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阳侯府子嗣不丰,早年长子夭折,老侯爷过世后,唯一的嫡子叶鸿文承袭爵位,汴京偌大的侯府之中,除了住着他们一家,还有个庶出的三房。
三房人丁不旺,在侯府中存在感也不高,这些年只有除夕中秋过节的时候才碰到一块吃个饭。
叶鸿文不爱管家,对两个女儿也不怎么上心,叶明芷自懂事起便不指望这个父亲,一边学着把持中馈,一边照顾着明熙。
叶明熙被娇养着,并不似姐姐那般自立,对于父亲还是渴求着亲近。
前世叶鸿文去世的也早,明熙也盼望着此番难得的重逢。
谁知叶鸿文不等下人通传,径直推开屋门,先是左右扫视了一圈,才对着老夫人行礼。
“不知母亲将两位姑娘关在屋中,是在商讨什么。”
无礼蛮横,老夫人气郁在心,喝着茶没有理会。
叶明芷淡淡笑道:“不过是说些家常体己话,父亲怎么这么着急。”
叶鸿文怒斥:“我同老夫人说话,你一个庶女插什么嘴?!”
重来一世,谁都不能欺负姐姐。
就算是父亲也不行。
叶明熙皱眉:“爹爹好大的火气,多日不曾回来,如今也不像是来与家人团聚,倒像是回来拿我们撒气的。”
叶明芷生母低贱,他自然可以随意斥骂,但明熙不同。
不说她外祖家位高权重,就连她姨母那边的将军府也是不好惹的。
更何况此前传报,说普觉寺传闻中的衍无大师今日点名了邀明熙一见,求一支签。
天子盛怒。
叶鸿文皱眉,想起当时,官家传他前去问话,将叶明熙的生辰八字,为人性情一五一十地问了个透。
帝王坐于高座之上,声音彻骨严寒:“朕徒步上山,亲自登门拜访都尚不得相见,今日倒是巴巴地要为一个女童求签,这不是要将朕的颜面,大政的颜面狠狠践踏!”
桌上的酒菜被通通扫于桌下,奢贵的白玉瓷碟尽成碎片,众人纷纷跪地,颤抖一片。
就连叶鸿文当时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要被盛怒之下的天子拉下去抄家。
天子勤政,却生性暴戾。
王侯世家一念之间举家抄斩的,这些年来都算常见。
然后天子静默片刻,喊道:“恩阳侯。”
他哆嗦着应答:“臣,臣在。”
天子冷笑一声,吩咐道:“女儿落水生病,你作为父亲,今日该回去探望探望。”
叶鸿文一怔,没明白其中含义。
“见到久未归家的父亲,你女儿想必会十分激动。晚宴之时再回来,与朕好好喝一杯。”
狭长的双眼渗透着狠光,他盯着台下缩成一团叶鸿文,眼睛微眯:“若是没让儿女尽兴,便提头来见,明白了?”
话说得隐晦,叶鸿文听不懂,但最后一句威胁倒是听的分明,他吓得脸色惨白,也不敢多问,磕头领旨:“臣,臣告退。”
直到退出房间,尤能听到屋内天子砸东西的声响。
叶鸿文只觉大难临头,抓着出来相送宦官的手,一连塞了十几片金叶子。
“劳烦大人给个明示,臣实在,实在参不透陛下的用意。”
官家近侍,德全公公皮笑肉不笑:“天子用意,在下不敢妄自揣测。”
“大人!”叶鸿文又塞了一把金叶子,声泪俱下,“陛下今日如此盛怒,交代臣的事情臣若办不好,只怕上下都要遭殃了!”
德全公公眸光一暗,暗骂这个安阳侯真是个蠢到家的,老侯爷与老夫人都是出了名的贤良,怎么生出这么个蠢东西。
他还是收了叶子,低声道:“回去多哄着些你家二姑娘,今日普觉寺之事,定是要摸得明明白白。”
“那大师究竟为令爱求了支什么签,算了什么批文,陛下都要知道。”
这么一说,叶鸿文才恍然,只恨不能给公公磕一个:“公公大恩,本侯记住了,我这就回去问问!”
直到人走了,德全才转身进了屋,将方才被塞的金叶子尽数摊在桌上。
天子年迈,方才动了气,如今靠在椅中,捏起金叶子,语气平淡难辨:“朝中拮据,朕为了开源夜夜难寐,他身为一个从五品的小侯爵,只是贿赂一个宦官,竟也能出手如此阔绰。”
他按按眉心,眼神晦暗不明:“这些个王侯公爷,日子倒是过得比我这天子舒心。”
“安阳侯府邸算不得殷实,都是靠老侯爷生前的财产勉强支撑着。听闻他家如今是庶女管家,府内大部分支出都是他恩阳侯的花销。”
天子冷笑:“一个有名的才女,一个被衍无看中的贵人,这侯府倒是隔代遗传,偏偏中间插了个蠢笨如猪的叶鸿文!”
说罢手一挥,堆叠的金叶子被扫下桌面,就像下了场璀璨的黄金雨,耀眼夺目。
*
见叶明熙皱着眉,眼神埋怨,叶鸿文脑中“嗡”地一下,讪笑道:“这说的哪里话,见你们封锁门窗,为父心中奇怪罢了。”
见桌上摆着饭菜,他吩咐:“来人,再添副碗筷,我与母亲一同用些。”
他坐在主座,老夫人见状,叹了口气:“再添几道菜来。”
这番小争执就算翻了篇了,叶鸿文心中松气,心不在焉地用膳。
见三人一时安静,都不说话,他憋了半天,问道:“听闻今日母亲带明熙去普觉寺上香了?不知签文如何,可还如意?”
