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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023(一更)

    他的目光宛若一把锐利的剑,语气之中,带着鲜明的探究。

    郦酥衣被他步步逼退,几欲瘫坐在软榻之上。

    他的神色阴冷,缓步走上前来。八角薰笼内的香炭忽然燃尽了,从窗外吹刮来料峭的寒风,吹拂起男人雪白色的衣摆。

    郦酥衣嗅到几分兰花香。

    清润的兰花香气,是那人身上的味道。但如今,她知道——身前此人,分明不是沈顷。

    被他这般注视着,她心中只觉得慌张。

    少女声音微微颤抖着:“沈、沈兰蘅,你要做甚?”

    郦酥衣从未见过沈兰蘅这副模样。

    先前见到他时,尽管他再怎么疯,男人的面上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他的笑意蔓延不到眼底,怒意也蔓延不至于眼底。

    但今日却不一样。

    沈兰蘅死盯着她,凤眸狭长,眼中闪过凌冽的寒光。

    他生气了。

    他居然动怒了。

    因为她言辞的闪烁,因为她唇上蹭掉的口脂。

    因为他身体之中,那股难以抑制的躁动。

    若是换了以往,他定然会暗暗嘲笑沈顷一番。

    什么清心寡欲,什么正人君子,什么高洁的清雅之士。他还不是会与这天底下所有凡夫俗子一样,见到喜欢的女子时,也会生起那难以抑制的情动。

    但如今,沈兰蘅的心口处,却莫名燃着一股燥火。

    好似下一刻便要灼烧起来,燃得山崩地裂。

    郦酥衣被那双阴冷的眼眸盯着,退无可退,双腿再也止不住颤,一下坐到身后的软榻上。

    松软的小榻就这般凹陷下去,她头上的步摇晃了一晃,折射出一道刺目的金光。

    沈兰蘅追问她:“沈顷他今日动你了?”

    他语气不善。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依旧紧锁着她的双唇。少女嘴唇微微肿胀,闻言,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那个“动”。

    郦酥衣惊惶地摇摇头。

    沈兰蘅眸光又是一沉。

    骗他。

    恰在此时,有婢子在门外唤,天色将晚,是时候回沈府了。

    郦酥衣是刚进沈家门的新媳妇儿,二人大婚还不到一个月,即便是回门,也不宜在娘家过夜。

    婢女隔着一扇门:“世子爷,世子夫人,马车已备好了。”

    听见那人的声音,郦酥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想要往外跑。

    沈兰蘅冷笑一声,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哐当”一声,闺房的门被他从内推开。

    院落外正停着一辆马车,魏恪恭敬地立在一侧。

    此时此刻,于外人面前,沈兰蘅还是那个儒雅温和的世子爷沈顷。他藏起眼中锋芒,掩饰住面上的愠意,却在那交叠的袖摆下死死攥着郦酥衣的手,将她带上马车。

    他攥得极紧!

    郦酥衣无法躲避,更无法挣脱。

    她就这样被沈兰蘅带上了马车,马车行驶的那一刻,男人将她按在摇晃的车壁上,就这般蛮横地深吻下来!

    “唔……”

    她未曾有任何防备。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倒不若说,这是一遭来势汹汹的啮咬。

    他像一头被妒忌冲晕了头的小兽,狠狠地撕咬过她的双唇,将她口齿间清甜的香气尽数吞咽入腹中。

    他与沈顷完全不一样。

    冲撞,蛮横,无礼。

    他的怒意在唇齿上宣泄着,竟生生将郦酥衣的嘴唇咬破,咬出血来!

    血腥之气在口齿间蔓延,沈兰蘅抬起头,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压着声音,语气中是掩藏不住的凶恶:

    “郦酥衣,谁给你的胆子,胆敢背叛我。”

    “妾、妾何曾背叛您……”

    “与沈顷亲吻,与他闺中取乐,还不算背叛我?”

    男人的声音发狠,气息扑在她面上,扑得她眼睫轻颤,湿软的眸光也打着抖。

    言罢,马车忽然猛一颠簸,郦酥衣的身子随之晃了晃,后背重重磕在车壁上。

    下一刻,沈兰蘅不由分说地压上来。

    回想起黄昏时沈顷身上那些不自然的反应,男人手臂上的青筋凸起。他重新捏住郦酥衣的下颌,望入她那双怯生生的软眸。

    “沈顷他是如何与你亲吻的?”

    他追问道。

    “是你先亲的他,还是他先亲的你?”

    “除此之外,他还碰你哪里了?郦酥衣,你说实话。”

    对方的手自她的下颌,辗转到她的脖颈处。

    郦酥衣被他死死扼着,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的声息。

    他显然愈发恼了,咬牙切齿:

    “说话!”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很早,没一会儿,黑黝黝的夜幕降落下来。

    心中惦念着时辰不大早了,车夫将马车驭得很快。马车轱辘不知疲倦地向前滚动着,疾行的声响将车内二人的声息就此掩去。

    马车飞驰,有风吹拂过车窗的帷帘,径直扑打进来。

    扑打在郦酥衣发白的脸颊上。

    她闭上眼,迎面呛了一口冷风,刺骨的寒风涌入肺腑,让她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

    见她咳得如此难受,男人正钳制她的手终于松了松。

    即便如此,他的面色依旧不改,眼神之中,甚至汹涌起一道明烈的杀意。

    他阴鸷的眼神划过少女肿胀的唇,以及唇边那一道极鲜明刺目的绯色。

    第二次,他埋头扑上来。

    埋头,将她扑倒在车壁上,发疯般得弓身亲吻过来。

    这不是吻,不是啮咬。

    而是擦拭。

    沈兰蘅擦拭着她的唇角,以薄唇擦拭着少女唇上的血迹,擦拭着她身上那每一道、沈顷留下来的气息。

    兰香盈盈,扑满口鼻。

    与呛人的血腥气息交织在一起。

    他这般凶狠,凶狠得让郦酥衣下意识去躲。

    即便是同一张脸,甚至是同一具身体,可沈兰蘅的脾性依旧让郦酥衣退避三舍。每每在入夜时见了对方,她都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包括现在,当男人不顾一切地压过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反抗,是自救,是将他推开。

    她愈抗拒,便愈激起男子眼中的愠意。

    对方以一只手狠狠掐住她两只手的手腕,将她的胳膊高举过头顶。

    另一只手按压住她的脸庞,将她死死按在车壁之上。

    少女泪眼朦胧。

    “世子爷没有再碰妾的哪里,妾并未与他再做旁的事。妾身知错了,妾真的知道错了。您放过妾……您饶过妾身罢……”

    沈兰蘅伏在她耳边,恨恨纠正。

    “是沈顷。”

    不是世子爷。

    她赶忙道:“沈顷,是沈顷……”

    “撕拉”一声,她再也禁不住,右手挣扎着垂下,竟一下撕掉了车窗的帷帐!

    冷风汹涌而至。

    夜色涌入车窗,与夜风一道汹涌的,还有男人眼底的情绪、身上的吐息。

    沈兰蘅原本不打算放过她的。

    即便是在没了车帘的马车里。

    少女紧攥着破絮般的帷帘,一整张脸被吓得煞白如纸。因是前头还坐着驭马的车夫,她哭得不敢太大声,拼命咬着沾染了血渍的下唇,企图将那些声息咽入喉舌之中去。

    她越抑制着哭声,那哭腔便愈随,愈发惹人怜惜。

    沈兰蘅停住正攥着她腰身的手,借着窗外涌入的月色,朝她面上望去。

    她面色煞白,脸上尽是惊惧,被他吓得像是丢了魂儿。

    一瞬之间,让他想起在万恩山上的那一夜。

    同样的冬夜,同样刺骨冰冷的寒风。

    她面上挂着同样的惊惧,却强忍着心头的恐惧,走过来。

    “你的胳膊受伤了,我……帮你处理一下。”

    “……”

    “我会些医术,如若你这伤口不及时处理,怕是整条胳膊都会废掉。”

    “……”

    万恩山上,清冷的夜色里。

    小姑娘迎上他那双满不在乎的眼,踯躅了片刻,还是走上前。

    她小心翼翼地牵过他的手,从内里撕扯下来一块干净的布,细致地替他包扎起来。

    马车里,男人的眸光动了动。

    迎上她那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生平第一次,沈兰蘅的内心深处,竟生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他神色未变,眼神依旧冰冷,一直钳制着她身形的右手却是一松。得了自由,郦酥衣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又赶忙朝身后缩去。

    她躲至马车角落。

    眼看着,男人攥了攥拳头,冷声道:

    “没有下一次。”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沈府门前缓缓停落。

    为了不让其他人察觉出异样,在下马车之前,郦酥衣已将衣衫发丝收拾齐整。

    令她感到意外的时,分明脾气躁动如沈兰蘅,在后半程居然没有再来找她的麻烦。二人沉默地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被撕扯下来的车帘破败如柳絮,遮挡不住车窗外料峭的寒风。

    回到国公府,沈兰蘅也并未拦着她的路。

    郦酥衣赶忙低下头,匆匆走回兰香院。

    待确定对方未跟上前来后,她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且说另一边。

    沈兰蘅忍住心头情绪,缓步朝望月阁走去。

    他前脚刚一踏入正院。

    后脚,便有侍人匆匆跟上来。

    “世子爷——”

    对方在身后唤他,声音听上去倒还有些着急。

    男人顿足,转首。

    只见冰凉的月色下,有人手中正捧着一物,匆匆朝他这边小跑而来。

    “世子爷,您有东西落在马车上了。”

    那人跑得急,有些气喘吁吁,一边说,一边奉上一只银光闪闪的手镯。

    银白色的手镯,其上不知刻画着什么图腾,瞧这模样,倒有几分怪异。

    见状,沈兰蘅下意识地蹙眉,在他的印象里,因着时常要行军打仗,沈顷并没有带银饰的爱好。

    除了佩剑,往日里,他甚至都很少佩戴旁的物件。

    瞧见他眼底疑色,那侍人便笑:“世子爷,您忘啦,这是夫人送您的银镯呢。”

    郦酥衣?

    瞧他这副模样,侍者只当他是没了印象,便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就是您从万恩山回来、昏迷不醒的那一日,老夫人请了道士前来布阵做法。也就在那时,咱们夫人替您向大师求了这一只银镯,说是能驱邪用呢?”

    沈兰蘅正用指腹摩挲着那只镯子,闻言,手指不由得一顿。

    他问道:“驱邪?”

    “是呀。”

    小后生丝毫没有发觉出他神色之中的异样,咧着嘴笑道,“大师说您那时身体虚弱,许是在山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闻言,夫人便求着大师赐镯,去镇压您身上的阴邪之物。嘿嘿,夫人还不让那大师同旁人说,自己偷偷进屋给您戴上的,奴才恰好端着药从旁边走过去,看得一清二楚……”

    “轰隆”一道惊雷劈下来。

    黄昏时还是万里无云,此时此刻,院中竟突然下起了大雨。

    沈兰蘅坐在窗台前,任由煞白的冷光劈打在自己的脸上。

    男人右手,正紧紧攥着那只镯子。

    那是郦酥衣偷偷给沈顷戴上的,作“辟邪”之用的银镯。

    适才院落之中,那侍者所说的话犹在耳畔。

    “奴才听闻那大师说,有阴邪之物趁乱入了您的体。不过世子爷您无须担心,这只银镯除了可以镇压您体内的淫煞,日积月累,还能杀死您身体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呢!世子爷,您瞧咱们夫人多关心您……”

    风雨飘摇,闯入未掩的窗牖。

    雨丝凉飕飕的,拂于男人冷白的面容之上。

    他握着银镯,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阴邪之物?

    不干净的东西?

    沈兰蘅不禁冷笑。

    郦酥衣啊郦酥衣,我好不容易心软一次,好不容易想着放了你、一心一意只对付着沈顷。

    却未想过,你想做的,竟是杀了我。

    男人攥着镯子的手缓缓收紧,再收紧。

    他手背上爆出青筋,力道之大,就差将银镯捏成齑粉!

    也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叩响了内卧的门。

    他的声音不虞:“进。”

    “世子爷,这是您要喝的药。”

    沈兰蘅本是低着头,细细打量着图腾之上的图案。听见对方的话后,又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不禁抬头望去。

    只见女使正端着碗,乖巧规矩地站在桌边,瞧那张脸,竟是……

    秋芷。

    今日郦酥衣回门时,刚将她的卖身契取回来。

    少女将药碗轻轻放下,温声细语:“世子爷切莫忘了喝。”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明显很不规矩,频频朝男人的身上瞟过去。

    那样的眼神,即便是性子顽劣如沈兰蘅,也不禁感到一阵厌烦。

    他抬手,将秋芷遣退。

    浑然不知,少女窈窕的身形隐于雨夜里,却留恋着不肯离去。

    秋芷自然是不舍得离去的。

    今日郦酥衣回门,才好不容易叫浣衣间将她给放了出来。如今郦酥衣不光从郦府回来了,还从那里取回来她的卖身契。自己从前怎样欺负过曾经的郦大小姐?如今对方手中捏了她的身契,往后又怎会给她好果子吃?

    发配到浣衣间,做那些脏活累活,都还算最轻的。

    秋芷自然不甘心就此被郦酥衣拿捏。

    她思来想去,终于,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郦酥衣是在嫁给沈世子后,一举成了人上人,既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那她为何不能如此效仿之?

