烁,好像有一滴水珠莹莹地缀在他的眼底,但也只是一瞬间,快到应许只以为那是自己看错,那只是云洲眼中映出的金刚石的影像而已。

    “他还让我转告您,他已经没有私藏任何——”应许话未说完,就被云洲打断了。

    “不用说了,下去吧,”云洲摆了摆手,“出去,并且帮我把门带上。”

    应许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向裴冽回报一下云洲看到东西以后的反应,现在云洲亲自下了逐客令,也只好作罢,很快退出了房间,并且发消息告诉裴冽东西已经送到,看不出云洲什么心情。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帮”裴冽……

    应许并不太想承认,或许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和裴冽达成了统一战线,哪怕裴冽才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也是从前他最看不惯的人。

    办公室里很快只剩下了云洲一人。

    太阳即将落山,屋内的灯光有些昏暗,云洲的目光转向窗外,果不其然看见了自己眼底的疲惫。

    他之所以打断应许的话,无非也是觉得有些话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裴冽想对他说什么,不需要应许的转告,他也在看到那串项链时一清二楚了。

    无非是想让他放宽心,告诉他自己已经没有再保留任何与他相关的东西,也不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自欺欺人地睹物思人而已了。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这颗金刚石,岁月和磨难没能给宝石留下任何痕迹,如果人也能一样就好了,如果人也能一样,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解不开的痛苦和心魔了。

    但人是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的。

    他已经不再是许多年前刚刚收到项链时的那个青涩的、相信这世上还有真爱的自己,也不是那个虽然饱受磨难,也依旧对这个世界怀有诚挚爱意的自己了。

    那日病房里虽然挤满了人,也挤满了所谓的“爱”,可是那样的爱太畸形,他不想要,也不屑于要,他是高高在上的,坐在整个明城最高处的云洲,那些人不该用那样自以为是的情感亵渎自己。

    现在的他只是一潭死水,不会再有任何涟漪,不会是裴冽,也不会是任何人。

    云洲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拉开了窗子,那串项链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位曾经的主人想要给它怎样的厄运。

    云洲的手已经伸向了窗外,冬日的冷风吹在他的手上,皮肤一阵干裂地疼。

    他的办公室位于明城最高处,几乎高耸入云,向下足有百米,如果他一松手,项链就会坠落地面,从这个高度抛下去,连扔东西的人自己都无法确定,落点究竟会在哪里,在偌大一个明城中心,这枚项链就像是沙漠中的一颗沙砾,一旦落入其中,就再也寻不回来。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此不见,不是落入火海,也不是丢弃在草丛里。

    云洲觉得自己的掌心好像被冷汗打湿了。

    身体的本能正告诉他,他在没来由地紧张些什么。

    可是为何要紧张呢,他不该紧张的,在这场关系中,明明他才是绝对的、说一不二的主导。

    只要他一松手,就能彻底地和过去告别,和一切让他痛苦的回忆告别,孤儿院的建设如火如荼,他的公司走上正轨,和裴冽之间的纠葛也逐渐淡化。

    一切都只需要他松手而已。

    云洲的手在窗外足有四五分钟,整只手都被风吹得和室外的温度一样冰凉,依旧没有松开。

    最终还是颓然地收了回来。

    “算了,高空抛物不好。”云洲对自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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