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五十一章


    盐角子的事情一捅出来, 崔闾就知道自己的位子稳了。


    前面说了,江州不以田亩见长,整个府城的百姓, 有七成以上都是灶户,靠晒盐制盐来维持家用开销,真正地里刨食的普通农户, 基本集中在滙渠,以及周边几个小县镇上。


    而因着地域限制, 这里的官场仕途, 几无可容寒门出贵子的土壤,各县镇上的主官,虽都经了朝廷统一科举大考, 可若没有一颗与本县乡绅同流合污的心, 那张廉榷那样人的下场, 就是他们可以想见的明天。


    不与县上乡绅牵扯,连衙署内部人都不套交, 摆出一副拒与人有利益往来的样子,偏偏又做不到真正的清正廉洁,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全都得罪了,于是到最后,消失的都没有人在意。


    想要在江州这片土地上,滋润又不受排挤的, 在既能保证自身前途发展, 又要有守住家人财富的终极目标里,平衡各方关系, 套交官场派系,紧跟府城风向, 就成了县镇主官每旬一次碰头会的主要议题。


    晋升空间趋近于无,除非抛家舍业的往江对岸调,可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从零开始从头再来呢?况且江对岸的官场拿的都是朝廷统一的定俸,他们这边可是有卤敬的,在俸禄之外的高额进项,比对岸夏冬两季的冰敬炭敬,整整高出近十倍的卤敬,取晒盐场上泌出来的卤子之意。


    没有人能拒绝这份诱惑。


    因此,江州官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当是整个大宁各州府里,最团结最人心齐整的一处。


    新任府台上位,若没有能给予他们,与上届领导同等,或超出的福利待遇,恐怕想要真正握住这块地方,并顺利实施新政,响应大宁皇帝定制的所有律法,得至少有一段与各路地头蛇斗法的过程,这中间的行差踏错,都将决定江州今后的发展方向。


    像前一次动荡那样,倒退几十年,整的江州税务暴跌,累及朝廷户部财库,还是恢复后几大家协理期间,与朝廷继续阳奉阴违,亦或走出合乎皇帝心意的另一条路?


    就都在这一次主理江州府务的人选上了!


    是以,没有绝对的自信,智商和手腕,近乎无人敢来接手这块烫手山芋,至少在没有整合乱象前,那些老奸巨滑的世家人手,也不会轻易往这里派人,如此空挡期,又需要一个与各方不相干的人,集合出上面所列的所有优点,人选范围面就已经很窄了。


    毕衡只维持整顿一个府城,都耗了半多月,以及娄文宇带来的数千兵力支持,他都深感力所不及,若再换来个不通江州内情局势的,能再把刚稳定的局面给搅浑了也说不定,就更别提用最快的时间,把整个江州理顺,并迅速进入日常运转发展了。


    府城百姓半月不事生产,有底薄的人家已经吃不住亏空,上街市淘换日常用品和米粮了,倒是因为崔闾那一晚的散财之举,暂时没引起银钱上的恐慌,但日常生活上的影响,已经渐渐让百姓们开始焦虑,守着家门无工可做,更虑上加虑,也就毕衡常年因愁百姓民生,知道什么能安抚他们的情绪,让娄文宇从保川府拉了几船米面来,按平抑价出售,这才算是基本稳住了人心,没生出大乱来。


    可其他几个县镇呢?


    与几大家联通的党羽要不要清?要不要查?怎么查,查到哪步?内里的百姓民生问题怎么安抚?


    想想都头大,毕衡恨不能立刻将手上的府务交出去,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崔闾的官位,也在奏本里坚定的列出了推荐崔闾的理由。


    抛开举贤不避亲一说,他更欣赏的是崔闾身上的那种,适应时局随时应变的手段和能力,只要他想做,就没有他不能做的。


    是以,当崔闾抛出土改一事时,毕衡就立即修书一封,追着前头那张奏本,一起往京里送去了。


    以他对当今和那位的了解,哪怕他们仍对崔闾的世家背景忧虑,但关于推进新策进程,有助土改实施的实际推动者,都有可宽忍退让的余地。


    就算不能立刻以正江州府台位,也会给予代掌之权柄,但能将江州治理出实效,那这个代字就也可以去了。


    当今和那位在用人之策上,都没有卸磨杀驴的癖好,是以,他才这样高兴的要立刻把王听澜和娄文宇找来,准备将目前形势分说清楚后,全往崔闾手上移交,真是一日都不想再多管这烂摊子事了。


    崔闾被他请了座奉了茶,他这才将目光转向了立在门边上的崔仲浩,崔元逸他认得,崔仲浩却是第一次见,不免奇道,“这就是你家次子?那个走盐贩子家的女婿?”


    崔仲浩在大哥崔元逸的带领下,恭恭敬敬的给毕衡行礼,口中呐呐道,“是,学生崔仲浩,见过大人。”


    毕衡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尔后毫不避讳的冲着崔闾道,“你这次子……倒是差了元逸一截,听这意思,身上也有功名?”


    崔闾瞭了次子一眼,点头,“早年侥幸过了府试,背了个秀才身,一肚子锦绣文章,没个实际的,现今叫他在家管修宅院,亲历一番民生苦楚,如此,再若科考,倒也不至于落的一笔空中阁楼。”


    崔仲浩脸臊的痛苦,躬身将头埋的越来越低,崔元逸上前见礼,顺势替他解了围,“毕伯伯,二弟与二弟妹夫妻情深,侄儿可否请示,容他去与二弟妹说说话,也好安抚一下她,不至于太过慌乱,再生事端。”


    毕衡点头,却并不叫他领人去,而是冲着一旁自己的护卫道,“你带崔家二公子去看看,将孙氏一门单独隔出来,好让他们夫妻说说话。”实则也是放水,叫他们先通通气。


    崔闾望了眼次子,沉声道,“与你岳父先知会一声,获罪可大可小,就问他是愿意继续与我崔府有联姻之利,亦或是偏贪一时利的,与我崔氏为敌,嗯,若其冥顽不灵,你可将为父与毕大人的交情告知,让其好好思量思量。”


    倒是没说把自己将要得到的身份告诉给人,毕竟旨没到,一切都有变数。


    崔仲浩点了点头,望了眼被留下来的大哥,转身就跟上了那带路的护卫。


    毕衡将堂内的人都挥了出去,指着堂上的崔元逸叹道,“你养的好儿子,机智又果断,你都不能想到,他识破了怎样一桩秘谋,闾贤弟,你这是真后继有人啊!”


    崔元逸在他说话时,便一步步退着站立在了崔闾身边,等毕衡话落,忙谦虚道,“毕伯伯谬赞了,那只是碰巧而已。”


    崔闾扭头望了他一眼,转而对上毕衡的眼睛,疑惑道,“什么事?竟这样要紧?”


    竟然还扯上了秘谋二字。


    毕衡便拢着手遮挡住嘴唇道,“你绝对想不到,严修那老贼没死,还差点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被偷出江州。”


    崔闾眉头一跳,禁不住问道,“他没死?可我和雁儿清清楚楚听见的,纪百灵亲口说,她将严修砍了脑袋挂府门口上了。”


    那火烧火燎的时刻,崔闾一边要忙着去通知江上水匪突袭之变,一边要应付赶来搅缠的纪臻,听说严修被砍了时,连转道去府台门口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因为,就纪百灵那时的精神状态,他不觉得她会拿这事骗他。


    毕衡严肃的板着脸点头,“元逸不是被你派驻守在码头上么?纪臻她漏夜登船,非要立刻将纪百灵和秋三刀带出江州,元逸这孩子多留了个心眼,见他们抬了三副担架子上船,便跟驾船的舵手打了个招呼,等船行至江中心,船上飞来消息,说另一个被蒙了脸抬上船的,竟是奄奄一息的严修,人没死,就是被惊吓的失了语,神志混乱了。”


    崔元逸从旁补充,“实是爹的脚伤受的冤,儿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对爹动的手,这才稍稍留意了一下,并没能想到,里面竟然裹了个严修。”


    毕衡跟着道,“元逸机警,在发现那人是严修后,就派了箭舟去贴着江心,在那舵手的帮助下,又把人偷了回来,等船过了岸,那边才发现人没了,可惜没有元逸侄儿的渡船手令,她们也催不动人过来夺人,那老贼就落我们手上了。”


    崔元逸道,“经过这些日子的治疗,他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崔闾挑眉,就听毕衡道,“纪百灵那日挥刀砍的确实是他,可他那个老管家,不顾生死的扑了过去,用一颗脑袋替了他,倒下的身子盖住了那老贼,外加纪百灵那时精神受挫,思维混乱,看刀上沾了血,有人头滚至脚下,也不拂开遮面的长头发看看,就令人将头挂上了梁,然后,就冲着你去炫耀她的战果了。”


    崔元逸接过话头,轻声道,“据严修交待,纪臻将人拉回了严府,准备去找秋三刀说话,结果,在交叠的两具身体上,扒出了吓的失了声的严修,这时纪百灵都还没回过神来,呆呆的望着严修问他是谁?纪臻当时就叫人将他拿了,搂着纪百灵的身体说,她有办法替她脱罪了。”


    毕衡神色复杂道,“北境那边,有一项专门针对精神病患宽免的条律,就是这类脑子不正常的人,若做出什么伤害他人的事,只要不涉及性命或极恶后果的,都可免于一死,只多会被关进一处院子,再不得出罢了。”


    他一听就知道纪臻在打什么主意了,只要把严修带回去,证实纪百灵在砍人的那一瞬间,脑子错乱,精神失常,就纪百灵的罪责,她就能免罚了。


    因为精神失常害了小姐妹,那就是无心之失,且就目前看来,并未造成大恶果,还间接收回了江州的管控权,如此一折抵,她简直可以顺利脱罪了。


    至于秋三刀,纪臻那边也给了安抚,承诺只要渡过这一劫,就让两人成婚,如此一来,秋三刀的怨气也压住了,并还能帮纪百灵佐证。


    若非精神失常,她又怎会伤了他?都是因为一而再的愧疚心,又受了幼王蛊的锥心之痛,才让她作出与行为相悖之事。


    很明显的潜台词,我是不小心害了小姐妹的,但李雁却是用幼王蛊狠狠的报复回来了,她害她损了十年青春,老了十岁啊!


    完美的就将伤害方的身份,转成了受害者,别说治罪,都有可能招来一顿同情安抚了。


    毕衡拍桌后怕,“真要叫那两个女人把人偷出去了,我就惨了,她们没有一个想带老夫一同把责任踢了的,届时,我可成了替她们顶锅之人,哼,太可恶了,差点就叫她们得逞了。”


    崔闾斜眼看他,意思不言而喻,直看的毕衡脸红,“知道了知道,回头老夫亲自给李雁道歉,敬茶摆宴,叫姑奶奶,行不行?”


    崔元逸跟后头道,“严修要求保下他肚里的孩子,并且交由他独子抚养,如此,他便将几家在海上的盐运中转□□出来。”


    老管家的舍命相护,到底还是打动了严修,又想到独子的身体赢弱,此生可能真就没有个孩子了,严修只能向现实妥协,决定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而那几家人也不知道他还活着,眼线看见了吊在府门前的脑袋,又亲耳听见纪百灵大笑着喊出口的名字,如此,他们都还在负隅顽抗,都想用手中最后一道保障,谈个好价钱。


    毕衡搓着手,靠近崔闾,“因为王将军跟纪臻的关系,这严修叫我们藏起来了,没告诉她跟武将军,闾卿啊,为兄是这么想的……”


    崔元逸在码头那边,整合了缴获的海船,手上又有熟悉水道的漕运人,只要在不惹人眼的情况下,趁夜放几艘船出去。


    毕衡挤挤眼睛,“为兄绝对不是贪没属于国库的缴银,只是闾贤弟,你知道为兄的,此生就一个理想,修渠引水,若早有银子,那工程早开了,你说,有如此好的优势,咱们私寐一点下来,也不多,就那盐运中转口里的存银,咱先拉一批藏着,好不好?”


    别说他眼馋那处的银子,崔家的小五也眼馋着呢!


    在知道爹和大哥二哥全去了府城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心痒,叫了林力夫,撇开了崔柏源,带着从家里挑出来的,能与他性命相交的几个护院,一起把栓在浅滩处的船给开了出去。


    目标直指那几处海航补给码头,也就是严修口中的盐运中转口。


    退一万步讲,上面就算没有银钱,有海盐也行,盐比钱也就只差了一道手续而已。


    崔季康带着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又偷偷跑了。


    誓要捷足先登!


    第052章 第五十二章


    到王听澜跟娄文宇进门, 几人刚把能通气的通完,借喝茶的动作,掩了各人面色。


    毕衡到底心虚, 缓了几刻才敢迎上王、娄二人的眼神,他手里明明捏着王炸,却叫这二人陀螺似的忙了半拉月, 关键是还没忙出成效来,虽有想提携崔闾, 逼二人正视其能力的用意, 只到底有些辜负当初在北境历练时,他们给予自己的照看,显出自己白眼狼的属性。


    奈何此次筹谋, 关乎他身后整个和州的发展前景, 他除了看中崔闾的能力, 还有江州这片搂金的能力,他占着这等天时地利, 如果还要慢半拍的给那些后手的世家豪族让位,回头想起来,自己都得抽自己两巴掌。


    江州局势已经被打散了,不管上意之前的打算是怎么的,都也拦不住会有人往这处伸手,只看朝廷这次能不能握住主动权罢了, 这也是他在奏本里替崔闾备书的优势之一。


    前次是中央派发一府之主, 天降个主官与本地盘踞了百年的势力对打,在搞不清深浅上, 败退让步情由可原,可这次他推的崔闾, 优势之一就是其本人,整族都据江州百年有余,故交“遍地”,有能力有脑子,关键是他还有一颗顺意朝廷新政的心,如此样人,舍他其谁?


    只要立住了他,那之后各方势力往这边伸手的前提,就是得经过他同意,上意常说水至清则无鱼,可里面到底游了几条鱼,一直都难以拿捏,毕衡深信,那些外鱼想进来吃食,就崔闾的能力,必定能摸的清清楚楚。


    他清楚了,朝廷那边自然也清楚了,再想捉某些人的尾巴,就再用不着头疼了。


    当然,有时候也有些认死理,不近人情,就比如,他刚提议的,先派遣先行船,去捞一笔财物私藏下来,结果人崔闾不干,非但不干,还批了他一句,“毕公,金钱迷人眼,望警惕,请自律。”


    他要不了解他,以为他要过河拆桥。


    哦,我刚力挺你上位,这会儿求你件顺手就能办的小事,你就搁这推三阻四的,还想不想今后官途顺遂了?况且,那官位还没真正落实下来呢!


    但毕衡了解他,知道这纯粹就是个提醒,好意而婉转的叫他莫急,莫在此时行差踏错,落人口舌。


    他叹了一声气,压了压崔闾的肩膀,确实,他有些被江州地面上起出来的金银,震撼到了,总想着若只薅其九牛一毛来,也够他整个和州上下一年的嚼用了,甚至还能发展发展民生工事,只到底会惹上些腥臊,于之后长远不利。


    和州好不容易在他几十年的求告里,有了边关要塞,可往西通商淘金的大饼子,再不能又因为他的失利,而消失在皇帝堆积如山的案头。


    大宁版图那样大,州府县镇那么多,每个主官都恨不能天天长在皇帝案上,他能把落了灰的和州提上岸,已经惹了多少人眼红,个个盯着他此次的功劳,就等着一步行差好撕巴了他。


    不是真正的友人,又在这提官的关节点上,很大可能就顺水推舟同意了他的监守自盗,那之后的事情,有了这个把柄,恐怕将失去控制。


    毕衡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有些尴尬的冲崔元逸点了点头,示意他上前道,“去给两位大人倒茶,你自己也捡个地方坐。”


    崔闾不同意是对的,只要把他推上去,自己很不必急于一时,他就是他摆在江州最大的财富。


    想通这一节,毕衡也就收了心,不再纠结那几处盐运中转口里的东西,转而招呼起了王、娄二人。


    有仆从服侍,却用崔元逸上前,也旨在告诉王、娄两位,这都是他此次入江州,为他们招揽的自己人。


    王听澜和娄文宇被让了上座,在对上崔元逸时,脸色也是温和亲善的。


    若非崔元逸,二人往京里的奏本都不知道怎么描画,好赖南沽口藏金点,和其他两处晒盐场,以及被查获的私盐贩子,贩卖私盐的手段等,都让二人挽了些颜面回来,有东西能交差了。


    王听澜一伸手也道,“不用你伺候,崔大公子不用拘谨,坐吧!”


    娄文宇近些日子常跟崔元逸套交,他在北境的教育体系下,也没有高人一等的自觉,因着年纪比崔元逸小了两岁,就很亲热的管崔元逸叫哥,挨着他坐下道,“元逸哥,我们将军问能不能每日多放两条船过去?保川府那边商贸繁荣,那商会的人都围了将军府好几日,要我们将军尽快把船道疏通完,好叫他们入江这边来,先把生意招子立起来。”


    保川府本来就是好几州的交通枢纽,里面有一个大集,就是给各州商贾用来中转货品交易的,武弋鸣把关卡一关,不许人员进出,那滞留在内的商贾本来还焦急冒火,怕压在手中的货物损失了,结果江上就有船在往保川府这边飘了。


    先是少量的粮油,都取的官家储备仓里的,再后头就开始有将军府僚属,带着人在市面上收购采买。


    都是千年的狐狸,这风向还有谁不懂的?


    整个保川府内的商贾全炸了锅,再也不要求放关卡叫他们出去了,鼓动商会代表往将军府去谈判,要求扩展船道,叫他们先近水楼台的过去捞一笔,若能趁机占几处铺子宅院,那真是海赚大了。


    是以,武弋鸣脑袋天天抽疼,望着江上每日不过五艘的漕船,唉声叹气,他们这边多年的禁渔期,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船能过江入海了,几块不成样的小舢板,一溜用来勘察敌情的箭舟,管什么用?就问能管什么用?


    运不了货物,站不住想要过去的人,蚂蚁搬家似的一趟趟来吧,又算不回成本,所以,就目前最划算便利的,就是租用漕船,有财大气粗的,甚至喊价要直接买。


    不买不行,现造也来不及啊!


    都想吃头一波利,就看谁的手脚更快了。


    娄文宇近日的主要工作,就是跟着崔元逸,每天往漕船上看,眼神又不自觉的往海那边盯,他很清楚,保川府的商贾盯的何止一个江州?不过是想通过这个跳板,去盯海路。


    崔元逸很谦逊,尽管被一个大官叫哥,脸上也没有自傲自得感,半曲着身体弯腰道,“娄大人,非是学生不同意,而是江州这块地上,本来存续的商贾人家,就是有数的,相信您也摸查出来了,就是受牵连倒上几家,但原有的商业模式,不说好吧,也保着江州百姓们的日常,学生也知道保川府那边定然良商有德,知道公平竞争,可若放任他们一涌而入,江州内里的商业模式,会崩溃的,就算后续得到重整,那这中间受到伤害的,必然会是全州百姓,他们经不起这样的商业倾覆,是以,请大人给他们一些适应时间,让他们逐渐接受外来商贾的冲击力,不至于惹出慌乱来。”


    其实还有一点,就是崔闾要他紧缩漕船的最大目地,防窜保川府内各世家人脉往江州浸入的动作,这个特殊时期,宁可得罪人,不可给人钻空子。


    娄文宇低声保证,“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家将军用他性命担保,能保证放进来的商家背后,都是清白可靠,有根底可查的,你放心,江州之事咱们都清楚该防什么,上意摆在那,咱肯定不能徇私,但在这之间,稍微通容一二,元逸哥哎,你是不知道,这里面的人情事故……我家将军是真没折,不然也不会一天三封信的来,我也是没招啦!”


    崔元逸听懂了,意思就是说,武弋鸣那边筛出了一批亲北境亲己方的商贾人家,想借着他的梯子来咬第一块肉。


    两人声音也不低,王听澜埋头喝茶,其实耳朵也竖着在听,年纪到她这份上,身后多少都顾着些人情脉胳,万一哪天退了后,有个什么麻烦事,也能有个香火情可讲,这里面的弯弯绕,既是无奈,更是常情,也是人存于世不得不面对的世俗。


    两人其实完全可以用官身压人,逼迫崔家这父子俩交出漕运统管权,可真如此干了,那这江州之事,无论商事发展,还是民生整顿,亦或重塑官衙,一切的一切,都将是竭泽而渔之举,没有人能预估秩序崩塌后的情况。


    说白了,他们都是外来入侵者,虽有大宁这个统一的皇旗在,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和原有生态体系,都已经形成了闭环,你可以一点点的从边角往内渗,温水煮青蛙改变它,但起猛火灼烫,跟直接颠覆重塑无异,朝廷上意追稳,一直求的是不伤民动财之上,能平和的接管到手。


    他们已经把江州官体搅乱了,若此时再以强硬手段,征伐本地绅族原有财路势力,换谁都得跟他们玩命,那沉在江底的尸体,可刚刚打捞完,是已经不想有第二次的战事了。


    漕运码头,现在就是整个江州的风向标,那些手握商铺宅院,和部分海运财道的,若发现他们对漕上人动手,那指定能惊的他们立刻联手反扑保命护财。


    狡兔死走狗烹,也没有这么快烹的,多让人心寒胆颤呐!


    那跟后面持观望态度的,谁还敢跟他们抛媚眼,求合作呢!


