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三十一章


    江州城内所有大夫, 都聚集到了怀济医馆。


    那位被秋三刀踹飞出门,尔后又受到门外等医的孕夫们推搡质问的老大夫,此时已经自闭了, 黑白相间的头发散乱,髯须打结,衣襟袍角处都有不同程度的撕裂, 让守在他旁边的小徒弟心疼的直抹眼泪,一个劲的叫他喝点汤药压压惊。


    崔闾很抱歉, 人家那么尽心尽力的给自己看伤, 用的药里还有非常贵重的舶来神液,说是能降低发热概率,阻断伤口感染, 每年只有大海船一次的反程几率, 能得到半酒壶的救命药, 老大夫慷慨,见他岁数不小, 又伤在了最易发热发炎的铁器下,直接不藏私的将珍藏药给他用了。


    否则,按他这副刚养好没多久的身体,又伤在那等杀人后甩了血珠就入鞘的长刀下,简单发个热发个炎都是小事,不躺床上养个把月都好不了, 哪还能这么裹了伤口, 两三天就下地行走,各地方奔忙呢?


    他心里感激, 本意是想离开时给予一笔丰厚的报酬,万也没预料秋三刀会那么情绪上头的, 对着一个年足以当他爷爷的老大夫动手,那一脚踹下去的力道,应该是伤到肺了,老大夫的嘴角都泅出了血渍,呼吸沉重,脸上表情痛苦,却硬忍着不愿意去休息,跟聚集到这里的其他大夫们一起,眼巴巴的望着李雁。


    医者的执着,让他,包括从各家医馆赶来的大夫,都非常想要弄清楚男子有孕的真相。


    可李雁说不出个真相,被这样一群求知若渴的,年足以当她长辈的大夫们围在中间,急的脸都白了,左右转着圈的在想怎么,或者该用什么词来回答他们的疑问。


    崔闾拍拍她的背,鼓励道,“别着急,你说不出来,可以示范,那秋统领不是还晕着么?你刚刚不还说要替他看看?”


    有毕衡坐镇,秋三刀的那些手下也知道现今不是能蛮横的时候,尤其在秋三刀喊出屠杀百姓欲灭口的话后,他们就知道,这一趟江州之行,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要么现在就绑了秋三刀回京,他们一起去皇帝跟前自首领罪,要么就是乖乖听毕衡的话,做些能够将功赎罪的事。


    在北境时,秋三刀跟他们兄弟相称,处事有长辈领着,各衙门风评都不错,看着也算是个前途无量的,可没料调往京畿任职后,他这性情就一日日的变了,兄弟变成了上下属,出门也爱讲排场,对女人,尤其是对纪百灵,简直没原则的跟随。


    这次纪百灵出京办差,本来就不当是秋三刀这个御龙卫统领级别的人陪同,可他硬是去了皇帝面前,求了这趟差,兄弟们久憋京里也闷的慌,想着出门散散也好,于是跟出来的都是关系挺好的北境同乡,点出其中一两个,还能拐弯抹角的连上亲。


    那出言规劝秋三刀冷静的,就是其中一个,散心散出个祸,也是他没料到的。


    且就目前的事态发展,他们就不知道该跟谁拿主意,秋三刀躺了,按理该是纪百灵出列,然而她现在……算了,不提也罢。


    李雁经崔闾提点,眼珠子就定向了躺尸中的秋三刀,那些大夫叫她讲男人孕子的医理,可她根本不懂医,所有蛊事的了解,都出于体内幼王蛊意念的提点,从小养到大的东西,已经可以做到心念相通了,否则也不可能叫纪百灵吃个那么大亏,还能造成梦里那样大的祸事。


    幼王蛊被李雁催了出来,围观的所有大夫们登时齐齐往后退,秋三刀的属下们倒是想挤上前,奈何崔闾和毕衡早叫人把他们隔在了外面,他们只能垫起脚尖看向躺的一动不能动的秋三刀,手中长刀尽皆出鞘半寸,但有发现秋三刀在这里丢了命,他们就是拼着连累家人,也得替秋三刀将尸体抢回来。


    李雁让吴方将秋三刀的衣服掀了,露出整个肚皮,然后将幼王蛊放进他的肚脐里,就见那小东西身子一拱,就钻了进去,所有人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秋三刀则惯性抽搐了一下,人却是不知为何,一直没醒。


    “王大夫,您上前面来。”崔闾觑着李雁的表情,招手叫了被挤在外围的老大夫。


    王石藤立即排开前面几人,捂着肚腹处一瘸一拐的靠近,就见李雁抬头冲他笑,龇出一口小白牙,“王爷爷,您伸手摸摸,看看他的肚子有什么变化?”


    王石藤现在可不敢再把这小姑娘当普通人了,忙弯腰谦虚又恭敬道,“哎哎,好好,小……李姑娘,这蛊……什么人都能养么?”


    崔闾在他医馆里看伤期间,他看这小姑娘乖巧可爱的,又了解了她遭过的祸事,便心生怜爱,每次来都会习惯性的掏块哄孙子的糖给她,因此,俩人处的还算友好愉快。


    李雁歪了歪脑袋,思考着用词,“一般来讲,是人都可以养……”


    她话一出,那些大夫们耳朵都竖了起来,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李雁,有心急的立刻追问,“那不一般呢?”


    李雁奇怪的望了他一下,“不一般就是不能养啊!”


    那人发现自己问错话了,一时脸也跟着红了,忙摇手修正话意,“老夫的意思是,养这东西有什么条件?”


    李雁昂了一下,不确定道,“孤儿?没血亲?以及……不能结婚?”


    所有人:……这是什么养蛊条件?是要天煞孤星的命格啊?


    可李雁很认真的想了想,反手指向自己道,“我就是啊!所以我能养,嗯!”说完还特认真的点了下脑袋,这下子,再没有人追着她问了。


    崔闾手握拳的掩着嘴唇咳了一下,这李雁心智退化,记忆偏差,可童年的晦暗阴影却埋了个深,虽答非所问,至少这一下子就堵了这些大夫们活泛的心。


    城内男子把出喜脉,这种异相,怎么能不叫有钻研精神的大夫起心呢?个个都想知道怎么回事,个个也都在思考同一件事,以后各家各户,是不是都能减了不孕不育的风险?那些怪女人不能生,天天打老婆的,他们是不是可以转唤思路,叫他们自己生?反正谁生不是生?那他们药馆里的保胎药怕是不够了吧?


    医者慈悲为怀,最是知道妇人身上的苦楚,他们可没有孩子生不出来,一定就是女人身上的问题的固有思想,说了多少次也有可能是男人的问题,遇到讲理的会听,遇到不讲理的反招一顿打,这下好了,有这好东西,以后看谁还敢说没有孩子就是谁的问题的话,谁想生谁生!


    李雁被这伙人炙热的眼神,追的有点瑟缩,半躲到崔闾身后,嗫嚅着道,“我……我没撒谎哦!我说的都是真的。”


    话音落,王大夫就跟着惊讶的叫了一声,“咦?这……这……”


    李雁立马从崔闾身后跳了出来,眼神亮晶晶道,“王爷爷,你摸到了是不是?长出来了是不是?”


    王石藤一脸震惊,大张着嘴,呀呀呀的最后道,“是,一个硬块,然后在顺着肚皮生长,跟……就跟……”


    有心急的人在后头推他,“跟什么,你倒是说啊?”


    王石藤回过身体,面对同行,“跟子宫一样,他的肚子里生出了跟子宫一样的包块。”


    李雁嘿嘿笑着将手伸出去,然后就见那没入秋三刀肚里的幼王蛊又回到了她的手里,她爱惜的摸了摸,亲了一口夸赞道,“干的好,嘻嘻,这下子,他保证再也滑不掉孩子了。”


    崔闾低声问,“你干了什么?”


    李雁眨眨眼,笑的一脸天真,“替他保胎,兼促进胎包生长啊!”


    王石藤便问,“那其他人呢?也会像他一样在肚子里生宫包?”


    李雁点点头,“一样的,只是他们没有经过我的调理,会生的比较慢,像秋统领这样的,就已经长的差不多了,算是稳生……”


    顿了一下,李雁眼珠子乱转着接口道,“别的男人生完这一胎,胎包有几率跟着孩子一起滑出体外,以后也能恢复平常,跟从前一样,但是秋统领么,嘿嘿,他的胎包会永远留在体内,直至精血耗完不能生为止。”


    那些被排挤在外的秋三刀属下,俱都脸色难看,怒瞪着李雁,“你怎么能这样?李雁,你别忘了,你也是我们北境出来的,秋统领再怎么样,你也不能这么害他!”


    李雁仗着有崔闾在身边,尖着嗓子叫,“我就是忘了,我只知道他杀了保护我的傀儡蛊,哼,你们如果同我是一个地方来的,就应该知道,这蛊的威力不是我瞎说的,你们肯定应该听过,或者至少有长辈跟你们说过,怎么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来跟我说从前的事?你们不敢带我回去,或者,你们根本不敢叫我想起从前的事,你们在我和他之间,选择包庇他,就不要跟我讲交情,我呸!”


    她骂完,立刻躲回崔闾身后,愤愤的揪着崔闾的袖子,小声问,“爷爷,我骂的好不好?有没有骂错话?”


    崔闾闷笑了一声,夸她,“骂的好,没骂错,下次爷爷再教你些新词,遇到像现在这种情况的,你就这么骂他们,省得他们真拿你当傻子欺负。”


    李雁把头点的拨浪鼓般,“嗯,我一定好好学,好好记,坏人,我骂死他们。”


    被骂的一方齐齐抽了刀,却被那些求知若渴的大夫们齐齐喝止住了,“这里是药堂,还有那么多病人等着,你们要闹事,麻烦出去好不好?我们还有问题没弄明白呢!”


    说完,又扯着李雁追问,“其他人呢?李姑娘不能朝每个人身上都使……那个蛊吧?”


    李雁忙摇头,“那不得把我宝宝累死啦?其他人不用,叫他们疼两天,宫包长两天就长成了,之后安心等着孩子落地就好。”


    又有大夫问,“那要遇到不肯生的呢?”


    李雁脸立即臭臭的,“那就打了呗!”


    有人点头,“能打就行。”


    李雁接话,“能受得住疼就打,受不住疼的就老实生吧!”


    “什么意思?你能不能把话一次性说完?”这是急性子的。


    李雁眼一瞪,“胎包生长的前三天,就是打胎的最佳时机,过了这个时机,就打不掉了,强行打会丢命,哦,男子打胎,请加大用药量,比着普通堕胎药的三倍放,否则胎包落不下来,下次还得怀,嘿嘿,另外强调一点,男子跟男子也能生,只是这类人生出来的孩子,天然携带宫包,且打不掉。”


    崔闾在所有大夫认真记录李雁,归理李雁说的意思时,上前扬声宣布,“三日前在内城,或在临近内城的地方,有受到过蛾虫入体的,未行房者,或一些未到年龄冲动的男孩子,十日内请到这里来驱虫,若错过了这个期限,便再也驱不出了,后果你们看到了,回去跟那些仍不拿荆南蛊当回事的,好好说说,还有,老夫在此也多嘴一句,谁生孩子都是造福家门的善举,若实在不好意思的,在家里躲个一年半载的,谁也挑不出谁的理,都大老爷们,这点生产的苦替女人吃吃,也显得你们有担当,况能有个从自己肚子里趴出来的种,养着不得放一百二十个心?论血亲,这不得嫡嫡嫡嫡亲啊?都回去好好想想,反正这也才第一日腹疼,还有两日时间思考思考,真不想要的,就自己个买药打了吧!”


    说完,不止崔闾愣了下,其他人也都愣住了。


    崔闾是奇怪这套论调,自己怎么讲的这么熟练,肯定是受那些论坛体影响了,竟然觉得说的挺在理,其他人是没听过这种论调,本来都觉得丢死人,听说能打掉,刚准备松一口气,结果,叫崔闾这么一说,咦?别说,你还别说,前头什么替女人吃苦的话就算了,就最后一条,实实打动人心。


    能自己生个嫡嫡亲的血脉,那以后这孩子肯定得跟他最亲啊!


    一时间,疼的揉肚子站不直身体的,瞬间觉得还可以忍忍,有三天时间呢,回去再考虑考虑,如此,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嘴里说着,买打胎药回去落胎,实际上谁也没去柜台拿药,一个个的都原路返回了家,认真考虑生不生的问题去了。


    躲一年半载,就能得个亲生的孩子,再说这事也不是他一个,有那么多人呢?他就不信一个都不肯生,肯定有人愿意生,等等,再观望观望,那谁家好像也怀了,派人去盯着,看看他们家有没有去买药落胎。


    抱着这样想法的,个个属心思活泛,且不那么教条严重的,当然,也有死活不愿意生的,当场就熬了药来喝的。


    三倍量的药下去,那嘶吼痛苦的嚎叫响彻半条街,吓的行人腿都软了,最后听说抬出来一个血葫芦样的人,大夫上手一把脉,惊的嗷一嗓子,又把李雁叫了回来。


    就听李雁无辜的瞪大了眼睛,拉长声音道,“哦,我没说么?我说了吧?强行落胎后,会有十年无精病,也就是这人十年内都生不出孩子啦!咦?我没说么?”


    所有大夫:祖宗,你没说,你确实一个字也没提,打完十年不能生,这下好了,他们确定了,这蛊就是养来专门针对男人的。


    李雁笑眯眯,两手一摊,“那我现在说也来得及啊!反正还有很多人没用药呢!”


    崔闾跟后头无奈,毕衡跟后头直冒冷汗,小声跟崔闾嘀咕,“这姑娘是故意的吧?你确定她傻了?我怎么看着不像呢!”


    “本能吧!”崔闾抄着手道,“她在江州受的伤害,对这个地方实在谈不上友好,若非我们及时救了她,或许江州之祸远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只是罚这里的人生孩子而已……”又没有绝嗣!


    这逻辑……毕衡抄着手道,“迁怒啊?”


    崔闾斜了他一眼,看向李雁蹦蹦跳跳的样子,“不应该么?人家一好好的姑娘,被你们几方利用,她有说理的地方么?现在这样,虽说是牵连了无辜,可……至少证明人家是有脾气的。”


    凭什么要心怀大爱呢?她才十八岁。


    毕衡叫崔闾噎的无话可说,他能好好的在这,得亏了崔闾,不然,可能现在捂着肚子喊疼的人里也有他。


    崔闾望了望下了山的太阳,冲着毕衡道,“真要为江州百姓做事,就抓住机会,跟那几家掰扯掰扯,毕衡,送信的漕船我已经替你发出去了。”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背着手道,“那天在严修府上的贵人颇多,这个时候,那些人家里定然也有怀上的,至少三天,他们的注意力不会在外头,你要抓住机会,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两人刚走到严修府门口,就见从里面跑出一人来,竟是纪百灵,她疯了般笑的大声,冲着跟后头一起回来的秋三刀他们没了命的狂笑,惹得秋三刀的属下们齐齐皱眉,而跟在她身边的扈从,也拉着她试图安慰她。


    却见纪百灵挣脱了她们的拉扯,跑近秋三刀跟前,看着他疼没有血色的脸,又捂着肚子大声笑了起来,眼泪都笑出来的样子,指着秋三刀道,“活该,活该,哈哈哈哈哈,你竟然怀孕了,竟然会像女人一样生孩子,哈哈哈哈哈,秋三刀,我看你还有什么脸回北境,回京畿,哈哈哈哈哈,你跟女人一样会生孩子,这是你的报应,是报应!”


    李雁从她出现时,就悄悄的躲回崔闾身边了,此时见她跟疯了般冲着秋三刀大喊大叫,瞪时瞧呆了眼,在她气歇停下声时,悠悠来了句,“可是他怀的是你的孩子哎!”


    啊啊啊啊啊~纪百灵一下子猛烈的扑向了秋三刀,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晃,“打了他,打了他,我命令你打了他。”


    秋三刀醒了,在这样的吵闹喧嚣声里,醒了,睁开腥红的眼睛望向纪百灵,声音嘶哑,“百灵,你说什么?我们的孩子你不想要?”


    他不想要,和纪百灵的不想要,不是一个性质。


    他不想要,是因为男性尊严,纪百灵的不想要,才是关于情爱之分,想清楚了这个,秋三刀顿时觉得受不了了。


    他可以不要,但纪百来不行。


    一时间,他抓着纪百灵的手有些用力,眼眶瞪如牛大,粗声再次质问,“你为什么不想要这个孩子?百灵,又不用你生,你为什么不想要?”


    纪百灵被他抓的手疼,又挣不脱后,直接冲口而出,“我为什么要跟一个□□我的男人生孩子?你生也不行,这是孽种,你给我立刻,马上打掉。”


    第032章 第三十二章


    崔闾觉得, 自己要是生到纪百灵这么个糟心玩意,死了都能给气活。


    观梦里那些在男女平等意识体系教育下的女孩子,也没她这样思想割裂的, 生在北境那样好的教育生存环境里,享受到女子优先的种种待遇,尝遍妇协新策给她带来的巨大福利, 又有上一辈人为她打下的青云路,她只要顺着走, 哪怕才学平庸, 这辈子都能站到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结果呢?


    她不,非要去够一座根本不可及的高山。


    可你够就够吧?用点正常手段,走个正确路径, 即使以后知道够不着, 也至少能给自己留条后路, 多个可选择旁路的余地。


    崔闾真的很费解这种人的脑回路,一个生长在对女子那样宽容温厚的环境里的女孩, 怎么离开了那个环境后,会对未开化未受到学识教育的女孩们,产生那种高高在上感,就很有种即便你们锦衣玉食,也是别人豢养在家,被人把玩的宠物般的, 鄙夷感, 又或者说是,对自己能够站在男人们中间, 以官身共事的,优越感。


    不是, 你这些感了又感的,不得亏你一出生就出生在了北境那个妇协试点,太上皇亲自督临的宽伟之地么?你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怎么一个感同身受没学会,不仅没有对北境以外的,受到盘剥压制的女孩产生同情怜悯的解救之心,怎么竟还会生出救世主般的施舍之感?不接受你的施舍施救,就是不知好歹,就是堕落,就是自愿成为男人的玩物,就是……


    算了,这姑娘身上槽点太多,怪不得她的工作一直难以开展,或者根本进展不下去了,崔闾是真不能理解,本来还对后世论坛里,那些解构她心理病的吐槽,保持质疑态度,觉得后世人将她的性情研究的过于妖魔化了,可现在近身观察细看之后,崔闾觉得,妖魔倒是不妖魔,疯癫却是真疯癫。


    是一种与自身环境出生,很相悖的,不符合逻辑的疯癫。


    正恰时,就见所有人惊呼着散开,当然也有人想冲上前制止,可终是觉得无从插手而停了脚。


    纪百灵从散乱的发髻里,拔出一根簪子,金镶玉的钗环上还点着一只百灵鸟,但叫人惊奇的是簪身竟是精铁制的,只上面刷了层金粉掩饰而已。


    秋三刀眼睛滴血,定定的用手捂着被洞穿的腹部,在纪百灵冷情冷眼的注视下,一点点的握住她的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用力而缓慢的将簪子又往自己的腹部刺深了几寸。


    “秋哥!”


    “三刀!”


    “秋头!”


    纪百灵惊吓的欲抽手而去,却被秋三刀沾满了血的手死死的拽住,粗声急喘嘶声做着最后告别,“你……你用我送你防身的暗器杀我?百灵,我……我如了你的意可好?……纪百灵……”


    秋三刀突然提高声音嘶吼向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纪百灵,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说完,用尽最后一口气,攥着纪百灵的手,一把将深入腹部的簪子给抽了出来,嗞出的鲜血立即喷了两人一脸,尔后他眼一闭,彻底昏死了过去。


    纪百灵呆呆的看着手掌心里的簪子,突然哆嗦了一下,快速的扔了往后爬,边爬边摇头,“不是我,我不想的,我不是……”


    咚一声,眼睛一翻,也晕了。


    变故发生的太快,根本叫人来不及应对,回神后,就只见了严府门前浸染成血河的场景。


    毕衡跟崔闾两人面面相觑,秋三刀和纪百灵的两边人手已经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了。


    这回了北境,可要怎么交待?


    自相残杀?手足相残?两边人再不对眼,也知道这两条无论沾了哪一条,都犯了北境军规,回去轻了挨军棍,重了是要被革职问罪吃牢饭的。


    他姥爷的,早知道有这后果,江州这地方就不该来。


    崔闾递了毕衡一眼,后者无奈的上前主持大局去了,然后就听不对付的两方人马,推出了各自队里的代表上前商量,“听说码头那边换了新头,咱们派个人回去送信吧?”


    这已经不是他们能解决的问题了,必须得从北境找个能主持大局的人来,本来应当是他们带着人离开,回北境去,可秋三刀伤成了这样,动怕是不能动了,否则跟要他命没两样。


    最终,那两方商量好后,将眼神一致的落到了李雁身上,经由李雁,又落向了崔闾。


    他们在城里到处找传播流言的人,码头那边的消息自然是听见了,李雁被本地一个乡绅救了的事,以及之后一直跟着那老头管人叫爷爷的事,他们都知道,只没有特别关心,更没有料到会有一日要求到人家身上。


    李雁的特殊身份,被纪百灵瞒的死紧,直至她在严府后宅出了事后,他们才知道她竟是太上皇寄养在武帅府的孩子,也有理智的事后劝过秋三刀,做一做事后补救,去找李雁解释一下,求个谅解,可秋三刀那时受纪百灵洗脑,认为只要找机会将李雁摁死在江州,嫁祸给江州衙署就行,反正严府台纳妾纳的全江州尽知,届时锁了些重要知情人的嘴,在江州和对岸水路不通的情况下,就算有人想调查,也没法过江这边来,这桩悬案就能死结了。


    想法很好,然而意外频发,事情一点点的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直至他们谁也兜不住。


    崔闾是被毕衡硬拉来,准备叫他围观起金砖现场的,李雁是崔闾上哪,她上哪,半米都不带落的,两人看着毕衡叫人将躺了的两人往严修府里抬,又赶紧派人去找王石藤,末了还没忘记秋三刀肚里的孩子,临进门又确定了一句,“孩子真没事?”


    李雁笑的直打鸣,很用力的点头,“他那肚子里长的是胎包,子没落定呢!哎呀,纪大人太心急而已,再耐心等两天,等胎子落定后再扎,那就能杀掉了,现在扎,扎破的胎包,自己会修复的,咱蛾宝的羽翼弹性韧度很大很大,是小宝宝生长发育最安全的气囊哦!”


