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宴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有些怔忡。
而赛赫敕纳见他面色有异,也忍不住追问道:
“是不能说的吗?”
顾承宴摇摇头,倒不是不能,而是有点难说。
这要他怎么讲,直言遏讫这词指的是狼主的妻子?还是直接告诉赛赫敕纳,自己嫁给了他老爹?
……啧。
又或者,现在胡编一个?
顾承宴睨着赛赫敕纳,在心里否定了这想法:
小崽子只是语言能力欠佳,又不是痴傻。相反,他还有些超乎常人的敏锐。
这么当着他的面编瞎话……
顾承宴无意识吞咽了唾沫一下。
偏赛赫敕纳每回跟他说话都是认真看着他,犹豫这么久,顾承宴明显感到赛赫敕纳眼里的疑色加重。
无奈,顾承宴只能牵紧他的手继续往篝火边走,“此事说来话长,先找地方坐,我再慢慢给你讲。”
赛赫敕纳明显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他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不过……
他侧首仔细端详顾承宴片刻,又晃晃他的手道:“要是乌乌为难,不讲也行,我没那么想知道的。”
哦,顾承宴哼笑一声:小崽子,怎么还懂以退为进这一招?
偏他看着赛赫敕纳好看的脸,还就吃这一招。
顾承宴揉揉小家伙脑袋,“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得了,别摆这副小媳妇样儿,过去我从头与你说。”
反正他打定主意要在草原度过余生,那就还要和赛赫敕纳相处很长时间。
这孩子除了有时爱发疯、喜欢咬他舔他,总体来说人不错,那些怪脾气也不过是在狼群生活的经历所致。
既是狼主的儿子、草原上的特勤,那将来老狼主死了,他或许还会有自己一番作为。
顾承宴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在这最后的岁月里,他想尽可能多教赛赫敕纳些人的生存之道。
——也算是不负他们这场相遇和陪伴。
至于中原那些事,顾承宴觉得没必要念着。
他的寿数有限,与其用来想凌煋和那些阴险小人,倒不如用心去记住科布多湖的蓝、雪山的纯白。
以及赛赫敕纳,还有此间一众可爱的生灵。
想到小狼,顾承宴不禁加快脚步,“对了,待会儿看看这里的烤肉能不能买了带走,我们给它们带。”
赛赫敕纳撇撇嘴:看吧,他就知道。
老婆啥都好,就是对臣子太过关心,
它们出来开疆拓土、觅食狩猎,还没正经吃上一口呢,顾承宴就要想着分食给别人。
“那也要,你先吃过才行。”他小声嘟囔。
“好好好,”顾承宴笑着哄,“知道啦。”
两人手牵手往回走,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山,大市集那边却似乎已然点上了篝火,远远看着火红一片。
“这么大的烟……”顾承宴感慨了一句,忽然意识到不对:烟?普通篝火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烟。
他与赛赫敕纳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情况有异。
相处这么一段时间他们也有默契,立刻加快脚步往毡帐那边赶,结果才走了一段,大市集方向就传来一阵嘈杂:骏马嘶鸣、小孩哭闹还伴有女人尖叫。
“抓贼!快抓贼!”几个商人高喊着追出来,阿门身后还有持火把,拿着弓箭、弯刀的勇士。
跑在最前面的是个通身裹着深蓝色毡袍、脸上抹了黑泥,看不大清长相的少年。
瞧着大概有十六七岁,个头不算高,身手矫健、跑得飞快,背上挎着个鼓囊囊的大包。
看这阵仗乱,赛赫敕纳担心顾承宴受伤,于是挪步上前,挡在了他前面。
那少年东躲西藏,为了逃命,突然看见他们拴在帐后的大白马,便二话不说斩断缰绳跳上去。
赛赫敕纳一下就变了脸——
顾承宴有多喜欢那匹白马他知道,要不是看它救了顾承宴好几次,他可真想给它吃了:
乌乌都没那么亲切地摸着他脑袋,喂他吃东西呢!
“阿白——!”顾承宴急了。
听听!赛赫敕纳鼓起腮帮:叫这么亲切,还给取好听的小名。
他叹了一声,转身抱顾承宴一下,主动松开手,拍拍顾承宴肩膀:“乌乌乖乖等。”
顾承宴还没反应过来,赛赫敕纳就随便择了匹打马追去。
“诶?”
顾承宴忙将剩下的一袋金币都丢给那匹马的主人,匆匆解释后骑枣红马跟上去。
穷寇莫追,小狼崽冲动,情况都不查明就这样出去,若对方是团伙作案,外面还有人接应呢?
——岂不是自投罗网,以寡敌众?
顾承宴这匹枣红马是用来拉车的,跑速比不上那两匹跑马,追上去需要些时间。
不过好在他行军缉敌经验丰富,很快就顺着马蹄印找到了在草地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人:
偷东西的少年已被赛赫敕纳摁着打,但他并不甘休,利用身边一切能用的东西,抓起一把泥就往赛赫敕纳眼睛上抹。
顾承宴怕赛赫敕纳吃亏,便弯弓搭箭瞄准那小贼:“住手!”
见小贼还想偷袭,顾承宴只好一箭出手,控制角度擦过他颈侧,算是警告。
感到脖子被划出一道口子,那小贼终于停下,他愤愤不平,憋了半天嚷嚷出一句:
“你们人多欺负人少,我不服!”
