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021】

    萨拉萨一直都乖乖的,按照扶光说的那样,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去,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她很用力地将掌心贴上耳朵,温热的触感,就像刚才被扶光姐牵住手时残留下的感觉,仿佛她并非孤身一人。

    对外界的感知,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纸,不再清晰。

    萨拉萨只隐约听到了什么“绯红眼”、“值钱”之类的字句,随后便是逐渐远去的(木仓)声,周围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扶光姐也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出去。

    所以萨拉萨没有爬出去查看情况,只是闭上眼睛,回忆着利卓尔神父的教导,不断默念向神明祈祷的祷告词。

    她一直在等待。

    直到似乎有熟悉的声音,透过垃圾堆的庇护和掌心的阻隔,从非常近的距离传到耳朵里。

    ……好像是,窝金的声音吗?还有库洛洛他们?

    可有扶光的再三叮嘱在先,萨拉萨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没有爬出去,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愈发把自己团成一小团。

    在脚步声再次远去之前,是玛奇掀开了挡住废气管道的木板。

    手里攥着那个被摆在木板旁边,曾经由她亲手拾起,又送给扶光当礼物的铃兰胸针,玛奇在看到萨拉萨的那个瞬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但这股濒临失控的喜悦,又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随后被不知名的恐惧填满。

    她张了张口,想要问萨拉萨,却因为没能发出声音而慢了半拍,被露出笑容的萨拉萨抢先一步。

    “玛奇!扶光姐真的带你们来救我了!”

    之前被强行抛在脑后的恐惧,在见到能令自己安心的存在后,加倍地卷土重来,萨拉萨的眼泪一下子就开了闸。

    她又哭又笑的扑向玛奇,还没来得及把眼泪蹭干净,就急切地又抬起头,东张西望地打量。

    “你们有撞见那两个坏人吗?他们手里有(木仓),还有很大的汽车!你们有没有受伤?还有……嗯?扶光姐去哪里了?”

    萨拉萨没有在人群中,看到自己最熟悉的那个身影。下意识蜷缩起指尖,她攥住玛奇的袖子,迟疑着问大家:“扶光姐,带其他人去抓坏人了吗?”

    在惴惴不安的惶恐中,萨拉萨习惯性地抬头,去寻找库洛洛的眼神。

    同样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空茫,但玛奇还是凭借身体的本能,做出了和扶光一样的选择——

    她想拥抱萨拉萨,将这个孩子藏在怀里,不去看。

    库洛洛却先开了口。

    “我们还没有找到姐姐。”

    他看着萨拉萨,不再是过去全然包揽一切的保护者姿态,而是向萨拉萨伸出手,冷静地、认真地、一字一顿地,将选择权交给对方。

    “所以,萨拉萨要跟我们一起继续搜索吗?”

    比想象中更糟糕的可能性,出现了。

    哪怕已经接受了自己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的心理准备,萨拉萨也从未设想过,扶光姐会不见。

    明明扶光姐好像永远无所不能。

    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地往下掉,萨拉萨却没有哭出声,而是咬紧牙,用力握住了库洛洛的手。

    流星街的孩子,成长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意识到他们没有人能够依靠的那个瞬间。

    ………………

    …………

    ……

    搜索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

    在确认扶光失踪后,长老会还加派了人手过来,也有不少居民自发地参与其中,共同寻找可能的踪迹线索。

    他们最后在流星街的边缘荒漠区,找到了一个被吊在围栏上的麻袋。

    如同犯罪者对追在身后的流星街人的一种示威和嘲笑,里面是一具被肢.解的、甚至连相貌都辨认不出的残骸。

    是库洛洛主动要求,由自己来负责查看的。

    粗糙破旧的麻袋被赤色浸湿,不断有铁锈味的水珠往下低落,在地上聚成一团腥臭的血泊,惹来蚂蚁和苍蝇的狂欢。

    医生掷出手术刀,切断麻绳,库洛洛便站在下面接住。

    将麻袋抱了个满怀的他,自然也被染成了湿漉漉的红色。

    拒绝了任何人的靠近,库洛洛慢慢抽松袋口的绳结,再一点点将麻袋打开。——不是金发。

    直到泪水砸在支离破碎的残躯上,溅起一簇簇红色的水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落了泪。

    大脑陷入到异常的冷静当中,库洛洛重新系好麻袋,用染红的手擦过眼下,然后回头,冲领队的医生摇了摇头。

    少年的脸上沾了血,反倒衬得那对黑色的眼睛愈发幽邃。

    有那么一瞬间,在同库洛洛对上视线的时候,医生会觉得自己在目睹一头怪物的诞生。

    她沉默地挥手示意,让迪科将麻袋转移。

    后来,经过莲子小姐的遗体修复,也确认了麻袋中的尸.体并非扶光,而是失踪的另一个孩子。

    由于没有抚养人,那个孩子最终由利卓尔神父接手。

    教堂的墓园里,又多了一块小小的墓碑。

    而扶光也被默认死亡。

    不过,为了照顾孩子们的心情,医生跟利卓尔神父商量后,给出了另一种解释。

    因为萨拉萨偶然听见了“绯红眼”这个词,且这个秘密也已经不再需要保守,医生便顺水推舟地,告诉了他们关于绯红眼的事。

    她说,绯红眼是特别特别值钱的宝贝,跟普通人不一样,那些外人不会轻易对扶光动手的。

    可这个善意的安慰,又是那么拙劣和脆弱不堪。

    萨拉萨却没有戳穿这个谎言。

    “嗯!所以在扶光姐回来之前,我要好好努力、好好长大,变成像扶光姐一样厉害的大人!这样,再见面的时候,她就一定会摸摸我的头,然后夸奖我了。”

    萨拉萨握紧手中的铃兰胸针——这本该是由长老会回收的遗物,但由医生做主,留给库洛洛等人处理。

    幻影旅团选择将它交给萨拉萨保管。

    仿佛从铃兰胸针又获得了力量,萨拉萨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哭个不停,而是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

    她踮起脚尖,抱了抱医生。

    “……所以,医生也要照顾好自己哦?下次见的时候,你要还是这么漂亮才行!我会替扶光姐监督你的!”

    做了个仿佛很凶的样子,可萨拉萨坚持不了几秒,又忍不住笑起来。

    不知从哪儿搬出了大人一般的可靠姿态,她鼓励似的,拍了拍医生的背,便挥挥手道别,回到同伴身边。

    医生就靠在长老会的门口,目送他们的背影。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萨拉萨身上。

    似乎一夜之间,萨拉萨突然长大了,不管是言行举止还是不经意的小动作,都带上了些扶光的影子。

    可她并不是扶光,也不应该成为扶光。

    医生低下眼睛,转身回了长老会。

    没有往办公室那边走,她径直去了地下室。

    扶光是长老会的人,按照流星街的规矩,利卓尔神父没有为扶光立衣冠冢,而是在这里添了一根小小的蜡烛。

    医生负责了这份委托。

    右手执手术刀,她在烛身上,一笔一划地刻下扶光的名字,想了想,又随手添了点花里胡哨的点缀。

    “……之前还说,让你回头记得帮我挑根好看点的。结果怎么,你竟然懒成这样,还要我替你多加个班?丢不丢人啊。”

    “还有你那些讨厌的小朋友。这下,拴在脖子上的绳子全被松开了,事先声明哈,以后变成什么样,我可管不了。”

    “毕竟我还是比较喜欢听话的狗,不爱给人当老妈子。带你一个,就已经透支完我未来的耐心额度了。谁让你总是喜欢走最难走的路嘛。”

    医生不正经的牢骚张口就来。

    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面无表情地,扑过来捂住这张不饶人的嘴了。

    看不到别人被逗弄得气急败坏的样子,她渐渐地,也便没了继续说话的兴趣,只安静地专注雕刻。

    划完最后一笔,医生将蜡烛立稳,用掌心护着,点燃了这团小小的光亮。

    虽然下午理论上还有工作,但花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感觉毫无干劲的她,就决定翘班了。

    大概是今天的天气太糟糕了,让人什么都不想干吧。

    医生抱膝团坐在地上,盯着那团小小的烛光,眼神的聚焦也慢慢涣散开,像是飘到了什么更遥远的地方。

    直到阴影自身后升起。

    没有立刻开口,日月长老沉默地站在医生身后,就像在漫长到如同折磨的人生中,无数次曾做过的那样。

    就这么陪了医生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谈及正事。

    “瑟琳,我必须提醒你,你和扶光的提案是通过了会议审核的。既然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你要考虑换一个合作伙伴吗?”

    “为了带她去外面,你跟基裘交易的那些落脚点、合法身份、甚至学校的入学名额,如果就这么浪费掉,似乎有些可惜。”

    即便有意和缓了语气,但日月长老的措辞也算不上委婉,带着老古董们特有的那种冷硬。

    不知道是完全不把人命放在心上,还是同样的经历实在太多,以至于都已经对失去同伴这件事,失去了感知能力。

    “啊。的确,基裘夫人可是趁机狠狠宰了我一笔……还有她那个特别会坐地起价的财迷小鬼。”

    说起这个,医生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了一下。

    但不多。

    整个人都懒洋洋的,甚至都懒得认真生气,她索性躺到地上,仰头去看日月长老那张像幽灵一样的面孔。

    “不过,那也没办法啊,我不干了。老爷爷你应该心里也清楚吧?不是扶光的话,就不行。”

    那个计划,不是即便走出垃圾山,穿上光鲜亮丽的衣服,把自己包装成“人类”模样,也依然觉得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流星街人能执行的。

    她不行,日月长老不行,甚至连库洛洛也不可以。

    因为他们是标准的流星街人。

    比起走所谓的正路,他们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用暴.力去威胁、去报复、去掠夺,把想要的东西统统抢到手心里。

    这是环境熏染下,流星街人扎根在骨子里的强盗思维。

    所以在流星街,从来都只有火.药和炸.弹,烟花是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那你和基裘交易的那些东西?”日月长老换了话题。

    “放着吧。”医生轻飘飘地说,“那些是我私人送给扶光的礼物,跟长老会无关。我可不做那种送出去又收回来的破事。”

    错开与医生的视线,日月长老没有再谈及这件事。

    他改问起库洛洛等人的去向。

    “哦。那些小鬼决定要去切里莫利谷了,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今天能到。要是老爷爷你感兴趣的话,就让莲子定期跟你汇报吧。别找我麻烦。”日月长老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他放软的口吻中,多了些对小辈的无奈。

    对此,医生答得倒是很理直气壮。

    “翘班啊!”她伸了个懒腰,理直气壮地说,“我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吧?这几年,我可是前所未有的勤劳!”

    日月长老再无话可说。

    他转身离开,将地下室留给医生一人。

    ………………

    …………

    ……

    而等医生再见到库洛洛一行人,便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十二岁的库洛洛,比十岁的时候窜高了一大截,看着更清瘦修长,比起一团孩子气的可爱,多了些少年的感觉。

    果然她的美少年侦查雷达,从不出错。

    不过,现在比起“库洛洛”这个名字,医生大概更习惯他身为幻影旅团团长的身份。

    在扶光消失之后,日月长老选择了库洛洛作为改变的契机。

    二人在事实上达成了一拍即合。

    活用了日月长老的念能力“成对的破坏者”,利用暴.力、威.胁和恐惧,将自视高高在上的Mafia拉下来,坐到同一张谈判桌上。

    看起来还太遥远的“工厂转型长期发展”被抛弃,库洛洛拿出来Mafia最需要,也最无法拒绝的筹码。

    ——因为环境恶劣的缘故,流星街人在战斗方面,向来人才辈出。

    Mafia向来偏爱不在乎别人性命,更不在乎自己性命的打手,或者说,武.器。

    通过和Mafia建立更加深入的合作,流星街获得了更多资源的同时,也获得了黑暗世界的庇护。

    失踪案不再像过去那样猖獗,公然在流星街进行“狩猎游戏”的情况,同样有所减轻。

    却依然时有发生。

    库洛洛按理说,是有望顶替医生的位置,成为长老会的中流砥柱的。

    但他选择了离开。

    在库洛洛十三岁那年,他带领着仅有六名成员的幻影旅团,搭上了和Mafia合作的货运飞艇,前往外界。

    他说,他要作为恶人,渡过接下来的人生。

    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为他感到不寒而栗,他要彻底改造自己,也改造流星街,让那些小的恶人再不敢靠近这里,让流星街再也不会出现新的受害者。

    他还要找到萨拉萨遭遇的那两个人,找到扶光的下落,将对方带回流星街——

    不管是怎样形式的扶光。

    放弃了演员的身份,也放弃了巡演世界的梦想,和库洛洛怀着同样目标的那些同伴,选择追随他离开。

    全新的“幻影旅团”诞生了。

    但也有人选择留下。

    萨拉萨拒绝了库洛洛的邀请。

    她说,这绝对不是会让扶光姐开心的事情,比起复仇,她更想要继承对方的愿望,去做“如果是扶光姐就一定会去做”的事。

    而芬克斯的拒绝,就更像是一种出于负罪感的愧疚。

    似乎是认为,如果那天不是他多嘴,说什么找到《清扫战队》的其他录像带就继续演出,萨拉萨可能就不会独自去乌伽森林,进而引发这些事。

    不放心只留萨拉萨一个人,芬克斯决定留下来陪她。

    ………………

    …………

    ……

    幻影旅团开始了流浪。

    在库洛洛十四岁生日那天,他策划了幻影旅团的第一场犯罪:抢劫一家姓“墨斯拉夫”的贵族后裔。

    十七名家族成员、二十六名侍者、八名厨师、十三名司机,五名园丁,合计六十六人,无一幸免。

    打开墨斯拉夫家的地下室时,库洛洛窥探到贵族肮.脏的小秘密。

    ——囚笼中,全都是衣不附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少年少女。

    其中有一个金发。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库洛洛已经半跪下来,俯身抬起那个金发少女的脸。

    意料之中,是张陌生的脸。

    她似乎是最晚被送来的那个,比起其他人的麻木和自暴自弃,金发少女的眼神中除了恐惧,还有强烈的求生欲。

    她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沾着血液的黑发少年,理智本该觉得狰狞可怖,却仍难以自制地,感受到了那份触目惊心的吸引力。

    她想活下来。

    而她唯一能付出的,只有她自己。在其他囚笼陆续传来胫骨被拧断的声音时,金发少女孤注一掷地伸出手,想要靠近那个人。

    却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扔开。

    与动作不同,库洛洛的声音近乎温柔:“你想活下去,对吗?”

    她咬紧牙关着点头。

    有跟她同样是金发的、像小狐狸一样的少年,似乎不太赞同地蹙起眉,叫了一声“团长”。

    但库洛洛并没有因此停下。

    他站起来,俯视像烂泥一样倒在地上的金发少女,不像是创下灭族血案的强盗,语气温和平缓,倒有几分好学生的气质。

    “那就努力活下去吧——别忘记转告其他人,这是‘幻影旅团’犯下的灭族血案。”

    墨斯拉夫家被洗劫一空。

    这桩空前的杀人案,不但在当地引起了相当大的关注,由于其犯罪手法之残忍,更是被各大媒体接连报道。

    但警察并没有在追查凶手这件事上,浪费太多时间。

    因为经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唯一幸存者指认,屠.戮了墨斯拉夫家的,是一个自称“幻影旅团”的强盗组织。

    这是幻影旅团第一次向世界昭告自己的存在。

    ………………

    …………

    ……

    库洛洛十五岁的时候,发生了流星街人的冤案。

    一个流星街人被怀疑杀人,并被立刻拘捕。虽然证据链不足,但那个国.家依然强行起诉了他,法院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便宣判有罪,处死刑。

    在知道这个新闻后不久,库洛洛接到了来自医生的电话。

    医生说,那个人和萨拉萨认识,萨拉萨不相信对方是有罪的,已经连夜离开流星街,想要帮那个人找到真相。

    当然,芬克斯陪着她一起。

    简单交代完那艘飞艇的降落地点,医生什么都没说,就直接挂断了电话,把“你们自己看着办”的意思展露无遗。

    但其实,医生即便不打这个电话也无妨。

    因为那个时候,库洛洛、侠客和派克诺妲,已经坐在了同样目的地的飞艇上。

    不过,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他们并未跟萨拉萨打照面,只是在跟芬克斯联络的基础上,暗地里提供了帮助。

    ——那个流星街人是被冤枉的。

    这段时间都在恶补当地的法律知识,萨拉萨把逻辑清晰的证据链都整理成合规的材料,按照流程,去拜访了法.院的办公室,想要替流星街人洗清冤屈。

    但办公室的人只是收下了材料,连话都没让她多说,就叫她回去等消息。

    消息左等右等都等不来,萨拉萨便一次又一次地登门拜访,来来回回折腾了快一个月,也依旧只有一句“还在走流程”。

    垂头丧气还顶着黑眼圈的萨拉萨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办公室里的人是如何轻蔑地嗤笑她的。

    因为她同样是个流星街人。

    于是潜藏在三人心里,那个小小的期待也终于肯沉下去,不再动摇他们的决定。

    当天夜里,库洛洛等人潜入了大.法.官的家中。

    第二天,萨拉萨接到通知,法.院已经立案,由于案情影响重大,会从快处理。

    第五天的下午,法.院正式宣判,那个流星街人是清白的,并根据证据链,公布了真正的罪犯另有其人。

    萨拉萨作为“家人”,领走了存放在法.院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骨灰。

    她将带对方回到流星街。

    回到属于他们的根。

    这一次,芬克斯没有再和她一起行动。

    只是送萨拉萨上了货运飞艇,芬克斯刚转身,就看到了笑眯眯地冲自己挥手的侠客。

    他们甚至还搞来了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车。

    将车开到一处废弃工地,侠客打开了后备箱,冲芬克斯做了个“闪亮登场”的献宝手势。

    ——在车的后备箱里,是脖子上插着天线、被侠客的念能力“携带他人的命运”操控的大.法.官。

    也是害他和萨拉萨浪费了一个多月的罪魁祸首。

    芬克斯伸出手,轻轻松松地,就拧断了这个人的脖子。

    “哇哦。不愧是腕力第二的芬克斯!这个声音还蛮清脆的!”侠客拔下天线,轻快地笑着问他,“感觉如何?”