    那清脆的声音里,充斥着满满的骄傲,让崔闾觉得这小丫头又促狭又可爱的,比他家里的女孩可活泼多了,回头带回家里去,叫她们相处相处,想来久了,应能也将家里的气氛带活泛些,再有,这丫头虽然许多事情都忘了,但学进心里的基本常识都在,身上那种与人相处时的落落大方,不惧不畏,特别是几次呛人的神态举止,半点不畏缩退却的模样,是整个江州女子身上都没有的勇敢,人前被人盯着还敢于说话的那种勇敢。


    崔闾眼里,这丫头就是改造他家里女眷的宝贝疙瘩,做什么说什么都透着可爱率真。


    可落别人眼里,就可恨了,叫人牙痒痒想上手抽的感觉,在灭口跟忍辱负重间摇摆,觉得这丫头装傻的概率极大,为的就是报复他们。


    “李雁……”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前来找她的人决定先忍了这口气,结果,话还没出口,就听李雁一拍巴掌,捂嘴懊恼道,“我好像又忘了一个事……”


    崔闾也很上道,笑着问,“忘了什么?别急,慢慢想,慢慢说。”


    李雁就跟在崔闾身后,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那胎子万一顺着被扎破的洞落到肚腹外面去,这胎就……嗯,大概率是怀不成了。”


    那来找她商量事的人还不待高兴,就又听她道,“没有胎包护体,这胎子落在肚腹其他地方生长,哎,孕体大约会一尸两命吧!”


    崔闾望着旁边惨白了脸色的人,笑的也挺惋惜,“那真是太遗憾了,秋统领这样的人……若因为这等生产之事没了命,约莫,也是平日杀戮太重,致子女缘薄命重克子女吧?”


    时下女子生孩子,生不下来,不说怜惜爱护,就喜欢往人头上盖帽子扣枷锁,以后这等命格之说转盖到男子头上,看他们还有什么词来反驳?


    崔闾一点没觉得自身立场有什么问题的,跟李雁一唱一喝,把今后再有人因生产不顺,遭遇非议的场面,给定了基调,致使以后人再拿难产说事时,便多了被打嘴的概率。


    别把生孩子说的那么容易,真那么容易,怎么到了男人身上,也要死要活的喊?


    江州风气,从此逆转。


    最终,崔闾还是同意了替秋三刀他们这些人,往北境送信的事,但他也提了一个条件,就是他们往北境求助的信件,必须得给他看,里面得实事求是的将在江州发生的一切说清楚明白,不偏不倚,且,最后要求,北境那边必须得派个,真正将太上皇拟推的妇协部宗义,吃准吃透的人过来,江州愿意成为继北境妇协推广的第二个试点区,括弧,在江州政务正式被收归皇朝后。


    当然,这最后的要求,或者说是提议,得需要以毕衡的口吻写,否则那边收信的会以为他崔闾才是江州主事人,那玩笑可就大了,崔闾可不想这么显露,用毕衡的官印能确立和简化一切不必要的麻烦,何乐而不为?


    挡箭牌毕衡表示,这一点也不乐,也一点不可为,他感觉有崔闾在旁边打辅助,简直有如神助,并且非常愿意将收拾江州的头功算给他。


    可惜,崔闾不接他茬,所有需要官方出面出声明的事,全都将毕衡挂出去,他只埋头收拾属于自己的一摊子事,比如码头那边的人心收拾好了后,在漕船上的处理运营管理上,之前的管理模式肯定是不能继续沿用的,那就得制定出个合理的,让所有人都觉得有活路有奔头的经营模式。


    还有一个,漕帮偷埋在江海之外的黑窝点,专门用来装海匪,打劫隔岸船户偶尔的江上之行,干着垄断江上生意的缺德行径,如若取缔这种制衡模式,会不会逼得那处黑窝点自立,脱离这边漕运人的管辖?


    都是需要仔细排布,和揣摩走向的烦恼事。


    也是此时崔闾才知道,那些被安排出去当海匪的,都是身上有案底的,要么是在江州内城得罪人的,要么就是当年为了震慑隔岸船户,摸上人家船凿船杀了人的,总之,被送过去做匪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人命。


    这是个令人头疼的事情,他们的家人生活在漕帮,有牵扯有牵挂的,哄回来劝归案,家里人不干,使唤人去将黑窝打掉后捉人归案,家里人更不会干,可留着他们继续做匪,崔闾不愿意干,想来想去,这就成了个棘手的问题,至少是对整肃整个漕帮,和今后的运营是有影响的。


    崔闾思忖着,还是得给这些人找个能将功折罪的事做,至少得让功大于罪,让本该杀头的改流徙,让本该羁押坐牢的改仗刑金赎,总得让刚归拢的人心,不至于立刻凉了散了。


    他忙的连轴转,毕衡那边也忙的脚不沾地,秋三刀最终被王石藤老大夫救了回来,只在听见李雁后补的几句话后,整个人彻底不好了,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瘫在床上,所有事全撒了手。


    纪百灵那边也颓废的不行,把自己锁在房里闭门不出,彻底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所在。


    李雁倒是安全了,有崔闾同意送信的承诺保着,秋三刀的手下也知道她有保命符在身,虽看着她仍恨的牙痒痒,奈何现在惹不得她,崔闾为保李雁安危,直接将吴方派给了她用,又将从家里调来的护院给了她一多半,每日簇拥着她,坐诊怀济医馆,给那些沾了蛾虫的未婚男子或未成年男孩们驱虫。


    男子怀孕的事炸响了江州各个角落,当日喊腹痛的人家门口,熙熙攘攘的全是跑去看热闹的,李雁在怀济医馆里,讲的关于男子孕事相关的话语,全都一字不落的被人传了出去,有疼死也不留娃的,连喝三碗药连夜打胎,有喝了药下肚,结果被家里媳妇抠嗓子眼给催吐出来的,更有几代单传欣然接受,安心准备躲家里生产的,总之形形色色样人,吵沸了整个江州内外城,街里街坊遇上头一句话,都改唤成了,你家有人中了么?


    跟中奖似的,挤眉弄眼。


    女人们此刻还没意识到,这种情况会引发的大妇女运动,只莫明觉得喜感,却还得硬憋着不好说,只能通过眼神交流,来传递一颗热闹八卦的心。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那些维持了一辈子威严威信的老爷们,拄着拐仗来找毕衡,要求他绑了李雁这个妖女,将下在男人身上的妖术解了,给他们江州人一个说法。


    毕衡压根不理他们,他现在忙着清理严修府库,和衙署私库呢!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每天都在金山银山里徜徉,看着厚厚的账本,感觉离自己开渠引水的梦想又近了一步,那些来搅兴的家伙,不配得他一个眼神的招待。


    最后,终于有人家坐不住了,几个掌管重要海盐地,和海上工事的家主,联合给毕衡下了帖子,并连带着崔闾一起,要求与他们坐下来谈谈。


    崔闾从毕衡手中接过帖子,烫金的贴面字体,显得庄重大气,不禁挑眉道,“看来是坐不住了,我当他们一直要躲到生呢!”


    有一个算一个,当日去过严修府参宴的,基本没跑的全怀了。


    毕衡笑的打跌,指着崔闾笑,“你跟李雁打配合,把事情弄的如此喧嚣盛大,让他们想藏也藏不住,毕竟当日去过严府的马车,都是有记录的,哪些人家里的男人,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再瞒也瞒不住,他们个个都是当家做主的掌事人,可不是外头普通百姓人家里的男子,在怀和生之间都有可选择的余地,他们只要确定有了,不管生不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奇耻大辱,哈哈哈哈哈,你还偏不让李雁往内城去,叫他们想暗地里捉人回去,悄悄把胎打了都不行,你是不知道,那来送帖子的管事,脸上的羞色真是藏也藏不住,哈哈哈哈哈……哎哟,可把老子笑死了。”


    通过两日观察,毕衡也算看明白了,不是这胎不好打,而是李雁听从了崔闾的建议,特意夸大了打胎后的惨相和后遗症。


    毕衡道,“我见雁儿姑娘驱蛾虫的时候,都是放了幼王蛊直接蚕食掉那些人体内的蛾虫,闾卿卿啊,你可真不厚道,那些初显孕相的人,明明只要用雁儿姑娘的幼王蛊往体内走一遭,就能化解了生长中的蛾虫,少了许多罪受,嘿嘿,你偏偏要叫他们疼上一遭,自己在生与不生中选择,你太坏了!”


    崔闾板着脸不承认,将帖子拍在桌几上,拍的茶盏蹦了蹦,“你有证据?小雁儿告诉你的?毕衡,瞎指控人可不行,小心我俩没有朋友做。”


    毕衡立马竖起手指,比划了个投降之姿,“玩笑,开玩笑,不过,闾卿卿,他们既然邀请了你,你就去呗!也听听他们说道个啥?”


    崔闾先是觉得这种官方场合,自己去显怪,毕竟自己什么也不是,可毕衡说的也没错,他确实也想知道那些人能开出什么条件来,听毕衡转述的二手消息,的确不如自己亲自在场听,如此想了一遭后,便点了头,“行,既叫我去,那我就去听听。”


    因为事急,那些人也不想等,这边给了回复,那边就安排了宴会地点,为使双方都安心,能放下警戒谈事,最终,由崔闾提议的,就在外城码头,近水域的一处空地上,围出一个布帷,各家带来的护卫都守在外面,只能做主的掌事人可以进去吃席饮宴。


    作为主办宴席的一方,毕衡站上首位,一身总督官造服,异常郑重的等在那里,崔闾则捡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着默默喝茶,兼观察一个个来赴宴的豪绅老爷。


    本来这宴是人家要求办的,帖子也是人家发的,可到底毕衡占个官字,也有着打人家手里东西的主意,便通过协商,揽过了主办宴会的任务,也就有了这处临水码头宴会地址的意外之举。


    崔闾是知道这些人的警惕心的,想要谈事氛围不紧绷,就得让所有人对环境不紧张,有随时可退可留的安全心理,这处码头一面临水,三面通往内外城,任何风吹草动,都有能突围离开的后路,如此,一会儿若商谈的不顺利,也不会导致双方刀兵相见,没有可转圜的余地。


    随着布帷外人声马蹄声,崔闾知道受邀的客人们来了,他一手捻着茶盏,一手自然的垂着,侧身对着入口处。


    毕衡也做好了迎客的准备,官服理的整齐,官帽扶着板正,脸上挂着适宜的微笑,显出敦厚宽和之相。


    “听闻崔兄,乃现任博陵崔氏家主,衡水蒋氏有礼了!”


    “健康冯家,崔兄见谅!”


    “遥平越氏,久闻崔兄!”


    ……


    毕衡:……


    不是,我这么大个官,你们没看见?


    第033章 第三十三章


    从第一个进来的人开始, 冲着崔闾准确的叫出他祖籍的来处时,后面接二连三的,没有一个做故意忽略人之举, 不仅报了家门,连同祖籍来处,也一并跟着郑重道了出来。


    崔闾便知道, 这些人都查过了他的底,甚至盘过了尘封的世家谱。


    百多年前的那场皇朝动荡, 搬离原驻地, 找能避世之所的世家,不止有博陵崔氏,各地皆有世家豪族举族搬迁, 江州这个隔水而居地, 能被博陵崔氏选中, 当然也有旁的世家豪族盯上。


    那时节的世家几乎亲连着亲,踏上江州时, 很有默契的画地而居,或也有为好地盘发生争斗过,但那时候的世家要脸,打架尚讲武德,阵式摆开更多的是能坐下和谈,血腥手段并非目的, 只后来利益动人, 武德丧失,再有亲缘代代稀疏, 于是,便成了后来的商业合作。


    不讲情面, 只谈利益!


    世家谱一直存在于有传承的名门内,那被削落的五大家门里,起码有三家,是与博陵崔氏同个时期入住江州的,只博陵崔氏是实实在在的来避世的,而他们却是换个地方,继续扬名立万的。


    因祖上有着牵连,再加上博陵崔氏闭门过日子,毫不沾染高丰收利润之举,那起家的五姓门里,便默契的忽略了博陵崔氏的存在,待老一辈逝去,新一代,代代传承,那落灰的世家谱便显有人提及,博陵崔氏,也渐渐湮灭成了滙渠崔氏。


    崔闾这辈子,除了大伯离世时,拉着他的手,谆谆叮嘱他莫忘了崔氏来处的话,就没从旁人嘴里听过博陵崔氏这几个字,再有五大家的湮灭,他也以为,可能除了他自己,和少数些老人,不会再有人知道滙渠崔氏的祖籍发源地。


    一时间恍惚,就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待一个个来人与他见礼,却不见他回礼,松散闲坐出的那一身舒适松弛感,衬托着他举手投足间的慵懒自在,让不了解他的人,误以为这才该是百年世家底蕴里,应当养出的自信不羁,潇洒自在。


    传闻从前的世家规矩,讲究的不是束己,而是随心修性,端自在样人?


    那些自报了家门,不见回应的家主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拿不准这窝在滙渠沟沟里,打瞌睡打了近百年的老牌世家家主,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是个什么样人?


    说实话,当他们从衙署户籍档里,查出滙渠崔氏的来处,初不以为然,却在户档标页里看见三个朱红印章时的,那种震惊心理,这预示着滙渠崔氏身后有背景或靠山,且是不为外人道的那种隐秘。


    惭愧的是,他们没有人背过世家谱,搜了半天,才从原五大家的一个仆妇手里,拿到了一本垫桌脚的旧名录,上面当年煊赫非常的五大家,都只排在世家谱的后十页,至于他们祖上,像刚刚报的什么衡水、健康、遥平,都是他们给自己脸上添光,从世家谱系上找了同姓的硬套上去的,实际上,他们起家也就近二十年的事,吃的还是五大家遗留下来的残羹冷炙。


    可能本就是虚报,见崔闾听后不吭声,便更觉得气短心虚,有种往脸上贴金的羞耻感。


    博陵崔氏,世家谱前十页上赫赫有名的存在,与他们并枝的一个更煊赫的,就是目前响彻天下的清河崔氏,排名前三的大世家。


    按理,他们不该怵的,就现在的财富地位,他们完全能与崔氏一比,可世家谱这玩意,有一定门槛,不止讲究财富地位,人家更讲的是底蕴传承,不知道就算了,无知一辈子也没什么,他们只当自己能凭本事将家门带入世家行列,可当了解过真正的世家谱系,那种慕强心理,是不以现在财富论的,哪怕崔闾现在穿件破衣烂衫,也会叫人觉得,他穿的这身是世家定制潮服,就从心里会生出一种不自觉的仰慕心态,更何况现在这些人,都是经过五大家教规洗礼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对世家豪门的崇拜,不会因势因时而改变。


    就心理上,会不自觉的给予敬重尊崇。


    一群年龄跟崔闾差不多大,甚至有比崔闾还大的,目前应当是掌握了江州政务财富走向的家主们,齐敦敦的站在崔闾跟前,哪怕毕衡都派了人上前请坐,他们也一个个的没人落坐,就那么盯着,或瞪着崔闾,想守出他一句话或一个字来。


    崔闾终于从怔愣中回了神,夹在手指间的茶盖,清脆悠长的与茶盏撞出一声响,跟警音般让站成一排的家主们,更将腰弯了一个度,一种等着接受老牌世家家主临阅的庄重感,在整个围帷当中流淌。


    毕衡都震惊了,被拉来的几个衙署笔贴式,也不自觉的跟着站了起来,崔榆作为其中一员,也跟着夹在中间起身,眼睛向着所有人目光集中处,脑弦嗡嗡响,晕呼呼的有种不真实感。


    往日他们跟在严修后头办公,见了这些趾高气扬的家主们,一个个恨不能踩着他们的脊梁背走,哪曾用正眼瞧过他们?


    可现在呢?


    他们在自己大哥面前的那种谦卑,跟作梦一样的发生了,他瞪着眼睛,仔仔细细的在他们脸上打量,没见有一丝的勉强憋屈,竟有种能与他大哥面对面说话见面,有无上殊荣感。


    博陵崔氏,这么厉害么?


    就凭这么几个字,就能让这些眼高于顶的家主们,对他大哥俯首,并恭谦的以卑下称?


    崔榆都迷茫了,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姓氏有什么的人,陡然就有种被馅饼砸中,鸡犬跟着飞升感。


    他察觉到了左右同僚投过来的艳羡眼光,一瞬间,脊梁就挺的更直了。


    大哥,看见没有,那些不可一世的家主们,集体弯腰对着的人,是他大哥,崔闾。


    崔闾深吸一口气,开了口,“这么多年了,我当江州城内,已经没有人认得博陵崔氏几个字了呢!”


    从那年五大家一个旁枝,想要欺辱他家时起,他就不对江州城内的世家,有所期待了,时过境迁,老一辈知道他家来历的,渐渐死完了后,新一辈人就不知道什么情面可讲了,这就是他自进了城后,从不自报家门的原因,即便要报,也只会报滙渠二字。


    祖上荣辉不在,又何必要拿出来遭人白眼诘问?


    崔闾就没指望还有人肯认这个世家牌面,是以,一时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与这些家主相处,场面竟显得有些凝滞。


    毕衡终于找到了插口的时机,挤到崔闾身边弯腰询问,“你们跟清河崔氏是一个枝系的?闾卿啊~你不道德啊,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啊?”


    崔闾斜眼瞥了他一下,嗤道,“清河崔氏那等显贵,我一穷山沟里的土乡绅,怎么敢乱攀贵亲?我说了,你肯信?”


    毕衡叫他噎的没声,转着眼睛子道,“我信不信的不要紧,清河崔氏那边肯认,你这门亲不就连上了?这对你对你身后的整个家门,都是好事吧?换别人早宣扬出去了,偏你瞒的死紧,今日要不是这些人给我好好解释了一遍,我都不知道你家族渊源竟然这么深厚的。”


    说到底,毕衡也只是个靠科考晋身的寒门,世家谱没见过,但有名有姓,能出现在大众眼里的世家豪门,他还是基本能叫全的,只从来没将崔闾跟清河那边联系起来而已。


    崔闾摆手,不耐烦道,“百年前我们祖上就分了家,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早就不供一个堂了,又何必硬拉关系扯亲缘?我丢不起祖宗们的脸,行了,你这宴还开不开了?”


    毕衡一拍脑门,站直身体,冲着面前站的尴尬的几位家主们道,“各位,别站着了,都找位置坐吧!”


    崔闾也站了起来,冲着几位家主行礼,“抱歉,闾刚刚失礼了,家门荣耀,既往不追,感谢各位家主能以贵礼相待,闾敬以香盏一杯,示敬意!”


    身边的侍从立即重新沏了盏茶上来,崔闾接过,一饮而尽。


    毕衡立即跟后头拍手,“好好好,崔老爷仁义,各位家主也非常明理,来来,我们入座,先入座!”


    那几人你让我,我让你的,尽皆在崔闾被毕衡摁落坐后,才相继跟后头顺着位的围一桌坐了。


    为好说事,崔闾让毕衡安排的是一张圆桌,谈的本来就不是文雅事,讲分桌雅食的,说话都显得不那么舒畅,都大老爷们,围桌先摆茶,谈好了开席吃宴,谈不好拍桌子离席,准备武干,就这么直白。


    本来该毕衡坐主位的,结果叫几位家主们一闹,崔闾被推到了主位上,毕衡倒坐了侧位,好在他们俩人私底下也没大小,坐一个位子而已,也没什么逾矩拘谨之类的,叫几位家主们一看,当然又是一番品味思量。


    茶盘摆开,崔闾谈事,毕衡开始装无赖,死活不接茬关于严修的处置,一副拿严修这个蚌壳嘴没奈何的模样,打量着几位家主们的眼色,判断他们对于严修的性命,到底有几分在意。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直接忽略了毕衡,望着崔闾道,“崔家主,您作为我们江州最资深的世家代表,您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啊!”


    又有一人接话,“旁的不说,崔家主,就男子有孕这个事情,您给个准话,世间可有此例?男子怎么能怀胎生子?根本就是乱了阴阳,置本末颠倒……”


    两句话一说,崔闾就知道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了。


    就说,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对着一个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的旧世族,这样礼遇?


    就跟那用世家谱垫桌角的仆妇似的,在有些地方,世家牌面有用,可在有些地方,世家牌面有屁用。


    江州本就是一个无序原始地发展起来的,这里每几十年都会崛起一个家族,根本没有累世的底蕴可言,要他们从心底里遵崇古老的秩序排面,那起码得有最基本的利益可言。


    崔闾有什么呢?


    他有一个老牌世家的高帽子,和当总督巡按的大靠山。


    崔闾笑着撂了茶盏,接道,“各位家主也是不吝抬举,闾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成了江州代表?找我作主,请问各位,你们的主,当真能给我做么?闾若说什么,你们真能遵从?”


    一顶高帽子就想叫我当光杆司令,你们可想的真美!


    毕衡低头撩茶沫,吹茶水,一副全不参与他们江州本地豪绅权力重新洗牌的样子,实则那耳朵竖的贼高,不放过每个人的言语。


    崔闾继续,“将来朝廷拿人问罪,闾是不是也得身先士卒,替你们去淌一淌火海刀山?”


    嗤,海盐场,和大航船带我分了么?


    挣的那么多金山银山,带老子分了么?


    几个恭敬的动作和言语,就想叫我激荡的找不着北,你们是真拿我当乡下土老财了吧?


    崔闾一拍桌面冷笑,“各位想谈,最好先把诚意拿出来,爷不是小孩子,不是你们戴个高帽子,承认一个祖籍传承,就能感动的任你们驱使,自以为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的,你们约莫是忘了……”


    说着一划手比了下场地,“这里新换的主子,是爷,那从前鱼肉帮众的几个当家的头颅,可是爷派人割掉的,你们来时的态度很令爷满意,但你们可能仍没弄明白一件事情,老牌世家的底蕴,再经过多少年,也不是你们可觊觎鄙薄的,至少,本老爷的底牌你们至今没弄明白,哼,我博陵崔氏再龟缩滙渠,也不代表看家护院的部曲一个没有。”


    部曲?


    整个桌面陷入静悄悄的沉默里,部曲两个字,着实震慑住了人。


    那是头部世家,甚至皇家才有的武卫序列。


    博陵崔氏的家宅里,竟然有部曲?


    陶小千龇着一嘴大白牙进了围帷,“老爷,您叫属下?杀谁?”


