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赵竞持觉得自己挫败极了, 二十九年以来没有这样手忙脚乱的时刻,就昨天那事,完全是因为车里不好施展, 不然他可能这点东西都学不来吗?
可荀秋非要气他, 惋惜地叹着,假模假样地敷衍着呜咽。他在沉闷的粗喘中伸手扶上她低垂的脸颊, 侧过来一瞧, 人家眼神清明,唇角微勾, 这像样吗?
而且她只带了一个,让他都没有办法学习进步。
好气好气, 大半夜洗了车回到家, 赵竞持越想越恼火,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都睡不着。
可明天一大早还得载荀秋回桥水镇,总归还是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睡了几个小时。
早上8点多, 他装好很久没用的儿童座椅,到达了融贸小区。
这会儿陈雯很照顾他的口味, 煮的面清汤寡水, 一点儿辣椒也没放, 上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是被认可的女婿特有待遇。
赵竞持忙不迭地道谢, 一侧过来, 看见荀秋鼓着两颊, 撑在椅子上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他在桌子下捏住她柔软滑腻的手, 忽然想起了昨晚手掌按住她平坦小腹的触感,脑子里蹦出来乱七八糟的画面, 沉静自制已经抛到九霄云外,赵竞持霎时呼吸发滞,咳了声,手肘搁在桌旁,稍微往后靠了靠。
荀秋暼了一眼自己碗里的荷包蛋,“我这个没你那个圆。”她不满地昂首对陈雯说道,“他还没进门呢,就区别对待了?”
什么进门不进门的,陈雯闻言眼前直发黑,哪有这样说男人的,人家小赵听了心里肯定不舒服。她把肉躁子碗重重一放,落座,一边往谢梁碗里加料,一边低声嘀咕,“胡言乱语,三十岁的人了,嫌这鸡蛋不好就自己去煎,圆的扁的,扁的圆的,味道不都是一个样?”
“哪里一样啊!”荀秋气呼呼的,“我的蛋黄都跑到外面来了!”
赵竞持笑,把自己的荷包蛋夹到荀秋碗里。
谢梁年纪虽然小,但也明白自己又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面上有掩饰不住的低落。
大人们看出他的情绪,都忍不住叹气。这个孩子很乖巧,住在这里一个多月,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就连饮食上也不挑剔,给什么就吃什么。
陈雯也有点舍不得,给他准备好了新衣服和零食,放进小行李箱,送他们到了地下车库。
谢梁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很快接受,回了几次头去看陈雯,到底没开口说任何事情,自己爬上后车座,乖巧地绑上带子。
叔公就住在桥水镇旁边的谢家滩,赵竞持稍微绕了点路,跟着导航绕进一条小道,把车驶入了村里。
清晨的村落很冷清,年轻人大部分都去了深圳打工,留守老人三三两两聚在村口的葱郁的大榕树下,摇着蒲扇,远远地打量赵竞持的车。
灰败,沉寂,即使是夏日蝉鸣和暖阳绿茵,也破除不了这里滞后于现代的凋敝景象。
荀秋看向后视镜,谢梁用力地抿着唇,眼睛里水光轻闪,他敏感地察觉到她的目光,很快转向车窗,只留给她一个侧脸。
这种沉默和顺从,都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坚忍。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薛均,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吗?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被大人们送到陌生的地方去。
屏声敛息,四处辗转,没有家的方向。
他的叔公年纪大概60来岁,瘦杆的寡居老人,脆得像一张干枯的叶子。
“叔。”赵竞持很怀疑对面根本就不识字,他有些犹豫地把一叠档案文件送过去,“这是——”
话音未落,对面枯瘦到像爪子一样的手夺过了它,混浊的眼睛亮出光芒,“这是谢树的存折吧。”
荀秋心里突跳,牵着孩子的手好像开始发烫。
“不是。”赵竞持好笑地和她对视一眼,耐心地和叔公解释道,“谢树的财产还在清算中,这是您收养谢梁的手续,还有他的档案文件,以及幼儿园开的证明,明年他也要上小学的,您要是实在搞不懂,就找村委会帮忙吧。”
“哦,那行。”叔公的情绪收敛了些,走两步过来牵住了谢梁的手,而后者皱了皱眉,另一手紧紧拉在小书包的带子上,很排斥老人带着不够清洁的气味靠近。
“那什么时候能算完呢?”他问,“到时候还是你们送过来吗?”
赵竞持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么,微微叹了口气,还是扬着笑脸,“出来了马上就送过来,您尽管放心,照顾好孩子,等我们的消息就行了。”
叔公这才喜笑颜开,要留他们在家里吃饭,赵竞持客气摆手,把小行李箱提起来,要送到谢梁的新房间去。
叔公松开了谢梁,殷勤为赵竞持指引。
荀秋看了一眼呆在原地不动的谢梁,到底还是蹲下来嘱咐他,“姨姨要走了,你记得要听叔公的话。”
谢梁看着她,没有说话。
荀秋叹了声,伸手确认了他右手的电话手表还能正常使用,“有事可以给姨姨打电话,知道吗?在村子里不要乱跑,离狗狗远一点,也不要去池塘旁边玩,知不知道?”
谢梁慢慢伸手拽住了她的衣服,白皙透亮的小脸抬起来,他无辜而清澈的眼睛轻眨,“姨姨,我是讨人厌的孩子吗?”
“不是。”荀秋心里发紧,马上把他抱起来,哄道,“怎么会呢,谢梁是乖孩子,姨姨喜欢你,每个人都喜欢你。”
“真的吗?”他看着她,“那姨姨能一直喜欢我吗?”
荀秋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她想起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也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细密的雨声充斥耳膜,薛均的睫毛被昏暗的应声灯染成黯淡的金色,他低垂着眼睛,语气恳切地乞求她的喜欢。
“…会。”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姨姨一直喜欢你,记得有事就要和姨姨说,知道吗?”她再次点了点他的手表,“充电的时候叫叔公帮助你,不要自己去插电源线。”
“嗯。”孩子总算有了一丝笑容,他很用力地点头,目送荀秋和赵竞持离去。
车子里的气压太低了,荀秋显然心情低落,赵竞持也有些感慨,这样的亲戚真的能把小孩子照顾好吗?刚才看那个房间里都没有装空调,90年代的电风扇,一按下去,噪音吱吱哇哇地响。
“你哥呢,怎么今天他不用过来?”他试图找出话题。
“他们一家前几天去海南玩了。”
羡慕荀天的先见之明,使得他不必到这种场合来应付。桥水镇的一个老叔百年而亡,按照不知道谁定的老旧族规,荀家的人都要过来瞻仰遗容,荀秋本来不想来的,可刚巧又是15号,陈雯也劝她,只得认命过来。
这位叔她从来都没见过,更不用谈任何情义,上去磕了几个头,送了挽金,坐在一旁嗑瓜子,看白事知宾领着家属办流程就是。
他们坐在角落的一张长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们吃了中午就回去吗?还是晚上那顿也吃?”
说实话,赵竞持听着那知宾的喊魂声,越来越觉得困,他往荀秋身上靠了靠,鼻子轻动,淡淡的兰花香气在一众香烛味中独树一帜,很好地宽慰他的倦怠。
荀秋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只敷衍地“嗯”了一声,皱着眉继续回李霄野的消息。
四代沉浸舱的制作接近尾声,可在关键时候又出了问题,李霄野调试了几次都不行,这简直是前所未有。
赵竞持“唔”了声,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人的视频电话打进来,爆竹声时不时响起,荀秋起身,冲赵竞持抱歉地笑了下,“我有点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不好?”
“行。”
她把包包搁在他腿上,一手打开了蓝牙耳机的盒子,按下接通的后一秒,清朗干净的男声从手机里传出来,李霄野“啧”了声,“这在哪儿呢我的秋?”
赵竞持看着屏幕上年轻俊朗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笑容微微敛下,他生出雄性动物本能的防备。
荀秋疑惑地摸了摸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怎么没自动连上?
“你等一下啊。”她又开了一次盒子,“叮——”的一声蓝牙连接上,她松口气,“好了,你把屏幕转过去我看下排线走向。”荀秋一边说着,往安静处走去。
知宾已经不知道唱了几遍,来吊唁的人也来来回回,荀秋拧眉站在外边的一棵柳树下,很认真地在解决偏误。
赵竞持百无聊赖地搭着她包包上的五金扣,却不想突然有一阵风转到他对面,他侧过一瞧,慢慢眯了眯眼睛。
她那个后妈正襟危坐,不知道想做什么。
他知道荀秋厌恶着她,而以他的阶级,并不需要和她有什么场面上的客气,赵竞持没有给多余的眼神,可何香怎会放过这次机会。
“赵警官。”她笑得开怀,“陪秋秋过来的啊?怎么没见着她呢?”
赵竞持好笑地哼出个鼻音,看了一眼荀秋的方向,又转过来,问何香,“你有什么事儿么?”
何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又笑一声,“哪有什么事儿,这不就是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嘛,秋秋也真是的,什么电话这么要紧,赵警官人生地不熟的,哪能丢在这儿呢。”
“你们是相亲认识的吧?”何香很明白这些小年轻的态度,明知故问了一句,又自顾自接下话头,“秋秋倒是相了几个,不过赵警官的条件是最好的,不像之前那个开厂的老总,光有几个钱,年纪也忒大了点,还对秋秋口出狂言的,我看着就不好。”
赵竞持皱了皱眉,“谁对荀秋口出狂言?”
何香叹了一声,仿佛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似模似样地解释道,“就是之前秋秋在雾城和男朋友同居的事情啊,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我都说了,人家两个是合作伙伴,住在一起也是方便工作嘛。那老总本来对秋秋是很满意的啦,一听这个就想歪了。”
她一捂嘴巴,“哎哟”站起来,讪讪地笑了声,“你看我,本来不应该乱说的嘛,不过赵警官现在是自己人,不会介意我这张嘴吧?”
她见赵竞持沉默,心里洋洋得意,继续说道,“秋秋那个男朋友也挺好的,听说是五百强的高管呢,就是后来出国了,秋秋孝顺嘛,要回江城来,这不就闹崩了,不然啊,肯定早都结婚了,毕竟同居了两三年,感情肯定都到位了嘛。”
第八十二章
接近报考与招生的档口, 电信诈骗案件频发,经侦队忙得脚不沾地。从桥水镇回来没几天,赵竞持再次往雾城出差。
悠游自在的暑假过了一半, 八月学校又不定时的有一些会议要参加, 荀秋抓紧时间躲在屋子里补番。
当囧雪和龙妈站在铁王座旁边争吵的时候,荀秋脑子都快炸了, 端着的冰激凌也忘记吃, 听了几句天下大同的发言,总算看见爱人间牵强附会、持刀相向的反目。
她忍无可忍地按下暂停键, 骂了一句脏话,极力压制住一脚踹翻电脑的冲动, 放下冰碗去摸手机。
手指敲在屏幕上哒哒哒地响, 力度之大不足倾泻她的愤怒和失望。
深蓝:【啊啊啊我受不了了, 这什么破玩意?!】
那边回复的很快, 严知发来一个懵怔的表情包。
阿飞:【估计马丁只给了他们一个结局,中间的剧情是DB两兄弟自己脑补的。】
是的, 毕竟原著还没有写完,荀秋好受一些, 深吸了一口气, 回复, 【看得脑袋缺氧, 我真的要刀了那两个灾舅子。】
发完这条, 她仍然不够解气, 用力按住语音键, 说道, “第三集 的时候我就觉得剧情有点怪,这个发展真的——不会拍就别拍啊!让卓耿一口把囧雪吞了算了!”
话音刚落, 门锁“咔咔”轻响,荀秋松手让语音发了出去,回头,陈雯端着葡萄碗进房间来了。
蝉蛹式的坐势多伤脊椎啊,陈雯瞪过来一眼。
“妈妈。”荀秋忙扯纸巾抹了下嘴巴,把脚从电竞椅上放下来,规规矩矩地坐好。
陈雯用手里的布把碗外边水珠擦干,顺手放在电脑桌旁边,荀秋凑过去看,眼睛亮了亮,伸手捻出一颗放进嘴巴。
“刚和谁打电话呢?”陈雯在床上坐下,似乎有想要长谈的打算。
“就严知。”荀秋很自然地说,“我们看电视呢。”
陈雯皱了皱眉,没发表意见,问荀秋,“这几天好像没看见你和小赵联系?”
都是乡里乡亲,何香给赵竞持上眼药的事很快传得到处都是,自然也进了陈雯的耳朵。
陈雯听了气得差点晕过去,打电话到荀令那边,荀令却轻信何香的片面之词,说人只是好心办坏事。
“哦。”荀秋看了眼手机,说道,“赵竞持去办案了嘛,他很忙的。”
“再忙也得吃饭睡觉吧,这些时候都没空联系吗?”