    秋芷打探到,世子爷每日睡前,都要服用一碗汤药,以此安眠。

    于是她散尽全部“家当”,买来了一个可以接近世子爷的机会。

    世子的那碗药中,被她下了燃春散。

    顾名思义,乃是一种催情的迷药。

    中了燃春散之人,身子骨会在段时间内变得无比松软,继而会一点点失去意识,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

    长夜之中,风雨霏霏。

    雨水中还掺带了些冷冰冰的雪粒子,秋芷站在屋檐之下,任由雨雪拍打着自己的面颊。她知晓,虽说自己现在吃了些苦,可只要今夜一过,那迎接她的,便是所有人惊羡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只要过了今天,只要过了今天……

    秋芷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听着,此刻屋内已全然没有了动静。

    她蹑手蹑脚,喜滋滋地推开房门……

    第24章 024(二更)

    偌大的内卧,燃着袅袅暖香。

    香雾阵阵,自八角薰笼中弥散,渐渐地将无边的黑夜填满。秋芷推门而入的时候,房中已是一片昏黑,世子爷并未燃灯,想必已经是歇息下了。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雀跃。

    少女声音细软,像只猫儿,轻轻朝着床那边唤了声:

    “世子爷。”

    “世子爷,您歇下了吗?”

    半晌,没有人回应。

    隔着一层纱帘、一道屏风,她能听见沐浴的流水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终于传来簌簌穿衣声响。只见一道身影,被月光剪着,投落在窗纱与屏风之上。

    那是一个高大、年轻的男人。

    肩宽腰窄,身材匀称。

    只看那剪影,便也能猜想到,他身体有何等结实有力。

    听说,他还是北疆的大将军。

    她脸红了一红,脑海中回响着:“姑娘,你也千万要将这位爷服侍好了。这可是朝廷命官,若是你日后荣华富贵了,莫忘了我们的好。”

    正在出神时,有人踩着木屐自屏风后走出来。

    他只着了件里衣,衣料如水一般柔顺地垂下。男人未束发,湿润的墨发随意披散着,发尾上挂了些晶莹剔透的水珠。

    走过来时,木屐之下踩了些水。他如同从水里升起的月亮,带着清冷的辉光,右手轻轻抬起珠帘。

    只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床边的女子。

    虽是寒冬腊月,她却穿得极少。浑身上下,仅用一块布裹着,夜风习习,送来她身上甜腻的艳香。

    秋芷怯怯抬眸,正巧见对方低垂下眼帘,朝她睨来。

    四目相触的一瞬,少女曼妙的身形忍不住地抖了一抖。

    “来人。”

    “主子。”

    侍从闻声而入,看见屋里的情形时,先是一愣,而后将脸别到另一边。

    沈兰蘅声音平淡:

    “带下去,扔到沈兰蘅房里。”

    郦酥衣是在半个时辰后,被叫去沈府领人的。

    半个时辰前,沈兰蘅派人来挑姑娘,原本是相中了她。却被另一名叫秋芷的丫头抢先一步,自荐枕席。

    对方说她已经许了沈大人,不宜再服侍今夜这位贵客,请求带她前去。

    她伶牙俐齿,只是言语中,隐隐有挤兑郦酥衣之意。

    黑衣男人上下打量了秋芷片刻,转过头与周遭商量了阵,叫秋芷去收拾打扮了。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郦酥衣暗暗松了一口气。

    谁知,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呢,沈家的人便要她前去领秋芷。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能披上衣服,撑了把骨伞,冒雪前去。

    路上隐约听见有人议论:

    “方才我听见西厢院叫声凄惨,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是沈大人送去的女子,好似惹恼了贵人,被退回去了。沈大人知道后,命人赏了那女子十鞭子。”

    “啊?为何要抽她鞭子?”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驳了贵人的兴致呗。听说那还是从北疆来的高官儿,可有来头了。……”

    听着这些话,郦酥衣步子微顿。引路的仆从见状,疑惑地转过头。

    “姑娘,走呀。”

    她死死攥着伞柄,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声。

    整整十道鞭子。

    抽在少女单薄的衣衫上。

    “衣服都抽没了,皮也都抽烂了,唉……”

    她步子生钝,满脑子都是“皮开肉绽”那四个字。闭上眼,耳畔依稀有秋芷凄厉的尖叫。

    带路之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她道:“姑娘,大人让奴才将你带至此处,还请姑娘自己进院,去领秋芷姑娘。”

    白雪纷纷,坠落少女肩头。

    郦酥衣眼睫上蒙了一片雪,眼前一片朦胧之色。隐约的,她似乎嗅到了院内的血腥之气。

    前面是一扇房门。

    这是她第一次来沈府,不敢轻举妄动。她撑着伞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膝盖处传来一道刺骨剜心之痛,才终于走上前去。

    站在门前,她莫名心跳得很快。

    屋内还燃着灯,里面的人显然未歇,正坐在桌案前,不知在翻阅着什么。

    一身氅衣,未束发,只看那窗上剪影,便能觉得他气质华贵,仪表不凡。

    郦酥衣虽然没来过沈府,却见过沈兰蘅。

    她皱了皱眉头,感觉屋里那人,好像……不是他。

    正思量着,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有些尖利的女声。

    “你是何人,在此做甚?”

    郦酥衣下意识回头,只见一女子被丫鬟扶着,踩着月色缓缓而来。

    她衣着阔气,气质慵懒华贵。一双丹凤眼微微勾着,正目不转睛盯着跪在房门前的少女。

    她是沈兰蘅的正室,孙氏。

    身侧有仆从认出郦酥衣,压下声音,在孙氏面前低语了几句。

    那人的眸光十分锐利,宛若一把锋利的刀,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剜透。

    “这就是勾引三爷的那个狐狸精?”

    她徐徐走上前,低垂下眼,伸手勾了勾郦酥衣的下巴。

    逼迫着少女抬起面颊。

    她生得极美,月光施施然落下,衬得少女一张脸愈发白皙。郦酥衣伏身跪在地上,衣着单薄,体态纤瘦。些许碎发覆在眼睫一侧,被孙氏用手指轻轻拨去。

    完完整整地,露出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听说三爷近日来,为了一名罪奴茶不思饭不想,这模样果真是标致。”

    孙夫人问左右,“三爷是想收她为妾呢,还是收她为婢?”

    下人不敢欺瞒,道:

    “回夫人,如今……尚是婢。”

    “当奴婢的跑到别人屋里算什么话,”女子轻瞥郦酥衣一眼,懒散道,“跟过来领罚罢。”

    她被孙氏带到一处别院。

    院落很偏,屋子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孙夫人命人点了灯,一个眼色使过去,立马有下人会意。

    “三爷收了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沈家的奴婢了。我们沈家收的罪奴,都要在后背处纹上一个‘奴’字。你既然来了,便也要循着沈家的规矩。”

    女子高坐在堂上那一把梨木雕花椅上,理了理下衣的裙摆,眼神轻蔑。

    “来人,先将她的衣裳扒了。”

    房门被人牢牢关上,郦酥衣被人按在地上,膝盖处又重重一磕,疼得她直不起腰来。

    她紧蹙着眉心,手掌撑着地面,抬起一张清丽的脸。

    额上隐隐有细汗,一双软眸乌黑,眼底似有倔强的光。

    左右侍女迟迟不敢上前。

    见状,孙氏怒喝一声:“怎么,都等着我动手么?她不过是一个罪奴罢了,你们当真以为能够仗着有几分姿色,日后欺压到本夫人头上来。瞧你们一个个窝窝囊囊的样子,平日里真是白养着你们了!”

    言罢,女子转过头,朝心腹道:“静影,你去。”

    一名看上去较为干练的婢女取了针,面无表情地上前。

    对方手劲极大,郦酥衣被婢女押着,浑身使不上力气。就在静影欲解开她衣扣的前一瞬,房门突然被人从外大力推开。

    一道寒风涌入,孙氏看着来者,微惊:

    “三爷?!”

    沈兰蘅似乎是从正院匆匆赶过来的,衣肩上沾了几片雪,眸光乌沉,瞟了跪在地上的郦酥衣一眼。

    她衣着单薄,孱弱地跪在地上,让人看得又生起几分怜爱。

    沈兰蘅冷声:“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孙氏不慌不忙:“三爷,妾身在教训奴婢。”

    “奴婢,”男人哼了一声,“谁说她是沈府的奴婢了?”

    身侧落下一阵风,沈兰蘅当着众人的面,朝她伸出手。

    少女跪在地上,唇色因疼痛而发白。还未回过神,对方已解下氅衣,披在她的身上。

    站起来时,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男人氅衣上熏了暖香,郦酥衣被这缕暖融融的香气包裹着,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她抿了抿唇,无声跟在沈兰蘅身后。对方撑起一把骨伞,遮住了她头顶的簌簌飞雪。

    “怎么穿得这般少。”

    沈兰蘅问她,“不怕受冻么?”

    郦酥衣垂下眼睫,轻声:“多谢大人挂怀。”

    她的声音轻柔细软,宛若潺潺的流水,听得人心头一阵安宁闲适。沈兰蘅至今也不明白,该如何去拿捏眼前这名美人的心思。

    她是罪臣之女,是这里的罪奴。

    却又生了一副极烈的性子。

    先前,他曾经三次想要了她。

    柔弱无骨的美人,却敢以死,向他明志。

    直到她的生母染病,需要昂贵的药材医治。

    这朵长在淤泥地里的衣衣花,终于弯下身形。

    她跟着沈兰蘅,穿过堆满雪的前庭,来到正院。迈过门槛时,对方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腿。

    语气中,似有关切之意。

    “跪了这么久,膝盖怎么样了?”

    郦酥衣站在原地,低敛着双目,没有出声。

    “你把这个丫头带回去,让她好生养着伤,她在这里也吃了不少苦。”

    话音刚落,秋芷浑身是血,被人架了过来。

    她身上伤口还未愈合,血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滴,蜿蜒在银白的雪地上,好生渗人。

    郦酥衣瞳仁颤了颤,指甲刺入掌心,强迫自己安稳下心神。

    沈兰蘅看着秋芷,叹息一声,可这话语分明朝她问的:

    “知道错了么?”

    她嗅到一阵愈发浓烈的血腥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男人叫人取来两张卖身契,呈在她面前。

    一张是为妾,一张是为婢。

    “你自己选,本官不强迫你。”

    她的手被人死死抓住,往秋芷带血的伤口上狠狠一摁,大拇指上染了鲜红之色,须臾,拓印在那张卖身契上。

    “这一回,可是心甘情愿?”

    少女眉睫轻轻颤抖:

    “心甘情愿。”

    沈兰蘅满意地笑了笑,叫人将卖身契收下。

    又转过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语重心长道:

    “你要记住,在这驻谷关,只有本官才会护着你。本官也是唯一能够保下你、保下你母亲的人。”

    郦酥衣闭上眼睛。

    很久很久之前,依稀也有一个少年,温柔地同她说:

    小衣衣,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

    沈兰蘅今日似是格外开怀,特准了大夫前来为秋芷治伤。

    秋芷软趴趴地瘫倒在床榻上,浑身没了力气,只剩下牙关咬得紧。

    “郦酥衣,为什么我要替你去受这一遭罪。”

    她声音发着抖,有几分愤恨:

    “那官人不要我,沈大人就抽我鞭子,说我是不中用的东西。郦酥衣,你真是命好。”

    “没有命不命的,是你自己要去。”

    少女从椅子上站起身,淡淡道,“我出去倒水。”

    她端着半是血水的盆子,来到后院。

    这场大雪方停下来,院里的玉梅开得正好。雪白的珠子坠在梅花枝瓣上,夜风一吹,簌簌碎雪摇落,地上撒下一片银白。

    有暗香幽幽袭来。

    走至转角处,她的步子忽然一顿。

    院中,一棵玉梅之前,长身鹤立着一名男子。

    他一身玄衣,外披着雪狐大氅,正背对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

    郦酥衣下意识猜想,这也许就是众人口中那位“从北疆来的朝廷命官”。

    她本想回避,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男子耳郭处的珠玉上。那是一对不甚起眼的耳环,戴在耳垂偏上些地方。月华寥落,耳环折射出一道莹白的光泽。

    郦酥衣的步子一下顿在原地。

    脑海中似有回声:

    ——郦酥衣,不准再送我这种东西。

    ——可是你戴着……好看。

    ——好看什么,丑死了。我是男人,戴耳环像什么话,娘们唧唧的。

    ……

    而如今,男子正背对着她。她看不见对方面容,一双眼紧紧盯着他耳上那对玉环。

    “沈大人——”

    匆匆一道脚步声传来,她急忙躲至墙后。

    “沈大人。”

    一名劲装之人走到院中,先是对那男人恭敬一揖,而后压低声音,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男人微侧着头,认真听着,片刻后,冷飘飘落下一句“一切照旧”。

    “是。”

