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是谁
慕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墙头上的人。
忽然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
明熙见状, 急急忙忙从墙上翻下来:“怎么了?不要揉。”
作为医师的习惯,她看不得旁人揉眼睛。
她跑到慕箴面前,捧起他的脸, 仔仔细细看了,见他的双眼仍旧漂亮,只是有些红。
明熙皱眉:“不是说不能揉眼睛吗,看,给你弄红了。”
“嗯。”
慕箴乖巧地任她动作,应了一声。
明熙将人放下, 又去看他手里的平安锁, 经文已经篆刻完毕, 他在沿着边缘刻些花纹。
“不用这么精致,经文刻好就行了。”
慕箴望了手中的东西, 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有人来提亲, 她自个高高兴兴地跑去见人, 将自己丢在这里, 他还要给这个小没良心的刻经文。
明熙走后,他篆刻下的每一笔, 每一刻,无一不在想她。
他虽满腹委屈, 等经文刻完后却又舍不得走。
如果明熙马上就回来了呢?如果她回来, 要来找自己, 要来拿这块锁呢。
他平静地一直等在这里, 甚至花纹都刻了几圈,明熙才匆匆回来。
少女爬上墙头的那一瞬间, 慕箴就看见她了,他看着明熙依旧明丽的模样, 忍不住有些哀怨地想。
为什么还没有开窍呢。
他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从渔阳重逢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像今日一般,站在原地,只等着她能回一次头,或者想明白一次,朝他坚定地过来。
慕箴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简单的事啊。
可是当他忍不住眼前弥漫起茫茫雾色,他借着花落狼狈地低头擦拭眼角时,望见明熙着急地朝着自己跑来。
小心又急迫地捧起自己的脸时,他又什么都记不起了。
那些酸涩,不安和涌动不停的委屈,统统在她随意流露出的关心下烟消云散了。
他就是这样好哄。
慕箴难免苦涩又无奈地心想,他不需要去设想未来,他只活在每一个,明熙朝他奔赴而来的瞬间。
慕箴闭了眼,熟练地又将那些心事妥善藏好,将那块平安锁放到明熙手心。
明熙摸了摸锁面密密麻麻的篆刻痕迹:“你早就做好了,怎么一直在这坐着?”
慕箴低着头:“我在等你。”
他起身,温和又疲惫地笑笑:“等到你了,那我就回去休息了。”
见他要走,明熙喊住他:“阿箴。”
明熙孩子气道:“今日我去城南的湖边了,听闻那荷花可好看了,下次咱们一起去吧。”
“你既然去了,没看到吗?”
“没有,”明熙摇摇头,“我到那后,一直想着你,后来就回来找你来啦。”
慕箴听了,停在原地很久很久。
他一直望着明熙,用她看不懂的眷恋又无奈的神情,温柔像片扑面而来的海,要将她淹没。
慕箴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手上用了点力气,将她的发带都弄散了。
“好。”
慕箴这才高兴地笑出来,明朗重又回到他眼眸:“我记住了。”
*
明熙将平安锁郑重地带到弟弟身上,又拍了拍他软乎乎的小肚子,笑得有点傻兮兮的。
何淑望着她,神情忧虑道:“礼部侍郎怎么也是个三品官员呢,明熙就这样拒绝了,不会被忌恨上吧。”
叶明芷看着一旁满不在乎,没心没肺的妹妹,揉了揉额心:“陆家世代书香,家中上下都讲理,不会因为这些事翻脸的。”
何淑躺在床上,还在唉声叹气:“其实陆家真的很不错呢,家世清白,人也好相处的很,那个二公子还对明熙用情至深的很呢。”
“明熙不喜欢他,再好也没用啊。”
何淑闻言欲言又止:“你说…她会不会还不懂什么叫喜欢?”
叶明芷望着妹妹兀自玩耍的身影,没有说话。
当天夜里,叶明芷摇了摇在被窝里昏昏欲睡的妹妹:“你同姐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唔?”明熙睁开迷蒙的双眼,这几日因为拒绝了陆家的提亲,她被叶鸿文骂死了。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未来仕途肉眼可见的顺遂,这样好的一门亲事,家中夫人居然都不跟他打声招呼就退了。
叶鸿文在家发了几日的疯,明熙被弄得心力交瘁,累的要命。
她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重复着这几日已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没有呀,真的没有喜欢的人。”
叶明芷又问她:“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一听这话,明熙有些不困了,睁开眼睛仔细想了想。
反正不能像季飞绍那样两面三刀的阴险小人,前世她吃够苦头了。
于是她掰着手指头仔细列举:“首先一定要心底善良,性格也要平和,不能不能动不动就冲我发疯。”
“最后一辈子宠着我,对我好,要一直对我笑,还要长得好看。”
明熙想了想,又补充道:“手也要好看,会做些手工活的更好。字也一样,永不能找个字比我还丑的,最好是个闲散之人,不能一天到晚在外面忙不回家的。”
她一条条地列举,越说叶明芷越头疼,她这范围越说越小,感觉根本就是照着谁说的。
叶明芷纳闷道:“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姐姐是很开明的,家世地位我都不看重的,你不用不好意思说。”
明熙也纳闷:“真的没有呀。”
她困了,打了个哈欠,沉沉睡了。
徒留叶明芷一个人在夜色中凌乱。
妹妹喜欢的标准这么狭窄,她上哪逮来这么个人??
*
平静的日子过了没两天,就在明熙以为李阙的身体要慢慢养好的时候。
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翰林院起居注史官主笔家中查出被废弃的手稿。
上面详细记录了李阙篡夺皇权,弑兄上位的全部过程。
李阙最是忌讳旁人提起此事,当初上位时用铁血手段,血洗了上下所有不服的臣子,汴京腥风血雨了几年,才渐渐平稳下来。
逼着他们将这段历史修饰,为了这事,当初死了不少史官,那些言辞犀利的事实全都被搜刮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在主笔家中找到那时的旧稿。
或许他们的臣服是假的,李阙暴怒,下令彻查整个翰林院,与此事有关的史官尽数下狱,无关的人员也大都被下放。
翰林院中的人被几乎换了个干净。
明熙听说陆津也受牵连,被打发到偏远的小城。
这事来的突然且蹊跷,李阙也因为此事更是怒急攻心,一蹶不振。
眼看着真的要没了命。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与前世偏离,更是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陆家夫人为小儿子的远行哭尽了眼泪,京城更是有传言道,叶家二姑娘是个不详之人。
陆家先前还好好的,只是因为上门提了亲,陆津便惨遭祸事,此次流放外城,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原先明亮的未来一下子仕途无望。
都是那个叶明熙害得。
对于这个传言,明熙没什么反应,叶明芷也没什么波动,只有叶鸿文是真的暴跳如雷,逮到一个嚼舌头的就骂一个。
也不知道是害怕明熙未来嫁不到好人家,还是真的关心女儿。
陆津来信说要与明熙见一面时,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他约的还是上次二人没有看成荷花的湖边,陆津坐在马车上,明熙上车进去时,见他正在怔愣地望着远方的湖景。
几日不见,他消瘦了太多,原先还要笑一笑才能看见的酒窝,如今清晰可见。
陆津望见她,含蓄一笑,经过这几日的动荡,整个人都沉稳了许多。
“那些传言,不是我散播出去的。”
明熙坐在他对面:“我知道,我也并不在意。”
“其实我与这件事关系并不大,”陆津低头道,“我爹问我要不要帮忙,我拒绝了。”
“这个京城,我也没什么心思呆了,在翰林院做史官,大家也都因为我爹和大哥的面子总是对我瞻前马后,与我一开始想做的事一点也不一样。”
陆津望着远处:“我想趁这个机会出去看一看,家里人都反对,只有我大哥同意了。”
“人生那样长,我才不要一直过顺风顺水的生活呢。”
老实说,明熙突然对他改观了不少。
见他离京没有自己想的伤心,安慰的话都咽了回去,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津:“若是你之前就说了这些话,说不准我就同意了呢?”
“真的吗?!”陆津一瞬间又原形毕露,“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我还是愿意为你留下来的!”
明熙摆摆手,弯腰就要下车:“一路顺风。”
“明熙。”
许是就要离别,不知道下一次再相见是什么时候,陆津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这儿的荷花……真的很漂亮,我马上就走,上一次你没有心思,这一次,你留一会好好看看吧。”
简朴的马车带着陆津很快驶出了京城,明熙安静地目送,又将视线转回了那片漂亮的湖泊。
盛夏时分,蝉鸣声声,汴京的风带着干燥的热意,明熙看了一会满湖争相盛放的荷花,心中一片平静。
真的很漂亮。
她淡淡想着。
身后一道阴影遮下,为她挡住了午后的烈阳。
身边的品秋一脸警惕地望着来人。
明熙心中想着某个人,回身鬼使神差喊了一句。
“阿箴。”
季飞绍撑着一把油纸伞,将面前的人遮得干净,自己身上却是盛光斑斑。
毒辣的日头打在他脸上,双眼微眯,神情有些不快,轻皱起眉:“你在喊谁?”
第82章 顿悟
她在想谁, 跟眼前人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吗?
明熙没有搭理他,更懒得站在他的伞下,抓着品秋往旁边走了走, 躲开了那一小片的阴影。
季飞绍瞧见她躲自己的动作,心情难以抑制的下沉。
眼前这个姑娘,同所有人关系都那么好,即便是口口声声要李怀序远离她姐姐,但她对李怀序依旧算得上和颜悦色。
只有他,从来只有在他面前, 乖巧的一张小脸不是警惕就是掩饰起来的厌恶。
季飞绍实在忍不了, 皱眉:“还这么怕我?虽说你做了一场毫无根据的臆梦, 但我什么都没对你做吧?至于对我这么避之不及?”
不说话还好,一说起这个, 明熙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惊起, 瞪着一双圆眼满是火气:“季大人几年前还让我不要肖想, 如今反倒一遍又一遍的提起, 若不知道的,还以为季大人当真对我动了感情呢。”
“如果是呢?”
一句话, 将明熙脑子砸懵了,她震惊又茫然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 呐呐:“你, 你说什么?”
季飞绍持伞, 一步步朝她逼近, 往日每每碰见此人,总是高高在上地歪着头看她, 睥睨万物的头颅此刻却是在明熙面前低了下来。
他稍稍弯腰,想来挺直的脊背微弯, 眼神平淡又疯狂地盯着眼前之人:“我说,若我真的对你动了感情呢?”
明熙目瞪口呆,错愕与惊恐让她长久地说不出话来:“你,你疯了?”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明熙忍不住退后两步,眼神惊慌失措地望着季飞绍:“你,你三年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三年前,宫中对峙时,他将话说得那样决绝,丝毫没有给自己留过退路。
但是季飞绍知道,他后悔了。
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按照计划,他本该暗中与将军府的赵姝意打好关系,梅家的势力他一定要得到的。
至少在郴州之行前,他都一直没有动摇过。
后来在郴州重逢,他不知道原来三年可以让一个小姑娘有如此惊人的变化。
她明亮,开怀,肆意,就是有非比寻常的能力,能够吸引无数的目光。
每时每刻,只要视野当中有她的出现,你都再看不进去任何。
赵姝意找上他的时候,他有千百种方式可以让自己抽身,不叫她坏了对自己的印象。
但季飞绍当时望着对面的人,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反正都是梅晟的孙女,娶谁不都是一样?
如果他娶叶明熙的话。
她那样明丽的人,若是成为了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
会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不在害怕,躲着自己,她看着胆子就小小的,若是受了惊吓,会止不住地往自己怀里缩吗?
就像当年渔阳行宫里那样,熟稔又亲密地抱着自己。
这样的念头只是想一想,就能让季飞绍真情实意地愉悦起来。
季飞绍盯着眼前的人,见她满是抗拒,兀自笑了笑:“我又不是君子,何必言出必行,反正你都做了我们会成为夫妻的梦,让它变成事实,难道不好吗?”
“不好!”
明熙头发都炸了起来,只要一想到自己仍要同这个人朝夕相处,都忍不住想要干呕:“这汴京城我谁都能嫁,唯独不可能嫁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饶是再好的耐心,也在这句话面前冷了脸。
季飞绍面无表情,眼中的寒意让人彻骨:“你能嫁给谁?”
他勾唇嘲讽一笑:“就连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简单提个亲就能被撤职下放,这个汴京城,谁敢娶你?”
听他这么说,明熙有些怔然地张了唇,忽感恐惧之意爬满全身:“是你……”
“是你干的?翰林院的事,是你捅出来的?”
季飞绍没有说话,却也没反驳,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人。
“算他聪明,没有找他爹替自己解决这桩麻烦事,不然整个陆家,我都不会放过。”
明熙真的被吓到了。
这样偏执,狠厉,又发疯的季飞绍,瞬间让她想起前世每一个窒息时刻。
先是不准看别的男人,再是不能轻易出季府,直到最后被锁进后宫,锁进春棠院,就连身边看管的侍从都要是女的。
“你疯了……”
明熙被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一味地扯着品秋的衣袖,步步后退。
难以忘怀的可怖记忆不断在她眼前闪现,明熙面色惨白,身子轻颤:“陆津不过就是向我提亲,我都没有答应,你便祸害了整个翰林院,祸害了那么多人。”
“是我祸害的吗?”
季飞绍听闻她的质控,不解地歪头,“难道那些文章,不是他们写的,不是他们没有焚烧,还放在家中的?”
他浅浅露出一个笑:“怎么能说是我祸害了呢?”
见明熙眼神恐惧,季飞绍神情一顿,又继而漫不经心地想着。
虽然没有在笑,但至少她是在看着自己的。
如果同样都能陪在自己身边一辈子,爱意和恐惧,对他而言并没有差别。
季飞绍上前,不顾明熙的躲闪将纸伞塞到她手中。
“别让我知道还有其他人,”他望着明熙,眼神阴鸷,“陆津只是个开始,如果再有人招惹你,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对吧?”
明熙浑身发抖,季飞绍走后,她火速将纸伞扔给了品秋,白着脸,急匆匆地回府了。
在此之前,汴京那些关于她的传言,她还并不在意。
今日之后,她反倒分外感激,最好所有人都能因此,躲她躲得越远越好。
明熙回到自己院中,望着那株母亲栽种的海棠,眼泪猝然就掉了下来。
可若是将来,她也有了喜欢的人呢?
她难道也要让人家躲着自己,离自己越远越好吗?
一双干燥又温暖的手捧着自己的脸。
明熙顺着力道上抬,望见姐姐一双平静的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
自回府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叶明芷放心不下,追过来看,发现她竟然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声不响地偷偷掉眼泪。
叶明芷已经很久没有撞见她哭了,自从她在渔阳生活之后,每一天都是洋溢又欢快的。
不过回来没多久,便又这样哭,叶明芷忍不住想,难道她真的这么不喜欢京城吗?
明熙扑进她怀里,哭得浑身都颤。
声音沉闷又委屈:“姐姐,我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叶明芷歪头,脑门上慢慢浮现一个问号。
她总是严厉,此刻声音却又温柔:“怎么会呢,那么多人喜欢明熙。”
“我不要他们喜欢!”
明熙哭叫道:“我也不知道我会喜欢谁。”
“怎么会呢。”叶明芷摸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还记不记得你前几天同我说的话?”
明熙抬头,小脸满是泪痕:“什么?”
“那晚,我问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同我说了好多条件,还记得吗?”
叶明芷望着自己的妹妹,眼神柔和:“你当时心里,在想着谁?”
