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还没等扶光跑出办公区,就被医生及时拦了下来。
“你跑什么跑?流星街那么大,你知道现在人在哪里呀?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连我都拧不过,别回头还把自己折进去了!”
医生苦口婆心地把人拽住,等扶光至少看起来冷静了,才松开手,继续给迪科打电话,确认情况。
也幸好打了这通电话。
迪科说,库洛洛等人出发之前,就主动来跟他打了个招呼。因为刚好是他轮值的区域,还是他一路送过去的,现在也都在附近翻垃圾玩。
“怎么了?是扶光找他们有什么急事吗?要么我现在抽空,把人送回去?”迪科说着,已经作势要走。
扶光却拿过通讯器,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明明是个好消息,但医生却见她挂完电话,又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好像比刚才还要更沮丧似的。
医生是真拿她没辙。
可眼瞧着这么小小的一团,长老会里远近闻名的知识分子兼吉祥物,又不忍心放着等她一个人钻牛角尖。
医生索性随便找了个借口,把班翘了,带人去酒吧谈心。
当然,扶光只有喝牛奶的份。
把想要来撒娇的侍者都赶出屋子,医生进门就先干一杯,然后半卧在沙发上,向扶光摆出了洗耳恭听的知心姐姐架势。
扶光张了张口,第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其实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要比想象中,更在意库洛洛等人的存在。
在听见萨拉萨说,到处都找不到那些孩子的时候,扶光下意识联想到了迪科那个失踪的女儿。
在那个以为自己会失去他们的瞬间,她被恐惧吞没了。
扶光有长老会配置的手机,也有迪科的联络方式,按照正常思路来说,她肯定会像医生一样,先跟巡卫队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才对。
可扶光没有。
那个时候,好像整个大脑都陷入一片空白,她无法再靠理性思考,只剩下往外冲的本能在支.配身体。
人类可以用语言欺骗自己,却欺骗不了条件反射的行动。
她的确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对视为弟弟妹妹、视为半个家人的那些孩子,产生了感情。
她似乎没办法……像预设的最好情况那样,轻易跟年幼的幻影旅团划清界限。
又拖到了矛盾爆发,避无可避,必须要作出决定的时候。
扶光攥紧手里的牛奶瓶,仿佛想要从上面汲取些暖意,才能鼓起勇气。
“我不知道,医生。承担起一个孩子的未来,好像比我认为的,要更加困难、困难得多……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也没办法提前练习和模拟考。”
“就像你刚才说的,如果我没能引导好库洛洛,他以后……他以后变成一个很坏的、让我感到陌生和害怕的大人,该怎么办?”
——如果她养大的库洛洛,成为了原著里,那个说着“胡作非为”、将窟卢塔族灭族、手里沾满了无数鲜血的幻影旅团团长。
那么,到时候的她,又是否能够承担起那样的责任呢?
扶光感到茫然。
从未想过扶光苦恼的竟然是这种问题,医生都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我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想着给别人当妈了!”
“就算你真的收养了库洛洛,也顶多是他姐!你俩暂时结成利益共同体,搭伙过日子罢了。连养母都不会替他愁这个。”
她咂舌,恨不得把扶光的脑子敲开,然后把里头晃的水全倒出来。
“而且你跟我又不一样。你是那种会怕寂寞的类型,一直都想要个‘家人’,对吧?”
“虽然不想帮库洛洛说好话,不过他这样的好苗子,已经挺难得的了。要不是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又铁了心要粘着你,长老会里想收养他的人,都能排出两条街往外去!”
“反正我感觉,以他现在的表现来看,就算后面他翅膀硬了,应该也不会踹掉你单飞。多少还是会孝敬你一点的。投资他稳赚不亏。”
说到钱可就不困了,医生美滋滋地打起算盘,帮扶光算投资回报率。
见扶光还一副面露犹豫的样子,她真是恨铁不成钢,开始牟足劲给扶光灌输新知识。
“都说小孩子是一张空白的画布,画布你懂吧?意思就是,可以趁他们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随意往上涂抹你喜欢的色彩。这才是养成系的乐趣。”
“要是教的好,把他训成只听你一个人话的乖小狗,也不是不行——需要我提供成功案例和经验吗?”