    当个坏孩子的感觉。

    骨头断裂那一瞬间的触感,似乎还残存在指尖,芬克斯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仿佛在看什么陌生的存在。

    他慢慢地蜷缩起指尖,又用力舒展开,如同尝试着操控一些属于别人的东西。

    并最终紧攥成拳。

    “什么嘛。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啊。”芬克斯嗤笑一声,松开了手,“这感觉可比守在人家门口,像条狗一样地蹲着等,要好多了。”

    用手勾住侠客的肩膀,他痞气地挑起眉,要侠客把方向盘让出来,说自己能开摩托车,没道理开不好更大的车子!让他也玩玩爽一下!

    在又一次失败的事实面前,芬克斯也终于放弃,继续期待萨拉萨所描述的未来。

    幻影旅团迎来了新的5号成员。

    ………………

    …………

    ……

    库洛洛十六岁的时候,回了一趟流星街。

    有流星街冤案的事情在前,认为自己的原计划还是来得太慢,他和日月长老沟通后,决定让世人对流星街的恐惧,烧得更旺一些。

    利用日月长老的念能力“成对的破坏者”。

    警官、裁判官、检察官、目击证人、陪审员、律师……与流星街人冤案有关的三十一人,将在不同地方的同一时刻,被炸.死。

    与之对等的,三十一名流星街人,将刻上日月的刻印,成为报复的人.肉.炸.弹。

    他们全部都是自愿接受这项委托的。

    从诞生的那一日开始,流星街人的命运便是一团混沌的空洞,不在意他人的性命,更不在意自己的。

    似乎没有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但既然暂时还没死,那就活着吧。

    所以,如果有一个可以死去的理由,那么死亡,也并非什么让他们抗拒的坏事。

    甚至其中的一个人,只是要了一条香烟、一箱烈酒,就吊儿郎当地上了飞艇,踏上这条注定通往死亡的路。

    根据目击者描述,那三十一起爆.炸案件里的三十一名流星街人,每一个都是在笑着跟对方握手后,炸.弹就爆.炸了。

    “流星街”这个原本只出现在特定圈层的名字,彻底闯入了大众的视野。

    以恐惧、以嫌恶、以排斥。

    却也正式留下了不可随意摆布的印象——除非,你做好了直面流星街人报复的准备。

    在新闻被刊登的当天,长老会的地下室里,又多了三十一根蜡烛。

    是库洛洛和日月长老亲自点燃的。

    医生蹲在旁边,用指尖拨弄着扶光的那一只烛光,无声地冲她低语:你看,你这是把什么样的怪物,给松手放出来了呀?

    烛光摇曳,燎起温热却不至于疼痛的触感。

    在日月长老的指名示意下,医生又起身,负责送幻影旅团离开流星街。

    凭借这些年做强盗活动弄来的资金,如今的幻影旅团,已经一跃而上,成为了流星街军.事.力.量和慈善活动的重要赞助者。

    当然配得上医生的亲自接待。

    虽然幻影旅团在面对医生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一定的尊敬,好像只要这样,就能暂时忘记其他,只做那个年幼时,还会被扶光和医生一拳一个的“好孩子”。

    但医生可不吃这一套。

    毕竟,早在他们在试图装乖的过去,她就已经笃定这群小鬼骨子里的坏水,还劝扶光不要被骗了。

    医生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些家伙给送走,不要打扰她睡美容觉。

    只是在库洛洛等人即将登上货运飞艇的时候,他们在看不到星星月亮、永远一片阴霾的流星街的夜空,遇见了烟花。

    所有人不由驻足。

    “哦。差点忘了,今天是萨拉萨放烟花的日子。”

    医生仰头欣赏了一会儿烟花,冲幻影旅团耸耸肩,没所谓地顺便解释了一下。

    “你们懂得,萨拉萨倔起来也很麻烦的。所以没办法,给她批了一点火.药,然后她自己从外面学的技术……今天是第一次公开表演。”

    “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也不介意让飞艇晚起飞一会儿。”

    但幻影旅团出奇一致地拒绝了。

    “谢谢医生。不过,就不需要了。”库洛洛露出平静而冷漠的微笑,“这不是属于我们的东西。”

    他率先带头离开。

    医生没有再追上去。

    站在原地,她再次目送幻影旅团渐行渐远的背影,恍然中,想起了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看着他们,踏上前往切里莫利谷的。

    真是没意思,根本从那天开始,就已经选择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啊?

    “……你也看到了吧?他们不可能再回头的。”医生看向角落里的阴影,语气带着无可奈何的劝慰,“萨拉萨。”

    萨拉萨没有哭。

    可能是在那段时间,就已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从那以后,医生就几乎没见过她哭的样子。

    不管是被火.药炸伤手掌的时候,还是所有努力都被宣告白费的时候。

    萨拉萨永远在对其他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像个小太阳一样,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光和热分享给其他人。

    这一点又和扶光不太一样。

    扶光说过,她的名字是抚养人取不出来,就瞎翻书,然后选了一个看起来很厉害、很有文化的。

    在书里,“扶光”是指“扶桑之光”,也就是太阳光芒的意思。

    ……可那并不代表,要燃烧自己吧?

    医生叹了口气,熟练地上手,把萨拉萨那张笑脸揉得七零八落,才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对方的脑袋。

    这个扶光留给她的小一号的笨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明白呢?

    医生觉得自己快把下辈子的耐心也要提前透支完了。

    ………………

    …………

    ……

    库洛洛十七岁的时候,带领同伴犯下了更多骇人听闻的案件,幻影旅团在赏金猎人通缉榜上的排名也不断攀升。

    而十八岁那年,他再次被医生叫回了流星街。

    是日月长老要见他。

    不知道是不是前几年,为了执行报复计划,频繁远距离操控念能力的缘故,日月长老的衰老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他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气的样子。

    可他偏偏没有倒下,即便以腐烂的姿态,也要死缠烂打地赖在这个世界上,像亡灵一般,对“活着”这件事表现出惊人的执念。

    就是这样的日月长老,向库洛洛提出了决斗的要求。

    “你的念能力可以偷走别人的能力吧?理智告诉我,这个能力在你手上能发挥更大的用处,但要是就这么白给你,也不符合我的脾气。”

    “所以,来战斗吧,库洛洛。”

    “胜利的人抢走战利品,天经地义。这才是我们流星街人该有的尊严和骄傲!”

    唯独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苍老得几乎没了人形、皮肤几乎干瘪到挤不出一滴血液的日月长老,眼中忽然爆.发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生命力。

    但没有为此动容,库洛洛淡淡道。

    “如果只是这个理由的话,请恕我拒绝。其他条件不便说明,但一旦念能力者本人死去,我偷到手的能力就会消失。”

    “在没有好处的前提下,我对跟濒临死亡的老人战斗,没有丝毫兴趣。”

    日月长老却并不意外。

    他甚至是已经提前找好了应对方案,才叫库洛洛回来的。

    “长老会的成员里,有一种念能力,可以在禁锢对方意识的情况下,延长身体的存活。你可以想象是把人做成了人偶,从而降低损耗。我想应该符合你的念能力的条件。”

    库洛洛抬眼看向对方。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后,他才慢慢具现化出《盗贼的极意》,翻开书页:“看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哈哈哈哈哈!也该让我看看,你这小子在外面的长进了!”日月长老酣畅大笑,“我可不会把我的东西让给看不顺眼的废物!”

    或许是某种回光返照,这具垂老濒死的身躯,竟硬生生挤出了叫人不敢置信的力量。

    仿佛也能窥探到,这个人在过去,曾经如何意气风发的冰山一角。

    但时间从不会给予任何人偏爱。

    死亡才是这个世界唯一勉强能算得上“公平”的东西。

    在短暂的爆.发之后,日月长老迅速趋于颓势,结局当然是库洛洛毫无争议,甚至算不上费劲的绝对胜利。

    哪怕几乎没有什么力气了,日月长老却依然粗.喘.着,固执地用拐杖支撑身体,不肯倒下。

    他看着如今比自己更加高大、也更强的库洛洛,不知为何,脑海中却忽然浮现起,当初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黑发少年。

    那个骨子里野性难驯,却收起獠牙,模仿着小狗的撒娇情态,乖巧地啃噬草叶充饥的幼兽。

    他们都一度被另一种可能性吸引,做了违背本能的决定。

    但真遗憾……看来,他们终归还是同类人啊。身体的脏器开始替刚才的剧烈运动而抗议,日月长老压抑着喉咙里的痒意,目光不曾从库洛洛身上离开。

    他看着这个逐渐成长为青年的幻影旅团团长,既像是在看一副杰出的、最优秀的作品,又仿佛带着长辈对孩子的不忍与怜爱。

    因为库洛洛即将接手的,不仅是他的念能力,更是他背负了近百年的沉重责任。

    或许瑟琳说的没错,他就是一个从流星街无数死亡中诞生的亡灵,驱动着早已失去心跳的躯体,徘徊在这个世界。

    真不甘心啊。

    被施加了那种念能力之后,哪怕流星街真的迎来了变化,他也不可能亲眼看到了吧……但即便如此也无所谓。

    “活着”和“死亡”的界限,对他来说早已模糊了边界。

    如今不过是另一种物尽其用罢了。

    就像被他亲手刻下日月刻印,笑着跟复仇目标握手的那三十一人一样——对流星街人来说,一个有价值的理由,永远都是珍贵的。

    日月长老释然地向库洛洛伸出手,示意他来“偷走”自己的念能力。

    而作为计划的下一环,医生和那个特殊念能力者,也都早已在地下室的门外等候指令。

    库洛洛上前,让日月长老将掌心按在《盗贼的极意》封面的血掌印上,完成了最后一个条件。

    念能力“成对的破坏者”化作新的一页,出现在书中。

    库洛洛发动了它,并将手背上出现的标志性日月纹路,展示给日月长老看。

    日月长老大概是笑了一下,便疲倦地合上眼,让库洛洛可以离开。

    ——却在下一秒,库洛洛翻动书页,日月纹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出现在他手中的,是一把形状奇异的匕首!

    他抬起手,拍抚着日月长老的背,如同一个小辈对长辈的亲近。

    而匕首也同一个瞬间,洞穿了对方的心脏。

    “这是我刚收藏到的具现化系念能力,匕首上的毒很特别,哪怕只是擦伤,都能让人在无痛中死亡。所以被叫做‘暗杀者之梦’。”

    库洛洛半抱着日月长老,让他慢慢躺在烛光间,言语仍是淡淡的。

    “便利好用的念能力我有很多,以后也只会不断增加收藏。您大概是太久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了,才误以为,我没有‘成对的破坏者’就不行吧?”

    “按照流星街人的规矩,怎么处理失败者是我的权力——那您的这一生,就以这样战斗到死来落幕吧。”

    “这才是一场与角色和舞台都相配的演出。”

    漆黑的昏沉开始席卷意识,日月长老抓住库洛洛的手,声音低得宛如梦呓。

    “……演出么。库洛洛,幻影旅团的团长啊,你又为自己安排了什么样的剧本呢?”

    库洛洛顺着日月长老的力道,低下头去。

    “应该也是一个被人杀死的结局吧?”他微笑着回答,“这才是像我们这样的恶人,该有的下场,不是吗?”

    日月长老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没有否认。

    他停止了呼吸。

    库洛洛沉默地凝视良久,随后抬起手,轻轻合上日月长老的眼睛,道了一声晚安。

    “到了顽固老爷爷退场休息的时候了。”他轻声道。

    脸上、手上、衣服上又沾满了血,但库洛洛也已经习惯了这股如跗骨之蛆的铁锈味,不再皱眉。

    他取消了匕首的具现化,正欲合上《盗贼的极意》时,却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现实。

    ——念能力“成对的破坏者”的那一页,在日月长老死亡后,却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强了。

    为什么?

    作为提出念能力限制条件的本人,库洛洛却无法解释,这个迄今为止唯一的特例,到底是什么原因。

    有可能是因为,日月长老弥留之际的执念化成诅咒,强化了念能力的存在;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自愿将念能力交给库洛洛的人。

    库洛洛无法判断。

    因为再没有人会像日月长老一样,对他不惜倾尽一切。

    ………………

    …………

    ……

    如今,库洛洛十九岁。

    有日月长老的提前安排,以及在幻影旅团的支持下,医生继承了日月长老的席位,成为新一任的年轻长老。

    幻影旅团则继续他们漫无目的的流浪和作恶。

    直到一日,侠客拿着一张报纸过来,指着上面的配图,问大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顺路去瞅瞅热闹。

    报纸上的宣传栏,是在介绍将于半个月后,在费利市举办的“比拉格王室收藏品巡回展”。

    其中,那顶最负盛名的、被誉为“玫瑰之泪”的传奇红宝石王冠,占据了最大的篇幅。

    库洛洛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评论家的话。

    笔者饱含激.情地描述,哪怕连“世界七大美色之一”的绯红眼,也不及那颗红宝石在自然光下流动的辉光。

    侠客的提议,获得了全票通过。

    半个月后,幻影旅团来到了费利市。

    库洛洛、玛奇和派克诺妲,去准备混入巡回展需要的一些东西,侠客则带其他人随便找个临时据点。

    或者说,随便找个倒霉的屋主杀了。

    这是幻影旅团已经形成惯例的默认流程,按理说,也不可能出现任何差错才对。

    但当库洛洛换上西装,端出温文尔雅的学者姿态,从容地跟某个画廊负责人攀谈时,却接到了侠客的短信。

    看到了疑似扶光姐的人——侠客是这么措辞的。

    三人立刻抛下了接触到一半的目标,冒着湿漉漉的阴郁雨天,徒步向侠客给出的地址赶去。

    ………………

    …………

    ……

    “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说谎和心虚的人才会试图避开视线。这还是你教我的。”

    用掌心捧起扶光的脸,十九岁的库洛洛·鲁西鲁终于弯起眉眼,露出了纯粹的、仿佛还带着孩童天真稚气的笑。

    “——所以,刚才是在想,该怎么对我说谎吗?姐姐。”

    第22章 【022】

    【022】

    被半强.迫地与库洛洛对上视线时,扶光看着这张糅杂了陌生与熟悉感、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脸,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她张了张口,似乎曾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思维却仿佛被那对漆黑幽邃的眼睛所捕捉,没能发出声音。

    连条件反射抓住对方手腕的动作,也同样停止下来。

    扶光下意识收紧了指尖。

    一时间,连她本人都分不太清,自己是想要握住这只手,还是挣脱开这只手施加的束缚。

    库洛洛也并未催促她给出一个回答。

    甚至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他任由扶光扣住自己的手腕,又顺着扶光无意中增加的力道,近乎顺从俯.下.身来,愈发贴近对方。

    摆出如此乖巧贴心的姿态,一如扶光记忆中,那个被她遗落在过去的好孩子。

    但好孩子可不会靠得这样近。

    太近了,让扶光油然生出一股被异.物.侵.犯了安.全.领.域的不适感,好像就连呼吸,都受到另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的过分渗.入。

    库洛洛却依然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这是一种姿态柔和,却也完全无法掩盖其本质的强势。

    扶光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好在,正在她正举棋不定的节骨眼上,嘹亮刺耳的警笛声一路疾驰而来,由远向近,直奔她这一层而来。

    是扶光之前未雨绸缪,提前给警.察.局打招呼,让他们顺路过来领业绩的那通电话。

    当然,也不能排除还有左邻右里帮忙报的警。

    却刚好歪打正着。

    扶光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气。

    在纷乱的脚步声冲上走廊之前,她轻轻推开库洛洛的手,向后撤了一步,回到正常的社交距离。

    库洛洛只是看着她。

    而等菲利普警官带队走出楼梯时,看到的便是一地玻璃残渣、被撞烂在地的门板,以及被一群奇装异服包围起来的扶光。

    菲利普下意识就把手按在了腰间的配(木仓)上。

    即便没有这一地狼藉,光是在和那些奇装异服进行对视的瞬间,工作多年积累下的经验,便让他立刻将这群人划入了绝对的危险人物行列。

    明明连可以算得上“恶意”的情绪都没有,对方只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跟看见了脚边的一粒沙子、一只蚂蚁一样,并不存在什么差别。

    却让菲利普有种同野兽对视的寒意与不安。

    倒是愈发凸显出,被他们挡在身后的扶光有多格格不入了。

    左手藏在身后,冲同行的同伴做了个手势暗示,菲利普做好了随时拔.枪.威.慑.射.击的准备,却反而向对面露出和善的态度。

    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他镇静地挂上笑脸,借口张嘴就来。

    “扶光,怎么还傻站着呢?不是都说好了,等下要去警.局补个笔录的吗?专门给你开的警.车护送,排场够大吧!快过来,大伙还在那边等着呢。”

    倘若是一般的小偷强盗,听到这话,就应该识趣地顺着台阶往下,跟警.察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边相安无事。

    但幻影旅团并不在此之列。

    扶光沉默着没有动。

    愈发确信她是被威胁了,菲利普的指尖已经扣上(木仓)托,佯作闲谈,进行最后一次确认。

    “扶光,说起来,你身边那些人是谁?认识的人吗?看着不太眼熟啊,是外面来的人?”