    是以,他们只能跟人商量,并且官架子都不敢摆一点,不能让人有被逼迫,受居高临下之辱之感。


    崔元逸将眼神投向了他爹,显然,这样的商谈已不止一次,他已经没话与娄文宇回了,再坚持下去,那就不是坚守原则,而是要得罪人了。


    娄文宇他们也知道,最终能作主拍板的,是崔闾,他与崔元逸的套交,就是摆明了己方这边的态度,求合作求发展,求成一根绳上的蚂蚱。


    崔闾捏着手上的茶盏,只问了一个问题,“纪大人在将人带走之前,可有透露过,小纪大人的精神问题?还有秋统领的伤势,我可记得,他说要与小纪大人不死不休的,他被接走时,对纪大人的态度如何?”


    王听澜愣了一下,娄文宇则目露疑惑,毕衡却是抚着下颔,懂了崔闾的用意。


    他是一点没放下过,要按死纪家的心呐!


    也是,纪家若在这之后,仍能扎根在北境官体内,他这边实在是会过的稍显寝食难安了些,而且,听说他有意送第五子去北境谋发展,有纪府立在那里,很难保证他那小儿子,能在北境不受伤害和为难。


    这是属于大家长的长远谋划,他只能用钦佩表示支持。


    毕衡咳了一声,“秋统领那样爱重小纪大人,纪家若能说动秋家,合了二人婚事,那这两边的账当是可以了结的,毕竟,纪、秋两府也是老交情了,祖上都带着从龙之功,门当户对的。”


    王听澜脸上尴尬一闪而过,为之前暗中庇护纪臻一举感到羞惭,但她也没回避崔闾的提问,而是诚恳道,“走前我去见过百……小纪,观她眼中神色,确有癫狂之症,想来是符合精神有异一说的,只回了北境后,还需医师评定,至于跟三刀的婚事,这个目前还说不好。”


    崔闾目露失望,看向王听澜,“您二人来前,我细问过毕大人,他竟说北境里有一条免罪令,是专门针对精神症患的,王大人,纪家若执意让小纪大人患上这种病症,那是不是就表明,她此次江州之行,罪可解,祸可免,连罚也不用罚了?”


    谈话的艺术,就在于随时得给己方留余地,明明是毕衡主动谈及的北境律法,以及严修存活一事,但到了崔闾这里,就转变了方位,成了是他主动询问,毕衡被动回答,如此,就能暂将严修的存在隐下,后面再视情况,要不要将之暴露出来,告诉王、娄二人,他的存在。


    可以这么说,王、娄,其中包括武弋鸣在内,想不想尽快在江州之事上取得成效,就看他们对待纪家处置的态度上了,否则这个功,崔闾不会带他们分润一星半点。


    就是联名具保他的恩情在,他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让步,让长子捏紧了漕船入江令,为的就是可以有随机应变,可商谈的资本在。


    瞧,现在就是体现他手中资本的时候了。


    崔仲浩默默的跟着护卫,回到了议事堂门口,但他没让护卫出声,自己站在门口,贴着边的,听着堂内一言一语,一举一动。


    他发现,他爹竟然在这些高官显贵们面前,丝毫不怵,并显得那样游刃有余,而随着他爹的声音起落,那坐上的高官,脸色阴晴几变,眼神交叉来回,却无一人敢端着官架子,驳斥他爹这简直堪称以下犯上之举。


    崔仲浩按着狂跳的心,眼神热切的盯向他爹,头一次生出,原来他爹竟有比县老爷,更魁伟高大的英姿气场,有比肩京畿大官的派头。


    这就是他以往梦幻里的场景,不过都是作的自己有如此地位气势,和煊赫派头样,没有真实场景里的人,会是他爹,他那个活了四十多年,被他认为庸碌无为的父亲。


    崔仲浩边看边恍惚,觉得一切都在做梦,他没有进府城,妻子没有因贩盐角子被抓,他还忙碌在家族里的俗物上。


    “二人大人,非崔某咄咄逼人,而是这件事,关乎到我们今后的合作上,甘蔗没有两头甜,你们应当懂取舍之道,崔某其他事都可以让步,唯独这纪府,不看到她们得到应有的惩处,那与我与李雁姑娘而言,就是不公,若国法不公,又何谈以后在治理江州府务上?……私以为,新律里的这个精神免役免责条款,不妥,亦非常具有人为可操作空间,实不能让人理解与认可,若遇奸恶之人用此条款,你们当以什么标准鉴别?只要医者是人,人就有被买通之漏洞,这所谓的精神宽赦法,就不能用,且不合适宜,崔某愚见,真若有人患了此症,倒不如给予人道消亡的好,也免得他们长久遭遇苦痛……。”


    在确定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地位后,崔闾也就有了强硬谈判的资本,与之前避而不谈,和连问责都显得逾矩样,形式立倒。


    有了上桌吃饭的资本,他现在有的是底气,来通过自己的手段气势,逼亲纪方给出承诺,明确表态。


    王听澜没料崔闾突然这样强硬,之前明明一副由他们作主的模样,现在一开口,竟就是要把人弄死正法的坚定。


    可见,这不是他一时的兴起,而是一早就有的念头。


    纪百灵是真把人得罪死了,连个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王听澜一时没了声,脸上也是为难样,娄文宇倒还好,没有太多顾虑和人情方面的考量,他们府和纪府可没过命交情,倒也犯不着为此与崔闾交恶,因而倒说了句公道话,“小纪大人行事确实欠妥,有罪自然当罚,无论精神有什么问题,该惩处的就该按律惩处。”


    毕衡斜眼望向王听澜,从鼻孔里出气,“王将军,你一向为官清正,主上能叫你来寻李雁,可你进了江州后,都在做什么?有把李雁归拢翼下照料么?倒不如我闾贤弟上心。”


    王听澜脸色变了,其实非是她不愿归拢李雁,实是那丫头对她充满防备,根本不叫她近身,她没法子,只得先与武弋鸣接手江州乱局,想着先将府城这边的事拢清了,归顺了,如此也不枉白来一趟江州,主上那边只交待她找到李雁,将人带回,现在人找到了,可因江州生变,她们都滞留在了这里,在知道李雁周身安全的情况下,她不免就疏忽了,没有亲自把人接到身边来的打算。


    毕衡继续戳人肺管子,“因为李雁的身份敏感,你怕招人话柄,说有刻意巴结之意,可是王将军,有时候避嫌太过,也是一种错,主上能点了你来,就是因为你的身份合适,而你现在的作为,不够有失主上信重,回头……你要怎么向主上请罪?”


    他自己为了请罪之事,急的一头白毛汗,现在猛然发现还有人竟然比他还倒霉,好好的差事叫她办的糟糕无比,一时间都有些幸灾乐祸了。


    王听澜握紧了手,深吸一口气,眼神落在崔闾脸上,沉声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李雁的意思?是一定要让小纪大人赔命么?”


    崔闾轻轻拨动茶盖,拂去上面的茶沫,顿了一息功夫后,开口,“我想王将军理解错了,不是我们一定要她赔命,而是她在没有家世外力的干预下,应当按什么律处置,包括后来的纪臻纪大人,枉顾国法,包庇亲属,更欲行舞弊骗君之事,累罪相加,崔某就想问问,依北境一视同仁之政,她该论什么罪?以及整个纪氏教女无方,又该获什么罪?”


    娄文宇听着直拿眼频频望向崔闾,这才体味出来,人家哪是要置纪百灵死罪啊,人家整体剑锋所指着的,是整个纪府,那话很明白了,纪府应该为此次江州之祸,担负教女无方之罪,无论纪百灵后面受了什么惩罚,纪府都别想用弃车保帅一招,保存实力。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样的,一人生祸,全族连坐。


    王听澜有些生怒,觉得崔闾有些挟功待报了,可多年行事准则,叫她冷静的思考了起来,觉得依前次与崔闾打交道的观察来看,若非事出有因,这人绝不会转变的这样强硬,中间肯定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情。


    崔闾见王听澜没有发怒,而是低头思索了起来,便与毕衡对了个眼神,王听澜到底没有被人情往来裹挟,有自己公正处事的原则,肯低头,懂克制,亦能压制住自己的脾气,这对于一个高位者来说,就已经是个难得的好品质了。


    毕衡冲外头护卫打了个手势,那人很快离开,崔闾对着王听澜道,“王将军,崔某希望您见完这个人后,能公正的对此次事件做个评判,对于纪府,对于我崔某人,对于李雁,都有一个公平公正的对待。”


    王听澜点头,坐正身体后,将脊梁挺的直直的,“对不住,是我义气用事了,我答应你,若纪府正犯了你所有指控的罪名,我将如实禀告主上,并不掺入自己个人感情的,给予公正严明的建议。”


    崔闾拱手,“王将军果然高义,巾帼不让须眉,如此,崔某便放心了。”


    说完,就听见那离开的护卫回来了,身后一副担架上,担进来个人,却是腹胀如球似的严修,整个人看着似乎只剩了一口气在,迷迷瞪瞪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王听澜和娄文宇惊的站了起来,指着他道,“这……这……这不是严修么?”


    崔闾跟后头起身,慢慢踱到他们身边,点头,“是他,而且是差点被偷运出江州的证人。”


    王听澜不解,毕衡就跟旁边一通说,什么欲用精神类病症脱罪说,什么欲用此人栽赃陷害说,什么欲独占他口中的海航线之说,反正,主打一个帮着崔闾钉死纪家罪状的事。


    哪怕王听澜一开始不信,可随着毕衡说一句,严修跟着点一次头的样子,展现在眼前后,她也不得不相信,纪臻是真的辜负了她的信任,竟如此背后捅刀,差点让她也成了纪百灵脱罪的帮凶。


    她脸色非常不好,都没意识到有了严修后,他们在江州的工作,将大幅度推进,那久寻不到的藏金点,与盐运中转口,也近在咫尺。


    娄文宇倒是反应了过来,欣喜的上前把住严修的肩膀,连声发问,“严大人,那几家的事情你都知道吧?你也不想就这么死了吧?他们推你出来当替罪羊,你就不想报复回去?严大人,只要你配合,本官保你……保你独子无忧……”


    严修捧着肚子,头晕眼花的望着他,却根本不认识他,仰着脸找熟人,一眼定在了崔闾脸上,嗬嗬的从喉咙里发出气泡音,“崔……崔闾……崔闾……”


    崔闾低头,对上他的眼睛,道,“崔某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严大人,你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信我!”


    严修闭了闭眼睛,点了点头,他不信不行,正如崔闾所说,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王听澜终于从被好友背刺的伤心中回神,眸色复杂的望着崔闾,终于将眼神落在了严修身上,话却是冲着崔闾说的,“本官答应你,主上面前,定不与她家讲半分私情,如实陈述纪家姑侄在江州所为,不参与你与她们尔后的所有争斗,本官以几十年的官声和人格担保,崔闾,你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


    崔闾知道她现在有些憋气,就也不出声的拱了拱手,接替严修的声音道,“他嘴里的东西,我这长子已经套的差不多了,几处藏金点,以及海运中转口位置也打听了出来,你们看安排些什么人,一起过去看看?”


    娄文宇兴奋的眼睛发亮,摩拳擦掌,“崔先生,可否容我等回保川府商议商议?另外,这漕船之事……”


    崔闾看了他一眼,提醒道,“旨未下,帝手未伸,你们先尝了头茬食,可合适?娄大人,非崔某不讲人情,而是这里面的事,手伸太长,会被剁的,你们最好还是往家里去信,看看家里意见吧!放心,在你们家里没回信之前,江上水路,我必不放进一个手,保你们不被人捷足先登。”


    娄文宇跟王听澜对了一眼,双双点头,“那多谢崔先生了,我们立刻回去送信。”


    崔闾拦了一下,道,“可以先让武将军那边拟人名了,反正一时半会都过不得江,他若被一直围着,事办不成,还容易得罪人,不如就让他先着手排查人选,做些动作出来安抚人心,好叫那些商贾知道,我们这边并非全无动作,给些希望人家……”


    娄文宇听懂了,连忙冲着崔闾深深一辑,“多谢崔先生提点,很替我家将军解了燃眉之急,多谢!”


    从报名登记,到排查背调各人身后势力,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理不清,而这个时间差,就是用来缓解武将军那边的压力的,好不叫他被人逼的太过,生出脑抽之举。


    比如,再来一次舢板连桥。


    话说完,事说定,一行人便要出了议厅,待看到缩在门边上的崔仲浩,崔闾才想起,还有那倒霉的亲家一事没解决呢!


    忙冲着王、娄二人道,“两位大人,崔某想与我那掺了私盐股子的亲家说说话。”


    二人很懂这里面的人情事故,忙摆了摆手道,“这事崔先生跟毕大人商量就好,私盐贩子归他审。”


    毕衡呵呵上前,一副老好人样,揽着崔闾道,“走走,不就一个倒霉亲家么?不防事,你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崔闾就冷哼了一声,斜眼刺他,“我说放了他们,你愿意?”


    毕衡被噎了一下,讪讪的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屈解啊!”


    崔闾不甩他,冲着次子道,“带路,我去瞧瞧你岳父他们。”


    孙氏一家人见过了女婿,才刚安了一会儿心,就迎见了崔大老爷过来,身后跟着毕总督,以及一溜执刀的护卫。


    孙氏当家人,也就是老二的岳父立刻上前与崔闾见礼,“崔兄啊,这……这……您可要帮我们一帮,搭把手啊!”


    崔闾也不寒暄,而是直接张嘴就问,“我家二儿媳那私房银子,是算借啊,还是算投?”


    孙老爷愣了一下,他儿子,也就是孙氏的兄长,刚张嘴道,“她自己要挣那份钱,当然算……”


    孙氏缩在娘跟嫂子身后,臊的脸都不敢抬,捂脸正哭,就听她爹孙老爷一巴掌抽了她大哥一嘴巴,“你胡咧咧什么?你妹妹那点私房银子能管什么用?当然算借,就是因为你一时不凑手,非要挪她那点银子用,没出息的东西,滚一边呆着去。”


    崔闾目露赞赏,与孙老爷点头,“既如此,我这边就有数了,你放心在这住两天,等其他人交待了,就可以回去了。”


    孙老爷看着替他压阵的毕衡,又想起女婿来时遮遮掩掩的口风,一时紧张的直咽口水,低声道,“他们几家恐怕会咬死了不肯说,亲家,咱们一家人也不说虚的,我给你透个底,角子汇钱,盐在海口,有盐有角子,东山不愁起,您能明白么?”


    崔闾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他,点点他,笑言,“孙老兄一向识时务,这次风向看的也不错,放心,你能信了我,我必不叫你吃亏,回头的处置章程,我让仲浩递给你,你看后没异议,签了字就可以带上家小回府了。”


    孙老爷瞬间高兴了起来,只崔仲浩在替他肉疼,心道,我爹拟的章程,是要你家财呢!田啊地啊的,可看你到时候哭吧!


    崔闾转身就去了另一套院子,内里关押的盐贩子人家,果然如孙老爷说的那样,咬死了一问三不知,再问是不知死活了。


    滚刀肉样,叫人恨不能一刀子给刀了了事。


    崔闾也不与他们纠缠,站门口就说了一句话,“海盐中转口,所有存盐即将封存为国有,你们手里的盐角子,呵,废纸一张,若抵死不坦白,不配合,那之后的总账,大家也别怪崔某不讲情面了,那几大当家的下场,各位当有所耳闻,再厉害的骨头都啃了,你们……?呵呵,负隅顽抗什么呢?当真以为崔某拿你们没法子可想了?哼!”


    崔元逸从手里套出个册子,里面全是严修吐出来的线路情况,他也不高声宣读,就字字句句清晰缓慢的,将这些人的依仗,全给炸了出来。


    两人都不知道,这边还在用海盐中转口里的东西,要挟这些私盐贩子,要他们手里的银子和地,结果,远在海上的另一端,他们的好儿子,好弟弟,已经带着他的船,登上了一处海盐中转口。


    抄底抄了个结结实实,和这边的时间差卡的严丝合缝。


    就很难说得清,是不是有监守自盗之嫌!


    不大的孤岛,崔季康带着人来回碾了一遍,连住人的屋顶上,都压着晒好装袋的海盐,住里面的全都是瘦小干巴的罪民,瑟缩的躲墙根底下,望着脸越来越黑的崔季康。


    林力夫来回搜了五六遍,气喘嘘嘘的跑来道,“没有,五少爷,这里除了盐,一角子金银都没有啊!”


    崔季康摇头,“不可能,人之将死,保命的话不可能有假,要么有人先我们一步,把东西运走了,要么就是我们没找到,再找。”


    林力夫只得认命的带人带去搜寻。


    这处小岛连看守不足百人,有九成人都是干巴瘦的晒盐工,他们登岛后只打杀了几个看岛者,其他人就都跪了。


    也是线路隐秘,就觉得没必要放太多武力在这里,临时中转,只要来接货时带足了人手就行,平时基本没人来,倒叫他们捡了漏。


    崔季康不信邪,当然也不信自己运道背,领着人一寸地一寸地的敲,终于在盐场晒卤池底,起出了二十几箱金银,以及各种名贵宝石各两三箱。


    这就导致什么了呢?


    导致后头由崔元逸,娄文宇,以及非要跟着出海,看奇观的毕衡他们,一连扑了几处空,明明按着严修给的航线图找着的小岛中转口,结果发现,竟每每落人后的,被人抢先了一步,搞得颗粒无收,气翻了一船人。


    而崔季康正享受着丰收的喜悦,完全不知道,他大哥正领着人,黑着脸跟后头苦追。


    他美滋滋的躺在甲板上晒太阳,想着回去要怎么样找老爹要奖励,最好能将柏源哥换成元池哥,还有这林力夫,也深得他意。


    就听林力夫的声音陡然拔高,“五少爷,前面好像有一艘海贼船,正朝我们这冲过来,我们要不要转道避一避?”


    最后一处的藏金点,离东桑岛很近,林力夫的意思是先回去,将起获的东西搬下船,另寻了日子再来,但崔季康知道,回去后被他爹发现,他就再没有出来的可能了,因此,是执意要一并起出来带走,哪怕有可能遭遇东桑海寇,他可不带一点虚的。


    “哪呢?我瞧瞧!”


    崔季康一下子跳了起来,抢过林力夫的舶来长镜,定睛仔细一看,嘴里喃喃,“嘿,还真是,竟然敢主动挑衅我们,快,叫兄弟们拿上武器……”


    林力夫急了,也不顾主仆上下了,一把拍上了他肩头,“五少爷,您仔细看看,那头船身子后头,还隐了至少四五艘小一些的海船,呈一字形行驶,骗人松懈,我们不是对手,人手不够,掉头,我们得赶紧撤退……”


    崔季康在他的提醒下也看清了门道,大怒斥道,“好狡猾的东桑狗才,竟然敢这样诓他爷爷,快,叫他们掉头,快掉头!”


    他也不是傻的,一看人手船只都不对等,撞上去就是送菜,何况他这船上可有好多宝贝,不跑是当财神给人送钱么?


    跑,快跑!


    于是,他们的船向立即调转,直往江州方向驶,后头贼船一见他们这识破了阴招,也立即加快的速度,直接亮出了整整六艘呈雁飞状的队形船,箭似的朝崔季康他们冲去。


    眼看两方船只越跑越近,顺风已经能听见后头的贼船上,东桑人兴奋的挥舞着手臂尖叫了,崔季康脸显狠色,拔出配刀来,咬牙,“老子沉了这笔财,也不便宜他们。”


    正打算叫林力夫等人,将银箱子抬了往海里投,就见远远的,又驶了一艘船过来。


    由线及面,尤其在看到飘扬着东桑海贼的特有乌日旗后,那慢悠悠行驶而来的海船,嗖一下,如扇面展开般,刷的亮出了燕尾般的战斗队形。


    却正是崔元逸等一行人。


    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


    一连扑空了两处, 排除航路图作假弄错之念,那剩下的只能是——有人先他们一步的将东西起走了。


    果然,抓了岛上的晒盐工询问, 得知与他们前后脚的来了一艘船,没有旗帆,不知道是哪方神圣, 一来就掘地三尺,目标明确的知道这里有东西。


    再要仔细问, 却都一脸茫然的摇头, 说不清长相,因为上来掘财物的人,都蒙了脸, 只能从口音里听出, 当是江州本地人。


    崔元逸拧眉与娄文宇, 和毕衡对视,心里皆暗自嘀咕, 莫不是风声走漏,或有漏网的盐贩子等,提前一步取走了东西,来个消灭证物,为已被押者,从轻量刑或免罪的打算?


    这些私盐贩子团结的过分了, 倒叫人另眼相看?