想起了某些愉快的事情,医生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笑得很惑人。
就算是天大的纠结,扶光这下也被吓清醒过来。
医生却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聊到兴头上。
“不过,小狗的话,或许侠客也不错呢?金色的头发很漂亮。就是小心思比较多,狡猾的地方更像是狐狸崽子。应该会擅长茶里茶气地撒娇。”
“说起来,飞坦其实脸也长得不错!他就比较像猫吧?坏脾气、喜欢伸爪子的小猫。需要好好磨一磨爪子才行。”
……这可不兴瞎说啊!
扶光猛扑过去,面无表情地捂住医生的嘴,谨防一些三年起步的问题发言被继续延伸。
有意要逗扶光玩,好叫她忘掉莫名其妙的烦心事,医生会偶尔挣脱一下束缚,让她上蹿下跳地扑腾。
于是,当库洛洛等人被迪科送到这里,就看到扶光气喘吁吁(累的)、脸色泛红(气的)的样子,跨坐在一个人身上,低下头去(捂嘴)。
虽然看不清脸,但披散下来的红色长卷发,已经足够说明对方的身份。
由于医生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的丰富感情履历,迪科打开门的手,微微颤抖。
他迟疑地问:“呃,那个……对不起?需要我们等下再来吗?”
医生闻言,侧过脸来,因为躺在沙发上的高度差,正好对上走在最前面的库洛洛的目光。
和迪科的踌躇不同,库洛洛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而是在仔细看过扶光之后,又不急不缓地与她直视。
漆黑的眼睛,如同夜色凝聚的微凉质地。
也是扶光最喜欢的颜色。
饶有兴趣地盯着库洛洛瞧了一会儿,医生才懒洋洋地向他们招手,示意门外的人都进来。
“怎么会?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对吧?”
医生说着,还冲另一位当事人促狭地挑了挑眉,急得正要翻下沙发的扶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跤。
可在她真正跌倒前,库洛洛便仿佛提前知道会这样一般,及时抓住了扶光的手腕。
让医生伸出的手落了个空。
又顺势带着人向后撤了一步,帮扶光站稳,库洛洛才回过头,礼貌地替她向医生道谢。
就好像他们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共同体。
……啊。的确不是小狗呢。
医生一只手撑着脸,看着库洛洛和后面的一群小鬼把扶光仔细挡住、藏起来的样子,觉得有趣,又颇为期待地想。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群难缠的、绝不轻易放开猎物的“蜘蛛”才对吧?
如果不是临时接到长老会那边的电话,催她赶紧回去工作,医生真想留下来,再给这场热闹添点柴火。
遗憾地挂断电话,她顺手把其他闲杂人等也带走,将包厢留给扶光和库洛洛独处。
关上门前,医生眨眨眼睛,冲扶光送了个祝福的飞吻。
但扶光也清楚,这件事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垂落的十指紧攥成拳,她转过身来,改为正面对库洛洛,几度翕合的嘴唇却始终没能发出声音。
反倒是库洛洛先蹙着眉迎上来。
他熟练地抬起手,捂住扶光的眼睛,声音也被刻意放得更加柔和,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
“姐姐,你又发病了——冷静下来。吸气,然后再慢慢吐气。”
因为个子比扶光矮一截,黑发的小少年就只能踮起脚来,尽力让扶光能靠在自己身上。
尽管年幼,可他的声音很温和,在慢条斯理地说话时,天生就有股引.诱人想要相信、想要靠近的魅力。
也是在视野陷入黑暗后,扶光才意识到,她的眼球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泛上了赤色的灼烧感。
窟卢塔族人在情绪格外强烈时,眼睛就会变成火一样的色泽,被誉为“世界七大美色之一”。
也就是那些秘密的非.法地下拍卖会中,价值万金的绯红眼。
不过,由于流星街的信息相当闭塞,居民通常都接触不到这种领域的知识。
连最博学的利卓尔神父,被请去诊断的时候,都只猜测说,这可能是一种间接性发作的疾病。
知道自己八成是窟卢塔族人的扶光,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顶多尽量控制情绪,避免动不动就表演一个大变活人。
可她身边的人,却不得不在意。
毕竟,“疾病”在医疗条件极度匮乏的流星街,无异于一封待定的死亡通知函。
养母和利卓尔神父等人,总是下意识多纵容扶光一点、不想她太过紧张或难过,也多少有这方面的考量。
在扶光看不见的角度,库洛洛低下眼,原本的笑意也消失不见。
所以,当扶光感到眼球上的灼热逐渐褪去,示意他可以松开手的时候,库洛洛并没有听话。
“……如果姐姐现在,还是有些问题想不通的话,那就不要勉强自己去思考了。”
“没关系的,这并不是什么很紧急的事情。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考虑。等下我就去和养母沟通,明天搬回原来的地方住。”