    库洛洛竟然还顺着这句话来。

    “姐姐,”他凝视扶光,微笑着,温和而从容地提醒,“警官在问你,我们是什么人呢。”

    扶光开始质疑,人类真的是非长这张嘴不可吗?

    事到如今,彻底放弃了假装不认识之类的垂死挣扎,她深吸一口气,冲相熟的警官摇了摇头。

    “是一场误会,菲利普。是小时候和我一起生活的同伴,因为想给我一个惊喜,所以没有提前跟我打招呼。我误以为……”

    扶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也不知道再该往下编什么瞎话,便索性跳过,含糊地带过去。

    “总之,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害你们白跑一趟。”

    菲利普对此却半信半疑。

    在被罪.犯胁迫的时候,受害人往往会因为身不由己,做出一些违背本意的言行,这是警.察.侦.案的常识。

    他没有轻易放下戒心,借着每个报.案.记.录都要有对应笔录的规则,继续顺理成章地,邀请扶光去警.局一趟。

    扶光头一次会为了这位警官的认真负责,而感到头痛。

    场面又陷入尴尬的僵局。

    一直保持安静旁观的侠客,却在这个时候,忽然举起手来,积极主动地自愿报名:“扶光姐不方便的话,要么我陪警官先生去做笔录?”

    本来按理说,菲利普是可以拒绝的。

    但随后,这个年轻的、看起来还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少年,却向他出示了一张猎人执照。

    货真价实的那种。

    再二核验这张猎人执照的真实性后,菲利普将其还给侠客,然后一板一眼地,请对方和自己去警.局一趟。

    结果侠客却说自己一个人去警.局会怕生,想带几名同伴陪着一起,问警官先生可不可以。

    菲利普看着侠客笑眯眯的样子,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猎人执照,无话可说地默许了。

    于是侠客一手框上派克诺妲,另一只手框住飞坦,还不忘招呼芬克斯自己跟上。

    ——侠客和派克诺妲是情报组,飞坦和芬克斯是战斗人员,他们相互配合行动,是幻影旅团相对固定的模式之一。

    侠客却也怀了小小的私心。

    众所周知,飞坦的脾气和耐心都算不上太好,他怕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贸然让飞坦跟扶光接触,或许会发生些不太好控制场面的事情。

    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侠客还是希望尽量把负面因素降到最低。

    派克诺妲和芬克斯应该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才连嘀咕和抱怨都没一句,就同意了他的擅自安排。

    要搁平时,他们才懒得搭理他呢。

    搞定了另外两个,侠客看向最难搞的飞坦,眨巴眨巴眼睛,尽量表现出期待、讨好、求人的合格姿态,希望这位不要当场撂挑子。

    不管飞坦最后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虽然侠客总觉得,大概连飞坦自己都考虑到了这一点,或者还有更多他不了解的隐秘。

    但总之,在飞坦嫌弃地拍开他的手之后,便拉高斗篷的领口,步下带风地第一个往前走了。

    比预想中解决得更轻松顺利,侠客忍不住长长松了口气。

    他又回过头,在人群中,将视线精准地径直落到扶光身上。

    度过了在目睹扶光闯入视线中的第一段冲击后,现在这个时候,侠客已经能重新对她露出如常的笑容。

    “……扶光姐,等会儿见。”侠客轻声说。

    他笑着冲扶光摆摆手,便二两步跟上去,凑到菲利普和其他警员身边,自然熟稔地开始打交道,明里暗里将话题引到扶光身上。

    从小时候就是,那张天生带笑的娃娃脸,向来最容易削减旁人的防备。

    除了那习惯性去顾全大局的考量之外,侠客当然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他需要尽快弄清楚关于扶光的一切。

    更何况,这同样是他的私.欲。

    相信这些警官先生,一定会很乐意满足他们对扶光姐的关心和担忧——反正不乐意的话也无所谓,那就轮到派克出场了。

    侠客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慢了半步的派克诺妲和芬克斯,犹豫了一下,向扶光等人的方向点了点头示意,也紧随其后。

    挤挤嚷嚷的走廊,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至少从音量分贝的角度来说没错。

    最后留在这里的,就是库洛洛、窝金、信长、富兰克林和玛奇。

    扶光头疼地看着自己碎了一地的窗户玻璃,以及整个倒在走廊上的门,不难想象,当时它们遭到了怎样粗.暴的对待。

    好在她就是自己的房东,倒不至于惹出什么麻烦的纠纷。

    不过话说回来,还有什么纠纷,会比被幻影旅团堵在家门口更麻烦的吗?

    苦中作乐地自顾自笑了一下,她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预期,侧过脸看向已经长大的少年少女,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在外面说话也不方便。总之,先进去坐坐吧?”

    无人提出异议。

    富兰克林甚至很有眼力劲地,自觉把扶光之前放在拐角处的两个大塑料袋拎起来。

    对扶光来说的累赘,在身形格外高大的他手中,被衬得像是过家家玩具一般。

    也因此,富兰克林从小就被抓去干各种体力活。

    同样经验丰富的窝金,脑子里却缺了这根弦。

    他在盯着那扇坏得很彻底的门看。

    虽然窗户玻璃是飞坦打碎的,但门板可是他冲出来的时候,随意一撞,门就自己飞出去的啊!

    想到这是属于扶光的东西,就算现在胳膊比扶光的大腿还粗,窝金还是条件反射地汗流浃背了。

    他默默拎起木板,默默比划了半天,试图实现手动关门的效果。

    最后还是玛奇看不下去了,硬生生用念线把门板跟门框绑到一起去,暂时填补上了门口这一大块空缺。

    在玛奇拽动指尖、收紧念线的那一瞬间,本该钢筋铁骨的门也成了脆弱的那一方,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声,轰然合上。

    外界的声音连同光线,都被拒之门外。

    屋内骤然暗了下去。

    与此同时,扶光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库洛洛温和含笑的声线。

    他说:“我回来了。”

    ******

    不是“打扰了”,而是——

    我(们)回来了。

    第23章 【023】

    【023】

    库洛洛说得流畅自然,就好像他本就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之一,现在不过是结束了短暂的外出,又回到这里而已。

    但在这个情景下,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扶光都实在很难接上一句“欢迎回家”。

    所以她低下眼,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反馈,只是打开玄关处的鞋柜,确认独居的自己并未准备这么多客人的室内鞋后,便让他们直接进来。

    而站在扶光身边的库洛洛,视线刚好能够扫过鞋柜内的布置。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摆放在鞋柜最上面一层,通常意味着最经常使用的,是两双室内鞋。

    ——尺寸并不一致的两双。

    或许是心烦意乱,扶光关上鞋柜的时候并没用力,导致柜门只是松松虚掩着的,向外延伸出一块棱角分明的阴影。

    像是蛰伏着潜在危险、欲择人而刺的尖锐。

    所以在随扶光往屋里走的时候,库洛洛经过鞋柜时,将掌心贴上了柜门。

    他指尖稍一用力,卡扣便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咬住柜门的棱角,将不该出现的轮廓修剪整齐,锁得严丝合缝。

    扶光却无心在意这一点小动静。

    说实话,她现在脑子也是一团糟,根本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只是跑又跑不掉,只能先把人带进屋里再说,走一步看一步。

    但等扶光站到客厅门口时,还是忍不住沉默了。

    她拖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全是鞋印,铺在沙发上的布艺和蕾丝装饰都皱成一团,摆放在茶几上的东西也全部被扫到地上,改为一桌散乱的扑克牌。

    甚至脚边还堆了好几垒的打包盒跟啤酒的易拉罐瓶子。

    ……她真的只是出门了一个上午而已吧?

    扶光脚步一顿,视线越过后来的库洛洛和玛奇,面无表情地,看向了之前从屋里冲出来的窝金等人。

    吃得最多、喝了最多、制造最多垃圾的窝金,又开始汗流浃背了。

    毕竟在场的都知道,扶光最爱干净,喜欢漂亮整洁的东西。

    他借着库洛洛挡出的视野死角,一边疯狂用胳膊戳旁边的信长,还不忘用眼神死死扒住富兰克林,绝不允许只有自己一个人背这口黑锅。

    或者,干脆趁机把锅扣到现在人缺席的侠客身上,好像也不错哈!

    窝金正努力动用他那个不怎么经常用的脑子。

    而扶光想起的,却是刚才侠客听到门锁从外被打开时,身为擅闯者,还大大方方迎上来的样子。

    虽然二人对上视线的时候都愣住了,但扶光并没有忘记,被侠客握在掌心的美工刀。

    她的确是报错警了。

    因为根本就不是小偷闯空门。侠客他们应该早就打算好了,要杀掉屋主,然后鸠占鹊巢。

    只不过她运气不好,成为了那个被挑中的倒霉鬼而已。

    这一次的倒霉鬼。

    扶光过热的大脑忽然冷却下来,像是被迎头灌了一大盆夹杂着冰渣的冷水,顺着喉咙,流经心脏,最后沉甸甸的积在胃里。

    窝金那些脱线反应带来的短暂的“错觉”,终究也只是错觉而已。

    她如今,已经不再拥有对幻影旅团指手画脚的资格……以及义务。

    就像她之前向菲利普警官给出的定义那样:他们是小时候一起生活过的同伴。仅此而已。

    所以,按照朋友的待遇去招待就好。

    那点家被弄乱的生气,还没来得及宣泄出来,就像是灰烬里的微弱火星,悄无声息地灭去。

    扶光像是没看到这一屋狼藉,换上了更为轻松的表情,迈过地上的垃圾堆,往厨房那边走。

    “不好意思,我家里没有咖啡和酒。喝茶可以吗?”

    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逃过一劫,窝金哪还管什么茶不茶的,赶紧第一个附和完,然后抬脚一踹,把他们抢来的啤酒都踢到沙发下面藏好。

    反正问就是,都是侠客非要喝的!

    等壶里的水烧开期间,扶光打开了水龙头,将茶杯一只只清洗过去,也趁机收拾自己情绪的尾巴。

    而她准备妥当,端着茶水出去的时候,客厅已经焕然一新。

    鞋印没了,压扁的易拉罐和打包盒消失不见,甚至连碎成渣的窗户都修复完整,看不出一点裂纹或是缝补的痕迹。

    这绝非普通人力能够达成的。

    扶光下意识看了眼库洛洛,猜是幻影旅团团长那本《盗贼的极意》里的收藏品。

    但她礼貌地没有多过问,只是给客人上茶。

    库洛洛注意到,扶光给玛奇准备的是自制奶茶,给其他人的是茶水,自己却只有一杯白水。

    原本还算宽敞的一人居,在骤然塞下六个成年人之后,也难免显得局促起来。

    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杯,扶光没有坐在特意他们给她留下的,唯一空出来、和库洛洛面对面的位置。

    她半靠在沙发的扶手上,从掌心的温度中汲取勇气,彻底做好了决定。

    却在扶光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库洛洛忽然抢先一步选择了话题。

    用那种温和无害、挑不出一点能够衍生抗拒感的语气,他自称,幻影旅团是来费利市游玩的。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姐姐,太好了,医生和萨拉萨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她们……还有我们,一直都很担心你。”

    没有再像走廊上那样,擅自过分拉进距离,库洛洛席地坐在茶几的一侧,抬头仰视扶光时,身高差距又淡化了他此前的陌生和强势。

    他看着扶光,像是孩子目不转睛看着失而复得的宝物,舍不得移开视线。

    “姐姐看起来对费利市很熟悉的样子。那刚好,我们本来就打算在这里停留几天。可以拜托姐姐做我们的向导吗?”

    即便是单纯以朋友的身份来说,也相当合理的邀请。

    扶光找不出应该拒绝的理由。

    被库洛洛这么一打岔,她刚刚才积攒好的决心,又像漏了气的气球,一鼓作、再而衰、三而竭。

    这种氛围似乎不再适合讨论,可能会让人难过的话题。

    即便很早以前就定了主意,但当库洛洛等人重新出现在面前时,扶光便意识到,她还是无法控制地,会对他们心软。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这样。

    喜欢拖延和回避矛盾的坏习惯重新占据上风,扶光迟疑片刻后,还是同意了库洛洛的请求。

    顺势跟扶光交换了联络方式,出乎意料的,库洛洛没有再提任何额外的要求,便起身要带其他人离开。

    扶光愣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拦住他。

    有侠客的案例在前,扶光实在担心幻影旅团出门之后,扭头又去找个倒霉屋主杀了,然后鸠占鹊巢。

    她抿了抿唇,还在组织措辞,思考要怎么说得委婉一点。

    库洛洛却忽然笑了。

    “对了。我们还不太了解费利市,姐姐有推荐的酒店吗?离这里近一点,嗯,最好是有自助餐饮服务的那种。”

    像是个巧合,他状似无意地主动寻求建议。

    扶光和库洛洛对视。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报上一家酒店的名字和地址,刚好符合库洛洛提出的几点要求。

    笑着向扶光道了谢,库洛洛的确如他所说,干脆利落地,带着幻影旅团离开了这间公寓。

    他甚至没有找借口让人留下借住。

    “今天姐姐也辛苦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站在门前,库洛洛俯身,将扶光零散开的碎发绕到耳后,擅入了正常的安全距离,显得过于亲昵。

    但当指尖蜻蜓点水地擦过耳后那一点肌肤,感触到扶光加速的心跳时,他又一触即离,貌似体贴而绅士地收回手。

    “明天见,姐姐。”

    库洛洛弯起眉眼,温柔地向她道别。

    ——也是告知。

    同样被神秘念能力修好的门,应声而合,屋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扶光却脱力似的躺下,倒在客厅铺开的毛毯上,将脸埋起来。

    分明库洛洛等人已经离开,东西摆设也都修复好了,放回原本的位置,但她却依然清楚地意识到,这里连空气中,都充斥着不容忽略的存在感。

    严格来说,幻影旅团并没有真的离开这里。

    谈话交涉的节奏完全被库洛洛掌控,她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才能总是恰到好处地给出台阶,引导向他想要的那个发展。

    同时,库洛洛的每一个举动,也刚好踩在她能够接受的底线上,分寸卡得丝毫不差。

    哪怕少一寸,她就可以趁机拉开距离;倘若再多一寸,她也不需要落得如此纠结的地步。

    扶光不得不承认,他们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些孩子,已经变成了游刃有余的猎手。

    而她,成了那个被蛛网缠缚的猎物。

    扶光沉默地翻了个身,真想把自己卷进毛毯里,要是能变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蚕茧就好了。

    却在视角旋转时,看见了沙发下多出的一团白色。

    她勾出来一看,发现是不知道被谁踢进去藏匿的塑料袋,里面装的全是易拉罐装的啤酒瓶,且数量不少。

    因为这个举动看起来确实不太聪明,扶光迅速将嫌.疑.人锁定为窝金。

    ……明明小时候耳提面命了不知道多少次,酗酒是绝对不行的!难道边缘区那些都没个人形的醉汉,还不够前车之鉴吗?

