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与主动来寺里静修的香客们不同,了了深知自己这一个月的表现至关重要,睡前还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设立了最低的完成标准线——不准迟到。
凌晨三点,与值日僧打更的钟声一并响起的还有她调至到最大声的闹钟铃声。
她陡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抱起睡前就放置在床头的统一大袍,匆匆套穿上,前去洗漱。
睡到一半强行开机的感觉很不好,她连房间里电灯的开关都没找到,半摸着黑,一路撞了几个桌脚门框的才算收拾完自己,开门出去。
裴河宴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他正解了袍带重新穿系,衣领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山上哪个精魅下了山。
她一边非礼勿视一边趁机多看了两眼:“需要帮忙吗?”她义正言辞。
裴河宴抬眸瞥了她一眼,提醒:“布包呢?”
了了一拍脑门,赶紧转身回去,将挂在玄关衣架上的布袋子挎到肩上。
她身上的道袍是裴河宴提前几l日拿到山下裁缝店里改过尺寸的,收了腰线,裁了裤脚,还改了腰围。
虽瞧着还是有些宽大,但好歹穿上后不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那般格格不入。
他系好衣带,将悬在廊下的灯笼取了一盏下来,和她一起下山去往主殿。
更声响过两次,客院和僧房的房屋俱都亮起了灯,有动作麻利些的僧人已经赶着早往主殿走去。原本入夜后沉寂安静的寺庙,顷刻间,灯火通明,犹如鱼游池中,那团团光点一点点汇聚着走入了最中心的大雄宝殿。
了了边走边打哈欠,显然是还没从强制开机中恢复意识:“早课是不是要一起诵经,我不会怎么办?”
“听着就行。”裴河宴换了只手提灯笼,临进殿之前,他招手唤来早就等在殿门口的了拙:“你跟好了拙,他会照看你。”
了了点点头,跟着了拙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主殿。
裴河宴没立刻进去,他站在殿外,看着了了被了拙带到她的位置上以后,才转身去了偏殿,等稍后再同觉悟一行人一起进入主殿。
三遍钟声过,裴河宴和觉悟以及一干大和尚也由偏殿进入了主殿内,在佛祖座下安立。
了拙趁课诵还未开始,给了了讲解道:“小师叔和师父都是领诵,他们修行深,最有资格靠近佛祖,以达颂赞。等维那敲钟后,早课就开始了。小师叔没见过,正好可以体验一二。”
了了点点头,顺着僧众站立的空隙寻到了裴河宴的位置。
他的站位并不靠前,落在觉悟身后,侧立着正凝视着莲花座上的佛祖。
他没表情时,整个人显得格外出尘冷肃。
了了看着这样的他,一时竟觉出几l分陌生来。他私下与她相处时,总是温柔和煦的,即便不笑,那眼角眉梢也微微轻扬极为舒展。
她见过他压着眉目光危险时,也见过他眉宇之间愁云笼雾, 甚至连克制情欲染得满眼绯红也曾见过。可唯独在佛像面前, 一身冷意,生人勿近的模样已远隔十年再未见过。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在优昙法界。他领她穿过长长的还未修装的走道,去千佛地宫。
那晚的梦里,她重新走了一遍那条黑暗的没有一丝光源的走廊,推开了千佛地宫的大门。地宫深处的鎏金王座上,坐卧着一个脚缚链枷的僧人。
那时的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觉得他无比熟悉。可今日,她看着站在佛祖座下的裴河宴,他的侧脸似乎与那梦境中的人逐渐重合。
她微微皱眉,正想敲敲脑袋,让自己神志清醒一些。
主殿内,维那出位敲响了大磬。另一侧的当值悦众率其余手持引磬、鱼槌和铛子的数位僧人敲起声鸣,唱诵梵音。
领诵声一起,众僧齐声,以万咒之王《楞严咒》为始,继《大悲咒》、《心经》等十小咒为一周始。整座大雄宝殿内,年轻僧众们的诵经声与梵乐交织,洪亮地盘旋于殿内,回响不绝。
了了的瞌睡瞬间烟消云散。
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东张西望的欲望,肃穆的聆听着这庄严又优雅的一天序幕。
——
早课闭,了拙领着了了落后僧众几l步,走在最后去斋堂喝早粥。
梵音寺的僧人喝完早粥后便要去僧值那领一天的功课,回禅室跑香。
了拙虽不用去跑香,但早饭结束也得去自己当值的地藏殿掸尘清扫。吃过早饭,他先领了了去僧值那领了禅修香客们的功课。
体验禅修的香客与寺里正经修行的僧人还是不同的,相对而言,重在体验修行的氛围,并不要求真如僧众那般严苛守律。
禅修香客今日的安排还算轻松,早粥后去经室抄经两小时,静修冥想。待中午十一点,回斋堂吃完素斋,去禅堂坐禅跪香。其余时间,可自由活动,鼓励参加义工活动,也支持回房休息,待晚上六点法堂集合,继续晚诵。
经室离藏经阁不远,了了依稀还记得点方向。
反正没做时间要求,她便让了拙先去忙自己的,她出了斋堂随走随逛,实在辨不清方向就问路过的僧人。等她到经室时,经室里还没来多少修士,正在书架上挑选经书,准备抄经。
既来之则安之。
了了问清经室的当值僧人这里有无座位讲究后,便选了一份看上去还算简单的经书,开始抄录。
一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
了了到斋堂时没找见了拙,便也不再干等,领了自己的饭,慢条斯理地吃了又去禅堂坐禅跪香。
跪香这事她还算熟悉,不过跟她本人无关,而是因为裴河宴。
她年少时见过他做早课,和她按时间表一样一行不同,他是每日都有固定的功课内容,不管他如何安排顺序,只要每日做完功课即可。
了了踩着他的影子,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即便是枯燥的冥想和跪香。
要不是跪香的姿势太难受,实在很难睡着,就以她困入膏肓的境况,闭上眼就能睡着了。
晚课结束后,了了终于可以回到小院。
她从法堂出来时,裴河宴已经等在了门口。他拎着今日凌晨从她屋檐廊下取走的灯笼,就站在回廊里接她下课。
他虽克制自己与了了保持距离,但也不会因此顾忌什么而疏离了了。他等着了了走到跟前,十分自然地接过她塞满了经书的布袋,挎在肩上,和她一起回山腰上的小院。
了了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早快憋死了。
身周还有人时,她左右旁顾,还得先忍着。一到偏僻处,她立刻叽叽喳喳跟倒豆子似的把一天攒的话全给倒了个干净。
“大家都不爱说话,个个跟卷心菜似的,闷头抄书。我寻思着这也不是备战高考啊,怎么这么拼命?” 她也是纳闷了:“不是说来静修,找回平静的内心和失落的净土么,这一刻不得闲的哪有空去找?”
裴河宴刚想回答,她早已说完了事,换到了下一个话题:“原来跪香是这种感觉啊,一炷香半个小时,当值的僧人还教了我怎么去冥想,可我一细想就犯困。要不是这么睡着太难受,我差点就真睡着了。”
她说着说着,不仅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还瞥了两眼他的,那打量的小眼神,看得裴河宴忍俊不禁:“要我教你怎么跪着睡吗?”
“不用不用。”了了立刻拒绝:“我还是更喜欢在床上睡。”
她话落,掩着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起得太早,又超长待机了一天,她身体的疲倦程度甚至超出了平时画壁画的体力消耗。
裴河宴见她困极,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拿着。”
了了顺从地接过,刚要提着往上走,裴河宴握住她的手腕,往下走了一级,将她的手搭在了肩上:“上来,我背你。”
了了愣住,她下意识看了眼周围。
满山寂静,只有虫鸣。
这里相对荒僻,并不常有人来。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裴河宴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没关系,我背你。”
真的可以吗……
她犹犹豫豫的,被他背到背上。
裴河宴的双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稳稳背起,往山阶上走去。
她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慢慢的,放松下来后,整个人都依偎在了他的背上。绷了一日的筋骨缓缓松了乏,她把下巴搁在裴河宴肩上,轻轻蹭了蹭。
裴河宴的脚步顿了顿,一时也分不清她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和他撒娇,但无论哪一种都足够将他的心化入春水中,再也捞不起来。
夜晚的山风很凉快,清风伴着山阶两侧的虫鸣此起彼伏,这是属于夏天才独有的热闹。
了了手中的灯笼随着裴河宴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她凝神看着里头的灯火,好奇它是如何保持稳定的。看着看着,眼前虚焦,她望了眼不远处的小院,低声嘟囔:“第一天。”
裴河宴听出她语气中的煎熬,轻声道:“如果你不喜欢, 不想继续, 是可以停下来的。”
画壁画的机会可以另外争取,师父是否赞同他们在一起,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今天听一位师兄说,‘朝暮不轨,犹良马无缰’,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了了煎熬归煎熬,却并没有想放弃:“我之前还担心是师祖厌恶我坏了你的修行,才故意让我禅修给我吃苦头。可昨天见面后,我就笃定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反而是我,太小人之心了。”
“尤其今天。”了了说道:“我和来禅修的香客们领的是同样的功课,大家修什么我就修什么,师祖没拿寺里的规矩来要求我。”
她跪香冥想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件事,闲着无聊她还分析了一下过云师祖这么做的意图:“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啊。”
裴河宴把她往上托了托,让她更靠近自己的耳边:“那你说来听听。”
了了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他肯定是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一见面,觉得还挺好的。我能不能坚持下去肯定会影响他对我的印象分,但我觉得,他可能只是想让我来寺里修行一下,多了解了解你,也了解你过往的生活。可能还想让我学会珍惜……”
毕竟禅修光是朝暮诵课就足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
她垂眸,看向他的侧脸:“虽然有点累,但是我好满足。”
“满足什么?”裴河宴已经背着她走到了院前,他腾出一只手打开木门,将她背到门口。正要将她放下时,她低了头,耳鬓厮磨着和他撒娇道:“现在不在佛祖眼下了,你就不想听我说说今天有什么心得吗?”
第一百零二章
她低头时,长发散落而下, 擦着他的耳廓, 摩挲着他的颈侧,既有细密的痒也有纤微的刺。可她的头发又是柔软的,抚触皮肤时像极了上好的缎面,一滑到底。
裴河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将脚步一转,背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开门时,了了趴在他的肩头,闷声地笑。
她一笑,裴河宴也跟着笑,连骤疾的山风也在这夜色中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开门进屋,把了了放在了玄关入口的鞋柜上。俯身时,他顺手脱下了她的鞋子,从鞋柜里取了双拖鞋替她穿上。
拖鞋的尺码只比她平时的鞋码富余了一些,了了翘起脚尖,借着廊檐下的烛光打量了一眼鞋子。和她房间里的拖鞋款式一样,都是刚买的。
裴河宴去开灯,了了滑下鞋柜,在屋子里转了转。
上回来这,两人之间尚没发展到可以不打招呼就随意逛彼此房间的程度,所以这还是了了第一次参观他住了十几年的房间。
他的风格一向都很固定,简约又奢侈。房间内的家具摆设不多,全是他随手就要用到的。除茶桌外,还有一个宽大的工作台,桌面上除了雕塑用的各类画稿和书籍,还放了几盆绿油油的盆栽。
她伸手,摸了摸绿植的叶子。刚想回头找他,他端了碗冰糖水,递给她。
这么晚了,茶是不能喝了,但喝碗糖水还是可以的。
“天气再热些,我带你去?冰西瓜。这边下山,有一个小溪谷,山水在溪谷里汇成了潭,浅岸处正好可以纳凉。”裴河宴抬手一指,示意她坐到躺椅上。
了了端着冰糖水刚坐过去,他不知从哪拿了瓶药油,在她身旁半蹲下:“不是要跟我说心得?可以说来听听了。”
他说着话,目光却没看向她。
裴河宴将药油放在矮凳上,先卷起了她的裤腿,挽至膝盖,检查有无淤青红肿。
了了那口糖水还没咽下,被他握着脚踝,犹如扼住了七寸,瞬间动弹不得。她有些别扭地想把脚从他的手中抽回来。
刚一动,他立刻蹙眉,握着她脚踝的手瞬时收劲,干脆一膝触地,半蹲跪在她面前,将她赤着的脚搁在了他的膝盖上。
他用指腹捏了捏她小腿正中间的乌青,有些不解:“这里是怎么伤的?”