    盐角子对应着等数量的海盐, 和已贩得的巨额银钱,眼下银钱分毫不剩, 余存的海盐数当然也对不上发出去的盐角子,这一进一出间, 证据链就闭不上环了,那盐贩子定罪量刑上,就有了可商榷的余地,再要达到崔闾想要的均田计,便没那么容易了,更别提那盐卤池子底下的藏金点,那薅的叫一个干干净净,除了留下钱箱子底部重重的拖拽痕迹,当真是一个铜板都没落下。


    晒盐工们也是欲哭无泪,倒是给提供了一个信息,那临走前的一个主事人,夸下海口说等他再溜一圈,回来就把他们一起接回江州。


    银角子一文没留下,空头支票倒开的蛮大,这些晒盐工们也不敢多问,只保佑他们走了再别回来就好。


    而能吃私盐这口食的,都不是什么正经老实生意人,但有可松动一点的地方,就能叫他们拼了命的钻空子,若捷足先登的这一批人,真是与私盐贩子是一伙的,那这边的情况根本也瞒不住关在府城内的私盐贩子,想欺瞒欺诈上一波,都不能行。


    但不管这抢先者是不是那漏网的同伙,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可想,只能尽快的追上去阻截一波,看能不能亡羊补牢。


    崔元逸想到了还在府城,与那些私盐贩子周旋,等他这边消息的父亲,眉头皱的打结,与娄文宇跟毕衡商量后,决定往下一处再看看,而为了跟那不知名的捷足先登者比速度,他们直接弃了辎重繁多的大海船,全部人员都上了更为轻便的漕船,两海船人分登出八艘漕船,又以箭舟打头哨,务必要追上已经抢了先的那波狂徒。


    为此,所有登上漕船的护卫帮众们,口粮饮水都只带了两日用的,所有人身上全都挂上了装满箭矢的箭囊,手持长弓与大刀,然后,崔元逸派了自己手下的漕运帮众,临时驾了箭船,回码头仓库里,运了一箱子手雷。


    那是之前他清理仓库的时候,从仓库最低层的箱子里拔出来的,一问之下,才知,是前漕运五个当家高价从北境那边买来的,就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做保命的最后底牌,结果也没用上。


    八艘漕船,在崔元逸满是隐怒的催动下,箭般的往下一个盐运中转口驶去,娄文宇和毕衡,都被安排在最后一艘船上,他们毕竟不擅水事,也怕船行过快,会犯了晕症,崔元逸尽管心里着急,却也不得不顾着点他们的感受,只叫最后那艘船吊着末尾远远的跟着就行。


    如此,一行船如鱼蛇般呈一字形往下个地点冲去,结果,在路过一处空荡荡的岛屿时,先头派出去的箭舟回报,说有一艘行迹可疑的船只,在江州近水域跟东桑岛水域间晃荡,看水流痕迹,很有可能是从他们将要去的下一个盐运点过去的,不知道是不是那条抢了先的贼船!


    不管是不是,在江州全部海船滞留驻船所的当口,能这么招摇往海上驶的大海船,肯定有问题。


    崔元逸还不知道他那好五弟,已经成功掘了一处金穴的壮举,崔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好说这事,父子俩都以为那小子应当安分的呆在家里,招猫逗狗呢!


    百密一疏,就差了一两句话的功夫,父子俩没通上气。


    前船与后船用船旗通气,崔元逸将自己这头临时改变航道,往东桑岛水域去的消息,通过旗语告知给了尾船上了毕衡和娄文宇,然后便独站船头的,眯眼盯着越来越近的“贼船”。


    果然是一艘旗杆上光秃秃的不明来历的海船,崔元逸竖起了手掌,他身后的漕运帮众们,和娄文宇借给他的保川府兵将们,皆都举弓搭箭,箭尖直指那越来越近的小黑点。


    却见那船在晃悠悠的行驶过程中,陡然竟调了个头,然后就见船上人头攒动,船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与他们这边撞过来。


    崔元逸立即高高将手掌张开,亦催动着自己所乘的头船加快速度,只要那贼船进入射程,立刻捏掌成拳,准备放箭,一举将其射成个刺猬。


    眼见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就听他身边一直没作声的陶小千跳了起来,他一把扑抱住了崔元逸将将落下来的胳膊,将其托回半举状态,眼急声高,“大少爷,那是五少爷,那登上船桅杆上,招手眺望的人是五少爷。”


    他眼神好,又加之在府上时,与崔季康玩的来,对他的身形异常熟悉,只打眼就能分辨出他来,因此,也是他最先发现了那船上的人是谁的事。


    崔元逸心惊之下,身体都忍不住颤了一下,声音拔高,“大家稍等,那船当是我们自己人的。”


    弓弦拉满,箭将离弦,这一声之下,就有作战经验不丰富的漕运帮众,没经得住变故的,手抖出箭,好在是泄了些力道,那箭就擦着冲过来的船身过去了,倒是保川府的兵将们令行禁止的执行了崔元逸的命令,弓箭依然握的稳稳的。


    崔季康嫌船头低矮看不清,直接就借云梯爬上了领航员望风独占的桅杆上,招了手的使劲冲着来船挥手,扯着嗓子叫嚷,让他特别安心的是,船帆上众旗里,有个大大的漕字旗,是以,在不确定来人是谁的情况下,他也敢这么大声求救。


    那对向驶来的大船,在顿了一息之后,立刻放出了队形,并打出了旗语,是个叫他们让边避开的意思,崔季康登高望远,也终于在头船前的人影里,看清了来人,当时就吓的差点掉下桅杆。


    妈吔,那是他大哥?他怎么出海了?是知道他不老实,专门出海来抓他的么?


    念头急转,却不影响他坐高处观战,那追着他不放的东桑海贼,一见居然又冒了一列船队出来,简直不要太兴奋,乌拉拉的全站在甲板上举着刀咆哮,光着大膀子,单裤卷到腿根上,赤足跳大神似的。


    崔季康呸了一声,“傻叉!”


    然后,顺着桅杆溜下船甲板,头秃的开始想折,想怎么把自己出海这事圆过去,还有船仓里那一船的财物,可怎么解释才不至挨打挨骂!


    那边在隔着两个船身的距离时,就已经交上了火,崔元逸这下子总算知道了,崔季康所乘船只为什么会没奔调头奔逃了,敢情是遇上了强盗,他那攒了一肚子的火,瞬时就有了去处,那高高抬起的手掌,立握成拳,竭声立喝,“放箭!”


    强弓齐弩,在海面上下了一波箭雨,唰唰唰的全往对向驶来的东桑海贼船身上招呼了过去,那边当然也不甘示弱,也往他们这边射出一波箭雨,只武器显然没有保川府兵将们手上的精良,许多箭矢在半空就落进了海里。


    崔元逸也不与他们隔着海水哇啦哇啦,让漕帮帮众们抬出手雷箱子,拉了引线直接往对面船上砸,不响也砸个声,只没两三息,那边就有船开始调头逃跑,这边则呈半扇型开始抄底,双方都近战都没带打的,就分出了胜负。


    敢情就是欺他家小五船单兵薄,赶上前以多欺少呢!


    崔元逸不免又怒上心头,指着前面奔逃的贼船冷冷道,“全打沉了,一个不留。”


    他爹说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被当狗养着的东桑鸟民,难免有一日会反噬其主,索性等他接手江州后,是不会留着这个祸害的,现在既然叫他提前遇上了,那就打没一窝是一窝算了。


    崔季康一见他家大哥如此勇猛,忙催着自己脚下的船,往离他最近的船撞去,并眼尖的在破损的船仓里,看见了装盐的袋子,当时眼珠子就转了过来。


    猛然就扭了头,冲他大哥所在的头船大声叫道,“大哥,他们……他们是来抢我们海盐的,占了我们好几处存盐岛,弟弟是跟着他们后头,想摸清楚他们的据点,回头好禀了父亲,带人来抄底再抢回去的……”


    崔元逸额头猛的一跳,在两人的船只将将靠近时,提了声音问道,“只抢了盐?”


    崔季康刚要张嘴说是,结果,就见他大哥眯着眼睛,凉嗖嗖的望着他,他眼神一转,便看到了区别于漕运口的保川府兵将,当即将冲到口的话改了,“不只抢盐,还抢了许多许多的银钱……”


    然后,就见他大哥的眉头一舒,眼神微亮,他立即知道这回答是走对了路,于是,更加快了后头的说词,“爹在家赏了弟弟一只舶来长镜,弟弟在后山那边用舶来长镜看风景的时候,远远的就见他们这船不安好心的来回晃荡,于是,才领了人追来看个究竟……真是万幸,叫弟弟当了回螳螂,保住了被他们搜出来的银箱子,只我这船太小了,盐袋子没顾上,叫他们抢了,他们还嫌不够,竟一路追杀我们,好悬叫他们给我们抄了,大哥来的刚刚好,不然弟弟可要交待在这里啦!”


    说完,脸上流露出万幸的表情来,还夸张的拿手抚了抚胸口,他旁边的林力夫眼睛都瞪直了,埋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实是崔季康这话,临时编的都圆不上,可那又怎样呢?他大哥自会帮他把话圆了。


    他多了解他大哥啊?平时那么不苟言笑的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就没这样生动过,能这样冲他明显的使出眼色的,必然是有什么打算在,且看他领着不属于自己手下的兵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府城那边肯定已经知道了这批财物的存在。


    好可惜,崔季康有些懊恼。


    好小子,不愧是看着他长大的弟弟,这机灵的,崔元逸长吁一口气,冲着崔季康安慰,“放心,今日定叫他们怎么把东西抢走的,再怎么把东西还回来。”


    那准备以多胜少打劫一波的东桑贼们,怎么也没料到,不仅抢着把命送了,还替人背了一口黑锅,并且随着葬身鱼腹的结局,将锅背的异常严实。


    崔元逸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就没想留着这些人的性命,直接下令杀了个干净。


    他家小五不仅不是捷足先登的贼,反而是守护这批财物的功臣,一切都是这些东桑海贼的错,竟然敢跑到他们的地盘上来撒野,简直死有余辜,罪无可赦。


    等毕衡和娄文宇所乘的船只靠近前时,他这边已经把东桑船上的贼人全给灭了,海面上泅出来的水都是红色的,那贼船残破的飘荡在海面上,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


    崔季康小心的觑着他大哥的脸色,走过两船相连的舢板,垂着脑袋小声嗫嚅,“大哥,那个……我……嘿嘿!”


    崔元逸斜睨他一眼,将他引给毕衡和娄文宇认识,末了嘉奖似的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带笑容,又咬着后槽牙夸道,“我这幼弟从小顽劣,但懂分寸知律法,是个嫉恶如仇之人,虽冒险了些,至少是将这些偷窃的贼人拖到了我们来,不然,这茫茫大海的,可上哪找那抢了先的狂徒呢?二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毕衡呵呵笑着,也上前拍了拍崔季康,接口道,“老夫就知道,虎父无犬子,闾贤弟的儿子,都是好样的,竟敢孤身拦海盗,不惜以身犯险,也要保我大宁财物不失,回头该给奖赏,必须给奖赏。”


    娄文宇擦着额头上的汗,脸上还惨白着,也跟着附和,“是,是,这次多亏了崔五弟,不然咱们可要白忙一场了,太惊险了,晚一步就叫这些人得逞了,杀的好,都该杀!”


    崔季康埋着头,一副老实听训的模样,这会儿倒是后悔没听林力夫的话了,早知道会有此一遭,就很该先回返放一批财物的,现在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头还要面对老爷子,不知道要挨什么罚呢!


    哎,这就是太贪心的结果。


    他抬眼,欲哭无泪的冲自家大哥,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哥,爹那边……”


    崔元逸拍着他的肩膀,笑的一副兄友弟恭样,“爹那边自有大哥分说,你还是再仔细想想,这些追杀你的东桑贼们,还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点?比如……他们沿路经过的岛屿……”


    崔季康福至心灵,想起了自己冒险去的最后一处藏金点,连忙点了脑袋,指着之前行进的方向道,“他们之前似乎有停靠过一处小岛,我本来想近前看看的,奈何叫他们发现了,这才被追的如此狼狈,现在想一想,那处地方,实在可疑,大哥要不要过去看看?”


    崔元逸点了他一下,佯怒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现在才说?行了,回你自己的船上去,跟我们后头,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都是人精,回头只要有时间,头脑冷静后,依娄文宇和毕衡的本事,定然能觉出小五话中的疑点,崔元逸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这起获的巨额钱财,让他们无暇去品这其中的错漏。


    一切等回了江州,交由他们老爷子周旋就好。


    至少大面上,他帮着维护住了,也算是有惊无险。


    至于会不会被人怀疑,他们是在监守自盗,哼,这个时候,谁敢怀疑?没看娄文宇都装傻了么?


    崔元逸更坚定的,要推他爹上位的决心了。


    第054章 第五十四章


    崔闾在归航落锚的淘金船上, 看到夹在其中的小儿子时,本闲适平和的面容,立被微眯起的眼眸, 镀上一层肃穆威赫之气,吓的崔季康差点从跳板上栽河里去,还是他身后的大哥崔元逸伸手捞了一把, 才把人提溜着上了岸,登临码头。


    他腿软的站不住, 低着脑袋耸肩塌背, 偏他大哥还要促狭的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语气调侃,“这会儿知道怕了, 早干什么去了?”


    这下好了, 直叫他一个踉跄扑地上去了, 然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顺势往前爬行了几步, 一把扑上去抱住了老爷子的腿,嘴里边嚎手边往眼睛上揉,一会儿就挤出来两滴泪,声震码头,“爹啊,儿子差点就见不着您啦!您定是与儿子心连着心, 知道儿子有危险, 就特叫了大哥来救我,嗷唔嗷唔~就差一点点, 真就差一点点,儿子叫要叫那东桑海贼给杀了啊!可吓死我了, 嗷!”


    整个码头上来接船的人,都瞠目结舌的望向这处,看着不老小的男子跟他爹撒娇,崔元逸跟后头,脸上的促狭直接转成了惊愕,下一刻就想拿袖挡脸。


    也是真没料到,这狗东西竟然为了逃避惩罚,敢这样豁出脸去,整的他爹都一脸错愕不及的模样,半晌才低了头,用犹疑的口气发问,“小五?崔季康?”


    别是真的死海上了,回来个被夺了魂的假货吧?


    崔季康一抬头,露出被揉搓的红通通的眼睛,嗷一嗓子还要继续,“爹啊~太……”太惨啦,儿子白忙一场还被抓现行啦!


    然后,就在崔闾越来越危险的眼神下,悻悻的闭上了嘴,因为他看懂了他爹的眼神,“小子,演过了!”


    跟后头下了船的毕衡和娄文宇见状,则笑出了声,毕衡更是上前一步亲切道,“原来刚在船上是硬撑呢?这见着爹果然不一样,知道有靠了,那股子后怕终于反回神来了,哈哈哈,我当你小子跟你大哥一样,很有种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呢!原是没遇着可诉屈的人,嗯,不错不错。”


    也不知看出他哪不错了,反正是笑的一脸优容宽勉样,抄着手往崔闾跟前走了两步,宽袖遮手的竖了个大拇哥样,背着娄文宇笑的一脸了然。


    崔闾挑眉,低头望了望这不省心的小儿子,只得与毕衡打了个眉眼官司,二人颇有些心照不宣。


    还记得毕衡之前提议,他们自己先去搂一波银钱藏起来的事么?


    崔小五这波行事,就被毕衡理解成了崔闾其实与他有共同的脑回路,只一个说了一个没说,然后说出来的就成了监守自盗,没说出来的就成了“意外之财”,崔家小五那领着他们去摸最后一处藏金点的熟门熟路样,叫毕衡根本不相信他是“首次”出海。


    他给崔闾比大拇哥的意思,就意指钦佩他搞的这套暗度陈仓之举,心道,这崔闾私底下肯定是藏过一批了,搞不好他的那份都已经给他留了出来。


    毕衡在回转的船上,就在反省自己,有些事可做不可说,尤其在他身边侍候的人,都是京里出来的后,一举一动都被纳入今上眼中,看着其实是没那么自由,他那些小心思,动念是人之常情,动手就是自掘坟墓,崔闾这不声不响的,反倒不招人眼,就可惜,这崔家小五运气不大好,若在遇上他们之前,就跟东桑海贼打上了,他们这边还能趁机报些战损,多截留些财物。


    早知道,就不让娄文宇跟着了,如此,凭他们拖回来的那几条贼寇船只,报出一半战损也没人敢质疑真假。


    崔闾眸光有些沉,他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毕衡经过那么多年的官场沉浮,心性多少还是受到了玷污,从前那个风光霁月般的人物,无可避免的叫世俗逼成了为达目地,不择手段之徒。


    从他能顺势而为的利用李雁起,就能看出,他这些年在官场上历练出来的魄力,已经能对受欺凌的弱小者做到熟视无睹的地步了,再也不是路遇卖柴翁,就起怜悯心,抬手就将人家的柴禾全包圆了的那个毕学士了。


    可能连修渠引水这样的执念,都不再更多的是为他辖下的百姓,而只是为了完成他少时的梦想,和终年刻往碑文上的成就。


    他变了,但他却执拗的,用着多年以来追求的目标,来标榜自己没变,依然是那个爱民如子的清官。


    但和州的民是民,江州的民就不是民了?


    他怎么能把打劫江州的钱财,想的那样理所当然?


    崔闾太了解他了,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自然也知道,他努力推自己上位的用意。


    他想让江州不止成为朝廷的钱袋子,也能成为和州花销的取用之地,有他在,就没有和州贷银被打回的事发生。


    崔闾的数次提醒、阻拦,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心中猜测,如今借着小五阴差阳错的掘财之举,倒叫他无比清晰的看懂了毕衡的内心。


    他不再是个纯粹的友人了,待他的真心里,也用上了心计二字,或者是从他出手救出李雁开始,他就在心里评估出了自己的份量,然后借着旧情,套交出了他们之间的利益链,尔后,自然而然的,用从他这里,讨得李雁的谅解,再加上之后整顿江州之功,会有惊无险的从太上皇的雷霆之怒里,顺利脱身。


    太明确了,那个大拇哥竖的又笃定又窃喜,却叫崔闾宛如受到锥心一击,面容直接黑沉阴郁,指掐掌心坚难忍耐。


    没有什么比看清一颗糟污人心更坏,尤其这颗心从前还是那样的明亮,却也逃不脱那宦海沉浮的大染缸,浸染至灰暗,浊臭。


    崔闾都要痛恨自己的心明眼亮了,人有时候脑子太清醒也不好,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糊涂点其实没什么,然而偏偏时不我待,就根本不容他能稀里糊涂的当个富家翁。


    这样一个友人,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他,比梦里在路人嘴边听见他“失足落水”客死异乡,也不知哪个更好!


    崔闾很清楚,两人已经不可能再有似从前那样,发生争吵、书信决裂,然后再握手言和的流程了,再掺杂了利益交割后,友谊就不再是纯友谊了。


    是他一直刻意的在回避着毕衡的改变,从他屡次提议监守自盗开始,他就该认清楚,眼前的这个毕衡,是一员封疆大吏,是一州之主,是总督,后尔才是他自己。


    他知道人性经不起考验,但却希望自己的友人能经得起,是不是也太过可笑了?


    于是,崔闾冲着对他暗比手势的毕衡露了个笑,是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笑,只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笑意其实不达眼底,带着精光计量,那曾是属于他对手的待遇。


    “爹?”


    崔元逸敏锐的发现了他爹不同于往日的笑意,有种骨缝里透凉意的感觉,就连抱大腿的崔季康都感受到了老爷子瞬间绷紧的肌肉,像蓄势待发,准备捕猎的猎者。


    他被身旁大哥一把拽了起来,很有默契的双双退至老爷子身后,让出位置给大人们说话,就听他们老爷子用平淡又亲和的声音道,“犬子一向跳脱,没料这次竟然闯到海上去了,虽有惊无险,却到底会惹出些非议来,这样,清点财物这事,崔某就不参与了,回头你们把数目告诉我一声,也好叫我能有接下来与人谈判的底气,呵呵,也不是崔某偷懒,实在是家那边也诸多事情待解决,再加上这不听话的小子需要教训,一人精力有限,崔某就不逞强了,各位勿怪啊!”


    不参与清点,也就表示,他不会拿这中间的过手费,报给他的数,和他们将要进上的数,可以有差,他这边只要跟私盐贩子达成了协议,稳定好江州局面,坐上被他们默认应允的位置,那他们索求的一根绳上的蚂蚱,也就成功闭环了。


    这是他愿意被栓上绳子的诚意。


    崔闾垂眼,绳子上有王听澜,有娄家,最重要的是有武氏子,都是后世史册上有名有姓,结局完满的人家,他跟他们栓在一起,应该、或许,也能求个完满?


    仅管他对于他们现在的做法有些微词,可有事实根据的是,这几家都有子嗣流存到后世,光家谱都修了墙头高,是以,他跟着赌一个家繁叶茂应该不过分!


    王听澜是后头赶来的。


    码头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那一箱箱金银从船下抬下来,将码头百坪的空地堵了个严严实实,直接落入了近日往江岸边上来瞧热闹的百姓眼中,两边的水道通畅,不止保川府的商贾百姓炸了天,江州街面上的人家,也跟着喧闹了起来,有活络的,已经开始寻摸门道,准备第一时间拿下入川路引,去江对岸吃第一波利。


    江州没有什么特产,海盐算一个,剩下的就是各种海产品,其中以鱼胶鱼油鱼翅和九头鲍为贵,以往对面都偷偷以高价,从漕船走私,量少价高,叫他们看到了这一块的巨利,等两边码头一开放,都知道会在一波冲势之后跌入较常规的平稳价格,因此,他们抢的就是头茬利润,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的机会。


    因此,漕运码头这边,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热闹,也因此吸引了一波做小生意的小摊贩们,推车挑担的来卖些零碎,敲敲打打的宛如集市。


    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从前的漕运码头,五十米外就禁止百姓来往了,执勤的帮众拿着大棒子,看着有鬼头鬼脑前来张望的,直接一招子下去,管他是头破血流,还是当场毙命呢!


