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黑, 没有光,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这是余窈鼓起勇气钻入帷幔后的第一感觉。她傻傻地抱着迎枕,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的眼睛适应了这片黑暗, 能够模糊地分辨出面前的一切。
帷幔后果然如她所想是未婚夫的床榻, 可余窈惊得唇瓣微微张开,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这么大的床。
屋中没有再燃龙涎香, 除了雨水的潮气, 余窈轻轻嗅了嗅,闻到了沉香木的淡淡香气。
厚重细腻的沉香木做成了一只十分宽敞的雕花大床,摆在正中央的位置。
少女除了听到雨珠急急滴落的声音就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她抿着唇轻轻地朝着床榻走近, 在看到未婚夫静静躺着的身影时, 脸颊染上了羞赧。
绿枝不在, 能陪着她让她不那么害怕的人只有未婚夫, 可帷幔与屏风隔开了他们又令她感到深深的不安。
她不会也不敢对未婚夫做什么的,只是未婚夫的床榻这般的大,她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角落就可以。
紧紧地抱着迎枕,趁未婚夫睡的正沉, 余窈看准了床尾的一小块地方。
少女正要朝自己选中的地方走去,黑暗中,她的手腕冷不丁地被一只大手抓住, 一双乌黑的眸子倏地盯向她。
“抓到了一只鬼鬼祟祟的小老鼠,你说是不是应该乱棍打死。”萧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摸到他床帐中的小可怜, 弯了弯唇。
男人唇角的弧度诡异,笑意也未及眼中。
若是熟知他性子的内侍在此, 轻易便能琢磨出他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余窈刚做了一件出格的事就被抓个正着,脑袋羞愧地耷拉了下来,“郎…郎君,我不是小老鼠,你不要打我。”
“下了暴雨,我害怕不敢一个人待着,你知道的,船上我最亲近的人只有郎君了。”她偷偷抬眸,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漾着水光,继续小声地为自己的举动辩解,“我只想和郎君在一起,只要一点点的床角就够了。”
未婚夫睡的地方足以容纳下十个她,她又瘦又小占一个角落休息妨碍不到未婚夫的。
萧焱的目光看向她比划的小小角落,眉峰微动,果真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也许刚好可以让人缩身躺下来。
可是,凭什么?大善人他已经做过了,小可怜未免太会得寸进尺。他的眼神蓦然冷下来,此时此刻若是在宫里,胆敢偷偷摸摸爬上他的床,她的尸体都已经凉了。
“出去!”他把少女的手腕捏住了一个红印子,毫不客气地将人赶到帷幔外面。
“郎君,我们是未婚夫妻呀,迟早都要睡在一起的。”余窈不愿意轻易放弃,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指尖勾住了未婚夫的一片衣角,企图用两人的婚约让未婚夫回心转意。
奈何男人神色漠然,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无情地甩开了她的手。
帷幔重新阖上,余窈的怀里还抱着那只迎枕。
她无精打采地转过身,突然,一道惊雷轰隆隆地劈开了天空。
暴雨如注,余窈害怕地全身都在颤抖,可未婚夫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于是,她只好委屈巴巴地依偎在了帷幔边的那根柱子上。
风浪暴虐的夜晚不仅只有咆哮的雷声还有恍若火焰的闪电,黑暗的船舱被照亮的时候,她的嘴中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一声一声,很奇怪,夹杂在震耳欲聋的响雷中,萧焱听的清清楚楚。
他知道小可怜被区区几道雷吓哭,脸色阴沉地抿直了薄唇,额角的青筋也跳了几下。
再然后,他迈着长腿下床,快而准地抓住了少女的衣领,将人拎到了过于宽敞的床榻上。
“接下来,你若再闹腾,我一定掐断你的脖子,将你丢下船。”萧焱平静地盯着少女细嫩的脖颈,眼中迸出了凶光。
余窈忽然就从空空荡荡的帷幔外面到了未婚夫的床榻上面,她高兴都来不及,根本就没察觉到命悬一线的危险。
快速地挪到早就看好的角落,她重重地嗯了一声。
只要肯让她和未婚夫待在一起,她什么都会乖乖的。
随着余窈蜷缩身体躺了下来,这处密不透风的空间中重新恢复了沉寂,男人阴着脸看她,没过多时,收回了视线。
夜色中,巨大的船只静静地泊在码头,暴雨几乎没有断过。
余窈再听着雨声,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抱着迎枕,她不知何时睡着了。
一夜过去,雨还在下。
辰时不到,船舱外有人在走动,萧焱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帷幔之内的光线依旧很暗,他垂头定定地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女子,神色阴郁。
她还老老实实地待在昨夜的角落里,可他的位置变了。
少女靠着他的胸膛,睡的很香,脸颊微红,呼吸平稳。由她体内散发出的馥郁香气盈满了整个空间,她轻轻动了一下,被他咬过的齿痕映入他的眼帘。
一瞬间,萧焱的瞳孔紧缩。
………
雨一直未停,总待在码头也不安全,常平找到了王伯,从他的嘴里得知这雨还会再下一日,眉头紧锁。
辰时将过,雨势小了一些,他走到陛下的船舱外恭声请示是否要移到岸上。
内侍微带阴柔的声音成功地唤醒了熟睡的余窈,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了床榻的正中央。
而她浓密的一头长发之下枕着的是未婚夫的手臂,余窈倏然一惊,对上了未婚夫死寂冷淡的双眸。
“郎君,我,我不是故意的。”余窈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睡在了未婚夫的怀里,羞愧之下,整个人都抬不起头。
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年轻的天子一边听着门外内侍的请示一边近乎冷酷地下了决断,“哦,不是故意的,那就是有意为之。”
“这件事,我记下了。”他掀开帷幔,泛着灰的光线照着他冷白的脸庞,以及颜色似血一般红的薄唇。
闻言,余窈的小脸涨红,被堵的说不出话,垂着头抓着迎枕飞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出了这件事,接下来的时间余窈都有些心不在焉。
下船到岸上避雨的时候,她一时不慎还差点摔了一跤,可将绿枝吓得够呛,还以为她昨夜又被暴风雨骇住了。
“没事,昨夜我休息的很好。”余窈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的心虚,忍不住往未婚夫的那处偷瞄一眼。
未婚夫面若寒霜,从下了船开始就一直冷着一张脸,余窈默默地想一定是自己没有分寸惹怒了未婚夫。
因为暴雨,青州城的车行可能停工了,码头附近很难找到马车,所以他们尽是撑着雨伞往岸上走去。
青色的油纸伞最多只能遮住两个人,而未婚夫不喜让人靠近,是一个人撑着伞,伞下他的指骨青白。
余窈咬咬牙,和绿枝小声说了一句话,不管不顾地冲进雨中,跑到了未婚夫的伞下。
“郎君,我帮你撑伞吧。”她讨好地露出一个浅笑,然后当着众人的面高高地举起了一双手。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诚恳。
萧焱冰冷的目光地从她被雨淋到的头发移到她湿了一截的裙摆上,没说一个字。
身后,常平和黎丛等人各自撑着伞,也都停住不动。
余窈见未婚夫没有反对,踮起脚尖握住了未婚夫指骨下方的伞柄,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未婚夫的手背,冷的往里缩了缩。
未婚夫的手好凉,就像是冰块一样。
“郎君,一会儿到了客栈,我给你熬姜汤喝吧,对了,还要沐浴,船上的水没那么多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伞下的方寸之地被雨水隔开,旁边的人听着有些模糊。
萧焱每个字都听见了,他漆黑的眼珠子动了动,薄唇一弯吐出了两个字。
“真脏。”
话音落下,余窈神色立刻变得很不自在,在船上这几日,她都没有好好地沐浴过一次,都只是偷偷用热水擦了擦身体。
船上储存的热水有限,她也没有那么娇气,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洁净。
未婚夫是觉得她脏了吧?