“你是在以谁为标准,说出那些特征的?”
想的谁?
明熙一时之间没有了声音,她开始回想。
温柔,爱笑,会写漂亮的字和一双漂亮的手,还要会一点精致的手工。
这些零散又无厘头的形象,渐渐汇聚成一个具体的模样,好像出现在她眼前,正在冲自己笑着。
明熙微微睁大的眼睛。
“那个人,难道不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这话恍若平地一道惊雷,将明熙本就乱七八糟的内心狂轰滥炸,满是炸裂火光后的炙热蔓延。
慕箴?
她眼前浮现出慕箴一颦一笑的模样。
她喜欢的人,是阿箴?
明熙猛地站起,张皇失措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已经手足无措,泪水眼看着又要掉下来。
“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他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能…”
她想起季飞绍,想起前世自己为他感到心动的每一个瞬间,她茫然道:“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是向往他的一切,尊敬他,仰视他吗?”
叶明芷听了她的话,安静地反问她:“你觉得这样是喜欢?”
“这样的两个人,一个一直陪在你身边,与他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是开怀自在的。一个高高在上,万丈光芒,你从他身边走过,心中满是敬佩。”
叶明芷问她:“在碰见美景和难忘的美食,你第一个想分享的,会是哪一个?”
明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在你开心或者伤心的时候,会想让哪一个来分享或倾诉?”
“在分别的时候,哪一个会让你更加不舍?”
“哪一个人的缺点,是让你完全没办法忍让,而另一个是让你觉得无关痛痒,可以欣然接受的?”
叶明芷一句又一句地问她,明熙却一句回答都说不上来。
因为她心中有明确的答案。
叶明芷轻轻说道:“明熙,你真的能分清什么是仰慕,什么是真切的喜爱吗?”
轰、
遇见喜欢的东西时,她一定会塞给慕箴吃,即便是他不能吃的辣。
但前世在季飞绍那碰了几次壁后,自己便也不再投喂他了。
那是只有在慕箴面前的任性和娇蛮。
知道季飞绍的真面目后,她厌恶,恐惧,发疯一般想要逃离。
但是得知慕箴自毁身体离京,偏执又自厌地放弃自己时,她第一反应是心疼和痛意。
那是她痛慕箴之所伤,为慕箴的每一个过往真情实感。
原来她对于慕箴这样的情感,才算的是真正的喜欢吗?
明熙不由得问自己,若是她先在渔阳与慕箴相处,再回汴京遇见那个风华绝代,张扬肆意的季飞绍,她还会像之前那样,如追光的飞蛾一般被他吸引全部目光,拼命追随着他吗?
不会的。
明熙心中清楚,她绝不会的。
在慕箴身边,她也一样肆意又阳光,遇见那样优秀的季飞绍,一定会惊喜地赞叹一句,然后同慕箴悄悄咬耳朵,对他说,你看,那个人真厉害啊。
然后就不会再有任何故事。
在她为慕箴设想的每一个美好的未来,都将自己摘了出去。
她要他快乐,自在,逍遥于世,不要像她一样饱受禁锢的折磨。
那如果,在这个未来里,加上自己呢?
她会和慕箴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远也不离开。
就像陆津所说的,睁眼闭眼,看得第一个人,都会是他。
明熙堵塞的内心,忽然像是打开了一扇门。
让她豁然开朗。
原来从始至终,她所喜欢的人,从来都是慕箴。
“原来是这样,”
明熙怔愣地站在原地喃喃:“原来是,这样啊。”
叶明芷见她醒悟,抹了一把她的眼泪:“要遵循自己的内心,选好了,想明白了,就放手去吧。”
明熙在姐姐走后,擦了擦脸,轻车熟路地顺着海棠树翻过院子,慕箴在屋中休息,她学着慕箴的样子,用碎石去扔他的门窗。
慕箴探出身子,望见是她,眉眼带笑,来到树下伸出手,想要接住坐在树上的她。
明熙没有动,只是这样低着头看他,仔细地看他的眉眼,轻声问她:“阿箴,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慕箴听闻她的问话,没有回答,只是又将手伸得近了些:“跳下来吧,我接着你,小心坐在上面别摔着了。”
“你先回答我。”
见她眼尾潮红,咬着下唇,神情执拗,慕箴幽幽长叹:“有啊。”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有了。”
明熙眼泪滑落,声音哽咽:“你这样好的人,得多优秀的人才能与你相配。”
“不,”慕箴浅浅摇头,“哪有什么相不相配,我喜欢的人,她只要愿意留在我身边,平安顺遂,便是我一生所求了。”
第83章 指环
明熙朝着慕箴跳下去时, 招呼都没打一声。
将他吓了一跳,但还是将她稳稳接住了。
明熙抱着他的脖颈,久久没有松手。
她想起了以往的点点滴滴。
开心的, 烦忧的日子,想起他在汴京每一个接自己回家的傍晚,在渔阳年年为她赢得头彩的节庆投壶比赛。
想起前世的时候,慕箴因父母相继离世,想要离开京城时,他曾为自己递来一封书信。
闻冬那时还来问过她, 说慕府的公子今日便要离开了, 想要约她去城门口告别。
那时秋衣正浓, 天气寒凉。
她又许久不曾单独出过家门,季飞绍不在的日子里, 她连一个人去宫里找姐姐都不敢。
更何况是去城门口见别的男子, 若是叫季飞绍知道, 他又要与自己生气。
明熙当时只犹豫了一瞬, 便摇头拒绝了。
后来慕箴去了哪里,过了什么样的生活, 她都再没有耳闻了。
直到后来出事,姐姐告诉她, 慕箴临死前还在玉安为她留了家药堂。
曾经那个荒诞无稽的梦想, 没有人放在心上, 只有他好好地记住了, 并且努力地想要帮她实现。
但这些终归都是后话了,那时的明熙哪里想得到后来的那些故事。
她只记得慕箴离京的那日午后, 汴京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雨。
就像一位真挚的情人,在为某些逝去的东西而哀悼。
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的明熙闭上眼, 泪水滑落在慕箴的脖颈,顺着锁骨滑到了衣襟内。
慕箴没有躲,反倒将人抱紧了些。
他不知道明熙今日情绪为何反常,但他知道眼下她需要自己。
所以他尽可能地将所有都奉献给她。
“怎么了吗?”
慕箴声音轻柔柔的:“有什么烦心事?”
“翰林院出了事,李阕还未病愈,又发了好大的火。”
明熙轻声说:“只怕这次,他是好不起来了,京城这段时间人人自危,上下动荡,你要留在这里,还是要回渔阳避避风头?”
以为她是在为朝野动乱而忧虑,慕箴抚了抚她的长发:“我留下来。”
明熙这段时间状态有些不好,他放心不下,怎么舍得再离开。
“好。”
她闻言,没有反对,只是这样应和着,并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冲他露出一个笑来:“我想要你帮我雕个东西。”
慕箴没有一丝犹豫就点头答应:“好。”
她跟着慕箴回了他的小院子。
他的的屋子自己年幼时也是去过的,过了这么久,陈设布局什么都没有改变,明明家中富可敌国,钱财万千,慕箴的房间内却简单到了朴素的地步。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他屋中那扇高大得占了两面墙的书架。
满满登登放满了书籍。
慕钧虽诗文不通,两个孩子却都极忠爱念书,慕荫是这样,慕箴也一样。
宽大的书桌上放着品质上乘的文房四宝,明熙随意挑了一根笔,抽了张纸便画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枚指环,上面是一只雀鸟的形状,展开的双翅呈包裹的模样,形成一个没有闭合的环形。
明熙一口气画了出来,怔怔地望着图形,低声说:“我想要这个。”
她转头,眉眼有些伤心,盈盈地望着慕箴:“会不会太难?太难的话,你把翅膀去了也行。”
慕箴见她这样可怜的模样,只是抬手,克制地用手指欲触不触地蹭了她的脸颊,摇头说道:“一点也不难,你想要的,我都会做出来给你。”
明熙放下笔,没有起身转过身子,扑进他怀里。
“那你这段时间,就留在房间里做这个,不要出门,院子也别总去,好吗?”
明熙抬起头,隐隐有些泪意:“等这段时日过去,等安全了,我就来接你,好不好?”
慕箴哑然失笑。
自己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她来接自己?
但终归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慕箴虽不知她今日为何这样粘人,但心里到底一片柔软和暖意,他答应了:“好。”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都不说,只是一心地信任和迁就着她。
明熙闭了眼,又想到今日湖畔边,季飞绍靠近自己,执拗又疯狂的眼底。
他说,别让他再发现第二个。
单单只是上门提亲,陆津下场便落得如此,若是被他发现了慕箴。
慕箴会如何呢。
明熙不敢想,甚至不敢闭眼,生怕那个梦魇一般的断首画面重又出现在眼前。
她镇静地与慕箴告别,回到自己屋中,开始写下自己尚还记得的,关于季飞绍的所有事。
在这之前,她只想让身边的家人朋友都好好地活着,至于季飞绍她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要将他如何。
但她想到了慕箴,想到了今日季飞绍对自己的威胁。
不论他说对自己感兴趣这事究竟是真是假,明熙赌不起分毫,既然如此,如果有办法可以阻止他,扳倒他的话……
明熙闭了眼,今日一天情绪起伏太大,自己都尚未没有好好消化一系列的事,让她头疼难耐。
她吹了烛火,上榻休息。
迷蒙间,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梦,关于慕箴,关于家人,关于季飞绍所有甜蜜和绝望的往事。
家里人同意她与季飞绍之后,他很快地将婚期选在了临近的日子。
他说自己再也忍耐不了,想越快越好。
当时明熙看了一本奇志异闻,上面说西域的情人们会互相送给对方指环,一是定情之约,而是约束之意,象征着二人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白头偕老,至死不渝。
她很喜欢这个传闻,于是自己亲手画了图样,想要季飞绍送去工坊做一对出来,戴在二人指间,十指相扣时,指环便会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是季飞绍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匆忙又敷衍地冲她笑:“明熙,汴京没有人戴这样的东西的,我每日上朝都会很显眼,也很麻烦的。”
明熙当时呐呐,心里想了很多说辞。
比如你可以只在家里戴,比如你可以做出来之后用红绳穿着戴在颈上。
但她望着季飞绍总是来去匆匆,忙得见不着人的身影,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画纸平静地揉成一团,假装没有发生过这场对话。
明熙很想要这对指环,就像她在很年幼的时候就一直在幻想自己将来婚假之后的生活。
她渴盼着有人能热烈地,始终如一地爱恋着自己,渴盼着未来与某人相濡以沫的感情。
昏沉沉的梦里,她看到自己失落地坐在角落,脚边是团成团的画纸。
她看到有一双骨感如玉的手伸过来,捡走了那团纸,如视珍宝地将它小心展开又抚平。
她看到有一个挺直如竹的身影坐在桌边,一下又一下地做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歇,没有抬头,都不曾休息,只是默默地忙活着什么。
终于,明熙看到那人站起,转过身。
慕箴脸上带着一贯明媚又温柔的笑脸,将手上的东西举起,递到她面前。
“你想要的,是不是这样的?”
白玉飞鸟花纹的指环,安静地躺在他手心。
同自己画出来的一般无二,明熙终于止不住地蹲下身恸哭。
自己曾经的念想,曾经放弃的执念,终究会有人视作珍宝,将你已经扔掉的东西重又捡了回来,捧到你的手心。
明熙醒来时,十分平静。
她没有哭,甚至心中一片安宁。
以往每每梦见曾经,她总是会在滂沱眼泪中醒来,伴随着无边的苦闷与痛意。
闻冬这时候进来,推开了门窗道:“今日是个大晴天呢。”
“嗯,”明熙抬眼,长舒一口气,“往后,会一直都是晴天的。”
那场在她心中轰鸣不休的暴雨,终于雨过天晴,再也不会出现。
*
果然如同明熙猜测的一般,李阕经过翰林院的事情后病情越发严重,连上朝都停了,平日奏折也要靠李德全念给他听。
她后来又跟着晋修进了一趟宫,明熙想确认李阕的情况是不是装的。
然而她望见床榻上昏昏欲睡,意识都不怎么清醒的李阕,终于确信,他活不到自己预料的时间了。
太子总是频繁地出入乾清宫,连平日里的事务也不做,只一趟又一趟地来观察着李阕的病情。
好像在等着他什么时候咽气。
太子一党蠢蠢欲动,京中总是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就连叶鸿文每日也都焦躁不安,紧锁眉头。
明熙自然知道太子会在不久之后的宫变中失败,就算没有季飞绍在,太子此人骄奢淫逸,性情暴戾,早在这几年内朝野上下就隐隐有着要废太子,立四皇子的提议。
这也是为什么此次北朔有乱,李怀宜却死活不肯随兵离京的原因。
李阕正病重得厉害,若是自己一走,李阕这头驾崩,他如何能赶得回来?
所以李怀序走后,他总是心神不宁地日日前来乾清宫请安,巴不得李阕明日就死,李怀序远在北朔,自己好顺理成章上位。
叶鸿文作为太子党羽,人虽然是个在光禄司任职的芝麻绿豆小官,但祖上传下来侯位还是让他在太子面前有一定的席位。
这段时日他也跟着太子忙前忙后,前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叶府上下都被李阕随意找了个由头杀鸡儆猴,意在警告太子,敲打那群跟着太子蠢蠢欲动的官员。
那时明熙与姐姐都已嫁人,幸免于难,可惜何淑跟着叶鸿文一起下了大狱,落得一个死。
那时她求遍了人,季飞绍也好,姨母祖父也罢,就连李怀序也架不住亲自去向李阕求情,都没能改变他的决定。
明熙一直想着这段时日尽可能地破坏叶鸿文的差事,哪怕一件也好,能让他被太子党厌弃。
她对叶鸿文没什么感情,但至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赴死,更何苦还有何淑和尚未足岁的弟弟。
但叶鸿文向来不将公务带回家中,她就是想使绊子也没办法。
就在明熙想着要不干脆直接闯进他书房点一把火,将书信公文统统烧了算了。
没想到听闻叶鸿文白日在光禄司办事出了纰漏,被上司革职,待业家中。
明熙正纳闷,她收到孙国公府的帖子,邀她一见。
再次见到孙月颜时,她满面娇衿笑意我,望着明熙,眼底是止不住的嘲讽和得意。
“如果你若是好好地求求我,说你知道错了,再也不会缠着季哥哥,我说不准会放过你父亲,让太子表哥重新重用他哦。”
明熙一脸平静地望着眼前美丽却愚蠢至极的姑娘,心里早已老泪纵横。
这是什么雪中送炭的大恩人啊!
第84章 赐婚
明熙有些不可置信:“是你动的手脚?还是你爹娘, 其他人的主意?”
孙月颜见她一脸惊讶,以为是真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害怕,不免有些趾高气扬地笑道:“怕了?你也知道如今官家病危, 不日我家太子表哥就要登上大典,你若是识相,向我说些好话,为你曾经在宴会上的事道歉,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你。”
明熙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 就是那种看傻子般怜悯又带些好笑的无奈。
“看来孙姑娘上次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见她态度仍旧这样不冷不热, 孙月颜有些恼羞成怒:“你算的什么, 本姑娘为何要记住你的话。”
事已至此,便没什么好说。明熙兀自轻摇头, 也不想再理睬她, 转身就走了。
孙月颜气恼地就要来抓她:“你站住, 谁允许你……”
一开门, 二人都愣在了原地。
季飞绍静静地站在门后,也不知是听了多久, 见二人出来,先是对着明熙浅浅露出一个笑来:“安阳侯的事, 我可没掺和。”
明熙:?
