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叱蛮攻破定泓关已经半年了。
游照仪的队伍在定泓关之战中只剩下两百余人,后来被又新来的士兵补至三百人,又在每一战中折损、补齐、又折损、再补齐。
每一个人她都认得,都会为其收殓,将其写上阵亡名单,为其保留遗物。
这些事她做的快麻木,可依旧每次都会做。
一年时间,她和周、焦二人俱都升迁,手底下管的人也越来越多。
退守庆山城后有天险做挡,战况勉强好了起来,终于是胜多败少,可并州十数城还在敌军手中,也没人会为现在这点胜仗感到高兴。
宣峋与每月给她写信,她也每月回,有时候裴毓芙也会写,和宣峋与的一起送来。
不知是否因着他世子身份,才一年时间,宁康朝还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台主薄,他便升至了太常寺少卿,开始掌管礼乐、郊庙、社稷之事,狄却非则一年未有升迁,哪怕她父亲是昭武校尉。
游照仪写信安慰她,但她倒是乐观得很,还回信让游照仪不要为她难过,自己在战场要小心。
宣峋与写的信则都是些京中时日,或和郑集安,或和宁康朝,又或者几人一起,带上狄却非。每次看他的信,就好像回到了京中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只是他每次都会在信后写上好几行好想你,有次甚至写了一整页,细看之下,薄薄的纸张还有洇湿的痕迹。
她只好写回信,让他别哭,想她的时候就看看月亮,说不定她也正在看月亮想他。
在上京的时候,哪里的灯火都比月亮明亮,只有在边疆,不会被别的阻挡。
望明月,思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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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谷雨,天气热了起来,军中训练也开始加强。
这日宣应亭让人来叫他们去议事,她便和周、焦二人一同前往,知道宣应亭是想反攻叱蛮。其实有天险做挡,主动进攻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但城池还在敌手,不可能就这么放弃。
众人到营帐后,微微寒暄,便一起围在沙盘边议事。
并州十数城被占,原本平直的边域被掏了一个半圆,像一个布袋口,而庆山城除了重峦叠嶂,道路难寻之外,还有一山林做挡,一到春夏,树木生芽,变成了一个迷雾密林,不知道路便很少能顺利走进来。
他们去年年初退守的时候,山林还是光秃秃的,但若是没有庆山城守城将领带领,也难以入城。去年春夏开始之时,离他们最近的河西军以及镇守雍州的宣武卫各派了两万人前来支援,宣应亭便派各队人马依次派出去巡逻、认路,加以训练,好容易又熬了一年,此时密林又成,天时地利,如若不战,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便难了。
但如何把他们引入密林,也是个问题。
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人做饵,人数既不能多也不能少,且能深入敌营,最好还能放几把火烧掉粮草或营帐,惹得叱蛮皇帝震怒,再与其交锋,佯装不敌,引起乘胜追击。
这时候再包抄剿灭,又依天险,此战胜便摆在眼前了。
可是谁去,又是个问题。
在座的没有畏战怕死的,纷纷请命。
游照仪说:“密林的路我最熟悉,我去,而且我与叱蛮皇帝交过手,他见过我。”
宣应亭正想说什么,晁白立刻道:“不可能,我们这些人还在呢,怎么能让小游这个小丫头片子去!她可是我从赫明山带出来的,若是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和她父母交代!”
游照仪平静的笑了笑,说:“晁将军,你忘了,我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晁白一噎,说:“那就和你师父交代!和广邑王妃交代!王爷,小游可是你们广邑王府的人,你不能让她去送死!”
游照仪依旧平和的问:“那让谁去呢?”
晁白说:“当然是我去!”
游照仪还待说话,宣应亭忙道:“好了!”众人皆默,他思忖片刻,有些艰难的说:“由照仪和周星潭领一千人马前去突袭,晁白、沈望秋与我一起在密林中埋伏,其余人等镇守城中。”
游照仪认路最清楚,和周星潭又多次并肩作战,如果晁白这些老将领去,目标太大,如果让全然不认识的去,也容易让敌方起疑,最好是一些小将,只打过照面,能让叱蛮当作一次普通的突袭。
命令已经下达,饶是晁白再有意见,也只能闭嘴。
几人领命,前去准备。
游照仪正要掀帘出帐,被宣应亭叫住,身后众人便识趣的离开了。
宣应亭让她走上前来,说:“过去,我只过年时回去见见你,觉得你天赋甚好,阿峋也喜欢你,你们互相作陪,也是好事,谁知你天赋卓绝,一路闯上来……”
他默了默,继续说:“你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吗?”
