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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细细的布帛从缠绕着的指尖上取下,用一早备好的清水濯净了甲面上原有的残花,露出了夺目的红。


    十指在日光下转移活动,姜馥莹唇角上扬,先去给了阿娘看。


    罗胥君满足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喟叹一声:“瞧瞧这样多好看,我生的闺女儿就是漂亮。”


    过了三五日,反复染了三次才出了这样鲜亮的颜色。姜馥莹出了屋门,站在阳光正好的院中,她少染指甲,此刻瞧着那存在感极强烈的甲面总有些不适应,哪怕其并无重量,也略显造作地扬起手,将指尖凑在眼下细瞧。


    “很喜欢?”


    常渊从后院出来,身后跟着几只已然喂熟了的鸡。


    姜馥莹放下手,转过脸看他。


    “你又走路悄无声息的,”带着些嗔怪的口吻,半晌才接着道:“……还好吧,也没多喜欢。”


    “不是喜欢到一直瞧么?”


    相处许久,二人之间多了许多熟稔,偶尔也会玩笑几句。


    姜馥莹横他一眼,又觉得他瞧不见,真是没趣。哼出声回话:“你又看不到,怎么知道我一直瞧?”


    “原来是真的,”常渊经过她身畔,声音略带些笑意:“我诈你的。”


    “好啊你!”


    姜馥莹推他一把,自个儿进了屋甩上门,靠在门板上,瞧着自己的指甲。


    唇角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扬得老高,她努力拉平无果,过了会儿才对外叫了声:“常渊。”


    她开门,“你过来,有事同你说。”


    二人坐到了一处,姜馥莹开口道:“阿娘说,过几日她亲自去山上寺里为咱们请一个婚期,求佛祖保佑,也是请僧人瞧瞧你我八字是否相合。”


    她拿出纸笔,柔软的笔尖落在纸面上,她问:“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


    常渊默了一瞬,“并无印象。”


    姜馥莹为难地咬着笔头,“这可怎生是好……”


    “六月十一,”常渊忽地开口,“你觉得此日如何?”


    姜馥莹抬眸,静静地望他一眼。


    “我捡到你的日子?”她回忆,“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也是重获新生的日子。”


    常渊顿首,“并不草率。”


    姜馥莹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点了点他,“何必说得这么郑重。你重获新生,那从前的一切,就都不要了?”


    “既然能忘,便说明有些事没那么重要。”


    常渊垂首,发间的系带顺着发丝垂落。淡色的布帛与墨色的长发回绕,多了不少文气。


    “胡说,”姜馥莹道:“那你看不见,难不成眼睛也是不重要的了?”


    她语气上扬,过了会儿又正色道:“我说真的,你若是有一天想起来了,不愿同我在一处也无妨,但你得好好告诉我,不能让我一人稀里糊涂地等着。”


    常渊应当不是他们这等农家子弟,家中少说也是个富户。如今忘却前尘被迫同她一道,日后不管能不能记起来,愿不愿意同她在一起,姜馥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低头,慢慢在纸上写下两人的生辰八字,墨迹显露,方听常渊道:“不会。”


    “嗯?”


    “不会有那一日,”常渊按住了纸面,指尖上沾了些未干的墨色,“姜娘子应当知我为人。”


    姜馥莹见他认真,软了态度:“我救你,你护我,我待你为友,便不介意你待我是否真心。他日你醒过来,若有旁的想法,我也都接受的。”


    “但你这么说了,我就信你。”


    纸面发出窸窣的声响,姜馥莹写完,轻声开口道。


    姜馥莹一直都这么坦然。


    常渊轻轻颔首。


    “我知娘子心胸,”他肃着面容,“常某也定不负娘子这番心意。”


    姜馥莹弯了唇,“何必将话题扯那么严肃。明日七夕,有拜七姐的习俗,骆素娥叫我与桐花一道去她家,估计回来得晚,你和阿娘早些歇下,不必等我。”


    常渊未曾去过骆素娥家,问道:“远吗,可需要我去接你?”


    “不必,”姜馥莹将写好的纸折起,准备拿去给阿娘,“村里的路走了十年,闭着眼睛都会走。”


    到了七夕,晌午天色有些阴,不知今晚是否有月。


    姜馥莹出门前,还半开玩笑对常渊道:“我出门去了,你一人在家可要好好的,做好饭食等我归家。”


    语气戏谑,俨然像是个出门务农打猎,等待着家中妻子做好热饭的丈夫。


    常渊学习能力极强,已然学会了生火热饭,距离做饭还需些时间,


    罗胥君从屋里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开。


    自她爹去后,少见到她这样真心实意笑盈盈的模样了。


    “馥莹,”她咳了咳,扬声,“早些回来,莫开常哥儿玩笑。”