    反正就是不给人进。


    但现在不了,自从换了新主,那拦人的刺木栅栏被搬走了,巡逻的帮众也不见了,头一茬逮了个从这过的卖货郎,在把人吓死和吓跑之间,他们选择了将人家挑的担子里的货包圆,几条漕船分下去,甚至都不够分的。


    这下子,消息直入内城,再有见观望的百姓安全回归的情况后,那胆子大的摊贩们,就将小食摊子开了过去,几乎一去就空,次次卖没,整个码头长达五里的运货道上,挤满了来觅食瞧新鲜的帮众家属,拎着孩子带着老娘,手里个个捏着钱,敢有赖账的,没等苦主闹,就有巡逻的上前,一巴掌给耍横的人拍沟里去了。


    江州码头规矩变了,风向瞬间传遍全府城,所有百姓们就都知道了,现管着码头的人家是哪户,姓甚叫什,并从巨大的改变中,体味出了新漕主的性情。


    是个把人当人,把属下当亲人一般同样看重的性情中人,且给了明确的奋斗目标。


    要给所有漕上人,在岸上盖房砌屋,并落实户口。


    民户,可以一屋传三代,户户有田分,能举官可从商的普通民户,几乎所有漕上人都哭了,他们世代水上人,随水流的溪户,奢望不了一点的普通民户户籍,眼下就有人敢这样承诺给他们,告诉他们,可以拥有,并且以后不会再有所谓的溪户,就算以水为生,也不会有这种死了都不会有一捧土埋的贱户分等。


    是以,崔元逸在接手漕运的这些日子,整个行事作风虽严厉,奖惩也不假容辞,却仍然有一大批拥拓者,其中以年长的,在漕运年轻人堆里有威严的长辈为主,他们坚定的支持着新漕主,那些跳脱的小年轻就也掀不出浪来。


    崔闾去了已经被收拾出来,做了办公区的一处仓库休息,留王听澜几人在码头上接手银箱子,那跟着他们一同过来的几个漕运主事者,恭恭敬敬的冲着崔闾行礼,又对着崔元逸一辑,感激里带着激动。


    那一夜的江岸大乱,上千户漕运人家都得了利,这才叫他们能安心的,在即使没有走货走骠的情况下,也能呆在船上休息,更别提最近两岸开始通船,所有人都知道,属于漕运人的好日子要到了。


    崔闾听他们一一将近日发生的大小事说了一遍,其实有崔元逸在身边,他想要知道个什么事,问问就行,但这些毕竟是他挑出来的主事人,是需要给他们与自己套近乎的机会的,因此,倒也能体会他们迫不及待要表现的样子,末了,作请茶的手势,也算是给他们的汇报打了个底。


    “你们说的我听明白了,是想说能不能在船上夹带私货,或也像岸上小食摊贩那样,弄些特色饮食沿河叫卖?”


    那些主事们脸色微红,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只眼见着商机在前,实在是不忍看着银钱从指缝中溜走,当然也不敢私底下做,就为着新漕主给予他们这样好的待遇,他们也不能这样背刺他。


    崔闾放下茶站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嗯,你们能自主想到发家挣钱之事,也比干等着我替你们想要好,我自然是愿意你们能利用天时地利的机会,能多多赚钱,毕竟,呵呵,以后在岸上生活上学什么的,都是一笔大开销,我懂你们的艰难,放心,这事准了,只一条你们得记住……”


    说着,眼睛往周围紧紧盯着他的众人道,“咱们沿河做生意,不可仗地利欺人,回头我让犬子弄个纠察队来,若遇上讹人欺诈外乡人的,可是要狠狠重罚的。”


    崔季康就站在一边,一副我看到了什么的样子。


    只一眨眼,来回事的人就都退了,就听他老爹板了脸,声音也冷了八度,重重拍了个桌几,“老五,你给老子跪下!”


    说完顿了一下,又冲后头的人道,“把林力夫押上来。”


    第055章 第五十五章


    从被大少爷堵海上抓了个现形后, 林力夫就知道自己要挨罚了。


    主子犯错,仆奴挨打,都是成例, 林力夫也是没什么怨言,毕竟没有他的伙同,就靠着崔五是走不了海路的, 而且不管抓没抓到现形,等回了府叫老爷子看到他们偷起回来的东西, 也照样得挨顿罚, 两个人都做好了回头趴床上养十天半个月伤的准备。


    但对比那成山的财宝,挨顿打罚似乎也能忍受?林力夫跟崔五爷海上历险一回,很喜欢这个年轻身上透着莽劲, 却性情疏阔的少年, 知道挨罚之后, 这位爷肯定不会亏待他,就前次起获的那堆财物, 他都在老爷子的默许下,得了崔五一卷足有五千两的银票,他将之分润给出了力的手下人后,自己还落了近两千两,回头足以好好安顿他的姐姐和小侄女了。


    他那小侄女叫李雁李大人养的极好,他姐姐被救回来后, 李大人竟然没有强硬的跟人抢孩子, 见着他姐姐那被折磨的快失去活下去的模样后,就把孩子还了回来, 一点没有高位人视卑怯者的鄙夷,反还每天借着看孩子, 去开解他姐姐,再有崔家几个媳妇的照应,他姐姐很快就重拾了活下去的勇气,现在在崔府里帮着几个孙小姐指点针线,竟然也被叫成了女先生。


    他姐姐的绣活一向出色,被婆家苛待的日子里,都靠着私下卖的绣品过日子,指点几个孩子是绰绰有余的,后来被崔老爷知道了,就说等他们族学开了,叫他姐姐上族学里开课,专门教族里或县里有愿意来学的,完全不介意他姐姐曾被卖入那等肮脏地的过往。


    至于他那在晒盐场的姐夫,如今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托了人往各处驻船所和晒盐场打听,都说可能是在动乱发生的那晚,要么落江要么掉进了盐卤池,反正是找不见了。


    但讲心里话,他是松了口气的,因为姐夫在,就意味着他姐姐今后还得跟着他回婆家,一个护不住婆娘的男人,其实不如死了好,仅管又惹得他姐姐伤心了一回,可内里他是……嗯,一点不觉得惋惜的,反倒觉得留姐姐跟小侄女在滙渠安顿,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因此,林力夫很感激崔老爷子,之前若还留了三分小心,现在则是彻底将自己看的跟吴方、陶小千他们一样了,他一点也不介意自己成为崔府护院,是以,这回崔五叫他,是一叫他就跟着走了,只唯一误算的,是没料财没发到,还白忙一场。


    这让俩人蔫了吧唧的,很不得劲,如此再挨起罚来,就显得那样的亏本。


    血亏!


    崔季康跟被押上堂的林力夫对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品出了懊悔,前者还更带了惭愧,毕竟人林力夫可尽到了提醒之责,是他贪心不听谏,才惹来了之后的祸事,如今更要累的对方替自己挨揍,那心里就更憋闷了。


    崔闾高坐在上首,冷眼看着两人不知悔改的样子,没有私自出海可能会殒命的后怕,又或者会可能给他这边的计划带来什么变故的惊慌,完全一副把钱看的比命重的样子,深刻懊恼的神情里,竟只对于空手而归的丧气。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在林力夫的眼中,竟然看到了他想替小五背锅担责的义胆,果然,没等他质问,林力夫就先开了口,“老爷,五少爷是受属下怂恿,这才不顾自身安危,挺而走险的出了海,是属下贪财,头一回能得那么多银子的赏钱,就想着再得一笔,以后也好成家娶媳妇,五少爷是受了属下的蛊惑,他……”


    崔闾冷声哼了一声,“老爷我还没到眼花心盲,任人哄骗的地步,你这样替他狡辩,怎么?是想用你这条命来投桃报李么?”


    林力夫叫崔闾质问的噎住,唇干舌燥的不知道怎么办,一旁同样跪着的崔季康忙替他解了围,“爹,不怪林大哥,是我自己贪财,自打知道那几个地点后,就老睡不着觉,实在心痒痒,这才拉了他给儿子壮胆,他是受了儿子连累,再说,若不是他一早发现敌船,我恐怕就真要栽海里了,他救了儿子,加上上一次,救了两回了,爹,你生气要罚,罚我吧!”


    崔闾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总算还知道抢着担责,既如此,那就遂了你所请,罚一罚,也省得人家说我教子不严,老大,你就在这看着,吴方,你亲自动手,一百八十棍,连着林力夫的一起,全加在他一个人身上,三天打完。”


    说着起身,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走向门外,快穿过堂时,顿了一下,“林力夫就押在旁边替他数数,打一记报一数,务必要声高到让所有人都听见。”


    林力夫愣住了,崔季康傻了,连崔元逸都怔的没来得及替这小子求情,一众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老爷子背着手走了。


    几人大眼对小眼,自崔闾到了码头后,又跟在身边服侍的崔诚小心的上前,冲着崔元逸道,“大少爷,老爷去了隔壁歇息,说了要伴着板子和数数声……睡一觉。”


    这能睡得着?


    崔元逸瞪着崔季康,拿手指点着他的脑瓜子,咬牙道,“你就作吧!行了,大哥也帮不了你了,这顿打你就受着吧!来人,把夹凳抬上来。”


    林力夫这会子总算反应过来了,老爷没打他,倒把他该的打全罚在了五少爷身上,这可怎么能行?他一下子挣脱了押着他的人手,扑到大少爷脚下急道,“大少爷,属下愿意替五少爷挨罚,您打我吧!所有刑罚全罚属下身上……也别分三天打了,今天,现在,就马上打,属下能受得住,属下贱命一条,愿替五少爷受了。”


    崔季康瞪眼,拿肩膀将其顶开,啐他,“三天打完,爷只多多躺个一两月,全打你一人身上了,不死也瘫了,你想下半辈子赖我养啊?呸,美得你,快拉倒吧!”


    然后跟要去慷慨赴死一般,仰脸冲他大哥道,“大哥也别容情,才一百八十棍,爹疼我,竟还叫分三天打,嘿嘿,来,弟弟受得住。”


    崔元逸挑眉,那句“小傻子”差点脱口而出。


    隔壁院里,崔诚则在劝崔闾,“老爷,五少爷再顽劣也不至……哎,那个,倒不如一气头打完,老奴看一百二十棍就足够他吃上教训了,老爷,一百八十棍分三顿打,五少爷他怕是要嚎死。”


    崔季康却自己扒了外裤,只留内里的贴身衣物,还有力气催促,“快着些,打完了爷还要去内城逛逛呢!”


    崔元逸眯眼突然笑了声,冲着执刑的吴方点点头,“打吧!让这小子好好长长记性。”


    那边崔闾也在哼笑,“你心疼他?他闯祸时也就你没在,不然这罚也落不了你,可你见他有悔意么?这会儿指定觉得代人受刑正够英雄义气呢!”


    一声板子拍肉声从隔壁传来,那不及防的痛呼立即噎了一半回喉咙,但很快在接下来的棍刑中破了功,打到第五十下的时候,那属于崔季康特有的嚎声已经震的人耳鸣,再加上旁边林力夫一声一声的数数声,每一声都预示着下一棍的到来,疼痛加这种心理精神压迫,扰的崔季康已经忘了打之前的豪言,被押在夹凳上不断挣扎,却又被人压住不让动,倒着气的,抖着嗓子问林力夫还有几下了,林力夫被押的半跪在旁边,也一头一脸的汗,脸色煞白道,“五少爷再忍忍,快了快了,就还剩了不到五下。”


    崔闾在崔诚的伺候下,靠临窗的一张矮榻略倚了倚,在崔诚总是欲言又止的眼神下,只好道,“除了要给那小子一个教训,也是想要替他将林力夫收拢在身边,他马上要去北境了,家里的护院和族里跟着去的人,是忠心可靠,然,那都不够,他还缺一个愿意为他以命相搏,以身挡刀的异性兄弟,阿诚,离了江州,我手够不到更远处,他万一遇到性命之忧……”所以,他需要一个真心为他以命换命的贴身护卫。


    他让林力夫在旁边看着季康挨打,并要他一棍一棍的数清楚记明白,他要让两人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刑罚下,建立联系,建立那种互相交托性命的友谊。


    世人都知道,伤口撒盐的痛楚,别看一顿棍子才六十数,第一天可能连皮都破不了,但再放水再收力,皮下淤青是不可能免的,他还下令不许瞧医,生让他受着,等第二日午时,再拉到夹凳上上第二顿棍子。


    崔季康总算是懂了他大哥那意味深长看傻冒的眼神,原来这刑罚竟是这样的用心险恶,头一天打肿的地方,第二天继续上刑,头一棍子下来,他就疼的差点厥过去,偏偏旁边林力夫要命的数数声,跟催命的符咒一般,数一声,他额头跳一下,数一声,他心跳就漏一拍,那种棍子落身上,结果才数出不到一半的声音,每每都如催命的魔咒一般,扰的他本来的七分疼,扩张成了十二分疼。


    崔闾依然歇在隔壁,喝着茶道,“老子就要让他记着,这顿罚是怎么读数如年的过来的,下回再要犯错时,就知道思考了,等离了我跟前,又没有人约束,再闯祸可就不是挨顿打的事了。”


    第二顿棍子挨完,崔季康是连地都下不了了,被林力夫背着回了客房,两人被关在一个院子里,不给叫医,不给仆奴,做饭喝水都得自己来,好在林力夫都会做,很是尽心尽力的照顾崔季康,那伤上加伤处已经破了皮,正往外渗着血,他烧了热水帮他擦洗,又狗狗碎碎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的药粉来,低声道,“我叫人偷偷弄的金创药,五少爷忍忍。”


    崔季康哼唧唧的趴着,这下子再没了先前的神气,唉声叹气,“我爹整治起人来可真狠呐!我可是他亲儿子……哎呀呀轻点轻点疼!”


    到第三天,崔季康是被人从床上破扒拉出去的,嚎的三里地外都能听见他的惨叫声,“爹啊爹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儿子吧!再打就要死了啊!”


    林力夫也跪在夹凳旁,冲着监刑的崔元逸道,“大少爷,这最后一顿棍子,叫属下替五少爷吧?五少爷后背再打就真烂了,不能再用刑了。”


    崔元逸也知道了他爹的打算,斜眼看着林力夫三日来焦急的惨白脸色,掀开崔季康的衣裳看了看,忍了心疼冷硬道,“晚了,吴方。”


    吴方立刻持了棍子上前,崔季康现在看到他别提腿抖,整个身体都跟着抖,声音里带了哭腔,“吴叔,吴叔,您可下手轻点吧,把我打坏了你也心疼不是?回头我吴婶那边你可不好交待,轻点吧轻点吧,真受不住了,嗷~”


    吴方一声没吭,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一棍子打下去,不顾林力夫呆愣的样子,冷声道,“数数,一声也不许少。”


    林力夫只得抖着嗓子开始数数,那崩裂的伤口开始越来越深,血越淌越多,伤垒伤的疼痛叠加,崔季康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感觉后背不是自己的一样,不断倒换着气,呜昂呜昂的求饶,“我错了,我错了,爹,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崔元逸移开了眼神,吴方手顿了一下,却是在催促已经不敢数数的林力夫继续数,终于,林力夫受不了了,一把扑到崔季康的身上,替他挡下了后面的棍子,声音劈了般的叫道,“剩下的我替他挨,挨完了我自去老爷那边请罪,大少爷,再打下去五少爷就废了,他可是您亲兄弟。”


    吴方眼睛眯了眯,与崔元逸对了眼,然后棍子毫不停顿的一下一下落下来,尽数都落在了林力夫身上,而崔季康已经昏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准备好的医药一股脑的全送进了他们的客院,崔闾终于现身了,看着林力夫身上带着伤的照顾着小五,见了他还不停的替小五求情,并将之后没打完棍子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抖着声音道,“属下以后再也不纵着五少爷胡闹了,属下……”


    他是真没见过人这么打孩子的,可就算心里隐隐知道崔闾这样做,有什么用意在,这个时候也认了,毕竟崔季康是结结实实替了自己的那顿打的,这份恩他不能不认。


    崔闾低头看着他,“那我希望你记得今天的话,林力夫,以后跟着小五,好好看着他,再若有任何想肆意妄为的,就想想今日。”


    林力夫惨白着脸点头,真是气都不敢喘,再之后,他就被撤了码头这边的管事之职,彻底被分派给了崔季康。


    码头这边的人也都听闻了这三天的动静,对他被革了管事位的事似也有了心理准备,怜悯同情先还有,等得知他被分到五少爷身边,立刻就开始羡慕起他们这种过命的交情,觉得他这波换的不亏。


    漕上人爱自由不受拘束,那么多年贱藉分户下来,他们自衍生出一套自我安慰体系,对于弃漕转陆等行为,是鄙夷且不耻的,会认为是叛徒,是以哪怕穷死困死,也少有人能甘愿入大户人家为奴做仆,当流匪都比跟宅府人里头摇尾乞怜强。


    崔闾需要林力夫呆在小儿子身边,却又不能让他被漕上人厌弃,于是,便选择在码头仓库的办公区施刑,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跟小五之间的情分,如此,他便不算自甘为奴,而是忠义所为。


    毕衡期间得空过来看了一眼,对他的心狠手辣也是惊叹,但知道崔季康将要去北境的事情后,也就理解了崔闾的作法,然后隔日再来时,身边就跟来个武弋鸣。


    现在江上每日都有船来回,武弋鸣将心腹设在几个关卡上,他自己则能够偶尔抽个身来往江州看看,这边码头起获大笔银箱的事,他也收到了娄文宇的传信,根本等不到具体数额出来,就赶过来看了,一群人连着清点了五天,正数倒数的复核了三遍,才终于眼圈发黑的抬了头,面面相觑着相顾无言。


    这是一笔巨大到怎样的数额呢?


    就是不算上几大家里清点出来的珍宝古玩等零碎物,光金银箱子里的总数,就超过了六千万两,黄白二物堆成了山,不是夸张词,是实体,是真如山那般堆满了码头上的所有仓库。


    快马加鞭,快马加鞭的,几人联名上奏,派了人日夜看守,所有箱笼全贴上了封条,不敢错眼的盯着。


    京里那边也是一阵沉默,当今看着手上的急报,突然就对江州那地方产生了好奇,他记得那地方不大,怎么竟然能产出这么多的金银?


    海上贸易这么赚钱的么?


    他又想到了太上皇在北境练水师的事,似乎他老人家也对海上有想法,只这么多年一直没见动静,眼下毕衡他们歪打正着,也不知道信传他老人家手上后,他会是个什么态度。


    急报里,毕衡细致的说了崔闾,在处理私盐贩子上用的计策,逼着那些私盐贩子献出了手中的田地,目前全归拢在了衙署名下,只等新官上任后实施与北境一样的土改政策了。


    当今看了之后暗暗点头,终于将早就写好的任命书发了出去。


    于是,江州这边,在崔闾与孙氏的父亲,一起将失了田地的私盐贩子们送出门,正打算回去热壶小酒闲话时,毕衡那边就派了人来,叫他赶紧换身衣裳去接旨。


    孙氏父亲恍如雷击,跟着后头到了衙署,然后就见着自家女婿神情激动的守在外头,一见着他们连话都说不全了,比划着手势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还是他身边的崔元逸稳重,上前笑着冲他爹道,“恭喜父亲,皇家的天使正在堂内,父亲快进去指旨吧!”


    第056章 第五十六章


    大宁朝的天使团队, 非以宫内,或者说皇帝身边信重的太监为首,而是由礼部、吏部为首, 各出一位宣旨官员任正副宾,带上盖有御印、文殊阁内廷印、礼部尚书印、吏部尚书印,以及由官衣局出具的相应品秩的均码官服, 和赏赐,并一队皇家御龙卫组成。


    当然, 这只是最基本配制, 规格会根据官品进行调整,比如官衣局的均码官服,是为了压制朝上勋贵官员之间的攀比之风设置的, 就甭管你家里多富贵有钱, 晋了官身, 就都得统一穿着,由官衣局用统一布料制作而成的官衣, 包括上面的所有配饰,都不得用更贵重的东西来李代桃僵,但凡查到,就要你好看。


    至于配发的官服合不合身,那就得根据你自己的身型找人去改,全一并多配三尺布令以增改, 额外获荣恩的, 会在宣旨时,多带一名官衣局的绣娘来, 可以令其当场量身修订。


    但一般三品以下的官员晋升,朝廷都不会外派天使团队来特意宣旨, 只会由文殊阁盖发的升品令,经由吏部发出去,官衣局那边会随后将为其配制的官服打包,随驿站快马发走。


    所有的敲锣打鼓,昭告乡邻,你要办你自己办,朝廷不会给你办,但要办,也得遵循规制办,越了奢靡浪费的底线,那这官也就别干了。


    是以,大宁朝的官们,都很低调。


    可低调也有低调的好处,这好处也是过了十几二十年才显出来的,民间百姓,惧官威者渐轻,没了这种无孔不入的尊卑摄入,减了宣扬官威的震慑场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官就是人,普通人,没有神化成谁谁谁的代表,凭添一层不可亲近之色,让有冤的有胆诉,让有罪的只管告,说话都在堂上有了声量,而非早年杀威棒下无声悲控者。


    太上皇无法改变封建王朝的尊卑统治,只要有世家勋贵们的存在,这种等级观念就会一直存在,他凭一己之力,能做到的,只有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浸淫,从小处往大了影响,好在一二十年后,效果也还行,至少百姓的声音能通过地方往中央渗了。


    当今也深恨世家勋贵掣肘,可他比太上皇更为不自由的是,他自己本身就出自勋贵之家,在被压制的世家勋贵们眼里,他就是一个矛盾体,偶尔做些事情,就会被有心人按上既要又要的抨击,两方多年在朝堂上的拉据,让当今过的相当憋屈,同时也特别能理解,当年太上皇杀翻一群人的心理。


    若有可能,他也想血洗朝上那些东西,特别是看到被他提拔晋升上来的寒门官员,被排挤的没处站的时候,就更有种要砍人的冲动。


    晋江州滙渠举子崔闾为江州府台令的旨一下去,朝堂里立刻掀起了一阵风。


    什么风?


    嘲肆风!


