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合镇住下的第一夜,秦黛黛是被门外的拍门声吵醒的。
意识逐渐清醒的瞬间,她便察觉到小臂外侧被人轻轻碰触着。
秦黛黛一转眸便瞧见昨夜还贴着墙壁的小岑望,此刻正睡在自己身侧,小小的身躯在被衾下蜷成一团,与她隔着一掌的距离,只有露出的手背无意识地寻找热源,轻挨着她的小臂。
秦黛黛蹙了蹙眉,抬手便要将他推开,却在触到他冰凉的手臂时一顿。
而今已是深秋,六合镇又地处北方,夜色森凉。
寻常凡人这个季节早已点上了灶火。
她是筑基境修士,自然不畏寒,可小岑望虽有金丹,却因不懂修炼,身子冷如冰。
“真是麻烦。”秦黛黛嘀咕一声,将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刚要起床,下瞬察觉到什么,将岑望身上的被衾一股脑掀开。
小岑望的身躯因着冷意轻颤了下,懵懂地睁开双眼,待看见秦黛黛后,人逐渐清醒,静静地看着她,任她扯开自己的衣袖。
秦黛黛方才便察觉到自己竟不痛了,此刻一瞧,果然小岑望之前的伤口在灵药地彻夜滋养下,已然恢复如初,只剩下细瘦苍白的小臂仍骨瘦如柴。
“你终于好了!”秦黛黛真心实意地开心。
她也终于不用痛了。
小岑望睁着大大的眼眸,看着她,似是不解她的欢喜。
门外的叩门声停了一会儿后再次响起,这次还伴随着一声:“有人吗?”
秦黛黛反应过来,将小岑望重新按回被衾下,穿好裙裳后边朝外走,边顺手施了个清尘诀,等到走出门去,人已干净如洗。
她打开院门,一眼便看见外面站着一个挎着竹篮的妇人和一个孩童,那孩童很是眼熟。
黛黛沉吟了下,想起那孩童正是昨日自己给糖葫芦的那个男童,想来这个妇人正是隔壁的主人。
“二位是?”秦黛黛不解。
“是新搬来的姑娘吧?长得真好看,”妇人脸上带着爽朗的笑,自来熟地将手中竹篮递到她面前,“昨日姑娘给了我家常安一只糖葫芦和几块上好的糕点,昨夜本打算回礼道谢的,但想着夜深了,便今早来了。”
“都是自家磨的豆腐,还请姑娘务必要收下。”
秦黛黛微怔,太墟宗上,人人皆疏而有礼,她的醉玉峰更是冷清,一时之间对这份热情有些无可适从,好一会儿才道:“不用了,不过是一点吃食……”
“要的要的,”妇人忙道,“知道姑娘不缺这些豆腐,但也算是我一些心意,姑娘可以打听打听,我磨的豆腐,便是那两三岁的奶娃娃都爱吃。”
提到两三岁,秦黛黛想到屋内的岑望,心绪动摇了下,然下瞬,右臂突然痛了起来。
秦黛黛脸色变了下,忍着痛意勉强一笑:“我……幼弟在房中,我先去瞧瞧。”
她转身快步回到卧房,小岑望大抵怕弄脏了被衾,已经坐起身来,本完好的右臂有血渗出,染红了衣袖。
秦黛黛将他的衣袖挽起,果然出现了一道与之前类似的伤口,想来亦是他当年所伤。
所幸只有这一道,比起之前好了太多。
“你究竟受了多少伤……”秦黛黛抱怨,飞快且熟练地擦去血迹,上药,没等包扎,便听见门口传来妇人的声音:“哎哟,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伤了这么大个口子?”
秦黛黛动作微僵,转身便看见妇人心疼地看着这边:“姑娘,你这么包孩子会疼的……”
说着,妇人顺手将豆腐放在桌上,接过秦黛黛手中的绢帕,一边轻轻吹着凉气,一边以一根手指垫在伤口前,轻轻包住伤口。
秦黛黛默默在一旁看着,果真比自己包扎的好多了。
“可要小心着些,这么漂亮的孩子,留下疤就不好了,”妇人惊艳地看了眼岑望,没忍住又道了遍,“长得真好看,就是瘦小了些,是姑娘的幼弟?叫什么啊?”