    扶光心里的小火苗又开始往上窜。

    直到她注意到,在塑料袋一角染上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指尖的动作忽然一顿,扶光闭上眼睛,将塑料袋连同啤酒都推回了沙发底下的深处。

    拿出随身的手机,她打开通讯录,视线在联络名单上转了个来回,不算太意外地,又看到了本该待在黑名单的伊尔迷。

    想起伊尔迷今天发来的,那封乍一看没头没尾、却仿佛另有所指的短讯,扶光点开伊尔迷的号码,输入了三五个字后,又全部删除干净。

    她再次把伊尔迷丢进黑名单里。

    将通讯器丢到一旁,扶光疲惫地倒回毛毯,只想什么都不去思考,让自己好好地睡一觉再说。

    结果,哪怕在梦里也不肯叫她得闲。

    世界变成了红色,一开始是混杂着求饶的惨叫声,随后声音越来越低微,于是因兴奋而颤抖的镜头,愈发贴近了那张唯一完好的脸。

    那是个有着漂亮棕发的女孩。

    女孩脸色苍白,只剩下被涂抹上血液的猩红唇瓣在翕合,努力地说些什么。

    镜头几乎被摁在了她的脸上。

    游戏结束,这是肢.解前的最后展示环节,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如同施舍般,允许她说完最后的话。

    可女孩的目光已经涣散,只是在弥留之际,本能地发出声音。

    她说的是?

    ——扶光自噩梦中惊醒。

    心脏的抽痛,伴随着难以抑制的喘.息,她猛地睁开眼睛,又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确认了这里是现实。

    门窗紧闭的屋内已沦入一片漆黑,倒是窗外,隐隐有人声鼎沸,以及商家的叫卖。

    扶光拽来手机一看,屏幕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多。

    考虑到她前几天熬了通宵,这个睡眠时长倒也不算太过分……就是,睡了比没睡还累。

    也没什么胃口,扶光不打算再吃东西,索性就着困意再睡会儿算了。

    谁让明天还有一场大战等着她呢。

    为了让这一觉睡得安心点,扶光翻出了在抽屉内侧落灰的药瓶,准备去冰箱拿瓶水凑合一下。

    她却在穿过客厅、途径玄关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了微乎其微的异常。

    ——门外有人。

    扶光下意识停下脚步,虽然看不见,但已经能够确认,外面有个跟自己仅仅隔了一扇门的造访者。

    ——是谁?

    第24章 【024】

    【024】

    各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家门口的人选,在扶光的脑袋里转了一圈后,她确定,没有一个是她想见的。

    但还是得先弄清楚这个深夜的造访者到底是谁。

    不然,按照某些人的恶劣趣味,扶光很担心,如果自己就这么回去睡觉的话,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说不定看到的,就是有人站在她床头的恐怖电影桥段。

    压低了脚步与气息,将自身的存在几乎融入阴影中,扶光凑到门边,通过猫眼观察外面的情况。

    却看到了最意料之外的那个人。

    ——是库洛洛。

    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的库洛洛,独自靠在走廊外侧的矮墙上,背后是连都市霓虹都照不亮的阴郁雨夜。

    只有微弱的、仿佛还带着濡.湿.潮.气的一点点光亮,勉强映在他的侧脸,于混沌无序的黑暗中,勾勒出些许隐晦的轮廓。

    库洛洛仍是白天见到的那身打扮,本就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青.涩和稚气,被纯白的衬衫一衬,就显得更学生气。

    或者说,他今年本来也才十九岁而已。

    雨夜里单薄的衣衫,又沾染了些湿漉漉的痕迹,倒让库洛洛乍一眼看上去,多了些脆弱和可怜的意味。

    像是夜里迷路了,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孩子。

    但这也不过是他极具迷惑性的表象罢了。

    因为真正引起扶光注意的,是库洛洛周身呈现出不安定状态的念——如果不是刚才念力转瞬即逝的外.泄,她未必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这通常是初学者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倘若放在库洛洛这样成熟的念能力者身上,那就意味着,他的情绪出现了不可控的波动,影响到本该完美的念力循环。

    路人看了大概会忍不住心生怜爱,而了解内情的人,只会觉得眼前多出了一个不定时且威力巨大的人.形.炸.弹。

    唯独扶光想起了那个,每次碰到下雨天的时候,都会撑着伞,去长老会那边接她一起回家的孩子。

    扶光忽然叹了口气,抬手按下门把。

    甚至连她自己也分不太清,在这一瞬间,她到底是在担心蜘蛛头子会去祸害左邻右舍,还是单纯的,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感到不忍心。

    又或许是那个梦,将她重新拽入了过去的漩涡。

    “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扶光打开门,却只是站在门口,迎上库洛洛的目光,“不是说好了,明天见的吗?”

    视线交错的那一刻,她便被那对夜空似的眼睛纳入其中。

    扶光看着近在咫尺倒映出的自己,莫名生出了种被深海吞噬、坠落沉溺的错觉。

    也或许不是错觉。

    但这一次,扶光克制住了后退的冲动。

    这些年的工作经验告诉她,在同危险生物的交锋中,越是感觉到威胁,越是不能表现出胆怯、轻易做出让步。

    因为这宣告了对持的结束,允许强者开始享用猎物的恐惧与臣服。

    短暂地目光相融后,库洛洛歪了歪头,慢慢回答:“从日期法的定义来说,只要过了24点就算明天吧?”

    狡辩。

    于是扶光按亮了手机屏幕上的显示时间,提醒他:“现在是晚上九点二十八分……嗯,这下是二十九分了。”

    库洛洛却忽然笑了一下。

    他轻声着纠正:“所以我没有敲门,姐姐。”

    ——是扶光自己主动开的门。

    又有一种,好像被这个人猜透了每一寸心思的微妙不爽,疑心自己是不是再次落入圈套的扶光,开始反省不该开这个门了。

    但也的确不放心把这颗不定时炸.弹丢在外面,她看了眼库洛洛周身依旧不稳定的念,认命地将门彻底敞开,放对方进屋。

    “你吃过晚饭没?”扶光出于礼貌地走了个流程。

    库洛洛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取决于姐姐需不需要有人陪你一起吃夜宵。”他微笑着,“哪种答案会让你更有胃口一些呢?”

    倒有些自知之明,是知道自己的存在会影响别人食欲吗?

    但扶光更在意另一件事。

    了解是相互的,她马上听懂了库洛洛的言外之意,因此愈发震惊:“所以你到底是在门口守了多久啊?!”

    不可能是刚到没多久。不然库洛洛不可能会知道,她今天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这件事。

    库洛洛闻言,像是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L,才摇摇头。

    “不太记得了。”他说,“窝金他们太吵了,不想待在酒店里。本来打算随便出来转转的,结果……等回过神来,就站在这里了。”

    “老实说,没想到姐姐会选择开门。我很开心。”

    意外坦诚地说明了自己的心情,库洛洛随后弯起眼睛,语气很柔和地补充。

    “所以,如果姐姐现在想要我离开的话,我会离开的。”

    他貌似乖巧地让出了决定权。

    那些被包装上温柔、无形却极具压迫感的强势,忽然轻易地消融,如同野兽收起獠牙,从喉咙里发出无害而餍足的声音。

    让扶光不得不开始怀疑,库洛洛现在其实是个变化系的可能性。

    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放弃思考,索性只凭自己心意来做。

    按亮玄关处的灯,扶光自顾自往厨房的方向走。

    “吃完饭就回你的酒店去——顺便,虽然不太抱希望,但是你会做饭吗?事先声明,我的厨艺只是能吃不死人而已。”

    在流星街的时候,有养母负责料理,他们只需要去定期领取食物就好。

    而如今,看他们今天把客厅堆满啤酒和打包盒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强.盗.苗.子。

    感觉八成还不如她。

    结果库洛洛想了一会儿L,给她报了一串花里胡哨、听起来就很贵的菜名和材料,问她冰箱里有没有。

    那当然是没有的。

    扶光更加震惊:“等等!所以你现在还得负责亲自给他们做饭?做这种饭?!”

    对不起,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如果按照这个餐饮标准,光是窝金一个人的饭量,就够把库洛洛关在厨房里坐.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带歇的。

    ……听起来还挺心动的?

    可惜,库洛洛否认了这个猜测。

    他耸耸肩,只说是为了方便,之前稍微学过一点,不是很难。但也仅限这几道菜。

    “不过,我应该很擅长点评和夸赞菜品。”库洛洛认真地补充。

    需要收集情报和接触各种人的时候,他都会根据目标的身份,针对性地提前做一些准备。

    像是昨天被打断的、和那位画廊负责人的攀谈,也是库洛洛凭借自身的出色谈吐,才在初次见面的情况下,就成功获得了对方的青睐。

    外面的人似乎总是这样,只要看到伪装出的光鲜外表,便很容易盲目交付信任,才不在意人皮下藏着什么可怖形状。

    就像是被放牧的羊群。

    库洛洛的表情中融了些微不可查的嘲弄。

    扶光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那我劝你还是少说话,多吃饭……反正我只会下面条。别的没有。你凑合着过吧。”

    库洛洛含笑应下。

    像是一条体型严重超标的小尾巴,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扶光进了厨房,负责帮忙递东西。

    却在料理台上,发现了被扶光随手放到一旁的药瓶。

    瓶身没有任何商标,材质却特殊,不像是正常生产出品的药剂。瓶盖上还落了一层灰,应该是许久没有使用过,被临时拿出来的。

    等扶光盛好面,开始收拾调味盒的时候,库洛洛才拿起那个小药瓶,状似无意地询问她,应该放到哪里。

    扶光连忙接了过来,捏在手心里。

    被库洛洛这么一打岔,她都险些忘记,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路过玄关的了。

    有些记忆,哪怕只是回想起,也会带来相同的痛苦。

    况且对库洛洛来说,这恐怕也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话题。

    不愿再把那些旧事重提,扶光低下眼,只含糊地交代说,前段时间睡得不太好,所以买了点安.眠.药备着。

    库洛洛没有揭穿她拙劣的谎言。

    但那个棕发女孩的脸,却迟迟没有从扶光的眼前消散。

    她最终还是迟疑着开口:“库洛洛,当时……那个时候,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一个棕色头发的……”

    梦境翻涌着席卷而至,她不得不用尽全力,才能将记忆撕扯下来,变成一字一句的言语。

    可库洛洛从来都不需要扶光说完。

    “我们找到了她。”他有意放轻了声音,比夜灯的光晕更为柔和,像另一场平和无澜的梦,“是莲子小姐和利卓尔神父负责的后续事宜。”

    扶光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二人安静地吃完夜宵,库洛洛自觉端去了水池,动作生疏但仔细地清洗碗筷。

    扶光靠在旁边的墙上监工,并没有因此网开一面。

    “洗完碗你就走吧。你应该清楚的,库洛洛,我现在没有不告而别的理由——至少你还没有给我这样一个理由。”

    “所以,按照我们的约定。明天见。”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已经相背而行,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如果可以的话,扶光想要尽快结束这些没有意义,只是让双方徒增伤感的拉扯。

    库洛洛却并不急着回答。

    慢条斯理地将碗筷上残留的水珠擦拭干净,他卷下翻折到手臂处的袖口,才不紧不慢地抬眼,与扶光对视。

    “现在是零点三分。”库洛洛微笑着纠正,“应该是‘今天见’了,姐姐。”

    ……这个梗是过不去了是吧!

    扶光蹙起眉,想要让库洛洛别再继续狡辩,却被库洛洛忽然托起了掌心。

    那个小药瓶被取走,放到了她伸手碰不到的范围。

    “而且,我也暂时还没有找到,足以让我把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姐姐,一个人留下来吃药的理由。”

    库洛洛这样说。

    直到被裹进被子里,扶光也依然处在一个欲言又止的状态。

    但眼看着库洛洛从自己书柜里,随手拿了本晦涩难懂的专业书,打算给她当睡前读物后,扶光又冷静了下来。

    她相信自己能快速入睡,单方面结束这一场搞笑剧了。

    或许是专业书的确足够像天书,也可能带有一点库洛洛优越声线的加成,扶光渐渐地放松下去,沉入安稳的梦乡。

    直到她呼吸彻底平稳后,库洛洛才停下念诵,悄然收起了藏在专业书里的《盗贼的极意》。

    念能力“无隙之梦”,可以催.眠符合条件的目标,让目标陷入沉睡,并操控梦境的场景与发展。

    相当便利的讯问手段,适合在保存肉.体.完.整的情况下,撬开一些人心底的秘密。

    但这一次,库洛洛用它为扶光编织了一场美梦。

    只给自己留了一盏不刺眼的夜灯,库洛洛坐在扶光的床边,拿出通讯器。

    他准备联络仍在调查扶光这几年行动轨迹的侠客,提供自己今天晚上的意外收获。

    可才刚刚抬起的手,却忽然一沉。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比抱枕更温暖柔软的好东西,已经熟睡的扶光,松开了怀里的枕头,本能地向热源依偎,勾住了库洛洛的指尖。

    库洛洛不由愣了一下。

    短暂地晃神后,他摇头失笑:“好像,你总是知道要在什么时候,该怎么操控我的情绪……姐姐。”

    从白天开始就一直压抑着的,甚至让念力循环都难以保持完美的沸腾情绪,终究还是被轻易地安抚下来。

    库洛洛执起扶光的手,将温热柔软的掌心贴在脸颊。

    他果然还是更想要维持这样的相处模式。

    过去无法改变,未来虚无缥缈,所以,流星街人永远都只在意触手可及的眼下,在意那些他们能够抓住的东西。

    如果扶光希望的话,其实他们也并不介意将一些快要变成执念的疑问,埋葬在过去,陪她一起粉饰太平。

    不过是重新扮演一个好孩子罢了。

    ——但前提是,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又想起扶光白天同那个警官说的,他们只是小时候一起生活过的同伴,库洛洛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下。

    结果姐姐还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不擅长说谎,也一点都不懂得人性劣根,总以为只要努力过了、好好沟通,就能获得皆大欢喜的结局。

    库洛洛侧过脸,闭上眼睛,亲吻扶光的掌心。

    他一声声地,含着无奈又怜爱的意味,叫她姐姐。

    仿佛只要叫得够多,语言就能够形成牢不可破的束缚,将这段关系定义下来,不容遗忘。

    ******

    他美丽的、强大的、可怜的、闪闪发光的、需要他照顾的姐姐。

    第25章 【025】

    【025】

    意外的,扶光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虽然不太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但应该是场美梦,她迷迷糊糊隐约醒来的时候,还不太情愿,只下意识又往被子里蜷缩了一点,留恋那些残存的温暖。

    却有人在旁边,不适时宜地发出了轻笑。

    涣散的理智终于开始回笼,扶光猛地睁开眼睛,正撞入另一对半掩在书后、含着笑意看来的漆黑眼睛。

    “早上好,姐姐。”库洛洛明知故问,“休息得还好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就是休息得有点太好了,都让扶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安逸日子过太久了,以至于这些年被训练出来的那点警觉本能,全打包还给了某位不想提起的老师。

    ……那家伙最好是这辈子都别知道这件事。

    扶光晃晃脑袋,想要甩掉那些还惺忪的睡意,又无意间注意到,库洛洛手里竟然还拿着一本书。

    甚至是昨晚那本专业书的进阶版。

    “你一晚上都没睡?”她脱口问。

    库洛洛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要他在昨夜那样的情绪中入眠,反而才比较像是刁难。听着扶光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更有助于他平静、专注地思考问题。

    而且,库洛洛也发现了其他令自己在意的细节。

    他顺势将那本砖头厚的专业书合上,露出封面上的《病理生理学》的标题,好奇地看向扶光。

    “姐姐你现在,是在医学院学习吗?稍微有点意外。不过医生应该会感到开心的。”

    “……只是忽然觉得,说不定我还挺适合做这个的。如果能帮忙挽留别人的生命,也没什么不好的。”

    道理归道理,但一度被学习支.配的扶光,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看到这几个字就会觉得脑壳隐隐作痛。

    随口叫库洛洛物归原处,她先去洗漱,打算等下带人去楼下随便过个早,再去酒店跟幻影旅团的其他人碰头,开始今天的向导安排。

    结果等扶光洗漱完出来再看,库洛洛已经准备好了早餐。

    库洛洛做的,甚至就是她昨天晚上,糊弄着给二人下的那种面条。而最可恶的是,这人做的竟然比她好吃……到底凭什么啊!可恶!讨厌这种别人家的孩子!