游照仪点点头,说:“若是我回不来,您要好好安慰世子,他肯定会哭的。”
宣应亭倏忽握紧了拳头,一时间无语凝噎,顿了顿才说道:“你就这么不怕死?”
游照仪平淡的笑,看不出一点害怕,说:“我死过一次了,六岁,差点饿死,那种感觉我记到现在。”
宣应亭说:“如果你没入王府……”
游照仪打断了他,就像之前打断裴毓芙的话一样,说:“王爷,这话裴王妃也说过,她说若我没入王府,或可能安稳一生,”见宣应亭点头,她继续说:“可也见不到如今的风光,不会知道庆山城重峦叠嶂,不会知道定泓关大漠飞雪,在上京不知道被谁买走,不会饿死,但也见识不了这些。”
“王爷,您知道吗,我被扔掉,就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
见宣应亭目有不忍,她便说到:“我也想像裴王妃那样,像宋将军那样,和这人世间的不公掰掰手腕,看看能不能扭转乾坤。”
宣应亭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活着回来。”
游照仪笑着说:“一定。”
……
夜半,游、周二人整装待发,由周星潭率七百人打头阵,直入定泓关吸引叱蛮注意,再由游照仪领剩余三百人突袭,烧掉营帐,引得叱蛮追逐。
游照仪本以为只要随便一烧便可,谁知宣应亭手中竟有叱蛮在定泓关内的布防图,她没多问怎么来的,快速记住粮草所在。
很快,众人开始穿度密林,林中黑黢黢的看不到一丝光亮,两队人马小心翼翼的跟着游、周二人,朝定泓关慢慢逼近。
快看到火光的时候,二人领队分开,游照仪领着三百人马顺着密林边缘走,绕道敌营侧后方。
众人伏在草中小心看去,侧后方也是重兵把守,便继续耐心等待信号。
信号是一支烟火,非常明显,就是要让叱蛮知道自己上当了,再回头抵御。
很快,敌营就杀声震天,后方把守的队伍一下子就少了很多,游照仪目不转睛的盯着,只待烟火升空——“砰!”
游照仪立刻扬蹄,大喝道:“进攻!”便驾着乌夜飞速向前奔去。
把守的一小队人马很快就被杀尽,游照仪立刻俯身,夺过一把篝火,一队人马再分为三,分别朝三路烧去。
游照仪骑着乌夜一路杀一路烧,很快便到了粮草营帐,利索的把火把一扔,迅速折返。回过头来已经火光冲天。
她策马狂奔,正要与其他其他几队人马会合,倏忽间扭头看到一个在火中奔走的纤弱身影,与她印象中的那个模样逐渐重叠。
她顿时心跳如雷,试探性的大喊了一声:“帝姬!”
那人迅速回头,满脸惊惶的看着她,游照仪再也顾不了许多,立刻朝她奔去,乌夜扬蹄跨火而行,那女子也用力的朝她跑来,很快二人交错,她半挂俯身,已经握到了女子那只手,正要用力把她拉上马,千钧之际,一支羽箭迅速飞来,扑哧一声插入那女子的小臂,握紧的手立刻被箭力所带,脱手而出。
她扭头看去,正是叱蛮皇帝宗政和正举弓放箭,阴骘的看着她。她还不死心,旋身想再次将拉那女子,无数支羽箭射了过来,那女子立刻捂着血淋淋的手臂大喊:“你快走!”
游照仪无奈只能一边挥开箭羽,一边扬蹄离开。
她这一举动似乎比烧掉粮草还让宗政和震怒,在她身后用叱蛮语大骂,率军策马追上。
……
一行三百,只剩下几十人,被叱蛮部队围在密林中间,天正即将破晓,周围树影重重。
她肩膀、腰间各中一箭,脸上也被箭羽划破,正汩汩的流着血。
见将她围合,宗政和也不急着动手,用生涩的中衢话说:“不是你们将帝姬送来,现在又想抢走?”
游照仪冷笑,说:“不是你们答应议和,现在又在干什么?”
宗政和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之言,哈哈大笑,说:“议和?我何曾答应过要议和?不止你们中衢,今后天下都将是我的。”
游照仪面色平淡,轻轻吐出两个字:“做、梦。”
宗政和收了笑,说:“既然敢来救帝姬,应该已经想好怎么死了吧?”