秦黛黛有一息茫然,瞬间反应过来,点点头道:“是我幼弟,叫……”她刚要说出岑望的名讳,转念想到他小少君的盛名,含糊道,“叫阿望。”
“阿望真乖,”妇人笑眯眯地起身,看向秦黛黛,“姑娘,我就住你隔壁,旁人都叫我一声吴阿嫂,家里就我和孩子两个人了。”
说到此,她才想到什么,转身招呼仍在门口的孩童:“常安,过来见见弟弟。”
那胖乎乎的孩童略显羞涩地挪到吴阿嫂身边,看了眼床上的岑望:“弟弟,”又看向秦黛黛,“仙女姐姐。”
秦黛黛眨了眨眼。
“你这孩子,”吴阿嫂笑骂,“昨日他回去便说,是一位仙女姐姐给的他糖葫芦和糕点……”
秦黛黛被唤得心中欢愉,当即便又将一旁矮桌上的糕点一股脑地拿过来,递给那孩童:“喏,这些都给你。”
床榻上,小岑望的眼珠随着秦黛黛而挪动着,定在她手中的糕点上。
吴阿嫂忙推拒,但见秦黛黛神色坚决,只好作罢。
那孩童已过了最初的扭捏,红着脸高声道:“谢谢仙女姐姐!”
岑望终于动了动视线,冷漠地看向被孩童怀中抱着的糕点,一动不动。
秦黛黛未曾察觉到异样,但见吴阿嫂分外热情,又想到自己毕竟初来乍到,还不知要在六合镇待多久,与人打好交道倒也不错,便多言了几句。
交谈中得知,吴阿嫂本名叫吴桂香,家中男人死在了烟花之地,她伤心愤怒之下,带着幼子改了名姓,如今那孩子随了她的姓氏,叫吴常安。
吴阿嫂还问及了岑望,秦黛黛只好说是出生后便体弱多病,自幼身子瘦小,至于身上的伤,则是前几日赶路途径山林大雨,马车侧翻所致。
吴阿嫂很是热心,直说这孩子怕是犯了太岁了,恰好镇上有一处生祠,是为一位妙手神医所建,灵验得很,周遭十里八村都会来此祈拜,还说待用过昼食后,亲自带秦黛黛二人去拜一拜。
没等秦黛黛回话,吴阿嫂便带着常安欢欢喜喜地走了。
秦黛黛仍站在房中,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新鲜感受,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转眸便看见小岑望正望着矮几上空瓷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什么?”秦黛黛不解,从芥子袋中又拿出几枚糕点摆上,“不是还有很多吗?”
小岑望抬头望着她,又看向盘中的糕点,抿紧了唇。
昼食秦黛黛只温了下昨日的甑糕,又将余下的鸡肉削成小块与吴阿嫂送来的豆腐拌在一起。
她好奇地尝了下味道,豆腐很是鲜美,鸡肉格外清香,只是不知为何,凑在一起味道反而怪异起来。
秦黛黛转头看向岑望:“能不能下地?”
小岑望的瞳仁动了下,安静地下了床榻。
这是他变小后初次行走,走得很是平稳,只是小小身躯掩在中衣下,空荡荡的,显得越发瘦小了。
他走到她跟前,大抵只到她的大腿,随后艰难地自己爬上高凳,干净漂亮的小脸因为吃力微微涨红。
秦黛黛将鸡肉拌豆腐拿到他跟前:“多吃些。”
小岑望默不作声地开始用食,仿佛察觉不到饭菜中的怪异,直至将整盘菜吃完大半,秦黛黛忙将余下的拿过来:“够了,你莫不是不知撑?”
小岑望抬眸看着她,没有言语。
用过昼食,吴阿嫂果真带着常安来了。
秦黛黛这次未曾抱着小岑望,只让他自己慢慢地走。
吴阿嫂嘱咐常安:“弟弟身体不好,好好照顾弟弟。”
常安被委以兄长的重任,郑重地点点头,本想牵着岑望的手,但见他冷漠的表情,不知为何心底犯怵,只乖乖跟在他身侧。
吴阿嫂口中的生祠,是一个并不算大的祠堂。
里面供奉的,是一位名唤文鹤的神医。
听吴阿嫂所说,文鹤神医有慈悲之心,能医白骨,活死人。
十余年来,次次救人于灾病之中,无数性命垂危的病人,都被他从阎王手里抢了过来。
当年六合镇时疫横行,便是这位神医只身入疫地待了半月,耗费心血熬制出了解药。
时疫过后,六合镇便为神医供上了生祠,几次祈拜灵验后,这里至此香火不断。
等到几人到了祠堂,果真见到不少人在跪拜,除了附近的村民,竟还有远道而来的豪绅贵族。
秦黛黛看着生祠供奉的人像,心中不免有些动容。
修士若得生祠,享万民供奉,便可从生祠汲取地脉灵力。
可得建生祠有多难,她自是知晓的,而今一介凡人能享生祠待遇,怕是为百姓造了大福了。
吴阿嫂早已虔诚地跪在一旁祈福,秦黛黛也随之拜了一拜。
便是活泼的常安都老老实实地跪在蒲团上,认真叩拜了三下。
只有小岑望,站在秦黛黛身侧,看着生祠上供奉的人像,神色冷淡。
想到这人往后便是神玄宫道君,三界之首,有几分傲气倒也平常,秦黛黛未曾在意。
从生祠出来,原本晴朗的天不知为何变得阴沉起来。
吴阿嫂担心下雨,回去的脚步都快了些。
未曾想才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天色又晴朗起来。
几人的脚步也随之放慢。
不远处,几个村民正看着这边窃窃私语:“那不是吴寡妇和那位新搬来的?”