没有询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库洛洛的声音依旧轻快和缓,摘去了这段时日为此耗费的全部努力。
他只是忍不住低下头,在遮蔽了扶光视觉的同时,将额角轻轻抵在这个人的颈侧,像离巢前的小兽那样,难掩眷恋地厮磨了一下。
“我想要成为姐姐……成为你的‘家人’,而不是负担。”
少年情不自禁的小声呢喃,成了那颗倾倒天秤的最后砝码。
扶光忽然抬起手,圈住库洛洛的手腕,也将那些正随着心跳不安颤动的脉搏,统统纳于鼓掌之间。
医生教过她,心跳是不会说谎的。
“库洛洛,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扶光终于开了口。
没想到扶光会唐突问起这个,库洛洛思考了一会儿后,却将问题反抛回来:“那姐姐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是我可以决定的事么。”
听到扶光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已经单方面否决的陈述口吻,库洛洛倒显得有些困惑了。
“所以,为什么姐姐会觉得……你不可以?”他甚至不解地歪了歪头。
多么理所当然的语气。
仿佛他早就默认将未来与扶光捆绑,把摆布自己人生权利,都当做了不值得特意提起的礼物,拱手奉上。
扶光沉默良久后,拽下了库洛洛遮住自己眼睛的手。
没有松开对方的手腕,她只是直视那对漆黑如夜的眼睛,淡淡道:“不许用这种方式取巧,库洛洛·鲁西鲁。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扶光很少会叫库洛洛的全名。
库洛洛终于露出了些许苦恼的神色。
“……老实说,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总觉得,好像还是很遥远的事情。而且除了看书,我暂时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事情。”
这并不是一道具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他学过的所有知识在此时,都派不上用场。
库洛洛只能一边观察扶光,一边逐字逐句地斟酌回答。
“刚才,也并不是在敷衍什么。只是我觉得,既然自己学东西好像还挺快的,那如果姐姐有哪方面需要帮助的话,我就可以朝着那个方向努力……我也想帮上大家的忙。”
“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想成为那种,能和大家永远生活在一起、让大家都露出笑容的大人吧?”
不必受贫苦流离所扰,连疾病和阴霾都无法将他们分离。
想到那样的画面,库洛洛忍不住弯起眉眼,柔软地笑了起来。
他珍视扶光、珍视同伴、珍视包容了这一切的流星街,所以也孩子气地,将这些都划做自己的宝藏。
以“守护”为名的贪婪。
——不是谎言。
松开了用于感知心跳的指尖,扶光后撤一步,看着表情有些惴惴不安、等她最后宣判的库洛洛。
扶光至今依然觉得,把这个孩子跟原著里那个“库洛洛·鲁西鲁”联系到一起,是个太荒诞的玩笑。
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至少,现在还没有。
深吸一口气,扶光伸出手:“我的礼物呢?应该是有的吧。”
用窝金的脑袋想都知道,这群家伙没事跑那么大老远去翻垃圾,只可能是为了这个了。
库洛洛默默从衣领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明显是另外捡来的塑料盒子,缠上半旧的红丝带,被人仔细擦拭过的塑料胸针,用绿色的水钻勾勒出花型,排成一簇小小的铃兰。
在阳光无法涉及的流星街,这便是难得珍贵的一点春日气息。
和扶光很般配。
所以在玛奇找到之后,被全票通过,成为了新的礼物。
扶光将胸针别在衣领上,随后转身,突然一下用力把门打开,让挤在门外偷听的那些共犯,瞬间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被所有人压在最下面的窝金,叫得很凄惨。
扶光目不斜视地迈过去。
于是惨叫声变得沮丧起来,里头还夹杂了些有气无力的互相埋怨。
“——明天,还是之前的老时间、老地方。迟到的人,要去帮利卓尔神父整理借阅室。”
扶光停下步伐,半侧过身去,口吻如常地宣布了小课堂复课后,又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这下,换成欢呼声充斥在走廊上。
扶光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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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现在依然年幼的蜘蛛,仍是一块尚未染黑的画布。
那在放弃之前,她还是想要试试看,往上面涂抹不一样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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