    嘲讽肆意讨论评判。


    当今便在这样的压力下,给崔闾的封官旨,配了基本规制的团队后,又额外添了户部郎官一人,官衣局制服协领一人,内廷学士一人,以及他身边的内侍监一名,并除御龙卫外的御门卫千卫带队。


    规格震动朝野,从出京开始,各家各门各派里的人,跟蜂巢出窝一般,纷纷往江州派人,打听这个滙渠举子崔闾是何方神圣,从哪冒出来的,又干了什么才会受到这般圣宠。


    四品的府台而已,封三品官,就是封一品也绰绰有余了,如此天使团队,直令各方侧目。


    就是毕衡他们一众守在江州的亲皇党,也被这阵仗吓懵了,直到天使团都过了江,进了江州衙署,那脑瓜子都还嗡嗡响的没能回神。


    当今这个……这个抬举人的方式,到底存着什么想头,或者目地?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户部那跟来的郎官,带着御门卫千卫,直接将漕运码头包了起来,并埋了脑袋一头扎进去,跟他们数银子时一毛一样的,连蹲了三天三夜,结了一本厚厚的奏本,八百里加急的送上了御案。


    所有金银珠宝古董字玩,全部汇总之后,当今得到了近一亿银的内库填充。


    是内库,皇帝私库,不是国库,不是各方派系能找各种名目“借、划”的国库银。


    文殊阁众阁臣表示异意,六部尚书也表示抗议,当今斜眼也不与他们争执,将手中属于江州的奏本甩他们面前,指着上面清点收缴的海盐数,大方表示,这数万万斤海盐,就是国库银,变现之后他一分不取,并且今年的官俸和下发的福利银,都从这变现的海盐款上取。


    现款全握在了当今手里,那被各世家大族握在手里的盐引,此时就成了涨跌幅最大的流通货币,皇帝要用江州海盐来冲击内地盐引市场,就得逼着他们自己内部调整,想要银钱流通,就必须对进来的海盐妥协,再别以垄断的盐引市场,来控制压榨百姓,同时来左右朝堂诸事。


    他的内库有了钱,就像太上皇说的那样,再不用向任何势力妥协,然后东挪西凑的为民谋事,他有自己人,自己又有钱,能直接绕开那些老狐狸,并且让他们沾不到一丝油水。


    他就是要馋死他们。


    至于崔闾的背景,仅管他用了滙渠二字,可当今明白,他的世家备书瞒不过京里人,可那又怎么样呢?滙渠正在进行土改,包括整个江州,也将进入土改阶段,有崔闾在滙渠进行的一系列改制举措,那些世家勋贵就再不会将他吸纳为自己人。


    当今这般大肆派出天使团队,就旨在向天下宣告,铁板一块的世家勋贵里,有人响应了他和太上皇的治国新策,而这个人,与京中清河崔氏乃一脉相承的世家掌权人。


    京中清河崔氏,当今眼眸沉沉的看着御案上书写的几个大字,从宣崔元圭入宫询问时起,他就定了一条分裂京中世家的决策,而清河崔氏是整个世家体系内前端代表。


    哼,他倒要看看,平时以他马首是瞻的一群人,这会子将是个什么调调!


    崔元圭什么调调?


    他这会儿直是身陷水深火热里,但有人质疑崔闾与其家族的联系,都恨不能搬出族谱来,叫所有人都看看他们百年前分宗的细则。


    崔闾当初的隔山打牛之计,终于在这一刻奏了效,通过来宣旨的天使团队,他第一时间就看懂了当今的心思,一如他当时心里的预期那般,当今确实将他立成了天下世家的靶子。


    这或许,也是推动他能成为江州府台的第一推动力。


    巨额银钱是其一,竖立世家榜样,成为天下世家群体里的异类,牌坊一样的被当今竖起来,招人眼。


    可他没有被人利用的愤怒,这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索求的自救之道,他尽可以承受来自各方世族的压力,他要在这些人当中,找到拨弄他家族生死的那只手。


    崔闾挺直了身体,张着手臂,让官衣局绣娘帮他改衣,旁边官衣局协领笑眯眯的立在一边,嘴里向他宣示着皇恩,“陛下说崔大人这官封在年末,新年制衣要等到立春才够有,好在我们官衣局都备了同品的存量,稍微改动一下,并着冬季大氅一起发了,待来年再重新订制,崔大人若对细微处有要求,可与我们绣娘交代一二,回头局里备档,以后年年便如此规制了。”


    这是真恩荣了。


    崔闾忙半弯腰拱手,“吕大人客气,皇恩浩荡,下官这边没什么细处讲究,统一御制的官服已经很好了,真再不敢吹毛求疵。”


    吕木绰笑的弥勒佛般,圆润的脸上满面慈容,听说他是当今的奶公公,被专门放在官衣局,用来盯着众官员群内的骄奢淫逸之风的,崔闾并不敢受他全礼。


    礼部和吏部来宣指的官员,分别是李湖庭和林枫,都是当今从寒门举子里挑出来的,二人可能得到过当今的暗示,知道崔闾可以争取为自己人,来了之后都很客气,然后在接风宴里,被捧到手上的“江州风物册”子,给惊的差点失态。


    崔闾当然不可能一来就贿赂他们,所谓风物册子,就是他们缴获的航海日志和海上水纹图,这东西只要到了胆肥的人手里,就是一本万利的淘金宝典,北境水师练了许多年,每年耗费的军饷,成了朝议每年争执的议题,六部世家掌控的位置里,每年都有人上本,要销掉这项费用,其真实目地,就是想让朝廷将水师解散,认为练来没什么用的废军。


    李湖庭当时就红了眼,跟林枫头对头的仔细翻看,待看到航海日志上,有标注金银矿点的地方,激动的恨不能立马回京,可他们还有一项任务,就是得去滙渠县考察,实地去看看崔闾在那边的改革点。


    于是,崔闾在走马上任后的第二天,就将人带去了自己的地盘,而府城这边,则暂且还由毕衡、王听澜他们,与户部官员交接,崔元逸照例被他留了下来,让他随侍在毕衡身边多看多学。


    正卧床养伤的崔季康,在二哥带来的消息中,陷入了浑噩呆滞,待回过神来,跟鲤鱼打挺一般的跳下床,也顾不得身上的伤,跳着脚的叫道,“快,快快,去安排船来,嗷~”


    他一时没忍住,叫伤扯了疼叫嚎了一下,林力夫刚端了药进来,忙来扶他,“五少爷,我的爷,你可少动弹吧!回头伤不得那么快好。”


    崔季康立马拽着他,急眼道,“你快背我去找大哥,哎呀,别管药了,二哥,二哥,快去叫大哥来,就说我有重要事要说。”


    他此时才知道,因为自己的乱来,差点坏了他爹的好事,怪不得他爹要这样打他,怪不得他大哥这次竟然没替他求情,怪不得一向疼他的吴叔也不手下留情,原来症结竟在这里,他差点就害的他爹丢了前途官位啊!


    不行,他得将功补罪。


    林力夫没法,只得转过身将人背起来,崔季康一面叫伤疼的直冒冷汗,一边还催促着他道,“得抢在那边仓库清点完之前,把矿点抢回来,否则就做不到献宝效果了。”


    两人对视一眼,也是一脑袋白毛汗。


    为的还是那处被标记好了地点的金矿,二人其实驾船去过了那处,只当时船上的银箱子实在多的装不下了,他们就想着另找时间再来,就算后头被打棍子,罚没了所有银箱子,两人都有默契的没将那处金矿招出来。


    他们想的是,等这波登上江州的官走了,再带人去挖,如此挖出来的金矿,就是他们自己的了,不用带别人分。


    可现在江州之主成了他们家老爷子,那这金矿……就可以做为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了。


    崔元逸很快就被拉了过来,与林力夫背上的五弟碰了个对脸,然后,就挑眉意外的听到了他这幼弟的献策。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做儿子的,理应替他们老爷子先烧一把。


    崔季康还挺自信,昂着脑袋道,“趁那户部官的奏本还没送走,大哥,你去跟他说,叫他慢点送,咱们这还有个大礼献给陛下,嘿嘿,爹那边指定就不会恼我了。”


    崔仲浩在旁干瞪眼,只觉得自己向被排斥在外了一般,大哥早知道爹的任官计划,五弟也知道往家里划拉金银,只剩了他一事无成,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差点让妻族拖累了家里。


    崔元逸没注意到他低落的心情,只眯眼看着崔季康,在他充满自信的眼睛里,吩咐林力夫道,“送五爷回去休养,看住他不准他出门,尤其在江大人清点银钱之时,不许他出一步门。”


    崔季康哈的一声疑惑非常,崔元逸拍了拍他的狗头,“你安心,爹那边的事情用不着你,再不许自作主张,否则……”


    他危险的盯了幼弟一眼,冷冷道,“打断你的腿。”


    傻子,这时候把金矿供出来,他们老爷子回头可拿什么治理江州呢?


    火不是这样烧的!


    那户部清点的官员,连个手掌大的玉雕摆件都登记上了册,明显是打着薅地坡三尺的心思,江州连府库里的银箱子都被抬了过来,这都摆明了上面没打算给衙署留治理费用的想法。


    他爹等于接手个空的衙署,皇帝那边既要用他爹,又防着他爹,想用一个空城计,试试他爹的能力,所以,这个金矿不能这么献出去。


    崔季康不懂官场道理,可崔元逸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在崔闾的教导下,已经具备了一个合格家主的潜质。


    他考虑的,要比两个弟弟更全面深邃。


    第057章 第五十七章


    离着滙渠还有三里地的时候, 有眼睛尖的,就已经能影影绰绰看见官道两边有低头忙碌的徭工百姓了。


    因近几日天气晴好,官道干爽好行, 只跑马而过时会扬些灰尘起来,但都在可接受范围内,一阵风后视线并不受遮挡, 只来往官道上干活的人,从早到晚仍不能避免灰头土脸的下场, 远远的看着, 倒是与别地的徭工无异,都破衣烂裳辛苦非常。


    跟来巡察的吕木绰、李湖庭和林枫几人,远远的表情就肃了起来, 让急驰的马车放缓了速度, 开始沿途观察起了工事, 和劳作中徭工们的神态。


    崔闾陪在旁边,并不出声为他们讲解, 那热火朝天的官道上,真正出入滙渠的车马并不多,基本都是来做活的百姓,用独轮车来回运送从云岩山临水滩处,凿出来的碎礁石块,少量的牛车上, 蹲坐着赶车的, 沿路给埋头干活的人发水食补给。


    吕木绰坐在马车沿边,招手拍了一辆牛车, 笑容温和的问道,“老丈, 你们这征的徭工还发吃食呢?官衙可是有位好大人?”


    那老丈一回头,首先就看见了车尾的崔闾,忙跳下牛车弯半了腰身,冲着崔闾行礼,“大老爷回来了?”


    尔后才有空回吕木绰的话,道,“这位老爷,不是咱官衙有好大人,而是咱县有崔大老爷,这些是大老爷让发派的,不止吃食,还有工钱。”


    吕木绰挑了下眉,崔闾冲着那人点头,“发的下晌茶?快到收工时辰了吧?”


    现时的一般人家,都吃的两顿饭食,但崔闾体恤他们干体力活辛苦,便在午饭过后的两个时辰左右,再安排了一次加餐,发完之后半个时辰也就到了放工时间,是以,许多人都会把这个加餐揣回家给不能出工的老人孩子吃,故此,这修砌官道的活虽辛苦,却依然引发了城内百姓高涨的做工热潮。


    这边的声响,让邻近干活的百姓抬了头,等看清了人后,便纷纷冲崔闾纳头就拜,脸上都带着十分的满足和高兴,有些人身上还背着奶娃娃,竟是束了发巾子的妇人,她手上不止有新发的茶食,她背上的孩子手上也有,看着崔闾的眼神更带了感激。


    李湖庭伸了脑袋,与林枫对了个眼,意外而假意询问,“怎么还征了女人入徭?”


    崔闾斜睨了他们二人一眼,点了几个目之所及的妇人,“家里男力少,饭不够吃,难得她们肯自力,不惧府城那边近年流出的所谓妇言容工等风气,知道自救,如此上进之人,我亦当成全她们,给予其挣钱的机会,活虽苦,至少温饱可得。”且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她们挥汗如雨的身体里,充满了对日子好过的期许,脸上虽被灰尘浸染,可累了一天的精神依然饱满,连背上的孩子都显有哭闹不止的,手里抓着茶食啃的那叫一个香甜。


    那都是崔家几个儿媳亲自监督着做出来,特指了专门发派给带了孩子的,十龄童以下的孩子,只要出现在工地上,就都发。


    崔闾早之前就交待了,孩子们吃不了多少,再来多少孩子也不必苛刻,更不许学那恶煞般的人去驱赶,叫他发现了,打一顿撵出崔家,是以,给孩子们的吃食,都是精粮制的,这就更加激发了妇人的行动力,令本还开展困难的妇协工作,瞬间就容易了起来。


    孩子,是每一个母亲的软肋,只要将孩子的需求也算在成人的劳动报酬里,尔后再与她们普及家庭地位或权利等事,无论她们肯不肯听肯不肯做,这就是从入耳到入心的过程,怎么就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新政普及案例呢?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点点做嘛!


    到少李雁的挫败感是没有了,最近干活(走家窜户)更有劲了,虽然不免有被某些人家里的男人轰出来,可更多的是愿意听她说话的女人了。


    说着话,马车一点点的往前挪,沿路都有干活的百姓冲他们点头微笑,问崔闾好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声的大老爷里,满含了重重感激,在这秋冬交接,农闲坐吃山空季,这一城的翻建修砌,并不会被人认为是压榨霸凌,而是可以令他们安稳度日的活头、奔头。


    有奔头,日子就有希望,所以,马车上从京里来的几人,都看到了破衣烂裳下,百姓精神面貌的焕发。


    崔闾声音清浅,“乡下人,衣能蔽体就好,新衣裳好料子的,一年可能也就做一两身,有的人家都是旧的叠旧的缝缝,习惯了,给衣裳总不如给钱实在。”


    李湖庭和林枫都是寒门出身,二人最懂这里面的辛酸,乡里人家,谁出门干活肯穿好的呢?磨破了心疼,弄脏了也不想,倒不如穿身缝补的破衣服来的舒心,干活也不必有顾虑,因此,听了崔闾的话后,纷纷跟着点头,“是及、是及,崔大人是个体恤的。”


    沿途三里地,不时就有从云岩山运碎礁石过来的独轮车,也有背大竹篓和赶牛骡车的,总之,所有能用的工具都用了,却一天也实际铺不了百米。


    原因就是,崔闾要求将官道拓宽成了双马道,原来只单车能过,偶尔遇上需要交汇车时,就得看双方的身份实力人数了,人多马壮的那方自然有权利占道,人少势弱的那方,则要么卸车要么翻车,总之都免不了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摩擦来,且这都还是建立在滙渠偏僻少车马的时候,若以后商业繁茂了,这单行道就必然不够用了,因此,从决定修砌开始,崔氏就打的双马道的主意。


    慢,也就只能慢慢修整了。


    吕木绰看的比较仔细,一路行来,竟然能隔十过五人的,看见他们手里有精铁制器,铁锹铁铲不时可见,看来这修个官道的花费实在不菲,至少吃食用具上,都不是那等剥削人的。


    他边看边点头。


    崔闾随着他的注意力,也边走边解释,“早前府城那边控制的厉害,各县镇百姓们手里的精铁农具都甚少,官衙租赁的价钱定的极高,百姓人家基本用不起,是以,许多沿用的都还是木竹制农具石器,效率低不说,还颇费人力。”


    说着叹息一声,“就大人们看到的这些,还是前不久从几大家库里缴获的,我这也假公济私了一回,求毕总督先紧着我这边用了,其他几个县里都没有,且数量也不够,回头还要请几位大人给崔某带个奏表上去,我们整个江州所缺农用铁器制具,可能要很大量,朝廷可千万不要有疑心呀!”


    就算朝廷放开了农用铁器的管制,可大量购入仍是会被纠察暗访的,崔闾这也是提前打了个招呼,告诉几人,回头自己这边是会往北境那边大量进货的。


    几人了然的点点头,北境那边的百姓,在耕田劳作时,都基本人手一把小铁铲子,干活效率不仅大大提高,而且再也不会那么累人了,虽说铁器仍受朝廷管控,可农用这块上,已经没有那么严格了,江州这边确实在这块上吃了亏,报朝廷补足也是应有之义。


    于是,崔闾便趁机说了,要将幼子派去北境,专门成立一个江州货物采购中心的事。


    有这么个话匣子,一行人的气氛是越聊越投契,不说吕木绰本身就是北境人,就李湖庭和林枫二人,也都去北境进修过,很知道北境那地方有不少好物,别的州府或许已经进完了货,一些相对新鲜的事物也都有涉猎,只江州这片空白地,是真真切切的需要从头了解。


    吕木绰一下子就热切了许多,跟崔闾聊的兴起,对北境风物侃侃而谈,“崔大人尽可派了小公子前往,那边不只农用铁具改良的好,还有许多便民设施,比如那铁皮煤火炉子,寒冬冒雪的,可省了出门打柴的辛苦,还有玻璃窗子,听说你们正在修建族学?那可得将学生上课的地方都装上,虽说价钱确实贵了些,可只要日光充足,一年到头省下来的烛火费,也尽够抵了这项开支,另外就是豆制品加工这块,也可派人去学了来,那边不禁技术外流,每家每户都有人教,随便找个人满排长队的铺子,交些银钱当学资,人家呀,指定不禁你学,届时你们江州这地面上,多出的小食摊子,是能养活不少人家的,本小利也行,活个一家三五口人是没问题的,若是还肯费些功夫和银子,就去北境官办司衙门,办个精工艺连锁专卖招牌,指个自家的可靠人,去学了制铁工艺来,在你们江州地界上也开一个,如此,之后就再不必隔江隔水的来回折腾了,你们自己就可以在本地自给自足。”


    崔闾听的兴起,也与之聊的兴致非常,“哦?吕大人,您可别诓我,那什么精工艺连锁专卖招牌怎么办?需要多少银钱打点?或有什么具体要求?若真能一举办成,那回头我可得好好酬谢酬谢您呐!”


    吕木绰笑的一脸褶子,抚着下颔处的少量胡须,道,“回头我给崔大人写封保荐信,您准备上三到十万两左右的入资费,再将您的官印盖上,使个衙门的办事员去就行,朝廷对各州府主理的这个招牌卡的不紧,严格来说,一州管一家,按规模大小收费,三万的是间小铺,五万的是间中铺,十万左右的是大铺,你这府里有银钱,仅可往大里投,每年只要往北境总铁器司交一成的利就行,至于一般普通商贾想要开,那限制可比各州府开的多了,陛下体恤百姓,允许放开民间铁制器使用,但也不是说一点不加管制的,只再不会草木皆兵到让百姓使都不敢使,用都不敢用的地步了。”


    李湖庭和林枫在旁边听听头直点,崔闾也笑着拱手道谢,“那行,回头先派了下官的幼子去采购一批回来用着,等店铺专卖招牌下来后,我江州地界就能有自己的精工铁艺铺了,届时由总司供货,倒能省了许多麻烦事,甚好甚好啊!”


    至于豆制品和铁皮煤火炉,还有玻璃窗台之类的,都登陆过江州,只依然没发展起来,豆制品还好些,毕竟方子不保密,有些人家仿出来只自己家做来尝尝,并没形成一条产业链。


    主要还是油价没打下来,不如隔江保川府那样低廉,崔闾眼神闪烁,笑的一脸欣慰,两江通后的第一件事,应当是百姓人家在吃油上,不再受限了,听说那豆油廉价的很。


    对此,李湖庭给了肯定回答,“崔大人倒无需自建油坊,如今川南油厂产量尽够三州百姓食用,再加上北境南郊的小油厂,您这一地的百姓吃油问题,很可以靠着那边一起定计划量,只半年汇一次钱款就行,就相当于之前松油一半的价钱,官府只要不加价的厉害,普通百姓是绝对吃得起的,且朝廷在这项上有抵扣政策,年用量超过多少,官府负担超出的部分,将从年税里兑比,不会叫衙门这边贴钱的。”


    油盐这块,因为是百姓日常必须品,朝廷为施行平价化,一直就给了税补政策,豆油的出现,大大缩减了松油的买卖率,各地州府在这种薄利面前,倒没有太压制或阻碍朝廷施恩,只盐价一直久久不下,始终掌握在世家勋贵们手里,但随着江州的回归,这盐价不日也要进入平价阶段,几人其实都预料到了接下来的不太平,因此,对着崔闾这个新任州府之主,倒极进拉拢交好,算知无不言了。


    崔闾也是被他们的坦诚给惊到了,真无一点保留的告诉他,怎么从北境淘货,走近渠道尽快治理江州,□□局面,算是非常贴心肺腑了。


    江州潮湿,那铁皮煤火炉子其实是个好东西,奈何那炉子当中的煤球需要不时更换,是个损耗物,几大家家中女眷尊贵,嫌那煤球炉子烟熏眼睛,用了几次便弃了,可普通百姓是不惧那点烟熏的,唯一发愁的就是煤球供应链上,过一道江,价翻一倍,没点家底的人家,是真用不起。


    吕木绰听后,便沉吟了一会儿,道,“那你们可以买煤土回来自己做,那东西不难做,确实很消耗,但老实说,冬天有那东西,能保着不老少的老弱幼小的命,咱北境那个天,自从有了这个东西后,甭管冬天再落多大的雪,也不可能有冻殍卧野了,虽是运途麻烦,但崔大人还是当为百姓着想啊!”