“我…我也会好好沐浴的。”余窈难为情地往后看了一眼,镇国公府的护卫们没有全部跟着他们上岸,他们只会比她更脏,“我有钱,把客栈包下来,每个人都沐浴一遍。”
是啊,她有很多银子。
少女眼眸一转,想到了哄未婚夫开心的法子,青州城也是一方大城,应该有许多好吃好玩的吧。
她听父亲说过,青州城的富庶丝毫不亚于苏州城,尤其青州城中还立着传承了数百年的世家褚氏。
据说,褚氏的显赫不亚于镇国公府傅家,青州城在褚家世代的影响下气度风雅定然更胜一筹。
余窈的心里盘算着,几乎是贴着未婚夫走路。
大概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到了一处客栈。
常平还没有所动作,余窈就示意绿枝掏出了银票,她将整座客栈都包了下来,也幸好因为下雨这家客栈没什么客人。
他们顺顺利利地住了下来。
未婚夫住的当然是客栈最好的房间,余窈住在了他的隔壁。
这天,他们都喝了姜汤,好好地洗了一次热水澡。
傍晚,戴婆婆他们送上来热气腾腾的膳食,余窈暗暗窥着未婚夫的脸色,一本正经地松了一口气,未婚夫的手指那么凉,她很担心他会受寒生病。
又过了一夜,绵延了两日的雨水终于停了。
然而天晴了,黎丛等人都没有再返回船上的意思,海匪不除,他们岂敢再走海路护送陛下回京。
但青州城…又确实不是可以久留的地方。单一个褚家就是不能触碰的禁忌。
正在他们为难如何和陛下禀报之际,余窈找了过来,她的来意很简单,好不容易停在了岸上,不如多留一日,一来可以补充些物资,二来她也想在青州城购置一些送给傅家人的礼物。
“黎护卫,你觉得怎么样?”余窈有些不好意思,她这算不算耽误了未婚夫的行程。
“很有道理,不过余娘子为何不与主子去说?”黎丛听了她的话,眸光一闪,或许有人可以劝的动陛下。
“和我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寒凉的声音,黎丛和余窈都闭上了嘴巴。
余窈转过身,身形颀长的男子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身上的墨色衣袍映射着泠泠的冷光。
“郎君,雨停了,我想多在青州城待一日。”她虽然莫名察觉到了未婚夫的不虞,但还是老实开口,没有隐瞒。
“青州城,你喜欢?”他轻轻柔柔地笑了,可眉眼的寒冰一点都没融化。
少女眨了眨眼睛,正欲回答,黎丛突兀地插了一句。
“主子,经属下查探,前日窥伺我等的海匪并未离去。”
问话被打断,萧焱盯向臣子的眼神狠戾,“我说过,将他们都杀了。”
“一个不留。”
体内的血液暴动不止,他想杀人了。
第二十五章
海匪?!他们被海匪盯上了!
余窈瞪圆了一双眼睛, 立刻将对青州城的印象抛到了脑后,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海匪啊!
至于未婚夫说要杀人的话,她觉得太正常不过了,不先下手为强难道要等着海匪过来杀他们吗?
出乎意料, 她并未特别害怕, 反而迫切地想要知道海匪是何时盯上他们的,未婚夫又要如何对付海匪。
然而她眼巴巴地瞅着, 却没有一个人再吭声了, 没办法,余窈只好主动提了出来,“郎君, 为什么我们不去报官呢?”
海匪就在靠近青州城的地方, 按照常理就该青州城的官衙剿灭他们, 只要这里的府官不是苏州城刘知府那等庸碌又好色的无能之辈。
她的话天真的惹人发笑, 但却成功地拉回了萧焱的些许神智。
他深吸一口气, 冷冷瞥了黎丛一眼,黎丛只好简单地和余窈解释,他们从码头一路走来,除了他们乘的官船之外, 只看到带着明显标志的几艘大船,其余的中小船只则一艘都无。
“青州城临海,不可能没有靠打渔为生的百姓, 小船尽无说明这里的海匪已经肆虐多时,人人避之不及。但我等在京城却从未听过一点风声,青州城的消息瞒的这么好, 其中必有猫腻。”
余窈点点头,她明白了, 青州城有人和海匪勾结,所以不能报官!
“那几艘大船是谁家的?”她冷不丁地问出口。
每家的商船都有特殊的标记,余家的船上就喜欢刻上一尾游动的鱼,她很聪明,一点就通。
“三艘船都是盛家的,还有一艘刻着…褚氏的印记。”常平早就和客栈的人询问过,青州城的大富商盛家背靠京城的姻亲吏部周尚书混的风生水起,这一带的海上贸易几乎被他们垄断了,唯有屹立已久的褚氏不受其影响。
“海匪肯定和这个盛家有关系。”余窈听常平一讲,面露愤慨,父亲和她说过做生意要讲究和和气气凡事都不可做绝,盛家的做法一看就是反着来的。
她不禁想,原本和盛家做同样生意的商户说不定就是被海匪劫财劫命才败落了,盛家独占鳌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没道理,海匪不打劫他们家的商船。除非,他们和海匪本来就是一伙的。
她的话音落下,常平和黎丛都颇为意外,没想到她一个被关在府里三年的小姑娘竟然能参透其中的隐秘。
常平想,镇国公府放弃这桩婚事,不得不说一句有眼无珠。家世高贵的小娘子许许多多,可聪慧又有能耐哄好陛下的小娘子他们只见过眼前这么一个。
而且,她每日都能自娱自乐,高高兴兴的很少抱怨哭泣。
在上佳的秉性之前,堪称绝色的容貌倒是其次了。
起码,他和武卫军郎将黎丛也不会轻易地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释放善意。
“褚氏呢?你怎么看?你觉得他们是不是也是坏人?”萧焱冷眼看着近侍和臣下都对小可怜面带赞赏的模样,阴测测地盯住了人。
尤其是黎丛,他再敢多嘴一句,接下来的日子有的他痛苦。
客栈一时安静下来。
雨后的空气微凉,余窈却从未婚夫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更为深沉的凉意,她小心翼翼地缩缩脖子,“父亲和我说过褚氏,言其家风清正,不曾有亏。想来,他们家的问题应该不大吧。”
家风清正,不曾有亏!
一听到这话,凡是知道内情的人都为少女捏了一把冷汗。这可真是直直地往陛下的伤口上戳啊。
“好一个不曾有亏,真该让褚家的人也听到这句话。他们呐,说不定会高兴地将这四个字裱起来,挂在褚家的祠堂。”男人咧开了嘴大笑不止,低低的嗓音多像是从天边飘来的。
空空晃晃,落不到底。
余窈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愣愣地看着未婚夫失神,直到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未婚夫轻轻地和她说,“你死定了,小可怜。”
到这里,余窈终于明白了,未婚夫和褚家有过节!而她才刚刚夸赞过褚家!未婚夫不仅没被她哄好反而更生气了!
她的脑子一时嗡嗡嗡地响,直觉赶紧让她冲上前抱住了未婚夫的腰。
不顾那么多人在,余窈掐着可怜兮兮的嗓音开始认错,“郎君,你知道的,你没有到苏州城的时候,我就被关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只有绿枝和我说话。”
“我不知道褚家和郎君之间有过节,既然他们得罪了郎君,那就一定是他们的错。”
未婚夫是好人,那褚家人就是坏的。
“郎君,夫妻本为一体,你不喜欢他们,我就也不喜欢。”她仰着头,认真地和未婚夫掰扯自己的喜好。
在父母双双去世以后,她的世界里面,将来只有未婚夫最重要,在世间的所有道理面前,她只会坚定地选择自己的未婚夫,无论对错。
少女的眼型妩媚明丽,眼瞳却仿若一泓清泉,黑色纯粹,白色干净。
萧焱伸出冰凉的手指在她的眼皮上缓缓地抚摸,一下一下恪尽温柔。
“小可怜,你的命又保住了。”
***
天色一放晴,原本沉寂的青州城变得热闹起来,但不包括靠近码头的一小片地方。
因为,这里停了一艘上着黑漆的官船,不属于盛家,也和褚家无关。
盛家的家主一得到消息,立刻派人盯紧了那艘船还有客栈里气势不凡的一群人。
如今雨停了,他马不停蹄地去了青州城的府衙面见赵知府,打听这些人的来历。
赵知府哪里识得什么官船不官船,他只知道最近朝廷没有针对青州城的动向。
“兴许是哪家的贵族郎君和小娘子借了官船出行吧。褚家的人进京不也打着宫里那位老夫人的名号。”
他拿了褚家做例子,盛家家主的心顿时安了七成,“知府大人明鉴,我这也不是怕阴沟里翻船吗?听说,武卫军在苏州城尽抓人呢。”
他的消息比赵知府的还要灵通,赵知府一听到武卫军的大名悚然一惊,急忙开口唤他老弟请他细讲。
盛家家主被请到上座,眼中赫然闪过一抹轻蔑。
有陛下的亲外祖母褚家老夫人当做依靠的褚氏他不敢如何,但区区一个知府也敢跟他摆架子。
……盛家家主一离开青州府衙回到府里,当即就写了一封密信命人传了出去。
既是世家大族的郎君小娘子,他不会要了他们的命招惹仇恨,但那艘船上的财物他眼馋地紧。
传过来的信上说,那艘船上的世家郎君逗弄小娘子玩的东西都是光芒熠熠的琉璃珠。
其余的宝物更不胜其数。
若是能将那艘船上的财物劫下来,今年他送往京中一年的节礼都有着落了。
护卫多一点又怎么样?能敌得过他们在明而他在暗。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尽是贪婪。
褚家的家主也留意到了突然停靠的官船,但他要比盛家家主想的更深更远,这艘官船一定是要进京的。
“天下局势骤然变幻,佞王再无翻身之地,东宫一派七零八落,那位的手段狠辣完全不留余地,单靠母亲,又能撑多久。”褚家家主血脉上是天子的亲舅舅,可他却不称陛下,只用了一个意味不明的代称。
褚家的人尽皆叹气,伦理纲常天经地义,他们当初的做法完全没有错,可又都料不到狠狠被舍弃的那个存在今日登上了天子的宝位。
深知天子对他们的厌弃,为了保全家族,他们必须有所行动。
“船从南面来,说不定是江南那地的世家大族,向他们示个好,让三郎五娘七娘他们和那艘船一起前去京城吧,也能有个照应。”若是往日,褚家家主一定懒得过问一艘过路的船只,但如今褚家岌岌可危,他开始放下身段尽可能地与人交好。
尤其是有笼络价值的大族。
是以,当黎丛和部下刚刚商讨出如何将那些海匪一网打尽的对策,一封书信就送到了客栈。
署名的人刚好姓褚。
书信很快就送到了萧焱的手上,他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对上面写的让他们小心海匪的提醒没有一丝反应,倒是在看到请他们入府的文字时,他恶意地撇了一下唇。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当褚家人得知他们想要拉拢的人是恶名在外的武卫军时,是会若无其事地笑请还是义正言辞地破口大骂呢?
