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昭和六年,冬月十五日,夜半,北风呼啸,雪花飞舞。
飞檐翘角下晕黄的宫灯左右摇摆,映照出一座座深红的宫殿,在漫天雪雾中,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如缥缈在九重云霄之上。
凤栖宫中烛火昏暗,鎏金錾花铜熏香炉中散发着袅袅沉香,翡翠珠帘后,金丝楠木雕花大床四周垂着鲛绡宝罗帐,四周缀着夜明珠,朦朦胧胧显出床上一个曲线玲珑的身影来。
大雍国主昭和帝南宫月,躺在茜红金线绣牡丹的软香枕上,发丝如瀑般散开,双目紧闭长睫颤动,秀眉蹙起,嫣红的檀口中呢喃出声。
睡梦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俯下身子,轻声哄着,温热的大手在她小腹上轻轻按揉。
那手所到之处灼热如焰,慢慢由小腹爬上了她腰脊,顺着腰线游走到前面,停在繁花描金的小衣上。
南宫月脚背弓起,蜷起双腿,扭着身子不让那人触碰。却被强势拥入一个挺阔的胸膛里。
耳边温热暧昧的呼吸声,一下钻进了南宫月的心里,像是一粒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在她体内肆意疯长,催生着她伸出纤纤玉臂,攀附上那人的脖颈,将胸膛贴得更紧,更密。
场景倏忽一转,眼前人身穿盔甲,他骑在一匹白色神驹上,眼神冰冷冷地望着城楼上的她。神驹嘶鸣一声,其后是黑压压的士兵,手持火把和泛着寒光的兵器,隔着高高的城墙,和宽阔的护城河遥遥和她对峙。
离得太远,南宫月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神情,不明白前一刻还在龙床上和她缠绵,这一刻却又兵戈相向。
擂鼓响起,那人挽弓搭箭,箭头对准了她,那锐利的眼神,俊逸的脸庞忽然清晰了起来。
赵宴礼?
没等到她说出口,那支羽箭呼啸着划破夜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驰来,一箭洞穿了她的左肩。
床帐一晃,南宫月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左肩还隐隐作痛,望着床帐上凤穿牡丹的花纹好一会儿,才从梦境中走了出来。
怎么会是赵宴礼?
她心有余悸,最近经常做梦,梦到和一个高大的男子做尽亲密之事,均无法看清他的脸,直到今夜才发现是摄政王赵宴礼。
赵宴礼是安南王王孙。安南王这个爵位是先祖赐给大雍唯一一位异姓王赵家的,历经几代,爵位传给了赵宴礼,也是南宫月的父亲孝贤帝,弥留之际给南宫月留下的辅政大臣,大雍名正言顺的摄政王。
可赵宴礼现下正亲率三十万大军驻扎北疆,攻打北越。她也已两年未见这位小王叔,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梦?
南宫月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气,慢慢平复了下来。出了一身汗,黏腻腻非常不舒服,小腹也一阵阵胀痛,算算时间,似来了月事。
正想喊紫桑进来伺候,忽听到外面一片哗然声,她伸手握紧了枕下的匕首。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内侍齐福的声音,不高不低,恰能让南宫月听到,“陛下,您醒醒……”
“何事?”南宫月蹙起眉,看了一眼沙漏,丑时末。
“北疆急报,安南摄政王身边的内侍常风,求见陛下。”
“快传。”南宫月起身,在殿外值夜的宫女紫桑立刻进来为她更衣。
常风从北疆到天都,跑死了两匹马,夜叩宫门求见昭和帝。
他双目泛红,目光呆滞,蓬头垢面颇为狼狈地跪在殿前,远远看到南宫月的一角红袍,眼中才有了一丝亮光,立刻匍匐在地,痛哭道:“陛下,王爷他失踪了。”
常风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半月前,王爷率军追击北越大王子,后遇暴雪失了踪迹。”
南宫月瞳孔微缩,梦境中赵宴礼搭弓射箭,锋利的箭镞对准她的一幕,忽然在眼前闪过……
她稳了稳心神,看着兀自跪在地上痛哭的常风,掩下所有情绪,压低声音道:“起来回话,摄政王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细细道来。”
原来在半个月前,摄政王率军设计大败了北越大将摩多,重创了北越大王子耶律得恪,一度打到北越王庭外的凌渡关,却突遇暴雪,所带七万兵马失去了踪迹。
南宫月略一思忖,吩咐暗卫将常风带去重华宫,严加看管。嘱咐齐公公封锁消息,然后传信给尚书台,命其秘密收集近日北疆所有信报。
……
等安排完,额头渗出了少许汗珠,凤栖宫中烧着地龙,热得她有点烦躁。
紫桑拧了热帕子上前为她擦汗,担忧地问:“陛下,这消息能瞒住吗?”