    崔闾拱手受教,表情诚恳,“是,真是太感谢吕大人了,此番指点,真如救火甘霖,否则我这边将不知要走多少弯路,糜费多少时间呢!几位大人都是体恤爱民的好官,怪道如此受圣上重用,闾该当为榜样学之。”


    几人纷纷避开他的行礼,并回拜拱手,“崔大人也不遑多让,这一项项利民措施,都干的特别好,虽百姓难免辛苦,可看他们脸上,就知待遇上没受亏累,这些都是崔大人的仁爱之心啊!”


    官场么,当大家都互相捧着对方时,很多事情就好说好谈了。


    崔闾趁机又说起了运力的问题。


    江州使牛骡的多,但那也仅限富裕人家,就像他之前出门代步的,基本都是骡车,车属重要耕力,跑的也不如骡子快,一般只在乡间地里走动,马这战备储物,到他府上的,大价钱买到手的,都是三等退役马,而他前次驾驶的,在族人面前看起来很威风的马呢,其实也只是匹二等马,头等或一等马,他不是没资格买,而是根本买不到。


    他要在县里开车站,那骡车是先前考量的主力军,那时不知道北境那边是个什么章程,也就没敢夸大口说一定能使得动马拉车这等狂言,如今既然气氛到了这里,他便也不客气的提了。


    吕木绰倒意外他的举措,“马车站?崔大人,你怎会想到这个的?”


    他不动声色的问,其实是北境的马车站也只是在北境内流通,其他州府的衙署再遵循朝廷推行的便民之策,也在运力这块上的投入不那么重视,认为创益不大,也怕人口流失,因此,基本少有筹建这个的。


    古时的车马慢,慢的背后还有另一个用意,就是减少人口流通性,灾年兵祸更如此,各地都对本地人口卡的非常严,户籍管理这块上,不找人开路引根本出不了门,哪怕现今治理上已经很好了,但各州府在人口控制这块上,也依然遵循了前朝的旧例,就是不愿意放自己属地上的百姓轻易外出,特别是举家迁移的,失一户少多少口,来年统计出来的户籍数都算是政绩上的瑕疵,因此,交通便利这块上的推行上,一直都不太行。


    他们是不会统计百姓名下是不是有自己的田地的,但劳力必须得留在自己的属地里,否则每年征徭役都成了头疼事,就属于需要基层垫底,知其重而轻其重的存在,当今和太上皇一直想改变,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始终不奏效。


    崔闾很坦陈,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我滙渠地物不丰,百姓蜗居于此,难有大发展,各家庭户的条件基本属于赤贫,比之其他几个县内百姓的生活水平,是算贫苦的了,这一来是之前县老爷懒怠政务的原因,另一个也是我等富户敝帚自珍,没有便民爱民的意识,此次遭了府城那一变后,我也是想通了,不能看着别县的百姓衣食无忧,到头来自己的乡民们却过的苦哈哈的,这修路盖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得让人走出去,流动起来,毕竟光靠接济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可以散尽家财为民谋福,别家却还是得传家过活的,我不能拉着别人同我一起吧?总要给找一条大家都能接受的路子,如此帮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虽初衷浅白,但意义深远,已经与上意算是不谋而合了,吕木绰这下子更加满意了,脸上的笑怎么也压不住,托起崔闾的手感叹,“崔大人不愧是毕、王、武三位大人联名举荐的,这见识见解就是非同常人,您说的非常到位,救济只能保一时,帮忙开辟新思路才是真正的慧民之举,您放心,马的事情我这边给你办了,除了战备的青壮马,我尽量让人给大人准备七到十龄的中壮马,保证帮您把这个马车站开起来。”


    崔闾很高兴,把着他的手很给人一种惺惺相惜感,但其实更让他高兴的是,有了吕木绰一而再的帮说话,他的小五去到北境后,就等于是靠上了最大的靠山,比明面上的武弋鸣更厉害。


    吕木绰背后的可是皇帝啊!


    如此,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到了崔氏祠堂,以及崔氏族学这边,祠堂这边的宗族事务处理中心,每天依然人来人往,断不完的家常锁事,和吵嘴,为丈量的土地多寡,缺一角一块边边都能吵翻天,把崔元池和崔长林几个人弄的天天脑仁疼。


    崔氏族学正在加紧扩建宿舍,因为崔闾说了,五日一休沐,期间吃喝得全在族学内,内里招的先生已经基本到位,但各项增科依然缺少人才,不是每个人都对算学感兴趣的,另开设的木艺、工瓦匠造学科,也少有人报名,人都冲着能科考的正经学问去了。


    但李湖庭和林枫却都对这些杂学表示了支持,听闻没有专业的师傅,便也当即表示,愿意给崔闾写保荐信,人才什么的,依然得去北境那边挖,开高薪不愁聘不到人。


    李雁本来在崔宅里陪崔幼菱姐妹说话,正整理着人员名单,准备定个日子再开次茶话会,但这次的人员主力,都由年轻妇人,变成了在家中有更高话语权的婆婆类的,她正在给两姐妹说弊端,“自古婆婆搓磨媳妇,二位姐姐当深有体会,只是咱们这工作想顺利,也只能先捧着她们,得从她们入手,更正她们老派的,非要给媳妇立规矩的观念,倒要比规劝男子善待媳妇更紧要,一家子里,婆婆媳妇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男人反而排其后了,这些日子咱们调访的人家里,哎,婆婆理所当然的成为指使媳妇干活的主力群体,媳妇遭婆婆痛骂的,比遭男人打骂的竟多的多,是以这次的茶会,咱们这样……这样……”


    话未说完,外头仆妇跑进门,脸上的表情欣喜又慌张,半边红半边白,跟调色盘似的,急喘的声都发不出来,只余了手指在比比划划,还是崔秀蓉安抚了人的情绪,这才盘问出一句话来,“大管家,大管家回来了,他叫……他叫少奶奶姑奶奶们赶紧换衣裳,抬香案,准备去祭祠。”


    后头被惊动的两个媳妇子们也出来了,大家全都赶脚到了前厅,就见果然是崔诚回来了。


    吴氏立刻上前,“诚伯,大爷呢?还有父亲他……”


    崔诚忙冲着几人鞠躬,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大少爷很好,在府城那边帮老爷看着呢,二少爷、五少爷都在府城,等那边事忙的差不多了,就能回来了,二位少奶奶两位姑奶奶,咱们老爷当官了,老奴是赶回来通知几位的,快换了衣裳,祠堂那边要起香案了。”


    按照前朝的惯例,这等大事,当全家集齐了,招集全族人一起摆香案祭祖,可现如今不提倡低调么,再说三位少爷不巧的都去了府城,没有过府门而不报的道理,是以,崔诚就想着,不管办不办宴,祖宗那边还是得第一时间给告知一声的,儿子们不在家,那下次等回来再祭一次就是了。


    老爷子的大喜日子,不能就这么蒙着脑袋过去了。


    他往前赶了一步,到了府里,便立刻招了仆从来开始准备东西,而崔闾一行人,都着的普通衣裳慢慢往城内逛,一路都没有人知道这一车子人其实都是大官,直至经过崔氏祠堂那边,就见着崔元池和崔长林他们,带着人激动的迎了上来,纷纷纳头就拜,声音都激动的颤了,“给族长(大爷、大伯爷)道喜,还请族长(大爷、大伯爷)入内,给祖宗们敬上一香。”


    由于一路来谈的非常投契,吕木绰他们三人倒是都露出了理解宽容的笑来,拍着崔闾的肩膀道,“是该去敬告祖宗一声,崔大人如此出息,为族争取荣光,很该成功祖宗和族人们的骄傲和榜样啊!”


    崔闾表示不敢,又对着崔诚发火,“谁许你如此干的?还不叫他们散了?”


    却是所有人都笑嘻嘻的望着他,根本不怕他,崔诚更领着两个仆从上前,手里捧着的竟是已经改好了的官服,脸上笑的眉眼不见,“官衣局那绣娘手巧,老爷你们一路慢行慢走,她在马车里就将大小改好了,老爷,都到门口了,进去上一柱香吧!”


    吕木绰等人也笑道,“正巧,我等也讨你们族里一杯水酒吃吃,大喜之事,合当庆贺一番的。”


    崔闾摇头,表示无奈,“乡里老仆,没什么世面,也不懂什么规矩,您几位莫见怪,既如此,恕闾失陪了,回头定请几位尝尝乡里特物。”


    听了消息赶来的族人已经又将祠堂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崔闾被崔诚带至办事处旁边的一间小房间内换官服,崔诚高兴的眉飞色舞,崔闾则显得镇静些,还有空批他,“倒也不急于这一时,怎地非要当着外人面火急火燎的大肆祭祖?”


    崔诚帮着替他换官服,神情熠熠,“就是这样,才能叫他们看清楚我崔氏宗族的力量,老爷,老奴不知道您谋官的目地,可老奴了解你,再低调,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是要亮一亮招牌的,族中多势利,分了地,您倒能用什么来辖制他们呢?这些天吵吵闹闹的,不就是在试探您的底线么?今天这个祖祭完,老奴保证,再不会有人敢在新立的办事处里拍桌子了。”


    崔闾看了他一眼,点点他,没说话,却是默认了他的话。


    确实,他本就没有过家祠堂而不入的道理,不论有无准备香案,或换了这身官服,他都会捧着新到手的官印,去祠堂里敬告一番的。


    镇的,就是那帮子仍不太安分的族人。


    以为得了田,从此无需依赖大宅而生,就可以与他呛鼻子瞪眼,挑战他的族长威信了?


    作梦呐!


    崔闾一身四品府台官衣帽的,出现在了众人人前,那本还喧闹的场景,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祠堂门口的香案上,三牲已经摆好,敬告天地先祖的香烛也燃了起来,在燎瞭香烟中,就见挺直了脊背的崔闾,一步一步的走至蒲团前,举手接了三根香线,虔诚的对着祠堂前的香案拜了三拜,然后,开始在左右夹道的族人中间,往正堂坐满祖宗牌位的方向去。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一声也不敢出的看着他,若说从前只是对于族长之威的敬重,那现在冲着他身上的那身官服,就又多了一层神降的畏惧。


    那是朝官啊,听说是真龙天子亲赐的大官。


    很多人连县老爷的官品都数不明白的,这会儿愣生生被府台老爷这几个字,给摄的动都不敢动,更别提之前还妄图闹一波事的,这会儿感觉腿都软了。


    怎么还当官了呢?听说以后这整个江州就是他们族长说了算了,我滴个乖乖,这族里就已经只手遮天了,以后还能遮到整个江州去,那他们还闹什么闹?人国法家法,随便一个都能按死自己。


    立时,一个个都如鹌鹑似的,恨不能埋人堆里去。


    崔闾却懒得看这些人一眼,直身举香一直走到祠堂内正堂上,对着上面成排的牌位恭敬的叩首敬香,“列祖列宗们,保佑我族香火旺盛,子嗣绵延,不求达官显贵,但求平安喜乐,不孝子孙闾诚心泣求祷告!”


    待三叩首出了祠堂门后,崔诚领着家下众仆,崔元池、崔长林领着办事处的人手,吴氏、小秦氏,以及崔家两姐妹们,一齐噗通跪了下来,所有人均激动的望着他,“恭喜老爷(父亲)得封官位。”


    他一身簇新的官服,帽翅在微风中震荡,露出的花白头发,显出岁月浸染后的睿智之力,叫人不敢直目相望,所有族人在这样的气氛里,不由就心生的敬服垂顺之意,跟着后头一起跪了下来,连着后头来的,顺着田间地头,延伸到劳作的佃农身上,都被这肃穆的气氛裹挟的不敢高声笑闹,觑着情况矮下了身体跪伏于地。


    吕木绰三人对视一眼,这就是百年世家掌舵者的威仪么!


    确实够震动。


    没有大操大办,只简简单单祭个香而已,却已经比普通官员震撼百倍了。


    崔闾冲他们谦逊拱手,“见笑了,族人重视礼仪,倒显得闾张狂了,几位大人莫怪!”


    继尔才冲着还跪地不起的众人道,“都起吧!实不比如此,以前怎样,今后仍怎样,只再白叮嘱一句,日后出了滙渠,若有人敢仗着我的名头,做下欺凌弱小之事,那就不是单单一个族规可罚了,无论远亲近邻,犯事者,一律家规国法同刑,决没有容情之说,大家可都听明白了?”


    众人垂头低眉声气也不敢喘,纷纷道,“听明白了。”


    崔闾点头,严肃道,“不止要听明白,还得谨记,回去也转告家小,省得日后犯到我手里,怪我没提醒,行了,都回去吧!”


    说完,也伸手做了个请字,“几位大人,走,闾带诸位去看看新开凿的水渠。”


    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


    后山水渠的进度还要更慢一点, 根据地势正沿着旱地田梗挖水道,一米二的宽度,约两米的深浅, 届时再以碎礁石奠基与嵌壁,如此,将得到一条宽一米, 深约在一米五六左右的引流水道。


    为了不使后期养护费力,减轻淤泥堵道, 需要频繁清理的后果, 规划时便宁愿在前期多费些工时,也要将近江口的这一段引流渠给修固妥帖。


    渠与河不同,为使受水面能覆盖到全县近山的良田, 整条沟渠是有多个分支呈放射状散出去的, 因此, 无须太宽太深,沿着山脚蜿蜒出去, 网一样的将田分成一块一块的,交替错落,从上往下看,竟有呈梯田状的美感,等至丰收年,满坡碧绿, 野趣嫣然。


    从这里开始, 所雇佣的徭工便全以青壮男子为主,上了年纪的老翁和老妪都在岸上做些清理水草乱石的工作, 小孩子是禁止往这片来的,年轻妇人就更绕了这块走, 因为要下水,许多人都是光了膀子的,人没靠近,就能听见吆喝声一片,那是凿礁石发力的声音。


    崔闾他们一行人站在半山腰上俯瞰,就见着水中劳作的徭工们,各人腰上皆栓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纤绊在岸上,铁斧铁锥做不到人手一个,但十人一组里基本能分到一个,很是为凿石节省了不少力,竹编的筐子左右转一圈,装满了就扯嗓子冲岸上人喊一声,然后就见拉纤般的长队开始齐齐发力,嘿咻嘿咻的将装石筐子往上拉。


    热火朝天。


    整片江滩从杳无人烟,到如今的人来人往,不时有往这边送食水的队伍,临岸平坦处还架了锅子,专门熬姜茶供人饮用。


    待遇无需多言,从每个卖力干活的徭工们脸上,就能看出他们对受到如此关照的感激感动,那边太阳将将要落,监工的崔长魁来回喊了好多遍,仍有站水里不肯回的,说是天未黑透,还能趁天光再干一点。


    主家以诚待我,而我身无长物,只以力气报之,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崔长魁喊的嗓子都劈了,插着腰下了最后通牒,“再不上来归家的,明儿别来了,你们要害我被执事堂记过,我就先开了你们,大家一起散伙!”


    这话说的特别娴熟,倒引出一片笑来,可见他这最后的杀招用了不止一次,但话至此,也预示着再不能拖延,于是,那稀稀拉拉还不肯上岸的,就也在一片笑闹里,淌着水往回走了。


    残阳拖着最后一丝红晕消失了,半山腰上的大人们,迎着兜头而来的冷风,呼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感慨和欣慰,“这是我去过的,除北境外的其他州府服徭场内,气氛最适宜轻快的,拉纤绳的号子都喊出了山歌声,真好,崔大人,您对治下的百姓,真好!”


    人的舒适感是装不出来的,受压榨的百姓们脸上,所应当呈现出的表情,他们在其他地方都看过,并且有了辨识伪装和真实的经验,笑有假笑,可身体肌能的反应会应激出更加紧绷的防御姿态,那是整体气氛都会跟着陷入沉闷紧张的窒息状态。


    没人有胆量敢在那样的场合里,有说有笑,有嗔怪有怒骂,鲜活的好似一副画。


    鲜活,哪怕活累繁重直不起腰,可人的感情充沛,精神鲜活而饱满,手里提着新发的茶食,归家的步履一扫疲惫,左右交谈着对明天的憧憬和期望。


    生活是如此的有盼头。


    窥一地,而知全景,吕木绰在旁边连连抚须点头,李湖庭说完话后,跟林枫点头喟叹,三人对崔闾的观感都非常好。


    这个具有世家背景的当家人,缩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身上竟难得没染上京畿里的那帮人,身上那种视百姓如低贱蝼蚁的高高在上感。


    闭塞视听的古老家族,竟然少见的没能活成当地的土皇帝,这在三人心里实实造成了不小的意外感,等见过了所有的一切后,愈发的对崔闾亲近了起来。


    这是真自己人,而非投其所好,为了讨陛下开心的投机者。


    嗯,可以相交!


    酒宴摆在大宅正堂,吴氏领着小秦氏,和两个姑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食,结果,叫崔诚赶回来全给撤了下去,只叫她们按从前的饭食,提一等的往桌上摆,那些后来由崔闾从库里,亲自提上来的参、鲍、鹿茸等贵重物,一个也不许上,整桌最值钱的,就是一道跑山老母鸡汤,放了山里的野菌菇提鲜,另一道清蒸江鱼充作荤腥也就是了。


    吴氏忐忑,崔诚却老神在在,等迎了老爷和客人们进门,果真就在崔闾的脸上看到了满意的神色,宾主落座,对着一桌堪称简朴的饭食,倒都笑着夸了一番。


    铺张浪费之风,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崔闾既然要做大宁朝的官,有些规则就必须提前知道,崔诚作为他的老仆,又怎么能办错事?因此,这一顿的安排,算是给这一趟考察,落下了完美的一子。


    崔闾提杯敬酒,脸现惭愧之色,“乡下地方,餐食简陋,都是些本地食材,加上家下媳妇们见识浅薄,也做不出个新鲜样,倒叫诸位大人笑话了。”


    三人脸上俱都挂了温和的笑意,对崔闾道,“这就很好了,有鸡有鱼还有旁处吃不到的野蔬,我等非贪口腹之欲者,三餐温饱已比许多人幸运,可不敢弄所谓的珍馐,来辱了我等职责,哈哈哈,崔大人,你们家家风甚好,甚好!”


    崔闾捏着杯子,一副被夸的无地自容样,给每个人又将杯子倒满,声音里带着懊悔,“我也是后来醒悟的,不瞒诸位,早大半年来,你们都见不到如今的我,那时啊……害,总之也是各种想不开,才造成了家下人等跟着我过的不开怀。”


    他这副掏心置腹样,自然引得几人好奇,于是,话匣子打开,崔闾一脸往事不可追的模样,讲了自己各种节衣缩食,苛待族人的所谓节流之举,末了,抚着杯底伤怀道,“人之失所珍,方得挂怀追思之念,可亦为时晚矣,我自知往日过分简省,不止养得孩儿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亦叫族中子弟没了出息想头,整族氛围低迷,求知欲近无,大宁开国几十年,竟是一官皆未考得,这固然是因了江州地域之差,可我作为一族之长,也是有失教导引领,所担责更大更重,固尔之后痛定思痛,决定从己身作出改变,再不守着祖产固步自封了,孩子们,族人们,很该有所建树发展,哪怕成不了为国为民的人才,可至少得有在自己的地方,创造好的生活条件,往更有奔头的日子过……”


    这番话皆都是出自肺腑,哪怕崔闾在餐食上打了掩护,可真实的来自心底里的言语,仍是真切的打动了几人,望着他纷纷给予安慰肯定。


    吕木绰深有感触,与他碰了一杯,道,“崔大人所思所虑,全然一副长辈心情,既担着全族重任,自是要为族中子弟谋前程出路的,你做的没错,从前简省也不算错,只时宜时易,有些事不得不变,不得不做,你能意识到并进行改正,就已经是家下人等,及族中诸人的幸事了,之后定会越来越好的。”


    李湖庭和林枫也道,“崔大人以年过半百之龄,以身作则,为家小为族人作如此改变,已是不易,这操劳谋略亦万中无一,崔氏在您的带领之下,定然会找到新的发展方向,不会腐朽在这处偏僻地的,现今的一切,不就是机会和机遇么?崔大人至少已经把握住了啊!”


    崔闾目露感激,又敬了一巡酒,这才将早思量好的獠牙给亮了出来,“听闻京畿清河崔氏势力甚大,说来也是同气连枝的族亲,闾不知他们现今家主是谁,今上又对其是个怎样的态度?哎,说来也是一桩家丑事……”


    吕木绰放了杯子,与其余二人对视一眼,笑着问道,“哦,竟不知崔大人这个崔氏,还与京里的清河是本家?那你们有联系?”


    崔闾苦笑着摇摇头,捏着酒杯目露微熏,喃喃道,“哪来的联系呢?人家压根不承认咱们曾连过宗,若非前不久我将叛族的堂亲从京里带回,我甚至不知道他家竟得了圣宠,我那陷了族中兄弟逃出滙渠的堂亲,竟自甘卑贱的上人家门上去认亲,结果被理作旁系打发了,呵呵,您说可笑不可笑?旁系?他们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若真叫他们认成了,我这一门子族人和族产,可都成了他们的囊中物了。”


    说的一股子咬牙切齿,特别是在说到旁系二字时,更目露凶光,定定的望着吕木绰,“吕大人,闾今日就跟您透个实话,我这一门子族人和祖辈们置下的祖产,闾宁肯全献了给陛下,也不给打心眼里蔑视,想暗地里通过小人手段,谋了去的那支族亲,我守着祖业,约束族人,不是留了给人作嫁衣的……呵呵……”


    崔闾似笑非笑的斜睨着桌上诸人,“滙渠一地,往百年上数,都是跟随我们祖辈过来的亲人呐!若真有贵戚想凭威势倒逼我拱手相让,那我宁愿全用来造福乡里,以报这些年来他们跟随而来的衷心诚意,几位大人,你们过来看……”


    说着,让崔诚将早就准备好的县内街巷改造图找了出来,指着上面画好的将要改造的地方,和细致的青砖小楼,整体布局统一,各屋相连规制风格一模一样,若真按图纸上造,得到的就是很规律的,错落有致,看着就整齐划一的建筑物。


    非常具有后世的连排建筑风格。


    吕木绰看的眼睛都直了,连李湖庭和林枫都讶异的走到了图纸前,细细的看了一遍,异口同声问道,“崔大人去过北境?”


