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快到与李守真约定的时间,闻楹从寝房离开。
临走前,她下意识朝右边厢房看去——戚敛房中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想来果然忙她的事去了。
闻楹没有多想,径自去寻李守真。
虽说是在夜里,但问仙派四处张灯结彩,要想找到李守真的房间,也不是件难事。
鸳鸯瓦檐下,高高挂着囍纹红灯笼,红烛在风中摇摆,雕花窗格透出室内的灯光。
闻楹刚在门前站定,还未来得及敲门,眼前的门却已被打开。
李守真似早已等候她多时:“闻姑娘进来罢。”
寝屋之中,亦是喜气洋洋的陈设。
猩红祥云纹地毯,随处可见的囍字,床上铺着大红被毯,就连八仙桌桌子腿儿都没放过,被绑上了红绸。
闻楹在桌旁坐下,李守真为她倒上一杯热茶。
闻楹双手捧着茶杯,瞧见灯下李守真那张恬静的脸,流露出几分怅惘:“我与姬灵璧初次相识,是在十五年前。”
闻楹有些诧异:“没想到李道友这么早就与她相识?”
“没错。”李守真垂下眼,似陷入回忆之中,“那时候,仙魔大战结束不久,魔族虽被封印回噬骨渊,但凡间仍有魔族余党四处流窜,我跟随同门前往凡界除魔……”
她的话音不疾不徐,但并未停顿,似是十五年前的事,依旧历历在目——
“一日,听闻附近一座城镇有魔物肆虐,我们匆忙前往,但当我们赶到时,整座城镇已经被魔物屠戮得惨不忍睹,姬灵璧的家宅也不例外。”
“她本是当地县令的女儿,家境富庶,但就在那一日,阖府上下数百口人,皆死于魔物欺凌之下,只剩姬灵璧一人,在家人和奴仆的保护下侥幸逃生。”
听到这里,闻楹不觉打了个寒颤。
原本锦衣玉食的少女,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历经生死,无异于从云端坠落于地狱。
“那时候,她……”李守真顿了顿,“她哭得很伤心。”
彼时姬灵璧不过十六七岁,在家人的呵护下过得很是舒心,如同温室中一朵从未受到风吹雨打的娇花。
遇见这种事,自然是吓得不轻。
当前来救人的仙门弟子赶到时,姬灵璧死死抓住对方的衣袖,不敢离开她半步。
而李守真,正是那位仙门弟子。
与凡人姬灵璧不同,李守真早已见惯了生死离合,甚至未曾想到要安慰她半句,只忙着清理殃灾过后的城镇,找寻可有魔物藏匿。
直到天黑时分,她才注意到亦步亦趋跟随着自己的少女。
李守真问她,可有何处落身。
姬灵璧摇头:“仙长,我爹娘都已经不在了,我能不能……跟你走,我想要拜入仙门,将来为我的爹娘报仇。”
这样的话,李守真在凡间已听到过无数回。
过去百年间,因魔族肆虐而流离失所的凡人多不胜数,倘若每一位这样说的人,仙门都一一接纳,必定会人满为患。
况且她看得出来,姬灵璧并没有任何修炼的灵根,难以成为仙门弟子。
姬灵璧看出了李守真的沉默,转而道:“那……仙长,今天夜里我能和你一起睡吗?我一个人实在是害怕……”
李守真没有拒绝她的。
当天夜里,她们在城中百姓家中借宿,两人挤在一张小小的木床上。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李守真感受到紧靠着自己的少女在瑟瑟发抖。
李守真这才想到,自己兴许该宽慰她几句。
于是两人说了会儿话,李守真同她聊起自己因炆鹿之战死去的爹娘。
那时候她也以为自己再活不下去,可多年之后,一切如常。
人总归是要往前走的。
许是她的安慰见效,到了后半夜,姬灵璧逐渐睡着了。
李守真没有等到她醒来,便因为同门在邻村发现魔物的踪迹,要再次出发。
离开前,她在床头放下不少银钱和灵石。
李守真第二次见到姬灵璧,已是在十年之后。
这时,闻楹不禁好奇:“都过了十多年,李道友还记得她?”
李守真低声道:“并非是我记得她,而是她记得我。第二次见她时,她正在一座破庙中,与一位男修……”
说到这里,她话音顿住。
闻楹冷不丁反应过来,姬灵璧后来是合欢宗的弟子。
合欢宗的弟子,与旁的修士在一起,做的事大抵都不会太光彩。
李守真神色如常,正要再说下去,外头陡然传来一阵喧哗。
紧接着,房门被敲响,是李守善的声音:“大师姐,大事不妙,堆雪楼出人命了!”
.