她没什么好脸色:“关我什么事?”
说罢就推开季飞绍的肩, 快步走远。
孙月颜屏息看着, 以为叶明熙一定会惹怒他, 甚至连惨状都预料到了,谁曾想季飞绍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人走了。
她小心地看着季飞绍, 有些怨气道:“不过区区侯府家的女儿,居然也敢对季哥哥你甩脸色, 真是不知好歹。”
“看来我教训得还是轻了,就该让太子哥哥将安阳侯一家上下都教训一通。”
季飞绍的神色冷了下来。
“谁让你这么做的?”
声音彻骨寒凉,带着无边的戾气与不耐烦。
孙月颜一愣,有些瑟缩道:“难,难道不该教训吗?她先前在宴会上那般折辱我……”
“如今整个东宫都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满盘皆输,你在这时候闹出这么多事,”
季飞绍双眼微眯,望着她唇角勾起,面露嘲讽:“你若不是孙家唯一的孩子,我才懒得与你这么个蠢东西演那么久的戏。”
屈辱的言语让她呆愣在原地,随即便气恼地涨红了满张脸。
她咬紧牙关,眼泪盈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般可恨道:“真的是因为太子殿下考虑吗?”
孙月颜像是突然看明白了:“难道不是因为我动了叶明熙,你才这般紧张吧?”
“可惜了,你紧张巴巴地跑来解释,人家都懒得理会你。”
“真可怜啊季大人,”反正自己也得不到,不如干脆撕破了脸,孙月颜龇牙咧嘴道,“枉顾你爬到如今这个地位,连一个姑娘的心都得不到。”
“谁说我得不到?”季飞绍声音温柔地反问,他伸出手刮走了孙月颜气恼落下的眼泪,明明动作轻柔,眼底却是骇人的冷意,“我想要的,什么时候会得不到过?”
*
明熙回府的时候,叶鸿文正在家中冲着何淑发火。
弟弟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叶鸿文被问责,这几日本就烦躁,正大声地让何淑将孩子抱远点。
何淑正手足无措着。
明熙皱着眉上前,接过被吓狠了的孩子,抱着哄了一会儿,没好气道:“您冲孩子发什么火?”
“我不能发火吗?这侯府现在是谁说了算了?”
明熙冷笑一声:“当然是您了,您爱吵就吵。”
抱着孩子眼神示意何淑就要走。
身后叶鸿文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你这是什么态度!说起来都怪你!若是你答应了礼部侍郎家的求亲!他们怎么着也不能把我踢了!你要去哪你!”
明熙根本不想理会,将母子二人带到了清净点的地方,将孩子给了何淑。
“爹这段时间只怕脾气会越来越大,您在家中绕着点,别被他碰上。”
何淑有些紧张,眼眶都有些红了,小声道:“侯府没事吧?真要出了什么事的话……”
“不会的。”明熙耐心安慰她,“您放心吧,侯府什么事都没有的。”
明熙毕竟还是个孩子,她的安慰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何淑看着还是十分惶恐,她见状也只能叹了口气,回了院子。
回到院中,她下意识地顺着树干攀上了院墙,只是那边安安静静,就像没有人居住的冷清样子。
明熙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扇紧闭的房门,又觉得疲惫被清空,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你干什么呢?”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明熙吓了一跳,她回头见是叶明芷,才有些撒娇道:“别站在背后吓人啊。”
叶明芷只是瞄了眼院墙,若有所思道:“慕箴还没回渔阳啊?”
“嘘!”
明熙赶忙调下,凑到她面前紧张兮兮道:“这件事你没同旁人说吧?”
“我说这个干什么?”
明熙松了口气,又嘱咐道:“这是个秘密,不要乱说。”
叶明芷望了望院墙,又望了望满脸紧张的妹妹。
联想起前一阵她同自己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标准,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挑眉,一脸戏谑地看着她。
明熙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看什么呢。”
“慕家挺好的。”叶明芷赞同地点了点头,“所说是个商户之家,但咱们不看重门当户对那一套,当个闲散夫人好吃好喝,一辈子潇洒快活也挺不错的。”
明熙被她说的,脸上燥热一片,她嘟囔着:“城里出了一堆事,家里也跟着遭殃了,你还在这想些有的没的。”
“你不是同母亲说咱们侯府不会有事的嘛?”
明熙看她:“你信?”
“我当然信了,”叶明芷拍拍她的肩膀,“我妹妹说的话,怎么能不信?”
她上前抱住了明熙,长舒一口气:“本来还想着回来安慰安慰你们,没想到你一点儿也不怕。”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呢。”
明熙环抱着姐姐,闭着眼没有说话。
前世她一直生活在亲友的羽翼之下,这一次,就换她来守护她们吧。
*
李阕日复一日地病重,就在这时候,前往北朔的军队成功返京,四皇子李怀序带着赵家上下,轰轰烈烈地回城了。
这一仗,打得比所有人意料中的还要快。
就连季飞绍都没有想到可以这般顺遂。
北朔被打得节节败退,他们只用了十来天的时间,便大获全胜。
李阕听闻这个喜报,身子奇迹般的好了些,他亲自下床准备迎接。
消息传到叶家的时候,军马已经进京了。
明熙跟着叶明芷,急匆匆地去城门口等人。
赵姝意去了这一遭,脸上多了几道伤疤,她骑马跟在赵伯祁身边,正耷拉着脸听他教训。
明熙望见,高声呼喊他们,赵姝意瞧见她,脸上瞬间迸出笑意,便也不管大哥,下了马就朝她这边过来。
“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见她脸上带伤,脸颊也被风吹日晒得不复娇嫩,明熙有些心疼皱眉:“怎么还伤着脸了?”
“得得得,”赵姝意抬手求饶,“我大哥都为这事念叨我一路了,就是一个小口子,说的好像我这辈子就完了一样。”
明熙想想也是,既然她已经想好要走这条路了,也不会再过那种嫁人后相夫教子的生活,脸上一道伤罢了,对她而言也许还是荣耀的象征。
她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她:“这一路可还平安?”
“可太平安了,”赵姝意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这次去能打个痛快,结果李怀序那小子趁着晚上点了把火,将那些蛮子的帐篷粮草全给烧了。”
“根本就没打起来嘛,气得我想追上去,还没怎么着呢又被我哥拎回来了,根本一点也不爽快。”
明熙闻言笑了笑,知道李怀序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笑着调侃她:“能平安顺利就是最大的痛快了,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呀。”
二人没聊几句,那边赵伯祁气势汹汹来抓人,拎起赵姝意上马:“咱们要先进宫,谁让你乱跑的!”
又对明熙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抱歉明熙,等晚上你来家里,咱们再好好说说话。”
明熙点头表示理解:“快去吧,别耽误了。”
见人走远,她又转头去找李怀序的身影,却根本找不到。
以为他在自己说话的时候走远了,明熙嘟嘟囔囔,转身道:“回去吧姐姐,”
她一愣,原地找了找:“姐姐?”
*
另一边,叶明芷垂眸看着李怀序拉着她的胳膊,自顾自地往前走,似乎是太紧张了,完全没有估计身后的人。
叶明芷脚步有些踉跄,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地想,曾经那个还需要自己救援的瘦弱少年,已经长成如今这般高大的模样了。
见他越走越快,自己就快摔了,叶明芷叹了口气出声提醒:“殿下,能否走慢些呢?”
李怀序猛地站住,无措地转身来看她:“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叶明芷摇头,见周遭已经没什么人了,将怀中的平安符掏出来。
原先交给她时,这个小小的符纸皱巴巴丑兮兮。
也不知道叶明芷是用了什么办法,竟是将它复原平整,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皱褶了。
李怀序紧张地在战甲上擦了擦手,才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怔怔地望着这枚自己送出去又还回来的符纸,神情有些脆弱。
“谢谢……”
叶明芷点了点头,见他没什么话要说,便准备转身离开。
“明芷!”
李怀序又叫住她,眼神有些哀戚,可怜巴巴的:“我,待会儿父皇问我奖赏的话,我,我可不可以……”
他没敢说出后面的话,可能是因为叶明芷的眼神太冷淡,又可能是自己心跳得太快,让他说不出话来。
叶明芷闻言面无表情道:“我妹妹应该同你说过了吧?”
一句话,将他打回了现实。
李怀序整个人神情低落了不少,甚至快要落泪:“我以为…你和明熙,不一样。”
“我这人,从没有喜欢过别人,”叶明芷偏着头,望着他淡淡说着,“我不在意旁人,只在意明熙,若是明熙不喜欢,那我也是绝不喜欢的。”
“所以殿下,还是不要那样做吧。”
李怀序血色全褪,站不住般往后退了两步。
等人走后,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声轻笑。
季飞绍从角落出来,揽着他的肩膀:“真不是好歹,对吧?”
李怀序低声道:“别说了。”
“陛下可在宫门前等着你呢,头功一件,你想好要什么赏赐了吗?”
他将平安符妥帖收好,失魂落魄地跟上大部队:“随意吧……”
“既然不想娶她了,赵姝意怎么样?”
季飞绍歪歪头:“她也还算漂亮吧?还是梅家的孙女,你这件功劳,可别浪费呀。”
李怀序被他说的厌烦,一脸郁气:“怎么,我就一定要娶一个?再说了,赵姝意一直都与你关系更好吧?”
“谁娶不都一样?”季飞绍望着他,“你忘了我们的计划了?如今太子失势,我们必须得到文臣的相助。”
“梅晟此次都没回来,就算娶了他孙女又能怎样?”李怀序本就心烦意乱,此刻更是暴躁,“我谁都不想娶,这皇位我也不想争了,行不行?!”
一瞬间,季飞绍望着他的眼神阴恻恻的,没有再说话。
*
大部队在百姓的欢呼和簇拥下进了宫,李阕亲自将赵自平扶了起来,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
“有赵爱卿在,朕永远可以安心。”
将赵家上下赏了个遍,赵自平拱手道:“此次平乱,还是四殿下功劳最大,兵不血刃击退了北朔,这才使得此次如此顺利。”
“哦?”
李阕闻言望向那个一言不发的李怀序,挑眉道:“四殿下想要什么奖赏,说罢。”
李怀序无视了周遭或热烈或戒备的眼神,只是轻轻摇头:“儿臣为父皇办事,不敢讨赏。”
李阕闻言哈哈大笑,上前将人扶了起来:“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有想要的就说,跟父皇还客气什么?”
官家亲昵的态度让周围人脸色都有些变化,还没等李怀序说话,季飞绍站在一旁轻笑:“说起来,四殿下还尚未讲家,太子殿下都成婚多年,也该轮到四殿下了。”
李怀序抬眼,难得有些怒气地望着他。
李阕闻言,自顾自点头:“也是,那不如就点一桩婚事给你吧,序儿若没有心仪的姑娘,朕就亲自为你选一位了。”
李怀序沉默片刻,抬头平淡道:“自然有,父皇。”
他轻描淡写地望了眼季飞绍,那边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
李怀序当着满殿众人,朗声:“在下想娶恩阳侯之女,叶府二姑娘,叶明熙。”
此话一出,赵家人皆是侧目错愕地望着他,赵姝意更是脸色变了几番,差点就要冲上来。
远远望着季飞绍,见他面上笑意龟裂,眼底瞬间翻腾起无边戾气。
李怀序倏而清浅一笑。
第85章 替嫁
铛——
杯盏摔碎了一地, 明熙顾不得满身的茶水,猛地站起惊诧道:“他说他要娶谁?”
赵姝意气得袖子都搂起来,怒火中烧:“你!他说他要娶你!他疯了吧!!!”
明熙张口结舌, 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叶明芷,姐姐浅皱着眉,问道:“没头没尾的,怎么就说到赐婚这茬了,谁提的话头?”
赵姝意还在回想,赵伯祁喝了口茶道:“四殿下说不要奖赏, 季飞绍接话说不如许一桩婚事。”
季飞绍, 又是他!
明熙眼中都快喷火, 也顾不得体面和淑女,破口大骂:“什么东西啊他!”
不同于家里其他人的凝重, 叶鸿文简直满面红光, 嘴角笑意就快捅破了天, 见众人都在小声咒骂, 不由得追问:“那陛下怎么说啊!四殿下此次也算立功,求一个婚事陛下不会拒绝的吧?有没有选日子?什么时候办啊?”
“爹!”叶明芷冷声戾斥。
赵伯祁摇头:“陛下当时没有答应, 只是说有些配不上,要回去想一想。”
听了这话, 明熙有点稳定下来:“陛下不会同意的。”
她笃定道。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他同季飞绍的目的就是为了笼络朝中文臣, 赵姝意背后还有个持中立态度的将军府, 她们两,娶谁都是一样的。
前世李阙也是想到了这个原因, 对他二人的婚事百般阻挠,但架不住明熙当时的决心。
李阙不傻, 他知道明熙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李怀序在这个节骨眼上求娶她,他不会同意,打破他与太子两方势力之间的平衡的。
赵姝意还在叫嚷着要杀了李怀序那个傻缺,被一群人又是按着又是捂嘴的。
明熙哄了她两句:“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看官家最后的决定吧。”
赵姝意瞪着她:“你倒是洒脱,一点儿也不在意啊?”
明熙耸肩:“在意又能怎么样呢,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当然有!”赵姝意猛地站起,“你若是不想嫁,我就带你跑!去渔阳去郴州,反正我学了一生的功夫,不就是为了给你们撑腰的吗?”
虽然心里明白这事儿十有八九不会成,但明熙还是真切感动了。
她抱了抱赵姝意,安慰她:“放心吧表姐,会没事的。”
因四殿下语出惊人的要求,叶家这几日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若真是能攀上李怀序,成为四皇子妃,那这叶家真是一朝野猪飞上天,彻底发达了。
京中不少名门闺秀百思不得其解,这叶明熙究竟是哪里好,先是礼部家的公子对其魂牵梦萦,又是四皇子为她求一道圣旨。
就是孙月颜听了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愣神。
随即又抚掌大笑道:“好好好,叫你季飞绍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我倒要瞧你如何甘心!”
笑着笑着,眼泪却又掉下来了,而他口中的季飞绍,如今正在李怀序的屋中发疯。
他见李怀序始终沉默,根本就没有与他沟通的意向。
季飞绍将桌上杯盏一应摔碎,抬起阴狠的眉眼发疯一般质问他:“你想靠这种方式反抗我?你以为李阙真的能同意让你娶她?”
“他若是不同意,不是正和你意?”
李怀序沉沉地望着他:“我同你说过,除了明芷,我谁都不想娶,她既然不想嫁我,那我便谁也不要。”
“你执意逼我,那我不如说明熙,反正不论是李阙还是你,都不会让这桩婚事成真。”
季飞绍咬牙切齿:“你疯了?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在跟我胡闹什么?!”
“我退出。”
季飞绍怔愣:“你说什么?”