荀秋笑了声,说道,“你还别说,他们有时候是真没时间吃饭睡觉呢,而且这两天嫌疑人钻进深山野林,手机哪里有信号啊!”
工作中失联了两三天,荀秋没太在意,可陈雯急得抓心挠肝,想来想去怪不到谁身上,叹气,“还是怪我。”
“怎么了啊?”荀秋不明白,“干嘛怪你?”
陈雯摇头不说,可架不住荀秋的追问,只好抹着泪水,“要不是我图个爽快离了婚,何香这种人哪里能欺负到你身上来,也是你爸爸不作为,这种事也和她说,要是你和小赵因为这个事情黄了,妈妈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妈妈!”
荀秋还和小时候一样,看见妈妈的眼泪实在难受,她放下碗走到床边,把抽纸递了过去,勉强扯了个笑容,开玩笑,“这有什么嘛,没了小赵,我再相一个就是了,喊琴琴阿姨给我介绍嘛。”
陈雯气愤地拍了她一下,“哪里还有比小赵好的!?”
荀秋失笑,“他哪里就是最好的了,长那么高,我看他还得仰着头,说不定结婚没多久就得颈椎病了呢。”
“胡说八道!”陈雯可不想和她开玩笑,“长得高多好,你这么矮,以后小孩子矮了也被人笑。”
“我也没因为矮被人笑啊!”
陈雯瞪她,“那你是女孩子嘛,男孩子矮了肯定要被人家笑。”
荀秋笑,“还没结婚呢,你男女都给我们定好了啊!”
陈雯理所当然,“小赵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你肯定得给他生个男孩子才行。”
新旧观念已经不是第一次冲突,一旦荀秋开始抗争,那边就是大段的道理和规矩,以及止不住的眼泪攻势。
唇角慢慢下压,荀秋忍住了那句“如果没生男孩怎么办”。
怎么办,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荀天和张闵从来没有停止过被催生二胎,所以一到暑假,就烦不胜烦地去了海南玩耍。
荀秋知道,在江城,没有儿子是会被人嘲笑的,就像琴琴阿姨,他们那时候计划生育,都是看过是男孩才会生下来,琴琴阿姨的医生看错了,生下来是女孩。
尽管这个女孩子是所有同辈孩子中最优秀的,考上清北,留学美国,进大企业做事,可仍然架不住琴琴阿姨在酒后失言,遗憾自己没有儿子。
荀秋不想争辩,只劝说道,“我和小赵好着呢,等他回江城,我再请他来家里吃饭嘛,你就别担心了。”
那天在桥水镇,她打完电话回来,何香一边离开,一边还扔下一句,“…不过小赵你也别担心,同居两三年和结婚了再离婚也没什么区别嘛,离了婚肯定就是没感情了,你别担心哈,我们秋秋——”
赵竞持眼神冰冷地望了她一眼,何香自觉也说得差不多了,撇嘴,很快离开。
赵竞持没问她任何事情,只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你这个后妈真是妙语连珠,我竟然无言以对。”
荀秋皱眉:“别后妈后妈的,没打证的。”
荀令不会那么蠢。
赵竞持长长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其实荀秋不知道赵竞持会不会在意她和李霄野同居过的事,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想法。
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拜拜。
她绝不可能赖过去强加解释。
“那就好。”陈雯心情稍霁,“那下次咱们做几个他爱吃的菜。”
她在荀秋手上拍了拍,语重心长,“不是妈妈要逼迫你,你要在这个环境里就得适应它,你不能和妈妈一样失败知道吗,我们秋一定能做好自己的事,也能嫁得好,婚姻幸福,儿女孝顺,平平安安,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荀秋忍了忍眼中的热意,很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和妈妈对着杠。
妈妈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思想固化很严重,能鼓起勇气和爸爸离婚已经用光了所有叛逆和自我,荀秋无法责备她分毫。
九月初。
周五的晚自习学生们都很乖,没有私自带手机的,看起来也都在认真写作业,寂静的教室里无人交头接耳,只有纸笔划动的小小声响。
荀秋看着手上完成好的教案,巡视了一遍教室,确认没有学生抬头,她慢慢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
她和赵竞持好像出了点问题。
开学那天,七中门□□通略有堵塞,荀秋骑着小绵羊从桥上过,刚巧遇见韩旭在值班,慢下来和他寒暄了两句,才知道赵竞持在八月的某一天已经回到江城。
他没有告诉她。
虽然微信上每天都聊天,可他没来找她。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荀秋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下意识对他进行了冷处理,十条消息里面可能挑一条礼貌回复,其他时候就说在忙,敷衍过去。
夜色深重,带着细雨的风从窗户飞进来,荀秋起身去关窗户,手一握上冰凉的把手,忽然想起了在从前薛均和严知送她回家的那段时间里,薛均在车棚里取了车,总会在栏杆外面那棵大樟树下等她。
红白的秋季校服半敞,薛均里面穿浅色衬衫或者T恤打底,自行车斜斜地架着,他一只脚踏在踏板,侧过身,乌黑蓬松的头发在夜风中轻轻拂动,深邃温和的眸子落着剔透干净的光。
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吧。
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眼前的身影却仍然在那里。
高个子的男人没有撑伞,路边的灯照亮了细细的雨线,晶莹的金色水雾静悄悄地落在他乌黑的短发。
荀秋怔忪地看着,而那人好像有所感知,很慢地抬头看向二楼的教室。
不是薛均…
她的睫毛颤了颤。
视线在空中交织,赵竞持神色轻默,眼中一点黯淡的微光在看在她的那一刻亮到耀眼,唇角慢慢勾起,他冲她挑了挑眉,把手抬到耳朵旁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荀秋想起他莫名其妙的疏远,顿时脸色一黑,立即拉上了窗户。
赵竞持摸了摸鼻子,有点莫名其妙地笑了声,低头给她发信息,【生气了?】
静音中的手机亮起一瞬,荀秋皱着鼻子打开,又按灭,没打算回复。
过了会儿,他又发来一个,【报告老师,雨好像越来越大了,我的罚站什么时候能结束?】
荀秋看了一眼窗外,雨细到接近于无,她没有回复。
晚自习结束,学生们很快冲出教室,荀秋不确定赵竞持还在不在,慢吞吞地整理了一会儿东西,忽然又见到张子翁和顾钦从外面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撑在讲台边角。
“怎么了?”荀秋顿下手上的动作,顺手拂去了顾钦脑袋上的水滴,男生别扭地退开,亮晶晶的眼睛轻闪,“荀老师…楼下…好像有人在等你。”
荀秋愣了下,很严肃,“好,谢谢,老师很快下去,你们也快回家去,别一会儿淋着雨。”
张子翁笑得嘴巴也歪了,很八卦地把脑袋凑过来,低声说,“老师,那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好像是个警官,是不是?”
荀秋笑,“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她竖起书本敲了敲,张子翁眼疾手快地帮她把装书袋打开,“老师,我帮您。”
这孩子,老油子了。荀秋无奈地谢了一声,放好东西,笑了笑,“好了,记得周末别去水边玩,注意安全。”
“晓得啦!”张子翁笑得灿烂。
看到荀秋挎好包包走出去,又扯住顾钦的衣服“欸”了几声,撞了撞他,故意大声说道,“说老师再见啊!”
荀秋回头瞧他们,顾钦只好挥手,“老师再见。”
她笑着,微微颔首,转到楼梯间去了。
“我没说错吧!”张子翁很得意,“我就说那是小秋的男朋友,你还不信。上次小秋住院也是他陪着的,让你去看,你又不去,光送一捧花,卡片也不知道写,这样小秋怎么会知道你在关心她?”
顾钦抿了抿唇,冷笑了一声,“我不需要她知道。”
张子翁暼一眼趴在栏杆上的朋友,长长地“哦”一声,“那干嘛还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啊,人家把你当小孩子,我劝你趁早放弃吧。”
赵竞持仍然等在楼下,荀秋就当没看到,拐了个弯走到正人楼办公室后面去拿车。
夏天的雨夜很安静,景观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倾斜到她身边,慢慢地靠近,赵竞持终于在角亭附近追上来,一下握住了她的手,拽住她停在原地。
荀秋挣了一下,抬头,眼睛瞪得很圆。
“荀秋。”他的声音带着点纵容的笑意,“干嘛生气啊,嗯?”
她不说话。
赵竞持试探道,“是因为我回来没和你说么?对于你来说,有我没我并不是那么无所谓的,是不是?”
荀秋冷冷地笑了声,“你想干嘛啊?”
赵竞持本来还想逗逗她,可看她样子似乎真的气得不轻,只好止了这个作死的念头,他从口袋拿出一张纸郑重放在她的手心,低声说道,“这些天我是有点忙,这个案子我不想拖太久,所以亲自去查,没有来找你,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会生气。”
荀秋有点疑惑,却还是就着路边昏黄的景观灯展开了那张纸。
这是江城第一经济侦查队开给某个公司的行政处罚决定书。
她粗略地阅读了一遍,原来是该公司因为4年前虚列工资、招待项目未代扣代缴个税等行为,被追罚税款以及滞纳金共计320万元。
所以他是在解释这些日子他很忙?
赵竞持笑,“你看看企业法人那一行。”
“何曾…”荀秋眼睛轻闪,姓何的,又是电子厂。难道是那个“何总”?
“就是他,回桥水镇那天,那个何阿姨可和我说了不少他的光荣事迹。”
“帮助”乡里人卖身份信息赚钱、送购物卡打通上下,拿大量现金发放工资,虽然何香是在炫耀何曾的财力,但进了赵竞持的耳朵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越听越觉得她好像是在向我举报企业不良行为。”赵竞持哼笑了一声,“那群众都举报到我面前来了,咱们也不能不管啊,这不就查了查嘛。”
他摸出手机递到她面前,相册里躺着一张红底表扬信,还盖着经侦队的公章。
赵竞持笑,“何阿姨太热心了,我特意为她争取到了一张表扬信和部分奖金,不过嘛,我也不知道她住哪里,只好等送通知的时候让何总转交了,他们都姓何,应该是认识的吧?”
荀秋完全呆住了,虽然他的操作完全合规合法,但是听着听着总觉得他好像夹带了点私货,她抬头,放低了声音,“你干嘛要这样做?”
赵竞持把通知书收进口袋,伸手抚住了她的脸颊,“荀秋,你知道,我说不出太多动听的话来,何香随意说你的是非,这事儿让我很生气。”
荀秋眨了眨眼。
“总之,我想说…我不会看着别人欺负你,你懂吗?”他紧张地吞咽,想抱她在怀里,可想到这里是学校,到底还是忍住了,赵竞持轻吁一口。
“做我女朋友,和我结婚。”
荀秋感动没有一秒钟,对面那人又俯在她耳边,继续说道,“还有,今晚别回家了,好不好?”
第八十三章
荀秋才没有空在这里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 她这个周末很忙碌,明天一大早还得去一趟西胡镇。
她骑着小绵羊从教师车棚出来,睨赵竞持一眼, 他忙去扒拉人家的备用头盔, 很快戴在脑袋上,赖上了车。
小绵羊慢慢地往西宛广场开。
赵竞持犹豫了一下, 又厚着脸皮往前靠了靠, 把手轻轻握在人家腰上,确定荀秋没有什么反感, 得寸进尺地把脑袋也压过去,半靠在她的肩膀上。
“去西胡镇干嘛啊?那里可有段距离, 你就骑电动车过去?”
幽幽的香气扑到鼻子上, 他咳了声, 一本正经的模样。
荀秋没理会他的小动作, 专心看着前面,“我同学会过来接我。”
“什么同学啊?”赵竞持有点郁闷, 轻轻在她腰上刮了一下,放低了声音, “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
“要你管。”是谁不来见她啊, 荀秋听了想翻白眼。
赵竞持:“我就问问。你们去玩么, 还是怎么的, 同学聚会啊?我能不能一起去?”
“不是去玩。”
李思源在西胡镇开了一家农家乐, 想找个人做一下智能收银移动多功能终端, 咨询了李霄野, 后者顺手把这笔轻松的外快扔给荀秋——系统李霄野有现成的, 已经备份给她,她到店安装和教学就好, 也不算复杂。
她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赵竞持知道她有正事了,很无奈地问,“那礼拜天呢?可以请你看电影吃饭么?”
“不行啊。”
周日学校给她安排了个接待优秀校友的活,顺便还要参与布置小礼堂,为周一下午的演讲会做准备。
赵竞持有点愣怔住了,她是在委婉地拒绝他吗?或者仍然在生气?