老夫人暗自绝望地闭了闭眼,只觉得侯府未来无光,敷衍道:“上香求签,不过求个心安,哪有什么如意不如意之说。”
叶鸿文套不出话,有些着急:“那……”
“说起来,今日有件奇事呢!”
叶明熙一副天真烂漫地打断父亲的话头,说道:“有个大师要替我求签,我都没有排队呢!”
叶鸿文大喜,不自觉带上笑意:“哦?都说什么了?”
叶明熙笑得灿烂:“他听说我前不久落了湖,说我身子没有养好,渔阳风景秀丽,让我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呢!”
“还有呢?”
叶明熙摇头:“没有了,就说这些,祖母问了几句,大师也不愿多说了。”
老夫人见缝插针:“我刚想跟你提,大师说明熙身子不好,最好在渔阳养几年,此次你们若回京,便将明熙留下,陪我几年吧。”
叶鸿文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对老夫人的话没放在心上:“住哪都一样,明熙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了?”
叶明熙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她收回目光:“真的没有了。”
见问完了,饭也不吃了,只想着回书房将这些通通记下来,免得晚上忘了。
他起身:“那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像是感觉不到屋内凝滞的氛围,大步匆匆离去了。
叶明芷强忍…忍不了了!
她把筷子重重一拍:“太过分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看见叶明熙跟个没事人一样还在吃饭。
“明熙,你不难过吗?”
“父亲政务繁忙,没什么可难过。”
“那你刚刚为什么那么直白,不多留他一会?”
叶明熙一顿,开朗道:“祖母什么意思?”
老夫人叫她这样,不知是真傻还是藏拙,摇头:“吃饭吧。”
等到吃完,姐妹两告退。
早上起得早,明熙想回屋里补个觉。
正要与姐姐告别,叶明芷却猛然蹲下身抱住了她。
“……姐姐?”
叶明芷抱着她,眼泪落下:“明熙,姐姐一定会保护你的。”
天子侧目,祸福难料,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一定会替她挡着。
明熙清楚,是衍无一事让叶明芷担心,更是刚刚父亲的态度怕自己又像年幼一般自己偷偷回房中哭。
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拍拍她:“嗯,我相信姐姐。”
*
晚上,金鸪楼厢房。
叶鸿文磕磕绊绊地说着,额间汗如雨下,却不敢抬手去抹。
天子听完他的汇报,面无表情地把玩一只酒盏。
“没了?”
“没…没了。”
叶鸿文偷窥一眼天子面色,见看不出喜怒,斗胆补充:“可能,可能小女有福,被大师看中,帮她解了个签,臣听着,没什么特殊……”
“呵。”
一声冷笑,叶鸿文骤然噤声,不敢再多言。
“恩阳侯,你女儿爱吃鹅吗?”
“啊?”
叶鸿文错愕,以为自己没听清,抬头去望。
天子漫不经心道:“这金鸪楼身为渔阳第一酒楼,朕尝着也就这道卤水点飞鹅味道不错。”
他看向不明就里的叶鸿文:“明晚,带你女儿来陪朕用些。”
这…这……
叶鸿文吓得跪坐在地,汗水止不住地滑下:“陛下,小女,小女她……”
“都说她有福气,朕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个妙人儿。”
天子抬眸望向叶鸿文,胸中烦躁不止,将手中酒盏砸向他额头:“带不来,你这官帽也别带了!”
砰。
上好的酒液倾洒,醇香蔓延,清澈一片的酒水中,倒映出捂着额头,一脸惊惶的叶鸿文。
*
“您说什么?!”
叶明芷也顾不得尊卑,拍案而起:“陛下要见明熙?”
“明熙才多大!不可以!这分明就是鸿门宴,有命去没命回了!”
他本就心烦意乱:“陛下要见,我能有办法!要我说你们好好待在家,非要去上什么香!”
他狠狠剜了叶明芷一眼:“净给我惹麻烦!”
“好了!”
老夫人怒喝道:“既然陛下执意要见,见便是了!”
一家人争吵,叶明熙始终安静地坐在原地,垂眸不语。
老夫人拿主意说:“这金鸪楼,去是一定要去的……”
她道:“这样,明日我去赵家寻梅夫人来。”
梅氏是叶明熙亲姨母,不会坐视不管,有她这个顺平将军府的夫人陪同,即便明熙真的惹怒了陛下,他也要给将军几分薄面。
叶明芷也思索着:“此事的源头还是因为衍无大师对明熙的不同,不如我明日再带明熙去一趟普觉寺,若是明熙能说服大师为陛下占卜国事,说不定这事反而因祸得福。”
叶鸿文冷笑:“她不过一黄发小儿,衍无大师连陛下的情面都不给,能听她的?”
众人都一致忽略了他的冷嘲热讽,老夫人对叶明芷点点头:“好,那便这样办,如若真请不来,有梅氏坐镇,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商定之后,叶明熙反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怎么好端端的,就得天子召见了?
她疑惑地开始回忆,自己上辈子直到天子驾崩,李怀序上位,拢共也没见过几次这位残暴的天子。
自己前世这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因在寿平湖遥遥相望,对季飞绍一见倾心。风寒伤好后,便偷摸地打听这位风光无两的探花郎的行踪。
叶明熙有些困惑了,怎么她就比上辈子哭的多了些,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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