游照仪闭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等了一会儿,宗政和却没动手,她睁眼看他,他说:“你是有才之将,若是能降来我军,今后天下归一,自然有你一分。”
游照仪淡淡的说:“要杀就杀,我死前不想听狗吠。”
宗政和阴骘的眯起了眼,举起了手中弓箭,见状,周围的叱蛮兵士也立刻拉弓,对着中间几十个一脸无畏的中衢人。
正要放箭,突然周围厮杀震天,天光彻底破晓,一丝日光从山那边照了过来。
宗政和意识到中计,数箭齐发,众人一改之前赴死之态,立刻出刀挥挡,宗政和见状,盛怒挥刀朝游照仪砍来,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
杀声越来越近,宗政和周边的将领连忙用叱蛮语劝他快走,宗政和大骂了几句,终于收手,愤恨的返身而去。
游照仪见他逃窜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迅速泄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麻木,头也越来越重,她摇了摇脑袋,想保持清醒,可依旧有一片黑不断向她袭来,意识恍惚间能只能看见前方人影重重,下一刻便软了身子摔下马。
彻底失去意识前只能听到一声迫切的喊叫——灼灼!
————————
这一战以叱蛮半数之军,歼灭了其主力,晁白与宁酣联手重伤了宗政和,一路追敌近百里,终于夺回了并州十数城,将叱蛮赶回了他的地方。
游照仪睁开眼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手上,勉力往下一看,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动了动手,那个脑袋立刻惊醒般的立起来,一张熟悉又漂亮的脸。
她竟然没感到意外,沙哑的嗓子问:“你怎么来了啊?”
宣峋与立刻问:“你怎么样?好点了吗?我去喊军医!”言罢立刻起身出去喊人,过了一会儿军医便跟着他进来,把了把脉,说:“毒差不多解了,身上的伤就是皮外伤了,养着吧。”
然后又和宣峋与叮嘱汤药熬制,如何换药之事,便立刻出去了。
她狐疑的问:“我还中毒了?”
宣峋与一脸委屈的说:“你身上中的箭有毒,好在能解,现已肃清了,”他眼泪流出来,哭着说:“你真的吓死我了。”
她伤在右肩,没力气给他擦眼泪,勉力抬了抬手,被他连忙按住,说:“你别抬手,我不哭了。”
距上次在定泓关一见,又已经快一年了,他身量好似又高了不少。
即便哭成这样,依旧很漂亮,她看着他水凌凌的眼睛,盛满了依恋和担忧,心中竟微微一动,难以抑制的生出一丝欲望来。
这种欲望和她幼年对吃食的欲望逐渐重叠,一路焦渴的烧到她的心里。
她隐忍了半晌,难以自持的说:“你靠近些,我没力气说话。”
宣峋与不疑有他,整个人凑在她脸旁,认真的侧耳准备听。
谁知游照仪微微起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宣峋与立刻弹坐回来,脸色爆红,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的问:“灼灼,你怎么……你怎么亲我啊……”
游照仪轻声反问:“不行吗?”
宣峋与不敢看她,只低头盯着被子,哼哼唧唧的说:“可以……”
游照仪好笑的看着他,转移话题:“你还没说呢,你怎么来了?”
宣峋与还是脸色红红的,盯着她的手说:“我送粮草啊…就是跟着卫大人…然后刚到就听父亲说你在诱敌,已经成功了,我就跟在队伍后面来……然后就看见你晕倒了。”
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的,一看就很是紧张,游照仪生出一丝逗他的心思,又说:“你靠近来。”
宣峋与闻言立刻快速的瞥了她一眼,长长的睫毛乱抖,讷讷的说:“你说话我听得见。”
游照仪淡淡的说:“哦,你不喜欢我亲你。”
见她情绪变冷,宣峋与连忙把脸凑上去,乖乖的说:“喜欢的,你亲吧,灼灼。”
游照仪第一次这么想笑,又轻轻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亲完后,宣峋与连耳朵都红了,坐回去又开始眼睛乱飘,不看她。
游照仪又笑着问下一个问题:“这次还是留三天吗?”
宣峋与说:“啊…这次应该可以留久一点的,打了胜仗,父亲请旨让卫大人留下来协助你们一起休整…还有后续一些名单什么的……”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话没说完突然把脸埋到手掌里,闷闷的说:“你别问我了……”
游照仪第一次想哈哈大笑,可是她一动伤口就扯着疼,连忙忍住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迅速盈满了胸口。
这是她努力了很多年想找到的东西,如今,终于窥见了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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