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窦平宴归家时,窦姀还在窗边绣花1。


    窦姀今年十五,是窦家最不受重视的庶女。府里真心待她的人,一边手都数得过来:一个是她的亲娘马姨娘,一个是弟弟窦平宴,一个是......


    如果仔细想想,好像找不出第三人了。


    九岁那年,窦姀曾被一个道士算过命,说是“天命不详”,与老太太命格相克。从那时开始,便遭人唾弃。老太太厌恶她,连带着府里上下的丫鬟婆子也轻看她。


    于是,她就被送去乡下庄子住了两年,十一岁时才重回窦家。


    没想到刚回窦家没两年,老太太就病死了。


    窦府许多人都觉得是她克死的。兄弟姐妹们冷落她,避她如蛇蝎,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窦平宴了。


    窦平宴是她的弟弟,正房大娘子嫡出。说是弟弟,其实也没小几岁,与窦姀是同年所生。


    窦平宴可是整个窦家的眼珠子,最最风光霁月的存在。


    他自小聪慧识学,上进好读,年纪轻轻便过了乡试。三个月前跟着叔伯外出游学,终于也要回家了。


    入了秋后,一天比一天要冷。窦姀的绣工很好,寻思给弟弟绣个寒冬用的暖帽。


    只是她一个时辰前去管事那儿领些做帽的好毛皮,却被人赶了出来。


    管事的婆子看都没看一眼,一口便回绝:“这些毛皮主君、大娘子都紧着用,哪有多余的份额给姑娘您呢?”


    窦姀人微言轻,没有办法,只能离开。


    黑夜,梨香院的屋里透出暖光。


    窗前的案上燃了盏滕花烛台。窦姀坐在案边,针线都还在手,却对桌面的琥珀、松绿玉犯了难......这些玉石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得来的,原本准备绣好,嵌在暖帽上的。现在没有绣帽子的毛皮,该怎么办呢?


    正寻思之际,院子门前忽然有人喊道:“二郎君来了!”


    她抬头之间,便见一人步履生风进屋,轻轻唤了声,阿姐。


    …


    窦平宴这趟从苏州回到江陵,一路车行,风尘仆仆。傍晚刚赶到家时,天又下起毛毛雨,沾得他衣袍微湿。


    窦姀即便早知道他要归家,真正见到人时,不由神识一怔。


    好久没见了。


    从盛夏到深秋,三个月过去,他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好像又有偏差了——他长高了不少,现在将将高出自己半个头,容貌眉眼越发的清俊。只是眼下有淡淡青痕,可见并没有睡好。


    窦姀性情懒散,旁人不喜欢她,她也不爱多说话。可对于弟弟却是不同,听到他快到家,已经盼望了好几天。


    她假装不认识,探头来来回回瞧了半晌:“这是谁家小哥啊,好生脸生,怎么从前没见过?”


    说完起身,转头便要招呼人来沏茶待客。


    窦平宴连忙拉住手臂,目光却停来,轻轻一笑:“我回来了,阿姐欢喜吗?”


    “不欢喜。”


    窦姀半开玩笑地把针线往桌上一丟,也不看他,“这么久没回来,怕是寻见什么漂亮妹妹了罢?”


    窦姀一说,他也连带着笑。


    窦平宴捡起她的刺绣,上面绣的是一双鸳鸯。他认真瞧了瞧,淡然笑道:“早知道阿姐也不欢喜我回来,我犯什么傻,见过母亲之后,偏要赶着来见你,真真是真心付错人。”


    姐弟两个感情很好。


    窦平宴待她,比其他几个姐妹要亲厚些。


    其实更小的时候,窦平宴远不比现在这样能说会道。儿时的他沉默少言,不爱理人,却乐意和她这个姐姐多说几句……窦姀想,或许因为自己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庶女,他看旁人怠慢轻贱,便多了这些怜悯之心。


    窦平宴这趟从苏州游学,带回来许多只箱笼。


    他说有好东西要给她看,话音落下,便见两个小厮抬着一口大箱笼进来,足有半人高。打开,有各种丝线,绫罗绸缎。贵价的金丝银丝倒还另说,更甚者是不常见的珍珠丝。箱笼里还有难寻的芙蓉绸、青?面。


    窦姀只一眼,一时愕然住:“这些......得费上多少钱财?”


    他却微笑,“苏绣的名声冠天下,听闻绣巷卖出的染线有百种之多,阿姐又擅女红,我便寻了这些。但收下无妨,两个姐姐要议亲了,我也给她们带了不少,母亲不会说什么。”


    窦姀是窦家的第四女,上头还有三个姐姐。


    大娘子没有生女儿,三个姐姐和窦姀一样,也都是不同姨娘生的。


    大姐在前年出嫁了,嫁的是江陵世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年方十七,都比窦姀大,正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今早有媒人上门相看时,窦姀的亲娘,也就是马姨娘,特特催她去给大娘子请安奉茶。


    窦姀哪能不懂马姨娘的心思?