李怀序神情淡淡,好似一下没有了目标和冲劲,他望着季飞绍:“你的计划,我退出,我不想干了,等太子继位后我便离开京城,到时候……”
还没等他说完,季飞绍一巴掌就已经扇了过去。
他用了十足的力道,将李怀序打得摔在地上,唇角被咬破,滴落三两滴浓稠血液。
季飞绍上前,拎着人的衣领提起来,眼底是压抑成一团又一团的戾气风暴。
“这三年,我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从渔阳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落魄皇子,狗都不如的日子,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陛下眼前。”
季飞绍死死扼着他的衣襟,缺氧的窒息让李怀序面色涨红。
“如今皇位唾手可得,你现在来告诉我,你要退出。李怀序,天下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
李怀序不在乎他的暴怒,还云淡风轻地伸手抹了唇角的血迹:“当初你为什么没有选择皇兄,选了平庸至极的我。”
“你真的是同别人那样,不信任皇兄的品性吗?”
李怀序沉寂地望着眼前人:“该不会是因为我好掌控吧?你要我与皇兄争,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
“我查了你户籍所在,你说你没有亲友,孤苦伶仃,但是连一个认识你的邻里乡友都没有,是不是太可疑了?”
季飞绍凤眼眯起,阴冷的视线不断在他脸上扫荡。
李怀序毫不夸张地想,他一定是在衡量杀了自己的利弊。
不知过了多久,季飞绍冷笑:“这不是没我想象中的那么笨吗?”
他松手站起:“如今李阙病重,没几天日子可活了。箭在弦上,你现在要退出也得看那睚眦必报生性多疑的太子信不信了。”
“四殿下,若是这时候退了一步,你丢的可不仅仅是皇位了。”
李怀宜及其党羽,一定会将他铲除彻底。
季飞绍终归还是没有和他撕破脸,离去之前意有所指地笑道:“难得为了算计我而动了脑筋,我也就不让四殿下失望了。”
李怀序不懂他又在打什么谜语,只是颓靡地坐了起来,从怀中掏出那枚平整的平安符,有些发愣地望着。
叶明芷找来的时候,李怀序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坐了多久。
下人通传之后,他正慌里慌张地收拾着屋子,叶明芷进来时,他脸上的血渍都没擦干净。
叶明芷静静看着他忙了一会儿,将手帕递了过去。
李怀序一惊,呐呐地接过,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
想了半天,解释道:“你放心吧,父皇不会同意我娶明熙妹妹的,只是当时季飞绍硬逼我,我实在不想同旁人,所以……”
“你此次北伐回来,若是陛下连这个要求都不能满足你,必会被天下人诟病。”
叶明芷见他拿了帕子也不动,上前拿过擦拭了他脸颊边已干涸的血。
用了几分力气,将他面上的伤口撕裂,又泪泪出了血。
李怀序不敢反抗,泪眼盈盈地望着她,满面委屈。
“我没想那么多…我不是故意的。”
叶明芷虽不说话,但从她的动作间也看得出动了火气。
她什么都没说,好像就只是来看看李怀序的情况,深深望了他一眼。
“将房间收拾收拾吧,”临走前,她说,“事已至此,还是要先想办法面对。”
*
这几日叶府上下实在是鸡飞狗跳。
何淑不善于应对各家夫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叶鸿文还不许她推辞,整日一趟又一趟地接待上门攀附关系的宾客。
明熙烦得很,称病不出,让品秋和闻冬二人将自己的院子守好,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实则躲在慕箴的房间中,唉声叹气。
“真是想想就很尴尬。”
明熙瘫在他的书桌上:“虽然我知道李阕不会同意,但万一呢,万一他真的脑子没转过来圣旨一下,我嫁给四殿下,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虽然我知道是季飞绍引起的话头,但他完全可以推掉或请李阕做主啊。”
慕箴捧着一本书看,一直没有说话。
明熙见状,凑上前去挤进去一个脑袋:“看什么呢这么好看?”
一本通篇晦涩语句的古文赏析。
还没等明熙看仔细,书已经啪一声合上,将她的脑袋夹在了里面。
“四殿下许是根本就不想成亲吧。”
嗯?明熙还从来没想过这茬,歪着头盯着他看。
慕箴的声音沉闷闷的,神色也没精打采的:“既然明芷姐已经拒绝了他,或许四殿下根本就不想娶旁人了呢,季大人当时话赶到了那里,他知道一定会有人阻止你,所以才选择了你呢?”
“况且这些年,四殿下总是围着明芷姐身边打转,全汴京人人都知晓他心系叶家大姑娘,这种情况,又有谁家的女儿愿意嫁进四皇子府呢。”
慕箴意有所指地幽幽感慨:“能够勇敢表达自己的心意,四殿下也真是让人艳羡。”
明熙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合理极了。
她觉察到慕箴情绪低落,伸出白嫩的手指戳他的手臂:“你怎么不开心了?是不是屋里太闷了?要不我们在院中走走?”
这算什么?
慕箴难得有些怨念,自己自从在普觉寺跟着衍悟学习篆刻之后,很久没有再感受到这种无力的颓唐。
旁人可以大大方方向明熙提亲又求赐婚圣旨的,为什么他就要躲在屋子里,见不得光般遮遮掩掩。
他带着几分愁,眼底都有些薄红,止不住地焦躁让他忍不住想拿起刻刀磨点什么。
但是明熙想要的那个指环,自己早就已经……
对了,好像还没给她来着。
慕箴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黛色的锦盒,交给明熙。
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自嘲:“四殿下去北伐,尚且还有个明芷姐可以当个念头,我这巴巴地给某人做指环,到头来也就只能窝在我的房中,连喜酒都喝不成。”
慕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曾经那些抑制的情愫统统在听到李怀序求旨的那一刻崩塌,歇斯底里地倾泻而出。
锦盒中的指环流光溢彩,不知是用什么珍稀的明玉所雕刻,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彩光。
这指环比明熙画的图样要漂亮多了,白玉篆刻的飞鸟图样简约,线条流畅,还用了一颗翠绿的宝石作为眼睛的点缀,鸟喙旁零星几朵海棠围绕,精致大方。
明熙把玩了许久,像没听明白慕箴的话中音一般,将东西放在眼前,俏皮地通过指环去看神情低落的慕箴。
“我确实是要拿这个指环送人的,但喜酒应该还早吧,我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我的心思呢。”
慕箴闭了眼,不愿面对这些话题,气息紊乱:“你这样好的人,谁会不接受?”
“那可说不准,”明熙悠悠道,“万一那人比我还要好,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呢?”
“好了、”慕箴睁开眼,有些狼狈地望向明熙,眼带渴求,“别说这些了,好吗?”
明熙望着他,眼中光彩似在蛊惑:“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我、”慕箴咬牙,一方面不想逼自己面对这种事,一方面又实在放心不下,若是明熙被人哄骗怎么办?若是那人及其不靠谱怎么办?他还是得替她把关。
慕箴认命一般,苦涩道:“你说吧。”
明熙眼眸深深地望着他,只是将指环细心收起,语气认真道:“等这件事情结束。”
她靠近,近到能听见慕箴擂鼓般的心跳,明熙轻声:“等结束,我将一切都告诉你。”
*
明熙知道事情一定会解决,因为李阕只要意识还清醒,就不会同意此事。
她想过很多,比如李阕拒绝,并赏了李怀序许多金银财宝,又比如是太子劝阻,将此事拦下。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是要用姐姐来换她。
明熙惶恐道:“什么?”
叶明芷面无表情:“坊间近日出了传闻,说是叶府二姑娘自幼体弱,命数薄弱,恐不得长久。”
她平静喝了口茶,迎着明熙焦灼的目光继续道:“而叶家大姑娘知书达理,素有才女之称,陛下听闻后,与四殿下商讨,将由我来替你。”
“谁要你替我!”
明熙克制不住地尖叫,这段时日以来强撑着的精神终于在此刻断裂,她精神崩溃:“谁要你替我!而且这传言根本就是你散出去的吧。”
“后面那句确实是我,不过命数薄弱,不得长久这种瞎话就不知是谁了。”
叶明芷见她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叫,微皱眉:“做什么反应这么大,姐姐迟早是要嫁人的。”
明熙哭得已经看不清她的神色,捂着脸哭得歇斯底里,几乎快要干呕出来:“这偌大的汴京,嫁谁都好,偏李怀序不行!”
见她再哭下去,只怕是要气喘,叶明芷强硬地抬起她的脸颊,逼着她顺气,气恼道:“他是做了什么让你这般看不惯?我又不是嫁给他就去死了!”
明熙回忆起前世宫墙内的每一个寂寥深夜,只痛苦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86章 心悦
前世。
明熙刚被季飞绍抓紧春棠院的时候, 整日躺在床上逃避现实。
没几天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她谁也不想见,闻冬也好,晋修也好, 就连姐姐和陛下当时的传召她也不理不睬,整日将自己关在屋中,昏沉沉地从早睡到晚,无法面对外界。
后来还是叶明芷强行命人踹开了她的屋门。
一只手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拖下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外面传的温柔贤淑的模样。
姐姐穿着一身华贵的凤袍,硬掐着她去水池边洗了把脸。
将明熙呛地喝了好几口水。
将湿漉漉的一张脸抬起来时, 她又动作温和地用锦帕一点点擦干她脸上的水渍。
“既然已经走到这了, 就要想办法面对。”
叶明芷永远都是一副平淡又积极的面容, 好像什么塌天的祸事都没法影响她的心情。
她望着一脸绝望的妹妹,声音平和:“对陛下的圣旨视而不见, 如今天下也就只你有这个胆子了。”
“白日陪我处理事务, 晚上跟我一起散步, 别再想着把自己关起来。”
后来她就每日都跟着姐姐, 听她在繁杂的事务当中给自己念书。
山海游记,奇人异事, 她什么都念给她听,恍惚间就像回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闺阁时期, 那时她也总是扒在姐姐膝头听她给自己念书。
晚上叶明芷会带她一遍又一遍地逛后花园。
御花园虽大, 但也架不住日日夜夜, 年年岁岁地看, 明熙觉得无聊,后来有一日她问起, 为什么你总是看不腻呢?
叶明芷当时视线飘过深宫的院墙,眼神飘远, 声音怅然:“看腻看不腻,又能怎么样呢。”
明熙那时才后知后觉明白,姐姐也不是生来就积极的,不过是无奈的事多了,无能为力的事多了,她逼着自己往前看。
也是那段时间她发现,每次念到一些山水游记时,叶明芷的情绪总会好些。
她才慢慢意识到,原来外人看来的大家闺秀,骨子里也是渴盼远方的。
*
明熙无法与姐姐说起这些,无法接受姐姐又要再一次嫁给李怀序,成为宫墙内的一个傀儡。
期间她想了很多办法,澄清那个关于自己的谣言,甚至还伙同赵姝意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揍了李怀序一顿,让他去跟李阕收回旨意。
叶明芷知道后,将人关在家中,劈头盖脸地叱骂,脑子里究竟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皇子也敢打?
但又看明熙眼泪涟涟的模样,她又狠不下心来。
“……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十日后就成婚。”
明熙猛地抬眼:“为什么这么着急?”
“许是陛下也知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借这场婚事冲喜吧。况且陛下已经封四殿下为咸安王,等婚事办完我就跟着殿下一同前往属地咸宁了。”
叶明芷上前抱着她,叹了口气:“叶府半数的家产都在我手中,等我走后,明熙,你要听话些了。”
再这般鲁莽不拘,万一惹了事,咸宁路远,她如何能及时庇佑她。
事情发展得太快,容不得明熙反应。
所有事都在疯狂往前推,与前世的时间线完全不同。
这场婚事仓促又盛大,自从李阕下旨让李怀序前往咸宁后,太子一脉便彻底安下心来,只等着李怀序办完婚事便去咸宁,从此便等着李阕驾崩,无人再与他相争。
明熙这几日被关在屋中,无能为力地看着姐姐披上那身精美的嫁衣。
大婚当日,是晚秋时分难得的艳阳天,晴朗无云,显得天空特别特别高。
叶明芷穿着嫁衣,亲自将明熙从屋中放了出来。
她捧着李怀序命人连夜打造出来,几乎掏空了他府上所有积蓄重金打磨出的一顶花冠,宝石琳琅,耀眼夺目。
叶明芷递到明熙面前,唇瓣点的大红胭脂显得她面容姣好,轻声说道:“不要难过了。”
“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别为我担心。”
明熙鼻子有些酸,她执意地不肯接那个花冠,迎亲的队伍在叶府门外吹拉弹唱,热闹的声音传到她们这边,一旁的何淑有些着急,却又不敢说什么。
叶明芷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终究还是妥协,明熙接过那沉重无比的花冠,差点都抱不住要摔在地上。
吃力地戴在姐姐头上,就像亲手送她去刑场一般让她痛苦,明熙终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出来。
她终于明白了,就算重生一世就能如何,她依旧是她。
即便在渔阳生活了几年,变得有些不一样,但她仍旧是那个无能又孱弱的叶明熙,她没办法保护任何人,也没办法改变姐姐的命运。
明熙目送着姐姐盖上盖头,进了花轿,李怀序给的嫁妆摆了一路,他掏空了自己的家底,想来告诉叶明芷自己娶她不单单只是因为李阕的圣旨。
迎亲队伍很热闹,叶府上下也大都跟着一块去四皇子府中喝喜酒了,明熙本不想去,何淑问她,你确定芷姐儿唯一的喜酒你都不去吗?
哪里是唯一,前世她也喝过的,只是那时还高兴着,没有眼下这般伤心的情绪。
她原地生了会自己的闷气,还是闷不作声地跟着何淑一起去了。
何淑作为母亲,坐在主位,跟着叶鸿文一直在张罗宾客的事,忙的没命,她哄明熙自己吃些菜,晚些跟着一群孩子们去闹姐姐的洞房。
明熙没说话,自己跑到没什么人的角落,一壶一壶地喝闷酒。
酒席上的人各个笑得开心的,无论是真切的还是应付事的,只有明熙一个人苦大仇深。
她忘了自己酒量不好,又许是刻意地想灌醉自己,一杯杯不停地喝着。
壶中酒没了,她又去找传菜的侍女要,四皇子府中上下人人都认识叶家二位姑娘,更知道这位是两位主子都在意的人,不敢违逆她的话,忙不迭地给她送酒。
喝得已经有些醉意了,明熙伸手迷迷糊糊去够酒壶,碰到了一只微凉的手。
她抬眼,望见季飞绍坐在她面前,眉眼含笑:“怎么有只酒鬼在这啊。”
他按着酒壶,明熙不管不顾地去抓他的手,要他松开。
喝醉酒的明熙没有平日里的张扬和疏离,带了些亲昵的娇憨,让季飞绍愉悦地笑:“可不能再喝了。”
“你少管我。”
明熙醉的有些记不清事,她忘记了自己是在姐姐的婚宴上,忘记了自己与眼前人种种过往,就好像是在前世自己尚未与他成亲,他管束自己时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场景。
她还在去抢季飞绍手中的酒壶,他手大,能单手将酒壶牢牢攥在手心,明熙扒拉他的手,就像猫儿在划拉毛线团一般。
季飞绍看在眼里,心不自觉地变软。
他手上的酒壶就像逗猫棒,一点一点收回胳膊,将人勾引到自己面前。
明熙没坐稳,摔倒在她怀里。
一霎间怀中软玉温香一片,向来杀伐果决的季大人头一次乱了手脚,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轻抬着明熙的下巴,看她因为醉意有些朦胧,水蒙蒙的一双眼睛:“你喝醉了酒,都这般胆大吗?”