    扶光忿忿不平地吃了个干净。

    人总不能跟好吃的过不去。

    依旧是库洛洛洗碗,扶光靠在旁边,端出向导该有的职业素养,一本正经地问他,对旅游计划有什么需求。

    虽然费利市也没什么风景名胜、人文历史的知名打卡点,可能最值得专程来一趟的,就只有几天后开幕的比拉格王室藏品巡回展。

    不过,巡回展的开幕首日,是不公开的邀请制,只有收到邀请的各界名流齐聚一堂,在闪光灯下发表完感想,才会分批次地,对外开放预约申请。

    因为懒得跟人排队抢票,想着反正都是别人的东西,线下看实物跟看照片也差不多,扶光手里是一张票都没有。

    这么一想,她似乎实在算不上个称职的向导。

    即便不觉得幻影旅团真的是来旅游的,不如说,扶光已经在替巡回展的主办方感到不安了。

    但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只能接过库洛洛给的借口,配合着往下演。

    扶光始终不愿让这段关系收尾得太难看。

    她想好聚好散。

    正当扶光搜肠刮肚地思考,费利市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的时候,库洛洛却给出了另一种答案。

    “我想去姐姐在读的学院看看。”他说。

    水龙头还在发出哗哗的水声,混杂着温暖的食物香气、从窗外漏进来的清晨曦光,让这片空间更有了“家”的日常氛围。

    库洛洛侧过脸,冲扶光微笑,又带着点较真的固执。

    “你经常去的地方,你喜欢的餐厅,你会去哪里的超市采购,路过怎样的风景……比起人工制造的景区,我更想知道,你眼中的这座城市是什么样的。”

    他再次明知故问:“可以吗?”

    就像扶光总能在无意中操控他的情绪那样,库洛洛同样熟知,如何才能让扶光心软。

    他向来擅长扮演一个符合扶光期待的好孩子。

    果不其然,扶光没有纠结太久,就同意了库洛洛的请求。

    不过,由于她就读的医学院管理比较严格,外人出入需要提前申报,她得先跟老师打声招呼,大概中午左右能弄好。

    库洛洛便和她约定好碰头的时间地点,先一步离开公寓。

    走到街边时,库洛洛刚好遇到了正在巡街的菲利普警官一行人。

    哪怕有扶光承认在前,又对侠客天衣无缝的谎言找不出半分矛盾,但菲利普依然对这群突然的闯入者心怀戒备。

    毫不在意对方隐隐排斥的目光,库洛洛看也没看菲利普一眼,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用通讯器给侠客发了条短讯。

    等他抵达酒店,外出调查情报的侠客等人也已经回到这里。

    侠客负责汇总和解说。

    “扶光姐的身份是确实存在的,任何角度都查不出问题的‘合法公民’。从户.籍管理不严格的战.乱.国做起点,再以‘难.民’的身份过度,然后重新在巴托奇亚共和国登记入库,获得新的人生。”

    “相当严谨的手法,应该是专业人士操作的。而且,能够查到的行动轨迹,也只有从两年前,扶光姐落居费利市、就读圣帕里斯医学院开始。再往前的时间,就完全找不到有迹可循的线索了。包括猎人协会那边的情报源。”

    “虽然扶光姐同样持有猎人执照,但我查过了,她没有特殊星级,按理来说,猎人协会是不会替她处理保密工作的。”

    将自己整理好的资料分发给大家,侠客说到这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见缝插针地,想让其他人也去考一个猎人执照。

    反正又不难!

    公共交通和大部分设施都能免费使用不说,许多法律意义的禁.区都允许对职业猎人开放,杀人还不犯法,情报库又齐全,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但他的苦口婆心,也还是一如既往地被驳回。

    按照窝金朴素的价值观,既然要当强盗,那当然就要做世界上最坏的强盗!强盗怎么能花钱买东西呢!真是太没有强盗的职业素养了!

    还什么杀人不犯法。

    要是缺少一串警.察和赏金猎人,源源不断地追在后面、乱吠个不停的话,那他岂不是很没有大反派的排场!

    窝金反过来,情真意切地劝侠客要遵守角色设定,不能OOC瞎演。

    侠客只恨自己力气不够大,不能像扶光姐之前那样,把这些笨蛋一拳一个地种进地里。

    他深呼吸,咬牙切齿地总结。

    “总!之!扶光姐现在应该不是单打独斗。我认为,她身后还有隐藏的第三方……至少存在那样一个第三方。”

    “他们的合作时间应该比较长,大概率贯穿了扶光姐消失后、重新出现在费利市之前的那七年。有可能在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情报痕迹的清扫,出现了明显的分界岭。”

    “在调查清楚之前,我个人不太建议采取过.激的行动。”

    侠客带着迟疑地,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库洛洛。

    昨天下午,在被玛奇指出他的念力循环都不再完美后,库洛洛便一个人离开了酒店,让其他团员自由行动。

    直到前不久才回来。

    注意到库洛洛周身恢复稳定的念,侠客自然是松了口气,却又很快在心上悬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库洛洛的平静,通常意味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而且,不容回转。

    ——就像当年在流星街,他宣布自己要杀掉很多很多人,要成为让恶人害怕的,更坏、更令他们感到恐惧的存在时一样。

    但侠客可以追随团长的步调,却无法想象,自己将那些用在外人身上的手段,用到扶光身上的样子。

    他试图找到一个能维系住双方和平的、更温和一些的方案。

    不论是主动跟菲利普警官等人离开,还是拽走飞坦,抑或连夜加班加点地梳理情报,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侠客承认自己过于贪婪,哪一边都不愿意舍弃。

    因为他能够拥有的本就不多。

    库洛洛闻言,盯着资料上的白纸黑字看了一会儿,斟酌片刻后,认可了侠客的说法。

    他向同伴分享自己昨晚的意外收获,继而分配起各自的行动。

    比拉格王室的收藏品巡回展已经无关紧要。

    毕竟,他们遇见了更珍贵的宝物。

    蜘蛛的狩猎从不缺少耐心,吐丝、结网、伺机等待,直到猎物深陷蛛网的缠缚,再也无力挣扎的时候,才会温柔地露出獠牙——

    去享用甘美的胜利。

    …………………………

    ……

    与此同时。

    停泊在费利市机场的揍敌客私人飞艇上,伊尔迷接到了来自弟弟糜稽的来电。

    “大哥,有人在调查那个叫‘扶光’的女人……当然!我们家的情报工作没有任何问题!我就是问问,我还需要帮那个人处理一下尾巴吗?”

    糜稽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昨晚熬夜玩游戏,正准备一鼓作气通关,结果突然收到情报组传来的这个消息,只能含恨放下手柄,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毕竟“扶光”这个名字,从七年前开始,就频繁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还是大哥亲自交代过的委托,糜稽不得不印象深刻。

    所以,一发现不对劲,他也立刻就跟伊尔迷打了个电话,以防事后出了什么问题,又被大哥抓去算账。

    结果出乎意料的,伊尔迷让他不必插手干涉,只需要静观其变就行。

    这可跟之前的方针不太一样。

    糜稽好奇,但糜稽不敢问。

    反正工作能少一件更好,他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正想随便说点场面话,就继续去打游戏。

    伊尔迷却冷不丁地问:“糜稽,你的声音有点哑。是昨天又熬夜打游戏了吗?”

    糜稽才刚刚看到希望的快乐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那、那个……大哥……”他汗流侠背地一顿嗫嚅,还是没敢说,自己是把训练计划都完成了才去打游戏的,没有占用正常的训练时间。

    像是一位替弟弟操碎了心的可靠兄长,伊尔迷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糜稽,你最近有点太懈怠了哦?虽然哥哥这两年的确比较关心阿奇,毕竟他才是未来的继承人,但也不代表你就可以任性妄为了。”

    “即便你的资质确实存在缺陷,不过没关系,哥哥不会放弃你的。你以后还要跟哥哥一样,成为阿奇的左右手,让家族更进一步呢,对吗?”

    糜稽唯唯诺诺着应了一声。

    满意地安抚了弟弟几句,伊尔迷口头给他增加了新的训练计划,并提醒糜稽,自己回去的时候要验收成果,让他做好准备。

    糜稽近乎悲壮地,问大哥什么时候回家。

    “暂时还没办法确定,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吧?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提前回去,给糜稽一个惊喜。”

    糜稽感动得都快哭了。

    也可能已经哭了。

    挂断电话,伊尔迷看着屏幕上依然停留在“已读未回”的短讯页面,指腹擦过收信人那一栏的名字,有点苦恼地自言自语。

    “还没有玩够过家家的游戏吗?真是比我预期中还要任性啊……扶光。”

    但伊尔迷并不打算做戳破这层玻璃纸的那个人。

    他在等扶光被逼得退无可退,自己向他走来。

    ——就像七年前那样。

    第26章 【026】

    【026】

    拜新锻炼出来的生物钟所赐,扶光今天醒得也比闹钟早。

    虽然眼皮还沉甸甸的,不太情愿撑开,但意识已经彻底清醒,不可能再倒头睡个回笼觉了。

    她默默叹了口气,掀开被子,拿起手机一看,不出所料,离自己定好的时间又还有十几分钟才到。

    反正这下也赖不动床,扶光就索性爬起来提前准备了。

    那天之后,她的安.眠.药早就被库洛洛当场没收。

    作为药物的交换,库洛洛倒是很乐意成为那瓶安.眠.药的替代品,继续帮扶光讲睡前故事,哄她入睡。

    但被扶光十分感动地拒绝了。

    洗漱完,她将昨天陪玛奇和派克诺妲一起逛面包店时,特意买来当早餐的贝果热了一下,再配一杯牛奶,就又随便应付过去一顿。

    唯独这个时候,扶光会短暂地怀念一下库洛洛……或者她那位厨艺相当不错的幽灵室友。

    不,大概说是“租客”会更准确一点吧。

    那种会叼着礼物回来,突然地出现,又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的,流浪猫一样的优质租客。

    总之,她不会做饭都是有原因的。

    扶光坐在沙发上,一边拿电视的新闻节目当背景音,一边思考,今天的陪玩盲盒又会拆出谁来。

    距离她跟幻影旅团意外重逢,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里,扶光每天早上都会在门口发现两名新鲜的、不重样的小蜘蛛,然后带他们在费利市四处乱转。

    昨天是玛奇和派克诺妲。

    扶光不知道库洛洛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但可以确定的是,剩下那些自由行动的成员,一定也没闲着在酒店里打扑克牌。

    费利市的晨间新闻,最近倒是没爆出哪些新增的恶劣案件——除了三天前,在这栋公寓附近发生的便利店抢.劫.案。

    收银员因为投降得够快,连拦都没敢怎么拦,所以保住了性命,只是受了伤,目前在医院接受治疗。

    而便利店内的关键监控录像,也不知为何出现了故障,并未拍摄到犯.案.人的面貌。

    虽然这起抢.劫.案的涉及金额并不大,被抢走的货物多为啤酒、快捷便当一类的廉价商品,但由于出现了人员伤亡情况,性质恶劣,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度。

    新闻主播也在节目中呼吁,让掌握相关线索的目击民众主动联络警.方,早日将罪.犯绳之以法。

    扶光又想起了,那个至今还藏在自己家沙发底下,装满啤酒、沾了血迹的塑料袋。

    她沉默地关掉了电视。

    恰好门铃声响起,扶光起身去开门,眼睛还没看清楚,迎面就先投下了好大一片阴影。

    “早上好,扶光姐!”侠客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

    而站在侠客身后、那块阴影的制造者,是难得换上了短袖白T和运动短裤的窝金。

    许是在侠客的再三要求下,他才勉为其难割舍了那套兽皮裙,换上这套束手束脚的衣服。

    习惯了近乎赤.膊的爽快,窝金这会儿明显觉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总要不自在地动一动,一副别扭的样子。

    侠客却对此很是自豪。

    “是我给窝金挑的款式哦!怎么样扶光姐?是不是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这一路上,窝金他的回头率都超高的!”

    窝金立刻为自己正名:“老.子……我、我平时走到哪不是这样!”

    声音嘹亮、字正腔圆的“老.子”两个字刚脱口而出,他看了眼旁边的扶光,气焰突然一灭,迅速改口换了自称。

    “那还是有差别的。”侠客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纠正,“大概是路人怕你把他们脑袋拧了,跟大姐姐想要你联络方式的那种不同吧。”

    窝金一想起刚才那个,还想拿口红在自己手臂上写电话号码的女人,表情就皱成一团,很是嫌弃。

    如果不是侠客死活拦着不让,他早就让对方当场表演一个生吞口红了!洗澡很麻烦的好不好!

    但不管怎么说,换了衣服之后的窝金,那份近乎原始的暴.力.感被削弱,只凸显了那身完美的肌肉线条。

    让他看起来,比起通.缉.犯,更像是一位兼具野性和力量的……健美达人?世界级夺冠健身教练?

    也令他能够基本融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再那么扎眼。

    省去了扶光很多麻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扶光下意识看了眼侠客。

    似乎总是这样。

    从还在流星街的小时候开始,库洛洛会做这个小团体明面上的领导者,而同样聪慧的侠客,更习惯用自己的方式,在幕后进行支援。

    他甚至不怎么会主动提及这些事,就像是他并不在意,自己的付出会不会得到旁人的感激。

    医生也曾多次说过,侠客是那个相对容易心软(对扶光限定)的人。

    扶光一时间盯着侠客出了神。

    侠客却误会了这个眼神的示意。

    “嗯?扶光姐是想尝尝我的这份吗?”他相当自然地伸手,将自己与扶光的餐品进行了交换。

    由于窝金对什么风景、学校都不感兴趣,扶光今天的安排,主要以吃为主。

    刚好窝金那个无底洞一样的胃,也根本不用担心“如果吃不下”这件事。

    应对方的要求,扶光就把自己经常去的那些店都列出来,带他们一家家的去打卡。

    窝金果然不负众望。

    点的每样东西,不管分量大小,他都能统统光盘,甚至还能顺便帮扶光消灭掉她心血来潮的新品尝试。

    除了完全没有付钱意识之外,窝金的确是个完美的饭搭子。

    而这唯一的缺点,也被自觉刷卡的侠客弥补上。

    扶光都觉得,自己快要不太像是向导,更像是那个被带着玩、服务周到的客户了。

    尤其是,当窝金明显吃得并没有那么尽兴的情况下。

    旋风吸入完一盘巧克力香蕉舒芙蕾,眉头紧锁的窝金,扭头就哐哐灌了一整杯凉水下去,试图盖掉那些仿佛还黏在喉咙管上的甜腻。

    扶光忍不住劝他:“不喜欢的话,就不要硬塞下去了。”

    但窝金拒绝了,坚持他朴素的、流星街人向来不浪费食物的行为准则。

    “那你一开始就别点啊!”扶光真是又无奈又好笑,“你又不爱吃甜的,非要我带你来这家甜品店做什么?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窝金却理直气壮。

    “我好奇嘛!我倒要看看,这个费利市到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魅力,能吸引到扶光姐,把你死心塌地地留在这里……结果好像也没啥特别的啊!”

