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游照仪就对周边之人的情绪很敏感,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
从她被母亲丢在游人如织布的上京城后,她就知道了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尽管她那时候只有六岁。
饿了好几天肚子,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抱着手里的孩子从她面前走过去,一个妇人哭着在后面追,哭喊道:“不要,不要把她送走,她是我们的女儿啊……”
又是女儿啊。
她也是只是因为是个女儿,便被家里人无情的丢弃了。
那个男人恶狠狠的说:“家里已经养不起了,还要养两个儿子,不把她送走我们吃什么?”
于是她便想到母亲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喂弟弟吃饱,即便弟弟已经吃不下了,父亲还是会把吃的递到他嘴边。
她便总是想,多出来的那些,能不能让她填饱肚子?
因着先圣宣懿皇帝是女子,再加之她当朝临政之时中衢是最为鼎盛的时期,那时候男女几近平权,朝中女官女将屡见不鲜,可惜女帝天命不永,甚至没有子嗣便撒手人寰,由自己的二弟、当时的洛邑王宣应衷登基。
宣应衷得到皇位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治国大才,而只是因为先帝走了,他便是长兄,才穿起了这身龙袍。
他一开始也很害怕,怕自己治理不好这个国家,可先帝留下来的国家太好了,能臣太多,他不用做什么,国家依旧繁荣昌盛的存续着,他只是一个工具,填补那个需要宣氏后人坐上去的位置。
所有人与他说话,第一句几乎都是,先帝如何如何,您便该如何如何。
姐姐的阴影太大,大的他冲不破,走不出。
于是他迫切的想要组建自己的势力,想要和群臣和百姓证明自己也可以,也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那些挥斥方遒的女将能让他想到姐姐、那些舌战群儒的女官也能让他想到姐姐。
于是他便皱着眉头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群臣便逐渐知道了,当今陛下不喜欢女子掌权。
于是这个隐形的规矩就这么弥漫开来,从上至下,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先圣宣懿皇帝留下的朝官体系,彻底崩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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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苦口婆心的对妇人说:“我又没把她丢了,我只是把她送到那个地方去,也有口饭吃,到时候万一有富贵人家把她带走了,对她来说也是好事啊。再说了,把她养大以后能干什么?还不是嫁出去?!”
妇人依旧摇头,可在男人的威逼利诱下,她阻止的手还是动摇了。
那个地方,有口饭吃。
于是游照仪便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跟着那个男子到了丈八路。
昏过去之前只拉着一个商贩的衣角,气息奄奄的说:“给我吃口饭就好……”她想活着。
因为她沉默寡言的性格,一年来一直没有人来买她,但那个商贩从没说什么。
后来被宣峋与看中,广邑王府带走了她,入府之后,她也能很快察觉宣峋与或是裴毓芙的心情,对自己的情绪,尽量的让自己能及时应对。
所以对宣峋与喜欢她这件事,从她对男女之情有了概念之时,便已经预料到了。
广邑王府把她养育成人,又教授了一身武艺,让她参军为官,这对她来说是根本没法报答的恩情,所以不管她喜不喜欢宣峋与,她都做好了要陪伴、保护他一生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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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应亭闻言,看向了游照仪,显然是问她的意思,游照仪顿了顿,但还是首先说:“王爷,我只是一介孤女,怎么可能做世子妃。”
她知道一开始裴毓芙是想让她给宣峋与做通房或是妾室,如果是这样便也好了,可如今怎么变成了世子妃。
宣应亭说:“广邑王府战功太高,娶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人做世子妃,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你也喜欢阿峋,以你升迁速度,几年之内,剑南铁骑中必有你一名,到时候也就匹配了。”
她努力张了张口,想说她也喜欢宣峋与,可是还是没说出话来。
死一般的阒寂弥漫了整个营帐。
宣峋与还拉着她的手,等了一会儿实在等不住了,眼眶红红的说:“你不愿意吗,灼灼。”
游照仪便说了一句从小到大说了无数次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宣峋与问:“那你喜欢我吗?”