“接待校友啊?七中没有行政部么,怎么把这事儿安排给——”赵竞持顿了下,很快接上,“安排给咱们小秋?”
其实关于这个事儿她也不是很理解。
不过,怎么就是咱们小秋了?
车子到达小区楼下,荀秋拐进停车棚,撑好车子,摘下了头盔,她蓬了蓬被压扁的头发,重新戴好眼镜。
“人手不够吧,或者别人有事?刘校长亲自安排的,我也没法子不去。”她慢吞吞地说着,“我到咯,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赵竞持没接话,摘下绵羊头盔放好,伸手抚在她脸上,轻轻摩挲。
荀秋在学校的打扮端正严肃,略为宽松的麻混纺长袖衬衫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下摆没入黑色的西装休闲裤,一丝肌肤都没有露在外面。
好正经啊。赵竞持磨了磨牙齿。
天色黯淡,无星无月,旧小区在十点钟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停车棚里摇摇欲坠的昏斜线灯好像接触不良,亮两下,闪一下,寂静中窜出吱吱呀呀的电流声。
“荀老师被迫加班,好可怜哦。”赵竞持靠近了一步,指腹从她的下巴擦过,慢慢移动到额角耳后,小心摘去了她的眼镜,俯身吻了下去。
浅尝辄止的亲吻持续不到三秒钟,赵竞持揉了下耳朵,把眼镜搁在小绵羊的座椅。
荀秋疑惑于他的蜻蜓点水。
“那个…你还没有回答我。”他挠挠头,“你不回答,我心里慌着呢,不敢轻举妄动好吧。”
荀秋哼笑了声,反问他,“你不敢?不都亲了么?”
“那你是同意了?”他的眼睛亮了亮。
“同意什么啊?”她笑,明知故问。
炙热的掌心再次握住她的腰,赵竞持微微收紧手臂,把她扣进了怀中,他低下头,声线温柔,“做我女朋友?”
荀秋想了想,轻轻地“嗯”了声。
灼热的亲吻落下来,赵竞持抚住了她的脸颊,在柔软的唇间慢慢吮吻,缱绻中纠缠不定的唇舌逐渐加重力度,呼吸失去节奏,他不受控制地重重喘息,心尖却颤得谨慎。
“和我结婚?”他抵住她的额头,耳朵竖得老高,很怕听到她的拒绝。
“可以考虑。”
可以考虑和可以也就二字之差而已嘛,赵竞持深受振奋。
纠缠的吻一直断断续续地延续到503门外,热烈的情意传过来,她的包包一下撞在了楼间的栏杆上,老旧的应声灯忽然亮起,拥吻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闪而过的人影。
“今晚可以留下吗?”赵竞持啄了下她的额头,眼睛落在她身上根本移不动,难得地分不开任何注意力给周遭的情况。
她的衬衫扣子在混乱中解了好几颗,莹泽嫩滑的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发亮,赵竞持把她圈在臂上,低头吻住她的耳垂,简直按捺不住翻滚奔腾的强烈欲念。
都走到家门口了,他还在废什么话。
荀秋戳他的脸,轻笑,“我说不行,你会走吗?赵竞持,你是不是还要装?”
赵竞持简直对她毫无办法,用力啃了她一下,平复不下急促的心跳,他有点恼怒,故意粗声粗气地说,“那就开门!”
荀秋哼笑着,反手按在指纹锁上,三层锁扣轻响,门开了,他们转进去。
“砰”的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撞在刚刚关上的门,细小的喘息声透过门缝,应声灯再次亮起,照清了楼梯上的身影。
幽深灰暗的眼睛慢慢抬起来,薛均没有太多表情。
即使知道赵竞持和她的关系,他仍然不死心地保存了一丝妄念,足足三个月了,并没有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社交平台也没有任何动静,或许他们的关系已经在某一刻分崩离析,或许她会再次愿意见到他。
可惜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思绪已经抽离,只有躯体在严格执行他的狼狈退场。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他回到了江山名府。
严知的信息在这时候进来,【我说你在雾城等我就是了嘛,干嘛还特意回来一趟。】
过了五秒钟,又进来一条。
阿飞:【你要是为了荀秋,别怪兄弟和你翻脸啊!】
薛均莫名笑了声,松开了刚刚打开的行李箱,很慢地打字,【怎么会呢,对了,忘了告诉你,她现在有男朋友。】
阿飞:【????????????】
周六早上荀秋提前给李思源打电话让他不用来接,赵竞持开车送她去了西胡镇。
李思源的店占地面积还挺大,买下一间古宅重新翻修,荀秋在厅堂与长廊里穿行,确定好了每一个地方都装上了监控并且正常运行。
忙完这些已经接近饭点。
“就在这里吃嘛!”李思源笑,“你帮我这么大个忙,我莫非能让你们空着肚子回去啊?”
荀秋笑,“那不是也收了李老板的钱么?”
李思源:“付钱是应该的嘛,请你们吃饭是表达感谢,这哪能一样啊。”
盛情难却,他们就在农家乐用午餐。
李思源已经在几年前就和曲梦梦结了婚,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如今都有三四岁了。
少年时期的那一段浅薄的追求早就随风而去,荀秋很感慨,从前避李思源就像避瘟疫一样,没想到多年以后,竟然能与他一家子和和乐乐地吃饭。
而她触而不及的那个人,却彻底失了踪迹。
“小秋?”赵竞持揉了揉她的头发,冲李思源抱歉地笑了下,荀秋才发现自己举着筷子发呆了很久。
“不好意思。”她回过神来。
“没事。”李思源比从前成熟得多,礼貌地笑笑,继续刚才的话题,“就是问问你们啥时候办酒,可别忘了邀请我们啊!”他补充一句,“老朋友么不是!”
荀秋笑了声,与赵竞持对视了一眼,回道,“肯定的。”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红包,很客气地递到两孩子手上。
“这怎么好意思。”曲梦梦忙起身,阻止孩子去接,“不能拿,不能拿…”
客客气气地推搡了一番,曲梦梦没办法,笑道,“你们也要抓紧啊,我急着还礼呢。”
大人们谈起这个问题可没什么忌讳,曲梦梦问道,“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还在准备。”赵竞持在桌下抓住了她的手,说了一句客气话,荀秋耳朵烫起来,瞪了他一眼。
正说着,两个人的电话却同时响起来,看一眼来电,立即松开了彼此的手,脸色都变得严肃。
荀秋的来电是谢梁的电话手表,而赵竞持的来电是公证处办公室。
“不好意思。”他们一起起身,往不同方向走过去接电话。
“喂?”荀秋按了接通,那边却迟迟没有声音,她不知道谢梁是不是误触碰,又耐心等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问了几声,细细小小的声音总算传过来。
谢梁声音嘶哑,“姨姨,我想吃蛋挞,你能不能给我带一个过来?”
荀秋以为是小孩子任性不想吃饭,柔下声音,慢慢劝说,“吃饭时间怎么能吃蛋挞呢,谢梁小朋友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呀,肚子饿的时候应该吃饭,来,告诉姨姨,今天的午饭是什么呢?”
谢梁又沉默了,那边有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模糊地传过来,接着“哐啷”一声,什么东西撞到地上,电话切断了。
对于危险的天生敏感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看着皱着眉头向他走过来的赵竞持,开口说道,“谢梁那边好像有点事情,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这里过去桥水镇也就40分钟。
赵竞持表情严肃,“是,我想说的也是同一件事,荀秋,谢树提前转移了财产,并且将婚前房子过户给了他妈妈,签订了高额租赁合同,现在他的名下只有巨额债务。”
第八十四章
昨晚刚下过雨, 谢家滩曲折的小路泥泞不堪,几个小朋友在路边的河沙堆玩耍,荀秋觉得不安全, 先行下车, 指挥着赵竞持把车就近停在了大榕树下。
没大人在家,谢梁就坐在叔公的院落里, 小小的身影背对他们, 头垂得低低的,手上拿着小树枝, 写写画画。
门锁半挂着,赵竞持伸手拉了一下门, 和荀秋对视一眼, “锁着呢。”
荀秋眉毛皱起来。
“谢梁!”她喊他一声, 孩子慢慢转过来看她, 眼睛乌沉沉的,没有什么情绪似的。
荀秋把手里刚从曲梦梦那里取的小甜点举起来, “快来姨姨这里,我们吃小蛋糕了。”
孩子眼睛动了动, 盯住了那个精致的盒子, 他扔下小树枝, 又弯腰在衣服上拍净手掌, 很快地走到了铁门栏杆。
小蛋糕从栏杆缝隙中被送到谢梁手里, 他垂着眼睛, 吞了下口水, 轻声说道, “我还没洗手。”
五岁孩子的自理能力有限,他的脸和手不算太过污糟, 可是柔顺的头发却脏到快要打结,一看便知没有大人细心照顾。
荀秋很疑惑,九月一号镇上幼儿园开学的时候她还来过一趟,给谢梁垫了学费,并且送他到老师手里。
那时候他还是干干净净的。
旁边的邻居见到生面孔,踱步过来,“你们干嘛的?”阿姨疑惑地打量了两人,片刻后,又做恍然大悟状,“哦,你们是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啊?”
村里的人不太清楚谢梁的来源,只知道是被谢老头收养,又听说是开着车送来的,理所当然有了这样的猜想。
荀秋和赵竞持他们既没有承认,也没有马上否认,很有默契地微笑不语,先听一下邻里的口风。
阿姨叹了一口气,“我说你们这些人也太不负责了,怎么能让这种老头领走孩子呢?”
荀秋立即接道,“姨,我们就是来回访的,你能把孩子最近的生活情况简单说一下吗?”
阿姨嫌弃地看过来,“这还用得着我说嘛,你们看他!”她一指谢梁,“来的时候多白净的一个,现在啥样子了?就开学那天听说有人来看,谢老头给收拾了下,那鬼老头就知道打麻将,孩子一天一顿,要不是我好心,还不知道饿成什么样子!”
“一天一顿?”荀秋急道,“孩子去幼儿园的,怎么会——”
阿姨瞪她一眼,不耐烦地打断,“幼儿园?早就退费了,人说幼儿园反正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就是浪费钱,可你看他怎么养孩子的。”她摇头,“和赌鬼没有道理讲,你们这些人也不知道咋想的,这么好的孩子呢,就锁在里头,玩都没地方玩去了…”
她顺手把碗里两个热乎乎的开花馒头塞进谢梁的小手,“我家今天有客来,还没开火,将就着先吃这个吧,晚点炒了肉我再来。”
叔公拿了幼儿园的退费,整日混进镇上的麻将馆,大手大脚地赌,这画面落进谢树舅舅眼里实在刺眼,立即拿出谢树签的租赁合同,让叔公还钱。
等他回来见到赵竞持他们,问明谢树确实没有财产只有债务,立即把谢梁的东西全部扔了出来,一张脸绷成扑克牌。
“行。”赵竞持把孩子抱起来,说道,“那到时候的解除收养协议,我给您送来,您签字就行了。”
陈雯看着谢梁这可怜样子心疼坏了,一边给人洗澡,一边咒骂,荀秋真是这辈子没看过妈妈恨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当初和荀令的拉扯战,也没有这样失态。
“小梁就住我们家里。”陈雯抹着眼泪,“干脆我就收养他,咱们家也不会养不起个孩子。”她不懂收养条件,又提问道,“我能收养吗?”
赵竞持摇头,笑了声,“不行的,阿姨,有子女是不符合收养条件的。”
谢梁暂时在融贸住了下来。
周日下午三点多,荀秋和刘校长,以及行政部几个同事去江城西站接优秀校友。
人来得很齐啊,荀秋纳闷了,那还喊她来干嘛呢?
她瞟了一眼后头架着摄像机准备录像的同事,咋舌,到底何方神圣,这么大的阵仗。
推着箱子的旅客陆陆续续地从出站口出来,那边陈雯发来一个谢梁在麦当劳吃东西的视频。
餐盘里摆得满满当当,那孩子不慌不忙的,两手捧着蛋挞,小口小口地吃着。
陈雯的话外音喊了他一声,声音很轻柔,“小梁,快问你姨什么时候回来。”
谢梁闻言抬起脑袋,他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整齐,身上是一套崭新的衣服,估计是陈雯刚刚买的。
一点食物残渣沾在唇角,谢梁拿纸擦了一下,很轻地问了一句,“姨姨,什么时候回家?”