    感觉那些恶心的甜味还残存在嘴巴里,他打了个嗝,又急忙把侠客的那杯水也薅过来,咕咚咕咚灌下去。

    “女人可真难懂啊。”窝金甚至小小声地感慨了一句。

    扶光便拿起桌上的菜单,警告意味大于惩罚意味地,轻轻往窝金脑袋上一磕。

    她也字字发自内心:“还是你的脑袋比较难懂一点,窝金。”

    ——明明拥有了更强大、更蛮横的力量,能够轻易躲开这些小动作,根本没有再继续服从她的必要,却依然像小时候一样,在她面前,会自觉收敛起尖锐的部分。

    让扶光总是不由被过去的记忆捕获,产生了“一如往昔”的错觉。

    但也好在有窝金的大胃王肚量,今天规划的行程,比预期中走得更快,太阳还没来得及偏西,就已经提前结束。

    扶光准备道别。

    侠客却忽然拦下她,眉眼弯弯地问她,前面都是陪窝金打卡餐厅,那接下来可以不可以陪自己去一个地方。

    扶光没有拒绝。

    可她也着实没想到,侠客要带她去的地方……是楼盘。

    更准确地说,是费利市在市区规划的一片高档别墅群小区,身处繁华,却搭建出了足够清幽的环境,兼具便利和生活品质,真正做到了闹中取静的概念。

    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

    然后侠客让扶光挑一套合眼缘的。

    信奉“最贵的就是最好的”这个商业原则,但他也松开手,给了她在最贵的里面,选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个的权利。

    “虽然买下扶光姐左右的公寓,然后打通成大平层也不是不行,可有点耗时耗力,太麻烦了,感觉不如直接买现成的方便。反正也只是暂时住一段时间。”

    挥退了负责售卖和带看房的销售人员,侠客显然早就提前来这里做过功课,拿着一大串钥匙,带扶光和窝金一栋栋去看。

    “刚好,扶光姐不是马上就开始放假了吗?我们可以一起回流星街看看!我特意还没跟医生和萨拉萨她们说,想给她们一个惊喜。”

    “——啊。顺便一提,我个人比较喜欢这一套。”

    带着某种活泼自得的骄傲,侠客话锋一转,三步并两步地抢先上前,开始给扶光介绍房屋的主要优点。

    “院子比较大,可以给扶光姐你弄个花园,种很多漂亮的花!玛奇和派克应该也会喜欢的。”

    “我上次已经来看过了,下午在这里晒太阳应该会很舒服。而且房间和场地也够。不管之后是要设实验室还是其他设施,都绰绰有余。”

    窝金不以为意。

    侠客:“屋子还附带了一个超大的地下空间。长宽高都还合适,我觉得可以改造成训练场?加点隔音防震的改装应该就能投入使用了。”

    窝金立刻跑去参观。

    扶光安静听完了侠客对未来的美好规划——关于“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那个未来。

    早上的新闻、沙发底下染血的塑料袋、每一条跟幻影旅团有关的血.腥报道,像是光怪陆离的残片,胡乱地在脑海浮现。

    “……侠客,你说过,如果我害怕和库洛洛出现分歧的话,可以尝试着相信你。所以,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扶光直视着侠客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在屋内背光的缘故,那对永远洋溢着明快笑意的祖母绿,失去了温度,仿佛有幽暗悄然萦绕。

    她轻声问:“你是真的认为,我们还可以毫无芥蒂地,像过去一样相处吗?”

    无论缘由是什么,他们都已经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漫长的时间阻隔在双方之间,不管是扶光还是幻影旅团,都在彼此无法触及的过去里,产生了不可逆的蜕变。

    他们早不再是过去的模样。

    没有人具备对此评价对错的资格,更不必谈及后悔。只是不可否认,如果强行将他们捆绑到一起,就势必意味着一方的妥协。

    扶光不愿做那个妥协的人。

    侠客良久地凝视着扶光,随后,唐突地笑了一下。

    “所以说,我有时候倒是挺能理解团长……库洛洛的。因为扶光姐真的,既迟钝又过分谦虚啊。”

    “如果这个问题,对扶光姐还是太难了的话,那我们不如就换个角度思考吧?”

    他忽然上前一步,拉进了彼此间的距离,又不由分说地牵起扶光的手,半是引导、半是强.制地,将那只手抵上自己脆弱的喉咙。就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项.圈,早就牢牢地束缚在那里。

    而扶光才是手握缰绳的那个人。

    “扶光姐讨厌我们做坏事,对吧?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改变。而且你也做不到大义灭亲那种事吧?”

    “既然这样,那扶光姐就更应该来阻止我们、约束我们,把我们变成之前那样的好孩子,才是最符合你行善理念的行为啊。”

    “说不定能救下比去当医生更多的人哦?”

    他的提问,向来不是为了询问他人的意见,而是为了让他人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侠客眉眼弯弯地,给出了自己谋算已久的建议。

    ………………

    …………

    ……

    当窝金回到客厅时,扶光已经独自离开。

    他冲侠客晃了晃通讯器:“喂,侠客。芬克斯刚才来电话说,飞坦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现在丢他一个人在那里收拾残局。放着不管没关系吗?我总觉得那家伙像是去找扶光姐麻烦了。”

    侠客却坐在沙发上,一副心情颇好的样子,头也不抬地摆弄手机。

    在跟销售人员谈好这栋别墅的价格和交付日期后,他才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问窝金要不要去放松一下。

    窝金觉得这好像不太行。

    但侠客一口咬定。

    “没关系的。如果飞坦这时候还不行动,我才要头疼呢……大多数时候,实际案例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侠客反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曾经被另一只手触碰过的痕迹,仿佛还清晰犹在,带着不容忽略的滚烫。

    刚才,他的确说的都是真心话。

    项.圈什么的。

    弯起眼睛,露出饶有兴趣的灿烂笑容,虽然当事人并不在场,侠客却还是意有所指地补充。

    “——特别是最难驯服的那个。”

    第27章 【027】

    【027】

    扶光是在即将到家的路上,被飞坦堵到的。

    更准确地说,飞坦也不算是“偷袭”——他甚至连藏都没藏,就这么光明正大地靠在街边的矮墙上,等待目标出现在这条必经之路。

    以至于扶光刚转过拐角,还没靠近,远远就看见了那抹在人群中极为显眼的藏青色。

    不同于流星街时的物质匮乏,大家的衣服都千篇一律、穿差不多的款式,飞坦如今在衣着上,也明显有了自己的喜好倾向。

    近乎于黑的暗蓝,比起单纯的黑,更多了一种像是万丈深海的、裹挟着神秘感的捉摸不定。

    皮衣的材质就愈发凸显了这种危险的氛围。

    况且,他还偏偏选了件落及小腿的长款风衣,配上黑色长靴,以及将大半张脸都遮住的、骷髅图案的超高领口,整个人就只有那对狭长的眉眼被裸.露在外。

    让飞坦看起来,莫名有种被“束缚”的感觉——就像过于危险的凶兽,会被人慌忙加上层层枷锁,试图封印住可怕的灾厄。

    但扶光也很清楚,这不过是视觉观感带来的错误认知罢了。

    毕竟飞坦向来都是那个,最随心所欲,最不耐烦忍耐,从不压抑自己欲.望的问题制造者。

    而且,在扶光进入这条街道范围的瞬间,原本低头摆弄手机的飞坦,便抬起了脸,连寻找的迟疑都没有,就精准无误地看向了她。

    扶光都快觉得那道视线是有实感的了。

    事实上,飞坦也没等她想好,或是等扶光向自己靠近的意思。

    他收起手机,几步走到扶光跟前,便直接伸手扣住扶光的手腕,拽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

    “过来。”

    飞坦甚至是之后才补的这句说明,或者说,命令。

    因为他看起来,根本没有被拒绝的打算。

    扶光觉得自己能碰上这位神仙,上辈子……啊不,应该是上上辈子,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要这辈子行善积德来还债。

    但知道,要是这时候强行挣脱了,事态反而会变得更麻烦,她默默叹了口气,也就顺着飞坦的意思往前走,准备静观其变。

    ——结果,飞坦把她带到了附近一处阴暗巷子里。

    这里是正计划改建的老建筑,夹在两栋破旧居民楼之间。

    楼内的住户已经全部提前搬离,水电等基础供应也统一断开,空气里甚至弥漫着凝滞的灰尘和风的味道。

    巷道深而窄,左右像是立起了两堵十几米的高墙,前面还是被封死的水泥堆,入口即是唯一的出口。

    如同猎手为猎物准备的最佳舞台。

    扶光的脚步一顿。

    飞坦也没有松开手,而是立于楼墙遮蔽下的阴翳中,半侧过身来,看她。

    有着浓郁金色的细长眉眼,在这片混沌昏暗的背景衬托下,更平添了几分无机质的阴冷氛围。

    让人莫名想起了……蛇?

    从脊背一线向上迸发的不安感,勾起了原本快要被淡忘的褪色记忆,促使扶光身体比思考更快,条件反射地按了按自己的颈侧。

    她竟然还记得,当初为了寻找开念的契机,第一次主动邀请飞坦战斗,也是第一次被飞坦短暂压制的每一个画面。

    依旧清晰地历历在目。

    包括飞坦嚣张地挑起眉咬字时,露出那点尖锐的、叫人印象深刻的犬齿。

    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扶光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原来在被不断追赶、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她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迟早会被飞坦打.击.报.复地狠咬一口。

    虽然医生似乎持有不太一样的意见。

    不过,等扶光回过神来,摆脱掉本能的第一反应之后,她又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流露出些许不明显的笑意。

    ——当他们对视时,飞坦还是需要像孩子一样地抬头仰视她。

    似乎是先天基因的影响,飞坦从小就一直都比同龄人要矮上一大截,虽然曾经也做过相应的努力,但显然,成果并不如人意。

    跟小时候比起来,至少在身高这方面,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然还是比扶光稍矮一些。

    且是在扶光不穿高跟鞋的前提下。

    扶光在心里比划估测了一下,感觉飞坦如果脱了靴子,净身高可能也就一米五五左右……吧?

    紧绷的心情忽然松了弦,扶光将按在颈侧的手撤走,又顺着往上,将碎发绕到耳后,姿态趋于从容和缓。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这句话,也同时适用于他们两个人。

    她有无论如何都能成功逃脱的自信,所以根本没必要被过去的情绪裹挟,做出错误的判断。

    “这里可没有什么能打卡的东西。看起来,飞坦你也不是来找我当向导的……所以,你该不会是来找我打架的吧?”

    结果还真是。

    “我说过,我会打败你的。你一个人逃了那么久,现在也该把欠的东西补回来了。”

    飞坦看着扶光,大概是笑了一下,带着从容不迫的笃定口吻。

    “而且,你不想试试看吗?现在的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距离……你才好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继续逃跑的把握吧。”

    扶光想了想,发现这番话合情合理,自己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太动真格也没必要,她还不想帮开发商做拆除工作,然后连夜登上费利市的头条,被警.察.署的警.官们追出八百里。

    于是扶光与飞坦约法三章:不用武器,不用念,不能对周遭造成太大规模的破坏,只是纯粹的体术交手。

    就像他们过去那样。

    飞坦无可无不可地应下,似乎对挑战本身的形式并没有什么执念,只在意结果。

    在飞坦松开扶光的那瞬间,战斗便已拉开序幕。

    扶光毫不犹豫地一拳直击飞坦面容!

    她的优势并不在力量,速度又不及飞坦敏捷,其实按照常理来说,会更倾向于谋后而定动的战斗策略,走出奇制胜的路线。

    这种近.身.肉.搏的体术并非扶光的专长。

    不过好在,人只要多被几个不讲道理又风格各异的“老师”折磨过,挨的打多了,也就自然成了短板不那么明显的六边形战士。

    何况,还有什么比拳.拳.到.肉的打击感,更能宣泄情绪的吗?

    扶光清楚,自己和飞坦这一场满是不利条件的“挑战”,十有八九要输。

    但这并不影响她伺机公报私仇。

    也是因为如此,当扶光受场地限制,躲闪不及,被飞坦抓住两只手腕,用力抵到墙上时,她也并未表现出多少失落或是恐惧。甚至在飞坦小心眼地屈起膝盖绊倒她,让她滑坐在地上,不得不抬头仰视对方的时候,扶光还忍俊不禁了一下。

    “有进步。力气也变大了嘛。”

    她一开始还尝试着,看能不能挣脱开飞坦的束缚,可那些修长的、看似纤细的十指,却如同钢筋铁骨一般,牢牢将猎物囚.困在方寸之间。

    扶光很快就放弃了无意义的折腾。

    感觉到扶光停止了挣扎,变得乖顺起来,飞坦也愉快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旅团里,现在我的腕力排第四。顺便一提,玛奇第五,库洛洛第六,侠客第八。”

    扶光觉得他这是在故意拉踩。

    但实话实说,库洛洛跟侠客也是真的丢人啊……比不过飞坦就算了,力气比玛奇还小,简直浪费了那副身高腿长的基础优势。

    不用猜都知道,八成是把一部分锻炼的时间,挪去看书和研究电子产品了。

    所以跟窝金放到一起时,就显得那两个家伙格外得坏。

    当然,飞坦也不是什么正面代表。

    扶光仰头看着飞坦。

    或许是因为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现在的成年飞坦,她忽然发现,虽然飞坦的身高没有多少增长,但面相还是有变化的。

    眉眼更加细长了,眼尾处微微上挑的弧度,像是出鞘的刀锋,自带一股锐利的寒意,棱角分明。

    也因此,很好地中和了飞坦本身偏阴柔的、几乎可以称上一句“漂亮”的精巧五官。

    让他看起来更有了成年男性的气质。

    但意外地,扶光并不紧张。

    倒不如说是,过去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她反而心态愈发放松。

    “恭喜你,赢了一次——所以呢?”

    扶光带着些好奇地切入正题。

    老实说,她其实一直挺想不通的,不知道飞坦为什么要一直瞄准自己挑衅的原因,甚至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难道只是因为她过去对飞坦一拳一个的黑历史吗?

    那飞坦还真是从小就怪爱记仇的……也可能是变化系的统一特征?至少同样待遇的窝金,就没有这样的执念。扶光在等飞坦的一个答案。

    而飞坦低头,迎上扶光一如既往通透、甚至带着些许期待笑意的目光,忽然感觉到饥饿。

    仿佛想要吃掉这份战利品,又本能地渴求更多,混杂了自尊心、战斗欲和想要占有的不满足。

    诱.发贪婪的源头却始终一无所知。

    即便打败了扶光,飞坦却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快.感,反倒愈发让膨胀的情绪紧绷成一线,濒临极点。

    他没有说话,只是像盯着猎物的狩食者,沉默而专注。

    隐约察觉到飞坦的态度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扶光直到此时此刻,才开始真正感到紧张。

    太近了。和那对过于浓稠的金色眼睛。

    通常在自然界,只有两种情况,生活在弱肉强食森林法则的生物,才会主动展示如此艳丽的颜色。

    经历求.偶期的雄性,以及携带剧毒的动植物。

    ——飞坦会是哪一种?

    扶光不知道。

    飞坦却因扶光逐渐衍生的这份不安,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嗤笑。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前段时间非常喜欢的,一本名为《糖果与疼痛的味道》,主题是“毁灭破坏的冲动和混杂着性.欲的杀意”的画集。

    或许他生来就流淌着暴.力的血,在迎来彻底的放任自我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成为了拷.问专家。

    飞坦开始热衷于切开人类温热柔韧的肌理,享受旁人濒死的惨叫和哀嚎。

    看画集里,那些年幼的少女被摆成各种凌乱不堪的破碎样子时,他总是会联想到扶光的脸。

    因为扶光消失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年纪。

    飞坦必须承认,他似乎不知从何时开始,对这个名义上是“温柔的引导者”的人,产生了无法根除的恶意。

    他时常会有股想要伤害她、支配她、让她感到疼痛、眼睛只剩下自己的冲动。

    虽然脑子不太清醒,但凭借着一点笨蛋的直觉,扶光应该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恶意。

    所以才会一直本能地试图用武力镇压他。

    可扶光却又不知道,他总会在短暂地幻想后,一次又一次地克制住,让自己不要做得太过分。不该敏锐的时候,直觉超准;该聪明的时候,又只会闻风跑得飞快。

    飞坦的耐心也终于告罄。

    在扶光试图开口岔开话题之前,他忽然低下头,用力在扶光的颈侧咬下一口。

    扶光本能地惊呼一声,想要推开对方,却没能撼动施加于身上的禁锢。

    尖锐的犬齿衔住人类最细嫩的肌肤,厮磨着噬咬,脆弱的皮肉很快便被咬破了小口,沁出一点细密的血珠。

    疼,但也没有那么痛苦。

    并未继续扩大撕裂的痕迹,在尝到淡淡的铁锈味之后,飞坦便停下了衔咬的动作,转而吮吸着,替扶光舔.舐去了那些血痕。

    这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伤口”。

    但温热的肌肤、交缠的气息、唇舌间感受到的心跳与血的味道,比任何一场“游戏”,都更给予飞坦快.感。

    他忍不住发出了低沉的笑。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这个喜欢回避矛盾当鸵鸟的坏毛病,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总是在考虑一些超出预期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从以前开始就是,你在害怕这个吧?如何?有你擅自想象得那样,那么令你无法接受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恐惧,真的感觉快要失控了的时候,就喊我的名字——我会停下来的。”

    像是要验证自己的说法,飞坦自顾自地低下头,不给任何反应的机会,像是又准备咬上一口。

    扶光吓得试图推拒:“等等、等一下!这个……啊?啊?!”