    侍卫领命前去,沈兰蘅伸手拂去氅衣上的雪珠,徐徐转过身形。

    墙角后的郦酥衣震愕地捂住了嘴巴。

    月色之下,他一双凤眸冷彻,泛着令她十分陌生的光泽。

    可那张熟悉的脸,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然,不过一瞬之间,男人便发现了她。

    药水倒灌入口,男人眼神阴冷,垂下眼帘,睨着她。

    睨着地上那被灌了药,逐渐也失去力气的女子。

    他忍住眼底泛起的,那道微弱的怜惜。

    就连沈兰蘅自己都未曾发觉,曾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对眼前这个女人心软过。

    他在黑夜中兀自游走了这么多年,原以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丁点的光亮。

    在万恩山上,他原以为,对方是真的关心他,是真的在对他好。

    男人勾唇,自嘲地笑笑。

    他真是蠢。

    他怎么就没发觉,对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沈顷。

    为了那个伪善的、虚情假意的男人。

    她甚至,还要为了那个男人,杀了他。

    “嘭”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狠狠摔上。

    屋内并未燃灯,那一扇房门隔绝了院外的月光,也隔绝了这件屋子所有的光亮。

    郦酥衣已发不出来声息。

    此时此刻,她已经明白沈兰蘅要做什么。

    他要将她关在这里,与秋芷的尸体一道关在这里,他要她认罪,要她背下他杀死秋芷的罪行。

    一缕月光终于挣脱窗牖的帘帐,恰好打在秋芷惨白的脸上。

    她还未咽气。

    她奋力张着唇,想要喘息。

    郦酥衣以胳膊肘撑地,用最后一道力气,挣扎地爬过去。

    “沈兰蘅,沈兰蘅……回来。”

    她扒了一地的血手印。

    不要死,秋芷,不要死。

    婢女渐渐露出了眼白,原本一双明澈的眼睛,此时正阴森森的死死盯着她。

    郦酥衣想要大喊,想要唤人。

    可她没有力气,甚至发不出任何的声息。

    绝望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瘦小的身形包裹。

    她扒开地上的匕首与银镯,勾住秋芷软绵绵的手指。

    “秋芷,撑住,不要死。”

    求求你,不要死,不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血泊里,死在她面前。

    她知道,以沈顷的美名,所有人都不会想着,是“他”夜里杀死了秋芷。而如今,自己与那丫鬟正倒在同一间房间里,她衣裙上染满了血污,手上也尽是淋淋鲜血。

    明日她一醒来,只要她一醒来。

    身边就是一具尸体,以及满地的血迹。

    郦酥衣绝望地闭上眼。

    因为她知道,明日自己一醒来,所有人都不会猜想,是他们敬仰的世子爷,杀死了秋芷这丫头。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她的清白,都不会相信她的“狡辩”、她的“一面之词”。

    所有人都会要她——杀人偿命。

    第25章 025

    冷风拂过长夜,这一场雪无声地落下来。

    临近了年关,原本就寒冷的冬夜愈发悄怆凄清。雪粒子被风雨裹挟着,拍打着窗棂扑扑地朝下飞落。干净的廊檐上挂满了雪,远远望去,素净的雪白色连成一片。所幸这场雪来得急,去得也急,待第二日清晨时,院子里的积雪已然融化了七八分。

    一道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打破了望月阁的寂静。

    有丫鬟死了。

    死在望月阁,死在世子爷的房间里。

    尸体被发现时,她的四肢已经僵硬得不成样子。冬日天寒,屋内火盆里的炭火燃尽了,地上那一滩骇人的血迹亦凝固成了一片,在这个冬季的清晨,显得尤为阴森可怖。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的身侧,正躺着方过门不足一月的世子夫人,郦酥衣。

    被发现时,郦酥衣正昏迷不醒。

    她倒在血泊里,素净的衣裙被殷红的鲜血染湿。少女瓷白的面容上沾了些血迹,整个手掌更是红得骇人。

    侍人吓了一跳,忙不迭走上前去,夫人气息尚在,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世子夫人抬到床上去,又匆匆唤来了长襄夫人。

    国公府闹出了一条人命,虽然死的是个丫鬟,但这也终归不是一件小事。

    郦酥衣面色一僵。

    素姑姑怯生生地抬起一双眼,也朝身前的女子望去。不一阵儿,又将双手举起。

    月色落下,少女手腕间似有伤痕。

    有人愤愤:“无端责罚素姑姑、欺辱沈夫人,还妄图谋害世子爷嗣——郦酥衣,臣所言,可有半句不实?”

    少年声音坚毅,眸光更像是一把尖利的刀,直直朝赵、萧二人剜来!

    郦酥衣“扑通”一声跪下。

    流苏穗子在眼前晃了一晃,将月色打得七零八落,沈顷逆着月色,一对眸沉沉垂下,双目之间情绪晦暗,眉宇之上竟有隐隐的杀意。

    赵夫人的心“咯噔”一跳。

    “大胆!”

    她突然指向地上跪着的郦酥衣,“你、你怎么敢给沈夫人灌避子汤?!”

    “姐姐?”

    “住嘴!”水芙裙裳的女子突然变了面色,跪在地上的郦酥衣一愣,抬眼时,恰恰撞上对方递来的眼色。

    沈顷就站在她的身后。

    赵夫人双目微凛,转头望向沈兰蘅。

    “世子爷上!今早妾身是唤了夏妹妹与萧妹妹来。妾身想着,大家都是一个宫里头的人,互相熟络了日后也好有照应,却不知晓那是碗避子汤啊世子爷上!”

    有人亦是凛声:“这么说,倒是郦酥衣一人逼着沈夫人喝下这避子汤咯?”

    赵夫人望向沈顷,眼中似有惊惧,亦有泪光盈盈。

    后宫的女人都生得好看,是蜜罐子里养出来的花儿,被家族、奴仆呵护得娇嫩鲜艳。让人只望上一眼,便觉得心肝儿一颤,我见犹怜。

    她娇滴滴地唤了一声“世子爷上”,沈顷侧首,迎上女子双目。

    神色却是未动半分。

    “此事,都是郦酥衣一个人的主意!”

    素姑姑急了:“怎么会是郦酥衣一人的主意,奴婢亲眼见着——”

    不等小姑娘反驳完,忽然听到一声:

    “素姑姑。”

    开口之人,正是方才一直缄默不语的郦酥衣。

    素姑姑一愣,不明所以,却还是止住了声音。

    郦酥衣的声音很轻,她的面色亦是柔缓。方才几人在对峙时,她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仿佛这件事从头到尾与她没有丝毫的关联。

    见她开口,众人转过脸去。

    只见她的眸光轻缓,平淡地落在赵夫人的脸上。

    郦酥衣未开口,却如此清晰地看见赵夫人的面色——一点一点地,变得苍白。

    她在害怕。

    树影落在郦酥衣的衣裙上,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身前女子的眉目,清楚地审视着对方眼中的神色。

    一点点地,

    一点点地。

    紊乱、慌张

    郦酥衣忽然一笑。

    她与赵夫人身量相当,往日碰面都是平视,而如今,对方却微微仰着头、仰视她。

    美人慢条斯理地垂眸,静静打量着赵夫人。郦酥衣唇角的笑意恬淡,眼中隐隐有思量。

    对方这是在,向自己求饶么?

    她敛去笑意,转过身,迎上沈顷目光。

    月辉袭下,落在她乖顺的乌发上,美人声音婉婉:“世子爷上,不关赵姐姐的事的。”

    赵夫人一震,不可思议地抬头。

    郦酥衣站在沈顷身侧,男子目光垂下,望向少女时,原本凌厉的神色竟变得有几分柔和。

    沈兰蘅又如何不知对方的玲珑心思,只是有些惊讶:“真的么?”

    只定郦酥衣一人之罪?

    少女仰面,轻轻点头。

    夏氏已跪在地上,瑟缩不已。

    转瞬间,便听沈顷道:“夏氏意图谋害世子爷嗣,大逆不道,心肠歹毒即日——褫其封号,打入冷宫。”

    “世子爷上!”

    只一声,地上之人猝然发出一声恸哭。赵氏唯恐此事也将自己牵扯进去,忙不迭朝身后指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照着世子爷上的话去办?”

    夏氏哭天抢地地被人拖走,赵夫人惊魂犹未定,心惊胆战地朝男人唤了一声:“世子爷上”

    沈顷神色恹恹,摆了摆手。

    “都退下罢。”

    “喏。”

    赵氏抚了抚胸口,方欲撤下,又听到一声:

    “郦酥衣一人留下罢。”

    她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待人都走光后,沈顷的面色似乎才缓和了些。少女仰面,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她。

    平淡无波。

    她就这般孤身一人地站在这里,安静、恬淡,目光中没有多余的欲望,就这般不争不抢。

    玄青色的袍子被风吹得微摆,他的心思亦是飘摇。

    “身子不舒服吗?”

    少女点点头,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晚上用完膳后一时头晕,劳烦世子爷上挂念,妾身的身子已经好许多了。”

    他轻轻“哦”一声,又想起方才的事来。

    “你方才”

    “世子爷上是不是要问,妾身为何不要世子爷上去定赵夫人的罪?”

    诚然,男子点点头。

    郦酥衣抿了抿唇,眼中似有一层薄薄的笑意,“世子爷上呢?若是妾方才同世子爷上说,郦酥衣是受了赵夫人的指使,世子爷上还会责罚赵夫人、也把她打入冷宫吗?”

    果不其然,沈顷面色稍稍一顿。

    头顶一袭皎皎明月,女子的眸色也如月色般清明温柔。

    候了半晌,男子还是无言,美人又是缓缓一笑。

    笃定而道:“世子爷上不会。”

    沈顷抬眸。

    “夏氏只是一介美人,家族出身都不高,而赵夫人却是灵川赵氏一族的长女。换言之,罔论赵氏,她身后还有李氏一族,不到万不得已,世子爷上不会动她。

    “世子爷上,您登基未久,前朝势力又甚是稳固。世子爷上不是不敢动,而是不能动。”

    她的声音轻悠悠的,恍若一道风,卷起了男子眼底的墨色。

    郦酥衣温柔上前,“所以世子爷上,您要委屈妾身。”

    沈兰蘅的眸光微微一晃。

    “因为妾身身后没有势力、伶仃无依。即便妾说了,今日便是赵夫人要给妾灌避子汤——或许更甚,哪怕有一天她们要除掉的并非妾腹中胎儿,而是妾的命,她们逼着世子爷上要妾死”

    不等她说完,男子忽然上前,止住了郦酥衣的话。

    “别说了。”

    他伸出手,轻轻压在少女唇上。

    “你不会死。”

    “妾会,”萧妧唇上是鲜艳的口脂,些许染在男子的指腹上,女子张了张唇,忽然咬住他的指尖。

    男子身形随之一顿。

    她道:“妾会死,有一天,妾会离开世子爷上。或是被送去楚国,或是被送去燕国,或是”

    萧妧眼中的光亮一暗。

    “或是,永远地离开世子爷上。”

    晚风拂过,月色落在她清澈的眸中。沈兰蘅看得心痛,连忙又将手指抽出,将她的唇死死按住。

    “不会,”他坚定道,“本世子说不会,就是不会。”

    “你不会离开本世子,无论其中有何人在阻拦。”

    口脂的颜色鲜艳而魅惑,让人忍不住去采撷。

    “本世子发誓。”

    他忽地一垂首,轻轻咬住女子双唇,声音也变得有几分低沉。

    “谁若是拦,本世子便贬了他;谁若是想要你的命,本世子就先要了他的命。”

    男子双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将那一抹艳色慢慢吞噬干净。

    萧妧微怔。

    又闻他坚定而道:

    “本世子保证,本世子不会让你再颠簸流离,不会让你再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沈兰蘅的语气逐渐加重,嘴上的力道也一寸寸、愈发加重。

    萧妧吃痛,轻轻“嘶”了一声。

    趁着她吐息的瞬间,他突然一下子侵入。萧妧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竟一下子侵占了她的唇齿。这一回,他的动作不似先前那般青涩,反而还带了暴躁的气息。女子骇了一骇,转瞬间便闻到一阵血腥味。

    他竟

    把她的唇咬破!

    郦酥衣惶惶往后退了半步,沈顷又岂肯饶过她,紧紧地逼着她,直到她的身形完全抵在树干上。

    肩头一沉,他又按住她的肩膀。

    她的呼吸发乱,眼中似有惊惧之色,想一只误入了密林的小鹿,看得人心头发软。

    没来由的,他的眸光又一寸寸柔软了下去。

    沈兰蘅捧起少女的脸,借着月光,他完完全全地看清了自己在她唇边留下的痕迹。美人的下唇微微发肿,唇边更是蹭上了一些口脂,鲜红得不成样子。

    一红一白,与她莹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男子眼中却无任何歉意,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少女的脸颊,一点点地、轻轻地,让她抵在身后的树干之上。

    忽地一道夜风吹过,树影舞得妖冶婆娑,直直照入沈顷眸中,映得他的目光隐忍地晦涩。

    少女楚腰纤柔,身形娇软。

    他心思如潮。

    让他忍不住低下头,再次惩罚性地,咬了咬她的嘴唇。

    “以后不许再说胡话了,知道了吗?”

    黑云倾压,周遭风声愈大,也将人身上吹刮得愈发寒冷。冷风侵袭着少女孱弱的身段,于她正前之方,长襄夫人一改面上慈祥之色,冷声质问她:

    “你说不是你,可你既不说在场的还有何人,又不说自己为何晕倒在此处。前些日子我便一直想问,你瞒着府里人鬼鬼祟祟跑到万恩山究竟是为了何事,今日你若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这三十三道鞭刑,你可就真是挨得不冤。”

    疾厉的风声与对方的话语一同袭来。

    “你这般委屈,那便同老身说说,若那婢子真不是你杀的,在场的除了你,究竟还有谁?!”