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带一点点孩子该有的天真。
好难得啊。
荀秋不自禁地跟着笑,看了一眼前面几个望眼欲穿的同事,走远了几步,按下语音键,小声说道,“小梁好乖,姨姨还在忙呢,晚上吃饭的时候回…”她顿一下,才接上,“…家。”
简单的语音发出去,她重新打开那个视频,清晰地听见谢梁的用词,“回家”。
她记得高绢出事那天,那孩子情绪过于激动,自己耐心哄他,让他和她“回家”去,可那时的谢梁听了非常生气,大声地反驳,“那不是我的家!”还在她脖子上狠狠啃了一口,一晚上都隐隐作疼。
脖子…
那天她就这样回了河东,薛均是不是…
荀秋睁了睁眼睛,伸手抚过脖颈,有个猜想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她没来得及细想,忽然有一股很大的力气把她整个捞起来,在周遭同事们的惊呼和吸气声中,她眼前一黑,被稳稳按进了温热结实的怀抱。
“荀秋。”熟悉的嗓音低哑到失真,来人收了收手臂,轻笑了一声,“我回来了。”
荀秋抬起头,按住他的胸口要退开,可腰上横着的手臂不肯放松,等她看清来人,眼睛慢慢瞪大,“严…知?”
清冽的雪松香气慢慢萦绕,严知已经不是那个当年那个身上只有洗衣粉香味的青涩少年。
西装革履,领扣锃亮,他的侧脸线条比以前更显锐利,长眉冷峭,寒意清冽,又在勾起的唇角和微红的眼眶隐下了锋芒。
只有蓝色的眸子轻闪,依旧是从前清澈澄亮的模样。
“严知?”荀秋眸中腾起亮光,一下把住他的手臂,仍然有些不敢置信,“严知?”太久没见的人一下出现在眼前,这种感觉真的像做梦一样,她又问了一遍,惊叹,“老天,真是你啊?”
荀秋的嗓音带上了热忱的哽咽,“你怎么不和我说啊!”她噎了一下,眼泪都差点滚出来,她觉得羞恼,拍开了他的手,“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清晰的拍打声响起,严知夸张地“嗷”了一声,笑意变得更深切,低声提醒,“荀秋,好多人呢。”
他变得成熟,可不分场合的毛病还是没改,荀秋从激动的心情中回过神,侧过头,看见同事们一脸吃瓜的样子,顿时尬得想原地升天。
好好好,这次会见估计也是严知特地交待的,她立即退了好几步,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刘校长这时候才上前来和严知握手,笑道,“严教授和周教授都还好吗?”
严知点头,“好得很呢,就是整天游山玩水的,人影都找不到。”
刘光笑,“退休了是该好好享受生活,之前在南市的时候啊,严教授就是一刻都不肯休息,整两年的敬业乐业奖都被你们家包揽了。”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严知很客气,“刘校长,说了我就是回趟母校嘛,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接待。”他扣住荀秋的肩膀,笑道,“有荀老师接待我就行,别的老师都回了吧,大周末的加什么班,明天我再来学校做准备足够了。”
刘光笑,看了荀秋一眼,当年两个实验班的孩子谈恋爱闹得人尽皆知,大家都说他们没有好结果,可现在人家两个都没婚嫁,他也不想耽搁人家叙旧。
“那行,辛苦荀老师了。”刘校长把严知的箱子推到荀秋那里,拍了拍她的肩膀。
荀秋忍着尴尬送走了一脸意味深长的校长和同事,转身没好气地数落起来,“江城是你老家,还用得着我招待么,你自便好了…”她真是不明白,又质问着,“干嘛不直接告诉我啊!”
害她差点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出来。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对我回国是什么样的态度啊?”湛蓝的眼睛里笑意满满,严知自己推起行李箱跟在她后面,得意洋洋俯身凑近了些,下定论,“荀秋,你很高兴我回来是不是?”
现在也不是从前对着他撒娇撒痴的恋爱期了,荀秋整了整心情,笑了一声,“当然高兴了啊,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感觉你一下变了好多。”
“变了么?”严知没觉得自己变了。
“还回去么,还是就呆在中国了?”
严知:“还要回去一趟,我接了北律的offer,以后就留在北京了。”
荀秋横过去一眼,这些事情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他这样的性格,还真是很难得能忍这么久了。
严知看出她的意思,“嘿嘿”笑了声,一手很自然搭在她肩膀上,问道,“有点饿了,荀秋,带我吃饭去吧,我都想死中国菜了,咱们弄点辣的。”
过了会儿,没听着荀秋回答,他奇怪地垂眼看了一下,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到了车站外面一个高大英挺的警察。
他穿着蓝色制服,一双锋锐的眼睛冰冷刺骨,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荀秋。
严知眼睛眯起来,伸手抬了抬眼镜,看着那人慢慢靠近。
赵竞持垂眸看了一眼严知搭在她身上的手,咬牙切齿地哼出一句话,“荀老师,这么忙啊,大周末还要出来接待‘校友’?”
第八十五章
说句实话, 当时知道荀秋和薛均的事,赵竞持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不管他们两个有什么苦衷, 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能有多坚固?
更何况薛均那种消极偏执的性格。
一次公开宴请、半个来历不明的暧昧牙印、拖上半小时的上楼时间, 足够让对方浮想联翩了。
如赵竞持所料,不过一个回合下来, 薛均弃甲曳兵。
相对于习惯退场与成全的薛均, 赵竞持认为眼前这个渗透于生活方方面面的“初恋”以及那个在工作上无孔不入的“学长”更具有威胁。
赵竞持看着这两人亲昵的样子,咬得牙齿痒痒, 每个字都快嚼得稀碎,他伸手把那人搁在荀秋肩上的爪子拎下来, 顺手把她带到了自己身边, 低声哼道, “不介绍一下?”
而荀秋很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啊,今天不是休息么?”
昨天还邀请人家看电影来着, 这时候却还在值班?
确实是休息,只不过赵竞持有点闲不住, “田泽押送嫌疑人去外省, 我刚好就过来送一趟。”
以他和荀秋的缘分, 说不定就能碰上呢。可恨的是碰是碰上了, 好死不死遇见人家和旧情人久别重逢, 泪洒当场。
“这样。”荀秋了然, 准备为两人介绍。
按照约定俗成, 在介绍双方时应当先亲后疏, 荀秋还未张口,两个男人不由自主地屏了屏呼吸, 彼此对视一眼,扯上勉强的笑容,又很快错开目光,压抑住喉咙中恶心的呕吐感。
妈的,什么狗男人,他凭什么站在荀秋旁边/对面。
最终审判很快出现,荀秋说道,“这是我男朋友,赵竞持。”
赵竞持哼出个得意的笑,很自然地把荀秋挽进手臂,睨过去一眼,下巴微挑,不是太礼貌的样子,“你好。”
严知脸色变了变,又很快压下神情,做出不以为然的伪装。
荀秋毫无察觉,她转向赵竞持,声调也抬高了些,开玩笑似的亲昵,“这位是我朋友·高中同学·宾大法学JD·大律师·严知,刚从美国回来的,也是七中这次请来的优秀校友。”
严知笑得肩膀发抖,“这是什么塔格利安式的超长头衔?”
两个男人互相致意,假模假式地伸手握了一下,没有0.5秒就分开了。
“总是听小秋提起你。”赵竞持笑着,声音不紧不慢,“这么多年的友谊也不简单啊,这次回来可得多呆段时间吧?”
友谊…这货挺会用词的。严知很淡然,“嗯,本来就一直在为回国做准备,这次呆不长,月底得回纽约办点事,之后就先定在北京了。”
先熟悉一下国内的法律环境,再考虑投资合伙的事儿,当然,离荀秋越近越好。
赵竞持笑,亲昵地捏着荀秋的手抚摸,“那挺好,现在交通这么发达,等我和小秋办酒的时候,你来一趟也方便,北京西站过来有直达的列车吧?”
严知冷呵了一声,松开了行李箱,口袋里摸出一张烫金名片,笑道,“要结婚了?那我正好帮咱们律所接个业务,离婚纠纷什么的,我有个同事非常擅长呢。”
他把名片递到荀秋手边,笑意加深,“现在离婚率这么高,咱们有备无患嘛。”
荀秋只当他开玩笑,一下笑出声,接了他的名片来看,黑色PE卡上面没有花里胡哨的名头,甚至简单到只有名字和电话,她正反翻了一下,长长地“噫”了一声,剔透的眸子抬起来看他,惊叹,“哇,好厉害啊。”
严知微微失神。
她的笑容依旧和当年一样纯净甜美,尖尖的虎牙露出来,梨涡深陷。
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冲动自傲的少年,可见到她的那一刻,胸口如潮水汹涌的喜悦淹没了神智,抱住她的时候,他用了十二分力气才阻止自己吻下去。
当年那些让他们饱受折磨的离别暂停了恋人的时光和热情,而他经历努力和汗水的洗礼,终于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
世界中的诱惑与堕落他从来不屑一顾,他只想回到有她的地方。
有男朋友又怎么样?不是还没结婚么,结婚了还能离婚呢,这货有什么好得意的?老子才是荀秋的初恋。严知的余光不屑地扫过对面的男人,其中暗含的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赵竞持笑意淡了些。
这男的进攻性很强,可比薛均难搞太多了。
荀秋的手机铃声适时地响起,她说了声“抱歉”,很快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琴阿姨”三个字闪在屏幕。
她按下接通,“喂?”
那边郭琴的声音很焦急,“秋秋你在哪儿呢?”
荀秋:“我还在西站呢,怎么啦?”
“你快来一趟滨江路派出所!那个谢树的舅舅家说你妈妈是人贩子,要抢走孩子呢,现在一群人闹起来了,你那些文件呢,都放在哪里了?快点带过来!”
荀秋一下有些慌神了,忙追问,“我妈呢,没事情吧?当时姨你在吗?”
郭琴声泪俱下,“在啊,就是一起去逛街的嘛,到了万达二楼哦,遇到那群人,他们凶得很哦,上来就抢人,还好旁边有个年轻人帮忙拦着,哦哟,谢家舅舅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的,你带着文件快点来,现在我们都在滨江路派出所!”
电话切断了。
荀秋脑子嗡嗡作响,耳朵里都是那句头破血流,混战之中的误伤不可避免,可陈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下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赵竞持看着她骤然煞白的脸色,问道,“阿姨怎么了?你先别急!和我说。”
不能慌不能慌,荀秋深吸一口气,整理着思绪,她转向赵竞持,“你认不认识滨江路派出所的人?”
赵竞持点头,江城这么小,一个制度下面大部分人都互相认识,“怎么了呢,阿姨去派出所了?因为什么事情?”
他拿出手机开始翻通讯录,“别急,我打过去看看。”
荀秋稳下心神,“我要先回融贸一趟,赵竞持,你先去一下滨江路那边。”
“严知,不好意思,我不能送你了。”
“怎么回事啊?”严知问,“你说说看,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你…”荀秋下意识刚要拒绝,话一出口却突然愣住,对啊,现成的律师就在眼前。
那边赵竞持的电话已经接通了,她一下把住了严知的手臂,可怜的眸子水汪汪的,“严知,你帮我好不好?”
“当然好啊,你说什么傻话?”严知皱了皱眉。
赵竞持和严知先去了派出所,荀秋打车回了趟融贸,匆匆忙忙把文件一股脑放进了包包。谢梁和叔公的解除协议还在办,此时他在法律上仍然是叔公家的孩子,舅舅那边来抢完全是不讲道理的。
荀秋刚一出家门,又接到了赵竞持的电话,让她不用过来了,他已经带着一行人往融贸回来。
有警察和律师在,这件事几乎没怎么费力。
舅舅那边根本不是要孩子,只不过是想威胁陈雯给所谓的“租赁费”而已,所以并不需要所谓文件。
荀秋细细查看了陈雯,她奇迹般的一点伤都没有,谢梁受了点惊吓,有点呆呆的,但是身上也没有什么损伤。
严知接过郭琴递过来的水,笑着说了一句谢谢,而后又转向荀秋,“他们叫嚣父债子还确实好笑,谢树名下根本都没有财产,谢梁没得到遗产,自然也不需要继承他爸爸的债务。”
谢家的房子在谢树的妈妈名下,如今身亡,理所当然判给了舅舅一家。可这群无赖让荀秋受了惊吓,严知不愿意轻轻放过,“这合同的目的性太强了,而且没有经过专业人士的认证,我建议咱们以谢梁的名义起诉谢树伪造夫妻共同债务企图侵占财产,让他们把不该吃的都吐出来。”
“这样可以么?”荀秋自然也不愿意让高绢的儿子一无所有。
“当然。”严知笑,“别皱着眉头了,一群臭鱼烂虾而已,我肯定会把这件事办妥的,你不用费心。”
荀秋不和他客气,总算有了些笑容,“那太谢谢你了严律师,不知道您是怎么收费的?”