明熙被他的热意弄痒,挠了挠耳朵,又颇为娴熟地窝在他怀中撒娇:“我还要喝。”
季飞绍沉默良久,将人搂紧,怀中少女的身子柔软得过分,就像抱了一团温泉,暖呼呼地朝他心口涌去。
“这也是你那痴梦里梦见的场景吗?”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季飞绍也像喝醉了酒,整个人有些飘忽忽地,他不自觉抱紧怀中的暖香,声音喑哑地喃喃:“我把它变成真的好不好?”
也就是明熙醉了,他才敢说出这话来。
他知道自己输了,败给了眼前这个姑娘,每每想到她时,总会想到她牙尖嘴利的那些话。
好像只要自己低头,他在三年前对明熙放得那些狠话就都成了笑话。
他一边忍耐,一边压抑自己,一边又在每一个深夜惊醒,回想梦中那张娇俏的容颜。
季飞绍才知道自己败得彻底,明熙当年不过是做了一个自己的痴梦,他便冷嘲热讽,这段时日自己梦见她,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如若真的能让梦中的场景成真,她爱笑话就笑话吧。
季飞绍戎马半生,手段冷硬,什么时候用过这般温柔的声音说话,叫旁人见了,只怕要吓得瞪掉双眼。
但明熙习以为常,没觉出什么不对。
堪称是痴迷的眼神锁死了怀中的人,季飞绍喃喃的声音偏执又疯狂:“再等一等,不久之后,你就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被酒渍润泽过的唇瓣水光潋滟,像是夏日时兴的荔枝果肉,季飞绍捧着明熙的脸,眼睫低垂,鬼使神差地一点点凑近。
“季大人。”
有些冷意的声音打断了他,季飞绍有些不满地抬眼望去,叶明芷已经脱下了那身繁重的婚服,像是急急忙忙出来的,艳丽的口脂都还没擦,神情像是粹着一层寒冰,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
“舍妹顽劣,叨扰大人了。”
话音落下,不由分说地上前扣住明熙的手腕,就将人从他怀中拉了出来。
明熙正睡得舒服,此时不满地哼唧了两声。
季飞绍便下意识地收紧了胳膊。
叶明芷眼神轻飘飘扫过,淡淡道:“前面不少人正找大人您呢。”
季飞绍闻言浅笑,这才放了手,眼睁睁看着她将明熙搀扶着离开。
直到人走远了,才捻着指尖,好叫温软的触感停留得长久些。
别着急,定心。
调整因不满有些紊乱的呼吸,季飞绍漫不经心地想,她迟早都是自己的。
他看中的东西,从来不会逃脱,无论是什么。
*
明熙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不知睡了有多久,浑身酸痛,闻冬进来时,舒了一口气:“姑娘你终于醒了。”
明熙接过她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姐姐呢?”
闻冬有些小心翼翼看着她道:“姑娘您…睡了有两日了,四殿下及大姑娘今日一早就,就启程了。”
明熙一顿,仓促抬头:“什么?!”
“您前夜吃醉了酒,被大姑娘送回来后睡得不安稳,大姑娘就给你喂了些安神的汤药,嘱咐我们不要叫醒你……”
她没想到叶明芷能狠心至此,居然都不给她一个告别的机会。
明熙匆匆忙忙穿衣,着急大喊:“去给我牵匹马来,走了有多久了?”
话里话外是要去追的意思,闻冬呐呐:“走了一整日了,姑娘追不上了吧。”
说到这,闻冬又递来一个匣子:“这是大姑娘留下的。”
明熙顿了顿,茫然地接过那个轻飘飘的小盒子。
她外衫都没有穿好,坐在床边就打开盒子看了起来。
大多都是银票和叶府在汴京一些店铺的地契,还有一封书信。
明熙强忍着酸涩打开,信件很简短,无非就是些好好照顾自己,别为她担心,以后她不在京城了要懂事些,但出了事她还是会第一时间赶回来,所以不要怕这些琐碎的话语。
她怔愣许久,晚霞穿透窗户照了进来,明熙这才反应过来,姐姐是真的离开了。
还是走了前世一模一样的路。
她按捺了多日的情愫,终于还是在这封家书面前倾斜了出来。
明熙哭得好大声,比前院饿肚子的少爷哭得还要委屈,眼泪像湍急的水流,打湿了衣衫。
闻冬有些手足无措:“姑娘,您别哭啊。”
明熙再听不到任何,心中好像就只剩下了恸哭这一件事,心胸都好似要撕裂开来的锐痛,让她喘不上气,又只能通过眼泪来舒缓。
闻冬着急,左右为难,想到了什么,急急跑到院子去了。
不知哭了多久,恍惚间感到有双手接住了自己下坠的眼泪,就像接住了一片坠落的银河。
眼前的光亮被遮挡住,明熙恍惚睁开眼,望见慕箴正蹲在自己身前,心疼又无奈地看着自己。
他掌心接在自己下颚处,见明熙望他,便用手背擦去她满脸的泪水。
“明芷姐不会想看到你为她哭的这样伤心。”
明熙哑着嗓子问他:“怎么过来了?”
“闻冬在院墙那边喊我,说让我来救救你,”慕箴猝然一笑,“吓得我赶忙就跑来了。”
明熙偏头去瞧,闻冬早已不见了人影。
她跟在明熙身边,一直知道慕箴与她的事,眼下估计是去守着院门了。
慕箴将她手中的东西收回盒子中,妥善收好,将手和她的脸一点点擦干。
体贴地像在照顾孩子一般。
慕箴握住她的手,仍是半蹲在她面前,有些笨拙地安慰她:“别太伤心了,咸宁不远,有时间我们还可以去看看她,咸宁风水虽比不上渔阳,但也壮丽,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又要将明熙的眼泪说下来。
她抽噎着跪下,扑进慕箴的怀抱:“我好差劲是不是?我根本不值得你们对我这样好。”
“我说要照顾好身边的人,要让他们幸福,可是姐姐还是嫁给了四殿下,我做不到改变,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明熙已经有些崩溃,说的话都语序混乱,慕箴听不明白,只能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发丝,安抚她,陪在她身边。
“谁说的,”他轻声道,“谁敢说你差劲,你明明是最好最好的明熙。”
慕箴的声音虔诚又认真:“你至少救了我,改变了我的命运啊。明熙,我都不敢想,若是没有你,我在渔阳过得会是怎样暗淡无光的生活。”
似乎是提到了渔阳,让明熙想起那几年明媚的日子,她慢慢停了哭声,却还是抽噎着。
慕箴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还在说着:“你至少拯救了我,所以,至少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只要你不厌烦,我就永远不会成为主动离开的那个人,明熙,我会一直陪着你,抱着你,不让你伤心的。”
明熙闭了眼,很久都没有说话,她贪恋地嗅着慕箴身上沾染的书卷香气,破碎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她睁眼,滂沱的眼泪让她双眼微肿,眼中血丝遍布,就像海底盛放的珊瑚。
“我是不是答应你,要告诉你我心仪的人。”
慕箴一瞬间怔在原地,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话过于直白炙热,让明熙不得不搬出那个人来拒绝自己。
他有些张皇,眼尾下垂,又有些不可置信:“…你要现在说吗?”
她的情绪刚好一点,就要说这件事来伤他的心,将他也赶走吗?
慕箴张口结舌:“要不,要不还是再等等,我不着急知道。”
在这个瞬间,他第一反应仍然是,明芷姐已经走了,若是连他也要赶走,那明熙岂不是太可怜了。
他真情实感地为自己感到不可救药。
明熙见他这个反应,知道他是误会了,没说什么,只是将怀中那个一直贴身保管的指环拿了出来。
白玉的指环被她的体温带着,有些隐隐的热意,更显得颜色润泽,闪着一圈好看的暖光。
明熙始终沉默着,抓着慕箴的手将指环坚定不移地往他指尖套去。!!!
慕箴一瞬间,好似雷电劈过大脑,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只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明熙手上的动作。
从食指一路试下去,就连小指都小的套不进,明熙有些怨念地说:“不是叫你往大了做?”
没人回应,她抬眼,望见慕箴从耳尖到脖颈,一路泛着红,他神情有些茫然,慌乱的眼神从她的脸到二人相触的手间,飘飘忽忽,最后定格在了那枚自己亲手篆刻出来的指环上。
“什么、”他有些大舌头,好像吃醉了酒,话都说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明熙望着他,淡淡地说着:“曾经在一本游记上看过,西域那边有用指环定情的习俗,寓意着长久圆满,被指环套住的二人,生生世世都是要在一起的。”
她又抬起那枚精美的指环看:“可以汴京的首饰店里,指环大都是用来骑射用的玉韘,模样实在不好看。既然你会刻,那就交给你来了。”
慕箴仍有些反应不过来,小心翼翼道:“那,那是要试试看合不合那人的手吗?”
明熙垂了眼睫,沉默了片刻。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慕箴心跳像雷鸣一般,一震又一震,将他大脑都震得发麻。
从来没有这般紧张过,就连几年前亲口喝下那瓶毒药,不知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时,他都不曾如此失态过。
明熙终于抬起眼,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慕箴终于从她口中,听到了自己渴盼了数年的话语。
“从来都没有别人,阿箴。”
像是这句轻飘飘的话还不够,她慢吞吞靠近,完全够慕箴闪开。
可是他没有,只是睁着一双比星河还要亮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于是明熙在他柔软的脸颊一侧印下一吻,像云一样轻柔,又像雷一样震动着二人。
“我心悦你,从来都是你。”
慕箴许久没有缓过劲来,明熙的那个吻,仿佛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将他毒得五感尽失,浑身僵硬,只剩下颊侧那一小片地方的柔软和炙热。
他平复了好久的呼吸和心跳,在经历了震惊,恍惚和不可置信后,终于明白,原来他一直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也对自己有着同样的心意。
慕箴眼光灼灼,炽热地好似能望穿伊人。
他安静地接过明熙手中的指环,套在了她食指上。
“这是给你做的,傻瓜。”
即便是温柔如慕箴,又怎么可能真的去做一个指环,让明熙送给别的男人呢。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样式,白鸟海棠的指环,只是尺寸大了许多。
他自己给自己套上,望着明熙,笑得眉眼弯弯:“幸好。”
幸好他还偷偷地,含着某种卑劣心思的,给自己也做了一个。
第87章 山匪
明熙望着二人挨在一起的手指, 成双成对的指环,终于破涕为笑。
“你怎么做了两个?”
本来想要藏一辈子的沉重的心思,如今竟然也可以轻松地说出来。
“本想着做给你, 若是你往后嫁人了,不再需要我了,靠着这枚指环相同的指环,也足够我撑过漫长的后半生。”
一模一样的指环挨在一起,更显得精美。
慕箴心下被满涨的欣喜和满足灌溉,笑得柔和。
明熙却又鼻子一酸, 声音有些哑了:“傻不傻?”
这样暗戳戳的心酸, 叫她更难受了。
她将人抱紧, 声音低微又委屈:“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心意呢。”
慕箴回抱着她,动作总是小心翼翼的:“你知道这两枚指环, 是用什么玉做的吗?”
见明熙好奇地抬头, 他浅笑着来回抚摸着明熙带着指环的手指, 声音轻轻:“是你送我的那块独山玉。”
明熙心尖一荡。
那块前世慕箴留给她的信物, 被她带了过来,又在中秋时还给慕箴的那块独山玉玉佩。
“我一直好好收着, 那块玉品相很好,一直想雕些东西送你。本想着若是将来爱上了别人, 我便用那块玉刻一块同心结送你。”
若明熙真的喜爱那人, 那人也值得托付, 他便要送上最虔诚的嘱咐, 保佑他的明熙与她的心上人,恩爱相守, 白头偕老。
直到明熙说,她想要指环。
博览群书的他自然也知道指环的涵义,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曾经那个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他怎么可能接受明熙离开他,去投向另一个人的怀抱呢,更遑论真心实意地祝福。
于是他只交给明熙的,只是她的尺寸。
自己又卑劣的,可笑的,为自己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你问我的心意,我自然爱你。”与明熙用的字眼不同,慕箴的每一个字都真诚又沉重,“明熙,我已经站在原地等了你许多年了。”
慕箴克制又情动地吻在明熙佩戴指环的指尖:“只等着今日,你回身看我。”
他一直跟随在明熙身后,为此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终于在今日,明熙回身看见了他,走向了他,拥抱了他。
慕箴便明白,这些年的等待和守护,一切都是值得的。
明熙捏了捏那枚指环,一点也看不出曾经那块玉佩的模样。
曾经慕箴拿来为她留的后路,兜兜转转竟又成为他二人之间最紧密的连接。
这世上难道真有宿命一说吗,明熙想了想,也愿意相信,这块跟着她的灵魂一起跨越了时空的玉佩,会成为她与慕箴往后余生,携手相守的见证,见证着他们恩爱不离,永远在一起。
许是因为慕箴那些话,又许是因为二人确定了相互的心意,明熙又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她望着慕箴,有些心疼和歉疚:“季飞绍那个疯子,不能让他知道你在汴京,不然……”
“我明白,”懂事的慕箴已经拉过明熙的手按在自己脸侧,眼神缱绻地望着她,“不止是他,还有李阕那边也在盯着我,怀生这几日传信,说渔阳有许多人想要上门打探我是否真的在府中。”
“我不能在汴京露脸,更不能袒露与你的关系,我都明白的。”
慕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温声安慰:“我不委屈的,明熙,只要知道你的心意,我怎样都无所谓的。”
他越这么说,明熙心中越过意不去,望见慕箴越发缠绵如水的眼神。
明熙听见他蛊惑一般地开口。
“只是,可以给我一点儿听话的奖励吗?”
语调让明熙想起二人一同逗猫的情形,慕箴将脸埋在自己手心,自下而上地,眼尾微微上挑着看她。
好像确认关系后,慕箴望向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情深都能浓稠得滴落下来,汇成世上最黏腻甜馨的蜜糖,叫她舔一口都能回忆起儿时的牙痛。
这样暧昧的话语让明熙脸颊通红,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眉眼,长长的眼睫在她白粉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她再没有第一次的勇气,颤着身子巴巴地凑近,慕箴也不催她,更是闭上了眼屏息等待着。
记忆中的那抹热意和甜香再次靠近,慕箴呼吸慢到几乎停止,直到一个微微湿润又柔软的触感,在自己脸侧飞快地碰了下,像极了院落里养得那株含羞草,一触即分。
明熙红着脸,退回来的速度可就快多了,她经不住般地捂住自己的唇,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巴巴地望着慕箴。
慕箴睁开眼,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得到了甜头的他嗓子都哑了许多,望着明熙笑得两眼明亮:“收到了。”
二人又是相顾对方,同时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闻冬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传来:“表姑娘来了,说担心你,姑娘要见吗?”
赵姝意?
明熙知道自己这几日状态实在不算好,这两日还一直昏睡着,明熙应了一声,见慕箴起身。
他竟然就一直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在她面前,起身后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只是又不舍地用手背蹭了蹭明熙的脸:“我会一直在隔壁,若是有事别再哭了,喊我过来知道吗?”
明熙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他回了慕家的院子。
而她一直绕着食指间的指环玩,吩咐闻冬:“让表姐进来吧,顺便再去帮我找根红绳来。”
赵姝意进来时,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一路小跑到她面前,风风火火的。
“怎么回事?怎么喝醉酒睡了这么久?是不是明芷姐走了你忧心过重?你不是大夫吗你要给自己看看啊。”
说话又快又急,明熙根本插不上嘴,只能浅笑着等她说话。
赵姝意见她笑了,又疑惑地歪头:“你看着挺正常啊,怎么,缓过来了?”
