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宣德殿,南宫月紧攥着的手心才慢慢松开。
跟着进殿的侍中,个个义愤填膺,“陛下,像高思源之流,就应该治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派他去北疆,真是便宜他了。”
“此言差矣,与其治高思源的罪,不如派他去北疆,他是南方人,最怕冷,就让他亲自去北地看看我军将士,是怎么不惧严寒守护我大雍疆土的,让他亲自感受一下没有粮草的滋味,这不比治他的罪来得痛快?”
“还是陛下英明……”
南宫月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又吩咐齐公公在殿门口守着,除了尚书令,无论是谁,一律不见。
她刚刚在朝堂上信誓旦旦说信任摄政王,其实内心也忐忑不安。可两年前交出兵符的是她,如今骑虎难下的也是她。
南宫月走向后殿,摘掉冕旒,抚着小腹蜷缩在暖榻上。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父皇驾崩那夜,凄惶无助。
那夜,宫中叛军谋逆,殿宇各处都是火光,宫人尖叫着四处逃窜,她一身孝服被鲜血溅红,站在满是尸体的丹樨上,恐惧到失去力气。
身后一双大手接住了她,他一袭黑袍,提着滴血的长剑,像是阴间地狱来的夜魔,声音却极尽温柔。
他说:“公主不怕,跟臣走。”
她身上忽然来了力气,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哭喊道:“小王叔你怎么才来啊……”
她一边哭一边打,直到没有了力气,扑进赵宴礼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仿佛搂着最后一根稻草。
赵宴礼慢慢俯身,将她揽进怀里轻哄,然后抱起她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路将她送到太极殿的龙椅上,率领满朝文武行三叩九拜大礼。
“恭贺陛下登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雍万年万年万万年。”
那一年,她十岁,而他也只有十七岁而已。
他辅佐她度过了最艰难的两年,平定了内乱,将各路藩王压制得不敢反抗;又花了两年时间,推行了昭和新政,朝局总算安稳了下来。如果这两年能顺利攻下北越,大雍将再无外患。
“尚书令到。”
身着青色朝服的楚瑀走进来,就看到南宫月斜倚在暖榻上,阳光柔和地打在她龙袍上,金丝绣线熠熠生辉,形成一层光晕,像羽化成仙的神女,高贵不可亵渎。
南宫月起身看到眉眼温润的楚瑀,立刻正襟危坐起来,“可查到了什么?”
楚瑀收起别样的心思,行了一礼,恭敬道:“回陛下,臣去廷尉查了最近一个月的奏报,并未发现端倪,又去了一趟三司各衙,也没发现大军调动的消息。”
难道摄政王真的只是失踪?
“不对,拿舆图来,”南宫月蹙眉,“常风星夜兼程,回京用了六日时间,最后一封奏报是在半月前,这样算来,摄政王失踪至少有二十日……”
南宫月手指放在舆图北越城池上,久久未动。
楚瑀悄悄抬眸,低声道:“陛下的意思,摄政王去了北越?”
“楚爱卿,你此去北疆,务必要查清北军实情,要快!”
南宫月手指沿着北越一路向南,穿过凌渡关、北疆,直到大雍腹地京都皇城。
楚瑀连声应是,欲言又止道:“臣听说安南王太妃,近日病重。”
安南王太妃是赵宴礼的祖母,楚瑀这是提醒她,可以探一探安南王府?
……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了宫门。
南宫月一袭红裙,脸覆面纱,坐在马上,撩起车帘一角,偷偷往外看。
她已经两年没出过宫了,上次出宫,还是赵宴礼悄悄带她溜出宫的。
自昨夜做了那样一个梦,赵宴礼的影子好似无孔不入,随处都能想到他。
马车停在安南王府门口,还未下车,就看到一顶绛色小轿自王府角门抬入,身后跟了好些个丫鬟仆妇。
赵宴礼今年二十有三,至今未娶,也很少住在这座王府里,刚刚那顶小娇,是何许人也,南宫月并未多留意。
这时,一少年骑着褐色骏马飞奔而来,一袭黑色金绣长袍,头发被墨玉束着,五官清俊,气度儒雅。
少年此刻面带焦色,看车架停在一旁,立刻翻身下马,刚要开口,忽看一红衣敷纱的女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立时被那双潋滟的眸子吸引了过去。
这双眼睛勾魂摄魄,眼尾上挑,美艳中带着凌厉,让人无端生出一丝惧意,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这双眼睛好生熟悉。
未等他反应过来,安南王府的侍从呼啦啦奔出,一雍容华贵的妇人急忙朝南宫月行礼,“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却被南宫月打断,“寡人微服出巡,赵夫人切莫声张。”
赵夫人是京畿都尉赵奢之妻,赵宴礼的伯母。
安南王太妃嫡出三子一女,大儿子赵奢,二儿子赵乾,小女儿赵玉。赵乾,也就是赵宴礼的父亲,是先皇的玩伴,征战西戎时战死。小女儿赵玉,嫁给了晋国公世子。
赵夫人急忙应下,转头就看到一脸惊愕的少年,喜道:“风儿何时回京的?”