“今晚,就将那些人引过来。”他下了指令,听懂了的少女立刻绞紧了手指头。
“你也和我一起去,毕竟你还没见过血呢。”男人蓦然抬起眸,目光锁定了远远坐在客栈窗边的余窈。
余窈咽了咽口水,本能地有些畏惧死亡,可再看镇国公府的那些护卫,她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郎君,我跟着你。”
未婚夫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应该不会有事的。
她相信他!
***
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海匪们躲在暗处偷偷窥视,当他们亲眼看到住在客栈的郎君娘子回来了一趟,带走了一些东西以及船上大半的护卫后,心中的贪念就止不住了。
又等了一会儿,发现船上只剩下了数十个舵手和船工,还有几个无所事事的护卫,其中一人立刻便返回报信。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晚就是劫船的最好时机。
深夜,几艘船只悄悄地靠近了码头,同时,距离数里之外的客栈也被人牢牢地盯紧了。
烛光一熄,足有两三百人的海匪拿着刀剑狞笑着冲向了面前的大肥鱼,劫了这艘船,他们又能吃香喝辣好一段时日。
余窈站在最高处的那间舱房中,看着那些人冲过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往未婚夫的身边靠靠,她看到未婚夫脸上饶有兴致的微笑,抿了抿唇。
未婚夫不害怕,她就也不怕。
海匪们碰到了船,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埋伏多时的武卫军亮出了残酷又血腥的一面。
前后包抄,左右夹击,射箭、斩首、绞死,余窈站在最高处,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哪怕死的人是穷凶极恶的海匪,她的心中也产生了些许不适。
“好看吗?”萧焱却扬唇在笑,转过头来温柔地问她。
余窈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悦,白着小脸嗯了一声,“好看的,郎君。”
也不知是说未婚夫的笑容好看还是底下的屠杀场面好看。
听到她说好看,萧焱愉悦地喟叹了一声,从身边拿出了带着红色羽翎的长箭。
俯视着水面,他漫不经心地瞄准了一个敞着胸膛的壮年男子,手指随意一松。
余窈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胸膛被长箭穿透,仰面倒进了水里,荡起红色的水花。
“他们是海匪,该死!”
她的唇中喃喃地念叨着一句话。
第二十六章
所有妄想劫船的海匪全都死了。
余窈望着底下到处都是的血迹, 一张小脸白的和初雪一般,她确实见血了,可是,这血太多太多了。
盈满了她的两只眼眶。
强撑着镇定, 余窈点燃了舱房中的蜡烛。
明亮的烛光下, 未婚夫华美秾艳的五官展露无余,她怔怔地望着, 问了一句话, “郎君,可以歇息了吗?”
人都死干净了,当然可以歇息了。
萧焱笑吟吟地嗯了一声, 胸腔积攒的戾气全都一扫而空, 他甚至有闲情逸致地打量起了少女发间的钗环。
“这只兰花簪子太素了, 明日戴那一套红玉的首饰, 我们去褚家做客。”他伸出长指, 暧昧地捏了捏少女莹白的耳垂,低声呢喃,“我是新任的武卫军郎将,你是我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子。”
“武卫军郎将?是和郎君有交情的那个人吗?”余窈的身子有些发软, 苍白的唇却因为耳垂与人亲密的接触恢复了一丝血色。
她没有问未婚夫为何不用镇国公世子的身份,而是冒充自己的好友,估计是因为武卫军郎将的名头更有威慑力?
未婚夫毕竟与褚家有仇, 想要吓一吓他们也说得过去。
“是啊,我与武卫军郎将的交情可是过命的,他即便知道我用了他的身份也肯定会理解。”萧焱眼角余光瞥见了臣子的身影, 好整以暇地说道。
黎丛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之后若无其事地回禀共有多少海匪丧了命。
“属下等从海匪藏身的船只上搜到了匪首与盛家家主的书信, 主子,您请看。”他躬身将书信呈上,萧焱唇角噙着笑,摆了摆手并未接过去。
“周尚书在朝中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不点头我一个区区国公府世子怎么敢动他的姻亲。放着,先放着吧,回到京城再说。”他说的一本正经,末了语调还有几分可惜。
余窈在心里暗暗记下未婚夫的地位比不上周尚书,抿着唇安慰未婚夫,“郎君风华正茂,那周尚书做了官几十年肯定是个老人了,盛家作恶多端也风光不了许久。”
“我以为你会说这封书信可以呈给陛下呢。”听了她的安慰,萧焱摸了摸下巴,一双黑眸看向她。
“郎君怎么做都是对的。”余窈被未婚夫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聪明地转移起了话题,“郎君,武卫军郎将姓甚名谁啊?明日去褚家做客我要换名字吗?”
听到这里,黎丛魁梧的身躯隐隐一颤,紧接着就听陛下含笑说了一个名字。
“李冲,明日我就姓李名冲,至于你,”他皱了皱眉,道,“你还是你,褚家人向来自诩礼数周全,不会问你的名姓。”
“哦,我知道了。”余窈放下了心,明日她虽然不知道未婚夫究竟要做什么,但跟着他少说多看就是了。
她垂着眉眼往外走,走了两步才发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郎君,我们晚上在哪里歇息啊?”船上那么多死人,她肯定再困也睡不着了,但回到客栈,她有些不确定郎君会不会陪着她回去。
“你想歇在哪里?”萧焱心情大好,难得贴心了一回,询问她的意见。
余窈沉默了片刻,回答了客栈,她宁愿多走些路也不愿面对这些浓郁的血迹。
“好,那就回客栈。”萧焱慢条斯理地起身下船,看了一眼常平,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余窈急忙钻进了马车里面,还没坐稳突然又探出了脑袋,看向黎丛,“船上的箱子里标记着“伍”的那只,黎护卫你等会儿打开,里面有许多伤药和药材。”
她方才也看到镇国公府的护卫受伤了,大晚上的找不到大夫,先敷些伤药也好。
“……多谢余娘子好心。”闻言,黎丛微有怔然,冷峻的面庞紧接着变得柔和一点。
萧焱也坐上了马车,对此他半阖着眼皮,一句话没说。
***
这一夜,余窈过的实在惊心动魄,回到客栈稍稍洗漱了一下,她又拉着绿枝一起才勉强睡着。
纵然睡着了,梦境里面也都是一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吓的她精神萎靡,临到清晨竟然说起了胡话。
绿枝是最先察觉到的人,她赶紧摸了摸自家娘子的额头,没有感受到烫意才轻轻将人唤醒。
“娘子,昨晚您究竟看到什么了?嘴里尽说一些吓人的话。”绿枝和戴婆婆等人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客栈里面,根本不知道船上发生的事情。
“来了一些不怀好意的海匪,国公府的护卫将人赶走了。”余窈话说的很委婉,可即便如此绿枝还是惊呼了一声。
海匪!娘子遇到了海匪!怪不得娘子回来的时候脸色那么苍白,原来是被海匪吓的。
“什么时辰了?”既然醒了余窈也不想再睡下去了,她跪坐在被褥间,腰肢纤细长发如瀑。
因为受了惊吓,整个人多了一种楚楚可怜的美,让人忍不住想捏在手心攀折。
“辰时都还不到呢。”绿枝往窗外看了一眼,天色青白。
余窈点点头,便让婢女继续睡,她对着箱子挑选今日要穿的衣裙,还有拿出那套红玉首饰。
未婚夫既然要带她去褚家做客,她就要打扮的光彩照人,不能被人看轻了。
绿枝见她这么认真挑选的模样也来了兴致,主仆二人对着镜子细心搭配了起来。
………
辰时过半,戴婆婆从客栈的厨房端来了亲手做的早膳。
未婚夫落座了好一会儿,余窈才姗姗来迟。
她的一头长发梳成了双环飞仙髻,身上简单的衣裙换成了繁复华丽的大袖束腰曳地裙,腰间垂挂着淡红色的宝石珠链,裙摆处绣满了雀鸟的翎纹。
她出现的这刻,仿若万物都多了一份光彩。
萧焱正在漫不经心地摩挲手腕的玉石,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余窈感觉他的目光犹如实质,一寸寸的重量压的她呼吸困难。
“郎君,我听说世家大族的小娘子都是这么穿的。”她照过了镜子,对自己的打扮很惊喜,但看未婚夫漠然的脸色,心里有些怀疑,讷讷出声。
“我果然还是对你太好了一些。”男人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余窈听不懂的话,随后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余窈分不清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心底忐忑地坐了下来,捧着一碗粥小口小口地喝。
普普通通的客栈之中,男子华美优雅,少女端庄艳绝,不知迷住了谁的双眼。
褚家三郎匆忙驾车赶来,看到两人一前一后从楼梯上走下来的画面,一时失了魂魄,久久不言。
心中原本的猜测被快速推翻,他立刻认定海匪覆灭一事非他们所为。
“郎君,那人一直在看我们。”余窈吃了整整一碗粥都没听到未婚夫嫌弃的话,慢慢地,她变得开心起来。
此刻走下楼梯被人盯着,还是一个模样俊秀的青年人,她的话中隐隐带上了一分炫耀与得意。
就说她的装扮不会有错,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呢。
萧焱听了斜睨她一眼,目光冷沉,“他是褚家的人,被他多看一眼值得人特地说出来吗?”