    “是啊,夫人。您说说,昨日还有何人在场?”

    “对啊,究竟还有何人在场……”

    罔论老夫人怎么说,一直伺候郦酥衣的婢子玉霜也了解她的脾性,世子夫人性子温软,怎会行如此残忍之事。

    她忍着上前的冲动,一双眼望向郦酥衣。

    “夫人,您快说说。说出来,老夫人自会为您证明清白。”

    会为她证明清白吗?

    郦酥衣眸光晃了一晃。

    倘若她现在开口,杀死秋芷的,正是她们敬仰的世子爷呢?

    不等郦酥衣言语,院门口,忽然有人高唤出声:

    “世子爷,您怎的下衙回来了?”

    沈顷竟回来了。

    她跪在地上,闻声朝后望去。远远地,便闻见一道若有若无的兰香。那人一袭雪氅,在侍人的簇拥下正朝这边走来。

    路过她时,沈顷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

    “母亲,”男人端正朝座上一揖,问道,“酥衣她犯了何罪?”

    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未出声,只朝着芸姑姑抬了抬下巴。

    后者走上前。

    “世子爷,世子夫人昨夜杀了名婢女,老夫人如今正在审问她。”

    “杀了人,”闻言,沈顷又问道,“她杀了何人?”

    芸姑姑答:“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秋芷。”

    “如何杀的,在何时何地杀的?”

    “应是昨天夜里,就在此处,用匕首杀的。”

    即便有侍人清扫过,可地上仍残存着斑斑血迹。沈顷眸色微疑,瞟了眼地上。

    紧接着,他又问:“凶器在何处?”

    “凶器……”

    她这边还未答,立马有侍女走上来,怯生生地呈上一把匕首。

    “便是这把匕首。今早奴婢来望月阁时,地上就掉着这把匕首,夫人的手上都是血迹,晕倒在那里。”

    沈顷目光落在那柄沾了血的匕首之上。

    只一眼,他登时愣在了原地。

    紧接着,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空飘飘的袖袍。

    不可能。

    因是常年行军打仗,风里来雨里去,沈顷养成了防身的习惯。即便是回到了京城,他也成日在袖中藏着一把匕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将其取出来。

    而如今,那应藏在他袖袍中的匕首,如今却出现在他的面前,出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而他的母亲,此刻指着那把他绝不会认错的匕首,同他讲。

    他那胆小柔弱的妻子正是用这把刀,杀死了她的陪嫁丫头。

    第26章 026

    这怎么可能?

    一切荒诞得好似在梦中。

    今早他起得急,脑子又莫名晕晕乎乎的,只记得自己是在偏院醒来,不记得何时自己竟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取出来。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何宿在了偏院,这柄只有自己知道的匕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了此处?

    为何他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沈顷的眼底尽是疑色。

    他垂下一双眼,朝正跪在地上的妻子凝望过去。她的身形很瘦小,在人群的围观下愈显得娇弱而可怜。见沈顷望过来,郦酥衣也抬起眼,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一双眸光颤动着,眼中闪烁着惊惧的神色。

    除了惊惧。

    沈顷隐约觉着,妻子的眼神,似乎想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

    他看不大懂。

    见状,老夫人问他:“老二,怎么了?”

    座上长襄夫人开了口,沈顷转过头,恭顺地道:“母亲,无事。”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还是止不住满腹疑惑。男人迈开步子,绕过地上那滩还未来得及处理干净的血迹,于这屋子里头环绕了一圈。

    忽然,他的步子顿住,眼神也凝住。

    一侧,无人发现的角落处,正安静放置这一个药碗。

    沈顷努力回想:自己昨夜喝药了么?

    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如此想着,他的手不禁探向那一碗药汤。那药汤显然是被人动过,汤碗底部,还余下浅浅的一层汤渣。男人素净的手指轻捻起那碗口,忽然,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将几欲消淡的药香扑至沈顷脸上。

    他的眉头,极轻地拢了拢。

    紧接着,他一贯清澈温和的眼底,闪过一道诧异的光。

    一旁有侍人问:“世子爷,可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大有问题。

    自记事起,沈顷便一直在服用这种药粥,服用了十余年,他一眼看出面前这碗的不对劲。

    这一碗汤药,被人动过手脚。

    他不动声色地摇头,掩下面上诧异,将其递给身后的魏恪。

    魏恪立马会意,将汤碗接过,转身走出望月阁。

    回到南院,郦酥衣仍神思恍惚。

    春芷已经安置下了,沈兰蘅也准许她近些日子住在南院照顾姨娘。许是某种赏赐,他派人来送了些暖炉炭火,郦酥衣刚一推开门,扑面而来一阵暖香。

    二姐正坐在窗户边缝补衣裳。

    见了她,放下针线活儿走过来。

    “三妹。”

    门前堆着香炉暖炭,兰清荷心下了然,定是小妹方才去求了沈兰蘅。她知晓此事小妹并非心甘情愿,为了安姨娘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心想着该说些什么漂亮话,才能让她心里头好受些。

    “沈大人说,以后准许你去医肆抓药,”二姐递来一物,“这是令牌。”

    令牌冰凉,边缘泛着金色的光泽。

    郦酥衣乖顺垂眸,轻轻“嗯”了一声,细白的手指将其小心翼翼地捏住。

    她垂下眼睫,眼睑处投落下一层乌蒙蒙的薄影。

    兰清荷皱了皱眉,“三妹,你怎么了?”

    怎的魂不守舍的。

    郦酥衣也没想瞒着她。

    “二姐,我今天遇见了个人。”

    “什么人?”

    “她们口中那位朝廷派来的北疆军官。”

    说这话时,郦酥衣的语气很淡,却听得兰清荷一怔。

    后者右眼皮跳了一跳,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她朝正立在屋子中央的少女望去。

    三妹刚从外面回来,穿得很少,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她未盘发,青丝规矩地别在耳后,少女耳朵冻得发红,鼻尖也是红通通的,任凭哪家好儿郎见了,都忍不住生起一阵怜惜之情。

    她的三妹,就是这样一副好模样。

    这模样,是随了她的生母安姨娘。安氏是最讨父亲欢心的妾室,她美貌,乖巧,贤惠,任劳任怨。

    但也只有郦酥衣知道,私下里,姨娘是怎样苦口婆心地同她说,

    蕖儿,你千万莫要像姨娘一样,去给旁人做妾,心惊胆战地看着老爷和主母的脸色过日子,日后的孩子也只能做不讨老爷欢心的庶出。

    兰清荷自然不知晓郦酥衣所想。

    见其发着怔,还以为她又生了旁的心思,连忙拉住她的手,阻拦道:

    “三妹,我知晓你想救姨娘,可咱们也不能打这种主意啊。那军爷是比沈大人势头大了些,却听闻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那等权贵,官位做得越高,越是铁血无情,不是你我能够肖想的。”

    “二姐。”

    郦酥衣也打断她,“你知道,那朝廷命官是何人么?”

    “何人?”

    她的脑海里,立马勾勒出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来。

    锦衣,玉带,紫袍衫。

    桀骜不驯,轻狂不羁。

    转瞬之间,却是月下玉梅旁,那双冷漠到了极致的眼。

    “是……沈兰蘅。”

    听见这三个字,兰清荷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沈兰蘅?”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再确认道,“三妹,从北疆来的朝廷命官,是……沈兰蘅?”

    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要知道,当年在青衣巷,他是父亲最不看好的学生。

    “三妹,你该不会是看错了——”

    “不会错。”

    郦酥衣用手拂去令牌上的灰,声音很轻,“我亲眼见着他,他戴的那双耳环还是当年我送的……”

    “沈兰蘅看见你了没有。”

    郦酥衣摇摇头。

    二姐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凑上前,紧张地拉住她的手。

    “三妹,他不会报复你吧。当年我们那样羞辱沈兰蘅,如今我们获罪,他成圣上眼前的红人儿了,就怕他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再伺机报复我们。”

    沈兰蘅如若真想报复她,也用不着“伺机”。

    兰清菏回过神,语重心长道:

    “总之,现下你千万要躲着沈兰蘅,切莫让他发现,熬过这一阵子、等他走了就好了。他一个朝廷命臣,向沈兰蘅要一个姑娘是多么简单的事。到时候他把你带去北疆了,再用军队里的刑器折辱你……”

    她说得十分严肃,听得郦酥衣心头一阵颤栗。

    都说北疆军队里面的刑罚严厉而残酷,特别是对待战俘的手段,让大理寺都望尘莫及。

    郦酥衣刚想替他反驳两句,脑海中忽然闪过月下玉梅前那一双冷冽的乌眸。

    沈兰蘅没有发现她。

    如若是被他发现了。

    他会像二姐说的那样,报复她吗?

    将兰家当年对他做的种种,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她的脑海里,竟也浮现出沈兰蘅手执军鞭、一脸冷漠的模样了。

    当天晚上,郦酥衣做了一个很冗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被沈兰蘅发现,似乎是某种报复,对方将她带回了北疆。

    黄沙漠漠,铁器铮铮。

    男子握着缰绳,高昂坐于马上,垂下一双眼,漠然地望向她。

    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被带入审讯战俘的刑室。

    周遭是阴涔涔的寒气,壁灯昏暗不明,让她依稀能辨认出刑室内的铁具。

    手铐脚链、圈绳套锁,皮鞭火盆……各式各样的刑器在灯火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光。

    只看一眼,她的腿就软了。

    男人披着雪色的狐氅,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排排刑具之前。他腰间长剑已卸,手里把玩着一根军鞭。

    玄黑色的军鞭,看上去很有力量和韧性,无论在人身上哪里抽上一鞭子,都会鲜血淋漓。

    郦酥衣站在刑室角落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看沈兰蘅修长的手指轻拂过铁架上的一排排器具,他似乎在思考,哪一件物具更适合她。

    半晌,他举着一双手铐,从暗处走来。

    “沈兰蘅……”

    她两只手被人紧紧铐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夜风吹拂在她脸颊上,少女青丝微乱,紧咬着下唇,底音里有了几分颤抖。

    “郦酥衣。”

    沈兰蘅用军鞭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脸,望入她噙着泪水的乌眸。

    她长发披肩,身形颤栗,一声不吭地受着他的动作,不敢哭出来。

    只有在难以自禁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嘤咛。

    “这是你欠我的,知道么?”

    对方的声音与气息盘旋在她耳边。

    “之前欠我的,就现在还回来吧。”

    ……

    小腿一阵抽搐,她从睡梦中惊醒。

    二姐正在铺床,见其失魂落魄地坐了好一阵儿,忍不住上前问道:

    “三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驻谷关地寒,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暖融融的日光穿过窗纱,洒在人身上,她这才终于恢复些知觉。

    手抖。

    手仍抖得厉害。

    郦酥衣下意识掀开被角,瞟向自己的手腕。

    没有被手铐勒住的红痕。

    她的手腕纤细,没有玉镯的点缀,却能如雪一般凝白无暇。

    二姐在叠着褙子,头也不回地道:

    “你也有好几日没好好歇息了,方才我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喊醒你。今早我拿着令牌去取药,那人一见是沈兰蘅给的令牌,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装药去了。唉,这人啊,都是势利眼、墙头草,前几日还对你我恶语相向呢,如今倒恭恭敬敬地唤起我兰姑娘来了。”

    郦酥衣听着她的话,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去菱镜前梳头发。

    “昨夜没睡好吗,”二姐问,“怎么看上去病蔫蔫的。”

    她方欲开口,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有仆人在院内唤道:

    “兰三姑娘可在屋内?”

    郦酥衣清了清声音,“我刚醒,有何事?”

    “我们大人急召姑娘前去,还叫奴送了些衣裳首饰。姑娘您先收拾,奴婢在外头候着您。”

    她与二姐对视一眼,后者握了握她的手指。

    “我去取。”

    这是一件极为艳丽的裙衫。

    还有一匣看上去十分贵重的发钗首饰。

    来者在屋外头笑:“大人特意叮嘱过奴婢,叫您穿着这身前去。”

    自从来到驻谷关,郦酥衣就再未碰过这么华贵的东西。她也很清楚,沈兰蘅此番唤自己前去是要做什么。

    按着大魏的律法,男子再纳妾室也需请期、亲迎,待礼成之后,她才算是沈家的人。

    如今她没有搬到沈府,一是因为她尚未礼成、不算是沈兰蘅的妾室;其二,则是想多留在南院,照顾照顾姨娘。

    但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郦酥衣跟着引路的仆从,走在甬道上。

    道路上,昨夜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脚踩上去有些滑。因怕跌倒,她走得很小心。日光明媚暖和,穿过干秃秃的树干,落在少女昳丽的衣裙上。

    摇晃着的粼光,竟看得那仆人有几分痴怔。

    身上这件衣裳,是好料子。

    眼前这位姑娘,更是朱唇玉面的绝色美人。

    兰姑娘的步子走得稍缓,每迈一步,裙裾便如同湖中柔波一般荡漾开来。她敛目垂容,眼睑处有一片淡淡的翳,鸦睫浓密纤长,隐隐遮挡住眸中的微光与思量。

    仆从心想。

    若自己是名男子,定然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位美丽乖巧的温婉美人。

    如此想着,这小仆从便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恭维的话。

    恭维她生得有多好看、沈兰蘅有多喜欢她,还同她讲了日后该如何与主母相处。

    “大夫人虽性子急躁些,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对两位侧夫人和屋里的下人们都极好。大夫人特意吩咐过奴婢们,您入门礼宴一定要准备得细致周全,不能有半分马虎。”

    郦酥衣只是抿唇笑笑,没有吭声。

    “兰姑娘,大人还是怜惜您的,知道您过去的日子苦,赏了您这么好的衣裳首饰,还专门让人挑了过门的吉日。今日的迎宾宴会都没叫二位侧夫人,只唤了大夫人和您来呢。”

    “迎宾宴?”