    可飞坦充耳不闻。

    直到湿热的吐息再一次落到颈间,扶光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思考的余地,只能下意识实行飞坦刚刚灌输的规则。

    “——飞坦!飞坦!!”她几乎是把声音从肺里挤出来的。

    这一次,飞坦遵守承诺,停下了动作。

    “哼?这不是能做到吗?太好了,我还以为我的名字,变成了什么烫嘴的饶舌词汇呢。”

    虽然表情掺杂了些不满足的遗憾,但飞坦抬起眼,看着几乎宕机的扶光时,表情却忽然软化了些许。

    像是得到餍足的野兽,于是也愿意暂时收敛起利爪与獠牙,延伸出一种虚幻的、仿佛被允许为所欲为的纵容。

    原本紧紧固定在扶光腕间的双手被松开,顺着喉咙微颤的弧度,一路向上划动,来到侧脸。

    飞坦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带着不多的、却也是仅剩的温柔。

    声音染上了些许不明显的喑哑,他俯身凑到扶光耳边,启用了那个几乎不曾用过的称呼。

    又如同另一种契约的束缚。

    “既然善心泛滥,自己把狗捡回来了,当然就要好好负起责任……对吧?扶、光、姐。”

    第28章 【028】

    【028】

    大脑沦陷于一片混沌,扶光在不知所措下,只能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睛。

    她仿佛成了那个被蟒蛇死死缠绞、根本无力挣扎的可怜猎物。

    短暂丧失了对身体的支.配.权,甚至由于太过茫然,扶光都没意识到自己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还是飞坦先发现了她盈于眼眶的水泽。

    配上那副懵懂的,好像洋娃娃被暴.力拆开了玻璃屋包装的表情,倒是叫人的破.坏.欲愈发高涨。

    飞坦忍不住用指尖,擦下对方眼尾微红的潮气,然后在目光盯住扶光的同时,忍耐地舔去了拇指指腹残存的湿润。

    即便他更想要将别的一些东西拆吃入腹。

    不过,飞坦也没有就此轻易放过。

    “嗯?这就吓哭了吗?虽然我是不介意,但扶光姐,你该不会……还是一张白纸吧?”

    这个家伙唯一的良心,大概体现在,他最后还是换了个不那么露.骨的措辞。

    终于被愤怒唤回了理智,扶光气结地瞪着飞坦,拳头一硬。

    干嘛啦!她忙着上学考试写作业,忙着给黑心老板打工不行吗!谈恋爱哪有搞钱香!倒是你小子怎么回事!这一套套的也熟练过头了吧!

    ……明明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罢了啊!

    扶光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训练的时候,没有选择优先强化肌肉力量,导致不能再继续把飞坦种进地里。

    果然人偷的每一分懒,都早就在暗中标注好了代价。

    而扶光的反应,也足以成为这个问题的答案。

    飞坦了然地挑起眉,见好就收,没有再撩拨扶光的情绪,而是向她伸出手,准备拉扶光起来,送她回家。

    扶光却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

    刚才还冒着火星的眼睛,现在又瞪得圆圆的,像是什么受到了惊吓的、就快要炸毛的孱弱小动物,根本藏不住那些溢出的紧张。

    然后学以致用的扶光,又小心翼翼地叫了句“飞坦”。

    ——似乎是单纯理解成了,这就是要他停下来的意思。

    飞坦双手环胸,低眼俯视着这样的扶光,片刻后,唇角忽然挑起一抹愉快且夹杂兴奋的笑。

    “我可没有让你这么滥用……不过,今天就算了吧。”

    他耸了耸肩。

    狡猾又坏心眼的狩食者,为了安抚猎物的紧绷情绪、给予喘息的机会,甚至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证明自己并没有反悔。

    只是在独自离开之前,飞坦故意像侠客那样,拖长了声音,像是趋于弱势的年幼者撒娇一般,慢条斯理地向扶光道别。

    “明天见,扶光姐。”

    按照幻影旅团的轮班表,明天就轮到他和芬克斯了。

    本该体现身份和年纪差距的二个字,却硬是被飞坦略带喑哑的声音和调笑语气,念出了一种下.流的暧昧意味。

    随后,他转身离开巷道,并在街口接通了侠客的来电。

    从掐着时间打电话过来的侠客那端,还能隐约听到有人在发出惨叫,以及芬克斯大声抱怨的声音。

    “应该差不多了吧,飞坦?也别太欺负扶光姐了。万一把人吓跑了怎么办。”侠客是特意来提醒他的。

    听到“欺负”这两个字的时候,飞坦低声笑了一下。

    他漫不经心地,截断了侠客长篇大论的废话:“闭嘴。我有分寸。而且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不可以施加太多压力,因为会激起扶光的反抗和抵触情绪;但也不能太纵容,因为会让扶光产生可以摆脱他们的错觉。

    正因为是珍贵的、必须紧紧握在手心里的重要猎物,所以蜘蛛在织网的时候,才不得不更加慎重,力求完美的捕获。

    从飞坦堪称诡异的好心情来看,侠客不难猜到,扶光姐大概是没少被欺负。

    ……这些家伙自己是爽了,可最后不还是要他去负责善后吗!扶光姐很难哄的好不好!给他尊重一点别人的劳动成果啊!

    侠客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然后他谈起了自己这边的进度。

    为了尽快实现大范围的情报搜集,最近这几天,除了轮流去跟着扶光的二人之外,幻影旅团的其他成员都在各自行动,调查扶光背后的隐藏的第二方线索。

    比如侠客,就借自己操作系念能力的便利,控制了费利市的市长,以便控制官.方的主流舆论,封锁其他人行动中造成的伤亡消息。

    不然,扶光恐怕就不是现在这幅被温水煮青蛙的模样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侠客又忍不住抱怨,说飞坦今天动手实在太粗暴了,为了压下消息,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毕竟侠客的念能力“携带他人的命运”,在同一时间段,只能操控一名活着的人类。

    即便能借费利市市长的权利,强行下达向公众暂时保密的方案,但随着时间推移,以及“意外”案件的不断叠加,总会有人察觉出不对劲,试图反对这种明显不合理的命令。

    库洛洛也认为,到了需要尽快收网的时候了。

    只要尽快把扶光从费利市带走,一旦进入流星街的地界,不管那个所谓的“第二方”是谁,都无法轻易将手伸入他们的地盘。

    “团长说,他会负责去跟扶光姐开口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这几天吧。我也觉得问题不大。”

    “毕竟扶光姐她,实在是个很心善的好人嘛。”

    侠客微笑。

    ………………

    …………

    ……

    扶光一个人在巷道里坐了好一会儿。

    想过一万种被飞坦报复的可能性,但今天发生的一切,却是她从来没有考虑到的……荒唐?意外?恐怖片?

    如果可以的话,扶光倒是很愿意相信,飞坦只是像头坏脾气又爱乱咬人的凶兽,喜欢更原始的,将猎物撕咬的方式来宣泄情绪。

    可飞坦明显不是。

    倘若非要给飞坦的行动下一个定义,那些唇齿间的厮磨、衔咬和舔舐,比起“报复”,更像是危险情.人做出的试探性“调.情”。

    ……飞坦?和她?啊???

    不知道该形容自己此刻的精神状态,是“惊魂未定”更准确,还是“劫后余生”比较贴切,扶光呆呆地在那里坐了很久,也想不出来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解释。

    脑子确实不太够用了,她茫然地站了起来,决定回家。

    总之先回家。

    那间包容了她两年之久的、被她亲手一点点装饰的小屋子,就像是扶光为自己打造的城堡,属于她的“家”。

    即便里面并没有能靠放心依赖的家人,但只要回到那里,她便像流离的浮萍找到了根,拥有一种抓住了定位锚点的安心感。

    大概是蜗牛壳一样的存在。

    可即便本身脆弱不堪,对需要学会保护自己的蜗牛来说,却的确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之物。

    扶光全凭本能地往家的方向走。

    却在路上,被正在巡逻的菲利普警.官拦了下来。

    注意到她裙摆和后背沾上的灰尘,特别是肩颈处那个没能被领口覆盖的咬痕,菲利普警.官皱起眉,下意识把自己的外套脱下,先披到扶光身上。

    他们也算是老熟人了。

    起因是扶光自打两年前,再费利市定居后,就经常见义勇为,顺手抓了路过的小偷、强盗、抢劫犯,再就近押送到警.察.署去。

    这样的次数一多,警.察.署的人员也都基本眼熟了,这位年轻但特别能打,还十分助人为乐的小姐。

    得知扶光学业繁重,菲利普警.官索性把自己的联络方式给了她,让她如果以后再抓了坏人,可以直接打电话,让他们提供□□,从而节约扶光一来一回浪费的时间。

    久而久之,两个人就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虽然明知扶光的身手不差,但考虑到最近费利市内频发却没有被报道的恶性案件,菲利普警.官还是迟疑着询问,扶光需不需要帮助。

    注意到对方眼中的担忧和隐忍的愤怒,扶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不太妙。

    ……都怪某个小心眼的矮子为了俯视她,故意把她绊倒在地上的缘故!

    扶光强自镇静地摆摆手:“不。没关系的,只是被猫咬了而已。”

    “猫?”菲利普警.官怀疑地看了眼那个咬痕,不是很相信这种说法,“我倒是不记得,你有养过猫。”

    扶光迅速进行了一场编故事的头脑风暴。

    “是野猫。”她目光坚定,“准确地说,以前养过一段时间,然后就很久没见到了。最近刚找到,结果性格变得更差了……上蹿下跳特别难抓不说,还爱咬人。快把我折腾疯了。”

    从某种意义上,扶光甚至没有瞎说一句谎话。

    有扶光的光辉履历在前,菲利普警.官相对容易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尝试着安慰扶光。

    “猫是养不熟的。这个是天性原因。如果你需要宠物陪伴的话,我更建议考虑养狗?我有认识这方面的朋友……虽然,老实说,我觉得宠物并不能代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扶光婉拒。

    现在别说什么人类不人类了,她惧屋及乌,都快要对无辜的猫猫狗狗产生心理阴影了。

    总之都怪飞坦!!!

    大概是因为扶光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太好,菲利普警.官犹豫了片刻后,从车内取来了一纸信封,递给她。

    信封内是一张比拉格王室藏品巡回展会的邀请函。

    “虽然开幕首日,理论上是不对外公开的,不过因为工作的关系,内部有提供内部预约名额,我这正好多了一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去散散心?女孩子应该会喜欢那些珠宝吧。”

    已经拒绝过朋友的一次好意,就不太好立刻再拒绝第二次。

    虽然感觉这份礼物有些贵重了,如果菲利普拿去外面售卖的话,应该可以拍出一个不错的价格,但这些年,扶光也没少帮他加业绩。

    现在拿下这一张邀请函,倒也不算太过分。

    ——而且,她刚好想到了这个东西最适合的使用方法。

    谢过菲利普警.官,扶光回了家之后,立刻拿出手机,给库洛洛编辑了一条短讯。

    说自己被朋友送了一张比拉格王室藏品巡回展会的邀请函,是邀请制的首日开幕式,但只有一张,所以明天向导要请假一天,去参观难得的展览。

    很快,她得到了库洛洛的肯定答复。

    比预想中顺利得多,扶光忍不住长松了口气。

    只要明天能不跟飞坦面对面,她甚至愿意……她甚至愿意去陪伊尔迷玩抓鬼牌!赌钱的那种!

    但莫名的,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一直萦绕在扶光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并且,这种不太妙的预感,在第二天,她凭邀请函入场后,被分配了一位黑发及腰的美.艳解说员时,达到了巅峰。

    沉默中,扶光停下了渐渐放缓的脚步。

    “——伊尔迷,你什么时候又多出了女装扮演的恶趣味?”

    她面无表情但笃定地,叫破了对方的伪装。

    第29章 【029】

    【029】

    听到扶光的话,那名黑发及腰的美.艳解说员停下步伐,回头看了她一眼。

    或许是为了跟齐聚在这场巡回展上的各界名流相配,比拉格王室藏品巡回展的主办方,特意在首日开幕式这一天,不惜花重金聘来了专业的服务团队。

    除了优雅得体的谈吐、对每件藏品都能侃侃而谈的知识储备之外,美丽的容貌当然也是不可或缺,甚至比前两条更加重要的硬性指标。

    解说员面容姣好,那副凹.凸.有.致的身材,也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了统一的制服下,只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和膝下的小腿部分,却愈发强调出那种呼之欲出的魅力。

    但毫无疑问,第一眼就能抓住观者的注意,同时也是让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头漂亮的黑色长发。

    柔顺的、带有光泽的,像是昂贵的绸缎一般,会随着行走和偏头的动作而摇曳,勾勒出令人心动的弧线,进而衍生出一种能够轻易掌控的错觉。

    叫人总想抬手抓住一缕,绕在指尖上,试试看是否和想象中的触感一致。

    然而,在扶光眼中,只看到了恐怖电影女.鬼BOSS登场一般的特效加持。

    即便这张脸跟伊尔迷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她就是直觉不对。

    仿佛能从那对红色高跟鞋的鞋尖,一直到垂在上面的头发丝,察觉出一股说不上来的、莫名猫里猫气的违和感。

    署名揍敌客的那种大黑猫。

    而事实也再一次证明,扶光的本能并没有出错。

    “诶?竟然又被认出来了么。我这次可是特意用了改良版的方法操控念钉,易容应该比之前更完美才对。”

    顶着那张风.情.万.种的美女皮囊,伊尔迷换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倒是没有狡辩什么的。

    虽然被一眼就揭穿了伪装,但伊尔迷看起来并不介意,甚至心情还算不错。

    连糜稽和阿奇都尚未认出过易容中的他。

    伊尔迷只是好奇地询问扶光,是怎么看出来的,好方便他后续再针对性地改善一下技巧。

    “……就是这么看出来的。没有特别具体的理由。非要说的话,你就当我对易容这件事特别敏.感好了。”

    涉及到在流星街的过往,扶光不愿跟伊尔迷解释太多,随便敷衍过去之后,就双手环胸,警惕地盯着这只大黑猫,提防他是不是又准备冒坏水了。

    “那你呢?来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这是最合理的一种解释。

    可如果真是这样,扶光就准备提前离开了。

    她不觉得自己有拦着揍敌客,不让他们做生意的能力,但也确实讨厌看到有人当场被掏走心脏的样子。

    ……哦,不过现在的话,这家伙应该会更倾向于用念钉,而不是爪子了吧?

    瞥了眼伊尔迷现在白皙修长的指尖,扶光想起一些叫人不愉快的画面。

    罪魁祸首却还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因为我按照电视节目上的做了占卜,知道你大概很快就会想我了?”

    闻言,扶光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要走。

    伊尔迷只好收起了他那不适时宜,但自己其实还挺满意的幽默感。

    “好冷淡啊,我要伤心了。明明都是年幼的那一方,‘扶光姐’却只对那群流星街出来的小蜘蛛特别温柔。难道是因为,他们比我更擅长说谎吗?”

    他歪了歪头,带着点亲昵的意味,口吻介于撒娇和抱怨之间,甚至特意用上了“扶光姐”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呼。

    却刚刚好,撞上了扶光昨天新建立起来的心理阴影。

    肩颈处,那个被衣领和遮瑕小心藏起来的咬痕,似乎又在隐隐散发着滚烫的、被舔舐的触感,她几乎是在用意志力,强.制自己不要抬手去欲盖弥彰地触碰那里。

    真是快要被搞出这二个字的PTSD了。

    扶光深呼吸,耐下性子,给了伊尔迷最后一次说人话的机会。

    跟幻影旅团不同,库洛洛等人是她从小当弟弟妹妹看待,又亲自照顾着长大的孩子,中间又牵扯了消失多年、避而不见的愧疚感,以及更多其他复杂的矛盾。

    所以扶光这段时间,在面对幻影旅团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一退再退,格外多了几分心软和犹豫不决。

    但伊尔迷可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自从五年前的交易完成后,他们就站到了相对平等的位置上——不管是身份方面,还是战斗能力方面。

    扶光对他那个构造不太正常的脑子的容忍度,差不多也就到此为止了。

    伊尔迷眨了眨眼睛,也熟练地切入正题。

    “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哦,扶光。我有预感,你很快就会需要我的帮助。所以我来了。”

    话里的语气还有点不被理解好意的委屈,他扬起下巴,示意扶光往会场的更远处看。

    那里张贴着一副受邀嘉宾宣传板。

    “左数第二个。那个男人叫史蒂芬·哲罗姆,是费利市最大商业画廊的负责人。按照主办方提供的名单,他今天还邀请了几个朋友过来……要猜猜看是谁吗?”

    伊尔迷停顿了一下,试图渲染出紧张神秘的猜谜氛围。

    扶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所以呢?”

    即便扶光并没有回答,伊尔迷还是做了一个右拳捶向左掌,恭喜对方回答正确的动作。

    他甚至还人工给配了个音效。

    “那么,下一个问题:扶光,你还没有玩够这一场过家家游戏吗?再不做出决定的话,会被蜘蛛拖回巢穴的哦。”

    “虽然我相信你可以成功逃脱出来,不过,幻影旅团里头,似乎有个不错的情报收集专家。你要是想自己一个人躲起来,继续过费利市的生活的话,后续应该会很难处理吧。”

    “唔……还是说,你终于决定跟你的天真和解了?”