少年回过神来,急忙朝南宫月胡乱行了一礼,脸色忽然涨红,“回舅母,凌风昨日刚到京都,听闻外祖母病重,和舍妹特来探望。”
南宫月看了他一眼,原来是晋国公的长孙慕凌风,曾是她少时的伴读,后来去了涿州老家,已经两年未见了。
慕凌风木然地跟着众人朝王府太妃的居所走去,望着前面那个红衣美人,想到两年前他去辞行,那双潋滟的眸子闪着水润的光,拉着他的衣袖说:“连凌哥哥也要离寡人而去了……”
……
老太妃年事已高,常年卧床,已经不大认人,时常张冠李戴。此刻握着南宫月的手,口中喃喃道:“你是宴儿新妇?甚好甚好,终于有人疼他了。”
赵夫人慌得急忙在太妃耳边纠正她,“太妃,这是陛下,来看您老来了。”
一边觑着南宫月,讪讪道:“陛下勿怪,太妃记挂王爷,臣妇为安她老人家的心,前日里说王爷已经娶亲,她这才错认。”
南宫月岂会怪罪,她拍了拍老太妃的手道:“姑祖母,还记的月儿吗?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
安南王太妃是她们南宫家出了服的宗亲郡主,论辈分是南宫月的姑祖母。如果按照这个排辈,赵宴礼就成了她的表哥,而不是劳什子的小叔。
自赵宴礼袭了王爵,又成了摄政王,南宫月就改口喊他王叔了,其实她才不想喊他王叔呢,感觉生生比自己大上一辈,行事上多了一层掣肘。
“月儿?你是小月儿?都这么大了啊?你父皇当初答应过老身,要将你许给我赵家的,你和宴礼已经成婚了?赵妈妈,快,快拿我的玉佩来,给宴儿新妇。”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与此同时,哗啦一声,隔壁稍间好似有杯碟打碎的声音。齐公公耳尖,往稍间望了好几眼,低头沉思一瞬,心里仔细数了一下带了多少暗卫,遂没有吭声。
老太妃却兀自高兴,越说越激动,脸上泛着红光,连皱纹都舒展开了,拿着玉佩就往南宫月手里塞。
南宫月拿着玉佩哭笑不得。
……
从安南王府出来,南宫月如释重负,赵家并不知道赵宴礼失踪之事,老太妃的病也没有那般严重,为什么传出病重的消息来?
齐公公在马车旁小声说道:“奴婢刚刚在王府,听到隔壁有惊动,似乎藏了什么人,却未见他们有其他举动。”
藏了人?想必是她忽然到访,其他人避去了稍间吧,南宫月没放在心上。
天色渐暗,正华街两旁次第挂起了灯笼,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兴盛之象。
南宫月看着窗外亮如游龙的长街,一时恍惚了起来。
她记得那年出宫,赵宴礼带她逛遍了正华街,买了很多玩物和小食,荷包里塞满了点心,嘴里还含着糖葫芦,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也是她父皇去世后,真正开心的一天。
南宫月命人停车,不顾齐公公的反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寻到曾经放河灯的若水河畔。
当年在这里,她为父亲放过一盏河灯,那时身旁是赵宴礼,如今他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若水河畔多的是三三两两放河灯、放天灯的人,寄托哀思,祈福祝祷。大雍民风开放,更有小郎君和小娘子在此地游玩。
南宫月覆着面纱,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汀兰拿过一盏天灯,南宫月拿起笔,思量再三写下了平安吉祥四个大字,看着缓缓上升的天灯,淡淡出神。
希望你平安,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忽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她回身,人群中似乎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待要细看,突然又没了踪迹。
南宫月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夜空中的天灯,这才恍恍惚惚往回走。
刚上马车,掀开帘子,察觉车内一道清浅的呼吸声,说时迟那时快,南宫月立刻从袖中抽匕首,反身刺向帘后之人。
那人身影一闪,却未躲过,闷哼一声,匕首划破衣服刺进皮.肉。
“般般,是我。”
一道嘶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般般是南宫月的小名,取自般般入画之意,非亲近之人不得知。
南宫月怔怔回身,面纱落地,四目相对,惊道:“小……小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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