一听是未婚夫讨厌的褚家人,余窈顿时不吭声了,绷紧了粉唇。
褚三郎回过神,迎了上来,“这位郎君,娘子,我乃青州褚家三郎,不知你们昨日可有收到家父派人送来的书信?”
他说话的时候风度翩翩,不卑不亢的态度很容易博得人的好感。
可惜,面前的人是萧焱。
“书信自然是收到了,多亏了褚家主的提醒,否则我回了京城还真不好向陛下交代。”萧焱冷冷一笑,弯起的唇角充满了恶意,“褚家三郎,按照辈分,是陛下的表兄弟吧?”
褚三郎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张口闭口就是天子还那么了解他们家和天子的关系,这个人不是他们以为的世家公子?
“怎么?我的部下忘记和褚三郎说了?”萧焱轻轻牵起旁边少女的手,“本郎将带着家眷回京,在青州城遇到海匪,当真是意想不到啊。”
“你是?郎将?”褚三郎不意外少女和男子的关系,他惊讶于男子口中的郎将自称。
“我家主子正是现任武卫军郎将,宵小之徒胆敢冒犯,已经于昨夜全部斩杀。”常平看不出面前的青年相貌上和陛下有相似之处,垂眸解释。
一石惊起千层浪,褚三郎面色已经不能用僵硬来形容,他握紧了拳头为自己方才的推脱而耻辱。
武卫军郎将,竟然是残害了上百大臣的武卫军!
海匪作孽可恶不假,可武卫军更加可恨!
一时之间,褚三郎的心中因为海匪被除去的欢喜也变淡了,他一板一眼地朝着萧焱行了礼,“海匪既除,三郎替青州城的百姓谢过郎将。”
“谢倒不必了,你父亲既然请我到府中做客,你就带路吧。”萧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刚好有一桩事,陛下命我问一问褚家主。”
俊美不凡的世家郎君骤然变成了杀人如麻的武卫军郎将,褚三郎原本已经打算婉拒萧焱到府里做客,然后就听到了他说起天子。
天子有旨,他自然不能拒绝。
“……郎将请,夫人请。”褚三郎弯下了腰,脊背却挺的很直。
不是还没有过门的未婚妻子吗?怎么就唤她夫人了?
余窈动了下唇,有意按照未婚夫昨夜的设定解释一遍,她刚偏头看向褚家三郎,纤腰就被一只大手握住了。
“夫人,快上马车吧。”萧焱温声提醒她,话音落下才恍然大悟般含笑摇头,“看,我忘了,马车这般高,夫人一个人怎么上得去。”
下一刻,他强硬地扣着少女的腰,将人抱起塞进了马车里面。
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褚三郎眸色微暗。
果然,外表装的再好,骨子里还是一个粗人。
而马车里面,余窈的小脸已经红透了,方才,未婚夫的手不仅碰了她的腰还不小心托住了……那个地方。
触感很清晰。
第二十七章
余窈的心思全在这突如其来的碰触上, 倒是忘了那个“夫人”的称呼。
等到她微微回过神才发现,她和未婚夫似乎乘错了马车。
这辆明显宽敞雅致的马车是褚家三郎的,车厢里面不仅熏了淡淡的梅香,还放着用绢布折成的红梅。
而她昨晚乘的马车显然是临时从青州城寻来的, 就没有这么多讲究, 也不如他们现在乘的这辆舒适。
余窈有心和未婚夫说这件事,却见未婚夫嫌恶地打量了一眼那只精致的鎏金铜制的熏炉, 冷冷道, “一团浊气,难、闻、死、了。”
“郎君,这辆马车是褚家三郎的。”闻言, 她立刻开口。
“那又如何?”萧焱随手拎着那座熏炉, 扔到了车窗外。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熏炉刚好擦着褚三郎的身体咣当落在地上, 虽然没有伤到人, 但洒出来的香灰将他的外袍烫出一只大洞。
褚三郎低头看着自己被烧坏的外袍,脸色一时极为难看,他哪里有这么狼狈的时刻。
时人在外,极重衣冠。
“不知郎将这是何意?”他心中憋着一股火, 侧过身朝马车中的武卫军郎将看去。
萧焱掀了掀薄唇,露出一个好意的笑容,“这座熏炉一看便十分贵重, 我想将它还给褚三郎,却不想方才失了力道。听闻褚家家风清正,素有贤明, 想必褚三郎你不会放在心上的吧?”
“还有,我家夫人身体娇贵, 坐不惯普通的马车,就劳烦褚三郎将马车腾给我们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完这句话,顺手又将马车中的那两枝绢花隔着车窗扔了出来。
正好砸在褚家三郎的身上。
余窈眼睁睁地看着褚三郎的神色越来越愤怒,她就知道未婚夫一定是故意的。担心褚三郎一时冲动报复未婚夫,她眼疾手快地将车窗合了起来。
“郎君,我这里还有一块香饼,你最喜欢了……也不知到褚家需要多久……”
马车中传来少女的一腔吴侬软语,褚三郎好歹记起父亲不久前对自己的交待,狠狠压制住自己体内的怒意,吩咐下仆往府中而去。
地上倒着的那只熏炉,他看都未看。
褚氏风骨,岂容人折辱?
马车离开后不久,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儿突然跑来,伸出脏污不堪的手,捡走了熏炉。
守在客栈暗处的武卫军都看到了,但没有一个人有所反应。
百年来,青州褚氏虽然比不上清河崔氏、琅琊王氏,但在天下也是名声赫赫。
褚家的主宅足足占据了青州城的两条街道,一眼望去,亭台楼阁看不到头。
余窈跟着未婚夫下了马车,第一眼就被连绵不绝的气势震住了,原来这就是世家大族,比起来,她家和大伯父的府邸只能称一句寒酸。
她不禁在想京中的镇国公府是不是也是如此。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余窈没有注意到她的身旁未婚夫幽冷的眼神,那是一种想要吃人的,凶戾。
“褚家,原来就在这里。”他从喉咙里发出一道低低的叹息,似是期望已久。
褚家主宅开了一道位于东侧的偏门,正门是只有祭祖嫁娶这样的大事才会打开。
但开了东面的侧门,也足以说明褚家很看重上门的客人。
萧焱见此,不轻不重地嗤笑一声。
褚三郎看到东偏门打开,也微有怔愣,他在马车行驶的那刻就让下仆快马赶了回来,换句话说,父亲和诸位叔伯已经知道了来客武卫军郎将的身份。
难道,家里也要对这阴险的鹰犬走狗低下头颅吗?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世家子的风度,上前说道,“郎将和夫人请入府,我已经派仆人去告诉父亲,父亲一会儿就到。”
哦,要进去了,余窈有一些紧张,急忙牵住了未婚夫的手。
萧焱揉捏着她的指尖,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门内,褚家家主的脸色其实并不好,他没想到武卫军郎将会突然出现在青州城。
武卫军,某种程度上,就是天子的私军,豢养的恶犬。
他让人开东侧门迎接不是儿子褚三郎怀疑的那样对武卫军低头,而是担心萧焱根本就是冲着褚家来的。
从天子登基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就能看出他瑕眦必报的本性,他恨毒了褚家,岂会轻轻放过?