    第034章 第三十四章


    是的, 博陵崔氏,有部曲。


    或者说,凡能列入世家谱的名门望族, 护家守宅的武卫,都带编的是朝廷承认,并默允的私有卫戍, 规制上跟普通王侯差不多,在世家攘政, 王族势弱期, 其在部曲上的编制序列额,甚至要高于一般王侯,整个部曲人数在鼎盛期, 能达万数。


    千年世家, 百年皇朝, 真正有远见的名门,是不会觊觎那个至高尊位的, 世家求的是累世绵延昌盛,皇族求的是权力巅峰欲,而事实证明,权力在稳健发展的过程中,是个异常危险的存在,在攀升顶峰和降至尘灰间, 只有区区数百年。


    博陵崔氏, 便是在世家攘政期,将部曲序列扩充到了万数, 后经朝代更迭,战火纷飞, 部曲人数在护主过程中迅速减损,至百年前那场大迁徙到来时,整个部曲序列从十降至三。


    一曲千人编,三曲三千众,从博陵护着他们过山闯关,到入了江州,便只剩了不足两曲。


    吴方和陶小千,便是剩下这两曲的后人,也是这一代被挑选进大宅护主的曲卫佐领。


    这就是之前,崔闾知道陶小千落入秋三刀手中时,没想着弃他,反而以身相救的最主要原因。


    吴氏,和陶氏,都乃跟随了崔氏几百年的忠诚部曲,包括崔诚,原也是崔氏部曲之一,原姓关,只曲部人数在迁徙过程中损失惨重,重编不足一曲后,改制为世仆入府。


    滙渠从无人烟处,到发展成今天的一个县,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有半数以上的人口,都曾是崔氏宅里放出去的部曲家属,那些为护着他们一路迁徙过来的,伤亡故去之人留下的家小亲族,崔氏后来都给了银钱,放了籍贯,只他们可能也不愿再徒足回乡,或也有感念崔氏家主的宽容,便依着后来建起的大宅周边,选择安家置地,逐渐便形成了现今滙渠县的生态规模。


    而部曲这两个字,也在历代传承中,渐渐敛于外宣,至最近两代人,只存在于族长位交接时的口述里,吴氏和陶氏,包括所余不多数的关氏,洪氏,都混在后续招募的普通护院当中,不显眼的履行着守护家主的责任。


    崔闾出滙渠,点的吴方和陶小千,包括后来崔诚挑选过来的几十卫,都是部曲在册武卫,单兵实力或不及秋三刀,但属于他们祖传的击敌兵阵,打一个看不顺眼的暴发户,还是有那个实力在的。


    这就是他之前敢放他们,去配合秋三刀一起收漕帮当家人头的底气,论人多,漕帮人肯定多,但论战阵实力,除开秋三刀把他的人招集起来点对点冲,就围堵配合之术,他家部曲有不弱于正规军的操守。


    世家部曲就跟皇家的神武卫一样,是一个辨别阶层身份的分水岭,再没落的世家,不到揭不开锅,都不会动解散部曲之念,就跟末代皇朝的神武卫一样,皇帝不死他们不灭。


    整一个就是后起名门豪绅们,所向往拥有的护卫旗杆,可惜当朝皇族不许再增部曲序列,除旧有的,无新增的,这就更显得有部曲序列的家族,是那样的殊荣卓著,叫人眼羡。


    所有人都没料,眼前这个没落的博陵崔氏,就拥有着本朝禁绝扩列的部曲编制。


    他大爷的,他们这么有钱,护院只能叫护院,招多了就有被定性成反贼的风险,可这个没落的缩在穷山沟里的崔氏,却有着可涨编可缩减的部曲序列。


    再没落又怎样?当人家摆出部曲阵容时,他们就已经矮了人一头,钱再多又怎样?只要崔氏想,那刚收到手的漕运码头,就可以收编进部曲号,用新入编的漕帮帮众冲击他们家门,都算不上煽动民众造反,而只能算是两家门庭械斗。


    旧律对械斗的定义,在门与门之间,乡与乡邻之中,都有一个伤亡定损区间,也就是说,真有人在这种械斗中丧了命,可能都判不了对方的罪,缴纳一定的赎银既可免于惩罚。


    新律倒是有说杀人偿命,奈何整个江州在治理政务上,就没接受过新律注解,大宁朝的新策他们都阳奉阴违,否则也引不来一届届的巡按查账。


    摔!


    在座的众家主身上,齐唰唰开始冒冷汗,突觉赴宴之举过于冒失,应该再深入打探打探,这样就不至于一下子陷入背动之中了。


    面面相觑,在崔闾话落之后,场面瞬时落针可闻,都没有人敢出声。


    毕衡眨巴着眼睛左右观望,那贼眉鼠眼样,一看就在憋什么坏屁,特别是看到陶小千这个精神小伙后,立即跟后头附和了一句道,“啊呀啊呀,你家老爷要杀鸡,准备盛情待客。”


    意图简直再明显不过,杀鸡儆猴!


    陶小千正对新入手的精武上头,那是从几个当家的老窝里搜出来的好东西,都是从北境那边“进口”过来的制式长刀,比制铁技艺停滞了百年,用着还是祖辈传下来的武器好使多了,挂在腰间行走,那器械的嗡鸣声,听着都叫人热血沸腾,因此,也不怪他入围帷时,声音洪亮的跟要上战场似的。


    部曲的威风,今天可叫他抖擞出来了,以后再有人问起,他可就不是普通护院陶小千了,而是曲卫陶第十一世传承孙,也是终于可以大声自报家门的时候了。


    陶小千昂首挺胸,尽管眉眼飞扬,却还得绷着做上严肃威武状,扶着新配腰刀,用一种要替家主扫尽一切障碍的傲然眼光,从帷内所有参与者们脸上滑过,大有谁敢在他家家主开口说话时打断或抢话的,便立即手起刀落,叫他们人头搬家。


    与会者们:……


    知道是鸿门宴,可不知道还附带个断头台的,这年轻的护卫好威风,部曲的实力到底得有多强,才能叫他这样自信?


    崔闾敛目,在众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中嗟叹,早知道留吴方在身边,把这货派给李雁用了,这一副磨刀霍霍样,搅得围帷中气氛如此紧绷,接下来可别炸锅的收不了场才好,毕竟他也不能真把人摁这里一个个宰了啊!


    虽然想,应该说,是毕衡所想,他巴不得找人一刀子把在场的老狐狸全给刀了呢!但不能,起码现在不能,大航船的停靠点,海盐场的秘密输出航线,都在这些人手里,真一下子全刀了,江州的来钱渠道也就断了,朝廷的税收可怎么来?


    所以,不能做杀鸡取卵的事,起码现在不能。


    崔闾睇了眼这个不省心的跳脱家伙,因着年纪是陶氏子里这辈最小的,依着老带新的规矩,他便让吴方领着他学做部曲规则,等到他卸任家主之位,吴方这个护院主事便也会交接给陶小千,由陶小千续任护院主事,陪在下一任家主身边,而交替入宅受训的,则会在下一代吴、洪、关氏子里挑,每任家主身边皆不少于三姓部曲护持。


    陶小千也是高兴的忘了形,感受到了学以致用的快乐后,方知祖辈们往常传颂的家主荣耀,是真实存在过的东西,而非臆想出来的幻像。


    谁懂?打小被灌输进了旁人皆不知的东西,且被死亡威胁保密承诺,夜半拉云岩山洞腹曲备基地训练,白天得装无事人般继续职守,那种守口如瓶的孤独感,和陷入怀疑的自我否定感,若非他足够心宽,且善于自我开解,怕早步了他几个叔伯的后尘,甘愿剪舌以示忠了。


    主家势微,藏部曲于尘,心不坚志不明者,很难能熬过锋锈于林期,更多人归于尘俗,解泵于曲备行列,或入世奴籍,或隐平常户,总之能真正坚持并跟随主家,守心持节至今的,亦不过三五姓氏。


    盛极一时的部曲序列,在落户初定期,清剿匪患去一批,驻宅造屋去一批,与原驻民争水源地,购置大量土地再去一批,林林总总损耗完,到整族人口总算能安稳度日时,那一路行来所余不足两曲的部众,已只剩了大半曲。


    迁徙的过程,跟全身大换血般,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淌的血在明处,安家置宅的过程中,各方盘踞的原地头蛇,霸地而居的流寇土匪,一遍清理完再整反扑的,那血都淌在暗地里,没有足够的武力威慑,异乡排斥感会一直存在于新宅安置期,只有以杀止恶,方能保全族老幼,故此,初到滙渠的崔氏当家人,是最能直观感受到家族由势盛转微的全过程。


    锥心之痛亦不能纾解他那时的阴郁,故尔,当宅落家安后不过半年,便交接了家主位遗憾离逝。


    后博陵崔氏,便仅凭着这不足一曲的部众,苟延残喘近百年,到崔闾手中时,已成了背山而居的滙渠崔氏,那诺大的曲备训练基地里,只站了寥寥一个角的曲部后人,数刚勉强过百,后为保大宅康顺,又不得不往外聘武师护院。


    是以,滙渠崔氏,早就没了博陵崔氏以前的荣光,所谓部曲,也真的只剩了一个编号,实力只存在于世家谱的记录当中。


    这些,陶小千清楚,守在帷帘处的崔诚清楚,坐上位的崔闾清楚,连毕衡都或多或少的能隐约估摸一些实况,只除了他们,其余人并不清楚,皆以为崔闾手中的部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端看陶小千的神色,都难以断出他实则,真跟光杆司令差不多,拉出人来,都罩不住一个帷帐。


    乐颠了都,偏人就是这么的信心爆棚,半点不带因手中人少而虚的。


    也是年轻气盛给的勇气!


    毕衡开口语带内涵,崔闾也不好反驳他下他脸面,只得顺着他的口道,“让外面把宴席备起来,毕总督爱吃鸡,多杀两只。”


    陶小千眯眼往其余人脖颈上看,他虽跳脱鲁直,但字文是识过的,太深奥的语意听不懂,这简单的杀鸡儆猴还是能领悟的,因此,整个人更显出刀头舔血的兴奋感,战意浓烈,一副随时拿人开刀样。


    “属下领命,这就去吩咐他们多宰几只……给诸位老爷们祝祝兴!”


    缩墙角做与会记录的崔榆,一整个麻木了,眼睛在陶小千的身上脸上瞄了又瞄,很确定这就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从前被条野狗追的嗷嗷哭,没料转身到现在就敢杀人。


    崔榆觉得,自己不仅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大哥,还要重新评估守卫大宅内的护院武卫。


    他大哥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未示于人啊?简直越挖越心惊!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忙起身阻拦,“不吃鸡,不吃鸡,咳,崔家主,毕总督,万事可商量,有什么话大家都能敞开了说,敞开了说……”


    崔闾记得他,是一开始就与他打招呼的衡水蒋氏,虽然他知道,衡水蒋氏并未涉足这小小的江州之地,眼前这个蒋老爷百分百往脸上贴金,但这并不影响他给他说话的机会。


    从世家谱被这个蒋老爷叫破开始,崔闾就稳稳占据了帷帐内的主导权,尤其在亮出他们不知根底的部曲后,这里,就隐然成为了他的主场。


    蒋老爷未开口,就有迫不及待者抢了先,却是自称遥平越氏的当家老爷,张嘴便一副咄咄逼人样,“崔家主,滙渠那地方虽偏,却未与世隔绝,前五大家因什么事被太上皇剿灭,你当清楚,怎么竟还敢明知故犯,私蓄府卫?总督大人,您身为朝廷命官,就算是与崔家主交往颇深,也不能徇私包庇啊!”


    就说,这里面很该有一些跳梁小丑才对,越氏要往遥平上靠,扒拉一下手指,倒也能靠上,因为他们是前五大家其中一门的门客崛起来的,而那一门就在后十页的世家谱上,这个越氏是遥平旁支,跟了这门举家搬迁到的江州,所以,对于部曲之事,越家要比其他人了解的多一些,心里估摸着崔氏的家底,搁这试探虚实呢!


    毕衡也不打哈哈,有问有答道,“越老这话说的,得看凭什么律,本官懂你们的意思,但是呢,这里的特殊性,你们尽知,所谓明知故犯,得看知的是哪条律,犯的是哪条法,既然都清楚本官与崔家主的关系,那想也清楚本官会偏向哪方,说徇私包庇,本官若矢口否认,你们怕也不信呐!”


    说完他两手一摊,做无奈状,扭头就与崔闾咬耳朵,“当年那五家蓄养私卫多少来的?就算除开定额的部曲编数,又总共超了多少?如此私兵显与谋逆论,太上皇剿灭的可有道理?”


    圆桌就这么大,不到十人的座椅分布均匀的坐着,再分散也在一臂之内,毕衡虽做着与人咬耳朵的姿态,可那声却着实不算小,几个问题砸下来,除开崔闾,其余人皆白了脸色。


    崔闾看了眼促狭微笑的毕衡,配合着他道,“明面上,各家约都在三到五万间,暗地里扮做海匪的约有小十万,为祸保川与荆南两地接水处,很具有挑衅朝廷武备的嫌疑。”


    太上皇本就因过江难而恼火,这边还自恃天险的不断挑衅,结果那年大冬,整个江面结冰,太上皇以舢板连船冻结冰面,在江州这边张灯结彩准备过小年之际,一气带人过了江。


    现在能坐上桌的几家,都是那时节的漏网之鱼,若非太上皇人手不充足,他们根本不可能跳上海船逃走避难,也就从那次开始,他们意识到了一件事,文以制官,武过招祸。


    太上皇,以及新朝皇族,可以文工政事上有所让步,只要区内百姓不被压榨的民不聊生,单一区的政务和税收都有可缓冲余地,只一样是不能犯的逆鳞,那就是武备工事,所有人的府邸,私蓄的家奴护卫,都必须按规制来,若超过定数,那下场就跟前五大家一样。


    所以,这些年来,他们这些上了岸的漏网之鱼,摆在明面上的府卫护院,都对标着京畿里的世家规格,至于暗地里有没有藏了私卫这等隐秘事,就不可能拿到牌面上来说了。


    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端看谁先忍不了谁而已。


    按旧制,崔闾手中的部曲属于合法合规的府中兵事,真在这里杀了他们,就像前面说的那样,顶多算个门阀械斗,他们死也白死,找说理的地方也说不赢,指不定人家还暗地里拍手称快。


    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有脑子转的快的,比如越老爷,就开始旁敲侧击的点毕衡,迫他出面保护他们了。


    哪知道毕衡不接茬,摆明了站崔闾这边,哪怕会被人弹劾为官不正,也不给他们一句保证人身安全的话,这可把其他人整懵了。


    咋滴?今天是准备撂了他们性命,一个不准备放过了?


    越老爷不死心,凝目定定的直视向崔闾,“崔家主,当今推行的新律里有一条,杀人偿命,无论贵贱,你就算手持曲编,但有动了我等性命的,也该知道会受朝廷律令制裁。”


    崔闾挑眉,陡然沉了肩膀扶座而立,倾身向前俯视过去,一股无形的压迫力随之跟上,声音冷肃,“越老,这个时候提新律,是不是有点迟了?您这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是不是有点可笑?合着旧律新律,全都为您一个人服务的啊!”


    说完直起身体,手掌轻扣桌面,“行,那咱们今天就来掰扯掰扯这旧律新律的问题,看是依我的旧律来呢,还是用朝廷新推的新律算,总之今天既然大家都在,有些事情最好说清楚,说明白,也省得回头毕总督不好跟朝廷那边交待,总没有叫人家巡一回江州,半点功绩不带点回朝的是不是?”


    毕衡仰头,老眼湿润,声音哽塞,“闾卿,这辈子能认识你,是我最最幸运的事。”


    这个时候,竟然还想着给他捞功。


    好兄弟,一辈子!


    崔闾不搭理他的瞎感慨,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与他分高低,换一般位高者,被邀请来做客的人那样忽视,早小心眼的记心里了,可放他这里,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做了这一场功道,也让这些人打的离间小算盘落了空,人家压根不介意这种主次座的问题。


    新律有定,世家旧有部曲只能在本家族人、世奴当中择选入曲,不许再往外扩容,损耗自洽,旧律则不禁止世家部曲人数,在伤亡惨重减损时,向外扩招的事,如此,这些人就想要遏制崔闾携部曲迫人之举。


    就甭管崔家大宅内还有多少部曲存在,就目前码头这边,至少没有,他们敢来,也是经过暗卫勘察确定安全才来的,但如果崔闾不讲武德,当场征招码头帮众入曲列,杀起他们来,就真没处可伸冤的了。


    新朝巴不得他们门阀之间内斗,全损耗完了的。


    可谈新律,在座的几人心里又都不乐意,性命跟巨额利益间,还是想要挣扎挣扎的。


    于是,又有人出面打圆场,也是一个往脸上贴金的暴发户,自称建康冯氏的,这人看着年纪不太大,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从坐下开始就不停的揉肚子,一眼就能看出他正备受孕痛煎熬,与他同样动作的还另有三人,年纪均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都是后头跟随海船发了家的新绅豪族。


    冯氏当家人面容阴郁,“崔家主,咱们也不是光身子来的,大不了玉石俱焚,一起葬了这江水……”


    说半途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用还可商量的语气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么些年了,朝廷想什么,咱们都清楚,不管旧律新律,都是人为制定的,崔家主久居滙渠,也算是我们江州本地士绅,合该咱们才是一处的,您若愿意,我们手中的生意,大可分润一部分予你,一个锅里的肉,就还进咱们自己人的肚子,做什么要全掏出去供奉……咳……”


    毕衡眼睛瞪的溜圆,一副老子在这,你们就坐地分脏,半点不把老子放眼里的愤怒,气急反笑道,“好好好,本官可算是弄清楚了你们的想法,就是死活不想交出财路,不愿为朝廷百姓分担压力,共谋富贵呗?”


    啪一声,他将桌子拍的山响,怒声质问,“身为大宁百姓,又地处富饶区,不想着为朝廷财税做贡献,为其他地区吃不饱穿不暖的同胞分担生存压力,只想丰富自己的腰包,充实自家的财库,你们山珍海味,别人吃糠咽菜,心中可有悲悯,圣言可有教过达济天下之论?更别谈,江州不是你们的江州,江州是整个大宁的江州,它生来有惠济同胞的责任,不是你们中饱私囊的私属地。”


    冯承恩比他还愤怒,捂着肚子起身怒怼,“毕大人,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情,江州不是以前就富,江州以前只是一个不毛之地,一个人口不过千的小渔村,那个时候隔岸的皇族怎么不说带济江州的百姓,叫他们也享受皇朝恩惠?”


    他疼的额头直冒冷汗,却撑着一口气将话说完,“是我们的祖祖辈辈,用性命淌出来的海路,用人命填出来的海上工事,是千千万万条江州百姓,通过一次次的探索,才有的后来的海航线商贸图,你们那边为争地盘打的头破血流的时候,我们在搞海贸航运,你们战火纷飞导致百姓无食可用无所可居的时候,我们在拉着一船船货物四处兜售贩卖,江州吃你们朝廷的俸禄了么?凭什么你们打完了,消停了,缺钱了,就把手往我们这边伸?做人要点脸,钱我们给了,每年的税银足够给你们这些官发饷银了吧?怎么到头来,还是贪心不足,想要抄我们底,彻底掌控一地财富呢?圣人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是让你们这么用的?”


    毕衡气的一下子摔了茶盏起身,“你把刚才的话再给本官说一遍?什么时候朝廷征收自己属地的科税,竟然还提跟脸过不去的话?合着我们朝廷所有拿饷银的官儿,还得谢谢你们的慷慨解囊?合着江州叫你们祖辈住着,住个几十上百年的就变成了私有?你们是有王侯列封,江州是朝廷分封给你们的属地?不仅没有资格插手这里的政务,连科税都不配拥有收取了是不是?是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斗鸡似的昂头争执,把蒋老爷急的满额头冒汗,他肚腹里也搅疼非常,只和越老爷比较能忍,一直没露出痛苦之相,可这两人声音一高昂,他身上的气力就绷不住了,扶桌趴着痛苦捶桌,声音沙哑,“好好说,好好说话冯老弟,别冒火,来前都说了别冒火,注意你的肚子……”


    冯承恩脸色铁青,知道毕衡这话不能接,接了就真成了要分裂皇朝之举,可心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实在不甘心拱手让出江州商贸,那是他们的财富枢纽,一但上交了朝廷,他们以后就会从吃肉的变成喝汤的。


    谁愿意?反正他不愿意。


    可不谈新律,不遵大宁朝管制,眼下这等性命攸关之局,就不能过,一个旧世族的刀子就悬在头上,他只要有新旧朝都承认的部曲编制,整个江州的青壮都有可被其征招的可能,届时,他以及这里的其他家门,都有可能被攻陷,他们要么弃家而走,丢掉这经营了几代人心血的基业,要么就必须硬着头皮谈出个所以然来。


    太可恨了,以为搬出世家名头可以拉近彼此关系,结果没料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竟牵出世家部曲之事,致谈判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离间人不成反遭噬,大概没有人比他们此行更憋屈的了。


    没有人想过江州自立之事,有前五大家的榜样在,提江州自立,废承新旧朝都认的部曲册,以达到瓦解崔闾这个威胁的存在,念头可能闪过,却无人敢说,说了,就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因此,就只能围绕着新旧律的事情,打着名头的商谈江州今后的政事体系,财政分配。


    崔闾现在就是镇在他们头上的一柄刀,且已经呈刀尖朝下之态。


    所有人都很紧张,偏陶小千在帷帘外指控杀鸡的声音,还嚷的特别亮,“这只,逮住了,叫小爷试试新得的配刀……”


    随着一声高亢嘶鸣的鸡叫,陶小千的声音再次响起,“……哎哟,真是把宝刀,竟然滴血不沾,一抖即净,太利了,哈哈,再逮两只来,给小爷的刀开开光……”


    帷帐内的动静立时顿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崔闾轻轻扣下了桌面,冲毕衡道,“坐下说话。”


    他一出声,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回到了他的身上,这才发现,只有他们在争的脸红脖子粗,人家脸色半点不带动的,好似所有事都与他无关般,又或许,这人本来就打着置身事外之想?