“磕着桌角了……”了了一口糖水也喝不下去了,扭捏着商量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裴河宴抬眸看了她一眼,问:“不是你要说心得的吗?”
她那会故意撒娇,耳鬓厮磨的,就没想后果?
了了:“……”她现在哪还有什么心得,只剩下窒息了。
裴河宴将药油倒至掌心,微微搓热后,覆上她的小腿,缓缓揉开。
手下触感细腻,是他不曾抚触过的属于女孩的皮肤。
他微敛目,屏空思绪,专注地将她腿上的淤青揉开。他原是怕跪香会给她膝盖留下淤堵,左右无事,就用药油推按两下,让她不至于挂上乌青。结果撩开裤腿,膝盖看着没什么,倒是小腿上,不是磕了桌脚就是碰了门框。她皮肤又白,即便是在脚踝上,因他方才稍用力了些,此刻还留着掐握的红印子。
“明日,我让僧值给你单独布置功课。” 他抬眼看了看她,在她说话之前,先一步解释道:“有些功课体验过一遍就够了,你又不出家,没必要事事循规蹈矩。给你布置些于你有用的,才不算白修行一场。”
了了没作声,算是默认了他的安排。
若是接下来的每一日都是重复这样的功课,她确实会感到枯燥。
“但是早晚课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更改不了。”他怕了了产生期待,提前说道:“晨起诵经意为警觉,一天的起始不该是庸碌无为的,而是要从坚持修持做起。暮至念诵意为省忏,省今日之过,忏今日之悔。有所总结才能深明每日所得,才能更好的修行自身,提高修养。”
佛法浩渺,各人有各人的参悟之法。能多花些时间窥醒自身,才能提升能量,自我成就。
他虽心疼了了,但更希望了了迈出的每一步都可以有所心得,有所感悟。
人的阅历是靠不断的遭遇困境慢慢积累的,少年时跌跌撞撞,青年时懵懵懂懂,只有阅历千帆,遍尝苦砾,才能逐渐从容。
谁也无法代替别人成长,就如道理也是。直给的经验仍需她一遍遍的蹚水过河才能刻入骨髓记忆深刻。
“我知道的。”了了回视着裴河宴,“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很安心。”
他和了致生一样,会提前替她窥探好风险,能到她面前的选择全是他们遍遍思虑重重把关后的最优选。也许她不会很直接地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可她一定会有所成长,有所获致。
——
这一晚,困极了的了了一夜好梦。
裴河宴等着隔壁熄了灯,这才放下帷帐,安心入睡。
夜深后,山林的风阵阵拂入小院,将竹篱和院门摇得哗啦作响。
裴河宴自床幔中睁开眼,侧耳细听了听屋外的动静。
风声一阵急过一阵,也许是吹落了屋瓦,有东西掉落,发出了窸窣脆响。
他翻了个身,拥着薄被重新入睡。
几息后,他困意倦浓,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入深海之前,门扉被轻轻叩响。
他的院子不常有人来,更遑论深夜。
他掀了掀眼帘,短暂清醒后,便不再理会。谁知道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是山妖还是野魅?是摄精还是夺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搭理,它自会知趣离开。
这个念头刚落下,某个记忆碎片忽然从他眼前掠过。
不对……了了就住在他隔壁。
他睁开眼,彻底醒了过来。门口的敲门声在短暂的安静后,再一次响起,同时还伴随着了了的低声啜泣,从门缝中清晰地透出。
“小师父……”她似哽咽了一声,轻轻呜咽着靠着他紧闭的大门坐了下来。
裴河宴再无法冷静思考,他起身,只披了一件素白的外袍,就匆匆前去开门。
门锁打开的瞬间,原本倚着门盘坐的了了顷刻间仰头看来。她眼里犹带着泪意,我见犹怜地将披在身上的薄被紧紧地掩在胸前。
“怎么了?”他蹲下身,伸手去擦拭她的眼角。
指尖滚滚的湿润追逐而下,她头发微乱,连鬓角的那缕发丝含在了嘴唇之间也未曾察觉。她依偎上来,披在肩侧的披间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而下,松松垮垮地堆在她瓷白的手臂上。
裴河宴呼吸一顿,迟疑了片刻,才将她抱紧。他的手心覆在她细腻瓷滑的肩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低声安抚:“做噩梦了?”
她埋在他的怀中,可怜巴巴地点头:“我梦见……梦见老了。”
裴河宴微微蹙眉,怜惜地将她拥得更紧。
“我追着他想让他留下来,可不小心踩空了,掉进了一个看不见尽头的火海里。”她啜泣着,微微发抖:“我怎么也爬不出来,每次刚看见希望就又重新摔回去。”
“没事了。”他揽住了了抱起,将她送回房间:“等你睡着我再走。”
他想看一眼时间,可四下环顾,没找到任何钟表。他只能作罢,哄着她先睡。
了了蜷缩在床上,遮蚊的床幔自顶帘上垂落,薄薄的一层纱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朦胧又遥远。
风从敞开的窗框内吹入,他刚想起身关窗,原本呼吸轻浅的人忽然叫住他:“裴河宴。”
他站定,回头望去:“我去关个窗。”
“不要管它。”她娇嗔了一声,“你就坐在这陪我。”
裴河宴看了眼窗,如她所愿,没再管它,任由那山风将帷帐吹得如叠翼的蝴蝶,飘飘欲飞。
林中的山雾缓缓漫了过来,他视野里渐渐被山雾笼罩,似掉入了云海中,周身一切都变得恍惚虚妄起来。
他拧眉沉思,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超出寻常的不对劲。
但没等他深想,他不经意地扫回帷帐时,床上似空空如也,并没有了了的身影。他心中一惊,乱到无暇旁顾,只手撩开了帷帐,探身看去。
床上一层薄被拥拥叠叠,确实没有了了的身影。
“了了?”他那层心悸尚未缓过,刚要掉头出去找她,也没在乎眼前发生的、所见的有多不合乎情理。可没等他转身,藏在光影暗角中的了了低笑了一声,如蛇般妖娆缠上。
她环过他的脖颈,将脸贴到他面前,那双他爱极了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林中晨雾中忽然跃出的麋鹿,透过光,透过满山翠绿,灼灼地看着他:“你在找我吗?”
她披在肩上的不知是披肩还是薄衫已经滑落至腰际,她赤裸的肩臂环住他,不容挣脱地将自己与他贴紧:“你在想我对不对?”
她低声的呢喃着,唇印在他的脸侧,唇角……正要咬住他的嘴唇时,他扬声喊住了她:“了了。”
她疑惑的轻轻的“嗯”了一声,停下来看着他。
“三点就要起了,你该睡了。” 他无法推开她,尽最大的努力,全部的克制也只能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停在最后一刻。
她没说话,只是抿了抿唇,又是他打开门时瞧见的委屈可怜的模样。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往后退了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害怕我?”
裴河宴嘴唇紧抿,无法发出任何一声。
“不害怕我……那就是怕佛祖?”她眼波轻转,似笑非笑,“可是你都亲过我了啊,祂再看见一次又有什么关系?祂连苍生都管不过来,哪有空管祂的信徒是否在情爱。”
“了了。”他艰难地叫出她的名字:“不可以这么说。”
她很听话,确实不说了。只是勾在他颈后的手猝不及防地收紧,将他从床沿拉入帷帐之中。
他狼狈不堪地勾带着帷帐卷入床帐之内,撕裂的裂帛声似某个信号一般,她将他反制在身下,跪伏在他身侧,低下头,与他对视着。
他大汗淋漓,喉结滚动,双手压根不敢触碰她身上任何一处。
他就说吧,打开门后,谁知门后站着的是山妖还是野魅?
他回想起夜晚时,他指腹揉捏下的纤细的腿。她的腿形很漂亮,不是那种干瘦枯槁的,而是充满了力量与线条。在他掌下,有蓬勃的活力与弹性。
她似乎喜欢极了他挣扎忍耐的模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她跪伏着,肩膀轻耸,腰部微塌,臀部挺翘。赤着的双脚挨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磨蹭着:“那你觉得,我是来勾魂的还是来摄魄的?又或许……我还另有所图呢?”
她的目光从他敞开的胸口一路往下,缓缓停住。
只这简单的停顿,欲语还休,妩媚异常。
他紧紧闭眼,险些走火入魔:“吾佛慈悲。”
“谅弟子无状,虚生性念。起念生心,无尔尔矣。”
第一百零三章
凌晨三点,更鼓声准时响起。
了了被吵醒时,望着窗外毫无亮色的天空,发了一会愣。
银河正悬在夜空的正上方,逶迤着它缀满星河的裙摆,缓慢斗移。
正常来说,银河是肉眼很难捕捉到的。只有在天气状况特别良好的情况下,再满足光污染低,夜空可见度高的客观条件,才能看清银河的星团。
可了了一睁眼看见的银河,不仅星光密集且边缘十分清晰。也不知这种星象在天文和玄学的角度上是否另有什么说法。
她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能遗憾自己的知识储备量跟不上环境所需。再不然,她此刻能有个相机也行啊。
怕裴河宴等久了,她没再漫无边际地畅想下去,很快起身,洗漱换衣。
刷牙时,她握着牙杯,边刷边走到窗口踩点。她刚才就觉得这个窗口位置甚好,往外看一览无余,除了远山墨影外,别无遮挡。
这要是架个三脚架,不仅前景有了,银河的悬挂角度也刚刚好尽收眼底,到时候延时摄影一拍,再给照片调个色调,拉满参数,那不得美绝了?
她心里盘算着得找一天把相机背来,高低得给了致生拍点新鲜热乎的星空云海烧过去。
老了被困在医院没法离开时都还在惦记南啻的星空,他收到照片后,说不准得换片天空惦记着了。
她想着想着,先把自己逗乐了,凌晨被撬起来的起床气一扫而空。
她麻利的收拾好,在院子门口等裴河宴。等了许久,久到更声都快打第三遍时,也没见着裴河宴的半个人影。
总不能是等不及她磨蹭就提前走了吧?
不应该啊……
她踌躇良久,往回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抬起手,轻叩了叩门扉:“小师父?”
“裴河宴?”
“你醒了吗?”
一连三句,屋内都无人理会。
了了心中忐忑,又凑近了些敲了敲门:“你……还在房间里吗?已经三点了。”
她敲完,停下来听了听动静。
整个山野寂静得连夜风也停了,过分的安静令她心中逐渐滋生出恐惧。她从他可能发烧到神志不清想到了半夜猝死,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时,屋内终于有了丝回应。
他声音暗哑,像是大梦初醒,又像久病终愈,带了丝脆弱的苍白和无力的沙哑:“你先去吧,我让了拙来接你了。”
“你怎么了?”了了越发不放心:“不舒服吗?”
裴河宴没立刻回答。
屋内重新安静了片刻,隔着一层木门,了了听见他起身时床板轻轻吱呀了一声。随即,脚步声由远及近,没过多久,他打开门,站在了门口。
他黑色的睡袍松松垮垮地缠系在腰间,露出了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胸膛。
房门并没有全部敞开,他只开了一半,开门的手还落在门锁上,轻轻带住。
了了微微愕然, 她借着廊下壁灯的灯光打量了他一眼。
他面色微有些潮红, 可额间又满是冷汗,嘴唇甚至干燥到有些苍白,一脸病容。
裴河宴把手中握着的那支手电递给她:“下山看着路,别踏空台阶。”
了了懵懵地接过来:“你没事吗?”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探他的体温,可刚抬起手,就在他凝视的目光下微微顿住。他眼神里的幽亮像是一扇敞开在冥府之路上的大门,深不见底。
他像是才发现自己的情绪没有收好,垂眸敛目,不再看着她:“我没事,了拙已经来了,你先去大殿,我晚些再来。”
见他并不想多言,了了没再问,低声应了好,又看了他两眼,这才先下了山。
裴河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这才掩上门,走回了房间内。那半扇未开的门笼里,遮掩住了被卷在身下因受重力而瞬间撕裂的帷帐,以及被角垂落在地,凌乱不堪的床铺。
他俯身,将被子拎起,扔回床榻。
饶是他自己看着眼前的凌杂混乱也难免觉得头疼,他在床沿静坐了片刻,待思绪沉静下来,他拎起干净的云袍,走入浴室。
——
了了在山上耽搁了一会,险些迟到。
了拙领着她进入佛殿时,师兄们俱已站好,等候敲磐。
她前脚刚踏进殿内,后脚三更钟声便紧接着敲响。门口手持香板规戒的僧人瞧来了一眼,仅那一眼,了了后颈微麻,只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没有真的迟到。
了拙也是松了口气,两人站好后,他忍不住摸了一把脑袋。
了了见状,压低了声问他:“我们要是迟到了,真的会被打手心吗?”