“缓过来了,”明熙幽幽叹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姐姐说的没错,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要面对才行啊。”
赵姝意见状,心里一直吊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又有些疑惑:“前段时日还要生要死的,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说话间,闻冬照她的吩咐送了根红绳来,明熙将指环取下,用红绳穿过。
见这个指环模样挺新奇的,赵姝意上手看了看,她善骑射,家中也有许多玉韘,但都没有这个细致漂亮。
“哪来的,还怪好看的,不过你不是不喜欢射箭吗?”
明熙没解释,只是将绳子戴在脖上,又将指环压在衣服下,只隐隐露出脖间的红绳:“问这么多做什么。”
她又瞪了眼表姐:“说起来,今日姐姐离京的时候你也不知道来喊我。”
“冤枉!”赵姝意举起双手委屈道,“正想跟你说呢,明芷姐说不要任何人来送她,她不喜欢别离的场景,今日我也被我娘关在家里,听说都没去呢,就他们小两口带着一车的行李轻装上阵,天不亮就走了。”
明熙知道后,又垂头郁闷了一会儿:“姐姐……”
她不喜欢离别,却还是离开汴京去了咸安。
如今她和李怀序的命算是彻底绑在一起了,明熙焦虑地咬着唇想道,在这场政斗中,万一与前世偏离,太子李怀宜上位。
必定要对李怀序斩草除根,李怀序死了,姐姐还能活吗?
不行,还是得想办法……
李阙撑不了多久了,宫变近在眼前,想到这,明熙对表姐说:“这段时间你好好待在家里,别到处乱跑了知道吗?”
姨夫是个靠谱的人,他向来不掺和党争一事,近几年废太子的提议轰轰烈烈,他从来没有插嘴过。
对于赵家而言,只一味地为主效忠,至于将来这个主会是谁,他们从来不关心。
赵家也只有赵姝意性情莽撞,容易出事。
见她这么说,赵姝意瘪瘪嘴:“在家总被我父母大哥唠叨,来了你这你又跟我说这些。”
她不耐烦极了:“我能惹什么麻烦?”
本是来探望明熙,见她没事摆摆手便走了。
*
后来的几天时间,明熙同姐姐互通了几次书信。
面对她担忧的问话,叶明芷几次三番地说着她很好。
并不是在安慰明熙,而且远在咸安,天高皇帝远,李怀序的世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自然对叶明芷怎么宠着怎么来。
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就连明熙曾经说的话他也听了进去,在咸安安顿下来后马不停蹄就带着她游遍了周边的美景。
明熙一边为着姐姐难得的自在高兴,一边每日跟着晋修进宫稳固着李阙的病情。
直到某天,她收到姐姐的来信:
【咸安起兵,恐有事变,小心。】
明熙神色复杂地看完,将纸条烧得干净。
她知道,季飞绍已经做好准备了。
也在这时,又起祸乱,何泾遭了山匪,百姓苦不堪言,修凉城池遇北蛮进攻,危在旦夕。
两座城池同时遇险,兵力不足,都在向陛下求助。
听闻这一消息,明熙心头狠狠跳了跳。
何泾山贼…前世赵家就是因为奉旨前往何泾平乱,深入敌营,赵家父子两却都没有再回来。
那时已经嫁人了的赵姝意如何也不能相信,区区一窝山匪,是如何能让久经沙场的父兄丧命的。
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哭,同后来的明熙一样,母亲梅昔芸接受不了这个结局,也在没多久后就自戕离世。
偌大一个将军府,最后只剩下一个沉默寡言的赵仲陵。
后来是赵姝意求他,求他看在将军府将他养育长大的份上,帮她调查一下当年何泾山匪,那场战乱的始末。
赵仲陵虽一向不爱说话,为人阴郁,但做事果决利落,很快将此事查了个明白。
何泾比邻咸安,当初何泾祸乱时,李怀序同季飞绍都在咸安。
外人不知道的是,当年去往何泾时,季飞绍也跟在他们其中,他将山匪同将军二人尽数引入山谷之中,用大量的火石将狭窄的山谷引爆,山匪同士兵,他一个也没有留。
季飞绍就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因为赵自平从不战队,他便担心会对结局产生影响,任何把控不住的事情他都宁可毁得干净。
赵仲陵一人暗地里将此事查的分明,却并没有同赵姝意说,如果知道了是自己看好的妹夫设立的这一切,只怕更会痛不欲生。
想到那位向来明媚的梅夫人的结局,他不敢拿赵姝意赌,于是只将真相残忍地,发泄一般地全部告诉了明熙。
对待旁人,赵仲陵有着不同于在赵家的尖锐和刻薄,他将文书甩在明熙面前,讥讽地让她好好看看,看看她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夫君,好丈夫,究竟是个怎么样人面兽心,两面三刀的小人。
面对明熙苍白惊恐的神情,他又淡淡补刀:“说起来,若不是因为季大人是你的丈夫,我想大哥和父亲也不会这么天真,轻而易举就进了那个一看就可疑的山谷吧。”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最恶毒的诅咒,让明熙在往后每一个午夜都能梦见姨父姨母,还有赵大哥对她温和的笑脸。
赵姝意没有得知真相,却也在几年后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逝去,明熙赶去见她最后一眼时,她并没有害怕。
神情是释然又安宁的。
她对满面惶恐和泪水的明熙苍白一笑:“我可以去见他们了,明熙。”
一代将军的女儿,最后死在了血崩的产床之上。
大片大片翻涌出来的血液成为了明熙后来夜夜难寐的噩梦。
她总是会在夜半时分惊醒,偏头就瞧见那个害死家人们的元凶,明熙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尖叫,又痛苦难耐地干呕个不停。
噩梦一样的记忆蜂拥而至,让明熙脆弱的肠胃再一次搅动着,想要呕吐,只在听到何泾这个地名时就忍不住地发抖。
李阙病重提前,姐姐大婚提前,如今就连何泾闹匪也在提前。
这荒诞又合理的一桩桩事件就像是早在命运的齿轮上固定好的路径,却没有按时间来算。
所有的事情都比前世推进了两三年的时间,明熙甚至有些大脑发麻,不明白是哪里出现了差错,才会使得后续这一系列事情产生了偏差。
赵家此时也正在京城,自告奋勇要带兵出征,只是还没明确何泾和修凉,他们该去哪一个。
修凉位处北方,与前段时间的北朔挨得近。
明熙担心他们,特地约了赵姝意出来聊。
她担心地问:“姨夫有说去哪里吗?”
赵姝意想了想:“还没决定呢,不过应该会去何泾吧,父亲说修凉那边可以从相近的城池借兵。”
一听何泾二字,明熙的脸刷地就白了。
第88章 宫变
明熙疯狂地抑制住自己, 使得神情不要过于难看。
一听到何泾二字,她便在心底疯狂尖叫。
在记忆中,这至少是在三年后才会发生的事, 而修凉攻城才是眼下这个时间点出现的。
她记得很清楚,修凉发生战乱时,赵姝意正在准备婚假之事,她被某个世家公子设计陷害,逼得她不得不嫁给那人。
离婚期没几日时,修凉有乱, 赵将军不愿离京, 一心想先将女儿送上花轿, 当时是赵姝意劝阻,说这点小事不该成为父亲的阻碍。
也正是因为大婚之日父兄都不在, 婆家为此更觉得赵姝意好拿捏, 后来赵家上下死得差不多了, 更是将她磋磨得厉害, 最后更是为了逼她生孩子,喂了不少补身子的汤药, 才难产逝世。
赵姝意前世,过得实在是悲凉。
然而如今的表姐气色张扬地坐在自己面前, 还在嘟囔着怎么这段时间大政上下总是这么乱。
明熙皱眉想着, 在她记忆里, 修凉战场只是蛮人仗着地势偏远寒冷, 赵将军去了不过数十日便统统解决。
去那里,至少比去何泾腹背受敌, 遭人陷害来的安全。
可她又不能明说,明熙思索了一会儿, 一边给赵姝意倒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何泾…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是不是离咸安很近?”
赵姝意鼻子皱了皱:“好像吧?怎么了。”
“姨父不是一向对党争一事十分谨慎吗,”她小声说,“若是去了何泾,大批兵马与四殿下碰上,还在我姐姐嫁过去的这个节骨眼,陛下明面上是让姨父选,但若是选了何泾,陛下会不会起疑心啊?”
“会不会认为,姨父是站队四殿下的?”
赵姝意愣了愣,她从来不关注这些事,军营里也总有人讨论下一位会是哪位皇子,但她都没放在心上。
毕竟赵家的准则就是,跟谁干不是干,但是明熙今日这番话说得,她也觉得有些道理。
本来没那个心思,但若是因为选错了被误解了,岂不是太冤了?
赵姝意回府后,晚膳时同父兄说了这件事。
赵伯祁一脸震撼的表情看着妹妹,惊得连筷子都拿不稳了:“你,你现在都能想到这一层了??”
这还是她那个武痴傻妹妹吗?
因临走前明熙特意交代过,让她回去商量时不要提起自己,赵姝意便说是自己的主意。
见赵伯祁这反映,她冷笑着用筷尖狠戳了一颗丸子咬在嘴里:“怎么,有什么意见?”
桌上人听了她的话,都觉得有些道理,只有坐在对面的赵仲陵安静地望着她看。
“是那位二姑娘说的吧。”
有些凉意的声音,赵仲陵低垂眉眼为她夹了一筷鱼肉:“今日你去见她时,她对你说的这些?”
“我们一家人聊天,关你什么事?!”
赵姝意不领他的情,反倒将盘中的鱼肉捻碎。
“她若是有建议,大可直接上门找父亲说就是了,据你们在郴州时的经验看,她不是挺聪明的嘛,父亲又不会不信任她。”
赵仲陵声音淡淡的:“再不济也会找大哥商量,犯得着同妹妹说吗,况且还这般藏着掖着的。”
“怎么就犯不着同我说了,赵仲陵你什么意思!”
家中几人都已经习惯他二人的拌嘴,或者说是赵姝意单方面的咆哮,闻言没有多大反应,对于赵仲陵的怀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赵自平道:“这事毕竟有些大,她可能也只是猜测,不好意思来同我们说吧。”
赵仲陵思索:“若真是如此倒也好了,只是她明着暗着都想让咱们家去修凉,反倒让人觉得有诈。”
还没等众人有什么反应,赵姝意已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骂:“你说什么?!她是我妹妹,是母亲宠爱的亲外甥女,她能有什么坏心眼!反倒是你这个野种,有什么资格……”
“小姝!”
梅息芸厉声呵斥,眉眼似刀:“又在胡说什么!”
赵姝意虽然背地里总是这样骂他,但在家中只要被母亲听到总要被训斥,她不甘心地咬唇,眼睛红了一片。
上阵沙场时即便被砍了几道,也没现在这般委屈,她胡乱地叫嚷着:“本来就是嘛!”
被骂野种的赵仲陵神色不变,似乎早就已经习惯被这样辱骂,他在意的仍是方才的事。
他吃饱了,放下手中的筷子:“妹妹若是不相信,明日不若再将二姑娘请出来,问问她何泾哪里不好了。”
赵自平皱眉道:“不用吧,都是一家人,不用整那些……”
“约就约!”
根本没人听赵自平说话,赵姝意两手叉腰怒瞪着眼睛:“我怕你不成?!”
赵自平见状,幽幽叹了口气,继续吃起了饭。
*
明熙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她刚走进院子,便瞧见慕箴穿着一身黑衣,正坐在海棠树上望着繁密的枝叶出神。
他这身装扮总是伴随着金属面具出现,于是她笑笑:“又做什么坏事去啦?”
慕箴低头,见她回来,便从树上跳下,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迫不及待将人抱住。
老实巴交地开始汇报自己这几日的行程、
“怀生传信来说渔阳那边有人暗查,我去将汴京及周遭的几家大店铺打点了一下,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怕再被人盯上。”
“还有咸安和北边都有异动,我让父亲传信让那几片地区的掌柜暂时闭店,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明熙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慕箴却恨不得把慕家家产都交代出来。
不过他这么一说,明熙也问了一句:“你们也听说了何泾和修凉的事?”
“嗯,”慕箴仍然抱着她没撒手,贪恋着她的温度:“官家病重,四处便都在蠢蠢欲动。”
明熙叹了一口气:“今日表姐还同我说呢,说赵家或许会在两边选一处去。”
“赵将军应该会选何泾吧,毕竟离得近,若是汴京有什么事还能及时赶回来。”
问题可不就出在这里,明熙忧愁地想,季飞绍不想让他们赶回来,或者说,他不需要会阻碍自己计划的干扰。
他知道赵自平会选何泾,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计划。
见明熙半晌不说话,慕箴松开她,担忧地摸了摸她的脸:“累了?”
明熙应了一声:“阿箴,好累啊。”
这种日日算计,提防季飞绍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季飞绍这人,真的不能莫名其妙暴毙一下吗?
她前世死得太早,没有时间去了解季飞绍,他将自己的过往和目的掩埋得太好,以至于明熙至今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害李怀序,要害大政。
她正沉思着,忽然一阵温热触感碰在耳边。
明熙抬眼,见慕箴极快地撤回了脸,脸颊薄红,有些拘谨地捂唇掩饰:“咳、有没有好一点?”
“既然累了,就别再想了,好好休息吧。”
明熙直愣愣地望着他,这还是第一次,慕箴主动与她靠近。
她眨巴眼睛,模样无辜道:“没有哎,”
点了点脸颊:“要不再亲一次让我感受一下吧?”
慕箴被她无赖的模样逗笑,伸手扭了扭她指的脸颊,软乎乎的像要融化在自己指尖。
二人正笑着,院门口传来一声咳嗽声。
闻冬面无表情道:“姑娘,将军府那边传了帖子来,约你明日傍晚喝茶。”
“表姐?”
明熙皱眉:“不是刚见完?是我说的什么话露馅了吗……”
“出什么事了吗?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
明熙摇头:“我表姐,能有什么事,你忙了这一阵,也累了吧,去休息吧。”
第二日中午,叶鸿文下朝,脸色铁青得厉害。
像是受了什么大的惊吓,脚步虚浮,一进家门差点摔了一跤,幸而何淑及时拉住了他。
明熙皱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今日早朝,出什么事了吗?”
叶鸿文也真是吓坏了,乌纱帽下满脑门的汗,说话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今日一早,赵将军同陛下说,说要领兵前往修凉平乱,北境偏远,常年累月的散漫让他们心中没了敬畏,该让他去好好震慑一番。”
赵自平的理由说得合理,也戳在了李阕的心上,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明熙心中松了一口气:“然后呢?”
“然,然后,”叶鸿文结结巴巴道,“何泾没那么远,朝中又无人,陛下就想让太子去,去一趟……”
下面的话,就算他不说明熙也猜到了。
她点点头:“然后太子拒绝了,坚决不愿意出汴京?”
“殿下说什么也不肯去,还说何泾离咸安那么近,让四殿下顺路去一遭就是,京中只有他一个皇子,若是陛下出了什么事,岂不是,岂不是群龙无首、”
明熙咧了咧嘴,这李怀宜继承了李阕的暴躁戾气和皇后娘娘的无脑野心,可谓是净挑坏的长了,只听这么一段,她都能想象到李阕是被气得多惨。
叶鸿文回想起当时李阕暴怒地指着他让他滚出去的场景,被生生气得吐出一口血,血渍喷溅在前排大臣脸上,朝中一瞬间陷入了混乱,十分可怖。
明熙又问:“所以何泾到底怎么说,是要四殿下去吗?”