严知哼笑,“就当我练手,刚好习惯一下国内的环境吧。”
这些可以容后再提,荀秋知道严知的水平,既然他这样胸有成竹,想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那个路人呢?”荀秋突然想起这茬,“头破血流的,去医院了吗,还是怎么的?”
郭琴点头,“几个人上去打人家,小伙子再抗揍也难抵挡啊,他送我们到派出所才去的医院,真是个好人啊!”
陈雯也附和,又向赵竞持说道,“哎小赵和小严好像认识人家,我看他们打着招呼的。”
荀秋心里有什么东西猛地下坠,她不可思议地看向赵竞持。
赵竞持摸了摸鼻子,没办法,只好说了实话,“是薛均,他受了点伤,现在去了中心医院。”
她一下站了起来。
陈雯:“你也认识?”
郭琴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哦?他就是薛均啊?我就说哪里有点眼熟的!”她一拍陈雯的胳膊,提醒道,“就是秋秋三伯母介绍的那个税务局的男的呀!哎呀真是的,上次我还特意去打听过的。”
“家里情况那个样子,人倒是还挺好的哦?”郭琴很感慨。
陈雯抬头看向荀秋,眼神复杂。
第八十六章
听郭琴叙述完当时的情景, 荀秋觉得,就算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自己也应该去中心医院看望一趟。
如果那个人不是薛均的话, 她会充满感激并且毫不犹豫。
可他为什么会还在江城, 根据李熙的话猜测,荀秋以为他早已经回研究所了。
经过郭琴的催促, 严知打了电话过去, 可遗憾的是,薛均表明, 他在简单处理好之后已经离开,并没有住在医院, 让他们不必来探望。
郭琴“哦哟”一声, 很惊讶, “都那样子了, 还不仔细检查一下哦,万一出了什么事儿那还得了啊?”她拉了一下严知, 示意让他喊薛均过来一起吃饭。
攥紧的圆润指甲掐进掌心,钝痛蔓延, 荀秋撑住了沙发边角, 背脊不自觉地挺直, 太久不曾涌动热血的心脏开始乱序地跳动, 惆怅压住了每一根神经。
“怎么了?”赵竞持握住了她的手臂, 手指巡下, 垂着眼慢慢展开了她的手心, 白色的月牙痕迹深印, 他忽然呼吸发闷,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西宛的那个夜晚。
那时荀秋坐在沙发上查看邮件, 而他百无聊赖地走到了阳台上。
晚风轻柔,拂动了铁架子上摆着的兰花盆栽。
荀秋离开河东公寓的时候,把它们带回了西宛。
赵竞持也不过是拿起旁边的喷壶看了一眼,她却很快走到他面前,失态地夺走它。
“这个…兰花不能经常浇水的。”她眼神闪烁,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找补,“太晚了水分不蒸发,根叶会腐烂的。秋天水温又低,也可能会冻伤。”
赵竞持还有什么不明白,这盆花与薛均有关。
很难形容这一刻的失落,卑劣的占有欲翻搅,他看着眼前神情怅然的恋人,喉咙好像堵住了。
半晌,他还是选择了忍耐,“我知道了,对不起,我应该先问问你。”他没有揭穿,伸手搂住了她。
而荀秋那一刻的愧疚如山体倾斜,炽热缠绵的吻递上来,甜腻的香气侵入唇齿,他渐渐忘记了所有,捏住她的下巴加深了它,情难自禁地按住她的腰窝,走了几步,反压在沙发靠背。
荀秋的回应太过热烈,手下细腻柔顺的肌肤触感让血液沸腾出白烟,他的思量溃不成军,咬住她的脖颈,肆意地拥有她的美好。
荀秋是他的女朋友,就算她现在心里还有别人哪又如何。
漫长岁月的陪伴,总会让她遗忘那些短暂的曾经。
“没事。”荀秋很快调整好状态,反握住他的手,很自然地笑,两个梨涡陷下去,几乎看不出任何勉强。
赵竞持眯了眯眼睛,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那边严知“哦”了几声,很快挂断了电话,对郭琴惭愧地一笑,“不好意思啊阿姨,薛均说还有事,不能过来吃饭了。”
耳朵旁边嘈杂的声响消失,荀秋感到了莫名的轻松。
可那天晚上她失去了睡意。
薛均躺在她的黑名单已经三个月了。
她思考着要不要询问一下他的伤势,反反复复地把操作手机,把他拉出来,又放进去,终于还是某一个时刻,收到了他的验证信息。
凌晨三点钟,他怎么会发现的?
在感叹号弹出的灰色小字从对方拒收变成确认好友关系的那一刻,薛均还有点不可置信,荀秋把他的黑名单设置解除了?
他的动作快过考虑,很快按下了添加按钮。
十分钟后,荀秋通过验证。
他拨过去一个语音通话。
她的声音轻柔,透过颠簸的电波,慢慢沁进耳朵。
“还好吗,你的伤?”
薛均“嗯”了声,云淡风轻似的,“没事。”
他顿了下,又问,“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荀秋太容易被他牵动思绪,即使他语气清淡,并没有任何暗示,可她恼怒于自己为他的事辗转到凌晨,利用任何人的感情都是下等行为,她到底有些沉不住气,咬了咬唇,信口开河,“刚做完,睡不着。”
“……”薛均沉默。
细密的针刺凄痛压在他的喉间,肿胀到连呼吸也成为奢侈,鼓动的胸口起伏不定,他面色僵硬地从床铺坐起来,扶住了绑着绷带的脑袋。
过了很久,他才说出一个“好”字,认命般地低笑,声音深哑,“荀秋,为什么他们分手可以和你做朋友,我不可以,这公平吗?或许对于你来说,我和他们不一样?”
荀秋轻轻笑了声,“你想和我做朋友?”
“嗯。”他说,“不要删除我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自己的目的,“你有没有觉得恶心想吐,或者四肢哪里不舒服的?为什么不在医院住下,好好做检查?”
她在关心他么,薛均抿了抿唇,“没什么大事的,我已经做了消毒和包扎了。而且,我不想让你为难。”
荀秋噎了一下,薛均确实很了解她的想法,听到他没在医院,也不用去探望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
“那也不能不检查啊。”
她不愿意让薛均知道她的担心,忙补充,“不然你出了什么事,我妈妈要担责任了。”
薛均笑,“没事。”
过了会儿,他又似乎有些黯然地说,“不会有人管我的。”
从小无人在意的孩子习惯隐藏伤痛,哭得再大声也没人会在意吧,荀秋忍了忍鼻尖的酸涩,唇也咬得发白,“不行,你明天去医院照CT。”
“完了给我发个消息。”她说。
薛均“嗯”了声答应,又问,“那可不可以不删除我?”
那边哼笑,“随便你吧,如果你不介意在朋友圈看到我的请帖。”
薛均沉默了一下,又说:“怎么会,赵竞持很好,我祝福你们。”
他以为自己不会退缩,可当她做出了更好的选择,他依然放弃了自私的霸占。
爱与欲让他失控了太多次,这一回,他不会再破坏她的幸福了。
她值得拥有更多。
荀秋终于恼怒,切断了语音通话。
她慢慢意识到薛均的离开可能与高绢出事那天她的夜不归宿有关,可这个误会来得恰到好处,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要用什么机缘才能与他痛切。
既然这段感情无法永远持续,不如将错就错地中断它吧,她这样想。
可荀秋没有意识到,她和恋人们的相处中,从来不介意对方做那个先走的人,只有薛均会被她用“永远”这个词来对待。
因为爱,所以更加害怕伤害、害怕疼痛、害怕离别,更害怕失去自己。
她不能输给爱。
爱情不过如此,她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谢梁的事情办得很顺利,赵竞持帮他解除了和叔公的收养协议,严知那边的官司也无往不利,拿到了应有的财产和赔偿金。
他回到蓝天彩虹幼儿园上学,陈雯积极地为他寻找可靠的领养人,就算是挂名也好,她可以接养。
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员。
严知办完这次的官司,如约回到纽约。
而荀秋和赵竞持的事好像就这样定下来了。
赵凭近来去了雾城任新职,等找到空闲已经是十一月,赵家带着礼品正式来融贸拜访,荀令听到消息也一起过来吃饭,双方都很客气,聊得挺好。
荀秋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结婚,他们认识也不过才半年多而已,仓惶的迷茫时刻萦绕,但她努力在周遭人或感叹或艳羡的目光中说服自己。
感情不可估量,可条件可以摆上台面,彩礼、房子、车子…你来我往地公开谈判,魏佳很大方,陈雯也不缺钱,两厢合计,很快得出匹配小家庭的双赢答案。
结婚生孩子就是相亲成功接下来的必要流程罢了。
在世俗眼光中,她已然高攀,值得立即去庙里还愿或者回老家烧高香。
事情推进得一帆风顺,每个人都很高兴。
特别是小沐,家长们还在饭桌上推杯换盏,她已经缠着赵竞持去景观阳台陪她玩车车玩具。
真正的警察叔叔,当然比那些塑胶人偶更加有吸引力。
接下来,赵竞持带着荀秋和妹妹一家友好会晤,作为回报,荀秋也带他和朋友们认识。
婚期暂定在来年的三月左右,还剩几个月时间让他们准备婚纱照,只等赵凭那边子女婚宴报备送审通过,就可以领证、商定准确日期、着手给亲朋好友发请帖了。
时间不够满足荀秋想要旅拍的愿望,他们做了一些攻略,暂以婚假里的蜜月代替。
2019年12月25日,赵竞持往武汉出任务。
“老婆,等我回来啊。”他拉住她的手,有点舍不得放开。
“好,一路平安。”荀秋拍了他一下,他“呜呜”地撒娇,她又笑着斥责,“毛病,快去吧,一会儿赶不上了。”
他们在进站口拥抱分别,不知怎么的,赵竞持心里突然涌出了强烈的不安感,他紧紧地按住了她,落下轻柔的吻。
明明这次的案件不算太麻烦,证据链已经清晰,嫌疑人也控制住了,他只要过去一趟参加保障大会,再把人交接回来就可以。
“荀秋。”他俯身把下巴搁在她脑袋上,低声说道,“我爱你。”
“知道啦。”荀秋笑,“快去,他们在看你了。”
虽然报备还没有批下来,但是给荀秋特制的“婚纱”已经准备好——她不愿意穿裙子,所以他们在BJ定制了类裙摆的宽筒婚纱——他们预约了一月中的婚纱照拍摄。
只差最后一步。
不会有任何波折。
赵竞持放开她,在队友们的嘲笑中三步一回头,拐过特殊通道,乘上了通往武汉的动车。
第八十七章
学校的元旦表彰大会在12月底举行, 荀秋很意外地得到了本年度模范教师的荣誉,众所周知,七中的这个奖项带着一笔不大不小的福利奖金, 获奖者都是默认从班主任里头选的。
所以在王校长端着红本子, 念出荀秋的名字时,台下的老师们确实都吃了一惊, 情不自禁地看向高二(1)班的班主任刘睿磊。
他的脸色不算好看。
为着他与刘(副)校长的关系, 几乎是年年包揽这个奖项的。
学校的工作环境并不如荀秋当年想的那样简单,只要有利益冲突, 老师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并不比职场办公室的少。
逢高踩低,落井下石, 个人的道德素质并不因为他们的职业而高尚半分。
荀秋在这样古怪的气氛中站起来, 旁边的人给她让开空隙, 她微微弓着身子, 要走到主席台去领奖。
刘睿磊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架不住后头有人幸灾乐祸地笑他, 杨鄢还记得上次在大巴车上刘睿磊不客气的话语,现在找到机会, 也捂着嘴对旁边的同事笑, “这下好咯, 有的人关系硬不过人家了, 到嘴的鸭子也飞了。”
周围曾经被刘睿磊夺走奖项的人纷纷窃窃而笑。
这声音太过刺耳, 刘睿磊咬着牙, 看着灯光下谦虚微笑的荀秋, 冷哼, “谁让人家长得漂亮嘛?那我肯定是比不过咯。”
他呵呵笑了声,又转过来上下打量杨鄢, 一双细长的眼睛不怀好意的审视着,“杨老师怎么就不找个好老公呢?哦对了,上个月下大雨那天,你好像还是搭荀老师老公的顺风车走的哈?”
他饶有兴致地撑住椅把手,问道,“你老公到底是干嘛的,没见过他来接你啊?”