“瞒不住也得瞒,能瞒一时是一时,寡人需要三日时间,希望能瞒过这三日。”
南宫月颓然地坐在暖榻上,靠在迎枕上沉思,殿内烛火昏黄,柔和地抚在她香娇玉嫩的脸庞上,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秀挺的琼鼻微皱起,嫣红的嘴唇轻轻抿着,似那下到凡间的神女。
“陛下,喝碗姜怡汤吧。”侍女汀兰近前,将红彤彤的汤碗端至面前。
“陛下每到这个时候,总是腹痛难忍,太医们为陛下调理了两年也不见好转,还是这碗姜怡汤管用些。”汀兰道。
紫桑和汀兰是南宫月身边两大贴身宫女,汀兰口齿伶俐,紫桑稳妥持重。
汀兰伺候南宫月用完姜怡汤,接过碗欲言又止道,“陛下,奴婢听说闺阁小姐月事时腹痛难忍,嫁人后,这小恙就可以不药而愈,奴婢也不明白,这是真的吗?”
闻言,南宫月忽然想到刚刚的梦境,那只大手在她小腹上游弋,灼热的触感,似能缓解腹痛。两年前的月圆之夜,她癸水初至腹痛难忍,摄政王就曾亲自用掌心为她揉抚过小腹。
想到这里她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想来是自己来了月事,腹痛起来才做了那样一个梦吧。
紫桑到底稳重一些,轻斥了汀兰一句,两人都没有成过亲,这种话委实不好说出口。
汀兰却不依,心直口快道:“陛下,奴婢哪里说错了,奴婢一心想着陛下,看着陛下每月受苦,奴婢也跟着心疼。如果成亲有用,陛下不妨试试,反正陛下以后也有一君两卿四选侍不是?”
大雍开国至今,并非她一个女帝,先祖创立之初,就是女帝即位,定下了一君两卿四选侍等后宫位分。一君就是一位凤君,位同皇后;两卿是两位侍卿,位同皇妃;四选侍,位同贵人美人等。
南宫月此时腹痛不止,唇色有些苍白,正烦闷之际,听得汀兰这番话,却轻轻蹙了眉。
她早已经及笄,关于她的婚事,最近更是被朝臣频频上疏,尤其是太皇太后代表的萧家,对凤君之位隐隐有势在必得之势。
她看了汀兰许久。
“怎么,寡人的婚事,你竟比寡人还要挂念?”
“汀兰,你入宫多久了?”
汀兰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身请罪,口中连道不敢。
南宫月不再说话,靠在身后的迎枕上,抚着小腹,摆了摆手。
紫桑不敢明着求情,只思忖着陛下的心思,点了汀兰一句:“还不跪到殿外去,陛下看着碍眼。”
殿内地龙燃得很好,南宫月被暖得昏昏欲睡,只是常风带来的消息让她心中难安。
若摄政王埋骨雪山,各方诸侯,她的那些皇室宗亲们,恐会蠢蠢欲动,她手中无权,如何弹压?
若摄政王隐匿行藏,如梦境那般,兵临城下,逼她退位呢?
办事的暗卫很快回禀,甲胄即使是磕在木质的地板上,也发出重重的嗡鸣:“陛下,都已办妥当了。”
“还有,太皇太后病重,连夜请了薛院判进宫。”
南宫月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很快又退下。
……
太皇太后宫里来禀报消息的大太监远远瞧见汀兰跪在殿外,心头突地打了个颤。
待见到殿内一片寂静时,不知为何也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不敢像往常一般笑着对奏。
“启禀陛下,太皇太后病了。”
来报信的大太监腰又低了些。
南宫月深深看了大太监一眼,这究竟是她那人老成精的皇祖母施的障眼法,又或是真的病重呢?
