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箴在院中的水桶中打了些水,拿了块干净软和的帕子在水中绞了绞,又拿在手中等感觉不那么凉了,才递给明熙:“擦擦脸吧。”
她接过,将脸埋进去,闷热的脸颊触到帕巾,凉爽多了,等脸上温度下去了些,她才重新抬起头。
见慕箴又是煮茶又是擦杯的,她委屈地瘪瘪嘴:“你生气了吗?”
慕箴动作一愣,朝她看了一眼,而后认真地摇头:“没有,明熙,我没有生气。”
她不信,垂着头,望着地面解释道:“我知道当初是你教我,没办法了就哭,我才能平安从金鸪楼回来。我挑了很久的玉料,想要送给你。”
慕箴已经停下动作,坐在她对面,认真地听她说话。
“那玉料可好了,特别软,你用来篆刻一定很衬手,但那时家里不让我出门,我才托闻冬送去给你。”
她方才哭得有些狠,此刻眼睛还是红的:“我看到你的字条,吓坏了,当时就想来找你,我姐姐说会有宴会,不能出门,果然当日长公主的帖子便来了。”
叶明熙抬眼,望着他:“真的是脱不开身,今日所有的事尘埃落定了,我立马就来找你了,你别生我的气。”
说到这她的眼泪又开始弥漫:“你别不理我。”
怀生进了门,见二人有些凝滞的气氛,也不敢多话,将药瓶放下又匆匆跑了。
他跑出门长出一口气:“里面真吓人。”
一旁的闻冬有些恼怒瞪着他:“明明是你们公子,绝情得吓人。”
怀生也这么觉得,只能不好意思地赔笑。
此刻他二人口中绝情之人,正挖了一块药膏,在掌中揉热了,抬眼:“过来。”
叶明熙还跟他斗气呢,此刻纹丝不动,焦心道:“我说真的,不许生我的气了!”
慕箴也不说话,见她不来,便自己过去,半跪在她面前,指尖沾着一点点揉在伤痕上。
“赵家的金疮药虽好,但都是上战场的士兵们用的,不比玉真膏清香细腻。”
慕箴细细替她涂着药,明熙再次在他身上感受到那股温暖的和善。
恐慌感淡去,她轻声问:“慕哥哥,你不讨厌我吧?”
慕箴恍若未闻,眼神只盯着自己掌心的药膏和她眼下的伤,认真专注的模样让明熙差点以为自己是他掌中的玉。
“怎么会讨厌你呢。”
就在她以为不会有回答的时候,慕箴声音有些苦涩道:“永远也不会讨厌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怀生说那些话?为什么要丢掉我。”
丢掉她?
慕箴一瞬有些茫然。
从未拥有过的明月,又何来舍弃之意。
“那是为什么?”她不解追问。
药膏抹完那一刻,慕箴立即克制收回手,就再无动作,沉默地维持着动作,半跪于她身前。
叶明熙望着他,只觉得此次渔阳重逢,这个竹马比记忆中要沉默寡言的多。
慕箴是什么人啊,慕家虽为商户,地位不高,但因慕家主纯真性情,年年寒冬开仓济粮,救助孤民,汴京文人好风骨更好仁善,故而慕箴以商户之子身份入读汴京闻名的应天书院时,也没人会低看他一眼。
更不必说他本就文采斐然,性情温润,为人如松如竹,只等着科举中榜,平步青云。
如今身处渔阳修养,原先霁月清风的一个人,如今却如同一摊死水般深沉,毫无活力可言。
叶明熙惊觉,他以渔阳为围城,将自己封困于此,舍弃了汴京,舍弃了家族爹娘,如今与自己意外相逢,现在的反应竟也是拒之门外。
“你到底怎么了……”
慕箴凝视着她又起雾气的双眼,眼中凄苦情愫悄然泄露,轻握住她瘦弱的肩膀,抬头祈求:“不要问,明熙。”
“我来渔阳,是有我自己的目的,我不能牵连你。”
他说的那么笼统,叶明熙不可能就这么放过:“那就明明白白地跟我说清楚了。”
慕箴没有答应,只摇头:“我要做的事很危险,我来渔阳,一方面是为了修养,一方面也是为了远离汴京,将父母推出此事,明熙,你难道不明白,我同样不愿你也牵涉其中,受到哪怕一分的危险吗?”
叶明熙望着他,蓦然伸手抓过他嶙峋的腕骨,忽然十分难过:“一定要做?哪怕将自己陷入如今境地,也绝不后悔吗?”
慕箴正要回答,忽而停顿住,脸色飞速变得刷白,他猛地起身,攥住胸前衣领,唇瓣圆张,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
叶明熙:……
意识到不对,她紧张站起:“怎么了?”
他说不出话,只面色痛苦摇头,大口喘息,就像被搁浅在岸上的鱼,脚步蹒跚,腰间撞到身后的木桌,大力之下桌上的瓷杯摔落,发出尖锐声响。
“……公子!!”
闻声而来的怀生进门,见状大惊跑上前。
慕箴一下死死抓着他的手,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叶明熙。
怀生慌乱地搀着他,好像没了他的倚靠下一秒慕箴便要倒下,语气急迫:“姑娘,您先回吧,我们公子他,他发病了……”
病?什么病?
叶明熙震惊地望着眼前画面,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生了场病身体虚弱,来渔阳修养的吗?什么叫发病?难道还经常发作吗?
她上辈子怎么一点也没听说!