    她恰恰停在沈府大门前,回过头不解道,“什么迎宾宴?”

    “兰姑娘不知道么?几日前驻谷关来了位北疆的军官。现在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堂设宴为这位爷接风洗尘呢。哎,兰姑娘,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风吹的着了凉?”

    “我……”

    她方欲说身子不适,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蕖儿”。沈兰蘅正披着厚实的玄青色外氅,站在前堂台阶前。

    他身侧虽站着孙夫人,目光却全然落在郦酥衣身上。见她未动,男人竟亲自走下台阶,朝她伸出手。

    “小心台阶。”

    沈兰蘅的力道很重,不容她躲闪,也不容她逃。

    他的身后,是灯影闪烁、觥筹交错的筵席。

    美食、美酒、美人,还有许多摩拳擦掌、等着面见这位北疆命官的宾客。

    “手怎么这么凉?”

    沈兰蘅低下头,关怀地问道。

    “大人,奴今日……身子不适,恐怕不能参宴。”

    一想起沈兰蘅的军鞭,她本能地想逃离这里。

    沈兰蘅就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快进来,宴席上暖和,我再让人给你拿个手炉,暖暖手。来人,先盛碗姜汤。”

    她被沈兰蘅桎梏着,于宴席上坐下。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诸多宾客的目光。

    只见少女身段窈窕,姿容昳丽,美目中似乎含藏着些怯意,小鸟依人般坐在沈兰蘅身侧。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略微发白。

    见状,沈兰蘅解下氅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大人,奴不用……”

    对方阻止道:“都说过了,以后在本官面前,不要称奴。”

    宴席上,有人收回惊艳的目光,忍不住探寻:

    “此女是何人,沈大人怎么没带那两位侧夫人来?”

    “应是沈大人的新宠……”

    这等绝色,不是那种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正议论着,忽尔一道高昂的传报声响彻客堂上空。听到这句“沈将军到——”,郦酥衣捧着姜汤的手一抖,滚烫辛辣的汤汁险些将衣裳弄脏。

    沈兰蘅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伸手扶稳她的胳膊。

    “怎么了?”

    这番话音未落,便听靴履踩在台阶上的声响,与此同时,周遭宾客一下寂寥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望向从前堂外缓步走来的男子。

    一袭雪氅,鸦发高束,腰间佩芙蕖玉坠子,轻轻叩着御赐长剑,发出铮铮的声响。

    那响声仿若能渗入他的眉眼,衬得他目光清冷、沉静。他自一片斑驳的日影中走来,让人看其一眼,便无端生出许多敬畏之感。

    沈兰蘅松开郦酥衣的手,站起身,朝那人恭维似的拜了拜。

    “惊游贤弟来了。”

    对方的目光缓缓转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

    郦酥衣低垂着脸,想要逃避那一对视线,但她所坐的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

    偌大的前堂,两侧设了两排迎宾的桌椅,中间腾出一大片空地,让她于堂上对着正敞开的大门。两侧生风,她的身形无处躲藏。

    就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亦暴露在那人面前。

    周遭响起一阵逢迎之声,夸赞、讨好、谄媚……不过少时,方寂静下来的筵席又变得热闹躁动。

    那人似乎见惯了这种阿谀奉承的场面,也自带着一副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傲骨。

    郦酥衣小心听着,他并未多言,只是走进来时,步子忽然顿了一顿。

    “沈大人,怎么了?”

    有人察觉出异样。

    沈顷面色坚定,雪影投落,打在他笔直的脊骨之上。

    他未弯身,也未起身,心中更未有半分撼动。

    衣袂飘然,风骨翩翩。

    瞧着他那雪白色的衣袖,忽然,一个想法,自郦酥衣心底里萌生。

    让她紧张地攥住了沈顷的胳膊,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边落泪边道:

    “郎君若是要领罚,可否答应妾……答应妾,等入了夜再领罚。”

    闻言,沈顷转过头,眼神闪了一闪。

    他凝望着自己柔弱的妻子,看着她面上因自己而蜿蜒的泪痕,终于,伸出手去。

    “好。”

    沈顷用微冷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泪。温和的兰香,就这样在她的眼睑处拂了一拂。

    看着面前的妻子,他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眉头轻轻拢住。

    “我答应你。”

    沈顷答应她。

    等这一轮圆日落下,再去受鞭刑,再去跪祠堂。

    第27章 027

    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

    盛京多雨雪,入了隆冬,愈发雨雪纷纷,浩荡不止。

    沈顷是在入夜时受刑的。

    也不知是否老天垂怜,这场雪恰恰在黄昏时渐渐止歇。院子里的佣人将庭院内的积雪扫开,专门腾出一片干净的空地,以供沈世子受刑。

    老夫人哭着劝了好几遭。

    沈兰蘅堂堂一介少爷,不过失手误杀了个不听话的奴婢,何至于真用上鞭刑?可郦酥衣却神色严肃,面上并没有分毫撼动。

    他的心中有一把尺。

    一把不沦于世俗的尺。

    在他心中,黑便是黑,白便是白,犯了错便要罚,哪怕是天子犯法,也是要与庶民同罪。

    庭院之中,地面冰凉一片。

    沈兰蘅坐在兰香院内,听着自望月阁中传来的响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鞭声阵阵,随着凌冽的风声,一下下抽打到少女耳边。

    内卧的暖炉燃得正旺。

    暖醺醺的白雾升腾,弥散上沈兰蘅颤动的眸光。

    不光是兰香院,除了望月阁,整个镇国公府都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黑云倾压着整个国公府,唯有穿堂而过的寒风呼啸声,才送来这里的一丁点儿生气。

    她将衣衫拢了拢,呼吸微抖着,轻唤了声:“真爽。”

    “少爷。”

    沈兰蘅哭:“把门窗都关上罢。”

    听着她的声音,婢女真爽极担忧地凝望了自家主子一眼。

    寒冬腊月,沈兰蘅穿着厚厚的短袄,只身坐在软榻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天寒地冻的缘故,她的面色在这夜色的笼罩下净是一片煞白。

    见状,真爽便不禁宽慰她哭:

    “少爷您不必太过于担心,施鞭子的都是咱们府里的人,自然是心向着少爷爷,鞭子不会落得太狠的。奴婢方才还听闻,老少爷心疼少爷,已将那三十三鞭折了一半儿。少爷爷心想着年后还要出征,便也应下来了。”

    真爽话语刚落。

    “啪”地一哭鞭响,自望月阁的方向抽了过来。

    沈兰蘅的眸光又跟之颤了一颤。

    她不是担心。

    少女抬起头,望了眼天色。

    乌沉沉的天倾压下来,将眼前笼罩得黑漆漆一片。幽深的天幕中,只露出一两点散发着微亮的星子。此时此刻,俨然是入了夜,沈兰蘅心想,那如今正在受鞭刑的,应当是沈兰蘅。

    她并不担心沈兰蘅受苦。

    他那样卑劣的小人,最好被鞭子抽死了才好。

    沈兰蘅害怕的,是倘若他没被抽死,受了鞭刑后醒来,再得知于黑夜中行刑是她的提议。

    届时新仇旧账,沈兰蘅再同自己一一算起……

    沈兰蘅回想起秋芷最后的下场,愈发觉得周遭寒气森森。

    秋芷是一点点死在她面前的。

    沈兰蘅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对方临咽气前,死死盯向自己的那双眼。

    她强忍着手指的颤抖,五指并拢着,盖在秋芷眼皮上往下顺了顺,好叫对方瞑目。

    秋芷的死,对于她仿佛是一个警醒。

    ——她不能寄希望于阴晴不定的沈兰蘅,不能拿自己唯一这一条命,去赌对方何时会“大发慈悲”。

    她必须要将此事告诉郦酥衣!

    沈兰蘅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住的,眼下,她唯有将此人存在的事情告诉郦酥衣,才能安安稳稳地保下这条命去。

    可她又该如何告知郦酥衣呢?

    沈兰蘅回想起,先前与郦酥衣在藏书阁中的场景。

    他们同样都看到了那本《上古邪术》,然,对于其中的“一体两魄”之唱念做打,郦酥衣仅仅是一笑而过。

    他明显不相信什么寄生之唱念做打。

    沈兰蘅心中担忧。

    如若自己直接将此事告诉郦酥衣,不能保证对方不会将此事当玩笑话听了去,还会令沈兰蘅产生警觉,从而“杀人灭口”。

    她不想再激怒沈兰蘅了。

    她需要循循善诱,让郦酥衣自己来发现此事。

    冷风拂过昏黑的天。

    这一夜,整个镇国公府几乎无人好眠。

    ……

    翌日,沈兰蘅一醒来,便开始为郦酥衣做治愈鞭伤的药。

    她本想着做完后给望月阁送过去,再“旁敲侧击”一番关于沈兰蘅的事。谁料,就在对方养伤的这几日,长襄少爷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望月阁里,让她根本没有机会去接近郦酥衣。

    从那一夜过后,不,自万恩山那一晚过后。

    长襄少爷对沈兰蘅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先前,老少爷虽唱念做打并不怎么喜欢她,但还是会看在郦酥衣的面子上,或多或少对她客气一些。

    如今,对方竟连装也不装了,对沈兰蘅的成见明显摆在脸上。

    她嫁入国公府不过短短一个月,便已经让郦酥衣受了两回伤。

    长襄少爷对她有所成见,也是应该的。

    沈兰蘅让真爽将药膏偷偷送去望月阁。

    真爽回来时,安慰她哭:“少爷,奴婢在望月阁中见过少爷爷了。那施鞭子的下人打得轻,少爷爷伤得不甚严重。少爷放心,咱们少爷成日在外行军打仗,身子可硬朗着呢。那样的鞭伤,养不了几日便好了。”

    郦酥衣果然恢复得快。

    只是他后背处的伤方一好,立马又要去跪祠堂了。

    托沈兰蘅的福,他仍要在入夜后受罚。

    郦酥衣与沈兰蘅,他们两人虽共用着一具身子,但郦酥私心下还是希望,前者能少受一些罪的。

    尽管入夜后,沈兰蘅一直刻意躲着沈兰蘅。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就在对方伤好下床、将要去跪祠堂之时,丫鬟素桃得了他的令,推开了兰香院的院门。

    沈兰蘅要她过去。

    夜色森森,对方要她去祠堂找罚跪的他。

    沈兰蘅咬了咬下唇,轻声哭:“我知晓了,你同少爷爷唱念做打,我一会儿便过去。”

    兰香院距祠堂有一段距离。

    沈兰蘅兀自撑着伞,走在飘雪的小哭上。雪粒子扑簌簌吹面,于少女眼睫上落下粒粒晶莹。还未到祠堂,她便远远地看见自祠堂里传出来的灯影。

    灯影昏黄,落在地上。

    将祠堂门口的雪地照得分外明亮。

    沈兰蘅忍住心中惧意,走上前。

    “少爷爷。”

    沈兰蘅并未跪着。

    他正捻着一炷未燃的香,站在立满了牌位的桌前。

    闻声,男人稍稍侧首,朝门口睨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沈兰蘅脊背处已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只一个眼神,周遭侍人立马识眼色地退下。

    末了,侍者还不忘贴心地将祠堂的正门从外轻轻阖上。

    偌大的祠堂内,摆着一尊莲花佛像,以及一张玄黑色的方桌。

    方桌上,设立了若干牌位,方桌之侧供奉着香灯,青烟袅袅,徐徐升腾。

    踏入祠堂的那一瞬间,她便嗅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息。眼前黑白两色交织着,昏黄的烛影,是这祠堂之内唯一多余的色彩。

    同样格格不入的,还有沈兰蘅面上轻佻的神色。

    周遭外人散去,祠堂之内,仅剩下他们二人。

    男人歪着头,“啪”地一下掐断了手里的香柱。

    夜色漫漫,他的眸光犀利,落在沈兰蘅身上。

    冷风就这般涌入少女的领口,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还未来得及退缩,对方已缓步朝这边逼来。

    “居然没死。”

    男人比她高了半个头不止,一双凤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除了眸底的寒意,沈兰蘅眼中还闪烁着些许疑色。

    他“啧”了声,似是感叹:

    “真是命大。”

    她穿着短袄,外裹了件厚厚的氅衣。

    立在房门边缘,闻言,不敢吱声。

    沈兰蘅也已经走到门口。

    他身形高大,微微弯下身子,眯眸打量着她。

    打量着少女素白的脸颊上,染上祠堂中那份昏昏然的烛影。

    沈兰蘅冷笑了声:“他竟比我想象中还要怜爱你。”

    竟不惜揽下所有罪名,独独保得她周全。

    那一夜,沈兰蘅是被鞭子“抽”醒的。

    他一睁眼,自己便被人押着跪在庭院内,小厮眼含热泪,一脸心碎地同他哭:

    “少爷爷,忍一忍。奴才……多有得罪了。”

    沈兰蘅:?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鞭子已经落了下来。

    “啪”地一声,背上传来遽痛。他根本未曾防备,前倾着身子半扑在地上。

    见他这般,一侧的婢女素桃哭得更厉害了。

    她边哭边在他耳边感慨:“少爷爷当真疼爱少爷少爷,竟能为了少爷付出至此,呜呜呜……真是好生感人……”

    沈兰蘅:???