兵来剑挡水来土掩吧,反正我褚氏从头到尾并未有错。褚家家主这般想着,神色从容地出现在了萧焱的面前。
褚家的待客花厅,余窈看到一个身形清瘦穿着宽袖文袍的中年男子朝他们走过来,有些意外地多看了两眼,他和自己臆想中的阴险凶恶的模样大相径庭。
而且,总觉得褚家家主的模样有些熟悉,奇怪……
她看的出神,指尖被又狠又重地捏了一下,才慌忙收回目光。
“褚家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在京城的时候多次听闻褚家主您的事迹,真意外今日竟是第一次与你相见。”萧焱松开被自己捏的通红的指尖,笑吟吟地对着已经入座的褚家家主端起了茶盏。
茶是上品的云山雾茶,香气四溢,萧焱浅浅抿了一口,只觉得无比恶心。
“郎将客气,褚某不过一介山民,粗陋无知,当不得郎将如此。先前褚某不知郎将的身份,让人传了一封书信过去提醒,却不想才过了一夜,海匪就被全部斩杀。”褚家家主的态度有些探究,他十分意外新任的武卫军郎将居然会是面前这么一个皮相过于惹眼的青年。
但同时,他又有些警惕,一夜就杀了数百海匪,这人残酷嗜血的性子可见一斑。
“谁叫那些人胆大包天,居然敢盯上本郎将乘的船。我接了夫人回京,船上也都是夫人的嫁妆,岂能有一丝丝的闪失,当然是要将他们全都给杀了。”萧焱轻声说到将人都杀了的时候,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住了人。
在场的褚家家主和褚三郎都露出了有些不适的表情。
褚家家主也是在这时才往余窈那里看了一眼,点点头道,“郎将爱重家眷,斩杀海匪无可厚非。”
话罢,他也端起了茶盏,不再多言。
原本他有心提到盛家与京中的周尚书,告诉青年被他被他杀死的海匪并非像表面那么简单,但青年话中的血腥气令他改变了主意。
不管如何,褚家和武卫军都不是一路人。
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褚家主应该早就知道海匪与青州城中的盛家有关,为何不揭发他们呢?”不知为何,他看过来的那一眼让余窈心里很不舒服,她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而且,是毫不留情的质问!
少女细软的声音在花厅中响起的时候,褚三郎腾地一下站起了身,面露不善,“夫人是在责怪我父亲知情不报包庇海匪吗?”
余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张了张唇,小声道,“那封信上都写了,褚三郎,难道不是吗?”
派人送到客栈的书信已经足够证明褚家对海匪的牵扯是知情的,黎护卫说京中无人知晓青州城有海匪,那不就是褚家也在装聋作哑吗?
“郎君,我说得对吧。”她怯生生地转向未婚夫,然后就在未婚夫的脸上看到了浓浓的赞赏。
“自然,夫人冰雪聪明。”萧焱垂下眼眸,说出的话一语双关。
“可笑至极!海匪与我褚家有何牵扯,我父亲派人提醒你们难道还有错了?”褚三郎听他们污蔑自己的父亲,愤慨不已,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三郎!”他的父亲褚家主喝了他一声,接下来对着萧焱,褚家主神色淡淡,“褚家并非无所不能,有些事我等也无能为力,只能暗中提醒一些人罢了。”
到此,他已经彻底歇了和萧焱交谈的心思,直接问道天子使他问出的问题是什么。
“这个啊?”萧焱微微一笑,语气和表情都有几分诡异,“无需再问,本郎将已经答案了。”
褚家主愣了一瞬,之后很快皱了皱眉,没有问题哪里得出的答案。
然而,他内心对青年强烈的不喜和那一分敏锐的直觉让他没有开口询问。
他从座位上起了身,大有送客的意思。褚氏虽不如往日,但他们身上的傲气不能容忍一条鹰犬在这里戏弄。
“寒舍简陋,恐不能好好招待郎将与夫人。”褚家主脸色微冷,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此话一出,萧焱也识趣,他慢条斯理地从座位上起了身,眼神十分诚恳,“其实,我很想去褚家的祠堂观赏一番。”
提到褚家的祠堂,纵然脾性稳重的褚家家主,也是一副盛怒的模样。
“三郎,送郎将和夫人出府。观赏祠堂一事,恕褚某不能答应。”褚家家主觉得这是对他们最狠的一次折辱,因为生气面皮都涨红了。
被人驱赶,余窈赶紧拽住了未婚夫的衣袖,她脸皮薄,也不愿在褚家停留下去了。
萧焱颇为可惜地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很遗憾不能到褚家的祠堂中看一看,“既然褚家主不欢迎,那就罢了。”
很快,他们离开了褚家。
坐在回去客栈的马车上,余窈颇为好奇地问起了未婚夫,那个要询问褚家主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除了问题,还有答案,她的直觉告诉她未婚夫不是在戏弄褚家家主。应该真的有一个问题存在,来自天下最尊贵的天子。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知道的越多死的也越快呢?”未婚夫冷不丁变了脸色,狠狠剜了她一眼。
余窈咽了咽口水,不再吭声了。
萧焱垂下眼眸,缓慢地摩挲起了手腕的玉石,一下,一下,越来越用力。
原来,当他站在那个所谓舅舅的面前,他是真的认不出来。
真是他的好舅舅啊!
萧焱弯着薄唇,笑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褚家, 褚三郎满脸愠色送走了人,返回府里便见自己的父亲脸色凝重地拨弄着茶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亲,茶凉了, 我帮您重新沏一杯。”褚三郎向来纯孝, 今日自己和父亲都受了那武卫军郎将的折辱,他顾不得换下身上被灼烧过的外袍, 却十分在意父亲的感受。
“三郎, 不必忙活了,坐。”褚家主放下茶盏,和他说起自己心中担忧之事, “先帝薨逝之后, 武卫军郎将就换了人, 如今看来这新任的郎将果然是天子的心腹, 从他的行为举止能窥见几分天子的性情。”
初到青州城就狠辣地将所有海匪全部斩杀, 到了他们褚家更毫不含糊地将褚家的祠堂当做游玩之地以示侮辱,他根本不将青州城的人放在眼中。
“若他继续在青州停留,恐怕会将青州城搅得天翻地覆。”褚家主也得到了苏州城官场有变的消息,便是和武卫军有关。
“除了那件事……父亲, 最着急的应该是赵知府和盛家人。”褚三郎觉得让武卫军和城中的盛家人对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武卫军他厌恶不已,盛家与海匪勾结残害百姓他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对付。
“三郎, 你还年轻。”褚家主闻言轻轻叹一口气,事情哪有他说的这般简单,只要京中的周尚书不倒, 今日盛家灭了明日还会有另一个盛家为他搂银子,青州城的事情闹大被动的反而是他们褚家。
正如那郎将的小夫人所说, 他们终归是在海匪一事上知情不报,真相传开褚家的名声必有损伤。
褚家主没有出仕,可褚氏却不缺族人在朝中为官,他们有很多机会将海匪的存在报到京城。
而盛家家主盛新此人刁滑奸诈,一旦察觉到危险,他十有八九会将褚家和赵知府都拉下水。
很多时候,缺少的就只是一个借口。朝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天子怨恨他们,褚家一旦卷入争端之中必会被咬下一口肉进而元气大伤。
“父亲,当年的事祖父和您包括各位叔伯也都是无法,宫中还有祖母,应不会到那般境地。”褚三郎听了父亲的分析,心中涌出些许悲凉,还有不甘,若没有发生当年的那件事,他的姑母依旧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今日的一切都将会大相径庭。
百年煊赫的褚家更不会被一个郎将上门羞辱。
“三郎,此事你不要过问了,回去收拾行装,过了明日,你与五娘等就乘船进京。海匪已除,你们从海路进京我也放心。”褚家主当机立断,决定立刻送褚三郎等小辈进京,无论如何褚家不能再被动了,他们必须要尽全力化解天子心中的怨恨。
他的亲侄女五娘和他早已经香消玉殒的亲妹妹模样有七分相似。
一想到亲妹妹灵筠,褚家主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之中,哪怕她已经死了十几年,他依然还能记得她在冬日抱着梅瓶嫣然浅笑喊他兄长的画面。
灵筠之美完全不亚于今日他所见的小娘子,侄女五娘不过与她有七分相似就已经被盛赞为世家第一姝女。
但五娘却未生有她姑母那一双勾人心魄的秋眸……褚家主眉头紧皱,方才那青年的眼睛,他竟觉得似曾相识,和亲妹妹灵筠像极了……
“父亲,过了明日就进京会不会太过仓促?”褚三郎听到父亲特别提起堂妹五娘,顿时明白了族中的用意,别扭地偏过了头。
褚家主摇头,觉得自己那一瞬间的念头十分荒谬。
他神色严肃地看着亲子,“到了京城,你必须立起褚家子的声势,切记,不可堕了褚家声名。”
其他的,他的母亲自会安排。
***
未婚夫又笑了,马车里面,余窈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不知为何,她从他的笑中感受到了浓浓的讽刺与厌弃。
和她昨晚看到的开怀大笑太不一样了。
是因为未婚夫与褚家的过节吗?