杨鄢讪讪地止住了笑,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而荀秋呢,对王校长与刘校长之间的纷争略有耳闻,自己如果心安理得拿了这份烫手的奖金,无异于为王校长站边。
当然,王校长拉拢她,也是她和赵竞持即将结婚的缘故。赵家身份特殊,她不能承这个情。
她也并不想参与到学校的争斗中,下台之后,荀秋立即在同事群里发出了两个新年大红包,剩下的钱则在几天后给高二办公室加增了一台新的油墨打印机。
拿了奖金发红包是惯例,刘睿磊每次都发个20块意思意思。同事们点开这次的红包,咋舌揣测她甘愿两不管的态度,“‘那位’的准儿媳妇就是硬气哈,两个校长都不放在眼里。”
荀秋并非不知道这种“轴”是两边不讨好的,她可以戴上面具应付这些勾心斗角,不过是每天消耗掉大部分的社交能量而已,可她实在厌烦在这种弹丸之地做可笑的竞逐。
她始终是理想主义者,一月2800的工资,暂时还折不断她的心高气傲。
她只想做好自己的事,对班级和学生们负责。
午饭后的休憩时间,荀秋翻出了作文比赛邀请信,决定先把这件事解决了。
初赛结束后,学生们按照比赛成绩排名次,前十名去南市参加复赛,若能再次突出重围,就可以去北京参加决赛。
北京…
「荀秋,你去过北京么?」
「公费哦。」
少年的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轻轻地落在那个自卑自弃的女孩儿瘦弱的肩膀。
荀秋抿抿唇,把这段不算太好的回忆及时中断。
“荀老师,大中午还做事儿呢?”杨鄢端着水杯路过荀秋的办公桌,随口打了个招呼。她暼了一眼那几张邀请信,突然变得有点欲言又止。
“嗯。”荀秋笑了下,继续看手中的单子,“这不下午就要去‘送信’么,我先预演一下。”
杨鄢暗叹,很快“哦”了声,回到了自己位置。
手机“叮——”了几声,是李霄野在teambition发来的私信。
他们忙活了将近两年多的四代沉浸舱预备正式上线,新产品发布会将于一月十五号在雾城举行,李霄野作为主创会回国亲自参加演示,而且他申请了这次的后续技术维护,可能要在雾城呆很长一段时间。
李霄野:【真来不了啊?多难得啊。】
李霄野:【我说你那破老师当起有什么意思?来啊,来看看咱们光鲜亮丽的好女鹅。】
他不能理解,明明荀秋根本都不喜欢和人交流,最后竟然为了在亲戚面前有份儿这个滑稽的理由,选择去考老师。
按他说,她就该和他回雾城,跟着团队一起做技术研究,多好,也不必把她那颗聪明的脑壳用来思考如何回复一个家长在上课时间发来五条有关“老师我家某某某今天喝水了么”之类的奇葩问题。
深蓝:【不是啊,我一月份会很忙的。】
李霄野想起这个气不打一处来,都是要结婚,凭什么不能和他结呢,他们这么合拍,又处了那么久,这个男的不过半年而已,哪里看得出什么来?
李霄野:【哦,要拍婚纱照了是吧?】
荀秋笑,低着头打字,【要准备期末考试的事情了,还有作文比赛要负责跟进的。】
李霄野:【。】
李霄野:【这么忙啊,那婚纱照不拍了吧?】
深蓝:【要拍:)你来不了可以直接把礼金发我微信。】
远在德国的人“靠”了声,有些心烦意乱地扯开了领带,脉络分明的手重新按在电脑键盘,李霄野抿唇开始打字,【我在雾城的团队还缺两个算法,你考虑考虑?四代能这么快面世,你的功劳也不小啊,真的不考虑物尽其用?】
五分钟后,深蓝:【再说吧。】
再说吧…这个词好敷衍,但总比干脆利落的拒绝好一点点,李霄野握住玻璃杯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落进喉咙,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看向办公桌上压着的红白机票。
回完信息,荀秋开始找顾钦的邀请信。
顾钦能取得第二名,确实是荀秋没有想到的,他的文笔没得说,可年轻的孩子难免轻狂,正文内容方面总是涉及时政或者敏感话题,实在不太适合应试作文。
可在这次的比赛中,他严格按照话题要求来,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可以说是一篇很好的范文。
区区十张纸而已,荀秋翻了一遍,却没找到顾钦的名字,她“欸”了一声,又回头找了一遍。
这里面没有顾钦的邀请信。
她脸色肃下来,捏住纸张的一角,很快数出张数。
是十张没错,她从抽屉里摸出之前张贴的排名单子对比,多出来的名字是一班的语文课代表。
是个好孩子,但其名次并不在前十。
刘睿磊在这时候回到办公室,他的冷笑很完美地解释了这件事的始末。
他慢慢走到荀秋面前,曲着手指点了点她的桌子。
说实话,刘睿磊这辈子没见过荀秋这么笨的人,王校长要拉拢她,她竟然也这么不给面子,假清高给谁看?真以为攀上了赵家的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学校还不是王、刘两人说了算吗?要给她穿小鞋易如反掌。
他笑了声,“虽然名单都公布给同学们了,但是呢,语文组那边最终没批准咱们顾钦同学的复赛资格。”他打开水壶盖子喝了一口,不无得意地“啊”了声,“那这次就辛苦荀老师好好做一下顾钦同学的思想工作,不要让学生对学校或者老师产生怨恨啊。”
他见荀秋不说话,又补充,“当然,让荀老师去说,第一呢,当然是因为这个比赛是荀老师全权负责的嘛,第二,荀老师很受同学们的欢迎,由你去说,顾钦同学也比较容易接受。”
“你说是吧?”刘睿磊凑近了些,中年男人油腻的气息让荀秋很快后退避开。
“既然是我全权负责,为什么复赛资格又要语文组批准?规则上早就写明了,一切都按照名次决定。”她站起来,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刘睿磊真没想到她能轴到这个程度,“你还要因为这点小事情就和语文组对着干?”他有点不可思议。
“小事情?”荀秋眉头紧蹙。
无辜的孩子失去本应该拥有的机会,只因为这些肮脏的大人之间毫无意义的争斗与偏见,年少时她曾经迷茫于世界的腐朽,并为其间的不公而困苦,如今的她又怎么会愿意成为那个握刀的帮凶?
她来到了刘睿磊的办公桌,很快地抽开了他的抽屉,没有摆放整齐的笔记本和两只圆珠笔蹦出来,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你干什么?”刘睿磊厉声呵斥。
几个老师围过来,看见荀秋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了顾钦的邀请信。
“你还非要保住他不成?”刘睿磊问。
保住他,或者保住年幼的自己,荀秋已经无从分辨,薛均在十七岁为她所做出的“终有一天”的承诺,她得以自己完成。
“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
刘睿磊按住她的手,皱眉,王、刘不过想让她难堪,找回立场被拒绝的面子罢了,谁也不是想掀了她的饭碗,可她到底知不知道再这样继续犟下去就会被彻底边缘化?
这些话他不可能直接说出口。
荀秋当然知道,可她仍然毫不犹豫甩开了他的手。
她望向周围一言不发的同事们,不难理解他们脸上的嘲笑和愚弄。
理想主义者的无畏对于大人们来说的确可笑,可她偏偏就是这样可笑的人。当她与周遭志不同道不合的时候,也许怀疑自己的不合群,但迷茫是短暂的,她做不到在这件事上明哲保身。
刘睿磊很无奈,只好说道,“其实这个事是元旦会之前就决定好的,顾钦平时的文章风格你应该最清楚了。要是他在复试的时候又故态萌复,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名额吗?我们需要的是稳抓稳打,而不是这种昙花一现。”
“顾钦是第二名,他应该参加复试。”她这样说着,拿起剩余的邀请信,转身离开。
周遭的寂静被打破了,窃窃的嘲笑声漫过了放满书本和试卷的办公室,墙上的圆钟指针转过12,发出清晰的“咔哒”声。
刘睿磊后知后觉地缓过神,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顾钦和同学们去了南市。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进陈雯的耳朵,她们因为这件事在家里大吵一架,她心疼于女儿这几年的努力,好不容易考上的编制,在乡镇熬了两年,好不容易进到重点高中教学。
得罪了校长,以后还能往上面升吗?
妈妈的关心向来是狂风骤雨般的斥责。
“快三十的人了,还这么死脑筋,学校自然有学校的考量,啊,就你一个人聪明啊!”陈雯恨声说道,“不就是一次作文比赛吗?高考又不加分,谁去不都一样?”她气得厉害,有些口不择言,“是那同学很穷吗,还缺这一点奖金?你的前途,你自己不想想的吗?!在学校受了排挤,评优评选哪里轮得到你?”
门铃声适时响起,荀秋仿佛得救般站起身,皱眉犟嘴,“排挤就排挤,我一样教书,管他们的。”
“咔咔”一声,荀秋拉开门,见到了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人,她呆在那儿,仔细地辨认,半张着嘴,有些迟疑地喊了他一声。
第八十八章
“肖老师?”
肖老师突如其来的拜访让荀秋有点措手不及。岁月给他增添象征衰老的白发, 下了讲台的老师不复当年挥斥方遒的意气,他提着礼盒,像个普通老人那样礼貌微笑, “荀老师, 现在方便吗?”
荀秋仍然听不习惯从前的老师这样称呼她,她忙侧过身, 有些窘迫地看着他推来的东西, 并没有伸手接,“您怎么过来了?这个…”
“拿着吧, 没有空手来的道理。”肖老师把礼盒塞进她怀里。
屋子里母女间的硝烟还未平息,陈雯皱着眉问了一句“谁啊?”也上前几步到了门边。
荀秋:“这是咱们七中的肖老师呢。”
“哦哦哦…”陈雯也不清楚怎么这个年纪的老师要提着礼品过来, 但基本礼貌不能少, 她微笑着, “肖老师来了啊, 别这么客气,快请进来吧, 东西先搁这儿一会儿好提啊。”
她接过东西搁在鞋柜上,又喊荀秋, “秋啊, 快去给肖老师倒杯茶过来!再切两个水果。”
肖老师来的目的荀秋隐约猜得到, 他们坐在沙发上随便寒暄几句, 肖老师叹了一口气, 也切入正题。
“今天本来应该是荀老师带队去南市参加比赛吧?换成谁了?”
荀秋点头, 不好意思地笑了声, “其实带队也挺辛苦的, 这么多孩子,闹腾着呢, 现在有苏老师替我去,我在家休息也挺好的。”
陈雯听了直想摇头,心塞地喝着茶。
肖老师:“带队参赛的荣誉很难得,写进履历也是一次很好的经历嘛,太可惜了。”他叹气,看向荀秋,混浊的眼微微发红,“零几年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没有保护好班上的孩子,害得你失去了物理竞赛的资格,老师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就是当年拉不下这个面子。”
“这些年偶尔想起来,心里难受啊。”
物理竞赛的事儿陈雯隐约有点印象,但是后来没有后续,她又忙着处理荀令的事,只以为荀秋没考出什么名堂,也就没有再继续跟进。
原来她的资格也是被剥夺的么?陈雯有点愣。
“老师…我没有…”荀秋实在说不出太煽情的话,她笑了声,开玩笑似的,“肖老师你别放在心上啊,其实那次竞赛复试去了也没有用的呀,决赛名额只有一个,薛均在那,谁能考得过他啊!”
她想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薛均,慢慢补充了一句,“去和不去都是一样的结果,我早都忘记了。”
肖老师很感慨她的宽容,“哎,谁说的…这怎么能一样呢?你们都是好孩子,当初啊,那件事很复杂,七中和一中争这一口气,拼组委会的人脉,结果剥夺了你的机会…哎,也不怪当年严知和薛均要罢考。”
荀秋僵了一下,玻璃杯里的水晃动开来,细小的水泽落进手背,陈雯忙接了她的杯子,低声斥,“怎么杯子也拿不稳,这么烫呢,也不小心点。”
荀秋垂着眼睛,抽了一张纸覆在手背,轻扯唇角,勉强出一个微笑,“薛均罢考?他那次考试不是得了第一名么,还拿了省名额去了北京的。”
接下来还去了国际赛场,才得以被王森教授看上,保送雾大,进入研究所。
这些她都记得很清楚。
肖老师想起那些少年意气,也失笑一声,“当时他们到了南市,一下跑得无影无踪,我带着学校的人在火车站把他们逮着了,薛老师还给他一顿好打呢。”
原来那次竞赛薛老师也陪同去了。
「少年的心思在亲人面前太过浅显,薛老师惊讶于薛均的情绪变得丰富,却仍然不愿意由着他早恋。
“去参加比赛,或者我申请把荀秋调离九班。”
“不行!”
她这样敏感的心思,如果被贸然调班,那些闲言碎语她真的能承受吗?
“那你就正常点!”薛老师敲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严知那小子太滑头,一下窜进人群,薛均力气也大啊,三个老师差点没按住他。”
当时在火车站,别人还以为是警察抓逃犯。薛均那个倔强的眼神似乎还在眼前,肖老师又想起他在研究所的事,感叹,“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薛均才做出了那件事。”
“…那件事?”