了拙摇了摇头:“不会真的打你,但会受罚。”
不过也分情节轻重,类似了了这种刚来没两天的,师兄们都会宽容一些,给予改正的机会。可如果了了是真的贪睡迟到,屡次不改的,那手板就有可能真的落下了。
眼下,早课即将开始,了拙不便再多说什么,低声叮嘱了一句“结束了再说”便没再和了了闲话。
他现在也是满肚子的疑问,尚不清楚状况就被裴河宴叫去接了了。本以为是两人吵架了,可路上他旁敲侧击了几l句,听了了的回答,似乎又与两人的私情无关。
不过左右事不关己,他便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
裴河宴缺了一整节早课,直到斋堂放了早粥,了了也没瞧见他的身影。
她倒是想发条微信问问,可出门太匆忙,手机留在了房间里没能带出来,于是只能作罢。
她今日的功课还是和香客们一样——打坐、抄经、跟随寺内的师父修剪花坛。
领功课时,需在名册上登记名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了了登记完被僧值多瞧了两眼。
僧值不紧不慢的,提醒她道:“今日法会过后,会有方丈在法堂坐禅授课,给新来的香客或修士们答疑解惑,可以过去听一听。”
了了应了声好,和师兄道过谢,便领着自己的功课出了斋堂。
每日发布功课的纸张都是寺内师父们亲手做的古法经书纸,稍微粗糙些的,纸张内还含有未槌化的植物纤维,摸上去既劲道又富含纹理。
了了很喜欢这种书写起来有些微粗粝感的纸张,正等着什么时候能赶上一波古法造纸的功课。
周一的法会时间较长,了了先去了经室抄书。
每项功课做完,殿内当职的师父都会用印章在功课后盖上个人的印戳,以示功课完成。待一日事毕,晚课时要将记着功课的经书纸交给当日的僧值,由他检查后收录至香客或居士们的禅修小记中,装订成册。再在禅修日程全部结束后,返送给修士留作纪念。
了了刚得知功课盖印戳还有这个作用时,干活都有劲了不少。
待盖完章,她把功课纸小心地放入布袋内,前往法堂。
了了过去时,法会刚散。殿内的小沙弥将板凳蒲团重新摆放,方便方丈给香客们传课授业。
面向新客的讲解授课通常都不会太深奥,了了也不怕听不懂浪费彼此时间,待法堂布置完毕,就和早已前来等候的各位香客一起,寻了个位置坐下。
但出乎意外的,来讲课的方丈,竟是过云师祖。
很显然,他是一时兴起,连安排法堂的僧值也意外得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新香客们起初并不知道过云授课的含金量有多高,直到越来越多的修士和云水僧们听到消息,蜂拥而来,将法堂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才清晰直观地明白这位隐世已久的高僧会出现在这是有多么难得。
“老衲今日是替圆觉来给众多新香客答疑解惑的,诸位已入法门的僧众可旁听但不可岔言,以免乱了课堂秩序。有什么要与老衲探讨的待此课间结束后,再留下予问。” 过云说完前言,和蔼一笑,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新香客们最感兴趣的不是僧人的日常修行就是禅修是否真的可以积攒功德,在佛祖座下留个一星半点的印子,好在日后平顺如意一些。
过云从早课诵经的意义说到为何吃斋饭要先“五观”,一直讲解到晚课。佛家的道理和典故从古溯今,可说的太多太多。
他不仅没觉得新香客问的问题太浅显,解答时还会耐心做延展。比如:“五观思想”中的五观到底是思量什么。观食是思粮食来之不易,不得浪费。那观心呢?到底要如何自观?
梵音寺的僧人吃的都是自己春播秋种的粮食,自己开辟的农田,自己播撒的蔬菜种子。一亩田一担水,从不假借农户之手。
无论是脱粒还是晒谷,十月水稻收成时,只要香客来梵音寺,基本都能看见寺内的僧人用草席赤晒稻谷,铺在罗汉堂偌大的场地外。
说到这些,就难免要衍生至修行。
修行并不是僧客的专属,连吃饭都能是一种修行,何况其余。
“好好念书是,认真工作也是,孝敬父母是,稳定情绪也是。要给自己规戒,要自律持戒,这里的‘戒’并非是指我们僧人的戒律清规,而是一切融入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课上完,过云还留了些时间让香客们提问。
有问经咒怎么发音的,有念经咒让过云纠正教学的,这些问题一个个草率的让一众旁听的僧客们扼腕到忍不住挠头。
浪费啊!实在是太浪费了!
裴河宴来时,法堂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跟包饺子似的包圆了。侧门处守着的是班首和悦众,见他来,自行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他原本只想在外头等了了下课,可见大家如此谦让客气,只能顺着僧众们让出的路走入法堂内。
了了没看见他,她听得认真,几l乎是一个字都不想错漏。
过云法师讲解时循循善诱,遇到有些香客在一个问题上钻死胡同的,他也不急着与人辩论。他会耐心的先听香客如何想、如何说,再用一种对方能接受的方式,将道理讲通。
裴河宴的说话方式几l乎就与过云如出一辙。
当初她不爱惜笔墨书本,他也不是直接呵斥训责,而是先给她讲了拂宴法师的故事,令她自己豁然开悟,深省自亏。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对历史深感兴趣。
相比有些年轻小辈不喜欢长辈尊者常以自己过来人的经验指点唠叨,了了却是很喜欢的。也许当下她并不能将那段感悟与经验彻底消化,可遇到类似的事,或走到相似的岔路上时,这些曾过耳的风就会推着她选择正确的方向,免入歧途。
了了选座位时,选了最后排的外缘位置。
裴河宴进法堂后,都没费劲找,身前就是她。她双腿盘膝,坐姿很是随意,听累了还用手支着下巴,以防脖子负累。
一众人里,就属她,最慵懒自在。
第一百零四章
许是这次机会太难得,以往一上课就期盼着下课的香众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提问不止,压根不给过云法师说下课的机会。就连法堂的当值师兄出来主持了几次场面,催促众人去斋堂用饭,也无人理会。
眼看着法堂外围观的香客越来越多,裴河宴为避免现场秩序混乱,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场面,提前与守在侧门处的班首和悦众商量,先将外围不明所以单纯只是看人多来凑热闹的香客疏散,又调派了临近的沙弥和师兄前来守住入口,不允许香客再进入法堂。
类似这等场面,在观音寿诞或重大法会举办时经常出现,一众僧客应对有序,很快便将出入口疏通一空,留待通行。
做完这些,裴河宴回到法堂内,与当值的僧值窃语了几句,确保不会出现意外状况后,这才回到了了身后,重新站定。
了了这会终于发现了他,要不是还没下课,她险些直接在法堂上站起。
她移着自己座下的莲花蒲团往后轻挪了挪,挨住他的脚边。
座上的过云瞧见底下了了的小动作,侧目微微一瞥。后者十分警觉的立刻停住不动,还摆出了一副正在凝神思索的模样。
裴河宴忍不住微哂,耐心地陪着她等待下课。
好不容易等到结束,前排坐着的香客们刚刚站起,后排虎视眈眈的僧众们就已经一拥而上,求知若渴地将过云法师彻底包围。
了了压根没料到会有如此阵势,还没走向出口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人群推挤着往后方裹挟了几步。
她下意识向裴河宴伸出了手。
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是在哪里发生过一般,雪花般缭乱的碎片极为迅速的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像是旧时光里匆匆跳过的一帧,她还没回过味来,就已经彻底翻篇,湮没在了庞杂的岁月之中。
裴河宴早料到会如此,眼疾手快地牵了她一把,将她从逆行的僧客中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两人身后就是法堂大殿内的梁柱,仍在往前拥的僧客皆会绕避此处障碍,向两侧通行。裴河宴将了了推至柱后,两人站在法堂内,犹如静止了一般,身旁全是前行或后撤的人流。
了了看着眼前的这副架势,心有余悸。
她上回遇到这种场面还是在某个歌手的演唱会上,主办方未能事先安排好维护秩序的人手,检票口一度拥挤到水泄不通,那道通行的口子就像是骤然结扎的绳结口袋,挤囊到连一颗沙粒都难以通过。
等着人少了些,裴河宴才歪了歪头,示意了了跟他出来。
直到站在了法堂外的树荫下,了了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真是险些被挤成了肉饼。
“还好?”裴河宴问。
“还好。”了了回头看了眼纷纷拥拥的法堂,“师祖今天还能出来吗?”
裴河宴循着她的目光往回看了一眼,笑道:“不用担心他,他有的是办法脱身。”
离午斋开餐已没多久了,裴河宴领着她先去斋堂:“趁大家都在这,今天的斋堂能清净不少。”
梵音寺的素斋是对香客开放的。
早粥时还好,山门刚开,上山的香客少,大家都想赶早烧香,几乎没有香客会去斋堂吃早饭。再加上早膳种类简陋,一般想要体验下寺庙素斋的都不会选择寡淡的早粥。
但从午饭开始,斋堂的素食就全靠抢了,游客排成的长队有时候比寺里的僧人人数还要多的多。了了就曾见过斋堂的大师父把锅铲都抡冒烟了,排队的游客还是饿得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
今日的午膳是素面,来得早,师父给的浇头也多。了了一看这分量,连素包都没敢拿,生怕吃不完浪费了,要被发配到后厨帮忙洗碗。
裴河宴吃得快,一碗素面见了底,了了才吃到一半。
他坐着等了会,才想起来问她:“今天都有什么功课?”
了了把写着功课的经书纸拿给他:“我就剩打坐和修剪花艺了。”
裴河宴看了一眼,将纸折回递给她:“那吃完饭,跟我走吧,去佛堂打坐。”
了了没异议,她挑拣着浇头,把吸满了汤汁的面筋喂进嘴里。
裴河宴见她碗头的木耳越堆越多,微蹙了蹙眉。方才没留意,现在看着她吃,才发现她的筷子是会转弯的,一碰到木耳就绕着道走。
“不爱吃木耳?”裴河宴明知故问。
了了眉头都快打结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咽不下去。”
这么听来,是真的不喜欢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把她堆在碗头的木耳一个一个全部夹进了自己的碗里。
午间有些闷热,斋堂的窗户全部打开,也没过一丝山风。
了了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他帮她吃了她不爱吃的木耳,耳朵至脖颈皆热得发烫。
虽然这还不到剩饭的程度,可沾过她的筷子,被她剔来挑去的,也实在算不上清白。她对这种仅限于情侣之间的亲密,尚还有些不太适应,扒着碗沿偷瞧了他两眼。
被他发现后,了了连耳尖也红透了,彻底不敢看他。
她这副模样顺利勾起了裴河宴对昨晚那个荒诞梦境的记忆,他垂眸看着碗里的木耳,从未觉得等待有如此难熬。
——
午后,裴河宴带了了去了佛堂。
佛堂位置偏僻,鲜少会有香客走到此处。
正值午休,佛堂当值的僧人添过灯油后,便先回了群房休息。
裴河宴将佛龛前供奉水果和香火的桌面用掸尘清理干净,又点了三支清香插入香坛内。
了了已经选了一个莲花座盘膝坐下,打坐的时间为一炷香起,待三支清香燃完,她便能盖上印戳,去罗汉堂找伺弄花艺的师父做最后一个功课。
她闭着眼,养精蓄锐。
没有视觉的时候,听力会格外敏锐一些。她听见佛堂殿旁的门窗被推开,又用木条支起的声音。
光线涌入,即便她闭着眼,眼皮上的光圈也明亮了不少。
随即,身旁的蒲团被人轻轻调整了一下,耳边一阵气流波动引起的风拂过又静止,了了感觉到裴河宴在她身侧坐下。
他同样闭目,轻诵了几篇早课上诵念的经文。
天气炎热,了了不动也觉得屋外的热气烘烫着在往佛堂内钻。
她心内烦躁,正蠢蠢欲动时,他诵经的声音如佛印一般镇压而下。起初,语速还是不疾不徐的,但慢慢的,他语速变快,了了逐渐听不懂拗口的经文,只能自得其乐地去捕捉他低沉好听的声线引起的胸腔共振。
禅修才过了两天,却漫长得像是熬不过去一般。
早上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凌晨三点开始的一天,至日落时,已令她疲惫得像是过去了两日甚至更久。
如果在山中清修如此枯燥难熬,他是怎么做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未改初心的?