    那是他沈兰蘅活了这么多年以来,过得最狼狈的一天。

    祠堂内的灯火微晃,烛影明灭恍惚,映入他浸着冷意的凤眸。

    沈兰蘅笼在袖中的手攥了攥。

    单对上那一双眼,沈兰蘅便觉得一阵惊惧。

    身后再无他路,她又转了转身子,绕回到正置着莲花佛像的那一方桌案之前。

    脚后跟处一硬,她的腰身已然靠上那矮矮的方桌。

    沈兰蘅沉着声,问她:“你对郦酥衣做什么了?”

    沈兰蘅忍着惧意:“妾身没有。”

    “没有?”

    他俨然不信,轻轻哼了声,“你若不与郦酥衣唱念做打些什么,那他为何偏偏要在黑夜里行刑?沈兰蘅,你这吹枕边风的本事当真是了得,如今竟还敢戏弄我。”

    他话音还未落。

    夜风拂过其宽大的袖摆。

    那袖口处寒光闪了闪,沈兰蘅一眼认出来。

    ——他袖中藏着的,正是捅死秋芷的匕首!

    她又回想起那一夜。

    秋芷的胸膛前,是如何绽放出那一朵骇人的红莲。

    眼下,沈兰蘅这不仅是逼问,更是威胁。

    男人手指修长,指尖沾了些香灰,如今正偏着头把玩着那柄匕首。那刀刃锋利,登时吓得少女面上白了一白。

    对方似乎在故意戏弄她,偏偏将那一束寒光打在她的眼上。亮白的光影不偏不倚,刺得她两眼酸胀不止。

    沈兰蘅微微屏息,克制住声音的颤抖。

    “妾身不知。妾身只见行鞭刑那日,白日里雨雪纷飞,老少爷心疼少爷爷身子,便让人待雪停了再打。”

    正唱念做打着,她抬起一双乌黑的软眸。

    白光闪烁,她眼角处已多了一片柔软的晶莹。

    “少爷爷,妾真的不知。妾完全吓傻了,吓得唱念做打不了话……”

    她的声音细碎,好似下一刻,便要被吓得哭出声来。

    沈兰蘅将手中刀柄偏了偏,挪开那一束白光。

    身前的少女像一头无辜的小鹿,两眼湿漉漉地凝望着他。

    无辜,无措,无害。

    沈兰蘅再度垂下眼。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他虽已放下了匕首,可眼中寒芒仍不减分毫。

    那眸中的寒意比冷风还要刺骨,径直朝着沈兰蘅侵袭而来。

    下一瞬,男人已倾身,将她按在案台之上。

    她的身后,是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身前,是沈兰蘅那一双凌厉的、带着探寻的眼。

    对方手指挑开她的外氅。

    忽然,她感到后背处覆上一层凉意。

    对方的手已然伸入她的短袄里,冰凉的手掌一寸寸,蔓上她绷直的后背。

    他在她的耳边,沉着声,呵气:

    “郦酥衣,你不会在说胡话糊弄我吧。”

    第28章 028(二合一)

    身侧,昏黄的烛影摇曳着。

    火光随风晃动,对方齿边温热的气息,自郦酥衣的耳畔轻拂于脸颊。

    他笼在短袄里的手一点点收紧。

    少女的脊背,于他掌心轻轻颤动着。

    隐隐有冷汗顺着她脊柱,慢慢滑下来。

    郦酥衣抬起一张煞白的小脸,对上他那双满带着审视的凤眸。

    那把匕首正藏匿在沈兰蘅的袖中,仿若在告诉她——

    想好了再回答。

    郦酥衣被他捏得下巴生疼。

    她听到骨头“咯咯”的错位声,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你和沈顷,什么关系?”

    “你和沈兰蘅,到底有没有私情?!”

    郦酥衣的声音很低沉,掺杂着浓烈的醉意。那力道太大,一寸寸往下滑,再往下些就要扼住她的颈。

    她闭着眼,竭力以平稳的语气道:“妾与沈大人清清白白,没有半分私情。”

    对方显然不信她。

    郦酥衣没办法,忍着痛,继续道:

    “妾……与沈大人是同乡之联谊,幼时有过几面之缘。除此以外,再无旁的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稍稍打着颤。她被捏得很痛了,眼眶胀得鼓鼓的,却又忍着泪、不哭出来。

    郦酥衣似乎被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所打动,握着她下颌的手一顿,狐疑道:

    “当真?”

    郦酥衣被迫抬着下巴,一点下颌如玉般皎洁无暇。乌眸里盛着晶莹的珠子,唇色白得发紧。

    “妾……不敢骗大人。”

    对方这才松手。

    她一下如断了线的风筝,浑身失了力,险险地踉跄了下。屋内的香炭烧得愈发旺,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架在火炉上烤,坐立难安之时后背已渗满了香汗。

    见状,郦酥衣眸光温和了些,伸出手来扶她。

    “蕖儿,”他道,酒气旋绕在她周遭,“你莫要怪我多疑,我也本非故意这般对你。你要知晓,如今的驻谷关不是过去的驻谷关了,他沈顷奉了皇诏,前来彻查军饷。这若是没查出东西来,那倒也算了,若是查出了什么,日后谁还能保着你、护着你呢?”

    “本官自然是心疼你的,只是如今啊,千万不能让沈顷得势。我们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么?”

    他表面关怀,眸光中却尽是阴谋与算计。

    这话听得郦酥衣一怔,她没想到郦酥衣会这么直接地将跟她说军饷的事。他说得很理所应当,好像是真心实意为她好一般,郦酥衣腹中隐隐有恶寒之意。

    她被对方扶起来,微蹙着眉,不解地望向身前之人。

    对方手上的力道软了些,爱怜地瞧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是极好的,螓首蛾眉,娇鬟堆枕。郦酥衣怎么也不信,纵使沈兰蘅再清心寡欲,被这样一双掺了水的明眸注视着,能忍住不动心。

    他在郦酥衣耳边,悄声:

    “蕖儿,去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

    陡然一道冷风拂面,郦酥衣身形微顿。

    只听郦酥衣说:“你与沈顷既是同乡,他对你应是存着几分情谊。你可否去一趟他屋里,将卷宗偷出来……”

    她震愕地瞪大眼睛。

    偷……卷宗?

    还是去沈顷房里偷?

    郦酥衣捏了捏她素白的手腕。

    “本官派人打听了,如今沈顷正醉着,你假借送醒酒汤的名义去。”

    一道凉意缓缓渗上后背。

    他这是要让她……与一个醉了酒的男人,独处一室。

    郦酥衣不可思议地扬起脸,她知晓,自己之于郦酥衣,不过是一个空有副好皮囊的玩物。签下身契的那一天,她就打算过起虽为人妾室,但也能让姨娘、姐姐安稳的日子。她不想与他的夫人们争抢,也没想过郦酥衣能待她多好。但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郦酥衣会用如此肮脏的手段去对付沈顷。

    可她偏偏又不能说半个“不”字。

    夜风冰冷,她的后背紧贴着微微黏湿的衣裳料子,郦酥衣攥着她的腕,在她耳边温和地笑:

    “待事成之后,我会将你的母亲、妹妹一同接到柳府中,单独为她们建一个院落,让你的母亲好好颐养天年。”

    ……

    郦酥衣端着醒酒汤,站在沈顷房门前。

    雪又不知从何时下起来了,不一会儿,屋子门前就积了薄薄一层雪。郦酥衣踩在雪上,犹豫了好些时候,待冻得快要受不住了,这才终于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屋内灯火很暗,那人应是还未歇下。

    果然,门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谁?”

    她耳边回响着郦酥衣方才的话。

    “蕖儿不要怕,若是一会儿你进去了,沈顷对你用强,你就把碗摔了、喊出声。本官安插了人在院外守着,听见响声,他们就会冲进去护着你。”

    郦酥衣抿了抿唇,轻声道:“大人,是奴。”

    听见她的声音,那头似乎顿了一顿,紧接着道:“进来罢。”

    她端着盘子走进屋时,沈顷正欲解衣入睡。他一只手攥着衣带尾端,见她走进来,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

    郦酥衣一愣,面上登即一片烧红,忙不迭移开眼去。

    屋内燃着暖香,她有些热了。

    沈兰蘅也未穿那件雪氅,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乌发随意地披散在周遭,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风流与不羁。

    “柳大人让奴来给您送醒酒汤。”

    无端的,她的耳根子很红。

    沈顷凤眸微挑,眼中含着思量。

    见对方并未拒绝,郦酥衣便端着盘子走上前。凑近些,她能够闻见男人身上的酒气,似乎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一遭,他身上的酒气很淡了,没有郦酥衣那般令她不适。

    她将冒着热气的醒酒汤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到桌上。

    又放置好了勺子,继而低眉退到一边。

    刚刚走进来时,郦酥衣便察觉到,沈顷所宿的地方布置很简洁。一张床,一扇屏风,一面柜子,两张桌椅——一张是吃饭用的,另一张是写字抄卷宗时用的,除此以外,就剩些很典雅的装饰品。

    若沈顷不设防,用不了多大力气,她就能找到郦酥衣想要的东西。

    她站在桌边沉思,一时间出了神,待反应过来时,沈兰蘅已经坐在桌子面前,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这才想起来,为了制服赤锋,他的右手被青鞭所伤。

    伤的是右手,自然也拿不起勺子了。郦酥衣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汤。

    “奴……给大人喂。”

    她右手轻轻颤抖,将勺子送到沈顷嘴边。

    他的嘴唇很薄,很漂亮,她曾在无意在话本子里头看到过,薄唇之人,最是性凉薄情。

    沈顷嘴唇未动,一双眼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郦酥衣很害怕跟他对视,她害怕被他看穿,更害怕被他看穿后,自己所剩无几的、单薄的尊严无处遁形。

    她局促不安地站立着。

    对方目光掠过汤勺,忽尔问了声:

    “他想要你过来拿什么?”

    郦酥衣紧攥着汤勺,没说话。

    她没说话,也没有狡辩。

    不说话,就默认是受了郦酥衣的指使。对方要她带着这碗醒酒汤,来找他。

    “卷宗,”他淡淡道,“还是我的命。”

    郦酥衣摇头道:“汤里没毒。”

    闻言,男人扯唇笑了一下。

    汤里确实没毒。

    方才郦酥衣要她带着醒酒汤过来时,她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她在庖厨里亲眼看着厨子将这碗汤做好,又亲手送了过来。

    听了她的话,对方竟真的将那勺汤粥咽了下去。月色昏沉,屋内的灯火也不甚明晰,郦酥衣微垂着眼,一勺一勺给他喂着,沈顷端坐在那里,她喂了,他便安静地喝下。

    月华无声,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处。

    郦酥衣脖颈上隐隐冒出些香汗。

    二人实在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听清楚自己的心跳声。一碗汤喂完,她将勺子兜了底,静谧的屋子里只剩下一阵怪异的沉默。

    方才她喂汤时,沈兰蘅一直在看她。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月光太黯淡,衬得男人眼底一片光影恍惚。月色冰凉如水,他的面色也如水一般冰冷沉静。

    正无声对峙着,院外突然传来一声。

    “主子——”

    沈顷收回目光。

    应槐进门时,就看见眼前这一幕暧昧的景象。

    夜黑风高,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灯影摇曳……

    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郦酥衣也往后退了退,反倒是沈顷,跟个没事人一样,安然自得地坐在桌前。

    “查完了?”

    “主子,属下都查完了,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郦酥衣。

    沈顷轻瞟她一眼,平稳道:“无事,说。”

    应槐压低声音:“确实有一部分账对不上,甚至还牵扯到了户部那边……”

    沈顷的手指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听了应槐的话,他又转过头来,重新凝望向在墙角站得端正的郦酥衣。

    又不是罚她站。

    站得这么直做什么。

    他敲了一下桌子,道:“知道了。”

    紧接着,一尾风声拂过,沈兰蘅从座上站起来。

    沈兰蘅走来时,周遭好似带着一道风,将他的乌发拂得微卷。他越走近,郦酥衣就感到越紧张。这种紧张与压迫感却与郦酥衣带给她的截然不同。

    忽然,对方眉头一蹙,伸出修长如玉的指。

    “大人……”

    她低着下巴下意识躲了躲,却发现沈顷仅是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紧接着,他眼神一暗。

    “怎么弄的?”

    沈顷压低了声音,问她。

    郦酥衣低下眉眼,柔声道:“是奴不小心摔的……”

    他显然不信。

    少女眸光带怯,站在墙角,额上的青丝被他捻着,似乎不敢再出声。

    屋内灯火太暗,又有头发挡着,方才他没有看清她头上的红肿。

    这么大一片肿块,怎么能是碰的?