肖老师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那件事闹得很大,你现在和他没联系了吧,那可能是不知道的。”
王森教授逝世,留下了一份极有价值的学术材料,那是以王教授为主,整个研究所共同努力得出的,新来的欧阳立想要为研究所募集更多的经费,要求薛均独占这份功劳。
薛均的才华一向是研究所新生代的招牌,有这份荣誉加身,研究所的名气更上层楼,也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才和资金。
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欧阳立料想任何人也不会拒绝。
薛均沉默了很久,点头答应。
可等几个月学术杂志刊登出那篇论文,一作依旧只有王森,而薛均以及研究中心在职人员的名字只在谢辞中匆匆带过。
欧阳立恼羞成怒。
“哎,真是可惜了,这么多年的蹉跎,前几年他来过我家拜年,听说是在税务局上班…”
太多的话语她没办法继续处理,荀秋接受了肖老师的道歉,送他出了小区,茫然地在楼下花园的藤椅上坐了很久。
陈雯从来不知道原来女儿在高中时候曾亲身经历过这些事,那时候的她对女儿忽略了太多。
冬天的风吹多了头疼,她拿起电话给荀秋打过去。
“快回来吃饭!”这是妈妈的道歉。
“来了。”荀秋后知后觉地拢了一下外套,起身,仰着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起风了,一月份的江城好冷。
欧阳立在今年已被逮捕,他学术造假的案例淹没在互联网纷杂的信息海洋。
荀秋在深夜的两点半重启了大二做的那个筛选关键词的插件,把几个大平台上的信息整理分析,拿到了关于这件事的详细报道。
薛均失去的荣誉和未来,在密密麻麻的罪证中被一笔带过。
原来薛均在十七岁给她的诺言,已经在数年后用这种方式应践。
他们的选择是一致的。
她推开笔记本,看向玻璃窗外被黑夜吞噬的城市。
城南这一片曾是废墟之地,转眼十年飞逝,也已成为灯火零星的钢铁森林,沧海桑田,一段时过境迁的默契还用得着再提吗?
荀秋垂着眼睛,按亮了手机。
锁屏壁纸上她和赵竞持抵着脑袋的合照一闪而过,上面的小锁图案弹开,手机面容解锁成功。
她进入微信界面,定定地看了很久。
薛均也终于成为了她的朋友,偶尔分享歌单,或者路上遇见的流浪猫,和高中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最终一字一词地删除了没有发出的那条信息。
人生难免有遗憾,既然一切都成定局,没有必要再自寻烦恼。
她不会为了他辜负任何人,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一样。
1月4号,赵竞持打来电话,田泽的重感冒引发了肺炎,已经在医院打针,他们可能要推迟返程时间。
“只是重感冒吗?”她走出办公室,撑在正人楼二楼的栏杆,有点担忧。
武汉市最近的病毒性肺炎患者增长频繁,互联网上一些真真假假的信息让她心里产生了恐慌。
“你就不能先回来么?”荀秋不高兴,“你又不是医生,在那有什么用?他那么大一个人,莫非感个冒还要你照顾着啊,赵警官?”
热恋期的爱人总归是要娇气一点,赵竞持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哼笑了一声,“我是队长的嘛,不能抛弃队友先回家的,干嘛啊——”
他看了一眼四周,侧身让开了一个医疗推车,长腿一迈,走到了外面的玻璃通道,低声笑,“你想我了?”
荀秋才不想和他扯这些,鼓着脸颊,“队长?明明就是副队长呢。”
赵竞持笑着捧住了胸口,“哦哟不得了,还没结婚呢,老婆就开始嫌我的职位低了?”
荀秋也笑,“对啊,你什么时候能升一升,把这个副字去了?”
“去不掉这个副能不能和荀老师结婚嘛?”赵竞持沉下声音,可话一出口,还是没忍住笑意,“荀老师,我才走了小半个月,你又有新想法了?”
“嗯。”荀秋笑,“反正我一月十五就要拍婚纱照的,管你回不回来啊?”
赵竞持哼了声,还没来得及多说,走廊尽头有人声音焦急地喊了一声,“赵队!”
他把手机拿远,扬声答应,一面往病房走,一面恶狠狠地对荀秋说道,“好好好,你敢啊,看我回来收拾你。”
“来啊,我等着赵警官来‘收拾’我。”荀秋的笑里带着轻佻的迷魂,是他们在夜晚时候惯有的亲昵氛围。
“赵警官——”她拉长声调喊他。
赵竞持简直被她这一声喊得目眩神迷,和荀秋在一起之后,他有时候都没办法直视自己的手铐和警服。赵竞持一手扶在门上,咬牙切齿,“荀秋,大白天的,注意点影响行不行?”
“喔。”她乖乖答应,又不服似的补充,“我也没说什么啊,有的人喜欢胡思乱想,还要怪在我身上。”
赵竞持捻捻发痒的手指,哼笑,“你给我等着吧,到时候看谁又要哭兮兮地认错了。”
“好啦,我这边有事儿呢,你先挂了吧。”他说,“晚上视频。”
荀秋心满意足地“嗯”了声,手指按在红色按钮的一瞬间,她听见那边心电监护响亮的警报声。
很长的一声“滴——”。
屏幕亮起,通话断掉了。
第八十九章
2003年, 荀秋年纪尚小,非典到来的那天,江城二中上午做完课间操就开始组织放学了。
她和周舟根本没有听老师让每个人都立即回家的警告, 兴高采烈地骑着自行车拐进三味书屋, 躲在那儿的楼梯间看了一整天连载漫画,最后在老板的怒视中买了一本可爱淘的新小说回家。
外婆去超市抢了很多盐和板蓝根送过来, 药剂被温度不高的白开泡进玻璃杯, 颜色暗沉的颗粒没有完全化开,尝起来很是苦涩。
荀秋从小就很少生病, 喝了一口,皱着眉不想继续。
外婆拿了大白兔给她, 和老师一样, 重复了一遍传染病的可怕。
那场疫情下来, 全球死亡数将近800人。
可身边的人都安然无恙, 年幼的孩子们都为那几天的“假期”感到快乐,并且嘲笑被恐慌裹挟着去超市抢蔬菜和盐的大人。
而现在呢?
“好好好, 知道了,我现在就在中芒, 回来再说!”
荀秋挂了妈妈的电话, 把一袋20斤的大米放进购物车, 两只手肘压住铁制把手, 高跟鞋踏得像奔赴战场的将士, 她一边说着“不好意思”, 一边硬着头皮往人群中间穿过, 拐进一排货架, 把上边剩余着的味道古怪的泡面都扫下来。
她脚步不停地往前面走。
超市的广播重复播放着,“本超市货源充足, 请顾客按需购买——”
来晚了,鸡蛋已经售罄。
就连平时放在冰柜里面的“精品优选”都被扫荡完毕。
问过工作人员,要明天才能补货。
路过调料区,她稍微挣扎了一下,还是摸了两包盐放进车里。走到收银台,又在快要空掉的货架上扒拉下来两瓶无人问津的木糖醇。
聊胜于无吧。
田泽在半个月前进重症监护室了,赵竞持和伍邵留下陪同,其余队友押着嫌疑人已经回到江城。
互联网上流传着很多危言耸听的说法,说在某个医院检测出了一种从没见过的病毒,传染率极强,致死率极高。
辟谣的信息出现,不过两小时,再次删除。
各种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
没过几天,各地都出现了类似病例,武昌站停运,整个武汉市的交通都停止了。
官方信息正式公布。
赵竞持作为密切接触者在医院隔离观察,确认未感染后,他和无数志愿者、医疗工作者、警察一样,签下了请战书,留在那座城市共同抗疫。
其实不必问过荀秋的意愿,她明白他的职责所在。
那句十五号一定要拍婚纱照自然是玩笑话,只有二傻子才会在换班的空隙看到日期心里慌起来,半夜两点钟给人家发来微信。
赵竞持:【老婆,你没去拍吧?】
拍什么拍,江城已经进入交通管制阶段,所有人都居家隔离了,教委最初发布了延迟开学的通知,而后又撤回,传出了网上授课的消息。
荀秋那天早上醒来看见赵竞持的一排微信,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深蓝:【没有,你是傻的?】
消息发出去很久都没有回应,他大概又在忙了吧。
战役的形势比想象中的严峻得多。
荀秋放下手机,裹着被子翻身移到床边,开始找自己的鞋子。
“醒了?”
短视频和各种群里的谣言实在太多了,陈雯不知道又从哪里得知了预防病毒的小妙招,一大早拎着一大盆切好的洋葱圈放在了荀秋的电脑桌上。
“这是干嘛啊!”荀秋皱着眉,眼睛都开始发酸了,“哪来的洋葱啊?”
陈雯表情很严肃,“昨天在菜跑跑买的,快吸气,这是马来西亚的华侨同胞在实验室研究发现的,这个辣味可以杀死细菌。”
可是细菌和病毒完全是两回事啊,荀秋失笑,翕动鼻子,使劲吸了几口,硫化丙烯随着冷空气扑过来,刺到她眼眶通红。
“小赵那边怎么了啊?”陈雯忧心忡忡,“我看新闻里每天新增那么多,医护人员都倒了好几个了。他每天近距离接触那么多人…”她叹了一口气,“本来早都可以回来的,哪里就缺他一个人了…这都快结婚了。”
可赵竞持那样的人,怎么会在危境中临阵脱逃。
荀秋笑了声,只好安慰道,“他穿着防护服呢,就在高速路上查查车嘛,没有什么的。”
陈雯不信,“这天气又这么冷,高速路上都结冰了吧?”
人们总是充满希望的,陈雯感叹道,“唉…等天气热起来就会好了。”她话锋一转,忽然狐疑地看向荀秋,“怎么这两天没听着你上课了?”
荀秋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很快镇定脸色,“我哪知道,你整天贴在我门上听啊?”
陈雯笑着打了她一下,没准备把洋葱带走。
“妈,你到底买了多少洋葱啊?哥他们不要吗?”荀秋忍无可忍地捏住了鼻子。
“每个人都有!用着,安全第一。”陈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记得闻啊,别不当回事。”
“知道了。”荀秋有气无力地答应下来,并且在妈妈关门的一瞬间速度下床把碗端到露台外面。
这里是少雪的南方,荀秋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传说中的鹅毛大雪,露台外的细雨中飘着小小雪花,落在结着薄冰的景观水池,是形状明显的六角星。
荀秋轻轻伸手握了握。
前天晚上与赵竞持视频的时候,他还在高速路上值守,狂风吹着他鼓起来的防护服,拉风箱似的呼嚎,他的眼睫上结着的霜雪,就和此时她掌心这枚一模一样。
好冷,可伤感和忧愁在绝对的寒冷中不值一提,荀秋冷得一哆嗦,慌忙地拉上了玻璃门。
她的确有两天没上课了。
前天语文组那边发过来通知,说有大量学生反应荀秋家的网速过慢,上课时画面断断续续的,无法正常听讲。
为免耽误教学进度,刘校长已经取消了荀秋的权限,并且把一二班的同学都送到了苏老师的直播间,让荀秋自己先查一下网络问题。
荀秋有点意外,她对网络流畅度的要求一直很高,不可能应付不了区区一个网课。
难道是软件的问题?
她简单测试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不对。
张子翁的电话在那时候打进来,他狂天狂地地斥责校领导,声音之大差点震破耳膜。
荀秋把电话拿远了一些。
“妈的,这群老货,嫉妒我们荀老师,还要把锅扣在我们头上,我真是忍无可忍啦!荀老师!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二班所有同学都可以罢课!”
荀秋明白过来,但又在孩子义愤填膺的幼稚话语中笑出了声,“张子翁,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子翁一梗脖子,“…我有线人。”
荀秋笑得发抖,重复,“你有‘线人’?”
好吧,其实是顾钦知道荀老师是学计算机的,不可能自己卡顿都搞不清楚,再结合上一次的作文比赛突然换成苏老师带队,很容易知道荀老师受到排挤的事儿。
“要不是顾钦先让我问问你,刘狗今天就该明白了咱们二班的实力。”
顾钦是个思虑周全的孩子,荀秋很感激二班同学的赤忱,并且果断否决了罢课的主意。
刘校长笃定她这个非常时期做不出任何反抗,以没有进行教学活动为由,给她的课时费和津贴打折扣。
为了找回一些了不得的面子和威信,两个校长倒是难得达成一致。
罢了,有了这个时间也好,她正好给四代做点任务更新补丁。
说回倒霉的李霄野,刚一回国就遇上了疫情。
国际通道的堵塞让总部决定推迟发布新产品,提前回来的李霄野困在了龙湖公园。
物业统计人数的时候他正在倒时差,分发的蔬菜包没能拿到,家里什么都没有,饿了一整天,终于忍无可忍加入了小区的菜跑跑订购群。
“哇。”李霄野手上紧紧搂着他今天的主食——一个超大土豆——看着屏幕上跳动的代码,惊叹于荀秋做出来的新补丁,“你太有想法了我的秋,这玩意,真的就送给咱们ST?不先申请个专利什么的?”