游照仪又闭嘴了,沉默了两息,宣峋与用力甩开她的手,跑出去了。
宣应亭待宣峋与走了,才问:“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游照仪说:“我确实不喜欢世子殿下……”她努力过了,真的努力过想让自己喜欢上他,可是无论如何,她的心都是一潭死水,毫无波动,“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他的,真的,王爷,广邑王府对我恩重如山,自我七岁时跟裴王妃回来,我答应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保护、陪伴世子,我可以做妾室、通房,但我不能做世子妃……我如果做了世子妃,我便不能再上战场了,要在府中,像裴王妃一样……可我答应了,要替裴王妃走她要走的路,去到她不能去的地方,”这是游照仪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多的情绪,她低声重复:“我答应了。”
宣应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了,我知道了。”
他不再提婚约的事情,挥手让她出去。
站在营帐前缓了缓心神,游照仪便去寻宣峋与。
很好找,他就没走远,蹲在帐子后面不远处哭,游照仪刚一靠近,他便扭头看她,眼睛湿漉漉的,都是委屈。
他不死心,还想要再确认一次,抓着游照仪的手问:“你真的不喜欢我吗?灼灼。”
游照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立刻崩溃的哭了,说:“可是我要你喜欢我!”
游照仪把他抱进怀里,说:“有什么不一样呢,世子,等仗打完了,我相信很快就会打完,我就回去陪你,万一到时候你有了别的喜欢的人……”他狠狠的把她推开了。
游照仪识趣的闭嘴,宣峋与焦虑的原地踱步,突然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眼泪还没擦干,就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游照仪短暂的顿了一下,忙说:“没有!”
色厉内荏。
宣峋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脑海里一片眩晕,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
一种难以名状的焦渴失心疯似的涌上来,不远万里前来寻她的欣喜全然化作当头棒喝,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用尽全力,只能让自己问出一句:“是谁?”
游照仪不说话。
她不说话。
他幼年孤僻,所以一直寡言、平和,自有了游照仪后,虽然也不爱说话,但也较之幼年更为开朗,虽然被她和裴毓芙宠的有些娇气,甚至在她面前总是哭泣。
可他一直都以为,游照仪也是喜爱他的。
不管是有时候盯着他的脸,向他张开怀抱,帮他擦眼泪,对他好,难道不都证明了她的喜欢吗?
可为什么到头来,她能给出的话还是那句,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又问了一遍:“是谁?”
秋风萧索。
到底是谁,他心中妒意磅礴,恨不得生啖其肉。
混沌的脑子转了一圈,他终于颤抖着声音说出自己的猜想:“是不是……”他咽下一口津液,才敢说出那个名字:“周星潭。”
游照仪微微瞪大了眼睛。
幼年的自己站在广邑王府门前的风雪中,对着他说:“看吧,没人会真的陪着你。”
那年在赫明山上被周星潭打败的自己也站了出来,面无表情的说:“你输了,灼灼在看他。”
一种恐慌感在他的大脑里迅速蔓延,他害怕地想要逃跑,身子却被牢牢禁锢在原地,陷入黑暗的沼泽中。
意识被抽离,灵魂被肢解。
她怎么可以这样。
要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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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峋与太了解她了,正如她了解宣峋与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便只消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她也习惯了在他面前知无不言,还没学会撒谎。
耳边突现争鸣之声,宣峋与从她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面无表情的说:“我去杀了他。
”
疯了,她不明白一向安静、平和甚至爱哭的世子怎么突然变得喊打喊杀,连忙拽住他,说:“别去!”
这句话宛若一个定身符,把宣峋与定在原地,他转身对着她平静的微笑了一下,说:“灼灼,你承认了。”
承认喜欢周星潭。
她心跳一声快过一声,想解释,不知从何张口。
宣峋与依旧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游照仪汗毛倒竖,他说:“他既然抢走你了,我就要他血债血偿。”
不知何时,他那张金峥玉润的美人面无比苍白,摇摇欲坠。
她忙道:“可是我只会和你在一起,阿峋,我…我是喜欢你的,我会和你在一起,永远,这辈子。”
这是她第一次说喜欢。
宣峋与似乎被安抚了,周身的杀意渐渐缓下来,轻声问:“真的?”