她想着想着,意识困入了深海,沉入了漫无边际的深水之中。
裴河宴诵经的声音忽然一停,他睁开眼,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了了即将栽向地面的额头。
他垂眸看了她一会,见她睡得正沉,到底没叫醒她,而是托住她的脸,轻轻地靠在了自己的膝上。
这两日起得这么早,哪够她睡的。
他抬眼看了看佛堂之上的佛像,低念了句阿弥陀佛,闭眼冥想。
她侧着脸枕靠着他的大腿,呼出的鼻息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纱,如若无物阻隔,一息一缕清晰地像是就覆在他的耳边。
裴河宴的眼睫微微颤动,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定神。
片刻后,他心烦地睁开眼,低头看她……他从不知他的定力竟如此之差。
而他膝上,睡得无知无觉,半分不知自己烦人的了了因睡梦正酣,还发出了几声轻轻的鼾睡声,呼噜呼噜的像只餍足的猫,压根不管旁人喜恶。
裴河宴轻叹了口气,重新闭眼。
一息过,相安无事。
两息后,他扬手,将云纱的宽袖盖在了她脸上。
至此,整个世界彻底清净。
——
了了这一觉,直接睡过了两炷香。她在下午暴雨前的雷声中惊醒,醒来坐起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她压根没想自己是如何能安稳睡了这么久的。
一瞧见外头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连声说着糟糕,连印戳都忘记让裴河宴盖了,急急忙忙地赶去了罗汉堂。
闷了整日的雷雨,不等她赶到目的地。半途时,就将她困在了廊下。那暴雨,倾盆而下,直接将她的火急火燎尽数浇透。
她被迫等待雨停。
停在廊下避雨时,了了才发现自己路过了地藏殿。
地藏殿内供着了致生的往生牌位以及她的延生牌,她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上两眼时,从殿内迎出了一位小沙弥,对她鞠躬行礼后,伸手做请:“老祖请女施主进殿说话。”
“老祖?”了了意外。
梵音寺传承深厚,得道高僧不知凡几,她虽第一时间想到了过云法师,却不敢确信。直到沙弥点点头,再次做请,了了这才迈入殿内。
过云正在偏殿的书案上落写需供奉的牌位,说是偏殿,但这里放置了不少书册案几,瞧着更像是一间办公室。
小沙弥引着她入座,又在奉上一杯清茶后,退出了偏殿,留两人说话。
过云提笔蘸墨,凝神写完了一张往生牌位后,搁下笔,将牌位上的墨迹晾干,这才抬眼看向了了:“几年前,老衲也是坐在这写下了你父亲和你的名字。”
他见了了的表情不算太意外,便明白她早就知道了。他和了了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刚才抬眼看向殿外时,见她在廊上避雨,这才让小沙弥把人叫了进来。
“师祖还要写这些吗?”了了问。
她这语气就跟“你都退休了怎么还被返聘了”一样,充满了疑惑不解。
“闲不住,谁日日念经也会觉得枯燥的。”他年岁大了以后,于佛雕一事上力不从心,便再也没碰过。没了喜好解闷,日子确实有点无聊。
左右无事,过云与她闲聊道:“你这壁画,是出于喜欢,自愿跟你父亲学的,还是为了继承他的衣钵,不得不学?”
“当然是因为喜欢。”
“那挺好,喜欢才能长久。”过云又问:“你后来再没去过南啻?”
了了点头,语气里不乏遗憾:“一直没合适的机会再回去看看。”
“这好解决。”他把墨迹干了的牌位叠到一处,重新提笔:“你要是想去,我愿意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他这满眼和乐,宠爱小辈的模样令了了逐渐有些看不懂。她捧着茶杯,寻思良久,终问道:“师祖,您能告诉我,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吗?”
过云还以为她还要一段时间才敢开口问他,他没立刻回答,将手中的往生牌位写完,才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看你?”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了许多,虽还不至锋利,但隐约已让人感觉到了藏在话中的不满。
了了没自作聪明,无论是自我吹捧抬高身价还是自谦自贬,都不讨喜。她思索了一会,才说道:“那可能得看从哪个角度说了。”
过云轻笑了一声,虽卸下了故意表露出的严厉,但也没如她愿的表现出那么一星半点。
时间还未到,说这些为时尚早。
“原本三日后就是他的还俗仪式,他说暂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他略停顿了几秒,看着了了,说:“他不想你亲眼看着他,脱下僧衣。”
第一百零五章
雨后的罗汉堂,连地板缝里都浸着湿意。
刚下过雨,本该很凉快的天气,却因阳光烘烫了一天,即便是雨后也还蒸腾着一丝长埋在土地里的热意。
了了戴着手套,跟着师兄用园艺剪修剪花枝时,鼻尖尽是被雨水浇湿后翻涌上来的土腥气。
她面不改色地剪完一株,用靠在墙角的扫帚把剪落在地的枝叶扫入簸箕中,再翻倒至垃圾桶里,等候统一处理。
在别的香客还在积极完成功课,争取表现时,她已经摘下了手套,随地坐在了罗汉堂前的台阶上。
她完成了她的课业量,罗汉堂的师兄并没有因为她做得没别人多就为难她。很干脆地替她盖了章,还提醒了她一句,再不完成打坐就要耽误吃晚饭了。
了了没做解释,她向师兄道过谢,收起她的功课去藏经阁找裴河宴。
寺里的路她还不太熟悉,经常走到某座偏殿就要寻附近当值的师兄询问路线。
藏经阁的大致方位了了还是记得的,在绕了一大圈,还走了点冤枉路后,她顺着画廊找到了藏经阁。
裴河宴正和藏经阁内当值的小沙弥在摸排藏书。
他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沓书目,正逐排逐排的核对着书籍的名称和数量。
其实这类工作早就可以让电脑系统代劳,但梵音寺每个季度还是会安排一次人工盘点,核查佛经书籍还是其次,主要目的是为了检查书本的状态。
梵音寺内收藏的古籍众多,不仅有纸张编订的书本,还有不少竹简、木制的遇水易潮的孤本。
而南烟江气候潮湿,一旦遇上雨季或者回南天,很多书本就极易受潮,需僧人时常维护保养,才能延长孤本的使用寿命。
了了没擅自进入,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小沙弥整理完一个书架从头再来时,才发现门口站了个禅修服饰的香客。
他不认得了了,见裴河宴还站在木梯上清点书架最上层的古书,这才扬声问道:“这位女施主是有什么事吗?”
了了指了下裴河宴:“我找他。”
小沙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裴河宴在听见了了的声音时就已经转过了身。
他身后就是一扇木窗,拨开云雾重新出现的阳光正透过木窗上的琉璃涌入室内,将藏经阁的一楼灼映得五彩斑斓。
见了了的神色似乎不太对,裴河宴不动声色的低头嘱咐小沙弥:“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了。”
小沙弥闻言点头,也不多嘴,放下了书册就先离开了藏经阁。
“进来说吧。”裴河宴用朱笔一一勾选掉书目,“我这还没忙完。”
了了答应了一声,走进藏经阁内。
她上回来这也是来找他,不过当时直接去的二楼,倒没细看这一楼的藏书……反正看了也不懂就是了。
了了走到木梯下,也没吭声。只是接手了刚才小沙弥还未放回书架内的书册,一本本按顺序夹入典籍内。
裴河宴一心两用,边勾兑书册边抽空问她:“是终于想起来忘记盖章了?”
他不说了了差点又忘了,她从布袋里掏出功课拿在手里,等着他忙完了给自己盖上章。
裴河宴见状,随手摘下自己戴在腕上的紫檀念珠递给她:“印章挂在背云上了,你自己盖。”
她接过念珠,拿在手上,一手拎着念珠上的主珠,一手顺着佛珠往下探至背云。
小叶紫檀被他盘玩了数年,光泽清润,触手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紫檀香。念珠的背云是一个未做任何雕饰的无事牌和田籽料,不仅白度细腻,还很油润。
了了上回看见这种成色的玉料还是在一位私人藏家手里,并且料子的尺寸还没她手里的这块大。
不过自打上次在重回岛,她的发圈被风吹入海中,他随手便褪下个数万的沉香手串给她当发绳绑头发后,她对裴河宴的随身家当早已不做设想。
她摸到挂在背云绳结旁的一个小金印,刚想问没有印泥要怎么盖印时,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盘印泥递给她。
怕弄脏他的念珠,她从布袋里先取出纸巾铺好。盖完印泥的第一时间,就用纸巾把粘黏在印章上的印泥一点点擦抹干净,丝毫没留意到自己的手上也粘上了朱红色的泥渍。
裴河宴忙完后,下意识低头寻她。
她正束手无策地等着他来发现她的困境。
两厢一对视,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压根没有一点自己连件小事都无法摆平的愧疚感。
裴河宴合上书目,从木梯上爬下。
他先是看了一眼这位不太机灵的小朋友到底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中,见她只是弄脏了手,又无法再给自己做清理后,他不慌不忙的先将藏经阁的书目放回桌柜内。
再回来时,他将已经被了了清理干净的念珠先戴回手腕。
他从云纱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覆住她沾满了印泥的手,原想先用手巾替她简单擦洗,可手巾一覆上,他忽然又改了主意,直接隔着手巾将她牵住,领着她往藏经阁外的清潭边走。
连日的雨,让山泉的储量十分充沛。
了了起初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了从岩石上泄下的水流声才明白他是要带她过来洗手。
“二楼不就有个洗手池吗?”
“我没带二楼的钥匙。”裴河宴回答完,又用眼神扫了眼她的裙摆。
及地的伞裙被雨后的地面弄得一片脏污,她自己没发现,还是经他提醒,才看见曳地的那一部分被罗汉堂花艺园里的泥巴染得到处都是。
她睁圆了眼,一边可惜自己的裙子,一边又觉得回小院换洗太过麻烦。
了了还尚在纠结时,他撩起僧袍,在山潭前蹲下,将她的裙摆提起,托在手中,又用另一掌掬起山水,耐心的把她的裙摆打湿。
反复几次后,花艺园里沾上的泥点子被清水一冲,洗得干干净净,只余下裙摆上一片湿润的水渍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了了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后,光从心理上,有些无法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付出。尤其这个人,还是裴河宴。
她抿着唇不说话,看着他一遍遍搓洗完裙摆后,将手探入水中,任水流冲刷过他的手指将污渍带走,莫名的觉得有些鼻酸。
他本不用做这些的。
“下午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他忽然仰起头,看着她问道。
了了跟着蹲下来,将沾着印泥的手指洗干净,和他一起把裙摆上的水拧干。
“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了把皱巴成一团的裙摆抖擞开,侧过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暂缓还俗仪式?”
裴河宴闻言,没思考太久,就回答了她:“想陪你到禅修结束,如果我还俗,就没法接送你上下课了。”
“就这么简单?”