何淑在一旁听了,赶忙白着脸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这种话哪是咱们能讨论的。”
叶鸿文已经浑身脱力,全靠着何淑将人拖回了屋子,临走前还嘱咐明熙这几日千万别出门了。
她却没听,想到昨日赵姝意的邀约,还是去了茶馆。
上了楼,屋子里只有赵姝意一人,明熙奇怪道:“昨日刚见完,你说要再见我以为是姨父或你大哥有什么话要问我呢。”
赵姝意愣了愣,给她倒茶:“没有,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父亲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决定去修凉了,两日后就启程。”
明熙点头:“我爹中午下朝回来同我说了,尽快走吧,只怕再过不久京城就要出乱子了。”
“能出什么乱子?李阕被气死了,还有太子继位呢。”
明熙没反驳她,只是安静地喝茶。
见她不说话,赵姝意也没再问,只是装作不经意间道:“你说,此次修凉之行,我也跟着去怎么样?”
“噗、”
明熙刚喝下去的茶水吐了个干净,她诧异抬头:“你也去?!”
赵姝意绞着头发,没什么表情:“我昨夜问过父亲了,我上次跟着去北朔时表现很好的,这次跟着去也没问题。”
“这怎么能一样?”明熙皱眉,“北朔那次速战速决,不过十几日的功夫,这次若真如姨父所说要将北蛮人都震慑一番,每个一年半载可回不来,你可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的,”赵姝意有些埋怨地看她,“身为女将军,别说一年半载,即便是三五年我也是有思想觉悟的,你可别把我看低了。”
她一意孤行,已经决定了事,明熙也说不得什么,况且这也是她的理想。
明熙咬牙,暗示道:“我看游记上说修凉气候寒冷干燥,倚靠湖源,你们若是要去的话,这个天气湖面结冰,可以从冰面上走的。”
赵姝意闻言,狐疑地看着她。
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明熙:“……怎么了。”
“其实上次去北朔,回来的路上我有问过李怀序。”
赵姝意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以他的头脑,可想不到火烧连营的主意,我问了他,他也没想掩埋,说是你提醒他的。”
明熙身子一僵。
赵姝意凑近了她问:“哪本游记这么厉害,让你能远在千里之外就想到致胜的办法?”
面对质问,她喉咙一紧,自然不是她厉害,不过是她将前世这几场战役的取胜点提前告知罢了。
“你不信任我?”
“不信任你的,是我。”
一道平淡的男声从身侧的窗户传来,明熙一惊,那扇窗户被推开,一道身影坐在隔壁的屋子里,离窗户挨得极近,不知听了她们多少的对话。
明熙皱眉:“仲陵…哥?”
“担不起,”赵仲陵平淡又疏离,“二姑娘似乎很抗拒赵家去何泾,你是知道如果选了哪里,会发生什么吗?”
他说话还是同记忆里一样的尖锐,明熙沉默片刻:“你们有观察过何泾的地形吗?”
“那一片地形多山,山谷环绕,大部队一旦进入山谷,九死一生。”明熙回望他,“难道不奇怪吗,何泾一带山匪安顺多年,怎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叛乱,若是姨父带兵前去,那里到处都是高山悬崖,稍有不慎,会是什么结果呢。”
赵仲陵冷笑:“二姑娘清楚的,就像亲眼看过一样。”
可不是亲眼看过?
明熙垂眼:“原来今日出来,是来打探我的吗?我这样说,你可信了?”
“不信。”
赵仲陵斩钉截铁道。
“别太过分了。”
又是一道熟悉的男声,明熙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伸头望去,果真见隔壁的屋子里,赵仲陵对面坐着的人。
慕箴神色有些不快:“知你心思重,也别这么咄咄逼人。”
明熙有些傻了:“你……?”
“不过,”赵仲陵又看了她一眼,“知道你同慕箴的关系,勉强信了两三分吧。”
说到这,他又抬眼去看赵姝意:“我可没听说你要一同去修凉的事?”
“你算老几?凭什么要你知道?”
明熙疑惑道:“你,你跟赵仲陵认识?”
慕箴点头:“早在去渔阳之前,当时有些事牵扯到了将军府和慕家,一起解决的时候认识了,后来就经常联系了。”
赵姝意嚷嚷:“什么,解决什么事,他帮赵家做事?”
四个人,两间房,隔着一道窗户各说各的。
明熙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要不坐一起好好说说?”
四人重新坐到了一起,赵仲陵坐在明熙斜对面,撑着脸眼神还是有些沉:“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你喜欢这种,以前就觉得你不对劲了。”
慕箴皱眉,不善地看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赵姝意有些茫然,视线来回在二人之间打转:“什么喜欢?”
没人理会她的疑问,赵仲陵撑着脸巡视着明熙,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般:“从渔阳的时候,不对,是在落湖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看到我之后总是会抖,还一反常态留在了渔阳生活。”
“还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奇怪,太奇怪了,”
明熙被他的话吓得浑身发毛,面上掩饰般地喝了口茶。
“到底还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不会连不该知道的事也知道吧?”
不该知道的,指什么?他的身世?
明熙抬眼,望见他阴恻恻的眼神,又不经意地转头去看赵姝意:“我方才说的,你可记住了,北境湖面结冰,可以从侧方绕过去。”
赵姝意正瞪着赵仲陵想发火,听见她的话认真点头:“记住了,你放心吧,我会大获全胜,平安回来的。”
“谁允许你去了?”赵仲陵狠狠皱眉,“父亲还没同意吧。”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意,”赵姝意冷冷道,“谁能拦得住我?”
眼见他们二人又要吵起来,明熙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慕箴见了,坐在她身侧:“头疼?”
“嗯,”她小声哼了一句,将头靠在慕箴脖颈处,往他怀里蹭。
慕箴一手把着她的身子,一手轻柔地按压着她的头。
舒服地让她长叹一口气。
许久没有声音了,明熙睁眼,见赵姝意满脸见鬼的神情。
“怎么不继续吵了?”
“你,你跟慕家的,”赵姝意舌头打结,“你两啥时候,我去,不是,那你爹不得气死了啊。”
叶鸿文一直心心念念明熙能嫁入高门大院,结果一转头,跟一个商户之子好上了,不得吐血三升。
明熙闻言面无表情:“关我什么事。”
赵姝意想了想,也确实。
从她这问不出什么,赵仲陵又开始与赵姝意吵她该不该去修凉,吵着吵着,便一同回赵家找赵自平做决断。
二人走后,屋内瞬间安静了不少。
明熙疲倦地将头装进慕箴怀里,示意让他接着帮自己按摩。
声音闷闷地:“我都不知道你跟赵仲陵交好。”
“你也没问过呀,”慕箴和和气气道,“他背地里会处理一些想找将军府麻烦的人事,我也帮慕府办事,总能碰上,便熟悉了。”
慕箴又说着:“你知道那么多事,身上也有那么多秘密,你不是也从来没对我说过?”
明熙没了声音。
许久,她问:“你想知道吗?”
慕箴反问:“你想告诉我吗?”
明熙又是沉默,她从慕箴怀中坐起,眼神有些飘忽:“也不是不行……但还是等等,”
她望着慕箴,眼神可怜巴巴:“等我们成亲之后,我就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这回轮到慕箴沉默,脸上浮起淡红颜色:“……所以,我们会成亲?”
“当然会了,”明熙睁大眼睛惊讶地举起二人相握的手,“不然咱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慕箴眼神积聚着风暴,肆虐的情绪满涨,像要将她撕碎。
但最终还是十分轻柔地将她抱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你这句话,我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
最终赵姝意还是说服了家人,跟着一同前往修凉。
明熙也不知道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只能将想到的注意事项一股脑地全部告诉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鲁莽行事,一定要听她父兄的话。
她拽着赵姝意的手,眼睛红红:“你发誓,一定不能莽撞,你发誓!”
赵姝意被她的样子吓到,认真道:“我发誓发誓,你别哭啊。”
“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明熙认真道,“你若是出了事,我也活不成的,你给我记住了!”
赵姝意保证了很多遍,明熙才放手让她离开。
目送队伍离开,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赵家人离京后,她想了无数办法想要假借一场事故,将姐姐换个身份救出来。
叶明芷被李怀序看得太紧,她上哪儿都跟个尾巴一样跟着。
明熙急得焦头烂额,夜夜难寐,时间一点点过去,却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叶明芷传来的最后一封书信。
【放弃,宫变】
明熙死死盯着那张纸条,不甘心的眼神快将其盯出一个洞来。
就在当日,李阕病逝,熟悉又久违的丧钟声敲响,贯彻整座汴京。
当夜,京城被大批李怀序的兵马包围,李怀宜措手不及。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何泾城位处咸安与汴京之间,放李怀序领兵去往何泾,这跟点头同意他拥兵压境有什么区别。
城破之时,正是深夜,汴京城外一片慌乱,明熙被惊恐的闻冬摇醒时,面上是果然还是如此的麻木。
兵马进京,宫变始。
第89章 帝后
外面一片打杀之声, 但明熙心里清楚,这是两位皇子之间的内斗,只要他们不出去找死, 都是安全的。
汴京城中的人几乎都被惊醒,没人敢出去,明熙散着头发,见府中人人惊惧的神情,叶鸿文也在大厅之中面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熙叹了口气, 扬声吩咐:“将府上所有门窗都锁死, 每处门庭都找两三个壮汉守着, 将屋中的灯火都点亮,时时注意外头的动静。”
年幼的弟弟在何淑怀里哭得可怜, 何淑自己都吓得没了魂一般, 哄不好他。
明熙将孩子接过, 镇定的气息让他慢慢停了哭泣, 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见人人惶恐,明熙出声安慰道:“大家都别害怕, 外头的人不会打进家中的,把门窗都守好, 天亮就没事了。”
将睡着的叶明涵交给何淑, 明熙柔声安慰:“去睡吧, 在这坐着越坐越害怕。”
大家都被镇定的明熙所感染, 她面无表情的,好似外头不是在打仗, 而是在玩闹一般的习以为常。
何淑嗫嚅:“明熙,你不怕的嘛?”
怕?
明熙淡淡想, 比这惊险的画面她都不知见过多少了,经历的多了,自然也没什么好怕。
目送他们回了院子,她又去大门处检查了一番,连每个侧门都没放过,见没什么问题,才回了院子。
慕箴坐在院墙上,他换回了慕家少爷惯常穿的繁复精美的衣袍,安静地等着她。
见她进来,慕箴轻笑:“以为你怕,还特地想来安慰你呢。”
见他装束有所改变,明熙猜到了什么:“明日就露面了吗?”
“李阕死了,今夜不论是谁上位,未来一段时日都不会再盯着慕家了,慕箴自然也可以回来。”
几乎可以说是害了他们一家的李阕在今夜驾崩,慕箴神色却没有多少浮动,明熙问:“伯母还好吗?”
慕箴一怔,没想到她会这般细心,低落地摇头:“今日哭得厉害,我爹正哄着。”
李阕一死,再想替慕荫翻案,便更难了,文寿侯一事,到底还是寥寥无终。
想起这个,慕箴心情也糟糕了些:“当年之事,涉及到的人几乎都死了,我查了这么些年,什么都……”
见他神情痛苦,明熙上前抱住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在这个时候,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劳。
不如就这么安静地抱着他,告诉他自己还在,并会一直陪着他。
二人都没有睡意,便就这么坐在院中,明熙被闻冬摇醒时,只仓促批了件单薄的外衣,更深露重,慕箴怕她冷,让她去屋里拿件厚点的衣物。
手还没动,明熙牢牢抓住,不叫他放手,祈求道:“别松开。”
别离开她。
明熙看着坚强,内心还是对明日一早的结果无限的恐惧。
这一世变了这么多,万一影响到了宫变的结果怎么办?万一赢得是李怀宜,姐姐要怎么办?
慕箴见状,便没再动,更用力地抓紧了明熙的手,单手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她身上。
“别怕。”
他轻声安慰。
至少他还在这里,就像方才明熙做到的那样。
他们二人会永远陪伴着彼此,撑过日后的每一个难关,他不会松手,只要明熙需要,他们二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
就这样紧握着彼此的手,在院中坐了一夜。
明熙望着头顶那轮明月,想了很多很多。
包括不限于若是李怀序失败了,她就立刻带着家人去找姐姐,然后一路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生活。
不知道叶鸿文能不能习惯,何淑又能不能适应。
等到一切都安定下来,她再联系慕箴,与他成亲之后,开一家药坊,就像她一直梦想中的那样。
月亮西沉,明日高升,笼罩的黑暗被一点点曙光照亮,洒遍满是血腥的汴京城。
闻冬一路小跑到院中,气喘吁吁道:“结束了姑娘,结束了!”
“四殿下赢了,是四殿下赢了,大姑娘成了皇后娘娘了!”
明熙茫然又迟钝地眨眼,她僵硬地站起,第一反应是,自己想了一整夜的计划终究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她的姐姐,她最爱最喜欢的叶明芷,终究还是要披上重重枷锁,被深宫墙垣掩埋。
一夜没睡的沉重得像不是她的了一样,明熙往前刚踏出一步,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承历二十六年冬,四殿下李怀序拥兵入京,以毒杀先皇为由诛杀太子李怀宜,大胜。
寅时,皇后孙氏绞死长公主李怀南,后自戕而亡。
承历二十六年冬,李怀序继位,叶家长女叶氏为后,改国号为顺。
*
前世。
得知李怀序称帝后,明熙惊得摔了手中的茶盏,她惶然无措道:“怎么,那太子,可是……”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等她消化,圣旨便已经到了。
简而言之就是帝后想要见她。
入宫面见帝后就马虎不得,不能再向以往去咸安找姐姐玩时,随便穿一件汴京时兴的长裙了。
她被几个谨慎又动作熟稔的嬷嬷套了一层又一层的宫装,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马车在宫中走一道门就要停上许久,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车厢内外有没有危险的东西。
一早出的门,几乎中午才入了殿。
宫人们都被提前撤下了,整个大殿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单薄的身影穿着华丽沉重的凤袍,侧着坐在高处。
明熙小声喊:“姐姐?”
一旁跟着带路的嬷嬷皱眉不喜道:“该先行礼,并唤娘娘。”
明熙慌得出了些汗,手忙脚乱行了个滑稽的礼,有些窘迫地喊出那个分外疏离的称呼:“……娘娘。”
没人回答,她悄悄抬头去望,望见叶明芷正低着头看她,眼底满是苦笑和荒唐。
*
李怀序登帝,最高兴的莫过于叶鸿文了。
他自听到消息起就一直红光满面的,叶府的门楣这几日都快被踏平,上门道贺攀关系的一波接着一波。
叶鸿文还总是喜欢带上明熙一起,想着在从这对名贵里挑一户把她也嫁了。
明熙懒得应付这种场面,总是跑出去,在外面一待就是一天。
李阙死了,慕箴的身份也光明正大地回来了,她却不能在渔阳那样整日黏在他身边。
这几日都与慕箴约在之前的那家茶楼,明熙发现那儿的点心和说书都还蛮有意思的,便总是开一间厢房,一坐就是一天。
今日上楼时,还没进门就听见慕箴在与谁说话。
她愣了愣,还是推门进去,望清屋内的人,狠狠吓了一跳。
“姐…娘娘?”