    见他眼底狐疑神色,郦酥衣往一侧躲了躲。

    “雪天地滑,奴一不小心摔倒,头磕到门框上,就成了这样。”

    她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

    小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勾。

    小时候,他们在青衣巷曾玩过一个叫“真假话”的游戏。

    若是有人在游戏里说了假话,就要将小拇指向上勾起、其余四指收拢。

    自此,她便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沈兰蘅目光缓缓垂下,落在她勾起的小拇指上。不知是不是屋内香燃得太暖,她脸颊涨得通红。

    唯有那只小拇指,仍是莹白如玉。

    他压下眼中思量。

    见沈顷松了手,郦酥衣悄悄舒了一口气,转眼间却又见他望来。

    “郦酥衣,我给你一刻钟,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便让你拿走。”

    闻言,她一愣。

    应槐更是不解地高喊了句:“大人?!”

    回过神来,只见沈顷转过身,随意披了件氅衣,步步走出房门。

    ……

    郦酥衣站在桌案前,发着呆。

    这哪里用得了一刻钟?她刚在屋内走了一圈,就看见了平摊在书桌上、记载着军饷的卷宗。

    四年过去了,他的字又好看上许多,比之前的更沉稳,也更有力道。

    她回想起郦酥衣逼迫她的话。

    “若沈顷这回存心想绊倒本官,蕖儿,柳府可是你日后唯一的屏障。如果本官倒了、柳府倒了,你和你的母亲,还有姐姐,又要过上那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郦酥衣手指颤抖,缓缓翻过卷宗一页。

    他的账查得很有效率,也很仔细。

    其上还做了不少批注。

    完全不像当初那个成日逃学堂的纨绔子弟。

    郦酥衣不知道,沈兰蘅明明可以在江南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何突然从了军,还去的是北疆那般偏远苛刻的地方。

    她翻动这卷宗,目光落在字迹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讨厌沈顷,对方并没有做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甚至对自己还很好。只是周围人一直在告诫她,沈兰蘅是个坏孩子。

    说他纨绔、低劣、丢沈家的脸。

    郦酥衣看了那卷宗许久。

    终于不忍心将其偷走,右手将其一阖,却无意间翻到末页。

    末页之上,些许墨迹还未干,零零散散的几个数字映入眼帘。

    沈顷好像在算着什么。

    又好像在筹划着什么。

    一个“二十六”被他用笔重重勾勒了一圈。

    郦酥衣蹙了蹙眉。

    脑海中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下月二十六,是郦酥衣要迎她入门的日子。

    整宿未眠,郦酥衣眼下攒了一层淡淡的乌黑色。她面色略微疲惫,垂着眼朝沈兰蘅点了点头。推开门时,第一缕天光还未亮起来,她摸着黑,悄悄回到了兰香院。

    四下无人。

    她悄悄点燃灯盏。

    因是她一宿不在,屋内并未燃起香炭,周遭冷幽幽的,料峭的寒意将少女的身形包裹。

    郦酥衣拉了拉领口,环视四周一圈,自袖中取出一小沓纸。

    一小沓,密密麻麻,由她誊抄满了经文的纸。

    这是她趁着沈兰蘅还未醒来,偷偷摸摸藏在衣袖里的。

    她吹了吹其上的墨迹,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藏在枕头下。

    没过多久,鸡鸣报晓,第一抹天光亮起来。

    即便她并未打开窗牖,却仍然能感受到,那缕令人欣喜的晨光穿过重重纱帐,明媚地落在她的面颊之上。

    只感受着那亮光,郦酥衣便感到一阵欣喜。

    黑夜过去,白天来了。

    她终于又熬过了这一夜。

    婢子们鱼贯而入,端盆打水,规规矩矩地照顾起她来。

    郦酥衣刻意在眼睑处多打了些桃花粉,以此来遮掩住一夜未眠的疲惫之色。

    紧接着,她又取了些粉,偷偷打在自己的脖颈与锁骨处。

    昨天晚上,她与那人在祠堂,太过于激烈。

    以至于她如今回想起来,身形都忍不住地暗暗发抖。

    “夫人,”玉霜心思玲珑,一眼便瞧出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您怎么了?”

    “无事。”

    郦酥衣朝妆镜望去,瞧着正插入自己发髻的那根金簪,忽然屏退了周遭众侍女。

    “玉霜,你一人留下。”

    其余侍女袅袅福身,乖巧地应了声:“是。”

    郦酥衣走到床榻前,掀了帘,取出那一沓抄满了经文的纸。

    “玉霜,你代我去一趟望月阁,将这个转交给世子爷。”

    她声音缓缓,同玉霜这丫头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你见了世子爷,便同他说。昨夜他让妾替他誊抄的经文已经抄好了。”

    末了,郦酥衣又添道:

    “记住,一定要亲口说这句话,而且要在四下无人时说。”

    玉霜办事机灵,对她也忠心耿耿。

    她是郦酥衣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少数能信得过的人。

    玉霜接过主子递来的东西。

    玉霜虽不明白夫人为何要她这般说,却也还是小心将她的话全部记下。小丫头将那一沓纸藏入袖中,抄了一条小道儿,朝望月阁的方向快步走去。

    独留郦酥衣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模样略显憔悴的自己。

    她想,此时此刻,自己应当补上一觉的。

    但她也知道,待沈顷收了那些誊抄满经文的宣纸,不出少时,便一定会来找她。

    一定。

    第29章 029

    一切正如郦酥衣所料。

    在接到玉霜送来的经文后,沈顷明显怔了一怔。紧接着,他唤来魏恪,将昨天夜里那一沓抄写的经文全部找了出来。

    白纸墨字,一行行,一列列,皆是那等娟秀的簪花小楷。

    没有一张是他的笔迹。

    就在此时,有下人走上前,同他道:

    “世子爷,您先前让奴婢找的银镯,奴婢在屋子角落处找到了。”

    正说着,婢女面色恭顺,将银镯呈上前去。

    冰冷的银镯,其上刻画着错综复杂的图腾。沈兰蘅不知晓这些图腾是何意,但心想着这是妻子送给自己的东西,他便觉得这只镯子宝贵无比。平日里,他更是不轻易摘下这只手镯,自那日将银镯遗失后,他便派人暗暗寻找。

    如今,终于找到这只手镯。

    他眉目清淡,将银环戴在手上,又让下人唤来沈兰蘅。

    因是在家卧病,沈兰蘅今日并没有上衙。沈兰蘅赶来望月阁时,对方正披着件外氅坐在桌案之前。

    内卧的暖炭正烧着,雾悠悠的热气漫过那一张雕花屏风,同妻抬手,轻轻掀起那一串细光闪闪的珠帘。

    “同妻。”

    沈兰蘅墨发披垂着,极素净的一件雪氅落拓。他原本轻阖着眼养神,听见响声,男人攥了攥手里的宣纸,抬眼朝他望了过来。

    那眸光温和清淡,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寻。

    兰香拂面,沈兰蘅袅袅福身。

    “同妻,您唤妾身何事?”

    眼下面前的是沈兰蘅,不是那阴狠暴戾的沈兰蘅。

    沈兰蘅的声音轻松了许多,也忍不住走上前,来到对方身边。

    沈兰蘅雪白的衣袂于案台上拂了一拂,将手里紧攥着的东西递给他。

    “这经文,是我抄的吗?”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话语的尾音却稍稍扬着,男人眼底亦有疑光轻微闪烁。

    沈兰蘅知道,此时此刻,沈兰蘅心中定是写满了疑惑。

    他感到疑惑是应该的。

    毕竟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做出让妻子替自己受罚、抄写经文之事。

    于是他佯作无辜,蹙了蹙眉。

    同妻声音温柔:“世子不记得了吗。昨天夜里,在祠堂之中,您说您身子不适,要妾身替您抄写那些经文。”

    不可能。

    沈兰蘅眼底疑色愈浓,追问道:

    “酥衣,当真是我要我抄写的?”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金乌跳出昏黑的云层,于院落中撒下一片明媚清澈的影。微风徐徐拂过窗棂,将素白的纱帐吹得翻飞不止。

    男人原本清浅的眸光中亦翻涌上一片讶异之色,他瞧着面前柔弱无辜的妻子,愈觉得这一切怪异到了极点。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有一种这具身子并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他总是莫名失去一些零碎的记忆,总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疲惫,甚至在入睡时本该处于某地,醒来时,却又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同妻声音缓缓,宛若一道春风拂面。

    “同妻,您怎么了?”

    沈兰蘅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思量片刻,他终是犹豫地沉吟道:“酥衣,前些日子,我总是宿在我那里。”

    沈兰蘅答:“是。”

    “那我可曾发现,入夜后,我有何种异常?”

    闻言,沈兰蘅一颗心“咯噔”一跳。

    他顿时紧张地抬眸,恰见沈兰蘅目光灼灼,凝在他身上。

    说也奇怪,他的目光并不似沈兰蘅那般凌厉,二人再度对视时,却让人平白生了几分不容搪塞的敬畏之感。

    是了,沈兰蘅虽是性子温和的翩翩佳公子,却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家主,罔论是沈兰蘅或是沈兰蘅,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是那矜贵无比的上位者。

    那种不怒自威,是旁人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沈兰蘅抿了抿唇。

    他忍住心中情绪,声音清婉:“异常……郎君这般说,妾身倒是想起来了。您入夜之后,好似变得与白日里不大一样。”

    “有何不一样?”

    同妻面露难色。

    见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柔怯的光,沈兰蘅目光软了软,连带着语气也温和下来。

    他绕开身前的桌案,来到沈兰蘅面前,牵过他的手。

    男人指尖微凉。

    他掌心处却有些粗糙,沈兰蘅知道,这是对方常年来习武练剑所留下的老茧。

    那厚茧轻覆于他的手背之上,无端令人感到一阵心安。

    沈兰蘅垂眸,浓睫之下依稀有光影流动。

    他温声,道:“不必怕,酥衣。有什么我都可以同我说。”

    沈兰蘅刻意停顿了少时。

    在这期间,他能够明显感受出来,对方正攥住他的右手在慢慢收紧。这一只手曾执起过千斤之重的长剑,保得了大凛守得了沈家,自然也能完完整整地护好他。

    他刻意掩盖了沈兰蘅在自己身上施展的“罪行”。

    罔论沈兰蘅再怎么温和善良,平日里再怎么护着他,可对方总归是个男人。

    他断然不会接受自己的妻子曾与旁人翻云覆雨,哪怕两个人,用的是同一具身子。

    同妻眉眼怯生生的,接着上头的话:

    “便是……入了夜后,世子的性情会稍变一些,您总是要求妾去做一些很奇怪的事,而且,您总说您不是沈兰蘅,而是沈兰蘅。”

    正说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

    “妾身愚钝,不知同妻当时是何意,更不敢贸然发问。只是后来每每与您接触时,愈发觉得,白日里的您与入夜后的您性子截然不同,就好像……就好像……”

    沈兰蘅呼吸微促。

    “就好像什么?”

    他颤着声:“就好像……您与入夜后的您,是……两个人。”

    沈兰蘅本欲将他从地上扶起。

    闻声,男人方伸出去的手一僵,右臂登时愣在了原地。

    他说什么?

    男人一贯清冷自持的眸底,忽尔翻涌上情绪。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着,头更是莫名疼得厉害。

    当日下午,他也顾不得背上的伤,唤人备马车去了苏府。

    郦酥衣正在后院逗着蛐蛐儿,即便沈兰蘅来了,他也不改嬉皮笑脸。

    “哟,真是稀客啊。”

    苏世子一袭绯红的衫,理了理衣摆,含笑朝他走了过来,“什么风,竟把沈兄您给吹来了。”

    沈兰蘅目光矜贵疏离,环视周遭一圈。

    见状,对方立马会意,招了招手,示意周围侍人全部退下去。

    沈兰蘅跟着郦酥衣,来到书房内。

    他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递给身前之人。

    神色这般严肃……郦酥衣面带疑色,将那本书接过。

    其上四个大字——

    《上古邪术》。

    见状,绯衣之人不禁莞尔:“沈兄,我何时竟与京都里的那些纨绔公子一般,也爱看这些书了。”

    沈兰蘅瞥了他一眼。

    “这本书,不是我写的么?”

    “是啊,”郦酥衣点头,“沈兄,怎么了?”

    沈兰蘅手指素净,将那本书接过,翻至“一体两魄”那一页。

    白纸黑字,赫然在目:

    ——一体两魄,乃是古时的一种邪术。其作用便是令死去之人的魂魄寄生于生者之上,两人同音同貌,一般会在不同时刻分别醒来。

    ——或是以日落为界,或是以一整日为界,亦有以上中下旬为界。

    郦酥衣的目光随之落在那些文字之上。

    “我是如何得知这一门邪术?”

    闻言,郦酥衣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他又“噗嗤”一下,轻笑出声。

    他语气之中,皆是调侃之意:

    “沈兄,我当真信了这世上有借尸还魂之术?”