“不然该得有多复杂?”他反问。
他敏锐的感觉到是有人和她说了些什么,不过庆幸的是,即便她有疑惑,她也会选择直接来找他问清楚,而不是任由事情在两人心中扎根发酵。
“我以为,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脱下僧衣。”了了在潭边的石头上坐下,将裙摆微微拎起做晾晒。否则等会湿着裙摆出去,一定会引起侧目。
裴河宴沉默了一息,坦然承认:“这确实是原因之一。”
还俗仪式是他对过云的交代,也是对自己修行生涯结束的一个告别。他很难形容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心情,既像是撕裂了一个纠缠他溯世的噩梦,又像是斩断了累世的因果。
有些恶业后果他自己承担就好,他不想了了也被牵扯进来,亲眼目睹他脱下僧衣,披回人皮,湮入红尘。
他也怕,这是另外一个因,一个将了了拖入万劫不复的因。
了了没说话。
她不知这与两人的信任有关,还是别的其他原因。
她知道,他总想着要多照顾她一些,最好一点委屈别受,一点苦难别尝。她应该要为此感到开心的,被人如此珍视,如此爱护,像回到了最初她来这个世界的意义——在爱里被期待着。
但短暂的开心之后,是这件事的底色带给她的悲凉。
她无法大言不惭地说出,她完全可以和他一起承担这件事,包括他们以后的人生里会遇到的每一次潮汐起伏。
她不说话,裴河宴就没法从她的话语中去推测她的想法。但她一向想得简单,不会越过这件事的本质故作文章。
“那我们现在商量着来?”他想了想,试探道:“还俗暂缓的话我已经说出口了,朝令夕改的事我会难以启齿,不过时间还没定下,缓两天也是缓,都还有决定的空间。”
“不是因为这个。”他什么时候还俗,要不要与她商量,她都没有想要计较:“我只是一想到你不想让我看着你脱下僧衣,就有些难受。总觉得我能为你做得太少,替你觉得不公平。”
裴河宴一愣,随即轻哂:“我没有和女孩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恋爱该按哪种流程谈。甚至现在我都委屈着你,不能公然牵手,不能不注意场合。”
有些话,他其实在京栖,在老宅时就想和她说开。只是时机不对,他也不想太仓促地草草带过。正好今日她自己提起,他便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出口的机会。
“我身世复杂,出生也不堪。虽有父母亲人,却如同没有,甚至家世背景都算不上清白,还不如一个孤儿来的干净。你既不介意我没有健全的家庭,也不介意我出身寺庙,我除了把我能给你的都给你,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对你好,才让你觉得不委屈。”
第一百零六章
这些话,是了了始料未及的。
他对所有事都有种近乎淡漠的胜券在握感,好像没有什么是他解决不了或者无法看开的。所以在很多时间里,了了对他细微到纤毫的照顾与体贴都是十分受用且有些理所当然的。
当然,在某些时间缝隙出现空洞时,她也会因此而轻轻唾弃自己,或者因为自己的付出与得到不成正比而略感羞愧与焦虑。
可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难得词汇空白了一瞬,想告诉他,她从不觉得一个人的出生背景不好会是一种缺陷。
可事实上,这个社会就是如此。
家庭背景有时候比个人实力还要重要,一个背景强大的家庭不仅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甚至还能用家族的资源与人脉将他稳稳的直送青云,形成一个正向的循环的互相哺育的闭环。
但这些,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她就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俗人。她也奢望爱,奢望有一个稳定的充满积极能量的家庭,奢望赚够钱就能原地退休躺平。每天睁眼醒来,只忧愁三餐吃什么,四季种什么谷豆,要栽种什么香味的花。
世俗要求的优秀和上进,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从没有在你这受到过委屈。”了了说:“反而我经常觉得我做得不多,也不够好。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你好像什么都有,也什么都能解决。”
她回京栖时那晚,都做好了滞留机场到后半夜的准备,他却在她看不见希望的时候早早约好了车,将她安全的送回了家中。
如果换过来,她就未必能够做成这样。
裴河宴笑了笑,没把她的这句话当真。
光他知道的,他让她委屈的时候就不知凡几l。她自己不记得,不愿意往回清算,所以才会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一段感情的维持全靠弥补,那终会有弥补完的时候。他有些不懂要如何解开这捆缚住两人的锁扣,它就像一团被小猫玩乱了的毛线,一眼看不到症结,需要慢慢的整理,慢慢的清淤疏堵。
他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有些事该如何做他心中有数,不必拿出来,条条框框地全让她看个清楚明白。
他只是问了了:“还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吗?”
她想了一瞬,点点头:“再坚持看看。”
——
禅修这码事,说实在的,习惯了科技智能的便捷与无数爆米花式碎片填充的生活,乍一回归质朴,很难习惯。
在这里,做任何功课时都是不被允许玩手机的。接听电话可以,但手机的通讯功能只有在闲暇时才允许打开。
传讯在这里也变得古老又陈旧,小沙弥经常满院跑着去替师父们传话。
钟声则替代了时间的符号,每次钟鸣,钟声的长短、频率都代表了不同的意思。
了了听不懂,只能简单的分辨出它是在报时还是在告诫些什么。
每日的晨起早课是固定的,她的功课安排在禅修一周后做了特殊调整,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跪香、打坐、冥想和抄经。
初时的不适应在她定下心来想要再坚持坚持时被彻底克服,而真正的修行,似乎也从这些特别的功课开始,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了了后来有在裴河宴的陪同下去竹楼找过云老祖讨茶喝,他似乎对了了在梵音寺里做了什么了如指掌,也丝毫不避讳让两人知道这件事,闲谈时还问起她,这周换了功课内容感受如何。
了了分辨不出,过云师祖是想听她说些感悟心得还是单纯出于长辈关怀小辈随口问问,她便干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我前两日有个功课是跟了拙去后山挑水,我一直听了拙说他一天可挑八桶水,但对这八桶水到底有多少却是没什么概念的。结果,了拙带着我去水房一看,那八个桶几l乎是寺里三天的用水量吧?”
别提她那会乍一看见那八个大桶的震惊,生怕自己“挑完一桶水” 的功课无法完成,整个天都快塌下来时,了拙拎了个相对袖珍些的铁皮桶递给她,给她指了指角落里的那个米桶:“你装满这个就行。”
她刚松完一口气,跟着了拙去后山水库挑水时,又发现了这项功课的困难程度压根不在把水装满,而是在如何减少水量于往返路程上的损耗。
一想起她那天来回拎了五趟水,了了就忍不住犯嘀咕:“你们后山挑水的这条路也太故意了,不用水泥路铺平整就算了,还特意垫了条又窄又陡的。”到底是在为难谁呢?
只不过最后那半句话,她没敢说出口,只能放在心里稍稍腹诽。
“不故意找点苦吃,哪能分得清甜是怎么滋味?”过云将了了的茶杯满上,举例道:“本来你觉得抄经书已经够累了,想着出去挑挑水不仅能看看寺外的风景,也不用再抄经书,是桩难得的美事。可真去挑了一天的水,我再让你自己选,明日是抄书还是挑水,你会选什么?”
那肯定……选抄书啊。
了了心中刚跃出这个答案,也就瞬间明白了过云的意思——事要有比较,才知难易滋味。
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在如今浮躁的人性社会化中,往往会被彻底忽略。
有了这一遭相谈甚欢,过云老祖便时常会让了拙去喊了了吃茶点。
不一定是在竹楼,有时候也会在后山的小凉亭。小凉亭背靠着梵音寺的飞石瀑布,每次下完雨,山林中水量大涨,那个凉亭便是最凉快的地方。
她第一次去时,过云老祖也叫了裴河宴作陪,师徒俩边下棋边闲谈,压根没她什么事。
了了听了一会听不懂,替两人满上茶水后,拿着块糕点叫上了拙下了凉亭去石潭旁玩水。
酷暑之下,天气已经逐渐变得炎热。
她找了块背光处的岩石,原想脱了鞋浸浸脚,感受感受石潭中的凉意。可抬起头见裴河宴瞧来一眼,又觉得在一众男僧面前戏水似乎有些不妥。
她尚在纠结时,了拙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潭水里。
于是整个下午,她光顾着看了拙跟下饺子一样把自己一次次反复地下入了石潭里。
过云和裴河宴一盘棋下完,领着了拙就先回去了。
裴河宴从凉亭上走下,倒不着急回寺里吃晚斋,而是坐到了她旁边的石面上,将她犹豫了一下午都没能脱下的鞋袜除尽,放入了冰爽的潭水中。
太阳已有落山之势,没有阳光的溪谷,潭水更凉了一些。
了了被冰得忍不住冷嘶了两声,又贪凉地往潭边挪了挪,把整个小腿都泡进了深潭之中。
第一回 去时,裴河宴仍在。
过云这次不和裴河宴下棋了,而是点了了了坐在棋盘上陪他玩五子棋。
他与裴河宴聊着佛雕上的事,下得心不在焉。了了也没尊老爱幼的良好品德,该占便宜占便宜,赢了过云四五回后,在两人谈话结束的最后一盘,惨败到回了半天的神才彻底消化了自己输得又快又惨烈的现实。
了了第三次去时,凉亭里只有过云一人。
了拙也没来,陪着过云的是觉悟最后收的关门弟子——了尽。
了了知道了尽和守墓人山神的关系,但还是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他。两厢似乎都是彼此知晓却素未谋面,虽有些陌生却不至于太生疏,见着面还能友好地互相问候两句。
过云正拈着一个糕点在品尝,见她来,忙招呼着她坐下一起吃些。
他今日是想和了了聊壁画的事,一十多天过去,他想知道的,想看见的俱已经差不多了。
“我今早刚从优昙法界回来。”过云端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去亲眼瞧瞧你的画,画得如何。”
“《四方塔》这幅壁画在年轻一众的群体中确实很受欢迎,可不太适合《大慈恩寺》。”过云看着她,问:“你觉得你现在会比你父亲更优秀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说会吧,过于狂妄,颇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负感。可说不会吧,又太缺乏自信和底气,显得过于中庸。
了了思忖再三:“我自然比不上我父亲在壁画上的天赋,我唯一的优势可能是我还有时间慢慢学习,慢慢沉淀。”
“有时候选择会比努力重要。”过云抿了口茶,笑着问:“我要是让你拿我最想要的东西和我交换这个机会,你愿不愿意?”
他几l乎明着指向了裴河宴,连虚与委蛇的伪装都不屑披上。
了了没立刻回答,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手上的糕点,又喝了口茶,随即站起身微鞠了一躬就作势要走:“您既然不认可我的能力,即便我交换了这个机会,我也把握不了它为我带来的声名和利益。”
她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我能接受您审视我,考验我,度量我,因为您是裴河宴的师父。他尊重敬爱您,我就也会和他一样,同等对待他珍视的人。”
她平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乖巧无害的,收敛起自己的爪牙,即便是反击也是用那毛茸茸的肉垫不轻不重地回以一击。可这并不代表她遇到困境时,会无力撕碎那层牢笼,要被永远困禁。
过云不是会拿别人前程做交易的人,了了恼的是他的故意试探,而不是他刚才说的这些话。
她这一番连敲带打,连一旁的了尽都听呆了。他下意识看向过云,生怕看到一场暴风雨的酝酿生成。
不过显然,没人在这件事情上认真。
过云甚至对她如此敢说而相当满意:“还以为你是个没脾气的,倒是我看走眼了。”
他点了点桌面,示意她坐下说话:“明天我给你放一天假,你陪他去买件衣服,总不能让他脱下了袈裟,不着寸缕的跟你回家吧?”
第一百零七章
自打知道裴河宴需经历一次还俗仪式才算正式与佛门切断瓜葛后,了了特意上网了解了一下。
各地各寺庙的风俗都不相同,有些草率的,只要告知师门一声,便可自行脱下僧衣归家。但讲规矩些的,则和梵音寺类似,需提前向师门申请,获取师父同意,再择期举办还俗仪式。向佛祖忏悔,对恩师拜别。
最后,脱下僧衣,穿上自己俗家的衣饰,在与师兄弟告别后,离开寺庙。
脱下僧衣后穿上的第一件俗家衣服也是有讲究的,老一辈认为出家后再归家,是佛祖舍不得弟子放弃人间的家人,特允他归家敬孝,既是恩赐也是一种福德。所以,这件衣服最好是佛子的父母亲手所缝,再在还俗仪式上亲自为还俗的佛子披衣还家。
但也不是所有佛门弟子还俗时都还父母俱在的,于是,有些弟子就会邀请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或者年岁长久福寿双全的老人为其添衣。
裴河宴两个都不占。
他身边刨除了寺里的师兄弟们,唯一能算得上关系亲密的人就只有了了。
她原先也没意识到还有这个问题,裴河宴往上有亲如兄弟的师兄,有提携他的方丈,还有几乎如同养父予他再生之恩的师父,怎么也不至于无人添衣吧?