叶明芷正坐在慕箴身边,在问他什么,李怀序将桌上的糕点都切成了小块,方便她捻着吃。
二人都穿着一身常服,简约休闲。
听闻明熙声音,她狠狠皱眉:“能不能别一见面就倒胃口。”
明熙惊诧下,还不忘将门严严实实关上。
“你们怎么出来了??”
毕竟将将继位,需要处理的事一定不少,姐妹两许久不见,明熙打量着她,发现姐姐竟然还胖了一些。
脸颊肉更饱满了,看着精气神比之前在叶府中还好一些。
明熙惊讶得没说话,李怀序抿唇笑了一下:“明芷说在宫中有些闷,我今日就带她出来走走。”
“没想到来这儿碰着慕公子了。”
叶明芷掐着她的脸:“别跟宫里那群人学,我都出宫了,别瞎叫。”
明熙被她掐的疼,眼泪汪汪的:“姐姐姐姐,快松手啊。”
她摸着被掐红的脸,又看看性情变了许多的叶明芷,头顶慢慢冒出一个问号。
李怀序将茶杯递过去:“喝吧。”
明熙见不冒热气的茶水,心里莫名有些酸溜溜的:“姐姐爱喝冷茶你都知道了啊?”
李怀序闻言轻笑:“自然。”
明熙不服,又道:“那姐姐秋冬爱吃冷的梅子酒,春夏爱吃新鲜的莲子,这些你也知道吗?”
“自然!”莫名的攀比心起来,明明已经是皇帝了,却还是摆脱不了骨子里的稚气。
李怀序如数家珍:“明芷贪凉,午睡时不爱盖被,连毯子都嫌热,要等她睡着后盖上还要时不时看看她有没有踢,这些你知道吗?”
明熙张牙舞爪:“当然知道!别以为你娶了姐姐就能比我更了解她!”
李怀序也较起真来:“我与明芷朝夕相处,夜夜同眠,自然是我更了解!”
“你!”
明熙被气得小脸通红,揪着叶明芷的衣袖问:“姐姐你来说!”
被二人看着,叶明芷只是淡淡喝了口茶,将明熙的手攥在手心,对慕箴浅笑:“见笑了。”
慕箴也笑得开怀:“不会。”
见他两人笑得开心,明熙一脸幽怨地望着慕箴:“你都不帮我!”
慕箴坐到她身边,牵住了她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摩挲了下。
低音道:“抱歉。”
明熙被他蹭蹭,心里也没多生气了。
姐姐被李怀序照顾得好,她应是最高兴的那个。
于是她问叶明芷:“姐姐,你喜欢当娘娘吗?”
“不喜欢,”她斩钉截铁道,“又闷事情又多。”
李怀序闻言有些紧张:“我会经常带你出来玩的!”
“那我可就真成妖后了。”
“我会管住史官的笔,不让他们乱写的。”
叶明芷捂头,叹了口气。
明熙望望他二人,垂眸笑了笑。
她埋进慕箴的怀中,感受着好闻的木香,偏头望见李怀序惊愕又犹豫的神情。
明熙歪头道:“怎么了,陛下?”
被她这句陛下呛得半天没有声音,李怀序嗫嚅道:“季飞绍…他知道吗?”
明熙心情一下沉了,她眉眼几分烦意:“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好端端地提起那人,明熙又想到前世,她狠狠皱眉:“这几天他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啊?”李怀序愣愣,“没有啊,他只问了何泾那边山匪的事,我都解决了就没有说什么了。”
明熙上手,扼住他手腕,不知是她没诊出来,还是季飞绍暂时没有动手。
脉象平稳,没有任何毒发迹象。
她真切说道:“陛下既然已经继位,这段时日恐有不少人心思不正,处理政务时,你和姐姐平时也要多注意一些。”
李怀序何曾见过她这般体贴,眼看是真的把自己也试作家人,他正襟危坐,严肃点头:“我记住了。”
明熙垂眸想了很久,想到前世李怀序后期脏器枯竭,死都死得很痛苦。
她还记得当时跟着晋修去为他诊治时的病症和毒素,回去之后和晋修研究一下,做几份预防的方子出来好了。
姐姐难得在婚后还过得开心,若是李怀序死了,她岂不是又要一个人撑起这个天下。
反正是为了姐姐好,明熙别扭地心想,绝不是因为认可他这个姐夫了。
第90章 世子
回府之后, 明熙就一直在着手研究李怀序预防的药方。
慕箴坐在她的院子里,一直看着她忙前忙后,侍弄草药的身影, 问道:“陛下的身子健朗,宫内还有太医院,不必这般忧心吧。”
“目前看是健朗,但真要出事那不就晚了吗。”
明熙的身影走来走去,一刻不停。
慕箴跟在她身后帮忙,许久也不见她得空望自己一眼。
不觉有些吃味:“明熙有很多事瞒着我呢。”
听到这句话, 她身子一僵, 下意识以为是在说李怀序中毒一事, 条件反射道:“我也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季大人对你是什么心思呢?”
二人的话同时响起,明熙愣住, 没想到他突然说的是这件事。
是今日李怀序的迟疑被他察觉了吗。
慕箴上前, 有些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明熙这样受欢迎, 便是季大人也不例外, 如今他步步高升,说不准过几日就要去求陛下赐婚了。”
“如果陛下同意了, 明熙,到时你该怎么办啊?”
明熙没想那么多, 先不说李怀序绝不会背着姐姐的意思同意, 再者说, 季飞绍这种利欲熏心的家伙, 要娶谁也一定会娶对自己有帮助的。
如今李怀序已经登位,她对季飞绍而言没有任何用处了, 即便他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如今时局不稳, 他的婚事可是最能为他自己笼络朝臣的筹码了,在权势面前,情爱算个什么?
她上辈子不是已经领会过了吗。
所以明熙完全不担心,双眼澄澈望着眼前人,牵起他再也没摘下过指环的手:“我要嫁的人早就决定好了,除了这个人,其他人谁来我也不听。”
慕箴只望着她纯良的一双眼,像是迷路的幼鹿一般无辜明亮,心中无奈喟叹。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这个人,好像并不知道旁人对她要命的偏执和野心。
且不说他自己,便是那位没见过几眼的季大人,从他望向明熙每一个潮湿又幽深的眼底,他都知道这人一定会像他一样,对于明熙是死也不会放手的。
不过这些阴郁的角落不属于她,就像将军府的黑暗面赵仲陵永远也不会让赵姝意察觉一样。
慕箴珍之又重地在她额角落下轻柔一吻。
这些腌臜事都交给他们来处理,至于明熙,她只需要干净明丽地站在温暖的阳光下,接受着所有人的喜爱就好。
*
过了几日,明熙将自己琢磨出的药方拿去给晋修看时,正巧赶上他日常进宫为李怀序诊平安脉的日子。
她便也跟着一起。
马车上,晋修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批注,看了很久很久。
恰逢听到明熙问他:“陛下这几日身子没什么大碍吧?”
晋修平静抬头,不知怎么觉得几日不见,他面色苍白了些。
他轻轻摇头,只是对着明熙道:“你这药方,若是要诊治你所说的病症,不会见效。”
明熙神色一变。
又听见他说:“先是疲累,无力,浑身酸痛,药效爆发时开始脱水,呕血不止,最终昏睡在床,不复清醒,直至脏器尽数衰竭而死。”
他一条条列举出明熙向他描述出来的症状,停顿了一会:“这是北朔一带记载过的毒剂无定枯荣,杀人无形,最早是善蛊毒的家族研制出来,但已经销声匿迹了很久,没多少人再见到过。”
他抬眼,望向已经傻眼了的明熙:“此毒,无解的。”
北朔?销声匿迹了很久?
明熙面色发白,那季飞绍是怎么有的?
前世他替李怀序出征过几次,是在那时拿到的?可是他一个中原人,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找到失传很久的毒剂?
又或是…
明熙想到她前后活了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摸清季飞绍的身世来历。
他没有家人,没有亲戚,在十几岁到汴京参加科举一战成名前,他的人生简直就像是一片空白。
难不成,明熙甚至荒诞地想,难不成季飞绍是北朔派来大政的卧底,所以才要一门心思将朝廷内外搅成一团浑水?
还没等她想明白,已经到了宫内。
明熙握着晋修的手,甚至有些哀求:“若是,若是你一旦查出李怀序有中毒的症状,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她明晃晃的眼睛里,害怕和惶恐几乎要冲出来,晋修什么也没说,只是贪恋地握着她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外面越是探讨,明熙心中越是不安,结果进了乾清宫的门,望见李怀序正抱着叶明芷红着眼撒娇。
“我不要,我是你一个人的丈夫,你怎么可以给我选妃呢?”
叶明芷面无表情:“陛下,皇嗣问题刻不容缓,你应该广开后宫才是。”
“既然知道刻不容缓,今晚可就别赶我去偏殿了吧?”
明熙:……
她在外头替他担惊受怕,他在这跟她姐姐打情骂俏!
见到二人来,叶明芷飞快挣脱了李怀序的手,走到跟前摸了把明熙的头:“你怎么来了?”
明熙扫视了二人,闷着脸没说话,看到一旁打开的木箱,皱眉问了句:“季大人方才来了吗?”
这么一句话,全殿的人都望了过来,晋修更是飞快地扫了眼那箱中的东西,抿紧了唇。
“怎么这么问?”
明熙顿了顿,又若无所属地说:“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他今日若在宫中我一会就走。”
“他不在,你陪你姐姐在宫里待一阵吧。”李怀序一边将手腕上翻方便晋修动作,一边回答她,“后花园近几日栽培了一种新品种的海棠,你姐姐说你喜欢,一会去看看。”
明熙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又指着那箱子问:“这是什么?”
不怪乎她方才的反应,因为这一厢东西,明熙从前是见过的,并且印象深刻。
也是在前世李怀序登基之后,因为季飞绍不同意她常去宫里见她姐姐,那时明熙和他生了很久的气,冷战了好一会儿。
后来有一日,闻冬跑来跟她说,大人今日回来抱着一箱不知道什么东西,心情看着很不好。
她那时还是对季飞绍有很深的感情,闻言有些担心,便去书房找他。
那时他就像丢了魂一样,站在书房中央,对着那个箱子怔怔出神。
那是个华美陈旧的紫檀木箱,里面放得不外乎是一些书画古籍之类的东西,当时他手中还拿着一块暗红色的庚帖,明熙以为又是谁家的宴会让他烦心。
她上前,虽还在气头上,但也遮掩不住担忧:“怎么了?”
季飞绍闻言抬起头,明熙望见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双眼被灼烧得赤红,遍布可怖的血丝,眼底幽暗又阴鸷的暗光就像是无边的炼狱,承载了太多复杂看不真切的情绪。
他喘着粗气,发出痛苦又绝望地呻/吟,整个人就像是被一座看不见的沉重的山脉压下,下一秒就要被撕裂的崩溃。
“怎么了?”明熙吓坏了,赶忙上前摸摸他的脸,“哪里不舒服?还是受伤了?”
被她微凉的双手触摸,季飞绍在她的掌心闭上眼,落下清晰的两道眼泪。
当夜,她被季飞绍翻来覆去地折磨,那时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雨,明熙只觉屋内也进了雨。
冷雨落在她脸上,是滚烫的眼泪,是反反复复的情/潮和浪花,更是后来遮掩不住的细密水声。
直到最后季飞绍用了死力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
明熙哭哑了嗓子,还能分心关怀他:“今日到底怎么了?”
季飞绍的声音比她还哑,就像幼时的她因为养在身边的猫奴死去后,痛哭了几日的哀痛和脆弱。
“……别离开我。”
明熙当时只以为是多日的吵架让他心生悔意,于是她笑了笑:“我怎么舍得。”
季飞绍仍在颤抖,不住地在她耳旁重复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
“这是文寿侯的遗物,今日有位大臣偶然所得,不敢私藏上交来的。”
明熙站在乾清宫的大殿之内,记忆与现实的两道声音好像交缠在了一起,在她脑中轰鸣炸裂。
她突然有些茫然,她以为这箱东西,再怎么也是季飞绍送来的,怎么好端端又扯出那个文寿侯。
“文寿侯的东西?”
叶明芷听闻,也上前去看。
见她感兴趣,李怀序坐直了身子回忆:“好像是文寿侯生前的好友,一直保留着这箱文物,但因为父亲生前最是忌讳文寿侯一事,他一直没敢说,后来被人发现了,生怕惹出什么祸端,便送来汴京了。”
“我记得文寿侯生前最爱收集字画古籍,我看挺有价值的,便想着留下了。”
明熙还在震惊和疑惑之中,却见叶明芷左翻右找,终于找到想要的东西一般,从箱子中捻出了一张暗红色的东西。
她看了两眼,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叹了口气。
“说起来,年幼时我还听母亲说过,她与文寿侯家的世子夫人是闺中密友,关系颇深。”
她将那张拜帖一样的东西拿到明熙面前。
“她当时刚有了身孕,便与世子夫人交换了庚帖,说如果生的是女儿,便要订场娃娃亲呢。”
明熙被惊得一身冷汗,手抖的不行,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只白着脸偏头去看。
她和一个陌生的名字,双方的籍贯都写在上面,并不正式,说是定亲用的生辰帖,更像是密友间扮家家酒的小玩具。
叶明芷还在说着什么:“不过后来你还没出生,文寿侯府就出了那档子事,爹他嫌晦气,便将那小世子的庚帖烧了。”
“后来母亲还特地去找过你的,不过再也没找到,没想到兜兜转转十几年,居然又回来了。”
姐姐的声音像是笼在雾中让她听不真切,却还是努力地将每一个字都辨别了出来。
明熙的声音晦涩无比,说话都十分艰难:“那个小世子,叫什么?”
叶明芷皱眉,似在回忆,不过已经十几年过去,她也早就没了印象:“是文寿侯大人王吉的嫡长孙,叫王…”
她望向手中的庚帖。
“王琤。”
晋修收回把脉的手,眉眼不抬,声音淡淡:“文寿侯小世子,王琤,事发时不过六岁,连字都未取。”
叶明芷望着手中书写的名字,点了点头:“说起来也是可怜,文寿侯簪缨之族,世代鼎盛,若……没出那档子事,你兴许会喜欢那个小世子呢。”
脑子里就像被雷劈过一般发麻,姐姐说的什么话都再也听不进去了,过往种种细枝末节的每一帧画面,一一在她眼前滑过,好像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为什么季飞绍会在那日得到箱子后情绪失控。
为什么一定要祸乱大政上下,为什么那么恨李家的人,要他们各个都不得善终,就连最小的小侄子他也不肯放过。
她想了十几年的秘密,终于在见到这箱被胡乱保管,文书字画都有些残破的遗物时揭开。
明熙接过姐姐手中那张可笑的,陈旧的,不知沾染上了什么污渍的生辰贴,上面整整齐齐写着自己的名字。
叶明芷说过,梅息苒还没有身孕时,便将名字起好了,因为这个名字,无论男孩女孩都能用。
【渔阳安阳侯府叶明熙×汴京文寿侯府王琤
芝兰百世 白首成约】
明熙倏地笑了,满眼的荒唐和不可置信。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这么一桩幼稚且可笑的婚约,更可笑的是,在某种意义上,这份庚帖最终真的发挥了作用,在她与季飞绍兜兜转转的那几年,他们成亲,拜堂,就像两位夫人曾经约定和想象中的那样,只是她们都没有见到。
这一切都让明熙心情复杂,又几欲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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