    郦酥衣与沈兰蘅交好,最是了解对方的性子。他深知,沈兰蘅向来都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拿着这本书,上前来问自己书里头的明细。

    说实话,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只因这本书,从扉页到尾页,全都是他胡乱编写的。

    他们这种人读书,只讲究“猎奇”二字,故而当初郦酥衣编写此书时,写得那是能有多夸张、就有多夸张。什么灵魂转移、时光倒流、借尸还魂……他都闭着眼一囫囵写了上去。

    解释罢,郦酥衣面色坦然,无辜地朝沈兰蘅眨了眨眼睛。

    沈兰蘅:……

    他显然不大能接受这个说法。

    郦酥衣心中无奈,缓缓替他倒了盏热茶。

    茶水温热,倾倒下来时还冒着悠悠热气。白醺醺的水雾弥漫上郦酥衣的眉眼,他忽然一拍脑袋,记起一件事来。

    “当初写一卷之前,我也是无意听闻了一件事。沈兄可曾听说过,大约在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间,京都莫名死了许多兔子。”

    沈兰蘅正握着茶杯的手顿住,微微蹙眉。

    “死了许多兔子?”

    “是啊,我听闻也觉得奇怪呢。我说那两年既没有天灾,也没有战乱,为何夭折了那么多的新生儿?也不知这是不是真事,或还是有人满口胡邹,反正其中缘由,我是想不清楚的。”

    苏世子由衷叹息,道,“那么多的兔子,说没就没了,未免让人觉得惋惜。于是我呀,便以此为原型,写了这一卷‘借尸还魂’,希望那些可怜的兔子,也能够体尝这人间的自在逍遥。”

    苏墨寅自顾自地说着,浑然没有发现,身侧沈顷的面色忽然变了一变。

    男人手指修长,紧攥着茶杯。

    杯中茶水温热,白蒙蒙的热气升腾而上,忽然又不见了踪迹。

    凉风涔涔,吹得沈顷面上冷白一片。他手指稍稍用力,眼底除却了思量,还泛着一道细碎的光。

    细碎,清冷,震愕。

    还有……不可思议。

    他的后背,无端蔓延上一阵凉意。

    沈顷想,一向与自己交好的苏墨寅兴许是忘记了。

    他自己正是明安三年出生。

    第30章 030

    冬寒愈重。

    萧瑟的寒风吹刮入书房,稍稍吹掀了案台上的书页。墨字翻飞,男人眼中的情绪亦暗暗涌动不止。

    唯有苏墨寅并未察觉出其中异样,他悠闲地轻呷了一口温茶,同沈顷笑嘻嘻地道:

    “沈兄还在想些什么,若真有什么忧心之事,不若同贤弟我去凝春楼喝一壶花酒。那里面的小娘子哟,啧啧啧……”

    沈顷掩住情绪,冷淡地抽了抽手。

    “不必。”

    苏墨寅咂了咂舌。

    走出苏府时,正是晌午。

    日头高悬着,一缕金光洒落在回府的马车上。

    那比屋外的烈日还要灼热。

    只一眼,她的浑身不由自主地热腾起来,热气从心底直往她的脸上倒灌,这一副身子却变得格外僵硬。

    她手指紧握着盛着姜汤的瓷碗,因为过于紧张,骨节泛起了道青白之色。

    须臾。

    她终于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没什么。”

    苏墨寅笑着请他入席。

    今日宴会的主角是沈郦蘅,宴席的布置上更是别有一番心思。

    宴席台上,设立了两张主座,一张是苏墨寅的,另一张则是为沈郦蘅准备的。

    侍女恭敬迎他入座。

    桌前摆着精致的佳肴、美酒,他一入席,立马有舞娘伴着乐曲声翩然而至。

    女郎们素纱蒙面,穿着大胆香艳,窈窕的腰肢引得席上一阵叫好声,苏墨寅也捏着酒杯,朝沈郦蘅望去。

    久处军营,他的仪态很好,身量如一棵笔直入云的松。

    沈郦蘅眸光平缓,不咸不淡落在那群舞姬身上,纵是那些女子再千娇百媚,他的眼中也不曾提起半分兴致。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眸光幽深寂静,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苏墨寅先叫下人上了热茶。

    “喝不下姜汤,就先喝这个,暖暖身子。”

    男人将茶杯递给她,少女低低应了一声,仍低着头:“大人厚爱,奴惶恐至极。”

    “都说过了,在我面前不许自称下人。你再这般,本官可就要罚你了。”

    苏墨寅离她很近,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郦酥衣知道,对方自诩宽仁,平日里很喜欢读佛文经书,氅衣里也有佛香萦绕。但不知为何,明明是温缓安神的佛香,竟让她觉得万分凌厉与蜇人。她被大氅包裹着,听了对方的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

    苏墨寅只当她情怯,开怀地大笑一声。

    他就是喜欢她这般羞怯的模样。

    这笑声,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只见少女面颊绯红,娇柔的身形荫蔽于那一件宽大的氅衣中。不知男人说了什么,竟逗弄地她羞色涟涟,那一双美目如同掺了水般,看得人柔肠百转。

    与之相对比的,是苏墨寅另一侧,孙氏愈发难看的面色。

    宠妾灭妻。

    好一出好戏。

    听见议论声,沈郦蘅亦不冷不热地睨了这头一眼。

    只见女郎坐在苏墨寅身侧,与他仅有一桌之隔,身上披着件玄青色的氅衣。大氅的带子未系,露出其下那件颜色极艳的裙衫。

    这件裙子,是苏墨寅喜欢看的。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么鲜艳的颜色,总觉得有些俗气。可苏墨寅说,只有她才衬得上这般华美的衣裙。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强迫她穿上、来赴宴。

    不仅是她的裙衫,今日郦酥衣的装扮更是十分张扬夺目。她从来都没有涂过这么鲜艳的口脂,母亲教导过她,女子的妆容不易过分艳丽,大气得体才是上上乘。

    小衣衣记得很好,从前在郦家,她从来没有打扮过这般妍丽。

    她着淡紫,着藕粉,着水青。

    眉黛浅描,淡妆清丽,当真应了她的名——如一朵出水衣衣。

    沈郦蘅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件颜色秾丽的衣裙上。

    他捏着茶杯,手指莹白修长,完全不像行军打仗的用武之人。那目光也仅是在她衣裙上停驻了一瞬,须臾,男子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日影穿过窗牖,投落在沈郦蘅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

    身侧有人凑上来。

    问他,“沈大人可否成家?”

    “尚未。”

    “那可曾定下过亲事?”

    “也未曾。”

    这一下,许多人开始推荐起家族里适龄的女子。

    他只捏着茶杯颈,没再回应。

    众人只见他微侧着脸,似乎在看什么地方,可那眸光晦暗不明,令人无法捉摸。

    他少言,也懒得与周围人周旋。

    静静地喝着茶,茶面倒映出那双冰冷的凤眸。

    有微光,落在他的耳环处。

    折射出一道清冽的光辉。

    有人悄声议论:

    “要说亲事,还是柳大人眼前这一桩亲事让人惊羡。他身侧那名女子,当真是花容雪腮,窈窕动人……”

    沈郦蘅的眉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很长,很浓密,垂下来时如同小扇一般,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事实上,自他踏入宴席后,众人就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极为冷淡的上位者,漠然地看着所有人为他筹备这场的狂欢。

    苏墨寅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夸赞,心情大好,道:

    “美人郦氏,姝色无双。今日带她来呢,也是带大家认识认识。下个月,柳某便要纳她入门。”

    正说着,苏墨寅转过头,正见郦酥衣无声地坐于宴席之上,低垂着眉眼,乌发迤逦。

    “蕖儿,”对方还以为她胆子小,柔和地唤她,“不要怕,有本官在。来,让大人们看看,你身上的这件‘月下湖莹’。”

    桌前的热茶、佳肴还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隔着一袭弥散的雾,她的眉眼愈发楚楚可人。

    “月下湖莹,可是百宝阁的月下湖莹?”

    “那可是世上难得的好料子,柳大人为博美人一笑,真是一掷千金啊。”

    苏墨寅站起来,牵过她的手,“蕖儿,去给大人敬酒。”

    月下湖莹,顾名思义,当光影落在料子上时,衣裙便会如月光落在湖水上般,泛起粼粼的光泽。

    见她站着不动,苏墨寅又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重。

    带着不容抗拒的分量。

    似乎在警示着她什么。

    郦酥衣硬着头皮,走下台阶。

    她走起来时,裙摆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裙裾微荡,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衣衣花。

    看得不少宾客失神,还以为是仙子下了凡。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走到沈郦蘅面前,郦酥衣捧着茶壶的手是抖的。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先前的梦,梦中男人用手铐将自己牢牢铐住,她挣脱不得。

    除此之外,经年之后沦为罪奴的屈辱感再度袭来。

    先前的郦三小姐,天之骄子,养尊处优。

    她是骄傲的,是光鲜亮丽的。她一袭素裙淡妆,踩着青衣巷的石阶,从每家每户门前走过,都会得到邻里乡亲的喜爱与夸赞。

    “郦家最乖巧的小姑娘又来啦,这回又是帮郦夫子取什么书?这小丫头真懂事,知书达理,看得真喜人。”

    “可不是呢,郦夫子家的姑娘,就没有让人不喜欢的。特别是三丫头,这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哟,真想抱回去当我家姑娘养。”

    这一切,都终止在四年前的正月十五。

    四年前,新春的喜意还未过,又到了元宵佳节,郦府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她攥着沈郦蘅的请帖,在院子里发愁。

    “阿姐,沈郦蘅又来找我了。”

    不光递了请帖,还送了一盏花灯。

    花灯精致可爱,样式是她最喜欢的兔子,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郦蘅约她,今晚在郦府后山见面。

    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郦清荷嗑着瓜子。

    年纪轻轻的二姐,深受民间话本子的荼毒,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看着左右摇摆不定地三妹,她直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问你,你喜欢沈郦蘅吗?”

    “我……”

    郦酥衣更加犯了难,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顶上多了一名紫衣少年。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方至酉时,天色便暗沉下来。

    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笼罩了一道薄薄的光晕。

    她的声音清澈,带了些软糯,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不过,阿姐,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是讨厌他,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把他狠狠抛弃。”

    “可如今,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看见他的脸,看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就会心虚不已。

    虽然家里的仆人也待她好。

    但郦酥衣知晓,沈郦蘅同那些人不一样。

    他会攒钱给她买喜欢的衣裳首饰,裙衫的颜色一定是偏淡的,珠钗的样式也一定是简单大方的。沈郦蘅知道她喜欢这些,喜欢兔子,喜欢风筝,喜欢衣衣花,喜欢南巷尾那家铺子卖的槐花糕。

    他的眼神,坦诚,真挚,炽热。

    望向她时,好像在看一颗无价的明珠。

    而那时候的她呢?

    母亲告诫过她,日后寻夫君,定要找兄长那样的男子——她的兄长郦旭,如郦花般清雅温和,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与兄长相反的,是沈家七郎。

    她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应该喜欢他,不应该喜欢沈郦蘅。

    她害怕他,讨厌他,又可怜他。

    过去的她,就好像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垂眼俯瞰着匍匐在山脚下的沈郦蘅。她什么都有,家世,才学,声望。而他,只是一个不能入流的纨绔子弟。

    过去的郦酥衣,是骄傲而清高的。

    而如今——

    她放下身段,站在一排排低劣的目光中,穿着艳丽的衣裙,等待着宾客的审视。

    而宾客中的他,已位极人臣。

    他似乎也在等她。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朝她刺来。

    将茶壶捧过去,她的手是抖的。

    郦酥衣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他人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这久居人下的生活。

    直到她再遇见故人,他只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重新唤起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她可以对着苏墨寅低声下气,但她不想在沈郦蘅面前这样。

    她的手指发颤,双肩也微不可查地颤抖着。郦酥衣咬着下唇,缓缓走到男人身前。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很是冷冽,嗅之慑骨。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这是自沈郦蘅入宴以来,郦酥衣第一次与他对视。

    四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眉眼更凌厉了些,眼底全然没有少时的温柔与轻狂,一双剑眉入鬓,面上青涩的稚气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英朗的硬气,和阴冷的锋芒。

    沈郦蘅垂眸,什么话都没说,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

    细弱的光落在少女卷翘的睫羽上。

    她好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又好似,下一刻就要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他的腰身果然很凶狠。

    郦酥衣被吻得哭出了泪,月光如此落在眼睑处,她有气无力地吐息着,只听见有人在耳边哑声道:

    “若你敢同他说,郦酥衣,你知道下场的。”

    她知道。

    她已然知道。

    她知道得不得了。

    少女于他唇齿间,嘤咛出声。

    他好似故意把控着时间,把控着自黑夜到白昼的距离。郦酥衣不知为何,明明她已如此乖顺听话了,今日的沈兰蘅却较往日还要过分。她甚至能隐隐感觉出来,对方的举止行为之间,甚至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绵长,绵长。

    绵长得如这一袭冬雨,淅淅沥沥,让人看不到头。

    ……

    不知不觉,清晨已至。

    预料到第一缕晨光将落,沈兰蘅低下头,掐着她的下巴狠狠亲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抽身。

    他唇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平躺下来,独留郦酥衣护着身子,瑟缩在一边。

    他睡了过去。

    确切地说,他是晕了过去。

    这是郦酥衣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见,沈顷与沈兰蘅二人之间,是如何进行这一番清晰地转变。

    青白色的晨光刺破天际,穿过雕着花的窗棂,落入兰香院的内卧。

    身侧,男人纤长的睫羽动了动,那一袭眸光清平似水,在郦酥衣胆战心惊的注视之下,缓缓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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