    崔闾扬了扬手,一直守在帷帘处的崔诚立刻会意,忙安排人进场续茶,重置果盘点心,等众人压了茶汤,清了火气再理智归笼,便听一道声音响起,“江州悬于孤岛几百年,大家真以为,没有历朝历代的武备支持,这里还能安稳发展,有我等同胞生存延续立足之地?你们当海外那些蛮化之族是傻子,不知道占地盘发展人口?远的不说,就说三五日船线外的东桑岛,一百年前就来过,并试图与江州本地人合婚,只他们长的实在丑陋,并不得这方水土上的人青睐,又加之排外性,才没能让他们占了这处去,没有历代朝廷管制,你们以为你们的祖上,是有什么安稳基础出海捞金?一个老窝都不安定的地方,其上居住的百姓要如何安心生产举业?你们是不是安稳过了头,把朝廷的默默付出,都当成了理所当然?没有朝廷,没有历代皇朝的震慑,这个江州早不是江州了。”


    所以,到底是谁不要脸的,占着朝廷一统的便利,行中饱私囊之事?


    崔闾目光巡视众人,声音不高不低,不扬不抑,却句句沉甸甸的压向人心底,“世家千年,随朝局颠覆,在本家主所识得的文字记载中,千百年来的历代皇朝,没有任何一代曾放弃过这个不毛之地,就算在不羁礼仪的崩坏期,那些嗑五石散嗑的脑疯的士族子们,对有外族侵占的江州小岛,亦有举剑讨伐之力,没有任何一代的士族,百姓,放任过这里的人受欺,他们的努力奉献,便是朝代更迭,也无法抹除消尽。”


    寂静,除了寂静,帷帐内再无任何一种响动。


    利益占染私欲,无论怎么大谈特谈,但有更高层面的精神理论出现时,就是彻底的碾压,崔闾不跟他们谈个人发展,家族努力,这都是他们为了更好的生活,应该努力的,可国呢?历朝历代为了保持国土完整性的最高统治权呢?无论他们带给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多少战争灾难,但有句话是对的,肉烂在锅里,他们从未叫外人来伸过一次筷子,所以,江州至今仍是他们的江州,而非蛮化混居,外族奴殖地。


    这是属于有传承的精神领域,他们站的高度,是整族人代代保存下来的古老知识体系,那种对于这片土地完整性的固有观念,不是这里在座的,由时局造就的本地豪绅思想可比拟的,尤其在一代代的金钱洗礼,或蛮化之地穷困对比之下,有种夜郎自大的可笑心态。


    崔闾并无需高声质问,只垂眼以淡声陈述之姿,就摆清了自己的位置,以及从头至尾对于他们自我陶醉,行自私之实的讽刺。


    江州是富裕了,可没有历代朝廷的武备保护,他们岂能安心发展,有远足航行的条件?便是出海行商,路过各海外之地时,打出来的朝廷旗帜,也是一种大国的保护,否则黑吃黑就能吃死你们。


    谈脸?你们有么?


    毕衡眼泛红晕,激动的一拍桌面,震的所有人心内一颤,就听他直直的起身,冲着崔闾俯身下拜,“崔贤弟,往日为兄狭隘了,竟不知贤弟内心广阔,有如此深识远见,所思所想竟得太上皇真传,贤弟,待此间事了,为兄定以身家性命举荐你入京觐见,贤弟一身本事,合该为朝廷效力才对,窝在江州缩在滙渠,真是太浪费人才了,当今求贤若渴,贤弟定能得重用,一展心中抱负。”


    崔闾哑然,非常想回一句:本老爷没有抱负,只有保存家族延续,和家小平安的愿望。


    可眼角余光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只能含糊一句,“毕兄,这个容后再议,弟先行谢过了。”


    然落在旁人眼里,就跟崔闾已经出仕了一样,有毕衡的推荐,又有符合太上皇和当今治政的理念在,完了,这崔氏家主铁定要一飞冲天了。


    有脑子转的快的,在新旧律秩序的好坏衡量里,打量出了另一条思路。


    他姥爷的,严修是废了,他们本来就要重举一位能受朝廷调度的江州府台,若崔闾真能凭毕衡的举荐出仕,那上京发展,不如就摁他在江州任职,在他们和朝廷矛盾中起一个调节作用,相信他会比严修做的更好更出色。


    有他方才的态度,和朝廷对待江州的治理理念深刻理解,只要他们别太作,就永远不可能会被扣上想要独立谋逆的帽子,说实话,出海行商,举出大宁的牌子,确实是无人敢侵犯的事实。


    说到底,他们也不想真的跟朝廷翻脸,不过就为的利润分成问题。


    几个当家老爷们头碰头的聚在一起,各自边嘀咕边不时揉肚子的行为,着实为严肃的会议氛围添了抹好笑意味,毕衡仍陷在自我激荡里,不停瞄着崔闾,一眼眼的越看越高兴,这人铁定得给他搞出去,不能再叫他窝在家里躺闲了。


    虚度光阴是罪,是罪啊!


    终于,那边的几人商议完了,还是由脾气最温和的蒋老爷开口,一开口便冲着崔闾直指核心,“崔家主,恕我等见识浅薄,嘴笨拙舌,若有说不对的地方,您海涵,另,我等有个不情之请……”


    崔闾请茶,示意他继续。


    蒋老爷深吸一口气,起身拱手,态度谦卑,“我等想请崔家主,代我等向朝廷上表,一陈我等忠君之事,二陈我等纳征重商结果,三陈……新律推行试点之行……”


    所谓试点,就是也给予了修改的余地,他没说那么明,但懂的人都懂,无论在税率的起征上,还是新律的推行上,可以谈,不像从前避而不谈,现在谈,只要崔闾肯接这个差,就谈。


    毕衡本来还听的高兴,结果越听越不对味,望望同时起身冲崔闾敬茶的几人,又望望面无表情异常严肃的崔闾,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我草,你大爷的,敢情搁这跟老子争人才呢!


    蒋老爷似乎还嫌说的不够清楚,腰弯的更低些后道,“您本来就有举人功名,再有我们本地乡绅联名举廉,最后再请毕总督上表请奏,我们相信,朝廷是会任人为贤的,崔家主,我们是真心诚意,想请您为我们作主,带领我们与朝廷化解误会,建立友好的两岸关系,您可一定要答应啊!”


    呃……嘶……崔榆跟旁边负责记录的同僚们懵了,望着笔下记录的每一个字,却感觉跟不认识了似的,怎么都拼凑不出个清晰的名目来。


    刚才这人说的什么?


    联名……上表……举人功名……朝廷任命……


    崔榆一下子站了起来,要不是身边同僚扶的快,他能直接跌地下去。


    妈耶,祖宗哎~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他大哥,他家大哥……?


    毕衡终于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就手抻直了点到蒋老爷和其他人的鼻子上,愤怒简直要冒顶,“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


    说着一拍桌面,声音拔高,“他大爷的,你们就直接说,你们想请他干嘛?”


    敢说我杀了你们!


    就见所有人一齐弯腰,冲着崔闾请愿,“请崔家主就任江州衙署,协理江州一切政务。”


    崔榆眼一翻,又激动又惊诧的晕了。


    严修就是他们先推,再呈于朝廷任命的,眼下他们推崔闾,只要朝廷那边肯定了崔闾能在其中起的作用,崔闾这个府台的位子是坐定了。


    毕衡一下子就熄了声,没料谈事怎么就谈成了这样,愣愣的转脸望向崔闾,脸上表情似哭似笑,“贤弟,这、这……”怎么搞的?


    崔闾也怔住了,他知道这些人想拿他当刀,可没料这些人竟然敢这样豁出去,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还是蒋老爷开口了,他声音低沉萎靡,“江州发展到今日,我们也想有所改变,可奈何之前一直没有契机,崔家主,您就是我们的契机,真的,请相信我们商谈的决心,不是有要跟从前一样糊弄朝廷,继续跟朝廷对着干的,崔家主,实不相瞒,海运的许多珍宝药材,堆在库里是变不成银钱的,我们想要变现,没有哪个市场比对岸更大了,如今那边百姓安康,民生恢复,说实话,我们也在寻求变通合作,如果能与朝廷双盈,那岂不……岂不是一件大好事大功德么?这事放给别人做,我们可能还得犹豫不放心,可放给崔家主作主,我们绝对放心,绝对信任,真的,请给我们双方彼此一个机会,您说是不是?”


    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崔闾,崔闾嘴巴动了动,又合上,又在众人期待中动了动,最后轻声谓叹,“老夫……何德何能……”


    第035章 第三十五章


    帷桌会谈成这样, 也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来前几人都私底下通过了气,达成的最低退让底线,便是将今年的税银, 从原先商定好的三百万两,提到四百万两,最多最多不能超过四百五十万两。


    那么这多交的税银该由谁出呢?


    分摊?


    那不可能。


    几人私下的通信飞来飞去, 最后统一达成,用严修在海盐场和海船上的干股抵扣, 反正他也是不行了, 家都被毕衡那老贼占了,虽说目前得的消息,是口还未松, 没有招出他们的底细, 可为了以防万一, 特别是在知道他也陷于孕子风波,且是与自己的管家那个……后, 无论自尊和颜面,几人估摸着严修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都是江州明面上的话事人,特别严修还沾了口官字,平日就爱以文人自居,假清高的不行,贪的明明不比他们少, 却一口一个商贾人家, 替儿子娶亲,跟委屈了谁一样的, 要求对方姑娘以巨额的嫁妆,来抵消她微贱的商贾身份。


    打量谁不知道, 他想借儿子的婚事,多占些亲家的好处呢!


    嗤,也不瞧瞧他那短命鬼儿子有没有能娶世族贵女的命?若非双方实在牵扯颇深,他们早就想敲开他脑子看看,看看里面的记忆片断里,有没有当年卑微讨好他们求上位的记忆在。


    官当了二三十年,他恐怕都忘了,是怎么被推上江州府府台之位的,以为自己真是凭真才实学上的位,胃口一日大过一日的,早引发了利益集团里其他人的反感。


    所以,是时候该换人了。


    本来人选还待商榷,几个待选的署官,比如同知温齐,通判于桡,甚至另几个县的县令,都扒拉了一遍,预备挑个好控制的攥手里,这次就不能像养严修那样,把人胃口养大了,必须得完全掌控在手里当提线木偶使,银子可以给,但干股却说什么都不会再带这官分了。


    投名状他们都替这后选的提线木偶设置好了,就以严修的性命为考核标准,谁先能在毕老贼的眼皮子底下,取了严修的命,谁就是他们江州下一任府台大人。


    有这个把柄在,相信这新上任之人,该会有不短的收敛期,不会再生出与他们分一杯羹的想法。


    胃口这东西,在严修身上失过一次手就够了,他们再不想养出第二个严修。


    毕老贼动作再怎么隐秘,哪怕都夜深了挖砖,可终究挡不住有心人的眼,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恐怕只有住的近在咫尺的严修,还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留下这些银财。


    如此,在身怀有孕的刺激下,如果再猛然得知自己最大的倚仗,已经被人连根掘了后,凭那老贪官的心性,不动胎吐血一遭,都对不住他们的良苦用心。


    有这一尸两命的先决条件在,他们相信,被选中的候选者,定能圆满的将投名状交上来,且必须赶在严修屈服于孕胎心理崩溃期前。


    为了肚腹恢复如常,他们不也忍着愤恨来谈条件么?所以,严修若用他们的底细与毕老贼谈交换条件,都是预料之事,他们只要赶那之前,让最能接近那个宅子的衙署,靠近他,弄死他就成了。


    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他们将毕老贼引出来和谈,严府那边必然会有些松懈,那两个候选之人但凡肯使银子的,定能凭着身份加持入内,届时,等严修丧命的消息一传来,于他们的谈判就更有利了。


    美好的想象,想象中缜密的安排,都在几人落座后,通过眼神传递了出去,各人心里怀着胜劵在握感。


    哼哼,江州是我们的江州,论弄鬼的能力,十个毕老贼也不及他们的联手抗敌。


    至于崔闾,哦,滙渠那穷山沟里出来的土老财?有世家身份?


    莫慌,正好用来做开场,捧着他的背景集体吹一波,能吹的这两人离心最好,吹不动也不损失什么,只要能拖住人在这里,方便那边送严修上路就成。


    谁也没料到,就一盏茶的功夫,他们所有的盘算,就跟笑话似的,全落了空。


    也不对,若严修被成功送上路,就不算全落空,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暴露他们阳奉阳违的反判之心。


    谋杀朝廷命官,阻挠钦差巡检,再加上多年藏匿海航线的旧账,呵呵,简直是把抄家的刀把子亲自往人手上递。


    一时间,除了崔、毕二人以外,所有在当场的老爷,都坐立不安了起来,头碰头的激烈商讨,之前有多期盼着严修快死,现在就有多期望着严修能命硬的等来救援。


    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会更显出他们对这个位置有生杀予夺,轻取巧投之权,届时所有的谈判筹码,都将显得一文不值。


    得补救!


    蒋老爷就是补救先锋,仗着年龄大的优势,做出个对前景忧虑的模样,并恳切的表示他们也希望能用江州特产,打开大宁其他州府的商道,大家一同把握商机,共奔富裕之门。


    冯承恩跟着起身,仍是一副跟毕衡呛声的桀骜样,只语调带了些不情不愿的退让气,“崔家主若能同意我等所请,那今年的税收……我、我们冯家分担一百万两,以示邀请崔家主出山的诚意。”


    越老捋着髯须,跟着表态,“崔家主若应了此事,我越家,也出一百万两,以示诚意。”


    蒋老爷靠坐的崔闾最近,此时亲自起身替崔闾斟茶,声音温和,“那我蒋家也随一笔,以邀崔家主出山襄助。”


    其他人连忙跟上,最低没有少于五十万两的,后头跟着做笔录的笔贴官,边记边咂舌,毕衡则在心里默默盘账,只一圈人表态完,那以示诚意的税银,就已经超过了八百万两,且这都没算上严修那份。


    毕衡这下子直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有钱人,五十、一百万两在这些人嘴里,跟五两十两一般,张嘴就来,连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他都听的心如擂鼓了,然而再往旁边崔闾脸上看,好家伙,也不知是真能沉住气,还是在维持表面平静,那眼神都不带动一下的。


    他是不是没意识到这是多么一笔大的巨款?


    接近一千万两啊,回头报到朝廷那边,举朝都得震惊,别说要崔闾当江州府台了,就是要崔闾去户部当尚书,当今或者太上皇那边,都得立即下旨,连夜催人上京履职。


    这种自带吸金体质,用太上皇的话说,就是欧皇的人才,与搞钱的部门极为相配,遇上立马抱大腿,妥妥的能跟着吃香喝辣的主,放户部,能带飞一个国库。


    毕衡一整个被钱砸晕的状态,恨不能托起崔闾的手,帮他举手表决,应了这些人所请,甭管回头任什么官,答应,快答应,先把钱搞到手里再说。


    然而,崔闾却很冷静,从始至终都很冷静。


    这些人越把钱给的慷慨,就越说明他们手中的海航线值钱,海盐场巨富,最后,这钱是给他的么?是给毕衡的么?不是,那他们跟后头瞎激动个毛啊?又落不到袋里一分。


    崔闾眼神清冽冽的瞥了一眼眼冒红光的毕衡,那意思分明,又不是给你的贿赂,人家明明说了是增税,你瞎激动个啥?


    而且,这很明显是个一锤子买卖,今年有,明年就无了,你能不能眼光放长远点,别被眼前的小利迷浑了头,咱们要有长远目标,要个会生蛋的鸡,远比一口价来的划算。


    热闹的诚意表态,在崔闾神态举止皆如寻常里,渐渐回归平静。


    崔闾招手让崔诚换了第三盅茶,重换了茶底的茶汤,透着清亮馨香,茶雾缭绕间,崔闾开了口,“诸位的诚意,我看到了,只不过么……”


    所有人在他将茶盖轻扣杯沿中,默默的顿了呼吸,“千万两白银,就想晃的本家主点头,是不是也太把本家主看的浅薄了?千万两……哼,你们当本家主没见过么?”


    咕咚一声口水落肚,毕衡终于明白了,他当时兴冲冲抬着两箱子金银,去献宝时,崔闾那奇怪的神态了。


    他姥爷的,原来人家压根看不上他那三瓜俩枣。


    其他人也被崔闾这模样镇住了,有觉得他是装的,一个没落的世家手里,断不可能有如此多的藏银,就算曾经有,传到他手里也该差不多消耗完了,也有觉得崔闾说的是真的,因为他们在报银数的时候,有注意过崔闾的表情,根本不像是故意压抑心动的。


    没有人知道,崔闾的淡定里,带着悲观散财之举,千万两家私他没有,把大宅库底的好东西全起出来折现,折个三五百万两还是有的,祖传的财富他都不知道怎么花光,再朝外聚拢外财,他疯了么?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花掉?


    所以,他们就算在他耳边喊出两千万两,他也能做到八风不动,淡定喝茶面不改色之举。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更加的将这些人的盘算看的清,看的透。


    崔闾转着茶盏,不疾不徐,“有这些诚意,朝廷别说给我个官,给我个荫封的恩典都可得,你们的大气,让本家主感动,可惜……这与本家主想像的不一样,或者说,与本家主如果就任江州府台,所需要履行的职责权限或管理政事范围不一样,嗯,让本家主猜猜你们所谋之想?”


    从来财帛动人心,崔闾也不愿这么时不时的抬高姿态,用这种与人不对等的鄙夷神情商谈事情,可这些人……总那么的不死心,总想要在正事里夹带些私欲,这就不能怪他摆姿态拿乔了。


    毕衡在和州,做的一直是民生等基本生存问题,实干经验丰富,也擅长处理百姓生活等普通民事活动,和州光要解决百姓温饱用水难的事情,远比发展商业更排在首位,又因那边地理环境因素,基本商业都靠走帮商,没有长远商贸规划,也因此,他不熟悉真正的商业版图构建,更缺乏对商业管理后续发展的筹谋眼光。


    他往户部申请要民生治理经费,都是打的一捧子砸出多少枣算赚到的心思,一年去一次,要完就走,对上这些故意用巨额银钱砸人的老狐狸,第一反应就是嫌大了的思想,也就没往鸡生蛋,蛋还会生鸡的长远商业规划上想。


    可崔闾不同,他就算缩在滙渠,也以田亩为生,可粮油生意供应链这块上,基本商业运转他是懂的,推一返三,几十年的津染下来,对于几大豪绅的商业版图构建,闲时可没少推演,知道他们在钱生钱的这块生意上,远远走在了其他州府的商贾前头。


    所以,对这一锤子买卖下的本质关系,他看的比毕衡清楚,也更清醒。


    “这笔钱,你们若能做成定税,那我当衷心感谢你们的支持,毕总督这边,也能为你们向朝廷申请旌表,以示嘉奖……”


    崔闾没说完,毕衡的头就点上了,直接道,“那必须上奏朝廷,给诸位下旌表,以示诸位效忠朝廷的决心。”


    定税,也就是说,要从原来的三百万,飞涨成八百到一千万,这谁愿意啊?


    坐上诸人的脸都绿了,冯承恩几乎忍不住的要跳起来,结果叫旁边的越老给摁了下来,努嘴向首座上的人,低声道,“再听听他怎么说。”


    崔闾没叫诸人多等,继续开口,“如果做不成定税,那这笔钱要怎么算?总该有个名目,朝廷户部财库那边入账,总不能直接写个天降横财?那来年的横财往哪里发?诸位想过朝廷的难处没有?或者,直接写江州富绅上供的朝奉,那今年上供了,明年呢?诸位,朝廷也不能担个搜刮民财之罪啊,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呢!”


    几句话下来,别说毕衡身上冒冷汗了,在座人身上脸上俱都狂冒汗。


    好家伙,搜刮民财这几个字,谁敢往朝廷头上栽?还活不活了?


    冯承恩差点忍不住开骂:给你钱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名目那么多讲究?


    可崔闾不给他机会,继续淡声道,“朝廷是个有规制的地方,一切依律令说事,民脂民膏可是太上皇在开国之初就明令禁止的,户部那头我不清楚,但毕总督应该知道,他们入账的每一笔银钱,当都有来处,并标注有具体的入项事……咳,特别是财税这块上,朝廷查的非常严苛,咱们江州已经法外开恩的州府了,若再弄一不明不白的账目出来,呵,诸位,也并非崔某危言耸听,这笔钱一交上去,你们可就真的危咯!”


    从前每年交个三百万,还推推拉拉为难人,拖许久才到库,现在一举能拿出上千万两,合着你们把朝廷当傻子糊弄,不搞死你们,都凸显不出朝廷的威严。


    找死都自己挖坑,真善解人意呐!


    蒋老爷颤颤危危起身,神态越发恭敬,“那依崔家主,这笔银子当做个什么章程送上去?”


    若可以,他也想把报出口的银子撤回,可那样一来,这和谈就没的谈了,大家收拾收拾准备背土离乡逃吧!


    崔闾拍了拍他的手臂,把人请坐下来,笑道,“银子呢,既是你们各家的心意,那本家主就厚着脸皮以江州府台府自居,为宽诸位心情,将之收归府库,日后用于百姓,用于江州发展,都便利,至于向朝廷表达真正诚意的方式,蒋老啊,一个区域的武备力量到底还是弱了些,你们私底下招的那些个……嗯,应当是不如朝廷正规军好用的,不如请毕总督向朝廷申请,调用正规水军为你们保驾护航,如此,海航线会更安全顺畅,往来运送的货物当再无损耗,至于分成或干股之类的细则,朝廷那边很重商业风气,不会干杀鸡取卵之事,在整个运营处于学习的过程中,当对你们有更宽容的政策,蒋老,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现在挣到的家底,留给子孙花用十辈子也化不完,可若子孙叫人连锅端了,那这存下来的财富……呵呵,你们再商量商量?”


    毕衡倾身过来咬耳朵,“那么多银子,真全收归江州府库?”


    他那眼睛眨的都快成残影了,崔闾摇头,小声道,“明面上不能送,没说不准你偷摸摸送,咱们现在要的是海航线分成,有了这个分成,以后每年区区三百万不在话下,运营好了,像他们那样,千万两,上亿的金银都能赚来,你可仔细算清楚了,到底要现银,还是要分成干股?”


    毕衡差点嗷一嗓子叫出来,捂了嘴直点头,“分成,干股!”