可是镇国公府在京城,褚家在青州城,他们之间是怎么产生过节的呢?余窈已经想了很多次,又见今日褚家家主和褚三郎都认不出未婚夫,她的心里就留下了一个疑惑。
没道理,互相有过节的人居然素不相识,甚至还是第一次见面。
“郎君,你伪装成李郎将,我看褚家家主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他竟然没有怀疑。”少女觉得这点也不对劲,褚家人为何轻而易举就相信了,他们可没有拿出任何与武卫军有关的凭证,而未婚夫甚至没有报出自己的姓名。
“那,当然是因为我随身带着的这块牌子。”听到她的疑问,萧焱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他从腰间摘下了一块铁牌扔给了少女。
余窈慌忙去接,铁牌很沉,她用两只手捧着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块铁牌就是武卫军专有的东西,任何人胆敢冒充一旦被发现就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再加上她和未婚夫乘坐的官船,以及镇国公府那些身手不错的护卫,怪不得褚三郎和褚家家主都没有看穿他们的伪装。
她乖乖地探过身去,将铁牌重新系在未婚夫的腰间,“郎君,这是李郎将送给你的吧?你戴好不要弄丢了。”
萧焱抿着唇淡淡地嗯了一声,下颌棱角分明,自带一股锋利。
余窈控制不住地盯着未婚夫轮廓清晰的下颌骨看了好几眼,随后小声嘀咕了一句,“郎君的下颌和那褚家家主生的好像啊,怪不得我看他有几分熟悉。”
说到这里,她轻轻揉了揉有些红肿的指尖,未婚夫还因为她看褚家家主气的掐她,她现在终于找到缘由立刻为自己解释了。
男人的黑眸蓦然望向她,死水一般的幽深沉寂。
“不止下颌骨啊,褚家家主还和郎君一样都有一只薄唇。不过,他叫人看上去就觉得刻薄寡恩,无情无义。郎君就不同了,郎君的唇笑起来的时候迷人又好看,不仅如此,郎君还看重情义。”
余窈没有因为他诡异的注目而生出畏惧,她趁机夸赞未婚夫,显露的小心思一览无余。
余窈希望未婚夫不要被仇敌影响,能够开心一些。方才他笑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他的不虞……还有一点点的难过。
对上她真诚的眼神,萧焱忽而放声大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的好舅舅没有认出他,却叫一个傻了吧唧的小姑娘看出了端倪。
真好笑啊,也不知生下他的那个女人若是泉下有知会是什么滋味,是觉得自己的这一生荒唐可笑,还是会为她自诩兄妹情深的兄长开脱。
他一边大笑一边慢慢地靠近少女,直到两个人的鼻尖轻轻碰在了一起,呼吸也暧昧地交错缠绕。
余窈木愣愣地看着未婚夫离她越来越近,鼻尖相触的那一刻,她眼眸下意识地睁大,身体快速地往后退。
萧焱的一只大手扣住了少女软嫩的脖颈,阻止了她的后退。
他深深望着她,脸上全部的笑容消失地无影无踪。
俊美的五官极具压迫,让人的眼中只能看着他一个人。
余窈不知道未婚夫要做什么,可她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一股要被吃掉的恐惧,退又退不得,逃又逃不掉。
于是,她屏着呼吸怯怯地喊了一声郎君。
下一刻,男人的薄唇又轻又缓地印在了她的唇角,就像是幻觉一样,等到余窈回神的时候,两个人的距离已经拉开了。
她再抬头看过去,未婚夫的脸色是冰冷的,眼神是漠然的,他倚着马车壁,根本没有往她的方向施舍一个目光。
“郎君,你方才是不是亲我了?”犹豫再三,余窈问出了口。
方才,真的不是她的幻觉吧?
虽然是很轻的一下,但她感觉到了呀!
第二十九章
未婚夫完全不理会她, 余窈悻悻地摸着自己被亲过的地方,觉得那一定不是她的幻觉。
她正想着的时候,马车突然就停下了。
“主子,客栈被围住了, 是青州府衙的人。”外头, 有人低声禀报。
余窈认真听着,听出这是常平在说话, 她知道青州城的知府大人肯定已经发现死去的海匪和他们有关, 所以才派人前来。
那未婚夫是以武卫军郎将的身份还是以真容示人?
她看向未婚夫,车厢内,未婚夫的脸色晦暗不明。
“将他们都打发走, 不要让他们来烦我。”萧焱很不耐烦, 处理了一个苏州城, 现在又来了一个青州城, 他出宫是为了除掉佞王不是来审查底下的臣子官做的如何。
“是。”常平听出陛下的心情不好, 没有再多言。
原来未婚夫根本不想见青州府衙的人,余窈若有所思,从马车中探出自己的一颗脑袋,提到了一件事。
“常平, 你可不可以将那天鬼鬼祟祟的人交给府衙的人啊?”她口中鬼鬼祟祟的人就是盛家派去的,在客栈的暗处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早被镇国公府的护卫们给抓了。
余窈还是觉得遇到了歹人就要报官, 虽然暂时不知这青州城中的府官是好是坏,但他们报官了,旁人就挑不出错来。
闻言, 常平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先请示陛下的意思。
虽然他不觉得陛下会同意这种天真的做法,青州城的赵知府胆小软弱, 也就比苏州那个丧了命的刘知府好一些。
“按照她说的做。”出乎意外的,萧焱出声应允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做法。
余窈眼睛一亮,又见未婚夫摆了一个舒适的姿态,张开了薄唇,“不回客栈,这是我第一次到青州,怎能不去城中看看?”
马车当即转了方向,数十护卫暗中相随。
………
盯着马车离开留下的车辙,常平神色微顿,随后他朝等候多时的青州府丞走去。
青州城的赵知府胆小谨慎,在没有弄清楚萧焱他们的身份之前他不会露面,前来的人当中为首的是他的下官府丞。
数百海匪一夜丧命,鲜红的血液几乎染红了码头的水面,青州府衙上下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从得到消息后,他们就从府衙赶了过来,只是比褚三郎迟了一步,便只好在客栈中等着。
等了许久,眼看正主终于从褚家回来了,府丞当即走上前去,马车的门却没有打开,而是转了一个弯去了别的地方。
府丞暗暗有些不喜,这是明摆着没有将他和府官放在眼中。
不过他顾不得发怒,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弄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尤其是马车里面的那人。
“姚府丞,主子要陪夫人到青州城中赏玩,无暇见你们,你们还是速速离去吧。”常平对着他们,一点都不客气。
他的做派全然不像世家的一个仆人。
“不知你家主子是谁?小兄弟可否透露一句,不然我等回去了恐怕没法和府官大人交待。”姚府丞被常平身上的气势一压,又变的笑容可掬,他别的不好交代,但可以确定这些人的来历不会简单。
常平的眼中闪过一抹蔑色,淡淡道,“我家主子乃是御封的武卫军郎将,行至青州需要和一个地方府官交待行踪吗?”
御封的武卫军郎将!
姚府丞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在巨大的惊诧之下双腿忍不住一软,他僵硬着脖子看向他以为的那些护卫……
“不错,姚府丞的眼神还需要练一练呐,怎么会连武卫军都不识得?”常平不出意外在姚府丞的脸上看到了惊恐与难以置信,他微笑着拍了拍手,示意人将抓到的盛家暗梢儿压上来。
“我家主子带着夫人回京途经青州城,却受到一群胆大包天的歹人觊觎,如今海匪已除,这些贼人就交给赵知府处置了。主子说,毕竟赵知府才是青州城的府官,他总不好越过界限。”
话音落下,一群护卫就露出了满是煞气的“真面目”,完全符合时人对武卫军的想象。
同时,常平拿出了一张可以指挥地方军将的调令,上面明明白白地盖着天子的玉玺。
绝无有假。
姚府丞愣怔片刻,急忙命手下的人将那些贼人接手过去,“请郎将放心,这件事府官一定会给郎将一个交代!”
常平笑而不语。
……姚府丞满头大汗地回到府衙,顾不得喝一口水就匆忙去见自己的顶头上司赵知府,完蛋了啊,武卫军郎将居然到了青州城!
他哆哆嗦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赵知府说出来,露怯很明显,“府官大人,这事要如何是好?那船上的人是武卫军郎将,他们已经将海匪给杀了,接下来会不会冲着府衙动手?”
海匪的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他们瞒着京城知情不报细究起来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你说什么?船上的人是武卫军?他们有多少人?”赵知府脸色大变,一点没怀疑姚府丞的话,主要是苏州城的变故已经传到了他的耳中。
“……约莫数百!”姚府丞抖着嘴唇回答,换句话说,他们是不可能在此地将人拦住,“而且那位郎将的手里还有军中的调令!”