    之前马姨娘便老耳提面命地说:女儿家这辈子的落脚无非找个好郎君、好归宿,像你大姐姐那样。正是因为你爹和主母不重视你,自个儿才要更加卖力地往上爬!姨娘的话,你知晓了没?


    可惜窦姀偏偏是个不上道的人。


    无论马姨娘怎么唠叨,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今早马姨娘为了让她在媒人跟前露露脸,非逼着她赶在前头给大娘子请安。


    主屋里有她两个议亲的姐姐,大娘子和媒人在里头谈笑。窦姀不想落了刻意,索性便躲在屋檐下,拿一根树杈挖蚁洞。


    等到日近中午,媒人走了,大娘子的丫鬟瓶翠看见她,问:四姑娘,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窦姀这才抬头,慢悠悠说:姨娘让我来给大娘子请安。


    瓶翠愣了一下,看看这大日头......请安?瓶翠想了想刚离开的媒人,顿时明白了点东西。


    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嗤笑这四姑娘真是个傻不愣登的,马姨娘想让她来露脸,偏偏她胆小如鼠,人走了才冒头。


    瓶翠回头,就把这事跟大娘子说。大娘子一边吃着茶,琢磨了会儿,也觉得傻得可笑。


    这厢窦平宴回来,窦姀很高兴,拿出上个月攒下的好茶招待他。


    她出屋,先唤了两声春莺。


    春莺九岁时候被买入窦家,是梨香院的丫头,跟着窦姀有五年了。


    今晚很奇怪,窦姀找不到春莺,又没在梨香院看见马姨娘和婆子们的身影。


    她们都去哪儿了......?


    窦姀怕弟弟等久了,索性自个儿先行。


    夜风靡靡,她把灯笼放在一旁,烧起陶鼎。正扇着炉火,身边忽然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儿。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阿姐,别忙活了,我来。”


    窦姀揺了揺头,表示不用。窦平宴却偏拉着她的胳膊起来,取过手里的竹扇,蹲下身代她烹茶。


    窦姀微微一笑,露出丁点梨涡,陪蹲在身侧,就像两个人小时候一起看湖鱼那样。


    猩猩火光里映出他眉眼的轮廓。他没有看她,一心都在烧水。扇着扇着,忽然轻轻地问,“姨娘是不是也在给你相人家。”


    窦姀“啊”了声,立马矢口否认:“这种事,不都只能由主君和大娘子做主吗?况且我才多大呀,两位姐姐的亲事都还没着落,怎么就轮上我了。哪能这么早呢?”


    闻言,窦平宴回头看她,笑笑:“也是。”


    他边扇边说,也不过随口一聊:“我回来时,便听瓶翠说早上的事了,这才一问你。要我说,也是你姨娘太心切了,有什么可急的。我阿姐样样都好,还怕找不到人家么?要是阿姐早早离了家,我无聊地怕不是只能坐家等死。”


    窦姀一听,急忙捂住他的嘴,“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字眼怎么能挂嘴边呢!等我熬成大姑娘,你都娶妇了,只怕赶我这个姐姐走还来不及。”


    他唔唔了两声,被捂得说不了话。等到窦姀拿开了手,他才惬意悠悠地笑出来:“这个家里,阿姐与我相依为命,相伴相守,谁也不会赶你走。那就这么说定了,若没有合适的人家能嫁,我们姐弟就在家中相伴一辈子。”


    烹好茶回到屋里,两人不聊家中琐事,说起自己这三个月来在苏州游学苦读,遇见的人与事。说罢,他望着窦姀莹莹的眼,半开玩笑地说,日后阿姐跟我也去见见罢。


    窦平宴在梨香院待了足足一个时辰,要不是大娘子遣人找他,恐怕一夜都说不完。


    弟弟一走,窦姀收拾收拾屋里,出门一看,漫漫长夜,院子里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梨香院很小,除了马姨娘和她,只有春莺和两个伺候姨娘的婆子……可是今晚她们竟都不在。这人都去了哪儿?


    窦姀倚在门边望去,姨娘那间屋子,一点光都没有。


    难道姨娘早早就歇下了?


    窦姀心头隐隐跳着,今夜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月黑风高,她提步往马姨娘的屋子走去。先在门前唤了两声,姨娘、姨娘......见没人应答,窦姀索性推开门,往漆黑的屋里走两步。


    灯笼的光影打落,忽然,照出了横陈在地上的尸体......窦姀吓得僵直,死死捂住嘴,险些叫出了声。


    她浑身都有些抖,猝不及防,一只手拍在她的肩上。终于惊叫一声,腿软的跌在地上,紧紧闭着眼,双手胡乱挥着:“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是我!”


    那人急忙蹲下去堵她的嘴,窦姀听见熟悉的声音,猛地张开眼,看见的却是马姨娘的脸。马姨娘压低声音,示意她不要声张,又去悄悄关上了门。


    窦姀吓得一时没缓过来,腿都站不起。马姨娘摸黑迅速地走入里屋,不知道翻找什么,出来时,抓住窦姀的手,神色紧迫:“姀姐儿,快、快跟我走!窦家不能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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