    第036章 第三十六章


    坐在桌子上谈的一共有九家, 但能开口拿主意的只有蒋家、越家和冯家,余下的几家聚在一起,可能拥有的盘口堪能对标三家中的一家。


    是以, 在整个谈判过程中,他们并不开口,只看着那三家眼色行事, 于是,可以想见的, 在平时对整个江州事务的影响力上, 他们的意见当只做参考,并无决策权,真正能定前景方向的, 就那三家。


    五大家湮灭, 裂出九个堂口, 说出去似乎是削弱了他们的整体力量,可当真正与他们打上交道后, 就会发现,他们只是在用分化出来的小堂口,替他们整合出的实力打掩护,以分润利益的方式,扶持几个烟雾弹,来迷惑朝廷而已。


    说什么江州豪绅代表, 每一年的巡按因为不清楚他们内部的利益分成, 在整个巡检过程中,他们奸滑的并不全员出现, 每次换着人去接待,而因着每年巡按的换人规则, 报到朝廷那边的人员名单也是变换不一,于是,导致这些年来,江州的真正势力分布,一直处于迷雾里。


    一个蛊灾,倒是意外的集齐了他们全部人,甭管势力大小,肚子都是一样的争气,为免堕了身为当家人的威风,他们拼着全员暴露的风险,也得硬着头皮来。


    这一来,就直像鳖入了瓮般,不止崔闾看出了端倪,毕衡这个混迹官场多年,在各方势力当中打滚的老油子,也看出了他们的地位高低。


    话可以以假乱真,钱不能,从开口报增税的时候,就已经相当于自爆底牌了。


    这应当是此次事件当中,除起获严修金屋以外的,最大收获,毕衡不动声色的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个人特征,回头得全部记上小本本,发回朝廷里去。


    蒋、越、冯三家,对于这种情况,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或者说,他们每个人在来前,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安排,一但这边谈的不顺利,或直接翻脸崩盘,家里早安排好的人手,会优先领着早挑选好的继承人离开。


    生意人,尤其懂得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就算死磕,磕的也是个给人看的表面功夫,退路早早留出去了。


    崔闾狮子大开口的,不仅替毕衡作主收了增税,还另开了分润干股的条件,按冯承恩之前的表现,他该立即跳起来破口大骂才对,可他没有,非常消停的坐着没动,脸上也敛了之前动不动就显露的怒色,于是,崔闾就知道,他之前的作派,至少有八十是假的,保留的二十就是他的退路。


    同样作为一个家族的掌舵者,崔闾只稍稍想了一下,就猜出了他们的后手,谈和撤之间,他们心里已经定量好了度,目前之所以他们还能坐得住,大概是因为自己还在这个度量里,没有超出他们预留的底线。


    崔闾垂眼,再一次为海上贸易的利润惊叹,只他自己也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意,才能聚拢如此多的财富,光靠海盐贩卖,似乎达不到这样高的利润,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出息,在支持着他们能有如此淡定的底气。


    到底是什么?


    毕衡眼冒金光,看向在座的诸位,都跟浑身闪光的小金人般,搓着手激动的差点劈了声,“诸位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本官代朝廷感谢诸位的慷慨解囊,至于在定税和分成之间,本官当然更倾向分成,诸位,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你们也靠着海捞了许多年,财富可能都富可敌国了,我能,可以代表朝廷,跟你们保证,一但分成条件谈拢,决不追究过往账目,你们不必担心朝廷会叫你们将吃进去的吐出来,朝廷那边眼皮子不止于这般浅薄,咱们谈以后,就像崔家主说的那样,海运广阔,天大地大,满航线都是赚钱机遇,咱们不干那跟自己人抢食的事,咱们就想着法的从外面把钱捞回来,然后富裕咱们的同袍,叫他们一起跟着过好日子,诸位,不是本官故意替我们和州的同胞卖惨,而是我们和州真的惨,你们这里水源丰富,不愁水资源想怎么用怎么,可我们和州不同,水跟油一个价,诸位,我们和州需要这个分成来开凿河道,引水灌溉……”


    说到动情处,毕衡眼眶泛红,“本官都六十出头的人了,没几年就致仕了,如若能促成江州海贸与朝廷的和解,为朝廷增了这笔收益,那不管挣多挣少,和州拨款定能升等,而有了这笔钱,和州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些的,诸位……”


    他说着站起了身,手执茶盏迎向几大当家老爷,“本官便替和州百姓,在此先给诸位敬杯茶,感谢诸位的深明大义,以我大宁为重,以我大宁百姓为重的崇高思想和奉献精神。”


    谁说太上皇以前在朝会上,说的这些新鲜词尽是忽悠人的高帽子了?至少听的人,都很乐淘淘的深陷其中,觉得自己异常伟大品性纯洁。


    太上皇说了,当官的不要以折节下交为耻,盘活百姓民生,比端着所谓的官体更实际有用,那些文人清高,在民生经济面前,最好收起来,若真心觉得银钱铜臭有污染到所谓的文人气,那就请挂冠请辞官,免得误了一地发展。


    所以,毕衡说的这翻话,全没有一点作戏痕迹,是真心肺腑之言,再有他一身制式朝服的加持,那份诚心就显得更打动人心了,半丝没有拿官位压人之感,反叫人觉得他这官当的真委屈可怜。


    这么大的官,竟然也过的这样苦,从前那不为三斗米折腰的口号,似乎在大宁朝内显有人提及,当今和太上皇尤其喜用实干派,这导致户部主官常年被地方官派人围追堵劫,就为了能从国库里把报的款项早点拨出来,文人节气,在来要银子的官员身上根本不存在,毕衡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会议在这样的氛围里,从凝滞转向融洽,除崔闾外的其他人,纷纷起身陪敬了一盏,虽没有具体说什么,但至少能感觉到,他们的内心,没有像之前那样排斥和警惕毕衡了,望过来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同情。


    官儿啊,也不过如此。


    崔闾见氛围转好,偷偷给毕衡竖了个大拇指,两人一唱一喝的,总算将人稳住了。


    蒋老爷也吁了口气,趁着氛围不错,终于提了个大家都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他难掩脸上的赧色,冲着崔闾跟毕衡拱手,“崔家主,毕总督,我们身上的那个……呃,您二位,能不能请李姑娘帮忙解决一下?您二位放心,我等决不叫李姑娘白忙活,诊金必定备的厚厚的,决不敢慢待她半分。”


    其他人也把耳朵竖的起来,关切的注视着上首处两人,崔闾笑了一下,抬手做了个请茶的动作,道,“诸位难道没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是不是疼痛已经缓减了?”


    他一说,诸人才回觉过来,确实,不知不觉间,肚腹间的抽痛已经停了,只余一股凉嗖嗖的冷意在,可用手一摸,那长于肚腹中的硬包块还在。


    崔闾指了指茶,冲诸人道,“李姑娘现下正忙着替中了招,还未发作的男子们驱虫,为解你们疼痛,这茶里面加了她身上幼王蛊的蛊胶,等她忙完了那边,自会来替诸位解蛊的。”


    冯承恩嘴快,“蛊胶是什么东西?”


    说着还凑近了茶盏去嗅,却除了茶香,并闻不到其他异味,只这茶香似比寻常茶香更浓。


    崔闾笑了一声,眯起眼睛一字一字解释,“血燕怎么生成的,蛊胶就是那样生成的,只不过更难得一些。”


    毕衡求知欲也是旺盛,见气氛如此好,为了再活跃一些,便紧跟着问,“怎么难得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准备了这些?”


    崔闾笑意更深了些,道,“幼王蛊是靠吻针汲取精血生存,那分泌出来的……那个,就是蛊胶了,一般要堆积个十好几天才能被排出皮肤表层,显现给人看的,就跟天花痘结痂后的东西一样,剥落下来就是蛊胶了。”


    毕衡眨了眨眼,脑子里还在想具体雏形,结果,就听见接二连三的干呕声响起,他惊讶的望向声音来处,却是冯承恩捂了嘴,又捂肚子的在恶心当中。


    旁边蒋老和越老也在忍耐,奈何崔闾形容的太形象了,根本控制不住去想象,越想象越想呕,偏崔闾跟后头还加了一句,“别吐了啊,这东西可得十来天才有一点,止腹痛灵药,吐了就没了。”


    痘痂,毕衡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一时间胃里也有些翻腾。


    崔闾乐呵呵的看着各人反应,暗忖:怎么可能是蛊粪呢?是唾液而已,只不过是故意形容那么恶心的,就是为了报一报李雁被强娶时,你们上门喝喜酒,袖手旁观的仇。


    深秋日落的早,他们半中午进的围帷,中途一直在说话,加上肚腹疼痛没胃口,餐食一直未用,各人精神都集中在谈判上,一来二往,不小心的就天黑了。


    崔闾朝外望了望,冲崔诚点了头,很快,他便领着仆妇鱼惯而入,将早就准备好的餐食一盘盘摆上桌,当真上了好几盘鸡。


    周围点了烛火,照的帷帐内亮如白昼,而围帷周围的码头边上,也一排排的点起了篝火和火把,映的此处特别明亮,又加之属于巡按身份的旌旗插在码头边,更映的此处有种肃穆的官威在,让周围站岗放哨的漕运帮众们,一声也不敢吭。


    毕衡留了一半人马守在严修府上,自己领了另一半人马来的码头,加上崔闾临时征调的帮众,整个帷幔周围围了二三百人,再加上九位来赴宴的当家人,以及所带人马,整个码头乌央央的全是人头。


    如此阵仗,如此烟火明亮地,很快便引起了对岸保川府的注意。


    那边自从毕衡过了江后,一直便没了消息,正急的不知道怎么往京中报呢,结果,这夜里,就见对岸码头突然烟火大增,隔岸都能看见黑黝黝的一群人墙,那保川府娄文宇刚准备睡下,就被派在江边蹲守的属下摇醒,衣裳都来不及披,汲着鞋子就跑到了临水的瞭望台上。


    说来也是滑稽,靠水的地方不建码头,建瞭望台,明明对水岸的都是一朝之臣,结果,靠水生活的百姓,防他们扮匪比防贼更甚。


    实在是叫水猴子和漕匪祸害怕了,干脆撤了码头,搬离岸周,再弄一座瞭望台来当警戒。


    娄文宇三两步上了瞭望台,从属下手里接过舶来长镜,边调焦距边问,“只亮了火把篝火?看见人没有?什么时候亮起来的?”


    那属下垂手回道,“天刚黑就亮了,属下看过了,里面竖了毕总督的巡按旗,但没看见毕总督,而且毕总督带去的人也基本没见着,全是漕运打扮的人在里面晃。”


    娄文宇边听边看,见都同他说的一样,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暗忖:别不是叫漕帮那伙子人给拿了吧?隔岸点火示威?这下子完了。


    他坐镇保川府也六七年了,每年年底到来年年头这段时间,他都得提着心过,旁人都在高高兴兴的准备年节,只他得时时关注着江对岸的动静,但有过去的人跳江泅水,他这边就得安排强弩接应,甭管接过来的是尸首还是活口,都是一次跟江对岸打拉锯战的开始。


    有时候他都疑惑关于太上皇的传说,就江州这情况,根本不像太上皇的作风,从小他在北境里听见的,都是太上皇杀伐决断的战事传闻,就没有被人威胁恐吓的可能,就江州这作死的风格,放别的州府,早开剐了。


    只他这质疑也不敢问出来,不然一准得挨他爹削,用他祖父的话说,他爹就是太上皇的绝对拥拓者,没有太上皇提携,他爹还是纨绔二世子呢,他们娄家可能得败他爹手里,就因为太上皇觉得他爹口才好,很会歪理邪说,于是,在一次跟凉羌打战和谈中,把他爹丢进了使节队,这一丢就丢出了个礼部高官来,他们娄家也正式在北境展露头角。


    娄家作为新朝成立的中坚力量,事事与新皇看齐,凡有需要用到娄家的地方,都义不容辞的向前,这保川府地处中枢要道,坐镇府台府的出自武氏皇族本家里的一位将军,娄文宇作为文官,被派来打辅助,担任保川府同知。


    整个大宁朝,也就只有保川府的府台是位武将,且有辖制左右三个州府兵的权利,是江州但有异动,就能立刻进入战备状态里的一种布局。


    他有时候盯着江州烦了,就巴不得江州搞些事情出来,好叫他家府台大人招集兵马冲过江去,可惜江州那帮人很会掐分寸感,每次都闹些不疼不痒的事出来,叫人一口气闷在心里,咽不下又出不来,就很憋屈。


    突然,娄文宇不动了,重新将舶来长镜移回之前扫过的地方,就见一穿着朝制护卫服的人,站在一个架子搭建的台上不断挥舞手中小旗,他透过长镜镜头仔细盯着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这是他们大宁军军制旗语,每一个动作都很标准,绝不是照猫画虎弄来骗他们的。


    这得亏了他从小长在北境,要换一般文官来,指定不能立刻认出这种旗语,原独属于北境兵的战时传令语。


    娄文宇立即伸手去抓旁边的属下,“快去,快去叫武将军,告诉他,毕总督让他纠集兵马准备过江……等等,回来,快,先去江边上把藏匿的弩箭手叫回来,别叫他们把人射了。”


    那属下愣愣的被推下瞭望台,等理清了意思,忙撒脚先往江边跑,一扭身进了处芦苇荡,踩着铺在江边沿上的茅草断枝,学了几声虫叫鸟鸣,然后道,“一会有人过江,你们把弩藏起来,别叫人发现了你们,娄大人说不能射,那是毕总督派过来报信的。”


    一叠声说完,又立刻往城里跑,直直跑进府台大人府,“将军,将军,江对岸有动静,娄大人说毕总督让您集结人马,准备过江……”


    武弋鸣正翘着脚看话本子,这是他让人帮他从北境捎来的,最新连载的武侠本,正畅游在主角的江湖里呢,就见门被人一把推开,然后就听见了个不太真实的消息,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跟着还愣了一下,发出了声“啊?”的疑惑音。


    来人单膝跪地,又将事情禀报了一声,这下子,武弋鸣听明白了,瞬间从榻上弹起来,伸手就从武器架上摘了配刀,“走,去瞭望台。”


    结果马刚牵出来,从北境方向的城门处,就奔过来一群人,个个手持长刀,跨马烈烈,到达府台大人府门前,一拉马缰绳,马立即人立而起,带的背上的人也跟着临空拔高,气势煊赫的垂眼立定,望向武弋鸣,“要出去?”


    武弋鸣脑仁嗡一声炸了,忙扶了配刀行礼,“王部长,您怎么到保川府来了?”


    王听澜从马上跳下来,她身后的二十几人,也齐齐下马,牵绳静立,“起来,无需多礼。”


    武弋鸣立即起身,冲着王听澜咧嘴笑,“王姨,什么事能劳动您亲出北境?”


    王听澜眉头紧皱,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可有纪百灵的消息?还有她身边带着的一位叫李雁的姑娘,你有见过么?”


    武弋鸣想了想,挠头,“都没,但我知道她们来过,那段时间我刚好去了荆北巡营,怎么?她们出什么事了?”


    王听澜攥了攥长刀,摇头,“不知,我收到……那位贵人远途急信,说李雁有可能出事了,我往京中去信问了,那边回信说,她跟着纪百灵出官差,这才打听到了你这里。”


    武弋鸣立即道,“那走,去问问娄文宇,他肯定知道她们往哪处走了。”


    于是,娄文宇在江州上,等到了来寻他的两个人,他立即起身惊讶道,“王姨,您怎么到保川府来了?”


    王听澜打量了他一遍,点头,“你娘叫我看看你,回头我给她带话,你看着挺不错。”


    娄文宇苦了脸,就又听王听澜问,“有见过纪百灵一行人么?哦,还有秋三刀,京里的信中说他随纪百灵一起出京办差了。”


    “秋三刀我见过,纪百灵来过保川府么?没见着她啊!”娄文宇挠头。


    他们这帮人都是北境出身,年纪都差的不大,只要在北境三州内跑着长大的,基本都知道谁跟谁,就纪百灵那爱寻人错处的小纠察,他在北境时就烦她,偏又不能动她,所以遇上了就绕道,小爷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因此,俩人正经没什么交情,但他知道,秋三刀那眼瘸的挺喜欢那丫头。


    王听澜眉头更夹的死紧,嘴唇紧紧的抿着,她也是接了秘信才知道,那叫李雁的丫头,竟然是左师傅亲挑的荆南圣女,武帅府那边都找疯了,没料人竟然被纪丫头带出北境了。


    这时从队伍里走出一人,望着娄文宇道,“你再想想,秋三刀有没有跟你提过百灵?文宇,事情重大,我纪家担不起这么大的过失,麻烦了。”


    娄文宇一看,忙摆手让了半个身位,躲开了她的拱手礼,“纪姑姑,我真没听三刀说起过,他就来……就来……咦?”


    所有人都被他一声咦声给吸引了,就见娄文宇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我说秋三刀咋那么怪呢,他进城来跟我要普通护卫服,还问了成衣铺子,后来有一天我巡街的时候,听里面的掌柜跟人闲聊天,说遇上一个带兵的怪人,买了许多女人衣物,还让他改衣服,把府衙里的护卫服改小。”


    王听澜一把按住了冲动想问更多细节的纪臻,“臻臻,出北境的时候,就说了听我的,你退下。”


    纪臻忍了心头慌乱,轻轻点了下头,“是,我只是一时没控制住,下次我注意。”


    王听澜转向娄文宇,“那你知道秋三刀去哪了么?他有说过具体方位么?”


    娄文宇张了张嘴,又挠了挠头,声气变小,“我听他说要往江州去,说是想去会会那边猖狂的豪绅地头蛇……”


    他当时可支持了,恨不得也跟着去,临送别秋三刀时,还跟他说,如果有机会,干脆把那帮不听话的东西全抹了脖子,省得叫他们皇上天天忧心,害他守在保川府几年不得回家。


    完了,肯定发生大事了,不然这两个姨不可能一起出北境,还有那位贵人的秘信,得是什么样的急事,才能让王姨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


    武弋鸣适时插话,“不对啊,纪百灵她们都到了城外十里台驿站,没道理不进城,文宇,三刀进城,除了跟你要衣服,就没别的话说?”


    娄文宇瞪眼,就听武弋鸣道,“哦,她们入驿站的时候,我的亲卫刚好从旁经过,所有我人虽然在荆北大营,却知道她到了保川,原来竟是没进城?”


    两方一对线索,就对出了不对劲,纪臻脸色更加惨白,本来都还心怀侥幸,这下子就只能向天祈祷了,“她们不会一起出了事吧?”


    说着咬牙切齿,“这个秋三刀,怎么可以带她们进江州?他不知道那边不能涉足么?”


    王听澜安慰她,“别急,说不定是虚惊一场,百灵向来机警,她敢带雁儿出门,也定会保她平安的,回头等找着了人,罚她抄抄书就是了,那位贵人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


    实际上她的心里并没有这么乐观,那位不是听风就是雨的,能惊动他的事,定然不是小事,现在就祈祷,能在那位贵人赶到之前,将孩子找回来。


    几人正说着话,就听一直值守在瞭望台上的人叫道,“大人,娄大人,有船过来了,真有船过来了。”


    娄文宇一拍脑门,拽着武弋鸣就往江边跑,边跑边道,“快快快,毕总督在江对岸给我们打了旗语,说要放船过来,叫我们的人别射错了自己人。”


    武弋鸣比他跑的还快,瞬间就站到了江边沿上,然后,就见一苇小舟箭一般的冲了过来,上面猫着两个人,都贴在船肚子里,直到看见弩弓手收了箭,才敢冒头,一冒头,就见江边沿上站了许多人,惊的眼珠子都瞪圆了。


    帷帐里,崔诚趁着上菜的间隙,给崔闾打了个手势,然后,崔闾借给毕衡倒茶的时候,以唇语相告,“过去了,那边打了旗子,说人已安全到岸。”


    毕衡瞬间低了头,眼睛有些热,不住的往嘴里灌茶来掩饰激动,那边注意力正被驱虫吸引的几人,没见到这边两人的模样,一心只盯着冯承恩,看他在李雁的手中,疼的差点昏死过去的样子,等着排队驱虫的人,个个心有戚戚的往后缩,恨不能都往最后排。


    太吓人了,也太疼了。


    李雁则抬起一脸天真的笑容,长吁短叹,“你们拔迟了,叫胎包黏体了,早些叫我,还能省了吃苦,哎呀,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啦,不然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我也无能为力啦!”


    她刚从内城过来,在那边弄了一天,全都是没长成的男孩子,也有当晚喝醉了没能力行房的,总之一天下来,除了千八百个蛾虫入体的,按她的估量,人数当远不止这些,应当是有人悄悄的藏起来了。


    崔闾对于这些人也尽到了规劝宣传义务,个人选择的后果,他不负责包售后,李雁等到天擦黑,也是尽自己最大努力的修补,之后若再有人拿男孕事件来攻击人,就不是他们的错了。


    趁着接李雁的时间差,崔闾让这几个当家的派人回去取银票,一手交钱一手驱虫,别怪他防心之重,实在是数额不小,他怕他们事后后悔,用分成和这激动之下报的增税二选一。


    他不傻,能两者皆得,凭什么二选一?是以,钱到虫除,分成另算。


    崔闾观察他们交钱的表情,那种挥金如土的样子,下意识甩钱的行为举止,在在都表明着一件事,就这些钱,只如九牛一毛,不值当他们露出心疼的表情。


    除非手上有矿,不然谁这么不爱惜钱?来自吝啬鬼的真心吐槽。


    崔闾顿了顿,仔细琢磨了又琢磨,别说,他们若是真靠海运抄底到了金银矿,那就能解释的通如此挥霍的底气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诈出来呢?


    崔闾摩搓着手指,将眼神定在那几个被挤在最后的当家人身上,团体中没有发言表决权,什么事都被当木偶指挥的人,这种人心里,也会有不甘吧?


    正想着,崔诚在帷帘处冲他请示,然后,崔闾就在半掀起的帘边,看到了自己的长子,正一脸担忧焦急的看向他。


    崔闾眉头皱了一下,起身拍了下毕衡的肩膀,冲帷帘处道,“我去去就来。”


    毕衡眼睛随着他动,待看到崔元逸,眼神不禁一亮,他闾贤弟的翻版!