闻言,赵知府仓皇瘫坐在地,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事情捅到京城他知府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历代武卫军郎将全是天子的心腹,怎么不会将此事告知天子。
而武卫军郎将究竟知道多少他不敢赌。
“府官,您先别慌,或许还有别的转机。”姚府丞抹了一把冷汗,命人将盛家家主派去盯梢儿的人带了上来。
听话风那位郎将只是因为船只受海匪觊觎而将人斩杀,而不是有意插手青州城的事务,他们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在赵知府的耳边低声一解释,赵知府咬着牙沉默了许久,抬头看去一个方向。
身为青州城的府官,他就是再装聋作哑也能知道一些内情,比如,城外的海匪和盛新关系匪浅。
“府官,只有……我们才能把自己摘出来,说到底,武卫军郎将近在眼前,周尚书可是远在京城啊。您看,褚家人不就早早做好了选择吗?”姚府丞唯恐赵知府选了错误的一条路,苦口婆心地劝说。
“你说的不错,”赵知府也非蠢笨之人,他自然知道孰轻孰重,“整列人手,随本官去盛家,吩咐下去,不要让任何一个盛家人逃出去。”
***
青州城的一切对余窈而言充满了新奇,未婚夫主动提出到城中看看,她一下了马车就变得精神勃勃。
雨过天晴,城中的路面虽然还有些湿滑,可这完全挡不住百姓们的熊熊热情。
远离世家贵族的街道上,茶楼、酒楼、食肆一个接着一个,有挑着浆饮的小贩,也有卖饼的、卖面的在叫卖,一片热闹场景。
余窈左看看右看看,顿觉一股亲切,青州城看上去和苏州城也没什么两样嘛,除了有些吃食不同。
她有些饿了,看到有阿婆在卖糍糕和酒酿饼,就拽着未婚夫的衣袖,央着他给自己买一点。
绿枝不在,她的身上压根就没有带银子,只能指望未婚夫了。
幸好未婚夫虽然从褚家离开时心情不好,但此时此刻他看着人群来来往往,脸色倒没有很差。
他淡淡瞥了余窈一眼,来到卖糕饼的铺子,随手扔了一颗琉璃珠过去。
日光下,那颗琉璃珠散发出的光芒将旁边的人包括卖糕饼的阿婆都给震住了,这,这将铺子买下来都绰绰有余了。
“郎君,不必这么多,只要十几个铜板就够了!”余窈眼睛瞪圆,一颗琉璃珠可以卖出几十两银子。
“没有铜板,只有这个。”萧焱见她满脸心疼,眼皮微撩,微有不耐的模样。
“那,黎护卫身上总有铜板和碎银吧?”余窈生出向镇国公府的护卫们借银子的心思,人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呢。
“再多话,你就别吃了。”萧焱扯了扯嘴角,肉眼可见,脸色沉了下来。
他的眼神不善,盯着余窈隐有威胁。
于是,少女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她将铺子上所有的糍糕和酒酿饼都给买了下来,拿不完的就让护卫们拎着。
一颗琉璃珠呢,不能浪费了!
“小娘子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个舍得疼人的夫君。”卖糕饼的阿婆欣喜若狂,将所有的铜板给了余窈后,不住地说些好听话。
余窈嘴上说着心疼可心里甜蜜蜜的,朝她笑笑,拉着未婚夫的衣袖走了。
之后,她是不敢再买东西了,哪怕手里已经有了阿婆找的铜板。
直到他们走到一个人潮涌动的地方,余窈好奇地踮起脚尖去看,整条街上就数这个铺子最热闹。
她咽下一口糍糕,想知道里面在卖什么,未婚夫人高腿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告诉她,“不过是些鱼虾,没什么好看的。”
闻言,余窈失望不已,鱼虾确实不稀奇。
“郎君,小娘子,一看你们就是外地人吧,那可不是普通的鱼虾,是今晨才从海中捞出来的!又大又鲜,是十足的好货!”旁边的一个老翁喜笑颜开,高兴地皱纹都挤在一起。
两人还是不明白,这老翁便又摇着头说道,“多少年了,海匪谋财害命,渔民都不敢往深处去,这么大的鱼虾多久没见过了。”
听了老翁的话,又有一人神神秘秘地道,“海匪全都死了,是真事,今天不知多少渔民出海打鱼去了。”
话罢,周围的人全都掩不住喜悦笑了起来,没了海匪,他们的日子总能好过一些了。
余窈一时恍然,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未婚夫,小声地道,“郎君,你做了一件大好事。”
除掉海匪,惠及青州城的所有百姓。
她越想越兴奋,因为亲眼目睹血腥场面的阴影渐渐地在她的心中消失。
“所以呢?”高大俊美的男子平静地看着那些人拥挤在一起,黑色的眸子里面没有一丝光彩。
他杀那些海匪只是因为想杀人,跟这些百姓没有半点关联。
余窈语塞,但只是一瞬间,她扬着小脸踮起脚尖在未婚夫的下巴处亲了一下,随后她飞快地往四周看看,见没有人注意到,才害羞地低下头。
“所以,郎君就是大英雄,是我心中最好的郎君!”
这些百姓不知道,可她知道,她知道就足够了!
萧焱轻轻嗤笑,他感受着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温软,夺去了少女手中只吃了一点的糍糕。
“太甜、黏牙,难吃死了。”他咀嚼了两下,大步走出人群,说着难吃却没有将另半块糍糕扔掉。
“郎君,等等我。”余窈慌忙跟了上去。
第三十章
余窈追上了未婚夫, 也没有计较自己的糍糕被未婚夫夺走的事,她换了一块酒糟饼吃,华贵璀璨的衣裙与平易近人的市井小吃组成一副具有烟火气的画面。
原本因为畏惧她的身份而不敢看她的人目光变得大胆起来,他们觉得貌比天仙的小娘子一定不是看重仪态的世家女。
总之, 高贵的世家女是绝对不会边走边吃着一块酒糟饼。
留意到聚集在小可怜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 甚至不乏淫邪的打量,萧焱脸色一寒, 停下脚步, 冰冷的眼神一个一个扫过去。
其中,大部分是穿着文士袍服的青中年男子,看打扮, 应该是读过书的。
离开了卖鱼卖饼的那些小摊铺, 越往前走, 街道两旁的房舍和百姓穿着越精致, 余窈猜测这里应该是身份更高的人出入的地方。
“郎君, 旁边有卖帷帽的铺子,要不我去买一个吧?”她也发现了许多人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
余窈记得父亲和她说过青州城文风鼎盛,对于女子的要求似乎也多了一些。
在青州城的人看来, 她这样的行为十分不雅,因此她主动提出要买一只帷帽戴上。看在这里走动的女子,除了上了年纪的, 头上都戴了可以遮挡容颜的帷帽。
方才他们刚下马车的那段路倒是并未看到女子如此。
“买什么帷帽,你很见不得人吗?”男人听到她的话微微扬了语调,语气带着很浓的讽刺。
“当然不是。”余窈小声地反驳, 然后就看到未婚夫突然展颜一笑,眼中透出些阴狠。
“方才的琉璃珠喜欢吗?听说人的眼珠子挖出来洗干净和琉璃珠也不遑多让, 想见一见吗?”萧焱的声音不快不慢,却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一个意思,这些人再敢多看一眼,就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
毫不掩饰地恐吓,周围人凡是听到的无不慌忙移开了目光。
无他,他们从这过分俊美的郎君身上感受到了令他们毛骨悚然的危险,尤其,他笑着的时候。
“不,还是不要见了。郎君,我看到前面有药铺,我们去买些薄荷膏吧?”余窈也相信生气的未婚夫真的能做出挖人眼睛的事来,她赶紧放柔嗓音,搂住了未婚夫的手臂。
至于那块酒糟饼,当然是已经全部吃进肚子里了。
十分美味呢。
萧焱面无表情睨她一眼,没有说话,抬脚往药铺的方向去。只他漫不经心做出的一个手势被身后的黎丛看个正着,黎丛冷冽的眼神当即锁定了方才几个目光最肆无忌惮的男子。
暗处,几个武卫军悄悄靠近了那几人。不出意外,这几人的眼睛是保不住了。
娇小的少女依旧什么都不知晓,她依偎着高大俊美的未婚夫走进药铺,眼眸明亮。
不远处的酒楼门口,两名身着蓝衣的侍女伴着她们家娘子欲要坐上马车,正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露出几分不屑与轻蔑。
好巧不巧,她们家娘子头上就戴着薄纱制成的帷帽。
一句见不得人真实地惹怒了她们。
“只有乡野村妇才不介意将真容给那么多人看到,还在大街上与男子拉拉扯扯,定不是什么大家出身。”一名侍女气不过,出口的语气十分刻薄。
另一名侍女看了一眼自家娘子隐隐绰绰的脸色,也附和道,“那小娘子虽穿着华衣,但着实上不得台面。”
然而,她们为自家娘子抱不平的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褚心月透过一层薄纱盯着那道逐渐消失的男子背影,胸口一阵心悸。
“褚家女子光明正大,如何会见不得人。”沉默许久,她将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帷帽之上。
正当两名侍女以为她会将帷帽摘下来的时候,褚心月的手指顿了顿又收了回来。
“走吧,很快就要和三哥去京城了,要多做准备。”她低声吩咐一句,坐上了马车。
***
余窈压根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进心里,她和未婚夫在青州城中逛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吃了午食又买了许多东西才回到客栈。
那么多的糍糕和酒糟饼没有浪费,被余窈送给了留在客栈的绿枝和常平等人,镇国公府的护卫们也分得了一些。
常平微笑着接受了少女的礼物,糍糕和酒糟饼都品尝过后朝着余窈赞了声好吃。
“这是主子第一次赏我吃食,都要感谢余娘子记挂着我等。”内侍说的话很有技巧,还带着几分微微的讶意。
他以为从褚家出来后,陛下的心情会十分恶劣,却不想如今看来,面色如常,心情还不错?