    崔闾眯着眼睛,带了微熏摇头,“闾未出过江州,这是前不久才画得的,是闾翻阅了祖上传下来的建筑图谱,觉得若是想为县民百姓做些实事,修建房屋最为实在,但总不能修的不如从前一般高矮拥挤的,如此,这才想到,干脆就直接统一风格,整体修的一个样,如此从官道往里看,能与其他县镇有个迥异的风格区分,旁人一来就能留下深刻印象,尔后再要发展商业什么的,应该会有不少的商贾愿意留下……”


    他说着说着,就见几人目光灼灼的望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停了话音道,“几位大人这样看着闾做甚?难道觉得闾如此规划,是在异想天开?几位大人放心,作价的房屋,我定不会与县中百姓多要一文钱,包括我族中亲属修建房屋,我都没收钱,这是我代祖上恩赏给他们这些年的酬劳,当然,也有不给人妄图打劫的机会,呵呵,闾把钱花光了,总不能再引来觊觎之心了吧?哦,对,闾现在也是官身了,那边再要打主意,应当就没那么容易了,闾也有上奏本鸣冤的资格了?哦,呵呵呵呵!”


    崔闾扶着旁边的崔诚,说到最后一副恍然大悟样,似没瞧见三位越听越一副憋笑样,然后,就听吕木绰道,“未料,在这山凹子里,竟然有与太上皇一样想法的人在,这……这真是……真是……”


    也没真是个什么来,但态度明显更亲切了许多。


    李湖庭也跟着道,“崔大人,你这想法是真够超前的,有思想有深度,真的,可惜你晚遇上我们这些年,若早遇上了,你现在指定在京里当官。”


    林枫也道,“崔大人得空,该去北境瞧瞧,您这建筑图画,真跟描着那边的统一风格画的一样,若非江州真没有别的渠道过江,我等真要怀疑你去借鉴过,真的是跟太上皇为凉州制作的城镇风格撞了个结实,嗯,结结实实!”


    崔闾倚着崔诚的肩膀,显出不胜酒力的模样,迷瞪瞪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会是这番神情,那可真是莫大的荣幸了,我这班门弄斧,可不敢同太上皇比肩,能窥其真传一二已是足矣,各位大人,闾今日很高兴,虽有些失礼,但能结识各位,仍打心眼里高兴,来,把酒热热,咱们继续。”


    几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三更,方各自回了房休息。


    崔诚扶着脚步踉跄的崔闾入了主院正房,房门一关,崔闾便直了身体,自己走到了桌边上倒了一杯热茶。


    一番应酬,他所有的暗手都打好了,那梦没白做,至少有些“巧合”可以做到让人无迹可寻,机缘便也由此种下。


    崔闾吐出一口浊气,鼻腔中全是酒味,垂眼对崔诚道,“给元逸去信,收紧江上往来船只……”


    江州百废待新,是时候烧第一把火了。


    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


    保川府的兵力前后进了约三万五到江州, 基本算是把江州府城给翻了个底朝天,原江州府府台严修的住处,几近被刮地三尺, 那金作的书榭连着底下一片荷花塘,都被挖了个稀烂,严氏父子被秘密看押, 家下人等全被羁进一处小院,每日只供一餐食水, 没多久就将严家老底给吐了个干干净净, 后相互印证盖手印画押,才终得了自由,各归各家。


    江州这地界, 看住了各处驻船所, 关闭漕上通道, 基本就能把人瓮中捉鳖样的拘禁在这里,是以, 江州大牢里基本不关人,犯了事的女人全往东桑岛上送,犯了事的男人全往海上晒盐场里走,若遇上要掉脑袋的大奸大恶者,那也干脆的很,罪行勘合完后, 直接上刀子。


    菜市口那处刑场, 就常有被拉去杀鸡儆猴的“奸恶之徒”,真亡命之徒反而会得到特赦, 成为被蓄养在外的海寇,那之前江上一战的“海寇”们, 就是此类人。


    只有一种人会被关在大牢里遭受刑罚折磨,就是有人授意,故意叫受刑者不好死也不好活的,而这部分人十有八九都是骨头硬的不合群者,要么就是妨碍到了谁的倒霉蛋,总之,算是身上都背着屈的可怜人。


    在处理了严修之后,大牢里那些人的案子,也就跟着翻了一遍,只因着江州无主,一些释罪手续需要由府台大人印才能走完,毕衡便没越俎代庖的处理这部分公案,得等到崔闾正式接手衙署后,才能由他签发释罪文书,恢复这部分人的声名荣誉,以布告的形式晓谕全州。


    官场之道,但有时机,行邀买人心之举,实属正常,崔闾陪同几位大人巡视滙渠期间,便做好了江州衙署被毕衡梳理入正轨,抢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美誉首功。


    能就近向天使一行人,展示行政能力,驳一个直通圣御的机会,那是多少官员翘首以盼的机会啊!


    若他真当如此,便也合了这些年浸润官场的油滑之举,连着之前内心对其人品堕落的思忖,倒也做好了不意外之心。


    心理建设好后的防御机制下,好像不管会出现什么结果,都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至少崔闾做好了与之割袍断义的准备。


    他给不出毕衡以为有的私藏,人心向背,必会招至毕衡猜忌他吃独食的疑心,二者思想不统一,迟早得有一场甩杯决裂的争议。


    只在早晚!


    可当他挥手送走了来宣旨的一行人,回到衙署,准备拾起一团乱麻的江州府务时,毕衡倒拎着几本册子,从后衙出来,招了手两人对坐着,头碰头的交接权责,这时崔闾才知道,毕衡竟止列了府务章程,将紧急需要做的事,一些重点要招见的人,以及近些日子抓获的,与那几家有牵扯的关系犯们,全都按轻重缓急的给上了册,推到他面前时,还挺谦虚的说自己能力不行,只能帮他到此云云。


    明明他做了,他也指责不出他有越权之心,毕竟他身上还担着巡按之职,除堪税这块,也有便宜协理府务之责,只差一个愿不愿意伸手而已。


    他放弃了在吕木绰这等天子近臣面前,表现的机会,也就是自愿放弃了向陛下展现能力的机会。


    他待他的真心,并未因在宦海沉浮这个大染缸里浸润过,而变质,真诚一如往夕,带着一份期许,和终于同朝为官的喜悦,拍着他的肩膀,灌输着属于官场老油子的江湖经验。


    他就像未曾察觉到崔闾的沉重般,用着轻松愉悦的口吻,与他交待自己整理出来的行事章程,并透着一股班门弄斧的羞惭,捻着一筷子蒸鱼腹上最嫩的肉,边往嘴里送边含含糊糊,“我也应该跟着他们一起乘船离开的。”


    税银跟着清缴出来的巨额财物,被二十几条海船运过了江,户部郎官数夜眼未合的清点,精神早被巨额银钱提的振奋不已,登记造册后夜不停歇的催赶着御麟卫们,将箱笼全往船上搬,那边又派人来催促吕木绰他们,跟怕夜长梦多似的,一刻不能等的要回京。


    连李雁这小姑娘犟着不愿走的事情,都暂搁了游说,只道等她想通了气性消了再回也行。


    江州这一场变故,起因就是她被强纳为妾的事,因此,头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里,就绕不开她被纪百灵迫害的差点丢命的详细经过,吕木绰此来的另一个目地,就是想将人带回京,奈何这小姑娘现在谁也不信,坚持要在滙渠等她师傅。


    吕木绰是皇帝心腹,自然也知道京里那头,也是想揪着李雁这根线头,与久未见面的太上皇重续人伦,可一边是足以改变京畿局势的巨额财物,一边是现身就要引得风声鹤唳的太上皇,他思来想去,便依着本心选择了前者,只再三叮嘱崔闾,但有瞧见李雁身边有陌生人出现,或者被她亲切称呼为师傅者,定要去信报予他知晓。


    所有知情者,似乎都在下意识归避李雁师傅的真实身份,崔闾自然得懂规则的绕过这个疑问,少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讨怪者,于是,俩人私下换了名帖,约定好有事就以名帖联络。


    一趟贴合心意的滙渠之行,让吕木绰将崔闾引为可结交之人,名贴这种东西可轻易不出的,跟着李湖庭和林枫二人,也留了自己独有印信的名贴下来,表示来日京中述职,崔闾可往他二人府中留宿,算是极有诚意的结交信号了。


    一般官员在京中述职期,像张廉榷这等微末小官,无恒产者,都住的是大通铺官栈,来回一趟差旅费都得自己掏,这时候就看他们各人背后乡绅们的财力了,崔闾从前就在支撑这等小官们走过场的冤大头行列中,日后若上京投宿这几家府中,放出去的信号都是他背后有人惹不得的暗谕,无形中就是一种提升和保护。


    他笑着接过了名帖,让崔诚用紫檀木匣子锁了起来,吕木绰的这张,会成为他儿子崔季康去北境的护身符。


    一番唱念做打,这才初显了实质性回馈。


    而毕衡则以府务未交割清楚为由留了下来,但他的巡按仪仗,包括那一百名御门卫,则都交由礼部李湖庭带回了京,身边只得他数名亲随跟着,待了结事务后,再快马加鞭的回京交差述职。


    一开口,崔闾就知道他后面的意思了。


    财动人心,久居京畿那样的繁华地里,也任然受不住这许多银钱的冲击,以人肉眼可见的兴奋,将所有能划拉走的财物,全部锁了箱装了船,这就是天使一行人等干出的事,连武弋鸣和王听澜都无了个大语,过手银钱竟然没分到一点辛苦费用,只吕木绰拢了唇,示意其回头上折子跟皇帝要去。


    都是家里人,皇帝对他们这块一向大方,除了偶尔受朝臣掣肘,不好大肆偏袒,其余时间,北境一系的官员,日子都是好过的。


    可武弋鸣就是想近水楼台,捞个财富自由,哪知道吕木绰和那户部郎官不讲武德,竟真不留一点甜头给他尝,拍拍屁股押着长长的车队就走了。


    要不是王听澜拉着,他能干出卡闸勒索的大不敬之举来,总之,他之前想的所有美好事,比如给手下将士更换护甲刀兵,年末多发一月饷银,宰牛羊犒劳同袍等许诺,都随着回京的车队尾,一起成了泡沫。


    论功行赏,他知道吕木绰留那句话的意思,可他就是等不得京里一道道程序下来的封赏,他没法向眼巴巴望着他的将士交待,整个人跟吞了苍蝇似的,堵了口郁气在胸口,不上不下。


    因此,他拉进江州府城的兵,没有跟随天使一行人撤回保川,美其名曰尚有治安问题待解决,可与毕衡的政务未交接,焉不是有异曲同工之意?


    二人皆不愿白劳一场。


    朝廷封赏是朝廷封赏,私下里眛获的算辛苦费,既然吕木绰他们不讲武德,那他们也就敢跟新任江州府台大人,不讲武德。


    交情是交情,钱财是钱财,这个得分清。


    毕衡比武弋鸣好一点的是,他知道怎样切崔闾软肋,而且看样子是切中了。


    从崔闾面露复杂之色起,毕衡就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崩不了了。


    就像崔闾了解他一样,他同样也了解崔闾,就算两人有二十年的空窗期,可在滙渠那样一个封闭地界,人性只要不经历大挫,是不可能有大变的。


    他知道自己变了,功利心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可天不假年,他觑着自己的身体情况,只能闷着头往前冲,就怕稍一停顿,所有事情都会变成遗憾带进土里。


    为此,他甚至不惜以损坏自己在挚友心里的好印象,来达成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


    过程很无奈,亦或有可能陷入反目的痛苦,可明之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态,支撑着他必须一条道走到黑,但这个过程,他想尽量平和的,委婉的,延迟性的,给予双方一个思考包容的机会。


    他不介意官场里有多少个政敌,但他绝对不想跟崔闾走到对立面,无论在情感或智商上,那都是一个可怕的结果。


    跟崔闾比谋略算计,他自认是没那个能力的,就是要掐人软肋,凭的还是互相了解。


    堂中的酒席,是衙署原部下们集体孝敬的,严修的倒台,带倒了户房和刑房两司人,其余部门基本未动,府经历更直接是崔闾的堂弟,这酒席便是打着崔榆的名头送上来的。


    崔榆现在成了江州衙署内的红人,根据规避原则,他这个府经历是不能当了,但有崔闾在,提他从八品的经历,入七品的县令,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江州辖内不能任亲,但一江之隔的保川府,想替他谋个缺,想来是不难的,因此,这提前的恭喜声已经送过了,有人眼红嫉妒,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人家命好呢!摊上个这样厉害的堂兄。


    崔闾捻着几筷子菜,吃的不知滋味。


    非是毕衡这一桩事情搅的他难以开怀,还有武弋鸣那边,也等着他点石成金,王听澜态度不明,但从她未带人离开的样子,想来也有些心思在里面的,毕竟守好李雁也是她的正经差事。


    你看,他们各人都有留下来的正当借口,尽管把别有用心已经印在了脑门上,可如果不想反目,就得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码演到底,何况一早开始,崔闾就有意往他们中间靠,也接受了他们投递过来的橄榄枝,如今心愿达成(官位下来)了,就该到了他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如此,再回过头来看天使一行人的行止,就能够很明显的察觉出来自今上的“恶意”。


    你的官是他们三人保的,在缴获的全部脏银被收归皇权后,你是选择先开源治理江州,还是选择先节流回报恩人?


    但无论是开源还是节流,今上主打的一个冷眼旁观,就是看他在百姓和官派之间,会选择哪边。


    被搜抄的几家子,跟严修府上一样,都是刮地三尺的模样,家小中的老弱被羁押在各自的府中看管,那些雇佣的扈从打手,全投进了牢里,而主犯们连同审讯出来的口供,则全都被带上了京。


    整个江州地面上的存银,保守估计,都估计不出百万两,这还得算上挨家挨户榨一遍的结果,在民不聊生与民怨沸腾之间,今上稳坐钓鱼台的等着崔闾破局。


    一番盘算与细究,反而显得毕衡的那点小心思不重要了。


    都为了钱,谁也不比谁高贵。


    崔闾撂了筷子,实在吃不下去,抬头喊了守在一旁的崔榆,“去把武将军和王将军请过来,就说我有话要说。”


    毕衡见他面色难看,以为是自己逼迫太紧,思忖半刻,还是道,“若一时不凑手,缓些时日也成,我总不会怕你拖欠或赖账的。”却一个字也不提算了的话。


    崔闾斜睨着眼睛吊着眉头,却是难得情绪外露的模样,直接喷的毕衡黑了脸,“我就是自己产银子,一日间也产不出够你们三方分的,这明显就是那位故意做下的坐山观虎斗之局,就等着你们跟我反目呢!还不凑手,我现在就是凑手,我也不敢立马拿出来。”


    否则你就等着看我得个欺君之罪吧!


    刮地三尺,他都还有余钱分脏,可见在这之前,他私眛了多少下来,十个人头都不够皇帝砍的。


    那位虽然远在京畿,可挥斥方遒间布下的网眼,足以叫人瞻前顾后,步履维艰。


    听说他是太上皇带大的,那真是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的高手,也就是身家底蕴太单薄了些,再叫他执政几十年,这朝廷指定就能随着他的心意翻腾了。


    所差的也就时间问题。


    崔闾在远隔滚滚浪涛的江州,感受到了来自上意的压力。


    武弋鸣和王听澜前后脚的到了,见毕衡黑着脸坐在桌边,以为是两人谈崩了要一拍两散,不由敛了神色,与其一边坐的,表示他们的态度和立场。


    崔闾冷笑一声,半点不给他们通气的时间,直接开门见山,“武将军何时将兵力撤出江州?若本官没记错,圣意可未裁定由你统辖江州防务,而我江州一地,历来军政皆由府堂统辖,可没有假手于人的前例在。”


    王听澜目露惊诧的看向崔闾,显然没料到一来,就见到个如此锋芒毕露的府台大人,表情里竟然有种看错了人的懊恼。


    武弋鸣也一样,显然被他这副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激怒了,当即拍了配刀,击出一阵铁器铮鸣声,惊得执守衙署内的全部差役无所适从,纷纷转了眼睛去看崔闾的表情。


    崔闾瞠目大怒,一掌拍翻了桌面,席上的菜肴哗啦啦碎了一地,他身边的吴方不动声色的守住了厅门,崔诚也去了个眼色给崔榆,叫他带着衙差去将武弋鸣带来的人堵外面去,就打着一个我的地盘我作主的优势。


    毕衡惊了一跳,忙要张口安抚两人,他黑脸不是冲着崔闾的,而是气自己的小心思,竟然也被利用在了拖拽崔闾治理江州的后腿上,当然,若崔闾没有察觉这里面的陷阱,回头他们跟着一起丢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他是后知后觉的惧怕的黑了脸。


    武弋鸣气冲脑门顶,只觉威严受到了挑衅,本拍鞘作势威胁之意,变成了刀出三寸要砍人的架势,涨的脸红脖子粗吼的声震厅堂,“崔大人这是要过河拆桥?呵呵,好的很,非常好,来啊,你拆一个看看?”


    崔闾却转脸看向了毕衡,嗤道,“你看见了?这就是那位给我出的难题,你现在告诉我,我手里该不该出现那笔你以为有的私藏?我说没有,你信么?他们信么?我说有,现在就坐地分脏,你们敢拿么?敢大刺刺的给手下人分赏么?呵,这官位上全是荆棘,换你们上去淌一淌?”


    王听澜拉住了激动中的武弋鸣,娄文宇跟船回了保川府,他拉了很多府务,这边一消停,就立马被武弋鸣叫回去处理公务去了。


    “崔大人,弋鸣他脾气冲,您宽恕些,只不过,您话里的意思还请说明白一些,我们……呃,都不太理解。”王听澜心凉归心凉,人还是能稳的住的,话音还能保持温和。


    崔闾冷着脸,又问了一遍,“武将军这兵得扎在我江州几时?是不是拿不到辛苦钱,这兵就撤不走了?”


    武弋鸣又要跳起来,横眉冷对,“本将军一片公心,是见你江州无兵可用,帮着替你安定州内百姓的,你怎可如此小人心的揣度于我?”


    崔闾踹了一下腿边的椅子,喷的对方差点又要拔刀,“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江州到底有没有兵,你心里清楚,用不着拿百姓说事,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的兵什么时候撤出去?”


    王听澜差点拉不住武弋鸣,就听他直着脖子嚷,“我要是就不撤呢?你能奈我何?”


    崔闾拍了拍手掌,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转脸看向毕衡,“你信了?这是能好言相劝的样子?”


    作为皇帝的近支血亲,他怎么会不了解武弋鸣的性子?他就拿捏着武弋鸣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情,等着看他怎么把江州防务收回手呢!


    给钱(辛苦费),武弋鸣撤兵,就证明他手里肯定有私藏,不给钱,武弋鸣不肯走,他收不回兵防,就证明他没能力治理江州,再有毕衡堵在这,好家伙,左右前后的路,都通通给你堵死。


    毕衡的欠条可以打,武弋鸣连朝廷的封赏都等不得,他根本不可能收白条。


    那给钱把他打发了?先收回兵防再说?那毕衡呢?他捏着欠条心里能舒服?凭我俩的关系,这钱该优先给我啊!或者说,你有能力给他,到我这怎么就没钱了呢?你是不是杀熟?


    所以,说到底,这就成了一个端水的问题,更往深里究的用意,就是在用人情往来,倒逼出他手里,到底有没有藏私的原则性罪过。


    是以,崔闾现在要做的,不是与他们把酒言欢,庆贺自己升官的喜悦,而就得摆出一副谈不拢就开干的架势,以兵防为切入点就正好。


    说的是江州权责,谈的却是钱货两讫。


    官场谈钱,总是要借事隐谕的,真那么直白急吼吼的把钱挂嘴边,倒落了下乘。


    毕衡上前帮王听澜拉回了武弋鸣,面容复杂的看了一眼崔闾,却见他已经收了怒容,换了一副悠闲的姿态,叫人摆了茶台,准备煮茶自饮了。


    一地碎屑好似不是他拍的般,全没有身处狼藉中的紧张感。


    这就是他在王、武二人来之前,提前预设好的场景,然后一模一样的达成了。


    崔闾当时是这么跟他说的,“陛下既然已经把局做成了,我总要在这局里为自己讨个轻松愉快点的处事方式。”


    他轻松愉快的点,就是不与人虚与委蛇,不赔酒卖笑的求人办事。


    所以,他把本来要在几场酒席里,才能谈成的撤兵之事,用一场干戈叫人看清了形势,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这不仅仅是几场酒席,官场应酬的事,更重要的,是他亮出了自己的办事风格,以缩减时间成本的雷力手段,导正了官员酒桌谈政的不正之风。


    掀桌子的目地就在此,他知道王听澜肯定会上本,会将他的行事,事无巨细的报给那位听,他就是要踩着那位的喜好,精准的将自己送上位,并坐稳官中。


    谁说入了局的人,就一定会成为困兽?


    善谋善断者,局与局之争,能在里面游刃有余的人,才是真高明。


    崔闾摆好茶台,一伸手,“武将军,现在咱们可以谈谈了么?”