    崔闾出了帷帐,就见崔元逸立即迎上来,上下打量他,“父亲,您没事吧?儿子……儿子见家里的护院少了许多,又不见了诚伯,心里着急,就擅自离了家……”


    崔闾摆手,示意他说别的,崔元逸这才停了解释,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五弟不见了,跟柏源一道不见了,五弟妹先还瞒着,后来见人老不回,才找了我说实话,说是五弟跟柏源爬云岩山,半山腰见到一条船从那边过,他们好奇,就半夜趁船驻锚时,淌水跟了上去,然后,然后就不见了。”


    崔诚在旁边请罪,“老爷,大少爷,是老奴的错,走时竟没安排人跟着几位少爷小少爷。”


    叫崔闾制止了检讨,后就听崔闾问崔元逸,“可知道那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崔元逸斩钉截铁道,“府城,儿子问了家里的佃户,跟当日在田头见过船帆的族亲,他们都说船是从江州府方向过来的。”


    林力夫说过,自毕总督登上江州后,江州大船便全都歇了锚,有且只有一条船,就是往东桑岛方向去的运奴船,会在这几天离岸回港。


    小五和柏源两人,八成就是上了这趟船。


    崔闾眉头狠狠一皱,林力夫替他安排好了码头这边,已经带人去追那条船了,他姐姐还在船上,他是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姐姐被带走的。


    现在的情况是,他和他带走的帮众们,没有人认识小五和柏源。


    “吴方,带两个人去追。”


    第037章 第三十七章


    帷帐里, 李雁按照崔闾的叮嘱,放大放长驱虫过程中的痛感和时间,务必要让几位老爷对于这次的孕事经历记忆深刻, 且提起来就有汗毛直竖感。


    老狐狸们从李雁给第一个人剥离胎包时,那慢腾腾的样子里,就看出了小姑娘故意施为的心理, 找崔闾抗议,崔闾便假模假样的上前, 说些让她手轻些, 动作快些的话。


    小姑娘很委屈,托起掌中劳累了一天的幼王蛊,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崔闾, 意思很明白, 她也想把事情赶紧做完了, 好让她的宝贝早点休息,奈何她的宝贝实在太小太弱了, 又加之在内城帮几百号人清了一轮,已经精疲力尽了,再让它加快工作效率,会累死的。


    这孩子心思简单,演技远没有在场的老狐狸好,说幼王蛊弱小的话, 看着就假, 但说它忙了一天的话却真真的没渗水份,这就导致, 是人都看的出来,她在有意借机折磨人, 却只能硬生生忍着叫她动手,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就是他们集体冷漠对待李雁被欺辱时的代价,总之,此事过后,所有人都该知道,这姑娘不是个好欺负的主。


    崔闾就是除了想让李雁自己为自己讨还公道外,再就是想拖着几人在这里,好让他们进行后手布局。


    “李姑娘、李小姐、李大人,求您给个痛快,要银子还是要什么,您只要开口,冯某定尽力为您找来。”帐子里的声音痛的裂开,其他人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奈何身上的问题还没解决,只能两股战战的守在一旁,听着冯承恩杀猪似的嚎叫。


    李雁望着恹恹的幼王蛊,眼眸微亮,在冯承恩惊吓的目光中,小嘴一张一合,“它精气耗完了,你若同意,可舍几滴心头血喂喂它,等它喝饱了,准一气就将胎包剥了,就不会有一寸寸啃噬之痛了,这是最快的快刀斩乱麻之法,之后的几位老爷也能跟着少受点苦,嗯,我看你年纪是他们当中最轻的,几滴心头血而已,不碍事的。”


    冯承恩痛的满额头冷汗,可心头血一说,立即就感觉这痛还能忍受,忙把头摇的拨浪鼓般拒绝,“不行不行,本老爷看着年轻,实则身体虚的很,心头血可不能随便取,会损寿命的,李姑娘慢慢弄,冯某还忍得。”


    他忍得,其他人忍不得,纷纷上前劝他,要他以大家伙的利益为重,小小的牺牲一点心头血,回头他们可以送上贵重补药和银两,以告慰他的深明大义。


    冯承恩气的不行,毫无血色的唇张张合合,出口的全是不重复的骂人话,什么慷他人之慨不知羞的话,都是轻的,更难听的直接让这个小团体四分五裂,大家三三两两的气的远离了他,一副他不为旁人着想的怨怪心理。


    连崔闾在帐外说了好一会的话都没发现,都集中的想用割裂合作的方式,逼冯承恩就范。


    毕衡隔着帐帘咂舌,跟崔闾咬耳朵,“这姑娘约摸真在装傻,你看她,三言两语,就把这一股绳拆散了。”


    崔闾隔着帐帘看李雁,笑了笑摇头,“她不是装的,她说的是真的,是真想占人心头血的便宜呢!”


    让她放慢除胎动作,都装的让人一眼就识破了,说要人心头血的话,几个老狐狸可没半点不信,因为人家在说的时候,眼睛里的真诚有如实质,是真那样想的,所以,心头血确实有助幼王蛊恢复。


    崔闾给毕衡解释,“她这宝贝饲养条件苛刻,确实是每月都要舍几滴心头血来供养的,她养了十几年,才堪堪养那么点大,这一朝回返,必然要加大供养量,她自己又能有多少心头血呢?全都养了它,她还活不活了?所以,用别人的就成了目前最好的方法。”


    当然,歪打正着的能短暂的叫这些人内讧,也是意外之喜。


    崔闾问,“船过去了?那边打了旗语没有?”


    毕衡笑的眉眼飞扬,“过去了,刚打了旗语过来,半个时辰后,由保川府武将军亲自带人过河,我们这边把江中心的锚拖走,再把兜底的渔网收了,好方便他们的箭舟过河。”


    崔闾点点头,喊了陶小千上前,“去看着些,让下水的漕帮兄弟手轻些,别让他们留岸的哨子发现水中动静。”


    岸边起的篝火,打旗语跳的操,都用码头新换了主子,祭河神的借口。


    九位当家人来赴宴,当然也怕江中有变故,不仅带了护卫下码头,还在岸上留了哨人,所有漕运船全都停靠在岸,江面上蜻蜓飞过都有痕迹,但凡动静不寻常,那哨人就要吹响角号示警。


    之前的那尾小舟箭矢似的冲过江,利用的就是起篝火和沿岸火把时的浓烟,再加上祭操的新鲜吸引力,忽悠瞒过了哨人的眼睛,这会儿,就得靠着帐内几人拔蛊虫的尖嚎,来让蹲守的护卫和哨人统统围近这一片,达到让帮众上江心作业的目地。


    果然,随着帐内的惨叫,和争吵声不断的传出去,那些留在外面的护卫,和码头岸上的哨人,全都将注意力放了过来,不自觉的开始往这处并拢,陶小千找准时机,手一挥,那些早就做好准备的帮众,光着身子鱼一样的就滑进了水中,连涟漪都没晃动。


    至此,毕衡才将一颗心收回了嗓子眼,感激的冲着崔闾行礼,“闾卿,太感谢你了,没有你,这边消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送过去,我可太幸运了,遇到你……”


    崔闾把人扶起来,叹道,“按理,谈海事分成这块,应该得要朝廷那边派人来谈……”


    毕衡打断他,“时间不等人,我懂,再说,朝廷即便派了人来,谁还能有你更了解这块事?回头他们若是觉得咱们谈亏了,那让他们自己来重新谈好了,反正我俩就这本事,没有更大的能耐了,闾卿,你不用担心朝廷那头有人使绊子弹你或弹我,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还有陛下跟太上皇呢!”


    说着眨了眨眼,凑近崔闾,“太上皇说那些官员做事都没有放屁快,迟早有一天全把他们革了,换能懂百姓疾苦的寒门子弟上位,嘿嘿,所以,别理那些为当官而当官的老爷们,等陛下翅膀硬了,他们没一个好果子吃。”


    朝堂上,有世家门阀背景的官仍占大多数,利益牵扯盘根错节,太上皇也知道光杀人没用,打不断他们的制度和传承都没用,所以,在长久的对抗拉锯战中,他们基本达成了一个平衡点,就是科举取士这块,前三甲的寒门录取率,由原来的百分之三,调整到现在的百分之十五,再有当今给予的百分之百的任命率,只要寒门学子能凭科举入仕,就一定能有官做,再不会有后补等于没官做的风险了。


    崔闾知道,他在后世的史官录中看到过,说太上皇这招,叫乡镇包围州城计划,用那些门阀高官看不上的微末官位,一点点往朝中蚕食渗透,等这些人的履历刷上来后,朝中六部三院等实际办事衙门都攥在皇帝手中后,被架空的那些人也就可有可无了。


    所以,大宁宣和年,也叫世族勋贵没落开端年,前后用了近七十年,才最终将古来的朝廷政体格局,彻底打破翻转。


    只目前而言,朝廷的政体基本格局,都还裹挟在世家勋贵的股掌中,当今看似在很多事情上有决策权,实际状况也在太上皇头一次的大开杀戒下,看起来比前朝好些,可到底他们的积累太浅,起祥地北境当年的人才也寥寥无几,用都没几个能用的,重新培养的时间,远远够不上世家手里早就积累的人才,且他们也知道新朝爱用寒门,于是首次恩科上来的寒门学子背后,都基本有一个慧眼识才的大族友人,这就叫人防不胜防了,太上皇也是执政几年后,才发现了这后头的猫腻,那种被蒙蔽的怒意,和被这种犹如织网般的制度,纠缠的心生乏味,在发现光靠杀也改变不了后,太上皇以退为进的,为真正的寒门士子,埋下了草蛇灰线的成长规划。


    两人站在江岸边,任由那几人的护卫和哨眼靠近帷帐,毕衡悄悄的给崔闾分析朝廷格局,以及他所能知道的太上皇与当今对政体的布局,末了很是感慨道,“太上皇用心良苦,也是为我等寒门士子尽力谋划了一个光明的晋升途径,至少,让许许多多的寒门士子们,不用再为考中后的跑官烦恼,更不用为了有官做,而失了少时节气,违背本心依附高官贵胄,闾卿,你懂么?他为我们寒门士子,开辟了前路无忧的绿色通道,让我们只管向学,保我们学有所用,那种知遇之恩,让我们这些……”


    毕衡望着涛涛江水,声音有些哽咽,“让我们愿意为他肝脑涂地,愿意听他的任何诏令,便有一日要我们赤手空拳的去与人搏斗,我们亦不会有丝毫犹豫退缩,愿以身誓忠!”


    崔闾说不出话,因为江水相隔,因为地处偏僻,更因为他从前懒怠关心,所以,对于新朝的一切,他都不太清楚,就太上皇个人事迹,在江对岸那样的传颂度,他也知之甚少,唯一清楚的是,太上皇好像只比他大几岁。


    人比人是真不能比,同样的年龄段,有人名流千古,创造传奇,有人却连家人都护不住,断子绝孙。


    崔闾霎那间就生了颓唐之心,从没觉得自己有不如人的地方,却在此刻生出一股无可比拟的挫败感,那之前为补救和扭转了一些事的小激动和宽慰,又显得那样的微如萤火。


    他还得再努力些,太上皇能从边城罪匪窝里横空出世,他在有着梦境警示的前提下,若还不能改变家族命运,那岂不是显得他太废了?


    他不能废,嗯,不能!


    突然,崔闾就顿住了,身形有些凝滞,声音也有些顿挫,“你说……太上皇厌恶世家勋贵?一心想改变朝中政体,还政于民?”


    毕衡骄傲点头,“对,太上皇说了,民政民政,普通百姓都参与不了的民事活动,政事处理上也就没有公正透明可言,世家勋贵的眼里没有平民百姓,所以得改。”


    崔闾哑了声,半晌在毕衡的注视下,艰难道,“我崔氏……累世的资本,传了几辈子的名望世族……”


    毕衡一下子卡了壳,好似才反应过来一样,“哈?”


    对,对啊,崔闾他家……还上了世家谱来着,跟清河崔氏有一腿,我靠,死了死了,他把这茬给忘了。


    毕衡一下子挠头一下子挠脸,急的想找补,“不是,闾卿你不一样,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个……我……”说着话胸脯拍的山响,“我会帮你在太上皇和陛下面前斡旋的,你是什么样的我能不清楚么?我用性命跟你打包票……”


    崔闾眼睛盯着江水,脑子里的念头在翻滚,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了点灵感,对于耗费家财不那么头疼的一个想法。


    干码头邀功,替子孙换个活命的恩典,又或者把钱花光,让那不知名的仇家,失去对他家的垂涎,又或者……崔闾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另一条更快捷,能够得到免死铁劵的机会了。


    于是,不禁喃喃出了声,叫毕衡惊愕不已的念叨,“你怎么还念着免死铁劵呢?没那东西,闾卿啊,真没那东西。”


    崔闾有些激动,背着手在江岸边来回踱步,摇手,“别打扰我,我不是说真的铁劵,就是说口谕,类特赦的那种口谕,行不行?能不能得到陛下或者太上皇的特赦口谕?”


    毕衡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扳住崔闾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道,“闾卿,你实话跟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这样急的,非要得到那东西?你家里人或者谁犯事了?十恶不赦?还是那……”谋逆?


    不会吧?


    崔闾被他问的瞬间冷静了下来,望着他哑了,动了动嘴唇道,“我不知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毕衡,我前些时日,作了个梦,梦里我家招了小人算计,全族获罪,被抄家灭门了,毕衡,我不能坐以待毙,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警示,所以我……”


    毕衡看着他的眼神从焦急,变的有些散乱,又有些呆滞,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个字音来,“啊?梦?”


    你看,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


    崔闾有些挫败,挣脱开他的禁锢,满脸严肃,“毕衡,我都告诉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必须得为我的家族谋个特赦令来,以后就算真遭小人算计了,也不至于叫我全族尽灭,毕衡,毕兄,请您一定要帮弟一把。”


    说着很郑重的向着毕衡行了一礼,毕衡被他这礼施的手足无措,哎呀哎呀的上前将人扶起来,又是跺脚又是搓手,“你这……你这个……那得用多大的功才能换啊?”


    说着压低声音道,“当年北境有个将军,跟太上皇打天下得来的从龙之功,都没能换回他奸女坑民的罪,被当众斩了首,太上皇那边曾直言过,从他手里不会有免死这两个字出来,当今依从太上皇治国之策,也不可能会发出这样的口谕来,闾卿,你这个要求太大了,为兄就是想帮你,也不知道怎么帮啊?”


    完了之后又顿了顿,“而且,那只是个梦,不能当真,你先别急,咱们好好查查,小人害人总有端倪,你查查你身边人,等回头这边事了,你把江州握进手里,再慢慢疏导,总能排查出可疑人来,咱们自己就把隐患消灭了,比走圣路容易,贤弟,你一向理智机敏,许多事情比为兄有主意,你沉下心来,别慌,总能有办法的。”


    崔闾顿了顿,将刚刚闪过的念头,大概讲了下,“我崔氏作为世家谱上尚算靠前的人家,若……若带头向圣上太上皇示忠,以家资充抵国库,散部曲以降门阀,你说,圣上那边,会给我个特赦令以示嘉奖么?”


    毕衡瞪眼,压低声音道,“为兄不知,但为兄知一件事,你及你的家族,会很快被其他世家门阀给联手灭了的,也不用等小人来了,你今儿递了忠表上去,明儿就能和家人一起完完,闾贤弟,这条路很危险。”


    这是肺腑之言了,崔闾拍了拍脑门,边拍边点头,“是,是,我只是刚刚有些着相,把事情想简单了,我懂我懂。”


    他只是突然想到打地主的字眼了,那个舍家财定成分的年代,也是阶级平番的特殊年分,但好似不能拿来直接用,起码他现在不能用。


    崔闾背着手往回走,那边的嚎叫进入尾声,想来李雁应该弄的差不多了,为方便对岸的箭舟能神鬼不觉的过来,他还得再去周旋一波。


    毕衡跟后头眉头夹的死紧,觉得那一瞬间的崔闾,是真的魔怔了,有一股子不达目地不罢休的狠绝。


    崔闾却是边走边回味着毕衡说的话,若太上皇真对朝局有那样的打算,那按他的性情,江州这块地方,就不可能一直留到现在不动,明明曾经打散过一次格局,为什么没有直接拿下,反而还任由新的格局产生?


    为什么呢?


    崔闾渐渐停了脚步,回身望向江对岸的保川府。


    养猪?


    或者,是怕江州这块肥肉,在收归国有后,再被势力庞大的世家勋贵侵占笼络,成为另一个法外之地?


    那他们现在做的这些,是不是破坏了太上皇的布局?


    崔闾眉头狠狠一皱,总有种坏菜的感觉。


    但很快,他就没空想这些了,李雁掀了帐帘出来,守在外面的几家子护卫,一下全都挤了进去,往各自的主子身边靠,想要近身查看他们的情况,毕竟叫的那样惨。


    崔闾眼神凌厉,冲着一边埋伏了许久的人道,“剪哨,围帐!”


    第038章 第三十八章


    北境边城的大营里, 遴选出来的御龙卫战力,是整个大宁军卫的顶尖强者,尤其他们的行动力, 是一百个漕运帮众不能及的。


    秋三刀出事,纪百灵被彻底看管,那剩下的人崔闾也不能放他们闲着, 特别是从毕衡嘴里听见的,关于边城大营里的军伍实力, 能从那里脱颖而出的兵将, 都个个前途似锦,进御龙卫溜一圈,就有能下放各州府当地驻军, 做个至少百户、千户职, 起点就比别人高。


    边城大营, 也成了后来培养驻军统领的最高军事学府,所有符合晋升条件的将军前缀里, 一定有边城大营历练过的履历。


    这样强悍的行武实力,摆着太浪费了,尤其知道他们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和专门培训过的伏击阻截课程后,就更让崔闾不愿将他们闲置着吃干饭。


    既担了御龙卫名头,就也该为陛下分忧, 帮着毕总督尽快掌握江州局势。


    如此, 崔闾便怂恿毕衡去找他们二把手谈话,秋三刀显然是没好果子吃的结局, 可跟着他后头的兄弟们,却没有必要一起受连坐之刑, 现在有能戴罪立功的方式,大家共赢岂不更好?


    如此这般,毕衡劝慰了秋三刀一番,并告诉他江州目前各项事务进度,然后开始愁闷手上人的武力不足,在摆出了各种力保他手下人的条件后,秋三刀终于将他的副手叫到了跟前,命令他之后的行动,都听毕总督的调度。


    边城大营的军事管理制度上,就有紧急时刻,副手暂接主将指挥权的军令在,且给了连坐自辩的机会,这也就表示,军士的生死荣耀在一定程度上,可不完全依赖主官,再有各州府驻军将领五年换防的规制,就更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铁打的营盘,刷履历的主将奇妙晋升制。


    毕衡给崔闾解释的时候,崔闾立刻就读懂了这种管理制度的好处,如此一来,不会再有某家军,或某将军,因不满个人待遇,或因个人私欲,振臂一呼,就引千军哗变的危机了。


    换防换将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就将军士身上属于某家、某某的烙印给洗没了,所有人为了心有归属和信仰,只会仰头看向最高处的那一个,大家心里眼里,也只会有那一个,是真正能做到天下兵权尽归一人手的管理章程。


    高明!


    崔闾几乎瞬间就被这手折服,竟开始奢望能有一日,与那位贵人见上一面了。


    如此,那位叫韩崎的副手,就到了崔闾手里,成为他跟那些老狐狸博弈的最大底气。


    他也是到了之后才知道,毕总督简直对这个本地乡绅言听计从,一点没有在京畿里的炮仗性子,摆的那个低姿态,跟换了人一样的叫人侧目。


    他带了八个兄弟出来,连他一共九个人,到了之后就被崔闾安排混进了漕帮,在几位当家老爷进了码头,用他们的人在周围搜索过一圈,表示安全能入帷帐后,他就领着几个兄弟,在哨人的眼皮子底下,利用三次点茶加炭抬水之际,挨个的隐在了帷帐边上,与码头上石头泥土们混成了一色。


    伪装隐匿,也是他们必修的课程之一,利用周围环境让自己“消失”,每一个能过这项考核的人,都是能做战前探马的实力,用在这处小小的码头,是真大才小用,那些站在岸上高处的哨人,竟一点没发现,每次到帐前伺候的帮众,打一个来回就少一个的情况。


    只听一声令下,那些守在帐门处的哨人,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的,咽喉就叫人捏错了位,然后不及身体倒向地面,就被后头人小心翼翼的接住,然后扭身一甩就搭上了背,半点声音不出的,就将人弄走了。


    崔闾目瞪口呆,周围假装巡逻的漕帮帮众,个个感觉脖子发凉,惊悚的看着这些出手狠辣的家伙,再不敢与他们对视。


    迅捷又果断,完全不给人一点点反抗的机会,一息,不、半息之间就悄无声息的把人弄走了。


    崔闾此时才有种找回心跳的感觉,秋三刀还不够疯,否则凭着这些人的手段,十个他和李雁,也得没。


    毕衡说的大宁军队纪律严明,他到此时才有了深刻体会,不对手无寸铁之人下狠手杀心,也有了深刻认知,这些人是真意外的有底线,半点没有因为头领身上出的事,而行迁怒打杀等私欲。


    边城大营的军事管理,此刻让他好奇到了极点,到底是什么样的教育管理,才能教出这样一支,对错是非观如此清析的队伍?


    崔闾暗暗下定决心,如有机会,他一定要去北境看看。


    哨人身上的衣服被迅速扒下,立刻换到了早按他们身形挑出来的帮众身上,然后立刻往岸上跑,各人按照之前他们的站位站好,远远的看着几能以假乱真,然后,韩崎拿着从哨人身上搜出的铁牌,一家一个对应的分给他的手下,远远的与崔闾打了个手势后,就领着人往内城去了。


    毕衡紧张的直抹汗,小声问崔闾,“能诈出来么?别弄炸了他们的窝才好。”


    崔闾抿了抿嘴,斜眼望向他,“那你有更好的办法?他们身上的胎除了之后,肯定还要扯皮一番,咱们不拿住了他们的底牌,怎么谈分成?哦,随他们施舍,你愿意?”


    毕衡头摇的飞快,搓着手道,“那不得行,定要他们吐个大头出来。”


    崔闾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就跟他们扯,咱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拖时间,给韩副队他们挣取时间。”


    这几大当家走惯了海路,各家出门都习惯性的带哨人,不似一般的乡绅只带随身护卫,他们竟然将掌船的哨人当警犬用,崔闾自从打听到他们的这个习惯后,就埋伏了这一手。


    一家一个,倒真是特别的领路人。


    帐帘晃动,那里面整理好仪表的老爷们,在各自护卫的护持下走了出来,仿似刚刚杀猪似的嚎叫没发生过一样,对着踏步上前迎接他们的崔闾和毕衡,露出个矜持的笑来,这一笑里,带着轻松,带着狡诘,更带着对后续事情发展方向掌控度上的志在必得。


    崔闾也回以同样的笑容,上前拱手,“各位辛苦,想必身上应当都干净了,哪咱们移步,去另一处帷帐内说话?”