这一年萧氏大大小小病了多次,满宫的宫人都习以为常,她却不敢,只能陪着演了一场又一场听话的、孝顺的、傀儡国君的戏码。
南宫月登时起身,伸手抹了抹眼睛,袍袖再度放下时,面上已是两行清泪,簌簌而下,端的是一副忧心孝顺模样。
“寡人这就去侍疾,这朝堂少了朕可以,少了皇祖母万万不能!”
她必须要亲自去给太皇太后“侍疾”,以免对方真的得到消息,那她梦中被赵晏礼射的那一箭,说不定就要变成真的了。
南宫月匆匆往宁寿宫走去,原本还空旷的内殿霎时如流水般涌出一群宫人,起撵的、拿外袍的、拿手炉的……林林总总,像群跟随蚁后的工蚁。
……
宁寿宫灯火通明,内侍宫女进进出出不曾发出丁点响声,后殿帷幕后不时传出低低的咳嗽声。
南宫月被拦在松鹤延年的屏风前,太皇太后身边的张嬷嬷恭敬地向她行礼,道是太皇太后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不肯让南宫月入内探望。
南宫月怎会依她,不顾她的劝阻,硬是撩开了帘子,来到了太皇太后的病榻前。
大雍以仁孝行天下,先帝更是以孝贤为谥号,今日她若是听从劝阻不得近前,明日御史就敢上书骂她不孝。
太皇太后萧氏并非南宫月的嫡亲祖母,她本是皇祖父身边的贤妃,一生无所出,却慧眼独具抚育了父皇孝贤帝,才有了今日的荣耀。
“皇祖母,”她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哭腔,眉目中流露出担忧和不安。坐在榻前,自然地接过女史手中的药碗,拿汤匙熟练地搅动几下,试了试温度,才一勺一勺喂给太皇太后。
“儿臣怎么能不来亲奉汤药呢,儿臣盼着皇祖母快点好起来,这前朝后宫好多事,都离不得皇祖母,没有皇祖母坐镇,儿臣心里十分不安。”
南宫月一边喂药,一边观察太皇太后的气色。
太皇太后年过半百,披散着长发夹杂着银色发丝,脸色灰白,眼睛细长,一脸倦容。
如果不是微挑的长眉,和眼中流露出的锋利,绝对不会想到她就是那个扶持三朝帝王,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
萧氏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莫忧,前朝诸事不决可问计丞相和楚太傅,年关将至,诸事已了,并无甚大事。后宫诸事还让张嬷嬷统领协理,陛下且放心处理朝政就是。”
“张嬷嬷是皇祖母身边最得力的人,宁寿宫眼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儿臣怎好再跟皇祖母抢人。儿臣之前提议的女官署,已经物色好了人选,都是各司选出来的拔尖人才,到时候就由她们打理后宫,皇祖母您就从旁帮儿臣看顾一些,可好?”
南宫月不等太皇太后张口,继续说道:“实在是儿臣愚钝,累皇祖母至今还替儿臣处理前朝后宫之事,皇祖母放心,儿臣定不负祖宗基业,和您的期望。”
太皇太后嘴角抖了抖,貌似无奈道:“陛下既然已拿定主意,那就让女官署来做吧。等过了年,陛下就十七了,在民间,陛下这个年纪早该成亲了。陛下切不可再拖了,哀家这把老骨头还想早点抱上重孙子呢。”
南宫月的手一顿,眼神躲闪开,脸颊微热,含糊道:“等明年开春再说吧,眼下儿臣还没有想好。”
手忽然被握住,耳边响起太皇太后意味深长的话,“那就明年三月吧,到时候办个赏春宴,三公九卿皆可携各家郎君入宫,年前先让各家将画像准备起来……”
南宫月巧妙地抽回手,垂眸道:“劳皇祖母费心了。”
她的凤君,怎可任由萧氏拿捏,在明年三月之前,必须敲定人选才行,选谁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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