游照仪忙不迭点头,说:“真的,阿峋,我是喜欢你的。”
见他松手,游照仪忙将匕首拿回来插到自己腰间,抱着他连声说:“我陪着你,我永远陪着你。”
宣峋与和她一起待了三天,众人不知道他是广邑王世子,他也没说,于是便只以为是押送粮草的副官,再加之他粘着游照仪的做派,众人便都以为是游照仪的情郎。
中衢民风开放,虽然现在渐渐以男子为尊,但多年来的平权体系让男女大防没有那么严重,这也是这些年他们能一起上学、投军的原因,故而中衢未嫁男女之间也可以互为定情。
游照仪也没否认,她也不敢否认。
他便以情郎这个身份在她身边待了三天,白日里看着她训练,夜了她便送他到他的帐子里,就像在赫明山上那样。
唯一让游照仪欣慰的是这几天轮到周星潭的队伍巡逻,他经常值夜,没和宣峋与碰上。
临走的时候焦十安匆匆来和他打了个招呼,宣峋与便拉着游照仪的手说:“我走了,你要想我。”
游照仪点点头,帮宣峋与拭去眼泪。
他又变回了那个寡言平和的世子殿下,只在她面前流眼泪。
小队人马即将启程,游照仪松手时宣峋与依旧是委屈依恋的神态,扭过头去,却倏忽失去了所有表情。
三日来的嫉恨终于灭顶的爆发开来,在他心口呼啸奔涌。
可他握紧映雪的缰绳,却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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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宣峋与,游照仪着实松了一口气,这三日她心惊胆战,比上战场还累。
粮草一到,军中底气也足了,士气也高涨了许多,连游照仪都能觉得士兵操练的时候更加认真。
但过了立冬后,天气便越来越冷,游照仪也有了预感,下一场战事并不远了。
叱蛮常年生活在苦寒之中,这种冬日他们可以游刃有余的生活,可中衢人不行,尤其是刚从上京来的他们,这边的冷简直要钻到骨缝里,再厚的棉衣也很难抵御。
如果她是叱蛮,还联合了同在苦寒之地的胥真,便会选择在冬日发起猛攻。
宣应亭等人也是这种想法,一边向京中索要棉甲、毛皮等物,一边加紧对他们的操练。过了半月,棉甲等物倒是到了,只是数量有限,京中声称钱粮不够,分几批送来,惹得宁酣在营中大骂,说他们等得起,叱蛮可等不起,万一明日就群起而攻,他们冻得瑟瑟发抖,如何抵御。
可是无法,棉甲和毛皮尽量均分,也分不到每个人头上,除了各个将军、校尉、副尉,能剩下来的少之又少。
游照仪队只分到了三十三份,但队伍却有二百九十七人。
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思忖片刻,便让众人抽签决定,一共二十七根签,分十一批人,依次抽取,抽取到最长的两根分配棉甲,最短的两人分配皮毛。
岱渊问她:“那你呢?”
游照仪摇摇头,淡淡的说:“我不用。”
依照这个方式分好了皮毛和棉甲,众人也都没说什么,再加上游照仪自己都没拿,他们再有意见,也都只能咽进肚子里。
可是谁知宁酣一语成谶,在当天夜半最冷的时候,城楼烽火冲天,锣鼓齐鸣。
战报袭来,说叱蛮不再遮掩和胥真的联盟,两国的旗帜在队伍中交织,粗略估计,约有十数万人。
大军压境。
冷。
每呼吸一口气,都带着凌冽的寒气和血腥味,好似刀片一样的割开喉管。游照仪已经杀红了眼,握刀的手隐隐发抖,可还是在不断的策马向前。
十数万人。与定泓关两万人相比,简直是倾轧之势。
求援信号已经发出,但周边城池何时能来支援,也是个未知数。
还能坚持多久。
还能坚持多久。
下雪了。
白雪和鲜血交织,一片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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