“不用谢,只是一些糕饼啦,没有我郎君也会记着你们的。特别常平你,可是郎君最器重的亲随!对,还有黎护卫,是郎君最得力的部下!”余窈很有小心机地和未婚夫身边的人套近乎,她将来在镇国公府要想过得好,肯定离不开这些人的帮忙。
从吃下少女手中的那块糍糕后,萧焱就没怎么说话,此时见小可怜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和常平他们说话,轻轻啧笑一声,论心眼,当他们看不出来小可怜藏着的小心思吗?
可惜,可惜了,她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若她面对的真的是傅家的人,也许还能让她讨得几分好……
想到她可能也会对傅云章身边的人这样,更会揽着傅云章的手臂,偷偷摸摸亲在傅云章的嘴角,他的眼神刷一下冷了下来。
“吃了那么多,还堵不住你的嘴?”萧焱慢慢悠悠地瞪了小可怜一眼,眸光在她的衣领处流连了一瞬。
他咬过的伤口早就长好了。
余窈被未婚夫突然变得冷漠的神色吓了一跳,委屈巴巴地抿着唇不再说话了。
她也没吃很多,未婚夫难道嫌弃她吃的多了?
见此,常平与黎丛等人都默契地低下了头,他们知道陛下又不开心了。
“主子,您不在的时候,青州城的赵知府带着衙役抓了盛家的人。”气氛凝重,常平便低声说起了正事。
“知道狗咬狗,姓赵的也算比那个姓刘的蠢货聪明一些。”听到禀报,萧焱掀了掀眼皮,神色淡淡。
暂时,他还不想动周尚书,赵知府误打误撞的确做对了一件事。
“……属下与姚府丞说,主子您带夫人回京,途中受到侵扰,俱是因为宠爱夫人才怒而杀了那些海匪,并不想过问青州城的事,孰料赵知府主动去抓了盛家的人。”常平想到是少女提出要将盛家派来偷窥的暗梢儿扭送到府衙,不免悄悄往少女的方向看了一眼。
余窈就坐在未婚夫的手边,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讲话,突然听到还有自己的原因,脸颊染上一抹羞涩。
她和未婚夫还没有成婚呢。
“行了,我知道了,退下吧。”萧焱已经不想再过问青州城的事,因为褚家的缘故,他对这座城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哪怕街上那个卖糕的阿婆还有聚在鱼铺的百姓,他们脸上露出的笑容,他没那么讨厌了。
常平等人恭敬地躬身而退,余窈见此也想回到自己的房间歇息了,逛了那么久还穿着曳地裙,她也累了。
不过,她临时想到一个问题,眨巴着眼睛瞅向了未婚夫,担忧道,“郎君,李郎将家中有无妻室啊?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夫人,会不会坏了他的名声?”
她不想影响了那个好心的武卫军郎将。
名声?武卫军居然还有名声?
萧焱慢慢地勾起了薄唇,朝着小可怜温柔地说道,“你想知道,那就靠近一些,我告诉你。”
他的语气充满了诱哄的意味。
余窈却不觉怀疑,乖乖巧巧地走上前去,距离未婚夫仅有咫尺之遥,她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她的颈侧又覆盖上了一个新的伤口,新鲜的。
………
未婚夫到底没告诉她李郎将究竟有没有娶妻,余窈白白被咬了一口心里有些不大开心。
次日一早,绿枝给她梳头发,说到镇国公府的护卫已经开始往船上运东西,她就知道他们该从青州城离开了。
“算起来,还有五六日就能到京城了。”余窈默默念着,开始紧张起来,船上的生活虽然枯燥一些,她却觉得再长一些就好了。
“娘子和世子的感情越来越好,到了京城也不必担心。”绿枝看出她的忐忑,说话宽慰她。
余窈低低嗯一声,从铜镜前起身走到窗边,她将房间的窗户打开,探着头往外看,果然看到身姿矫健的护卫们在往外运东西。
未婚夫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虽然只是在客栈暂住两日,但从船上卸下的物件儿可不少。
如今重新运回去加上他们在青州城买的东西,也要一会儿时间。
“绿枝,我们也尽快收拾吧。”余窈和婢女说话,正要将窗户关上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样东西。
日光下,她在未婚夫那里见过的铁牌正悬挂在那些护卫的身上,样式略有不同,但确是武卫军的无疑。
“怎么会?”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指尖,未婚夫的铁牌是李郎将送的,他们的铁牌也是吗?
可是,未婚夫冒充李郎将的身份根本是临时起意,若护卫们也有铁牌,有些说不通。
“娘子,您怎么了?您要去哪里?”绿枝按照她的吩咐正在收拾东西呢,结果才装到一半就看到余窈沉默了片刻后急匆匆地出了房间。
她着急地唤娘子,娘子似是没听到跑到了楼下。
绿枝愣了愣,放下了手中的物什跟了上去。
余窈跑下了客栈的楼梯,双目悄悄地盯住了一名护卫,正是她在船上搭过话的人。
她靠近那名护卫,装作不小心绊倒的模样撞了他一下,想要看一看他的身上有没有武卫军的铁牌。
然而,她没发现未婚夫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她的身后,在她即将倒下的时候伸手拎住了她的衣领。
“莽莽撞撞,大清早的,跑什么?”未婚夫穿着一件暗金色的宽袖长袍,头戴冠、腰佩玉,模样姣好,笑眯眯地凑到她的耳边和她说话,可他的眼珠却是漆黑的,带着一股探究。
早晨空气有些凉,余窈的衣衫单薄,她不禁缩了缩身子,摇头说没什么。
萧焱看出了她的心虚,慢慢恢复了面无表情,薄唇泛着红色,“以后老实一些,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余窈无辜地嗯一声,再看去,那名护卫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郎君,我们是要离开了吗?”她明知故问,暗暗将铁牌的疑问放进了心里。
“再等一会儿就走。”萧焱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冷漠的目光落在客栈的门口,“任何一件事,都要有始有终。”
余窈不明所以,男人伸出一根长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动作隐隐带着一分宠溺。
小可怜有时很聪明,有时又太傻了,真可怜啊,还是得跟着他才不受人欺负。
萧焱扬起唇,直勾勾地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模样,又笑了起来。
约莫在余窈用过早膳后,未婚夫口中的有始有终终于露出了端倪,已经来过一次的姚府丞再次出现了客栈的门口。
和上一次不同,他诚惶诚恐地朝着萧焱行过礼后,命人将几个大箱子抬了上来。
“府官大人听闻郎将夫人受了惊吓,特命下官送来了赔礼,请郎将与夫人笑纳。另外,吓到夫人的那些贼人府官大人也已经全部捉了起来,请郎将与夫人放心。”姚府丞很识趣,压根不往余窈的方向看一眼,但箱子里装的物什又大多是给女子用的。
萧焱对此很满意,矜慢地点点头,说了他和姚府丞的第一句话,“你很不错,知道本郎将的用意,青州城的事终归与本郎将无关。”
闻言,姚府丞放下了一半的心,他的意思是不会将此事怪到府官大人的头上了。不过,周尚书那边……
“鉴于你与姓赵的还没那么蠢,我就大发善心给你们指一条明路,”男子优雅地敲了下桌面,唇角的恶意明显,“周尚书年纪大了,脾气控制不住,总是在朝堂上与高大人吵将起来,甚至还动过几次手。听说高大人的老家就在青州隔壁的府县,与青州城离得很近呢。”
姚府丞愣怔片刻,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已经得罪了周尚书,那为何不投靠周尚书的仇家呢?刚好,盛家这桩事就是板上钉钉的把柄……
“多谢郎将指点!”姚府丞终于放下了全部的担忧,然后高兴之余顺便说了另外一件事。
“郎将是打算今日离开吧?赶巧了,褚家的郎君小娘子也是今日进京。”
闻言,未婚夫的神色还没有变化,余窈先绷紧了一张小脸。
“郎君,我们等会儿先他们一步,让他们的船永远在后面,追不上我们。”余窈自从知道未婚夫和褚家有过节,就对褚家没好感了,唯恐未婚夫心情不愉,她勾了勾未婚夫的手指头。
“不,我倒巴不得他们全都进京呢。”萧焱反手捏住她的指尖,笑得诡异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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