    蒋老爷被身边的护卫搀着,跟站不住了似的摆手,“崔老爷,老夫实在是累的慌,需要立刻回府请医看诊,再休息一番,之后的事情咱们再找时间商谈,可好?”


    崔老爷?


    崔闾挑眉,身上问题解决了,崔家主就变成崔老爷了,果然……!


    毕衡眯眼,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怎么?想赖账不成?”


    越老爷跟后头开口,“毕大人,钱咱们给了,已经是往年的三倍了,您就算拿着那些回京,这差事也够得个大大的嘉奖了,就不要太计较了吧?”


    崔闾扭了下脖子,冲着一旁站着凑热闹的李雁问,“可尽兴了?气消了没?”


    李雁眨了眨眼睛,歪头龇牙,“尽兴,非常尽兴,至于消气嘛,我没气,我的宝宝有气,但刚刚它也不气了,嘿嘿,它刚刚喝饱了心头血,可快活着呢!”


    冯承恩捂着胸口最后出来,眼神恨恨的盯着前头的蒋老爷和越老爷,一言不发的往旁边拐,想要避开他们悄悄走,却被崔闾叫停了下来,“冯老爷,你不留下来听听他们怎么说?万一条件谈到你身上,你又不在场,不是很吃亏?你们三方代表,有两方同意,就能代表另一方签条约吧?我觉得你当留下来听听。”


    三人同时一惊,蒋老爷扯了扯脸皮,笑的勉强,“崔老爷在讲什么?哎哟,我老了,竟然听不懂了。”


    崔闾转动着脚尖,示意毕衡与他一起走,边走边道,“蒋老爷,有些话说的太明了,就没意思了,您看我像是个没眼色的人么?呵呵,九门,实际上能做主的也就你们三家吧?牌都摆桌面上了,我若还不知道怎么出,是不是显得本家主太废物了?还是你们觉得,我此时应该废物些?”


    说完手一伸,对着被掀开的,新收拾出来的帷帐道,“请吧,今天不把事情谈好,签订,咱们谁也不离开。”


    越老爷脸色铁青,咬牙道,“若我们不谈不签呢?”


    崔闾笑的一脸温和,指了指他们身后出来的衙署笔贴,“所有会议商谈内容,他们都记录在册,你们之前也各用了小印画押,现在就只差分成问题没解决了,各位,九十九步都走了,咱就没必要为那最后一步撕破脸了吧?”


    说着顿了顿,“我知道各位心疼,没关系,我许你们心疼一刻,但心疼过后,该谈的也得谈,有你们联名举荐,我便是不想接江州府的位子,怕也不能够了,与其日后咱们再为此事周旋,不如就趁着陛下的亲信毕总督在此,把事情一并了结了,这样一来,我做着江州府的位置,才好与大家互惠互利,共同富裕啊!”


    几人脸色几变,抬头望向守在岸上的哨人,见他们个个背着手站的笔直,想来在看到护卫入帐后,他们是自觉回了原位,应当是没发现什么危险在的。


    能被他们带出门的哨人,都是海上归家的吉星,有在船桅上战胜海神王的福气在,他们相信那些人的眼睛和警惕性,能这么巍然不动守在原位的,只能是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


    蒋老爷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硬着头皮道,“可崔老爷和毕大人提的分成,几乎要了我们的年盈利率,那是真没法谈,您二位如果真有诚意,那咱们就按诚意上的分成比谈,可否?”


    崔闾点头,一副无奈模样,“各位当家人,做买卖,不都是坐地起价就地还钱的么?你们也当理解理解毕大人,他要是一锤子焊死了一个价,回头报到朝廷那边,那朝上的老大人们,指定认为他吃了你们的回扣,为着他以后的官声前途着想,就算咱们私下里达成了统一意见,不也得做个样子,弄个有时长的笔录记载出来,好让那些人有迹可寻,就算查他个底掉,也查不出咱们实际上的串通勾联之罪?样子文章,还请各位当家人陪着演一下。”


    毕衡跟后头不住点头,一脸悲痛,“实在是你们油水太大了,不来回拉扯几遍,真的很容易叫人往收受贿赂上想,你们也体谅体谅我,朝廷官不好做呐!”


    这番唱念做打,倒显出了他二人处境里的为难之处,叫几位当家老爷也不禁深思沉吟了起来,想想每次接待过的那些端着官体的大人,确实没有人跟毕大人一样的,竟肯将内行当中的为官之道暴露出来,真是说的句句肺腑,情真意切。


    看来,他们确实误会他了,人家不是真要狮子大开口,而是做的狮子大开口样,等着他们来讨价还价呢!


    几人一合计,看看身周的护卫,和岸上的哨人,俱都没什么异样的举动,便沉默着往新帐中走去。


    江水涟漪,箭舟飞驰,在夜色的遮掩下,以及帮众们故意做大的喧嚣热闹声中,悄无声息的发往了江州码头,随着篝火热烈的燃烧,冲天的烟尘往上飘飞,酒气加着肉香,渐渐让守在帐外的护卫们放松了身体,开始享受这样静谥的夜晚。


    崔闾在帐中与几人展开最后一轮攻势,也不拐弯了,估摸着时辰,他从旁边崔诚的手里接过一块金砖,轻轻往桌上一放,摆了个请诸人解释的意思。


    刚刚还挺轻松的气氛,突然就凝固了,所有人脸色俱变,方惊觉先头崔闾与毕衡的一唱一喝有问题。


    蒋老爷率先开口,还主打糊弄学,“崔老爷,这是什么?竟然……呵呵,好阔气啊!”


    崔闾抱着双臂用眼神往几人脸上扫,毕衡则笑着接话,“这是本官从严大人府上起出来的财物,各位当家们看看,此物有何不同?”


    越老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有什么不同?除非是假的,不然金子还能长哪样?”


    崔闾点头,拎起金砖颠了颠,很轻松,根本没有压手感。


    因为对钱财的不感冒,毕衡挑给他的箱子,他连看都没看,但后头对这些人的家底起了疑心后,他又想起了当时一瞥之下的犹疑,那箱笼内金砖的色泽,显出的老金样,与当下正常使用的深了一个度,明显是提炼工艺不同造成的色泽差,等派了崔诚回去拿一块过来细看,竟发现连重量都有略微差异。


    从大宁定鼎天下后,朝廷根据太上皇的指示,重新制定了度量衡,将从前的一斤六百克,改制成了一斤五百克,他家窖藏的金砖,都是从前的老金,一块十斤重合六千克,而现在他手上的这块按标制,也当有那等重量才是,可颠在手上,明显有重量上的差异,也就是说,这不是真正的老金,只是做成了老金样,然而色泽上比不上真正老金的纯粹度,对光一照就能看出端倪,这实际上都是近年新得的新金。


    崔闾知道朝廷改良过新金的提纯方法,颜色都比老金更灿烈,所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锉刀擦去了表面的老金色,亮出了里面的新金那非常亮的闪烁金光,眼神往各人脸上扫,笑的一脸意味深长,“严大人家似乎没有祖业可承?那他这些金子可就有讲究了,你们谁能告诉我,他这金子是怎么来的?”


    几人面色瞬息万变,崔闾将金砖丢在桌上,用帕子擦去锉刀上的金粉,不紧不慢道,“我曾听闻,海外蛮夷之地,遍地金银矿,有些无主的领地,给点粮食,上面生活的人就能自发的去开采,此时若有懂得冶炼的,即便那是些沙金狗头金,炼出来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诸位,这么个发财的大道,你们合该带一带我们啊!”


    毕衡袍子下的腿直抖,控制不住的抖啊抖,在崔闾诈人期间,一双眼睛左转右转的打量每个人的表情,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有人嗤一声用不屑的语言表情极力掩饰道,“我听不懂崔老爷的话,夜深了,我身体不舒服,要回去休息了。”


    这是触及底线了,觉得已经没有谈的必要了。


    崔闾嘴角挑起凉嗖嗖的笑来,望着发声处眸光冷淡,“看来,叫本老爷说中了,你们手中确实有金银矿……”


    一声碎裂的茶盏声炸响在众人耳朵里,冯承恩捂着胸口,眼睛凸显凶光,声音高昂着唤人,“来人,杀了他们!”


    崔闾立刻拉着毕衡往帐角躲避,然后也跟着一声凌厉的吩咐,“所有人听令,凡敢异动者,立即斩杀。”


    围在帐外的巡按侍卫,和码头帮众,瞬间与刚还一起喝酒吃酒的几大当家护卫,成了内外对峙者,纷纷捡了刀兵小心警戒,帐里帐外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越老与蒋老并列,早一副忍耐不了的模样,“崔闾,你不要太得寸进尽,什么都想要,你小心什么也得不到,做人合该要给自己留一线的。”


    崔闾冷冷的望着他,“不好意思,本老爷一向信奉燕过拔毛,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原则,你们这个财,本老爷发定了。”


    毕衡想笑,但这个时候若笑出来,确实不大合适,只得硬忍着抿了嘴角,一抽一抽的忍耐着。


    突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冲着这处奔了过来,冯承恩黑着的脸立刻绽开一个笑容,“你们死定了,我们的哨人后头有人马,不然你当我们敢光身子来?呵呵杀你们正好省了那笔钱。”


    帐帘一动,一个人高马大魁梧的汉子走了进来,所有人一呆。


    来人很自觉,扶着腰刀昂头就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保川府武弋鸣在此。”


    毕衡一下子蹦了起来,高呼,“哎呀呀,你可终于来了啊!”


    紧跟着后头又冒出了一位,伸了头朝毕衡笑,“还有我,我也来了,哦,不对,不止我,还有许多人。”


    毕衡这下子腰杆硬气了,拽着武弋鸣朝向几个脸色骤变,已经被护卫包裹着退到了帐帘处的人,“快,抓了他们,敢忽悠本官,答应了的事还敢赖账,还要杀了本官和本官的朋友,武将军,他们犯法了。”


    冯承恩被挤在最里面,变故发生时,他又被挤出了帐外,抬头一看,岸上哪还有哨人的身影?于是瞬间知道自己这一行人着了人家的道,气的眼睛通红,立刻从袖中掏出信号烟扔上了天空。


    然,还没等信号烟彻底炸开,就被一支箭飞射落地,他怔愣的扭过头来,就见一英姿凛冽的女人跨马奔来,眼神冰冷的盯着他,冲着身后的一列女兵道,“拿了。”


    第039章 第三十九章


    崔闾只在梦里, 通过那浮光掠影的剪像,窥见过身姿挺拔,飒爽不输男儿身的女兵, 那时只觉满心震惊愕然,还有一丝惊世骇俗的荒谬感,等后头渐渐接受了所见所闻, 方知自己拘于一方天地的认知,有多浅薄狭隘。


    那裹着火光跨马而来的女将军, 沉默列队, 百人无一声踏着夜色,迅速聚拢成战备姿态的兵众们,纪律军秩是那样的威严肃穆, 哪怕只是一小股先头部队, 都有千军万马无往而不利之姿, 锋芒尽显,锋锐逼人。


    这就是后世震慑八方的兵团鼻祖, 这就是被后世奉为女子楷模的王部长、王将军、王团。


    女兵团建制时,第一任团干部,王听澜。


    听见这个名字时,不知怎的,崔闾心中竟狠是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出于后世人对她的评价, 还是第一眼从那利落的身手中, 窥出其铁面无私的性情,总之, 如果是这个人在,那想要公平公正的为李雁讨一个说法, 以及为江州目前的乱局,讨一个安稳过渡之计,都大约能有一个公允的处理结果。


    勋贵子们仗着祖辈的荣耀胡乱施为,放在别处,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估计是人都得头疼,可对上被后世人记为铁娘子称谓的王听澜,连皇嗣在她这,都没有特殊待遇,法不容情执行的非常到位。


    崔闾可以不认识顶着祖辈荣耀的秋三刀和纪百灵,但这种能出现在后世史册,并且有画像歌颂的传奇人物,还是女子楷模里列前三的代表人物,他想不记得都不行。


    嗯,后世人对她滤镜约摸太厚,画的等身像过于婉约柔美,连甲胄都画的精雕细刻,可现在真实来到他面前的这个奇女子,有着健康的铜色肌肤,薄唇紧抿,英眉微竖,整个人身上凛出一股威严不可犯的气势,雁翎刀在手,傲然中又透着平和相交之气。


    她傲然于肩上背负的使命,又谨记着军民一家亲的军令,混在身上的气质,便有了种铁血柔情的温润感。


    果然,太上皇把女人当男人使的传言不是假的,一个女子,生生养出了老公姐的气质。


    许是崔闾眼神太过专注,又加之军人对于目光的敏感性,高坐于马上的女子,于脚下乌泱泱的一群人里,很精准的定在了他身上,眯眼细细打量。


    毕衡从救兵天降而来的激动中回神,拽着崔闾要给他介绍,结果一下子竟没拽动,顺着好友的视线与王听澜来了个眼对眼,顿时一个激灵,就挡到了崔闾跟前,压低声音道,“你可别招她啊,她不适合当老婆,而且她比你大一轮,贤弟,快把眼睛收收,再盯下去要出事。”


    许是一辈子未婚的缘故,又加之在人生理想实现的道路上有盼头,王听澜整个人的状态,就透着超越年龄层的坚韧心态,体感上看着比同龄人年轻了许多。


    光耀加身,难免招人眼,世俗男人的眼光,看女人就是想招惹,盯着看就是感兴趣想睡。


    庸俗!


    况以王将军的年纪,毕衡是哪根弦搭错了,觉得他会有那种想法?


    崔闾将眼神收回落定在毕衡身上,挑眉嗅出了一丝不寻常意味,慢慢吟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找续弦?毕衡,有鬼的人下意识反应,才会觉得旁人会有跟自己一样的想法,呵呵,你跟她年龄相仿,是不是曾经求而不得过?”


    毕衡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的眉眼直跳,吹胡子瞪眼,“人家立志今生不嫁,你可不要污蔑我有不轨之心,我那是欣赏,纯欣赏而已。”


    崔闾瞥了他一眼,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不予争辩,“嗯,弟也在欣赏,这样的女将军,江州本地从没有过,稀奇稀罕,弟属实是敬佩并欣赏的,毕兄,她收过徒儿没有?我家中孙女众多,若有可能……”


    毕衡就用一副你心可真狠的眼神瞧他,“好好的女孩儿,风里来雨里去的,况且,你又不是养不起,何故送孩子去受那份罪?男孩子进营都天天哭,女孩子进去,再出来,嗯,大概率是嫁不掉的。”


    崔闾的眼神依然在追索着王听澜,看她指挥人去岸上,配合先来的武弋鸣,将几当家早早埋伏好的人,全部合围捉困,又看着她骑马来回,与部属碰头说话,举动里带着满满的自信潇洒和骄傲。


    那是一身本事给予她的底气,是不用依附任何人,而拥有话语权的自在洒脱,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们,也有这种气质,有这种人生由自己自由支配作主的能力。


    他之于王听澜的这种注目,非是看稀奇不认同感的挑剔,也非毕衡满脑子男挑女的凝视,而是打心眼里的敬佩,惊叹与欣赏,有着横跨后世之眼重看现实名人的感慨。


    原来,那样一个被后世人称赞为群英荟萃的年代,就是他此刻生活的现实,那些被后世人镌刻在画像上传颂的人物,是与他一个时代的真人。


    这是什么样的幸运,竟让他有种参与了历史长河的厚重感,如果没有那样的奇诡经历,可能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曾与历史的拐点如此的接近过,并完美的错失自救机会。


    一种深陷历史的洪流,却错失参与感的遗憾痛心,明明他也在那个缩写的某某年里,然而,这个某某年里却完全没有小人物的一丁半点剪影,有的只是某个年代,百姓疾苦,而世家奢靡,故罪堪死而不忹也的注释。


    不是的,但有机会,他不吝以家财誓君心!


    第一次,崔闾生出了攀高结贵之心,这是与旧识毕衡相交的不同心理,前者熟到让人产生不出与现实的割裂感,毕衡的认知和受教育体系,仍延续了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和士大夫利己爱男的基本原则,而王听澜不是,她代表的是女性新风的起锚点,是太上皇手把手培养出来的,与现实女子传统闺训完全相悖的标杆,若非她不愿远离故土,京畿里新置衙门的主事人,就不可能会是纪百灵,当然,那中间或许也曾有历练后辈的深意在,但当纪百灵辜负期许,犯了严重的渎职罪后,老将出山,似乎也符合了后世研究者的某种理论。


    雷霆手段中,尽皆透着对循序渐进成效不佳的怒火,很太上皇风格。


    毕衡拉着他,很有种避开与此女交涉的意味,但崔闾坚定的立住了脚,与稳住了场面,捆绑完闹腾不休的几位当家人后,利落下马,往这边走来的王听澜正面相对,拱手正待请教,“滙渠崔闾,与王……”


    他一下子卡了壳,因为王听澜竟是直接越过了他,眼神惊诧的定在了迷蒙着眼睛,有些紧张害怕的李雁身上,这丫头在人多簇拥间,牢牢跟在崔闾身后,缩着脑袋半声不吭,连头都不带冒一下的躲在后头。


    可那些随光而动的女兵太特殊耀眼了,她禁不住露了半张脸好奇张望,于是,那小小的身影,就被熟悉她的人认了出来。


    王听澜下马,抬脚直奔向她,周围所有人声脸庞俱都不入眼的晃过,一把捞住了她此来的目标人物,“雁儿,你怎在此?你这孩子,知不知道……”


    李雁眼睛瞪大,惊惶的抬手啪一下打掉了她的拉扯,身子直往崔闾身后躲,“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不然……不然我放虫咬你哦!”


    王听澜愣住了,眼神这才往崔闾身上移,声音倒没有刚出场时的威严,而是带着平易近人的温和,“您好,请问我家雁儿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不认人了?”


    崔闾这才有机会与她正试介绍,然后便将发生在李雁身上的事情,捡重点说了。


    整个过程中,王听澜表面都很平静,只数次紧攥刀柄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愕愤怒,频频望向李雁的眼神,透露出长者的心疼与怜爱,一身凛冽的傲骨化为柔惋温和的长辈情,轻声诱哄,“雁儿,过来,我是你王姨,别怕,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李雁低头不说话,从见到这些人开始,她就浑身透着不安,一副拒绝与人交流的模样,除了紧贴着崔闾,抗拒与任何人对视接触。


    崔闾叹气,“王将军,小雁儿就是叫你们这身打扮的人给坑骗的,她虽不记事了,但下意识的惧怕心理还在,您慢慢来,别着急,这孩子受了大苦,总要有时间化解忘却的。”


    王听澜动作顿了一下,静静望着埋了头不与她对视的李雁,半晌,郑重非常的冲崔闾行了个军礼,身子站的笔直,军姿凛然,声音铿锵,“谢谢你,雁儿能有命在,全赖了您的义举,我代表她的家人长辈感谢你,崔先生,您于雁儿有恩,就是于我王听澜有恩,甚至整个荆南以及我的主上,都有大恩,此后您无论有什么要求或为难事,只要不触及国法军规,我定当全力相帮,绝不推脱。”


    竟是如此直爽的给出了崔闾攀交的目地,且是那样真诚的承诺着,与崔闾往日相交的所有人,所有说话带机锋,弯来绕去的人都不同,耿直且毫无客套虚伪应付之姿,哪怕他只是一个乡绅,一个普通的身无功名者。


    平等,平等的与之对话者,以姿态语调注释着官民之间无阶级化差异的现实改变,为此,她与努力改变这个世界的主上,和所有志同道合者,以身作则。


    崔闾心口胸中激荡,敛目拱手深深一辑,“王将军严重了,闾也是儿孙满堂之人,望着小雁儿身陷囹圄而孤立无援,有能力自然得出手相帮,且这并非闾一人之功,若无毕总督从旁相助,亦不能解困脱陷,只之后诸事变换意料,已超出我等挽救之力,只盼着王将军见到秋统领和纪大人之后,勿怪我等施救不力之罪!”


    王听澜忙上前扶住了崔闾的胳膊,郑重道,“他二人所犯罪孽,一经查实,自有律法惩治,个中所受伤害与苦痛,也乃因果循环,与崔先生自不相干,崔先生请放宽心,我主上奖罚分明,不会有护短护亲之举,这点……毕衡,你既与崔先生兄弟相称,当与他宣讲我北境新律,而不是叫他如此惴惴不安,忐忑行事,主上可有交待,在外行走,该不吝宣讲我大宁新律事宜?你可有在职权范围内,做到自己该履职的东西?”


    毕衡苦着脸连连拱手,一副求告之态,“王将军,好久不见哈!我说了,我都有跟闾贤弟说过上意普及新律的事,只江州这片区落后封闭,他可能不太理解我的话,哎哟喂王将军,现在不是追究我履不履职的问题,现在是你们过了江,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做的问题,我跟你说……”


    一旁倾斜身体,侧着耳听的娄文宇咂摸着嘴巴,眼神往李雁身上看,虽然他王姨没说李雁到底什么身份,有什么重要,但从她的表情上看,这个李雁绝对来历特殊,且重要。


    非常重要!


    他悄悄绕到武弋鸣身边,见他正捧着江州衙署笔贴式记的会议录,边看眉头边扬的越高,等看到最后,直接倒抽出一口气的呛出一声惊叹,“他姥爷的,竟然这么有钱。”


    于是,娄文宇瞬间忘了自己刚要问的问题,一把扯过他手中的会议记录,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目光就停在最后一行数字上不动了。


    与会者九家,绅豪蒋氏、越氏、吴氏,三家各出一百万两,余下六家合计五百四十万两,共汇八百四十万两,恳请朝上应予以我本地乡绅,博陵崔氏家主崔闾,继任衙署新府台位。


    娄文宇低喃,“何止有钱呢?你看后面……”


    后面还粘着一个副页,显然是后补上去的记录,“……换帐新谈,崔老爷一举诈出九家财路另有文章,目前猜测,应当是有金山在手,并孤悬于海航线不知名小岛……”


    武弋鸣挠了挠脑袋,悄声与娄文宇商量,“我去审审?”