叶明熙上前,想抓住他手腕。
没曾想自己的靠近令慕箴吓坏了,他瞪大了眼睛飞速后退,整个人就像惊弓之鸟般躲着她,不让她接近半分。
叶明熙着急,也顾不得什么隐瞒:“你让我看看,我会点医术……”
话还没说完,她就见慕箴一脸哀求地望着自己,眼神凄切,又或许是喘不上气的缘故,他指节用力抓着衣襟,望过来的眼尾薄红。
几欲破碎。
怀生怎能不明白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他急的也快掉眼泪了:“姑娘,我求求你,你先出去,先出去好不好?”
慕箴这病看着危急,自己站在这,慕箴不愿让她看到,再耽搁了还更要命。
叶明熙想通后便迅速转身离开,还贴心地帮他们关好了门。
闻冬探头过来:“里面怎么啦?”
她招手让她靠近,十分严肃地吩咐她:“你记好,就去寺边那家风茗药堂,要朱黎草三两,冬青叶一两,杏核两钱,辛槐香半钱,再去挑斤新鲜的雪梨来,坐马车去,尽快。”
闻冬有些愣神,接过递来的银子,一时呆滞。
叶明熙着急道:“记清楚没?”
闻冬这才点头:“记住了,可是……”
“剩下的回头再说,”她打断,“你快去买,尽快!”
一连催了几次,闻冬这才领悟到紧急性,来不及问清事情原委,只点头:“我知道了。”
说罢便小跑离去。
叶明熙拿不准,方才慕箴病发时喘不上气,却又不似憋闷时涨的脸发通红,反倒苍白如纸。
没有把脉,她也无法定夺所患何病,只能先吩咐闻冬按照喘证抓药,这个方子照理来说润肺清气,是个万金油的良方。
闻冬去的很快,那药堂离得最近,一炷香时间都没到便回来了,她行事细心,还买了一套的药罐和药杵。
这么一会功夫,里屋的门还是没开。
闻冬将火升起,叶明熙便开始挽起袖子配药。
冬青叶和杏核都是治喘疾的,但是朱黎草通常是配来活血,辛槐香就更离谱了,味道辛辣,都是富贵人家拿来入菜的,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配方,方才去抓药时都被大夫询问许久。
闻冬有些嗫嚅:“姑娘,你在配药?”
这些剂量算三次的,叶明熙分好取出一份开始煮,有些漫不经心:“嗯。”
闻冬有些奇怪:“这是这些药材…功效差的有些远吧?姑娘从哪学来的。”
药汤刚要沸时,她掀开盖子看了眼,往里丢了几个雪梨块,闻冬见了更是眼皮一跳。
“这…不会坏药性吗?”
从哪学的?
叶明熙望着摇曳的火苗,想起前世那个亦师亦友的先生。
那时的她望着晋修往药炉中扔了几块辣椒,她也是闻冬一样的反应,目瞪口呆:“你怎么往我的药里加辣椒啊!毁了我的药!”
晋修那时见她发火,只是对着药炉轻声说:“明熙,你知道神农尝百草吗?”
“知道啊。”
晋修望着炉中火:“如果没有人踏出尝试的那一步,谁也分不清是解药还是毒草。”
她当时听完表情复杂:“你在拿我来做实验?”
晋修闻言沉默了很久:“不是。”
他这才转过身,神色晦暗地面对她:“明熙,我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替你试过了,这是解药。”
叶明熙这才看见,从不吃辣的晋神医,唇角上火的燎泡。
她闭上眼,回过神来,对着闻冬笑了笑。
“不会,因为…我已经替他试过了。”
*
怀生开门的时候,院中满是药味,苦涩辛辣。
叶明熙起身:“怎么样了?”
怀生惨白着脸,有些被吓住般点头:“已经平复了……”
“我进去看看他。”
“姑娘!”
怀生一脸惊慌拦住她,苦口婆心:“姑娘,我家公子不愿,您…给他留些体面吧。”
叶明熙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就是生病了,治就是了,怎么就没体面了。”
她拍拍怀生的肩:“我学过医术,你让我进去替他看看,不然我实在放不下心,连觉也睡不安稳的。”
怀生咬牙,主要他也是在觉得慕箴可怜,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关心他的,他是在不愿赶人走。
于是他安静退开,望了眼院中的药炉:“姑娘还熬了药?那我去拿个碗来。”
她想了想:“还要个香囊,你一起拿来。”
怀生走后,她自己进了屋。
屋内烛火尽数熄灭,屋子本就不透光,如今更显幽深。
慕箴坐在凳上,斜靠在柜门,手指像是脱力,虚搭在胸前,仍在小声喘息着,像刚从鬼门关回来一趟般,整个人都被汗湿透,没什么生气。
无力地瞥了一眼,见是明熙,绝望地闭上了眼。
“你别怪怀生,”她走上前,坐在他身旁,“是我执意要进来的。”
“别看我,”慕箴闭着眼,整个人都在颤抖,“我衣着不整,你,你别看。”
只是多出了些汗,胸口前有些褶皱,她没看出哪里衣着不整了。
叶明熙没搭理他的话,只问:“我想给你把脉。”
慕箴摇头:“你回去吧。”
她面无表情道:“你若是不给我把脉,我便日日都来普觉寺,还要大张旗鼓地来,用三五个喇叭边走边喊,我要去找慕家二公子……”
还没说完,一截腕骨已经伸到她眼前,慕箴叹口气,睁眼望她:“诊吧。”
明熙伸出手,指尖触在那瘦得惊心的腕上,只觉冰凉一片。
乍然触碰,筋疲力尽间,慕箴只觉明熙的手指滚烫,就像是一团火,从自己的手腕一路燃烧,直直烧到自己心底。
他被烫得抬眼,一下望进她那双明亮双瞳。
心头犹遭电击,怦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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