    伊尔迷明知故问。

    懒得配合这只大黑猫的恶趣味,扶光别开目光,淡淡道:“向你求助,好像跟魔鬼做交易也没什么区别。”

    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不正确的风评,伊尔迷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怎么会?”

    这种冤枉可不能接,他俯下身,眼神直勾勾地与扶光四目相对,侵.占了对方的全部视野。

    直到确认扶光也不得不看向自己之后,那对伪装后的黑色眼睛才微微弯起,露出了大概是愉快的笑意。

    “我们可是好朋友。”伊尔迷慢声细语地咬定,“不可以这么说哦,扶光。你一直都是我最优先的特别VIP,不是吗?”

    如果被眼前这只大黑猫缠上的“特别倒霉”也算“特别”的话。

    那她好像还真没办法否认。

    对待伊尔迷又犯病了的猫言猫语,最好的应对就是冷处理,既不接话,也不反驳,等他靠自己那不太正常的脑回路理解完一切,形成闭环即可。

    反正就算说了,他也不会听进去的。

    扶光自顾自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会场最中央的展厅旁边停下。

    虽然名义上是比拉格王室藏品的巡回展,但对能在首日开幕式齐聚在这里的人来说,比起那些藏品,还是同样出席的人脉和机遇更具吸引力。

    在其他人忙着衣香鬓影、推杯换盏的时候,本应该成为主角的那顶红宝石王冠,反而被冷落在一旁,几乎无人问津。

    “这是在比拉格王室所有藏品中,最富盛名的红宝石王冠。”

    亦步亦趋跟在旁边的伊尔迷,见状,甚至十分有职业道德地,替扶光进行了讲解。

    “五百年前的比拉格王后,当时被誉为帝.国的玫瑰,据传与国王十分恩爱。这顶王冠是集王室财力倾力打造的结婚礼物。”

    “但天有不测风云,国王在一场战争中失踪,引发了叛乱。王后作为权力的象征和战利品,被迫下嫁给乱臣贼子。在婚礼当天,她当着见证者和朝臣的面,戴着这顶王冠自杀了。”

    “不过,国王并没有死,而是重伤被人救下。杀回王庭后,为爱人深感悲痛的他,没有再立第二任王后。”

    “所以为了纪念这位为爱情赴死的王后,这顶红宝石王冠,后来被比拉格王室改名为‘玫瑰之泪’,象征忠贞、纯洁和至死不渝的爱情,受到后人的艳羡和追捧。”

    伊尔迷毫无感情地棒读到了最后,跟机器合成的念稿也没什么区别。

    扶光难得好奇:“你竟然还真的背了主办方给的介绍词?”

    伊尔迷困惑地摇了摇头。

    “常识而已。”他随口解释,“因为家里的业务比较广,也涉及到珠宝和收藏品买卖的产业。哪怕不精通,该懂的皮毛也要基本涉猎。不然拍卖会容易闹出笑话。”

    ……够了!真是受不了这种精英和天才儿童的无意识凡尔赛!

    只是个普通社畜兼医学生的扶光,决定不再自取其辱。

    伊尔迷却没有放过她,又问她:“喜欢吗?”

    “喜欢什么?”扶光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却见伊尔迷看向了躺在展台上,于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红宝石王冠。

    “虽然说是巡回展,不过,圈内人应该都听说了,是比拉格王室的后人经营不善,想伺机出售先人的藏品。不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突然办什么展览。”

    伊尔迷耸耸肩,替扶光揉碎了这层看似光鲜亮丽的幌子,教她这下面潜藏的隐形规则。

    “喜欢的话,只要价格合适,再由值得信任的见证者牵线搭桥,稍微做点表面功夫,像是慈善活动之类的,就能顺理成章地把东西交易到你手上。”

    又学到了用不上的知识,扶光态度诚恳:“没钱。”

    伊尔迷却更理所当然地说:“所以,我只是问你喜不喜欢。”

    扶光目光一顿。

    即便没有这个鉴赏能力,但光从这次巡展会的规模,以及这顶王冠永远处在宣传画面正中央的架势来看,也能知道这个数字一定超出想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敬谢不敏,警惕心已经拉满,“老实说,你突然这么大方,让我还挺害怕的。”

    伊尔迷觉得,糜稽上次说的,“女孩子不可能不喜欢鲜花、珠宝和漂亮衣服”这句话,好像是假的。

    在心里默默给糜稽的训练计划又上了个难度,他有点苦恼地叹了口气,觉得扶光可真难养啊。

    连阿奇都没让他这么头疼过。

    但也没关系。

    “我一直都很大方啊。”伊尔迷认真地解释,“我只是为有价值的东西,付出足够的代价,然后为自己的付出,再索要合适的价格而已。”

    不管家人、工作还是其他任何事,等价交换都是最公平合理的准则。

    所以严格来说,他从不吝啬。

    特别是对他想要的东西。

    至今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敲.诈.勒.索甚至剥.夺.人.身.权.利的,扶光礼貌地笑了一下,不做评价。

    不过,她可不要莫名其妙欠上大黑猫的债。

    “心意领了。但我的确不喜欢这顶王冠——与其说是‘忠贞、纯洁和至死不渝的爱情’,那个王后不过是失去自由,被当做权.力.者炫耀的装饰品而已。”

    “大概她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凭自己选择的,也就只有这场死亡吧。”

    扶光低眼去看,王冠上那些流转在红宝石深处的辉光,的确就像是染血的泪水一样。

    或许从这个角度来说,它的确跟窟卢塔族的绯红眼,有着相似之处。

    “玫瑰之泪,的确只是玫瑰的眼泪啊。”扶光撤回了目光,淡淡道,“所以,我不喜欢。”

    知道这些故事后,这个巡回展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观赏的了。

    再加上,得知幻影旅团可能马上就要随画廊负责人到场,扶光准备打个时间差,先走一步。

    至于伊尔迷说的那些话……她……

    正当扶光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意料之外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

    “扶光!原来你在这里啊!”

    ——是菲利普警.官。

    脱下了那身平日里看习惯的警.服,菲利普今天似乎不是因为工作而出现在这里的,看得出来,有刻意整理过着装。

    换上更休闲得体的私服后,让他看起来也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不过,这也是合理的。

    为了在巡回展的首日开幕式上,看起来不要那么格格不入,扶光自己也选择了更正式的打扮,穿了条被遗忘在衣柜角落许久的小礼服裙。

    扶光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跟朋友寒暄几句。

    当菲利普询问她,要不要一起逛一下展品的时候,扶光还在考虑怎么委婉措辞,旁边的伊尔迷却抢先开了口。

    “那么,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如果有解说需求,请随时联络我。很高兴今天能为您服务。”

    顶着那副美.艳解说员的身份设定,他露出端庄优雅的微笑,意有所指地,向扶光看了一眼。

    伊尔迷随后便离开,迅速融入背景的衣香鬓影中,替自己选择了一个最佳的观影位置。

    ******

    他告诉过扶光的。

    他总是最喜欢,扶光自愿向他走来的样子。

    第30章 【030】

    【030】

    已经被伊尔迷架上了这个位置,扶光就算完全不在意那只大黑猫,也要考虑一下菲利普警.官的心情。

    至少先随便逛一下,再找个借口提前离开吧。

    扶光收拾好情绪,露出和往常一样的轻快笑容,再次向对方道谢——为昨天借给她暂用的那件外套。

    如果不是菲利普在半路上,提前将她拦下,估计她但凡顶着那副狼狈的样子,再在人来人往的主干道多走一会儿L,就该有热心市民替她报.警了。

    不过,因为不知道菲利普本人今天也会出席,扶光并没有把那件已经洗净晒干的外套一起带过来。

    于是她又问菲利普警.官什么时候有空,她可以直接送到警.察.署去,省得人家做了好事还要跑冤枉路。

    可提起那件外套,菲利普便下意识地,往扶光的肩颈处看了眼。

    为了符合巡展会的着装要求,扶光今天难得放弃了宽松舒适的T恤衬衫,而是穿了件方领的白色中袖小礼服裙。

    但和最近夏日炎炎的温度相反的是,她却还在颈上,松松地系了一条彩色方巾,成为全身上下唯一的妆点。

    方巾刚好盖住了颈侧的位置。

    可菲利普却依旧记得,昨天偶然窥探到的那个咬痕的样子。记得清清楚楚。

    ……真是只惹人讨厌的野猫。

    他忍不住蹙起眉,不过也很快就打起精神,上前半步,以半个引导者的身份,带扶光在四周慢慢观赏。

    菲利普显然是特意做过功课的,对大部分展出的收藏品都能说上几句,譬如相关的传说故事、持有者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哪位王室成员。

    但老实说,有伊尔迷那种级别的解说在前,大部分的业余人员都会相形见绌,吸引力大打折扣。

    再加上还有幻影旅团的事压在心上,扶光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菲利普忽然脚步一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表情颇为严肃郑重地看向她。

    “我刚才接到同事的消息,说是你的那些‘熟人’,似乎成为了博凯恩画廊的负责人、史蒂芬·哲罗姆先生的座上宾,会一同出席今天的首日开幕式。”“但根据我的调查,他们应该是第一次来费利市吧?也是第一次跟史蒂芬先生接触。而且,除了那个持有猎人执照的少年,我竟然在系统里,查不到其他人的任何相关信息。”

    这段时间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都接连浮出水面,并且越来越不容忽略,菲利普一边逐字逐句地斟酌措辞,一边仔细观察扶光的表情。

    “最近,费利市也比较乱……我的意思是,扶光,安全起见,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搬个家,短期内少出门游玩,专心准备考试之类的?”

    菲利普想尽量说得委婉一些。

    而扶光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比较乱?”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菲利普的用词,心跳渐渐沉了下去,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追问,“费利市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菲利普犹豫片刻后,还是凑到扶光耳边,压低声音,快速向她解释。

    “近期,市区内发生了一系列性质恶劣的伤害事件,但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不被允许对外披露相关信息,所以至今还没有媒体介入其中。”

    “太具体的内情,我不方便对你透露。我只是必须告诉你,在目前为止的调查中,案件之间并没有特别强的关联性,非要说的话,只有一个巧合。”

    “——它们都是在你的‘熟人’来到费利市之后,开始发生的。”

    提及案情,想到他参与侦办的、那些近乎人间地狱的犯案现场,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菲利普,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借此来抑制自己从胃部翻涌的隐隐作呕。

    不管是身为一名警.官,还是单纯作为扶光的朋友,菲利普都无法眼睁睁看着,扶光继续和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朝夕相处。

    他再次认真地,建议扶光远离那些人。

    “如果暂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可以替你申请警.员宿舍的空置房,想办法让你暂时借住一段时间。这样也比较安全一点。”

    “以你在我们警.察.署的声望,我保证,老大肯定很乐意帮这个忙!”

    不想氛围变得太沉重,菲利普说到这里,故作俏皮地开了个玩笑,冲扶光眨眨眼睛。

    扶光这时候却没有微笑的力气了。

    她低下头,轻声说:“谢谢,不过还是不了吧。太麻烦你们了。”

    菲利普急得忘了分寸,抬手抓住扶光的手腕,像是怕她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坏人骗走,从自己眼前消失。

    “不麻烦!你怎么会是麻烦!”

    着急反驳的话,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等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之后,才像触了电似的,闹了个大红脸。

    但菲利普并没有松开手。

    他小心翼翼瞄着扶光的表情,工作中的耳清目明,到了这会儿L全部间歇性罢工,于是索性心一横,放弃思考了。

    “不是麻烦,因为是我想保护你……我的意思是,扶光,你愿意……愿意,让我保护你吗?”

    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但菲利普的目光热烈而真诚,充满期待地看向扶光。

    扶光却觉得,这目光快要将自己灼伤。

    回避开那道注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沉默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扶光竟然还执迷不悟,菲利普又急又气,也顾不得上头压下来的保密命令了。

    “是因为你还觉得,那些人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吗?其实他们根本不是你的亲戚吧,扶光!那些人看你的眼神根本就——”

    那根本就不是在看“姐姐”的眼神。

    黏腻、稠丽、混杂着沉重而贪婪的占有欲,如同亡灵凝视着垂入地狱的蛛丝,是无论如何,不择手段也要抓在手心里的东西。

    菲利普不愿在扶光面前说得太露.骨,咬牙停了下来。

    “清醒一点,扶光,不要被他们伪装出来的表象给迷惑了!你们压根就不是同类人!”

    他向扶光吐露了,警.察.署目前掌握到的最新情报。

    作为费利市近期一系列恶性事件的开端,那个只被抢了啤酒和便当的便利店收银员,在今天早上,已经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根据目击证人的证词和指认,初步断定,便利店伤人抢.劫.案的犯人,跟频繁出现在扶光身边,那个身材格外魁梧、似乎自称“窝金”的男人,特征高度吻合。

    这才是菲利普下定决心,希望帮助扶光远离那群人的真正原因。

    菲利普原本还想要再劝说扶光几句,让她认清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危险境地,却遭到了扶光的再次拒绝。

    “我很抱歉,菲利普警.官。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是因为所有试图伤害我的人,都会被我亲手打败。”

    “……对不起。接下来的展会,可以让我一个人参观吗?”

    已经被拒绝得如此彻底,菲利普也没办法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他松开了扶光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但即便这样,菲利普在离开之前,还是低声叮嘱扶光,如果遇到任何让她感觉到威胁的事,请立刻联络警.察.署,这是他们应尽的工作职责。

    扶光沉默地目送菲利普走出巡回展会场。

    直到对方彻底离开视野范围后,她才收回目光,侧过脸,看向身后那片被展柜延伸出的阴影。

    “让他走吧。换我们来谈谈。”扶光淡淡道,“我想,你们应该是有话要对我说的才对。”

    她抬眼,正迎上库洛洛漆黑如夜的目光。

    在库洛洛的身后,是同样为了这场比拉格王室藏品巡展会,而换上整齐的西装革履装扮的幻影旅团。

    象征着成人魅力的着装,看起来就是名家出手的高级货,价值不菲。

    裁剪得当的西装,妥帖地勾勒出每一寸身形,又是对比最为鲜明的黑白两色,让原本还残存着些许稚气的少年少女,也仿佛经历了蜕变,更多了几分大人的凌厉锋芒。

    任谁来看,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只能发自内心地赞叹一句俊男靓女。

    可浮现在扶光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却是:这些衣服,又是他们从哪里,通过什么手段得到的呢?

    她想起了至今还躲在自己客厅沙发下面,那个染了血的、装满啤酒瓶子的塑料袋。

    回忆如走马灯,交错着闪现。

    从幼时会伸出手,撒娇着叫她“扶光姐”的幼童;到她被布卢发现绯红眼、险些被抓走时,像英雄一样出现的孩子;再到时隔多年,在费利市意外的重逢。

    明明轮廓依稀还带着过去熟悉的影子,但扶光终于退无可退,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极其失败的抚养者。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幻影旅团,是原著里那个罪行累累、造成了无数血案的A级强盗团伙。

    他们正在无限接近扶光当初对未来的恐惧。

    哪怕蜘蛛愿意在她面前,勉强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却也依旧不会停止背地里的小动作。

    时间留下的沟壑终究无法抹去。

    幻影旅团是想要用怀柔政策,温水煮青蛙,让扶光一点点沦陷在织出的网中,遮住她的眼睛、捂住她的耳朵,不介意演一辈子的好孩子给她看的。

    可扶光实在太了解他们了。

    所以她比谁都更清楚,他们的确,已经走在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并且谁也没打算改变。

    扶光忽然感觉到疲惫。

    那种带着茫然的,像泰山倾颓一般的疲倦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仿佛随时都可能将她推垮。

    但扶光没有。

    所有试图伤害她的人和事,都会被她打败——跟长大了的蜘蛛不同,她可从来没有对朋友说谎的不良习惯。

    迟迟没有等到答复,扶光看向库洛洛,注意到对方仍在一眼不错地看着自己。

    他没有道歉,但也没有用他的好口才,试图进行诡辩。

    库洛洛只是看着扶光。

    像是无可奈何的人,在看正坠落着,注定“砰”的一声脆响,就摔得四分五裂的琉璃;又像是步入到紧要关头的猎手,在判断什么时候该收网,将猎物纳入囊中。

    “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说谎和心虚的人才会试图避开视线……看来利卓尔神父的话,也不总是全对的。”

    扶光大概是自嘲地笑了一下。

    将鬓边的碎发绕到耳后,她恢复了表面上的沉静不迫,微笑着,做了那个最先打破沉默的人。

    就像过去每一次,在给小蜘蛛上课的时候,由她先来为今天的主题定调。

    “既然你们没有什么可说的,那就先听我说吧。”

    “太多了,一时间竟然还有点语无伦次。让我想想……不如就从九年前,我被外人抓走的时候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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