    金山啊~这些人手上竟然有金山,太好了,审出来,兵部那边再也不能以财政紧缺,扣他们的武器精甲更换保养费了,连将士们的四季衣裳都得用质量更好的细棉布。


    麻布太糙了,真不好穿。


    武弋鸣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去对那些人严刑逼供一番。


    奈何有娄文宇这个兼着他军中教谕的人在,有犯一点点违纪行为都给记一笔的人看着,他就像被套了嚼笼的马一样,行动受约束,头戴紧箍咒,不敢由着性子胡作非为。


    严明的北境军体内,领兵的将军只负责带兵冲锋打仗,与他齐平的,还掌管军纪军规的教谕,包括将军在内的所有人,吃穿住宿,言行举止,都得受这个教谕监督指正批评,但有错处,黄牌警告,红牌清退,人直接有专门的奏谕通道,能直达主上案前。


    这就导致,有很多野马似的将军,在很多事情上都深感有掣肘之感,然,军纪军规严明,想要继续在热爱的战场上驰骋,就得接受这种军事管理办法,是硬着头皮也要接受的制度。


    战时将军的指挥权高于一切,闲时教谕的管理可破万钧,相辅相成,到渐渐适应这种搭配后,许多将军才终于回过味来,有教谕的全方位管理,从吃喝拉撒,到军容军纪,包括最后的思想品宣教育,手底下的士兵别说稍有不满就哗变的举动,连争口角都得打一声报告来说,若还要武力相争,那就演武战上走一遭,真就是一种把人管的服帖听话的最有效红白脸方式。


    只这样一来,军纪严明受约束束缚的受益人竟出现了,那就是俘虏和犯罪嫌疑人,再不能由着胜方肆意拷问,严刑逼供了,当然,若遇紧急情况,可在教谕的监督下,施以小惩以达目地。


    武弋鸣眼巴巴的望着娄文宇,大个子糙汉一脸谄媚,搓手央求,“娄大人?文宇弟弟,兄弟们枕待兵部拨款,年节将至,各部吃紧,咱们若真弄回了银子,头一个得嘉奖的必是我们,你看,哥哥我都好些年没回北境了,儿子都快不认得爹了,弟弟,你宽容宽容,反正江州这地方也没有直属朝廷的官衙,咱们动他们一下下,你不说我不说,谁还能告发咱们呀?好不好,弟弟?”


    娄文宇叫他挎着肩膀摇的快要散架,忙一手肘将人拐开,冲着王听澜的背后努嘴,“你瞎啊?忘了还有谁在?”


    武弋鸣一下子卡了壳,懊恼的拍了拍脑袋,他不是瞎,他是一下子叫银子糊了眼,把这姑奶奶忘了。


    娄文宇趁此机会,小声问他,“李雁是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这么个人在?”


    武弋鸣粗矿的大掌在自己脑门上捋了捋,犹豫道,“她是主上从荆南接过来的孤女,放在帅府里,由我姑姑亲自教养,没说具体什么身份,我也没留意,她来的时候小小一只,瘦的巴掌大,我没注意她,原来竟长这样大了啊!”


    娄文宇好悬没叫他气死,指着他道,“你能不能对自己府上的人上点心?主上把你支出北境来守着这保川府,不是真叫你在外面流连忘返的,等姑姑下了位,你是要回去执掌帅府的,你……你就天天搁那练你的兵吧,以后帅府我全给你搬空了,看你拿什么养家置业,去去去,收拾你的兵,叫他们待命等着干活。”


    两人私底下没大没小惯了,或者说从北境出来的官,不论大小都没什么阶层概念,在做事与做人之间,他们分的很清楚,做事得有上下阶顺序,做人却能达到勾肩搭背的效果,这点不止让普通百姓士兵惊诧,更让那些当惯了上锋,拿架子拿乔的老官油子们险些痛批不成体统,奈何北境人身上,就有与他们行事很割裂的烙印在,可能得等新律再普及个二三十年,才会融合完这种风气。


    眼看李雁始终放不下戒心,王听澜便也不再强迫她接受自己,而是引了崔闾和毕衡,一起到了正嘀嘀咕咕说话的武弋鸣和娄文宇面前。


    崔闾本想避开,可王听澜丝毫没有介意他身份的意思,特别是在毕衡快速的将江州大小事交待了一遍之后,是直接伸手请他加入商讨后续事宜的态度,非常的诚恳,弄的崔闾都不好意思拒绝,当然,他本来也没真想拒绝。


    他想近距离的,亲身感受这些时代先锋者的言行举止,或能得到一些启发或救赎之念。


    等王听澜将他介绍给武、娄二人,没等崔闾拱手谦虚上两句话,手臂就同时被两人给把住了提到身前,两人四眼直冒星光,灼灼的盯着他上下打量,“滙渠崔闾?不是博陵崔闾?”


    毕衡从旁插口,试图将崔闾从二人魔掌中抢救出来,“都是,都一样。”


    二人长松一口气,依然把着人不放,目光热切热烈热忱,“崔先生……那八百多万两银子是你的晋升银,那金山……”


    那笔贴式记录上说了,就是眼前这小老头弄的一手诡计,把那几个当家人诈了个底掉。


    金山,这小老头就好比那金山……


    得巴结!


    好好巴结巴结!


    崔闾叫二人的态度整的懵逼又警惕,但看毕衡虽无奈却不着急的模样,就知道这二人大约性格如此,并也真心没感觉到他们的恶意轻鄙,更多的似有种被……呃,就跟小狗紧盯肉骨头的那种眼神,太炙热了。


    李雁跟后头不干了,本还缩后头不敢上前,一看崔闾叫人抓住了不放,立马张手冲了过来,嘴里还大叫着,“放开我爷爷,你们不许欺负他,不然……不然……不然我叫你们统统去生孩子。”


    几天下来,她可清楚生孩子几个字的威慑力了,并且深刻认知到自己有这能力,于是,为了能“救”爷爷脱困,她本能的祭出自己最大的杀手锏。


    王听澜又震惊又欣慰,上前轻轻拉住她,轻声道,“你别着急,他们没有欺负你爷爷。”


    说着抬头冲武、娄二人道,“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放开崔先生?”


    两人连忙松开崔闾,一个替他整理前襟,一个替他抹平下摆,殷勤备至到崔闾连连摆手,都拒绝不了这种热乎劲,只得尴尬而不失礼的站着承受了这份好意和殷切。


    毕衡挤眉弄眼,冲崔闾做口型,“男子汉大丈夫,也得为二两米折腰,嘿嘿,受着,这是你应得的尊重。”


    终于,二人自觉弥补了先前的冒失后,拎着笔贴式记录的东西上前请教,“崔先生……”


    第040章 第四十章


    崔闾原先还不知道朝廷对江州的整体布控是个什么章程, 对江对岸的兵防也不了解,只知道保川府是个实实在在专守江州的要道,然后这一切, 都从刚刚现身的将官身上,得到了解答。


    除了保川府,另还有荆南道, 禹县,以三面围江之势, 全线拱卫着江州府, 只前两个是州府枢纽,兵力最足,禹县是临江的一个渔村, 被江匪祸害的曾全县迁民过, 后东桑寇将这里做为登陆大宁的自由地, 动不动就伙同江匪一起上岸劫掠,当今震怒, 命兵部纠集神弩营,以北境兵为主,领荆南、保川两州兵力,埋了一波东桑寇和江匪,抢回了禹县的制控权,后以此为据点, 建火器营, 垒了手炮台,还专门在容易登陆区埋了一波雷火线。


    据说那雷火线只要触发一个点, 就跟炸响竹似的,轰的那叫一个欢腾, 只条件限制在晴天里,遇阴雨水多期,是没什么效果的,这时候更多的还是得看手炮台,有专门的掷炮手守着,引线拉完能扔出十几二十米远,炸的一片尘土飞扬。


    北境有一个专门研究火器的团队,由太上皇监督指导,专门研究火铳火炮的地方,只人才有限,一直也没什么进展,唯一能说的上有成果的,就是将□□的触发率提高了,哑雷减至三成左右。


    如此消耗,长年累月的,北境的财政便惠及不到其他州府,能不向朝廷伸手,就算是对当今执政的支持了,管其他地方再捉襟见肘,北境财务这块一直是与户部不搭嘎的,这就让守保川府的本家人非常为难,兵部户部总像是对小娘养的一样,所需饷银和装备支持,总排在其他州府后头,拿捏着他们身后有北境背景,那边不可能看自己孩子缺衣少食,便尽可能的借着这处薅北境羊毛,长年累积,保川就跟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次子般,明明也重要,却都以为他有依靠。


    武弋鸣苦,娄文宇苦,兵部户部那边天天叫苦,而北境作为当今本家驻地,偏又不能叫苦,于是只能在其他方面支持自家孩子,一力承担了火器研发,并辖下百姓生活生产所需,过的也叫一个水深火热。


    若非太上皇早年开发的那些来钱门路,北境指不定得穷成什么样呢,更别指望研究这个开发那个,能不给朝廷增加额外开支,就已经是对整个大宁天下的支持和奉献了。


    所以,当这些来自北境的将官,看到笔贴式记录的增税额,以及未知方位的金山,那可想而知的激动,根本压不住嘴角。


    朝廷手中也有金矿,奈何发展民生开销巨大,想强硬将世家豪族手中的金银矿收回,却屡遇各种阻挠和暴民起义,图谋一二十年,国库仍然空虚。


    当今就是在满朝有背景的大臣,屡次建议加收百姓课税的折子里,强硬的以盐引制度,勉力带携着这个新朝一路往前,是以,作为他背后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武氏族人,俱都盼着能天降横财,替他堵了这个入不敷出的窟窿。


    于是,崔闾就感受到了犹如上宾般的待遇,没有一点官民阶级观念,甚至坐谈的时候还差点被推进了上座,若非毕衡解围,崔闾都不知道该怎样委婉又不得罪人的应对,最后退而求其次的,被推座进左首位。


    如此客气礼遇,也是一点没想到的。


    崔闾后背心冒汗,只觉得肩上任务沉重,多双眼睛渴切注视,望着他许以期翼。


    武弋鸣搓手坦言,“崔先生,不瞒您说,年关将至,我军武备军资皆近短缺,实在很盼望着朝廷有进项,能充盈国库,让我等将士可舒心过年,哪怕刀山火海,只要崔先生能给指个方向,我定义不容辞的带兵前往。”


    这是指定要将海外金山握手里的意思。


    崔闾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沉吟道,“冬季海上行船风险巨增,那几家基本入了深秋就不大往海上去了,将军以及将军的属下将士们,平时基本没在船上呆过,怕是不能适应水上生活,冒然乘船去到那遥远的地方,怕是不妥……”


    那边只船难下水,可想而知的水上功夫是怎么样的蹩脚不足,别金山没找到,全船人覆没了才好,因此,崔闾在很真诚的劝阻他。


    娄文宇显然也想到了这处,与毕衡在旁边耳语了片刻,便望着崔闾道,“我北境有一支水军,人虽不多,但也常年在水中练习,崔先生觉得他们可有能往海上走的实力?”


    北境有条漠河,所有北境兵在演武练习中,都有一项泅水训练,后增了船上作战训练,除了没有实战过,阵势摆开也似模似样,瞧着挺厉害威武的。


    崔闾想了个婉转的提问,“那支水军可有经过江海风浪的演练?那浪头打出两三丈高的时候,可有能站稳的将士?”


    武弋鸣与娄文宇无奈的对视一眼,同时摇头,“没有,我们那河起不了大浪,只一些小颠簸而已。”是以没有机会体验急风骤浪的侵袭演练。


    崔闾便不吭声了,意思很明显,河上的所谓水军,驾驭不了江上海上的风浪,所以,暂时就别妄图那巨利了。


    看看实际的吧!


    被捆起来的几大当家人,在数名将士的看押下,终于熄了高炽的怒火,认清了被羁的现实,当再次与崔闾面对面后,再没有了先前要赖账的嚣张,只闭紧了嘴巴的沉默抵抗,半声不愿交待藏匿家财的地点。


    娄文宇从记录的增税银上,就看出了这些人兜里银钱的实力,奈何这些人从被抓到后,嘴就跟蚌壳一样的,一副杀剐随意的模样。


    他殷切的望向崔闾,拱手道,“崔先生与这几人应当有些交情,不如请代我们交流交流?”


    蒋、越、冯三人冷脸以对,嘴角甚至挑出一抹阴狠的弧度,特别是蒋老爷,再不复之前的谦卑,定定与崔闾直视半晌,后哑着嗓子道,“崔闾,你会后悔的。”


    崔闾望着他,眉心突然一跳,后背心突然沁出一股凉意,脑中悠然闪过一抹先前总觉得有违和之处。


    那云岩山周遭暗礁处处,行老了船的舵手基本不从那边过,却为何在不久前,会经过一条运奴船?


    还引了他家小五和侄儿前往一探?


    唰一声响动,崔闾直往蒋老爷面前走去,一把拎了他的衣襟,压抑着声的逼问,“你做了什么?”


    蒋老爷苍白的脸上漾出一个笑来,眼睛半眯老神在在,“狡兔三窟,事有两手,崔闾,你以为智珠在握,殊不知还有螳螂捕蝉呢!”


    冯承恩紧随其后,笑的狠戾,“这得多亏了崔老爷的至交好友张廉榷张大人啊!”


    越老爷接力,“区区二十万两白银,就叫他主动说出了你的底细,以及家小居住地,崔老爷,日后交友需得谨慎,呵呵!”


    张廉榷。


    崔闾面色瞬间变了,他知道张廉榷过府来就是为了钻营的,可当严府台倒了后,他自己也身陷孕痛反应,府城一片混乱,看着往日交情,崔闾仍让李雁替他除了胎包,后以为他会呆在医馆养身,见他房门紧闭,便只与毕衡着手眼前事务,没有去过问打扰他。


    竟是不知他何时与这些人勾搭上的。


    又或者说,这些从前不屑与张廉榷搭上线的豪绅,在有意的接近他,并许以重利,令他卖了自己。


    不知怎地,崔闾竟没有很生气,只是对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有些懊恼罢了。


    “那条运奴船是你们故意放过去的?”崔闾望着蒋老爷的眼睛问道。


    蒋老爷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微笑,“张大人只知你崔氏家底丰厚,却不知到底有多厚,衙署记录也是百年前的模糊账,可既然是世家谱上的名门,想必手中传承至今的东西当有不少稀罕物,甚至该有金钱也买不到的古物,崔老爷,我们总要找个知晓根底的人问问,您家子侄倒是好奇心甚重。”


    所以说,一心搞钱的人脑回路都基本一样,崔闾虽现在大方了,可按着从前的思维,遇到这几大豪绅,头一个想的,也是怎么将他们的家底起出来,然后倒置一下,这些人也一样的对他家家底好奇,想着起出一个百年世家家底,看看到底曾经壕成什么样。


    两方奇异的撞了思维,然后就看谁更道高一丈了。


    崔闾冷眼望着他们得意洋洋,等着看自己大惊失色样,突然就挑了嘴角笑了一声,轻轻松开蒋老爷的衣襟,还好意的替他抹平了,然后,用着不急不徐的声音道,“你们放在岸上的哨人,眼神俱不大好,一个个玩忽职守的,所以,本老爷就替你们教训收拾了他们。”


    说着,冲毕衡点了点头,毕衡立刻走到武弋鸣身边低声说了两句,然后就听武弋鸣对外面道,“去把河沟里用茅草掩埋的尸体拉出来。”


    他话音一落,那本还老神在在的几大当家齐齐变了脸色,惊疑不定的互相对眼,等一排九个哨人身体扭曲的被抬着,在帘外空地上排成一溜,几人才惊觉大事不好。


    崔闾探头往那几具尸体上看了看,悠尔扭头问蒋老爷,“他们身上的铜牌,当能直接往航船上探吧?”


    越老爷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你……你什么时候……”


    他们被抓时候的笃定,在这一刻全面瓦解,瞪着崔闾的眼神恨不得要吃了他。


    崔闾也定定的与他们直视,声音沉冷,“除了派船去诱骗我儿,你们还做了什么后手?蒋老爷,咱们之前谈的很好,你若清醒,就该知道怎么选择,江州不是你们的江州,它迟早是要回到朝廷手中的,如此,你们还要与我两败俱伤么?”


    夜入寂静无声处,人声皆无,半晌,蒋老爷开口,“张大人自告奋勇,领着我们的人去了滙渠县。”


    去做什么?


    他不说明白,崔闾也理会明白了。


    却在这时,江州三面水区上空,有九个方位的信号弹升了空,毕衡一下子蹦了起来,仰头朝上看,口中直呼,“他们找到了,他们找到了。”


    武弋鸣还懵着,就被毕衡一把拉了出去,指着九个方位的信号弹道,“快,快分小队往这九个方向去,那里一定是他们驻船区,韩崎那小子行啊,真的带人找到了。”


    娄文宇一把将还怔愣着的武弋鸣推醒,催他,“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招人分兵支援。”


    王听澜也从帐内出来,呼哨一声招了自己的马儿,纵身跃上马背道,“走,我领一路人,你们动作快点,机不可失。”


    几大当家终于急了,挣扎着冲正分兵的众人叫道,“我们说,我们配合,一切就按崔家主先前订的来。”


    崔闾面沉如水,招了陶小千上前,“点三百个帮众回滙渠去,若遇那几家人……杀!”


    陶小千脸色黢黑,眼中迸着杀气,握着新刀用力点头,“老爷放心,属下定保少爷少奶奶他们平安。”


    蒋老爷急促咽了下口水,冲着崔闾叫道,再无优哉游哉的胜者姿态,“崔家主,我们谈个条件……我保证不动您家小分毫,您……”


    崔闾冷脸打断他,“迟了,蒋老爷,言而无信者,终自毙于信任崩塌里,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却就在陶小千紧急招集帮众间,崔元逸快步从岸上奔了过来,声音尚算沉稳,只呼吸急促了些。


    他到得崔闾面前,一副不知所措样,喃喃低声道,“爹,儿子刚刚忘了说,来前儿子见张大人领着一群人往滙渠方向走,看那些人着装打扮,也不似衙门公差,儿子便派了个人跟着他们,见他们一路直往咱们家去,为防沣儿他们有危险,我把咱们家门前的织罗香点了。”


    崔闾愣了一下,突然就笑开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凭织罗香晕人的药力,门前三丈见方的地方,百人闻之即倒,除非来者上千,否则,家小有的是时间从后门往云岩山洞里撤。


    崔元逸还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药晕的人里,有他们县的县令大人,他之前担心小五和柏源二人,跟着吴方掉头就走,等走一半路后,才想起来还有重要事情没说,就又掉转回头来找崔闾,让吴方先领着人去追船。


    崔闾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夸道,“干的好,没事,别担心。”


    蒋老爷一直在关注着他们这边的举动,听见崔元逸跟崔闾的谈话后,只觉脑晕目眩,后悔不迭,一连声道,“崔家主,误会,误会,我们再谈谈,我们愿意出让一半海航分成,只盼您跟那位将军……”


    崔闾转过头来,定定的望着他,轻轻吐出几个字,“不,海航线上所有收益,自今起,全归大宁所有,蒋老爷,你还不明白么?你们已经没有资格再与我们谈条件了。”


    好好谈不谈,非得要等玩脱了再谈,届时谁还理你呢!


    呵!


    陶小千一时没了任务,便领着招集来的帮众继续去守码头,崔元逸想要再去追吴方,却被崔闾留了下来,让他去跟着毕衡观摩学习。


    等身边所有事安排妥当后,崔闾方觉身边似少了一人,左右转了一圈,问崔诚,“小雁儿呢?”


    方才心机交灼,屡次来往试探,竟一个没留意,就不见了她人影。


    崔诚也茫然的扭头,“刚还在眼跟前呢?老爷歇歇,奴去找一找。”


    都不用他找,在安静下来的码头上,李雁的声音尖厉非常,“我说了,就是她害我的,我才没有撒谎,你放开我,你这个坏人。”


    崔闾立刻大步往声源处走去,却在绕过一个帐角后,看见一女子正拉着李雁的手,怒目质问,“你就是撒谎了,你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么肯定是百灵害的你?是不是有人叫你这么说的?雁儿,百灵与你那样要好,处处让着你,有好东西都想着你,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污蔑她,你知不知道,她回去会受罚,甚至会死的。”


    李雁挣扎不休,却怎么也挣不脱她的手掌,一时眼眶通红,扁了嘴道,“我不需要污蔑她,我的宝宝会告诉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放开我,不然我真的要放宝宝咬你了。”


    正扯不开间,崔闾到了,一把将李雁拉了过来,挡在她身前,对上那人愤怒的眼睛,“请问您哪位?如何敢对雁儿这样?若有话说,刚在王将军面前为何不说?”


    几句话问完,他就看见了人的心虚样,瞬间便明白了什么,不禁冷笑一声,“看来是纪大人家里人?王将军竟没看好你?”


    纪臻捏着手努力平复心绪,她有见过崔闾坐上宾的待遇,知道他是自行至胜的关键,所以并不愿得罪他,好言解释,“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崔先生,我希望您能理解一个当长辈的心。”


    崔闾挡着抽泣不止的李雁,点头,“我理解。”


    纪臻刚松一口气,就又听崔闾道,“你操着长辈的心,却难道不是在欺雁儿没有长辈在此么?她若有长辈在此,你可敢当她长辈的面,如此质问她?”


    况且,她现在懵懂的跟孩童一般,你如此疾言厉色的吓她,这叫人怎么理解?


    纪臻哑了声,她特意留下,就是想趁王听澜不在的时候,先拿住了李雁逼问真实情况,她不愿意相信崔闾嘴里说的,有关于纪百灵的所做所为。


    崔闾看出了她的怀疑,冷哼一声道,“纪百灵就关在严修府上,你若不信,大可拿了毕大人手令入府一观?”


    怪不得纪百灵做起事来有恃无恐的,原来身后竟有如此护短之人。


    崔闾很生气,拉过李雁就走,吩咐左右道,“既然这边已经有人接管了,想必也用不着老夫了,崔诚,叫人套车,我们回内城休息吧!”


    毕衡正领着人打点江边突增的箭舟,忙着让帮众找些能干的仆妇烧火做饭,崔元逸跟着他听指挥,忙的陀螺般,就见崔闾怒气冲冲的领着李雁过来,那小姑娘眼里包着一汪泪,亦步亦趋的拽着他的衣角。


    他忙迎上去,“怎么了?”刚不还好好的么?


    崔闾深吸一口气,指了指不远处跟过来的纪臻,“纪百灵家里人,偷摸让小雁儿承认是她污蔑了纪百灵,把孩子吓的直哭,行了,这里反正也弄完了,该没我什么事了,我回城了。”


    说完一挥手,领着人就上了崔诚套好的马车。


    毕衡傻眼了!


    不是,你们北境人做事怎么这么缺呢?过河拆桥也不带这么快的,看把人气的。


    他大爷的,金山还想不想弄了?


    毕衡咬牙,“纪副将,您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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