荀秋白他一眼,“粗糙成这样,还申请专利?”
李霄野被拆穿,“嘿嘿”笑了声,“可以慢慢优化嘛,这东西你做了多久?”
“两个多月吧。”
李霄野吃惊,“你牛啊,这么肝?”他想起什么,又很快发问,“你不用上网课了吗,什么时候都看见你的TO在线。”
荀秋“哎”声长叹,有点郁闷,“我可能要被开除了…”
李霄野愣了下,眼睛都笑弯了,“太好了啊!这不是天大的好消息么?”
荀秋不想理他,撇嘴挂掉了视频。
谁也不知道这段疫情竟然能持续这么久,由于赵凭的身份原因,他们不便在特殊期间递交申请,结婚的事一拖再拖。
那时候的荀秋已经被调任行政部坐冷板凳。
她的补丁持续优化,并且再次收到ST科技的入职邀请,说是入职邀请,其实也是官方警告。
如果她还想继续深入研究四代的数据,不可能一直只做线上人员,ST给的位置和薪资都很可观,荀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为了妈妈考虑一下。
妈妈在听到这个薪资的时候差点都蹦起来,可冷静一想,去了雾城,那和小赵又异地了,这个怎么弄?
赵竞持无所谓,“没事啊,反正我爸现在也在雾城,我之后也可以往那边调整的。”
这件事定下来的那个月底,国家彻底开放,同时,中办印发《领导干部配偶、子女及其配偶经商办企业管理规定》。
“所以,你要为了这个女人,让你爸爸职位调整吗?”魏佳不敢相信,荀秋明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语文老师,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外企高管?
送审上去的内容打下来,赵凭已经接受过一次检查,不能再这样错下去。
分手的那天晚上,江城下了一场大雨,初夏的暴雨电闪雷鸣,露台上咸湿的风把雨雾吹到了赵竞持的脸上,绵绵密密的细小水珠从额角滚落,顺着下颌垂进脖子,凉意沁入皮肤,他感到刺骨的冷。
他张了张嘴,想让她为他留下来,可是他知道,她不会。
那两盆兰花依旧好端端地放在架子上,赵竞持不过看了一眼,全身的血肉都好像撕扯出四分五裂的痛感,剧烈的不甘和愤懑让他呼吸困难。
疫情那么紧张的形势下,她依旧抽空把兰花从西宛搬运到融贸照顾。
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把兰花架子推倒在天蓝色的瓷砖。
“叮铃哐啷”的一连串儿响声,娇嫩的花混入肮脏的泥土,营养液打翻了,顺着雨水慢慢往下水处蜿蜒。
荀秋慢慢地抬头看过去,而赵竞持只颤了颤嘴唇,什么也没说。他艰难地吞下更多失态和放肆的情绪,绷紧下颌,快步离开了这片稀薄的空气。
第九十章
疫情改变的不止是时间, 这两年断断续续的管控和开放之中,桥水镇的老人们有一半都没挺过来。首阳的那一波风吹到融贸小区的时候,外婆, 陈雯以及荀天一家都倒下了。
只有荀秋是无症状感染者。
外婆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 荀秋来往于家、医院和学校之间,累得够呛。
或许转折就是在六月里的那个深夜。
凌晨三点多, 陈雯起来喝水, 听到楼下隐约还有人声。
她扶着楼梯下到一楼。
荀秋的卧室门缝隙中透出轻微的黄光,她10点钟才和护工换班回来, 明早还要去学校的,这时候怎么还没休息?
陈雯推开门进去。
电脑屏幕发出刺眼的白光, 年轻的男人西装革履, 握着尺笔正在演说, 嘴巴里蹦出来的语言古怪难懂。
而荀秋已在桌上睡了过去。她微微皱着眉, 眼下肿出了青影,枕在手臂的脸压出一条衬衫袖扣的痕迹。
旁边的两台笔记本闪烁着待确认的对话框, 密密麻麻都是陈雯看不明白的长串字符。
陈雯不是第一次看见她深夜枕睡在案。
多年之前,在那些为分数和名次奋斗的夜晚, 女儿也曾这样通宵达旦, 被叫醒的时候, 懵懵懂懂地喊一声妈妈, 白净稚嫩的脸上还粘着数学试卷淡淡的油墨印子。
陈雯陷入了沉默。
前几天荀天就来找过陈雯, 告诉了她ST科技架构师的位置有多难得, 可那些东西对陈雯来说太难懂, 远不如那个80w的年薪来得直接冲击。
可即使如此, 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荀秋本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八月末, 陈雯结束了最后一次复查,四项指标正常,已近痊愈。
一家人送荀秋到了江城西站。
荀秋在九月初正式入职ST科技,架构师的位置对她而言是一笔绝杀的称心,在她的设想中,只要埋头做技术,分析趋势,捕获coredump,推演数据,抓出bug,与组员们交流进步,不断提升就好了。
至于演说、领奖、发布会和管理沟通,都可以交给李霄野去做。
可实际上,之前做四代的时候,她一直是按照李霄野发布的任务目标按部就班。
等到独立创作的时候,idea放飞得厉害,虽然创意每每让人惊叹,可奇思妙想却要被公司计划和团队资金限制。
架构师负责想象,产品总监负责现实,两者在这方面有冲突实在太正常了,更何况他们都是不会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上来的人,有了冲突,要反复“沟通”。
ST科技22层的产品总监办公室百叶帘拉得紧密,若有若无的争吵声传进肃穆的大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新来的构架师个子矮矮的,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没想到第一次例会交流之后,就和总部来的总监争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肯妥协。
“这个bug…”李霄野沉了一口气,继续劝说,“千次测试只出现了一次,我们完全都可以先忽略它,开发的初阶段我们不需要追求太完美,你以前做过很长时间的开发啊,难道每个bug都需要深挖么?改过来,没问题,咱们就可以上线啊!”
荀秋冷哼了一声,“开发时候是千分之一,要是刚好遇上上线那就全盘皆输,我这个架构已经考量到之后的设计余地,既然捕捉到了,我是肯定要先推演它的。”
李霄野咬着牙,“荀秋,别上纲上线!这个月再发不出样品,这个项目后期计划就都打乱了,你知道,我要为这个项目整体走向考虑的,拿不到资金,一切都停摆了。”
荀秋:“我的考量是有依据的。”
“那也不能看见带着团队往坑里走啊!你怎么就这么犟呢!?”
“李霄野!!”
贴在门边偷听的吴家永脸色越来越白,旁边的两个开发拉了拉他的手臂,忧心忡忡,“怎么样?”
吴家永摇头,疑惑道,“这两个人是认识的吗,怎么都寸步不让的,吵这么大声,和以前就有仇似的……”
“有可能,我听说Litchi以前好像是NEX——”
话还没落音,玻璃扣锁“咔”一声被抽开,同时百叶窗缓缓上升,李霄野手半压在门上,皱眉看着蹲在地上的三个组员。
“你们干嘛呢?”
荀秋从后面探出个脑袋,神情自若的,“怎么了?干嘛都堵在门边?”
李霄野也不知道他们个个紧张兮兮的是想干嘛,他抬手看了下表,六点零一分,很好,下班了,开始调整到周末状态。
架构师和产品总监的矛盾会在周一早晨9点15重新启动,他冲荀秋挑了挑眉,伸出长腿在吴家永身上轻踢,低头说道,“都愣着干嘛,包厢订好了吗,该为咱们Litchi接风洗尘了。”
“是不是最近闲得难受啊,吃了没事儿就明天过来加班。”
荀秋轻笑了声,两人对视了一眼,李霄野唇角弧更深两度。
众人都有点发愣,从这两人的神情上,完全看不出刚才在办公室吵得天昏地暗的样子啊!这到底是什么双面人生!?
“订好了订好了!”吴家永忙站起来,谁明天想加班了,好不容易能有个双休,他摸出手机按亮,再次确定了一下人数和地点,一行人去到餐厅。
初来之时的团队聚餐在所难免,这边程序员又都能喝点小酒,李霄野给荀秋喊了果汁,他们各坐一端,在9点多结束了这场聚会。
他们在餐厅门口等代驾。
“先送你回园区?”李霄野挡在风口上,低声问了她一句。
他没有喝酒,车子就停在附近。
荀秋摇了摇头,“我今天晚上去朋友那边。”
李霄野眼角抽了抽,他可不知道她在雾城有什么能过夜的朋友,“哪个朋友啊?我认识么?”
他伸起手,不自然地摸摸鼻子。
荀秋知道他想歪了,睨过去一眼,挺奇怪的,“你管我。”
“我哪管你了?我这是关心。”李霄野撇了撇嘴,又解释一句,“朋友之间的关心,懂不懂?”
之前荀秋在雾城交的社保年限已经满足购房资格,既然要在这边发展,她还是不太愿意和同事们住在园区。
谢知意今年年初回到了雾城,她们约好明天一早去渝北看房子,所以今天晚上干脆就去她家住。
“什么朋友啊?”李霄野有点受不了她这种似笑非笑的样子了,吞了吞口水,有点紧张地试探,“男朋友?不会吧?”
荀秋没回答这个,抱着手臂,好笑地反问,“说真的,李霄野,这么多年了,你干嘛还不找女朋友啊?”
李霄野噎了下,移开目光,“你管我。”
再次回到雾城,记忆就像走马灯花于眼前晃动,在NEX的那几年,每次聚餐结束,李霄野的揽胜都停在马路对面等待。
有时候等得久了,他脑袋抵在窗户上,就在无边的疲惫中睡得迷迷糊糊,等荀秋拉开门进来,他又很快清醒,迫不及待把亲吻倾过去,嘟嘟囔囔的声音带着懒怠的哑意,“宝宝,才一天不见,我怎么就这么想你?NEX到底什么时候倒闭啊?”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并肩,可往事却早已经随风远去,她再拾不起从前恋人间那份雀跃的情思。
荀秋暼过去一眼,零碎的灯光落在李霄野线条分明的侧脸,带着羞赧的目光转过来,又很快收回,他咳了声,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他怎么一点都没变啊,荀秋的鼻子发酸,听见他幽幽的低哑声调,“严知不是也没找么?”他看向她,逗趣似的,“我觉得他肯定找了,就是没告诉你,是吧,美国人那么开放的,不像德国人严谨正派。”
荀秋笑了声,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轻快,“找就找呗,我可不吃回头草的。”
他知道她看出他的意思,很快躲开,嫌弃地反驳,“你想得挺美。”
可到底幽灼的眸子慢慢积出了晶亮的水泽,出租车的前灯转到他们面前,她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淡淡的失意。
“到了给我发信息。”李霄野为她打开了后车门,很快别过脸,慢慢地退后,他目送着车子远去,又在原地站了很久。
没事,来日方长,他会申请常驻国内。
他们在一个公司,他总有一天能再次卸下荀秋的防备。而且ST经常会加班到晚上9点,就算荀秋真的和别人结婚了又怎么样,他永远会是每天陪伴她最久的那个人。
李霄野的嘴角扬起不可揣摩的轻笑,在喧嚣中慢慢稳下了汹涌的愁思,他下巴微抬,哼声离开。
出租车带着荀秋来到了谢知意家的小区侧门,她拿出手机付了款,刚走了几步,包包里的另一只手机突兀响起来。
来雾城之后,她保留了江城的号码作为私用。
荀秋停下脚步,有点愣怔地看着屏幕上的那个名字。
薛均多久没联系她了?
自从19年年底她和赵竞持在朋友圈转发了BJ的婚纱定制的广告,她和薛均就好像就停止了交流。
她觉得好笑,有的人说想保持联系的时候,分明说的是“祝福你们”,可惜才开了个头,人就瞬间蒸发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看到朋友圈的那一刻,薛均彻彻底底地感觉到了被绝望淹没的沉重,就像吸满水份的薄纸一张张按在口鼻,呼吸慢下来,又彻底封闭住,最后在窒息中四肢僵硬地坠入不可翻身的深渊。
可他来不及慢慢消化这个信息,翌日,研究所接下保密项目,收走了相关人员的通讯工具,实行了为期两年多的封闭式管理。
而今天是他们出关的第一天。
手中的电话已经响过五十五秒,荀秋定定看着它,在最后一秒钟按下了接通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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