堆雪楼,乃是问仙派男宾落榻的寝房所在,因寝房后地势平缓,常年积雪而得名。
闻楹随师姐妹二人来到现场时,堆雪楼的门外已经围了不少人。
有的是问仙派弟子,还有不少人是前来参加婚宴的各大仙门的客人,人群中七嘴八舌——
“听说死的两人,都是殷家新入门的弟子,这大喜的日子,怎么偏就出了这桩事?”
“悄无声息就死去了,胸口处还被戳了个大窟窿……”
听到他们的死法,闻楹心中一惊——在百花村死去的那三名清徽宗弟子,也是同样的死法。
而且好巧不巧,怎么偏就都是新入门的弟子?
宾客们你一言我一语,闻楹来不及插话,直到执掌问仙派的文惠师太到来。
文惠师太的衣着打扮,与门中弟子并无二致,只不过多年身居上位,多了几分年轻人没有的沉着。
她一出场,人群中顿时鸦雀无声,只将目光投向她。
文惠师太目光扫过众人:“不知这两位弟子,诸位可有谁人与他们熟识?”
话音刚落,一道曼妙嗓音道:“是我带他们来的。”
说话之人站出来,只见她身姿款款,正是殷芙蕖。
此刻她姿态怯弱,脸色有几分苍白:“晚辈带这两位弟子前来赴宴,原是想着他们初入门不久,出门开开眼,多结识些前辈也是好的,没想到竟……”
殷芙蕖说着,身形晃了晃,险些晕厥过去。
一旁仙婢忙扶住她:“殷娘子?”
“我无事。”殷芙蕖勉强摇头,又看向文惠师太,“恕晚辈冒昧,方才一时心急,已向二弟传音,只怕他天亮后便会赶来贵派。”
“难为殷娘子有心,又有何冒昧。”文惠师太说着,又扭头吩咐李守真,“即刻派人把手各大山门,加强巡逻,提防可疑之人出入。”
“是。”
李守真拱手受命。
“至于后日的婚宴……”
文惠师太沉吟,“也要等殷二公子明日来后,再行商议可要延期,烦请诸位赏光,暂且留宿两日,等商议出结果,是去是留再另行知会也不迟。”
她话中虽说是为了婚宴留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防止凶手趁乱逃离问仙派。
闻楹当然没有异议。
至于旁的宾客,虽有小辈不服气,但慑于文惠师太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
或是德高望重之辈,也是通情达理的人,非但不会多言,反而顺着她的话,让大家早些回房歇息,不必在这外头吹冷风。
李守真已忙着离开,这种时候,也不可能再有空闲同闻楹说起姬灵璧的事。
闻楹只得一个人往回走。
等回到了歇息的寝屋,她瞧见隔壁戚敛的房间门依旧紧闭,屋里不见半分光。
师姐还没有回来?
看来只有等明日,再与她说起今夜之事。
闻楹进了房中,顺手将房门用门闩插紧。
虽说对凶手来说,这样的防卫应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也聊胜于无。
闻楹又清点了遍乾坤袋中的法器。
万一凶手来偷袭她……
她这般想着,忽听到隔壁传来房门被吱呀推开的动静。
闻楹忙打开门探头看去,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师姐。”闻楹不禁松了口气,她快步走过去,“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知今夜——”
少女话音戛然而止。
夜晚的寒风中,闻楹嗅到淡淡的血腥气息。
闻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又仔仔细细瞧了戚敛一眼。
只见她往日一丝不苟盘起的乌发,无端有几分凌乱,更有一缕乌发从额间垂落。
戚敛身上的雪白道袍,亦是不知何时沾上了灰,裙摆处暗红点点,似乎是……血迹?
闻楹心中猛地一跳。
死的那两人,正好是殷家的弟子。
戚敛又与殷家有世仇。
虽说戚敛看上去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那毕竟是杀父杀母的宿仇,倘若她报仇心切……
闻楹一时愣住,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
戚敛泠泠的目光落过来:“闻师妹?”
闻楹犹豫着开口:“师姐,你今夜……”
话未说完,闻楹瞧见远处似有问仙派的弟子提着灯笼走过来。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拉着戚敛进了房中,手疾眼快地将房门关上。
戚敛对她这惊弓之鸟般的反应始料未及:“闻师妹,你……”
闻楹指尖冰凉,低声开口时嗓音发颤:“师姐,今夜你究竟去了何处?”
戚敛微微抿唇:“不过是一些分内之事,不便为旁人所知。”
闻楹怎么不知道,她来问仙派还有分内之事?
“师姐……”少女轻声开口,“当真不能告诉我吗?”
戚敛摇头:“此事闻师妹不必知晓。”
周遭的气息刹那凝滞。
闻楹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大义灭亲,将她的可疑行径供出来?
不等她想清楚,房门已被敲响。
门外传来女声:“在下问仙派弟子,不知戚道友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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