    武弋鸣在毕衡的耳语下,终于冷静了下来,杵着刀和王听澜一齐坐到了茶台旁,那边碎了一地的狼藉,已经有仆从悄无声息的在打扫,吴方归位,崔诚隐身,堵门的衙差又变的客套礼貌。


    崔闾道,“兵将辛苦,众所有目共睹。”


    这一句话出来,明显平息了武弋鸣的怒气,毕衡跟王听澜陪坐一边,默不作声的端起了茶盏。


    崔闾继续,“今上考量,你我同为一殿之臣,该当互勉互助,武将军,江州地薄物不丰,能有今天,全是靠海吃海的结果,如今翻覆,刮地也无油,倒逼分离,皆你我不愿,如此,仅一江之隔的我们,要成他人之想,刀兵相见么?您想与我隔江怒目么?”


    武弋鸣动了动嘴唇,猛的灌了一盏茶,砰一声将茶杯掼在桌上,粗声粗气道,“那要怎么弄?我那些跟来的兄弟,总不能……总不能,我回去可怎么跟他们交待?”


    崔闾与毕衡碰了一个对眼,笑着替他又斟了一杯茶,“我说了,江州靠海吃海,你我一江之隔的朝臣,万没有叫将军您喝风的下场,若愿听我一言,困可解,利……自然可得。”


    几人的眼睛齐齐望来,崔闾两手一摊,调笑道,“别这样看着本官,真不可能凭空变出银钱来,也断没有私下藏匿财物的行为,欺君之罪本官可不敢干。”


    毕衡已经被崔闾说服了,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他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只能干瞪着眼睛望向崔闾,干巴巴道,“怎么得?你也说了,你没有凭空变现的本事。”


    崔闾眨了一下眼睛,又望了望外面的天气,道,“江州最近无雨,气温虽冷,可午时左右的阳光甚好,虽说每年秋冬季晒盐场会进入歇息季,可若强抢些日头,晒出些盐来卖……”


    他话都不用说完,其他人就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那存在各处驻船所的盐,以及海上各小岛上的晒盐场内,都有存盐,虽说皇帝下令封存入保川府盐库,可数目上并没有认真统计,比之运走的银钱箱笼,海盐数上的弹性,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间。


    这当然也全在皇帝的预料当中,盐同钱,他就在试崔闾敢不敢动盐政。


    一个打着与世家勋贵背道而驰的老牌世家掌权人,不是稍微分出名下田地就能取信于人的,他还得有另外的加持。


    动盐课、盐引、盐政,才算是真正的站到了世家勋贵们的对立面。


    崔闾知道皇帝想要看到什么,那他就让他看到。


    他捻着茶盏转动在手指间,声音浅淡,“各位可敢干否?”


    武弋鸣就算再鲁莽,也知道盐课动之即死的严重性,一时间竟没敢吭声,连王听澜也屏了息,便只听毕衡道,“不能全倾销去海上?”


    海上走一波,自然就财源滚滚了,何必要去触盐课的霉头?


    崔闾瞟了他一眼,哼笑道,“那你去码头看看,运银钱箱笼过江的船只回来了没有?”


    他的漕船一艘也没用,全征的是各驻船所里最好的海船,根本就没打算还回来,连着手艺好的船工,都被搂走了一批。


    上意留给他的破局之法,仅止那么一条,就是要他去与人鱼死网破的。


    崔闾望向武弋鸣,激他,“怕了?武将军,闾这里倒还有一计,或可解困。”


    武弋鸣恼怒非常,拍桌想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骂,闷着一肚子气恨道,“你们文官整天计啊计的,有事说事,能整出东西来才算是你们的本事。”


    崔闾望向东桑岛的方向,捏着茶盏道,“去把东桑岛打下来,从那里可以直接远洋,且我有理由怀疑,那边有几家子早早藏没的财物,这些年的频繁往来就是证据,武将军,他们的口供里,对那块地方一直都是嗤之以鼻的态度,可有时候越这样越显得欲盖弥彰,吕大人一行人太少,没有能敏锐发现这一点的,回头等进了京,口供奏表呈给陛下后,依圣上的敏锐,当能发生隐匿在其中的异常,所以,这个先,将军抢否?”


    武弋鸣蠢蠢欲动,扶着腰间配刀神色几变,在碰盐课与抢占东桑岛之间,他明显属意后者。


    崔闾也不催促,而是将眼神落定在毕衡身上,定定的望着他,一副推心置腹的诚挚模样,“毕兄,你我相交三十年,可信否?”


    毕衡咽了口唾沫,有种前面明知是坑,却不得不跳的感觉,“信,如果你都不能信,那这朝中我还能信谁?还有何人可信?”


    崔闾点点头,感慨道,“多谢毕兄,毕兄放心,我既能与你剥白利害关系,就当也想与你荣辱与共,万不会有置你与死地的想法,毕兄,望你如以往一般的相信我。”


    从将皇帝的步步为营,一点点解析给毕衡听时,崔闾就在心里告诉自己,给他们彼此一个机会,让他们再为这几十年的友谊努力一下,人生短短,不能临到末了,一个知己也无了,那人生就真太没意思了。


    所以,两人此时,都在努力的维持着彼此间的信誉问题。


    崔闾道,“和州盐课受西北长廊辖制,一直居高且质量堪忧,就我所知,那边的私盐贩子都不爱去,一个是路太远,一个是西北都统治军严厉,每年杀冒的人头海了去,足够震慑人心,兄数次上奏朝廷,皆拿此人无法,他捏着往和州去的要道,通不通容的只他说了算,兄想弄死他的心,恐怕早起了吧?”


    可千万不要以为西北那都统杀私盐贩子,是为国为民,他为的,只是掌握在世家勋贵手里的盐引利息,想要获巨利,就需要遏制私盐贩子们的横行。


    这本来是好事,是政绩,可当与居高不下的官盐相较,尤其那黑心的官盐里还渗了诸多杂质相比,那被各地深恶痛绝的私盐贩子,竟显得可爱了起来,至少人家私盐贩子手里的盐,是那样雪白细腻,品质上乘。


    毕衡被崔闾说的面露恨色,咬牙切齿的捏紧了拳头,“那狗杀才……”


    崔闾垂眼,“整个西北长廊内的百姓,苦盐价久矣,毕兄,照那里的风气,你所设想的引流水渠,可要花多少银子来打通关系,又准备牺牲多少利益,来填补他们的狮子大开口?水通财,毕兄,你能坐视他们领受渔翁之利么?”


    毕衡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崔闾,“不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闾贤弟,我同意,你想怎么做?”


    崔闾在几人脸上转过,手中的杯盏也在指间来回盘磨,所有人都以为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会老瓶装新酒的撒在本地江州的土上。


    他沉声吐出胸口浊气,抬眼望向几人,“东桑岛上,有足够我们远洋的海船,拿下他们,足以弥补我这边损失的缺口,武将军,你要敢干,近三年的海盐纯利,我让你四成,五年让三成,你自己挑。”


    说着,才又转了眼睛与毕衡对视,“北境盐路打不通西北长廊,那是因为陛下担心挑起世家勋贵对立,发生早年太上皇时期的盐土之祸,但我江州若与西北长廊就盐课发生冲突,那只能算是商业上的不当竞争,陛下那边会很乐意坐山观虎斗,不会因为官职问题而倾向任一边,甚至,他应当会暗地里支应我们,毕兄,能不能改变和州百姓的吃盐问题,就看此一招的了。”


    毕衡彻底消除了顾虑,眼睛直直的望着崔闾,“怎么做,还望贤弟教我。”


    崔闾眼眸微厉,神光端肃,望着他道,“你以和州总督的身份,与我江州签订引盐计划,既然私盐道不通不顺且不法,那咱们就以官道对擂,便是打到朝廷上去,他们也不能说我这盐运合同是违法的,没有哪一条律令说我江州的盐不得往和州去卖的,他们世家勋贵们暗地里达成的默契,与我江州何干?哼,这一次,我便撕了这层窗户纸,叫他们认清大宁国土货币的统一购买力。”


    谁敢当廷叫嚣你府的一两银只够买半斤盐,那肯定不是盐的问题,而是你们人为的贬低了银两的价值,那一直以来不被人提及的,偷取税课的问题,就将重新摆到台面上来说,如此,两相其害取其轻下,只西北一地的盐课战,便会被控制在他们两州内部解决。


    凡事只要不牵扯到大层面上,圈定在一个范围内后,崔闾就有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掀翻规则的勇气。


    他握拳眸光闪闪,隐现惊人狠戾,“那些被锁在各处驻船所里的亡命之徒,也到了他们发挥最后价值的时候了,我将令他们成为押送盐车的保镖队,若遇任何阻拦,杀无赦!”


    所以,若两州各为其主而生争斗,自然是逞凶斗狠者胜,那西北都统连着他手下的兵们,好吃好喝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也该碰一回硬茬子了。


    不知怎地,武弋鸣竟横生打了个颤,觉得心底有凉意在冒。


    毕衡则手脚都在发抖,也不是怕的,就是这么多年受气后,对突来的翻盘之举,存了强烈的期待之心,硬是激动的。


    他按着手抖,直直喊道,“上笔墨,写……本官马上就写购盐合同,以我和州总督的身份,近水楼台的为本州百姓谋一回福利,哈哈哈哈……”


    这下子,看谁还敢挑他的不是,他可是正正好的坐观江州之变,若不趁此时为辖下百姓讨便宜,还怎么敢妄称清廉好官?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势而为。


    崔闾赞许的看了他一眼,没料这人竟然跟上了一回脑回路,反应亮了。


    武弋鸣跟屁股上长了刺般坐不住,巴巴的问崔闾,“我这里要什么时候出兵?”


    崔闾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挑眉,“出什么兵?你的兵不是已经出了么?”


    他愣了一下,崔闾眯眼,“入驻我江州的几万兵,难道不是借本府用的?”


    一副你怎么还要耍赖的样子。


    武弋鸣在几双眼睛的瞪视下,摸着脑子哈哈哈大笑,“是、是是,是借给崔大人用的,崔大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呵呵、呵呵!”


    王听澜一封奏报,事无俱细的报了上去。


    远在京畿的皇帝看后,拍案而起,背手在殿内来回游走,“好、好、好啊!”


    据传,这一日,皇帝情绪几度起伏,看着信盏咬牙切齿,按理是吃不下饭的,结果,却在御膳摆上后,连吃了三碗米饭,胃口超级好,一时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


    崔闾开始在江州,紧锣密鼓的组织灶户加急晒盐制盐了,为能冲击整个西北长廊市面上的盐业,他必须得准备足够量的海盐,让人连价格战都打不动的地步。


    两州共狙西北长廊线上的所有盐商户的行动,正在悄然进行中。


    而武弋鸣,则聚拢了已经入驻江州的近三万五的兵力,开始为征伐东桑岛做准备,回头等打完了,他们自然会回撤回保川府。


    驻江州防害到府台权责,擅专江州兵防了么?


    没有的事。


    两边近邻如兄弟,关系匪浅,好的很。


    崔闾眼含微笑,旁边站着长子,坐正衙署中堂,开始正式接手处理江州府务。


    第060章 第六十章


    江州府城内的百姓, 足足被禁了近一月,头半拉月是家门都禁止出,后半拉月终于可以上街活动, 采购日常所需了,却被告知府门不许出,有探亲访友的, 一律请改日,并且派了重兵驻守城门, 盘查的那叫一个严厉。


    起先还有人不愤, 欲联合乡里保长等,一起往衙署请府台大人作主,结果人没招集齐, 就听闻府台大人没了, 整个府宅都被抄了个底掉, 再两三天过后,那在江州府城内作威作福了二三十年的九家子豪贾富绅, 如之前盘据在江州近百年的五大家一样,被连根拔了,听说载着子孙逃跑的船只都被截了回来,举家老小一个没跑。


    这下子,整个江州人人自危,家有余财, 并与九家子偶有牵连的, 也陷入噤若寒蝉中,关门闭户, 日日祈祷那些入驻江州的大兵老爷们,能过自家门而不入。


    后半旬被敲开家门带走的人家, 都集中在内城富户居住区,不分白天黑夜的抓人,抓着了就绑成一串的拉走,并且再没见回来的。


    一时间,那祈求满天神佛保佑的,更多了,对比明显的是外城,在解了禁出令后,外城没两日就恢复了活跃,百姓们在尝试着出门,并且没受到喝斥阻拦后,不出一个星期,那边的小市场就响起了各种买卖的吆喝声。


    而内城,却始终死寂一片,平日里马疾车跑的街市上,只零星几个出门采买的仆奴,衣裳鲜亮点的老少爷们几乎不见,那红袖招子熄了火,茶食饼铺关了门,酒池肉林早不见了人。


    全府城最热闹的地方,萧条如秋风扫落叶,连最皮实的孩童,都缩了肩膀知道溜着墙根走。


    大气不敢喘,整个内城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最终,九家子清算链上,只栓了三代内的姻亲,故交视参与度的问题判罪,余者有牵涉,但无大奸大恶之举的,都只以罚银了罪。


    这就是崔闾坐镇衙署,替可怜的空空如也的府库,搂的第一桶金。


    没办法,上下衙役,办事官小差吏,都到了发饷的日子,他总不能真自己掏,那就不是他的本事,而纯靠祖宗余荫了。


    全府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不拿出点手段来恩威并施,这后面的政事处理就该有人推三阻四,阳奉阴违了。


    毕衡整理好的政务薄子帮了大忙,上面详细清理了九家子关系网,并且在后半月的清剿中,抓了不少人投进了牢内,吕木绰一行人只带走了首犯,从犯人等全都留了下来。


    这笔隐形的财富,自然就是之后衙署重新运转的启动资金了,牢里不养闲人,那些被抓的,家里小有资产的,都派人去叫了家人带银子来赎,而那些没人赎的打手恶汉们,都全被押去了晒盐场,日夜加班加点的赶制海盐。


    新府台第一次升堂,就是在将大牢里押着的关系犯们,全都处理了之后,开的。


    当然,这里说的升堂,倒不是通常说的审理东家长西家短,张家死猫李家死狗一类的鸡鸣狗盗事,那有专门的司狱司处理,真正能到府台大人案头的案子,至少也得达到砍头流放的地步,一府之主的日常工作,更多的是协调辖下几个县的关系,总抓民事生产,处理属下同僚们的大小矛盾,以及整个州内非府台大人搞不定的大小事。


    江州无主月余,辖下七个县,除了张廉榷以外的六个县令,早都惶然不安的等着新主上任,好投帖拜谒了。


    崔闾便选在一个日头不错的天里,让人开了衙署中堂门,接了早都得到消息,于前一日夜便入了府城的六个县令入衙,于中正清和的匾额下,升了一次拜谒会,好安一安他们躁动不已的心。


    之所以没有着手动他们,一是为了能够尽快令江州恢复秩序,二是想温水煮青蛙的,以最小的影响力来修理他们。


    与严修那样的人,能眉来眼去把官做稳的人,可想而知的品性皆不大好,只这些人在每个县里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勾联了不少地痞流氓,当时府城内一团乱,毕衡手中也无人,没什么把握能一下子控制住所有人,便只得将这些人排除在清剿行列,做出一副牵连不到他们身上的宽宏大肚样。


    果然,在府城祸乱频生的那半月,几个县里安安稳稳的没出什么事,这些见风驶舵者,期望着用迎合的姿态,来获得新上峰谅解和青睐,一个个带着厚厚的礼单,从中堂边上的偏门入内,把谦卑气短显了个淋漓尽致。


    崔闾没有在府城另外置宅,衙署分前□□院,前院二进为办公处,中堂门能直进府台坐卧办公处,前庭大院由各司能部门组成,偏门一处小弄堂设的监牢,所有衙差全在廊下耳房内,后院是个小三进,该安置的是府台的家眷子女,但之前历任府台都嫌弃那里窄小,加之捞的银钱足够他们另购大宅居住,因此,整个衙署后院多年空置,被府学和经历司作主,改成了值房。


    后毕衡在崔闾任命下来那日,将后院收了回来,令人打扫修缮干净后,自己挑了一间,又给崔闾留了正房最大的当做起居处,两个没有女眷拖累的老家伙,在忙完公务后,还能夜里小酌一杯,竟有了当年秉烛夜谈之感。


    崔季康挨了一顿打,却万料想不到,前半个星期还沮丧哀叹的,趴在码头仓库改成的小院里养伤,后半个星期,人就被挪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衙署后院厢房,与陪在他身边的二哥崔仲浩一样,木愣愣的连门都不敢踏出去一步。


    直到他们大哥,眼含笑的,一向稳重的人竟难得喜形于色的站他们面前,手臂划拉一圈的告诉他们,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地盘了,可以随便逛随便看。


    尽管后院地方不大,可拦不住这地方的特殊性,崔季康愣是让林力夫背着他,同二哥二嫂一起看了一圈,几人比划着要怎么布置,哪个房间给谁住,然后就,被帮忙往内抬东西的衙差给惊了一跳。


    崔元逸却很淡定,微笑着让人将东西抬至偏房里存放,然后,让两个没见识的弟弟回房,但奈何这阵势实在太大,崔季康一颗早想见识他爹怎么当官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合着二哥两人,哀求的看着老大,让他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偷偷看一眼他们老爷子的威风时刻。


    几十年父子,老爷子平常什么样,他们不稀奇,可一身官派样的老父亲,实在太令人想要瞻仰了,简直没法想像,那个在他们面前普通低调了许多年的父亲,在成为一府之主后,会有怎样的风姿威仪。


    带着好奇与激动,几人跟着老大,绕过通往前院的罩屏,猫着腰的透过偏廊雕窗上的小孔,看向被成列衙差引进中堂的六位身着官服的县老爷。


    他们家的老爷子,坐在中堂前的一把太师椅上,左侧站着崔诚,右侧站着执配刀的吴方,沿廊下两侧各有八名衙差值守,场面肃穆,气势凛然。


    就听那六人齐齐执下官礼,弯腰拱手冲上首处的老爷子行礼下拜,“下官(杜子坤、王勤礼、于靖、赵元思、夏信然、钱策)拜见府尊,恭祝府尊得天大喜,惠合海内。”


    崔闾坐靠着太师椅,双手自然的垂放在椅扶手上,等几人声音落后,方轻抬了下手臂,闲适淡然的示意道,“都坐,自家衙署内,不用拘礼。”


    崔诚在他说完话后,半侧了身体挥手示意早备在一旁的侍从上茶。


    一时间茶香燎燎,轻拂茶盏嘬水声相继响起,几位被请了坐的县老爷们,边喝茶掩饰紧张,边互相以眼神交流,大家都摸不太清眼前这位府台大人的脾性。


    说他性情好吧,却全程坐着受礼没动,说他不好相处呢,那抬进后院的礼担子却都没退出来。


    所以,他们这是打进了府尊的心里了没有?谁倒是先开个口打破沉默啊?


    崔闾耳朵动了动,垂眼低头吹茶沫子的当口,眼神往侧边瞟了一下,冷冷的、凉飕飕的,一个斜睨眯眼的动作,配着陡然升起的威压,直直冲向偷窥之人,却在瞧见熟悉的几张脸后,又收回了那股子凌厉气质,皱了眉头,无奈的摇了摇头,眼眸余光瞟向崔元逸,一副怎也带头胡闹的架势。


    但底下陪坐着,只敢搭了半扇屁股的各县令并不知道,只觉得府尊身上倾盖下来的威势,压的场中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更别提有人敢开口打破气氛了。


    完了,别不是礼太薄,府尊大人看不上,生气想着怎么拿捏他们吧?


    几人捏着官袍袖口,眼对眼的互相示意,最后,还是坐在最前头的杜子坤站了起来,绕着几人走了一圈,从各人手中又接了一打厚厚的银票,连着他自己的,全摆在了一旁侍茶的茶盘上,并弯腰拱手连连赔笑,“府尊大人,听闻近日江州码头遭了匪寇,伤了不少百姓,下官们消息闭塞,却是知道的迟了,这一点子小心意,还望府尊大人不要嫌少。”


    说完,还拿袖口抹了下额汗,整个人谦卑的不像是一县之主,反倒像他府台大人家下奴一样。


    崔闾眉头皱了皱,垂眼看向递到眼前的茶盘,半晌,哼笑了一声,“几位大人……”


    他一开口,令本就坐不住的几人,立刻齐身站了起来,拱手震声道,“请府尊大人示训!”


    那边偷看的几人,特别是老二崔仲浩,整个人都痴了。


    怪道人人都要当官,他便是在旁边看着,都有种与有荣焉感。


    激动到呼吸困难,难以自抑。


    崔季康则捂着嘴,一副后怕的表情,汗毛直竖的拍着林力夫,压低着声音道,“走,回去。”


    天,他爹只打他一顿板子,真是太顾念父子亲情了,实在是比这些县老爷待遇好太多了。


    崔元逸却就手掐着崔仲浩的人中,边掐边拖着他往后院走,“老二,呼吸,跟着我,呼~吸~呼~吸~……”


    崔仲浩脸色憋涨的又红又紫,好不容易终于才将呼吸调整过来,却拽着崔元逸的袖子道,“大哥,大哥,弟弟求你件事……”


    说着就跪了下来,扒着他的衣裳下摆,哀求道,“大哥,回头你跟爹说一说,叫弟弟也出仕吧!大哥,弟弟读了这么多年书,实在是不甘心一辈子蹉跎在族里,我保证,再不会有联合外人做有损家人的事了,大哥,你之前原谅我了,不如再拉弟弟一把,好不好?”


    崔元逸脸沉了下来,“仲浩,你跪下,跪到爹进后院为止。”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