    “好啦……”


    姜馥莹小小地推了常渊一把,语气怨念:“这还没多久呢,阿娘怎么可以护着你呀。”


    常渊闷笑几声,送她出门。


    “早些回来。”


    -


    天色阴了下来,乌云笼罩,瞧着像是要下雨。


    时辰也晚了,距离姜馥莹所说回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会儿,半天不曾等到,常渊同罗胥君问了几句,拿着伞出了门。


    罗胥君身子不好,遇到风雨天便腿痛,只能悬着心等常渊去找。


    ……一个盲人,如何寻人。


    罗胥君拧紧了被角,只求是女儿贪玩,忘了时辰。


    ……


    常渊闭上双眼,依稀听着山中风声送来的轻响。


    何处花香,何处稻草香,何处水流潺潺,何处树叶被风拂落。


    双眼仍在时,他从未在意过身旁这样多的声音气味。却不想视线被剥夺后,脑海里竟也显现出自己的一番世界。


    哪怕他不知全貌究竟如何,却能依稀辨认出路的方向,人声从何处传来,鸡鸣狗叫又在何方。


    风声,是他如今最得力的帮手。


    “咚、咚——”


    桐花家的木门被敲开,蔡氏瞧见是他一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他将来意说明,蔡氏怪道:“桐花早就回了,说是和骆家闺女吵嘴,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她回来的时候,说是馥莹都还没过去。”


    常渊皱眉,“可否让我见见刘娘子?”


    蔡氏被他那模样唬着了,将桐花叫了出来。


    桐花刚哭完,双眼红肿肿的,瞧见常渊,一口气没提上来,声音带着气恼。


    “馥莹姐怎么不和你一起来!难不成她和骆素娥好了么,”她抹眼泪,“气死我了,我再也不理馥莹姐了,她肯定知道我和骆素娥吵架,还不来哄我。”


    “吵架?”


    桐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和骆素娥本身就不怎么对付,但面子上也算是过得去。七夕节拜七姐,全村就素娥家院子最大,这些未婚的年轻小娘子们便年年结伴,到她家摆上瓜果,一道玩乐。


    她先过了去,没玩上一会儿,骆素娥就明里暗里讽她笨手笨脚,丝线都理不好。


    原是小事,但小娘子都年轻稚嫩,话赶着话,一人说家里杀猪日后也是杀猪婆,若不是有个能读书的哥哥肯定没人要;一人说你哥还没成亲就弄大了烟花女子的肚子,被人从花楼里打出来的事可传遍了全村,你才没人要。


    二人俱都吵得眼泪汪汪,恨不得此生再不相见。


    桐花直接就跑了回来,连馥莹面都没见着。


    起初哭是因为吵架,这会儿哭是眼见天色越来越晚,馥莹姐不会留在骆素娥家同她们一道,对自己不管不顾了吧?


    常渊听完始末,耐着性子:“馥莹不是这样的人,定是被什么别的事拖住了,我去寻她。”


    桐花哭完,揉着眼睛,“那我同你一起去。”


    话音未落,远天边传来雷声,轰隆隆的,像是要震破半边天。


    她瑟缩了下,常渊道:“不用了,我去便是。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归家了。”


    “要下雨了,”桐花蔡氏二人反应过来,去给他拿了雨披,同他手中的伞一道遮雨,“若有事尽管来寻我们,你一人瞧不见,莫要忙乱了。”


    常渊颔首,并未再多停留。


    先回了家一趟,姜馥莹还未归,罗胥君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黑压压一片的乌云。


    风声更甚,常渊照着桐花所指的路,伞撑于地当个拐杖探着,又逮着避雨归家的村民多次询问,终于到了骆素娥家。


    “……姜馥莹?”


    骆素娥语气也并不太好,“她不是和桐花感情最好么,那桐花都和我吵成这样了,咋可能过来。”


    “她今晚没来?”


    常渊语气凝重,一手扶着门框,“骆娘子可知晓她会去何处?”


    院内的小娘子们看完一场闹剧,气氛沉寂。瞧着天色阴沉瞧不见夜色,便也都没了作乐的心思,没一会儿都各自归家,这会儿只怕都歇了。


    骆素娥刚和桐花吵完,连带着对姜馥莹也没有什么好态度,“她的事你问她呀,问我作甚。”


    门被毫不留情地关上,“砰”地一声,雨声同门闩关上的声音一道落在耳畔。


    雨水由小及大,一点点砸在肩头。


    常渊站在雨里,调转了方向,抿着淡白的唇一步步走远。


    她下午离开时还言笑晏晏,罗胥君也在家,不可能无故出走。但桐花骆素娥都不曾见过她……这样长的时间,她究竟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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