“听说身侧那位是她的私生子?”
“穿得这般金贵招摇,只怕是哪家的妾室被人赶出来了。”
“吴寡妇死了男人便给孩子改姓,那女人还同她走得这般近,怕是一路人……”
“你们几个长舌夫,鬼扯什么呢?”吴阿嫂脾气直,闻言气骂,“平日里奸懒馋滑,成日聚在一块编排人,人家分明是姊弟,偏造口业说是私生子,也不怕闪了舌头!”
“一群晦气东西!”
骂完吴阿嫂不忘安慰秦黛黛:“黛黛你莫要难过,这群长舌夫每日都背地里嚼人舌根,等着不定哪日便遭了报应。”
秦黛黛昨日便听过这些风言风语,昨夜睡去前也曾思索过此事。
人界和修界其实也有共同之处,那便是对强者的畏惧。
只是修界是高境界者对低境界者与生俱来的威压,而人界之强,却是强在权力。
于六合镇的村民而言,最大的官莫过于那县衙中的知县。
看着吴阿嫂气愤的脸色,秦黛黛摇摇头:“阿嫂,我无碍。就是烦请你帮我照顾着些阿望可好?”
吴阿嫂不解:“黛黛,你要去哪儿?”
秦黛黛低头看了眼小岑望,他也在抬头看着她,唇紧抿着。
黛黛笑了笑:“阿嫂,傍晚你便知了,麻烦了。”
*
贴在县衙门口的悬赏告示被揭了!
消息传到六合镇时,已是傍晚。
如今深秋,落日后便逐渐昏暗,各家烟囱的炊烟在烟青色的天色中飘着。
早已农闲无事的村民聚在一块,正商议着此事:“你说,那揭告示的是个修士,县正亲自正衣冠出来相迎的?”
“修士?那修士是何种模样?”有人惊叹,随后惋惜道,“唉,咱们这儿几十年前还出过不少有灵根的修士,这些年竟再未出过……”
“听说好看得和仙子似的,还当众显示了一番神通,能御剑飞行,还能以气当剑。”
“既这般厉害,为何到咱们这儿来?”有人奇怪。
“大抵是路过吧,发了善心便给咱们捉妖了……”
几人正围着知情之人打听时,却听一人突然道:“比那新搬来的女子如何?”
这人话音刚落,便有人嗤笑:“那女子只怕是被哪家老爷赶出来的妾室,穿金戴银,还抱着个私生子,她若是修士,我便是、便是那神仙宫的大道君……”
“那是神玄宫。”
“管它是什么,反正那女子一看便不是良家……”
这人的话未曾说完,便见一对身着捕快衣裳的人马簇拥着一架马车朝这边跑来。
众人不解。
下瞬却见身着青色官服的知县匆忙下了马车,口中仍道着:“快些,莫要让修士等咱们。”
众人见到知县纷纷大惊,匆忙下跪叩拜。
而后便听见天上一声长剑吟鸣的声音,悦耳婉转,紧接着一道夺目的白光划破暗沉的天幕,飞白剑稳稳停在众人前。
浅桃色裙裳翩翩飞舞间,秦黛黛自飞白剑上飞落,迎着所有人惊呆的视线,将一只妖物从身后扔了出来。
众人定睛一看,一个还未化形的黄大仙被符箓贴着,一动不能动,只有口中不断地求着饶……
*
不远处的院落门口。
奉母命照顾弟弟的吴常安正玩着泥巴,样貌精致的孩童冷淡地站在一旁。
“阿望弟弟,你不玩吗?”常安不知问了多少遍了,抬起头看着他,却见方才还面无表情的孩童,此刻目光隐隐有了丝波动,正看向不远处。
“你在看什么?”常安扭头看过去,随后不觉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秦黛黛出现的地方:“阿望弟弟,是仙女姐姐……”
小岑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御剑归来的女子,眸中少见地划过一丝诧异。
他能看出,她似乎因为他的伤而痛楚。
他以为他的伤好了,她便不会再回来了。
“阿望弟弟,仙女姐姐好厉害啊,”常安痴痴地感叹着,而后又补充,“又好看,又厉害。”
岑望只望着正和穿官服的人说话的女子。
常安喃喃:“仙女姐姐要是我娘子就好了。”
说着想到什么,转过头看着岑望兴奋道:“阿望弟弟,以后我给你当姐夫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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