可这些人,全是佛门中的修行之人,与他关系再好再紧密,也只能替他披上僧衣而非俗家的衣服。
让了了陪他去买衣服自然没有问题,她忧心的是裴河宴无人添衣,是否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而这些事,她除了过云,无人可问,也没人能够回答她。
了了怀疑这就是过云肆意试探考量她留的后手,又或者说,这也在他对了了的评估范围之内。
她当然可以直接看破,扭头就走,以此来宣示自己被人衡量拿捏的不满。
换做是别的事情,她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她可以理解这个世界上有不完全的公平公正和游走在各行各业各种规则下的交易与置换,但她也有不接受的权利和选择。
无非是日子过得清贫寡淡一些,离世人眼中的成功再差上个十万八千里,即便是作为谈资都不够及格的那一种。
过云没有催促她,他笃定了了会回来坐下。
他提壶,往了了的茶杯中注上了半盏茶。
距离裴河宴提出要暂缓还俗仪式已经过了二十多天,许是上一次了了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应太大,裴河宴后来还特意找她商量了一下时间,询问她的意见。
了了对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任何想法的,她从没想着要干涉他的决定,尤其这件事还是他自己的私事。但她也清楚,这是上回谈话后遗留下来的问题,他不希望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再因为时间或者别的原因与她产生分歧。
他愿意让了了参与他的任何事情,并且不对她做同样的要求。
这就是他的态度。
茶壶被放回石桌上时,壶底与桌面发出了轻轻的摩擦声,像极了老师在书写板书时,粉笔摩擦着黑板刺喇出的动静。
了了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坐回石桌旁。
过云抬眼,看了看她。虽什么也没说,却把她平日爱吃的糕点往她面前端了端。
“也许你心中会觉得,我既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他的亲人,却自持教授过他多年佛雕艺术就端起长辈的架子考验你,有些越俎代庖。但他六岁时,还那么小,就跟在我身边了。” 过云边说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他小河宴时期的身高,那高度几乎没比这石桌高多少。
“我少年时就出家了,没娶过妻也没有养过孩子,在小河宴之前我只收过一个弟子。他的大师兄拜入我门下学佛雕那会早已成年,聪慧伶俐,不仅不需要我操心,反而还能反过来照顾我。” 过云一想起自己这两个天之骄子般的弟子,连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不少:“你画壁画的应该也知道,艺术类的工作在激发创作灵感时,是连自我都会抹杀的。我的生活习惯很差,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糙老和尚忽然养了一个小娃娃会是个什么场面。”
能想象。
了致生初初照顾她时,也是手忙脚乱的。
他自己随意吃什么都行,光馒头蘸腐乳就可以一天吃三顿,稍丰盛些就再加个咸鸭蛋或者咸菜丝。可了了这样吃,他就看不过眼,自己捣腾着学做菜,学下厨,可惜天赋不在此,怎么做都不像样。
“师祖,我父亲和您一样,他也很为我考虑。若他还在世,哪怕对小师父很满意,也会因为舍不得放不下而对他多加叮嘱和考验,这是人之常情。”
“你能这么想,我也能少费些口舌了。”
近来天气闷热,已有一周都没下过雨了。高温之下,连石壁都如烙铁一般,就更别提水枯后的瀑布了。
若不是了了之前来过几次,见识过雨水充沛,水量暴涨时的瀑布,她可能压根不知道这水潭里的水都是哪来的。
凉亭里倒还好,它搭建在峡谷的风口处,总有徐徐微风将清潭里的凉意迎送而上。再加上梵音寺本就地处山林,山间的气温即便再高,也不如钢铁森林里的那般热气灼烫。
了了忽然想到什么,问过云:“师祖,他以前这么小的时候,就会念经了?”
见她比划的高度也就比石桌高些,过云忍不住笑道:“也没这么矮,他小时候个子就拔尖。”
话落,过云回忆了片刻,说:“那会他还不识字,自然不会念。不过跟着我在佛祖面前敲了一阵木鱼,虽不懂经文,但记住了经文发音,倒也念得像模像样的。”
他当时是寺里最小的小和尚,有香客来寺里上山,经常能瞧见他背着比他还大些的布袋,布袋里装着沉甸甸的经书,坐到哪就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
不少香客怜惜他,疼爱他,经常上香时会给他捎些糖果和零食。他从来不吃,装在布袋里攒着,攒够一捧就跟交学费似的一袋子全倒在他的床被上,孝敬他。
冬天时还好,碰上夏天,糖果在高温下晒化了,黏糊糊的一团全粘在了他被子上。
可他舍不得说,也舍不得训。教了无数遍让他接到饼干糖果就自己吃,但从没见他听进去过。
说到这,过云想起一事来:“河宴和我说过,说你央他卜卦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黏糊糊的糖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他看见那个糖,一下就心软了。不止对你心软,也是对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小河宴心软。”
这件事说起来也没过去多久,许是还俗在即,他这段时间一有空就会来陪他。
两人也不知道是聊什么聊到了了了,有些曾经被忽略和遗忘的感受,在若干年后的某个时间被忽然记起,很多事怎么发生的也就慢慢变得有迹可循。
“他是个做的比说的多的人,在他把佛雕的收入尽数交给我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他心中装着如此沉重的愧疚和心事。他觉得亏欠我,所以在他有能力拥有些什么时,不留余力地将属于他的那一份全给了我。” 过云徐徐喝了口茶,语气里不乏遗憾道:“他心怀仁慈,本性慈悲,知深浅,明善恶,却仍能保持初心明澈,的的确确是修佛的好苗子。”
了了听着这句话,也不免有些难过。
她何尝不知道他放下修行有多可惜,又曾为这个选择做出过怎样的挣扎。
过云问她:“我当时邀你来禅修,你就不害怕吗?”
“有过一点。”了了如实回答:“怕来了之后,您故意折腾我,让我跟师兄们一起挑水砍柴,去斋堂洗碗做饭。”
过云知道她实诚,但不知道她能这么实诚。闻言,他与了尽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副忍俊不禁,又要努力持重的模样。
“倒也不是没想过。”过云摇头叹道:“可河宴自己的选择,我为难你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了了听出这是过云的玩笑话,不免嘀咕道:“那您应该挺不喜欢我的。”
“那倒不曾。”
相反,过云对了了很欣赏。
若说裴河宴对她的感情始于一开始的心软和关注,但越与了了相处,就越能明白是什么让他如此无法割舍。
“我即便有意见,也是怒他自己不争,与你没多大关系。”过云想了想,问:“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你们之间的缘分不止纠缠了这一世?”
了了疑惑地摇了摇头,脑中隐约闪过一些碎片,但未等她完全捕捉,便已如雪花般彻底消融在了阳光下。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止纠缠了这一世?
“佛教世界有六道轮回之说,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这就是‘六道’。他既然没跟你说,老衲就不多嘴了。你要是想知道,自去问他吧。”过云说完,自顾起身,凭栏倚望。
这明显是不想继续往下说,作势赶人了。
了了知趣地没再追问,只是心中的疑惑和某些曾一闪而过的猜想在此刻不约而同的相互重叠,她蹙着眉,颇含心事:“那我去问他。”
过云见她这副模样,心中顿时有所了然。即便裴河宴没和了了提起过这些,她身上可能也发生过一些令她困惑或引她启发的事情。
她应该并不是完全的一无所知。
过云不知这对他们二人来说是好是坏,可既然他们之间有累世的缘分,若能在这一法界修成正果了却遗憾,不得不说这也算是功成圆满。
他瞥了眼了了这二十多日一直佩戴在手腕上的佛骨,提醒道:“这念珠,偶尔还是得摘下,放存保养。”
第一百零八章
了了去藏经阁找裴河宴时,扑了个空。
负责此殿清洁的小沙弥因了了常来,早已识得她。今日了了刚踏入殿内,小沙弥就立马迎了出来,躬身作揖:“小师兄。”
了了见状,立刻明白——裴河宴不在这。
每回她一来,不用她张口,小沙弥都会先放下手头的工作给她带路。今天一反常态,只能说明人不在藏经阁内。
果不其然,下一秒,小沙弥就略带歉意道:“小师兄今日来得不凑巧,师叔一炷香之前刚走。”
“他没说去哪了吗?”
小沙弥摇了摇头:“师叔没说。”况且,过问行踪也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
了了道过谢,转身离开了藏经阁。
她这会倒也不急着要找裴河宴了,两人住得近,晚上下课回去后,走两步敲个门的事,没必要大张旗鼓的满寺院宣扬。
她先回经室做完功课,等收盖完印章,直接去斋堂等开饭。
近来天气炎热,斋堂内有凉饮供应,且先到先得。
了了上回来得早,不仅打到了一碗绿豆汤,还喝上了黄桃凉饮。这等致命诱惑直接导致斋堂最近的人流量直逼大雄宝殿香客进香的最高峰值。
以至于斋堂的大师傅这几l天出入斋堂时都是昂首挺胸,前拥后簇。
了拙也是今日中午看到斋堂的黑板提示晚斋会有绿豆汤供应,所以早早忙完了来等斋堂放餐。
两人凑到一处,不仅多喝了两碗绿豆汤,还一起吃了晚饭去上晚课。
从斋堂到主殿需横穿半座寺庙,不仅要途经放生池和数座佛殿,还要下山阶走回廊。以往至傍晚,日落金山,少了阳光照射,整座山林会瞬间凉快不少。
可今日似乎尤其闷热,这段路不仅了拙走的汗流浃背拭汗不止,就连了了这么耐热的人也出了不少的汗。
好在他们到时还早,偏殿处的水井旁还无人排队。
了了用山泉水沾湿了手巾,稍擦了擦汗,又在风口处静立了片刻,这才稍感好些。
“今晚估计要有场大雨。”了拙瞥了眼已被乌云无声无息遮蔽了的天色,忧心忡忡道:“今年天气异常极端,别引发山洪才好。”
了了被他这句话凉得瞬间清了热:“这里会有山洪?”
“寺里不会,但南烟江的山脉全是仓拓一脉,十几l年前就有一场山洪直接冲垮了一个村庄,当晚除了不在村子里的村民,全被活埋了,无人生还。”
了了听完,抿唇不语。她抬眼看了看卷边封层的乌云,莫名的,心中压抑起来。
一场暴雨虽不至于引崩山洪,但了了心中不安,还是找了拙借了手机,给裴河宴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裴河宴低沉的声线透过手机,颇有些严肃:“什么事?”
“是我。”了了说。
那端大概反应了几l秒,再出口时温和了不少:“又忘带手机了?”
了了纠正他:“是觉得用不着,就没带。”
她这二十多天下来,早已习惯了脱离电子设备的生活,有人要找她,自会寻小沙弥传话。而她的日程不是围着功课转,就是围着斋堂的二餐转,无一例外。唯一会脱轨的行动,也只有去藏经阁找他。
甚至因为这变数太单一,藏经阁也被直接列入了她的活动范围内。
“我出发之前给你发了消息。”裴河宴解释道:“但我不知道你没拿手机。”
她轻轻嗯了一声:“我是看要下雨了,才想知道你在哪里。”
“我来接了无。”裴河宴顺着她的话看了眼确实逐渐变得诡异的天色:“已经在回来的山路上了,还有半小时就能到。”
了了应了声好,转念又问他:“师祖给我放了假,你明天有空吗?”
“有。”他忍不住笑:“想去做什么?”