顾承宴哼笑一声,“盗马贼可杀,这是草原规矩,没什么服不服。”
赛赫敕纳眼中寒芒一闪,伸手就要掐断他脖子。
“我不是要偷马!”少年大叫起来,“你、你们不追出来,我脱身后,就会给马放走,不信你们去查!”
闻言,顾承宴低头看了看地上因打斗而散落的东西,大多是吃的,还有少量药材。
算不上值钱,但算是生活必须。
“我真不是盗马贼!”少年转转眼珠,软声解释道:“我是为了给我娘治病!我爹死得早,娘又病得重,弟弟还在家里饿着呢……”
顾承宴没说话,看着他若有所思。
“你的马不就在这儿,让你的黑骨头放了我吧?”少年讨好一笑,“我又没偷你们东西。”
顾承宴听见“黑骨头”这词,眼中精光陡现:他终于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
少年身上穿的毡袍虽然破旧,但他脚上一双靴子却是用上好的头层小牛皮做的。
说家里穷、有人生病,但地上的药材分明是随便拿的——治什么病的都有、内服外敷混杂。
他刚才只是有所怀疑,但听见“黑骨头”三字,便笃定了。
顾承宴勾勾嘴角,“那你又是哪个部落的白骨头?”
少年眨眨眼,似乎没想过他会这么反问,憋了一会儿才说,“我普通百姓啊,不是白骨头……”
赛赫敕纳看看他们,忍不住插进来问,“什么是黑骨头?”
顾承宴:“……”
黑骨头是蔑称,小傻蛋。
他睨了赛赫敕纳一眼,意思是叫他别添乱。
结果赛赫敕纳却十分执拗,“那……白骨头呢?”
“白骨头自然是高尚的贵族,你这蠢货。”这次,是少年忍不住开口接了话。
赛赫敕纳面色不善地瞪他,顾承宴也冷下脸,“那么你呢,‘高尚的’小少爷?你家‘上三部’的大人没教过你礼数么?”
少年一愣,猛然发觉自己失言。
所谓黑骨头,是戎狄贵族用来称呼奴隶的。
而戎狄尚白,与之相对的白骨头自然就是说贵族,而且是哪些自视甚高的旧贵族。
特木尔巴根给顾承宴讲过,原本戎狄的各个部落都姓伯颜,后来逐渐分裂才形成如今的十二翟王部。
其中又以阿克尼特、巴剌思和那牙勒三部与伯颜部的关系最为紧密,所以也被尊称为“上三部”。
“你们上三部的贵族不是最骄傲自己血统优良、是真正的戎狄勇士么?”
顾承宴似笑非笑,转向赛赫敕纳道:
“不必杀他,我们直接给他绑回去,让大家见识见识这位‘贵族小偷’。”
少年这次终于变了脸,他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好玩、为了向父王证明自己。
要真被绑回去,他还怎么有脸?
于是他大叫道:“你们两个人打我一个,我不服,我要跟你单骑搦战!”
单骑搦战是草原上一种特殊的战斗规矩,在顾承宴看来,就跟江湖武林上的决斗一样:
无论提出单骑搦战的是奴隶还是仇敌,只要他能一对一胜出,那就只能放他离开。
少年自以为聪明,在两个人里选了看上去稍显瘦弱的顾承宴,觉得一定能赢。
结果顾承宴只用了一招擒拿,就又给他摁趴下,少年狼狈极了,一边狼狈地挣扎一边发问: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承宴没说话,倒是赛赫敕纳在旁边骄傲地昂起头,“他是我的乌乌!”
乌乌……?
少年骇然地瞪大眼睛,脸一下涨得通红:乌乌不是……不是父王在帐中那、那什么时专门叫母妃的么?
这时候,大市集上的商人、勇士也陆陆续续赶过来,他们看见少年被顾承宴摁在地上,纷纷上前帮忙。
为首的大叔在火把照耀下,认出了少年:“这不是那牙勒部的穆因吗?你这是……?”
那牙勒是戎狄上三部,他们部落多出英雄,族名的意思是:最忠诚亲密的盟友。
一听少年出自那牙勒部,追来的商人们脸上都闪过一丝惋惜,那大叔更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好好的,你做什么要学人家偷东西?!”
少年梗着脖子没说话,众人无奈,只能先绑回去,到时通知了那牙勒部的翟王再想办法。
穆因被带走后,几位商人为了表示感谢,在篝火会上多送了顾承宴许多东西。
顾承宴一时应接不暇,等他好不容易收得了东西,回头却发现赛赫敕纳不见了。
抱着那些东西返回毡帐,却意外看见小家伙蹲在帐子一角,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
他放下东西,轻手轻脚凑过去,“看什么呢你?怎么这么入……”
入迷的迷字还没说出口,赛赫敕纳就回头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做了个噤声手势。
与此同时,帐外不知什么角落,传来一声动情的低喘,还伴随着女人娇软的低啜。
顾承宴一噎,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匆匆一瞥,才瞧见他们毡帐后的一片树林里,似乎有一双交叠人影。
这对年轻人玩得野,幕天席地、浑不知羞,暧昧的声音还一浪高过一浪。
顾承宴实在臊得慌,转身去拉赛赫敕纳,却发现这孩子紧盯着那两人,还目光灼灼、若有所悟。
“……”他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戳赛赫敕纳一指头,“小色狼。”
赛赫敕纳挠挠头站起来,看着顾承宴背影,终于恍然:原来要这样戳进去捣弄。
难怪,乌乌这么久都没有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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