“想逛街。”她没直说要去陪他买衣服,只圈出了个大致范围,任由他猜测。
裴河宴没多想,直接答应了她:“我等会在房间等你。”话落,他似觉得这句话太暧昧了些,又补充了一句:“今天下山给你带了些好吃的。”
挂了电话,了了把手机还给了拙。
了拙见她只不过是打了个电话就变得神采奕奕,忍不住在心里默默腹诽。
——
晚课上至一半时,夜空中隐隐有雷声开始滚动。
了拙回头,从队伍里找到了了,示意她先跟自己出来。从大殿离开后,了拙匆匆地领着了了去偏殿取油纸伞:“今晚肯定有暴雨,师父让我先送你回去。”
了了从廊下看向在云层中如游龙般若隐若现的闪电,没拒绝觉悟的好意。她等着了拙拿了伞,边接过来边说道:“那我先回去,你就不用送我了。要是半路就下起雨,下山就不好走了。”
了拙摇头:“没事,我顺路。”
见了了疑惑,他拿起手电,边走边说:“我还得去一浮阁看看,如果雨下得太大,我就住那的值班僧房了。”
了了闻言,这才不再多说。
这场雨,来势迅猛。雷声还未落下,就已闷然下起了大雨。
雨声击打着山林,摇得树叶哗啦作响。
了了和了拙走在山阶上,被风吹得险些拿不稳伞。好在两人在晚课中途便先离开,若是等晚课结束了再走,恐怕连山腰都无法上来。
不远处,已经能看见了了居住的小院了。
小院的房檐下亮着烛火点的灯笼,灯笼正被山风拉拽得左摇右摆,看上去脆弱得随时都能散架。
按理说,灯笼都点了,说明裴河宴就在房间。
可风雨都这般大了,他也没出来收灯笼……这到底是在还是不在?
随着雨势滂沱,雷声也渐打渐大。隐没在云层中的雷闪似音爆般在半空中忽然炸响,了了猝不及防,被这雷声吓了一跳。
她看了眼焦急的了拙,把手里的手电也递了过去:“我马上到了, 用不着手电筒, 你赶紧上去,小心看路。”
了拙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小院,也没跟了了客气,撑着伞,健步如飞地沿着山阶往上跑去。
了了看着那抹光源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借着灯笼投下的光亮往小院走去。
路才走了一半,伴着粗亮的一道闪电降落在山林之中,了了还未从这么大的闪电惊吓中回过神来,慢了半拍的雷声已与下一道闪电接踵着再次落下。
与此同时,整个世界如同被按下了关闭键,黑暗倏然而至。
了了花了好几l秒,才勉强消化了目前的处境——寺里停电了。
她二两步跑入廊下,收起了伞,正垫起脚将灯笼也收下时,她正对着的房门忽然发出了一声锁扣被压弹的轻响,随即门被拉开,裴河宴手中拿着伞,一副要准备出门的模样。
了了提着一盏灯笼,脚边还聚了一滩雨伞滴落的水,乍一看,像极了那晚入梦的山魅。
裴河宴在短暂的诧异后,大步迎上前,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袖子和裤腿。
她一路走来,虽打着伞,可雨势这么大,难免还是淋湿了些。
“先回去洗个澡。”他拂落她肩上飘落的几l缕湿意,抬手取下灯笼:“不过停电了,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可以吗?”
“热水器好像是用电的。”了了回头看了眼劈落的闪电,没克制住身体本能的恐惧,躲闪了一下:“那热水现在还能用吗?”
穿堂的山风把他未关合的房门用力撞上,裴河宴甚至懒得回头,他从了了手中接过那盏摇曳的灯笼,先陪她回去:“为什么不行?”
不知道啊……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空白又混沌,只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他进了屋,熟稔地先替她掩上窗。窗一关上,风声立刻小了很多。
关完窗,裴河宴折返回来,把其中一盏灯笼挂进了浴室里,另一盏他提在手中,替她照明。
了了拿完浴巾和睡衣,再从柜子里取贴身衣物时,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怕裴河宴看着,匆忙地抓了两件内衣内裤,进了浴室。
裴河宴等她关上门,提着那盏灯笼在她房间里放杂物的箱笼里找出几l支蜡烛,借着灯笼里的烛火一一点了放置在床头。
烛光并不算亮,但相比停电后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这一点照明便也足够了。
他原本站得还比较远,怕她洗完一出来就看见自己坐在附近会尴尬,特意站到了窗边。可雷声密集地一阵擂着一阵,浴室里的水声也随着落下的闪电断断续续的。他忽有所察,走近了一些,坐到了她的床沿上。
“晚课提前结束了?”他问。
“没有。”了了回答:“住持让了拙先送我回来了。”
“了拙呢,回去了?”
“他去一浮阁了。”了了听着他的声音,被他分散了注意,也不再格外留意屋外的闪电:“寺里停电了,维那会提前结束早课吗?”
“不会。”裴河宴端着一支蜡烛,微微曲膝跪在床沿,替她驱赶藏身在帷帐之中的细蚊:“但会中断一会,先点上蜡烛。”
这也太虔诚了。
了了唏嘘了一声,刚安静下来,他又找了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她闲聊。
了了冲完澡,关了水,取下浴巾擦干。
雷声间歇着缓了下来,除了屋外的雨声,了了耳边全是浴巾擦拭身体时发出的摩擦声。她不知道外面能听见多少,可一听房间里他放下帷帐的窸窣声都能如此清晰,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竹篱做的遮挡,隔音究竟能有多差。
她轻轻的,尽量减小音噪。
可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动作越慢,他能听见的动静越清晰。
从她挂起浴巾,换穿内衣裤开始,裴河宴便放下帷帐准备站远一些。他刚将蜡烛固定在床头,还未从床沿起身,了了已经推开门,半掩着睡衣遮掩下的胸前风光,不好意思道:“你能帮我拿一下内衣吗?”
她声若蚊蝇,几l乎低不可闻:“我刚才拿错了……”
第一百零九章
灯笼里的暖色烛光自她背后透出,勾勒出了她弧角圆润的肩线。
她的睡衣是深v型的系带睡裙,肩带由两根细绳牵索着,可自由调整裙子的领口位置。细细的肩带下,牵缀着奶乎乎的蓝,真丝质感的面料在烛光下似散发着微微的珠光,让她像一只迷失在林间的发着光的角兽,周身都散溢着暖融的光。
许是见裴河宴对她的话没有反应,了了咬着字又重复了一遍:“你能帮我拿一下内衣吗?”
提出这样的请求,她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了了面颊滚烫,边在脑中复盘了一遍她是怎么把内衣拿成内裤的,边低声对他说:“就在刚才我拿睡衣的柜子里。”
好像就是因为当着他的面不好意思,她才没细看自己到底从柜子里拿了什么,匆匆往手心里捏了两条就塞进睡衣里,一起拿进了浴室。
直到刚才,她擦干身体准备换上时,才发现自己拿错了。
了了也不是没想过她套上睡裙直接出去拿的可能性,可身上的睡裙太贴身,会无一遗漏地将她的胸型勾勒完整。
这么想想,与其到那时再钻地缝,不如互相留点体面……
她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只勉强擦到发尾不再滴水,便立刻草草盘起,一股脑盘在了脑后。
眼下,就她在浴室门口站着的这一小会功夫,湿淋淋的头发再次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沿着她的下颔,滚入脖颈。再被丝薄的衣料尽数吸收,将领口的边缘洇湿了大片。
这一次,裴河宴终于给出了反应。
他掩好床帏,避免蚊子再飞入帐中,随即起身,将就着房间里不算明亮的烛火,走到她的衣柜前。他循着刚才的记忆,拉开她存放内衣裤的那间储物格。
储物格里,是整理得很整齐,并且十分有她个人收纳风格的内衣裤们。
烛光太暗,他有些看不太清。但依稀能分辨出她是按照颜色渐变的顺序,将它们卷成一团,再按格子的大小收纳摆放的。
他不确定她要什么内衣,看了几眼后,干脆转过头询问她:“要哪件?”
“随便都可以。”了了急得有点想跺脚。他怎么这时候就不机灵了,随便哪一件,起码让她先穿上啊。
裴河宴看着满柜子堆叠的内衣有些犯难,他分辨不出哪一种是她睡觉时穿的。甚至他还有些疑惑,睡觉时穿内衣不会有捆缚感吗?
不过这个问题不能问,起码今晚不行。
他犹豫了一瞬,随手挑了一件离他最近的,背后有束扣的内衣,走去递给她。
了了远远就见他拨弄着柜里的内衣,犹豫不决。她不敢催促,正想补充一句“就拿件你手边的”时,他用手指轻勾住系带,就这么明晃晃、大剌剌,毫不含蓄地递向了她。
他外出归来后,应该是洗过了澡,身上穿着的是晚上纳凉时才会披的长款纱袍。云纱的质地轻软,且编织了暗纹,绞绉了金线。有光时,纱袍上的团纹图样会应时的随着他的走动折返出光线,就仿若他身上烙着的佛纹印花泛起了结印波动,哪怕一闪而过,也显得格外殊胜虔诚。
然而就是这样的他,替她拿着内衣,满脸认真地望着她:“这件可以吗?”
这画面,就似有一只手强行捏碎了他周身的边界,将他从莲花台上扯入了凡尘人间。他清澈得像一只独莲,可染上了她的气息,他就瞬间从天宫穹台落入了她的碧落优昙里,任她采撷。
了了出神不过几秒,可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时,她面红耳赤到几乎无法与他对视。她几乎是仓促的不礼貌的从他手中夺过了内衣,躲回了浴室内。
裴河宴看着当他面重重拍上的格挡门,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试图缓解尴尬:“可以的话告诉我一声。”
了了刚脱下睡裙,他忽然出声,她被吓了一跳,含糊着回答道:“可以。”
可话音刚落,她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这是她并不常穿的内衣后,顿觉心中哽塞。
她胸型饱满,即便是体型偏瘦时,也是如此。穿上太凸显会令她感觉到不自在,所以了了不喜欢聚拢的还呆呆厚厚的内衣。
但有的穿起码比空着好,她将内衣穿上,锁住暗扣,再重新把睡裙套了回去。
出浴室之前,她微低了头,看了眼胸口。这内衣的效果……确实拔尖出众。她暗叹了口气,无奈地拿上干发帽,走了出来。
为了避免她尴尬,裴河宴已经站到了离浴室最远的书桌旁。
她的书桌上有一个自己买的香炉,香炉是两用款的,既可插盘香,又可插线香。
此时,他就把玩着她随手丢在香炉旁的茅香驱蚊盘香。
听见她的脚步声,裴河宴转身看来。他手中拿着一盘已经拆好的盘香,正放在鼻端下轻嗅:“这是茅香?”
茅香有淡淡的柠檬香味,即便点燃,也没有很浓烈的烟火气,再加上它还能有效驱蚊,就算不是夏天,也很受香道文化的欢迎。
“嗯,驱蚊的。”了了看了眼书桌,生怕他等会会因为翻找火折子而去开她的书柜。她的书柜里放着一个想在他还俗时送他的礼物,起码今晚还不能被他看见。
她的目光往他那瞥了好几次,到底沉不住气,先一步拿话岔开他:“你要点吗?正好一屋子的蜡烛,可以随便借火。”
裴河宴不疑有他,端了香炉放到就近的茶几上,用香插将盘香固定后,又借了火点燃,放入了香炉里。
火星一舔上茅香,那淡淡的清橘和柠檬味就顺着袅袅而升的烟雾弥漫至整个房间。
了了将发尾的水珠擦干,拿了矿泉水递给他:“要杯子吗?”
“不用。”他瞥了眼水,随手接过放在了手边。他垂眸看了眼了了,总觉得她此刻过于紧张,像是藏着一个秘密不想被他发现而时刻绷着弦,连周身的气压都慌慌张张的,没什么章法。
他装作没发现,抬手捏了下她的发尾:“怎么还这么湿?”
了了还没回答,他已经伸手接过了她拿在手里的干发帽,将她所有的湿发都包进了毛巾中,轻轻捏揉。
被山风吹的有些发凉的头皮,被他用手指按压着,就如同卸下了所有盔甲和防备后,翻开肚皮的猫。她舒服到彻底放松,整个人懒洋洋的彻底松懈下来。
头发想擦干估计要费不少劲,她慵懒到半眯起眼,问:“晚点还会恢复供电吗?”
“可能?”他也不太确定:“看是跳闸还是电路烧了。”
“以前也发生过?”
“夏天经常。”裴河宴看了眼窗外横劈而下,几乎撕裂整片天际的雷闪:“山里的雷雨天气在夏天会出现得很频繁,闪电雷暴也会比城市里大。”
天气恶劣时,别说跳闸,更糟糕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可能是搓揉头发太过放松,她身体微微后仰,与方才非要和他保持距离不同,在不知不觉间,她几乎整个肩背都挨靠了过来。
裴河宴轻带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
她似乎也不抵触这样的触碰,任由自己放松着,将整个肩背都倚在了他身前:“会不会重?”
裴河宴笑而不语,不过在擦拭她额前碎发时,屈指轻弹了一记她的耳朵:“你说呢?”
耳后的长发已经擦到半干,他微微侧过身,将她的鬓发也一并搓捏着。
换了个姿势,他不经意垂眸时,能自上而下看到她胸前濡湿的睡裙领口。
她平时应该不穿这款内衣,内衣的肩带有些松,而睡裙的领口则被轻顶着,包裹出一个浑圆柔软的弧度。
他一眼发烫,下意识撇开了视线,非礼勿视。
了了原本正和他说着话,虽然是没什么意义的闲聊的白话,可他忽然不搭话了,就有些奇怪。她侧了侧目光,看了他一眼。
裴河宴正专心的擦着她头顶的发丝,她这么一动,包裹在干发帽中的几缕长发顺势从发巾的边缘处溜了出来。
“别动。”他低声说完,耐心地把那几缕湿发重新裹入毛巾里。
了了却没听话,她顺势转身,把双手环在了他的腰侧,仰起头看他。
烛光下,他的眉眼深邃立体,一侧鼻峰微微遮挡住了侧脸的光影,令他看上去像是法相庄严的半面神魔,对着光那一面温和慈悲,背着光的那一面则满目妖冶。
她看得着迷,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眼角。
暖色的昏暗光线下,一切都似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他攥住了她沿着他眼角还要往下落的手,微低了头,想亲吻她。
在梵音寺,他恪守戒规从不逾矩,即便有很想冒犯一次的念头,也因还俗遥遥无期而次次含血饮落。
他轻蹭了蹭她的鼻尖,想告诉她,她身上好香。不止是沐浴露的味道,还有一种他很难形容,却沁入心脾,完全满足他喜好的香气。
他玩香多年,无论多复杂的调和香,过鼻就能细数它的材料和工艺。
可唯独她身上的,他闻不出来,甚至都无法具体形容出来。只知道,这抹香能勾起他最原始的本能,最炙烈的渴求,让他想把她彻彻底底的占有。
“你耳朵……是红了吗?”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有趣的事,从他掌心里挣脱开,抬手去摸他的耳尖。他的耳尖滚烫,比他身体的温度都还要更热一些。
她捻着他的耳尖摸了又摸,看他无奈地压下眉眼,再也忍不住,抿着笑,踮起脚来,极快地亲了下他的唇角:“是我主动亲你的,佛祖不会怪你。”
裴河宴没给她后退的机会,他手掌覆住她的后颈,扣着她将她重新送到了他眼前:“怪就怪吧,反正早已罪不可恕了。”
第一百一十章
他像是情窦初开,看不见她时总忙忙碌碌地寻找着她,想把她装入视野内,随时品尝。
就比如一起做早课,她站在正殿的最中央,他只稍回头便能看见她,不一定要说话,也不用有眼神对视,只要他抬起眼能把她刚刚好的盛入眼中,他便心满意足。
又比如每晚入睡前,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也全是她。他会忽然回忆起很久远之前的碎片,也会突然想起很多个不曾留意的片段。无论是她的举手投足,还是一颦一笑,都是他诵念百遍佛经也无法驱除的画面。
他知道他的心早已经乱了,每日站在佛像前,都如同一具被掏空再填满的躯壳,一边庄严地念着经,一边在红尘里反复流连,缠绵不尽。
他亲吻着她,用力到像是要把这二十多天空缺的全都补偿回来。
他没再管那条已经湿透的干发帽,任由它从她的发梢滑落,坠落在地。他掌心压住了她半湿的发,那微微的濡湿和冷意,像是泼入烈火中的汽油,将本就按压不住的火苗生生吹拔了数丈。
他吮着她的下唇,与她厮磨交缠。
只这一件事,他就无比耐心。
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霹雳而下,紧接着,天际一抹惊雷,骤然炸响。
那轰隆的雷声,像是擂奏着大地发出的闷响,脚下隐约传来了轻微的共振感。
了了惧怕雷电,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躲闪逃避。
察觉到她的恐惧,裴河宴揽着她背对着窗口,抵着她的唇低声道:“闭眼。”
闭上眼就看不见了。
可他的声音转瞬被雷声掩盖,那似乎要撕裂苍穹的巨响令她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她熟练地将双手探入他敞开的云纱长袍内,紧紧的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入他胸口。
“我上辈子不是做了鬼,就是做了坏事,这辈子才会这么害怕打雷。”她的语气听上去可怜兮兮的,还有些好笑:“每次打雷我都感觉它要蹿进我的房间里,给我来上两下。”
她睡裙领口的濡湿紧紧的贴着他胸口,那湿意缓缓洇湿了他的云纱,令他也感觉到了那层湿润……以及寸许之下,有别于别处的柔软。
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抱得更紧,却不敢说一个字来回应她。他生怕自己一张口,那沙哑的充满欲念的声音会把此刻对他毫无防备的了了直接吓跑。
他低头,安抚般亲吻着她的耳廓和耳垂。
“我上辈子不会真的是只恶鬼吧?就是那种转世……”她话说了一半,骤然停下。耳边,被他灼热的呼吸拂过的地方泛起了一阵麻痒,像是有人用一支轻羽轻挠着她的心口,明明是不经意的呼吸停顿,却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抬起眼看他,很认真地告诉他:“不可以了。”再继续下去,连她也无法保持理智。
“不会在这里。”他含住她的耳垂,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却刚好够她听见。
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真的发生些什么不仅他无法负责, 对了了也是不公平的。他甚至很清楚,即便今晚彻底走向失控,他也不会任由自己脱轨坠落,去伤害她。
她的存在,便是对他最有力的约束。
见她不说话了,他的嘴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怎么不把话说完,你上辈子是哪种恶鬼?”
他故意引导着,让她分散注意。
“我有梦见过自己在幽冥的忘川河里捞花。”了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和裴河宴提过云师祖下午和她说的那些话,轮回转世的说法虽然在佛教里是寻常,但就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总觉得自己是芸芸众生既普通却又最不凡的那一个。既矛盾着自己是最寻常的水滴,又幻想着会有什么离奇又惊险的经历选中自己。
为了不让自己听上去很呆很蠢,她想了半天,才对他说起梦境的起源。
裴河宴边听着她说,边断断续续地亲吻着她。细密的、温柔的吻没有章法也没有规律,会落在她的眉心,也会落在她的鼻尖,但更多时候,流连在她的耳侧与颈窝。
她身上有刚沐浴完的湿润水汽,整个人像是含满了汁水的果实,令他欲罢不能。
了了被他干扰着,经常说着说着就忘了自己说到了哪。一停顿下来,他就适时地重复一遍,替她回忆起来。
反复几次后,了了终于察觉他的意图。再次停下来后,即便他提醒,她也不再往下说。
她的倔,有时候很可爱,总出现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碰着她的鼻尖,低笑了两声:“雷声好像停了。”
“没停。”只是间隔的时间变长了,没那么密集。
“那你还害怕吗?”他问。
了了总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不怀好意,可出于他平日里总一本正经的模样,这个念头只在她脑中简短地停留了一瞬,很快消失。
她望了眼窗外,雨声似乎更大了,连窗棂都被砸得噼啪作响。
“看来还害怕。”他没再给她回答的机会,自问自答着,仅用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轻松抱起。
他轻托住她的臀,分开她双腿,让她环抱住他的腰。
他压根没留意她的睡裙裙摆余量不够,随着布料被撕扯而发出的裂帛声,了了在猝不及防被他托抱起以及睡裙撕裂的惊吓中,瞬间惊慌失措:“我不怕了,你放我下来。”
裴河宴不仅没停,正托住她臀的手因她挣扎,还不轻不重地掐捏了她一记:“别动,摔了。”
了了顿时浑身僵硬,她伸手环住他的肩膀,转头看他想带她去哪里。
眼看着离床越来越近,她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再次挣扎起来:“裴河宴!”
后者充耳不闻,一把掀开床帐,将她压入柔软的薄被之中。
他覆身而上,将她彻底淹没。
了了起初还试图和他较劲,可她的抗拒推拉都似助燃的柴火,只会把火堆烧得越来越旺。
裴河宴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固定在一只掌下,另一只手,如入无人之境,逐渐肆意妄为。
直到润泽的亲吻声和屋外的雨声缓缓契合,他掌下的双手也失去了力气,再不需要他分神禁锢。
他从她的胸前抬起头来,沉重的呼吸声与她的心跳逐渐融洽,此起彼伏。
她双眼紧闭,即便他及时勒马,她也没敢睁眼看他。
“了了。”他在她胸口上又落下一吻,想确认她是否真的生了气。
她没作声,只挣了挣被他按在掌下的手。
裴河宴立刻会意,松开她之前,还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腕。他一动,了了身上的感官再次被唤醒,她努力忽略到他那强烈的存在,用力地收回了手。
其实她早发现他是故意吓唬她的,以他的性格,若要动真格必定会先争取她的同意,而非今晚这般,连凶带吓,看似什么都做了,可又永远都差上那一步。
“了了。”他再次叫她。
这一回,为了表达抗议。她翻了个身,将不着寸缕的自己埋入凌乱的被褥中,只留一个赤裸着的背,藏无可藏。
看来是生气了,但又没太生气。
他忍着笑,扯过刚才脱下的云纱长袍披在她身上,将她整个掩盖起来,藏入他的云纱之下。他翻身在她身后躺下,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拥入怀里。
“明天赔你一条一模一样的睡裙好不好?”他问。
“我不要。”她闷声说完,任由他怎么逗弄都不再开口。
他安静了一会,又问:“你说要逛街,是不是想陪我去买衣服?”
了了不接话也不反驳,权当默认。
裴河宴了然,他没再追问,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我再陪你待一会,等雨停了,我就走。”
了了仍没说话。
裴河宴也没指望能从她这听到些什么回答,他抱着她就如捧着珍宝,怕太用力了伤害她,可不够用力又没存在感。
她待在他怀中,就是会令他想要不顾一切的抱紧。就像是渴求已久,拥有时格外珍惜,从这具躯体到这个灵魂,都无一不热烈的想将她融入身体,融入每一寸的呼吸里。
他甚至为自己有这个念头而感到一丝恐惧。
裴河宴回想起方才的荒唐,无奈的闭了闭眼。
最开始,他只是想把她放到床上就离开。可她挣扎着,那丝惊恐犹如最美味的佳肴,令他忍不住想采撷一二。此念一生,一切都变得不可控起来。
他将他好奇的,渴望的地方全都探索了一遍。
在她婉转的求饶下,这个崭新的世界充满了诱惑与甘霖。他品尝了一口,不止没有止渴,反而想要的更多。就跟沙漠里迷路的旅人,看见绿洲清潭时,恨不得将自己整个浸入。
他也迷路了。
在她的荒踪密林里。
——
了了后半夜醒过几次,不知道裴河宴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朦胧中,她有他也合眼睡下的记忆,甚至还有她嘤咛着醒来时,他下意识为她掖被的画面碎片。
可当她彻底清醒,已是第二天清晨。
她睁眼看向支开了半扇的窗,最先入眼的是窗框上站着的那只歪头瞧她的麻雀,它口中啼啼有声,在她伸出手想伸个懒腰时仿若受到了什么惊吓,仓促地啼了两声,急速飞走。
它一走,那飞行的弧线如同电影中徐徐铺开的转场。
窗外,云海弥漫。
轻柔的,初生的日光透过云海似天宫仙境般缓缓铺呈。满目苍翠下,金色的阳光像洒在云海上的梭衣,以漫天云霞为盖,晕染了整片山河。
了了走到窗前,先往隔壁看了一眼。
没见着裴河宴,倒是看到了他用竹蜻蜓扎在窗口缝隙处的纸条。
寥寥二字,与她道了“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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