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如霜。
秦黛黛走到小岑望身前时,不用碰触,只看他苍白的脸色,便知他的身躯定然是极冷的。
此刻他正仰着小脸望着她。
秦黛黛的语气不禁带了丝生硬:“我让你在这儿等,你便真一直待在这儿?不知道去屋内?”
小岑望的眸光动了动,许久低垂下眼帘。
秦黛黛看着他暗淡的神色,心中不由生了几丝愧意:“回屋吧。”
小岑望垂着眼眸,小小的身躯从台阶上站起,跟在她身后。
秦黛黛停顿了片刻,对他伸出手。
小岑望看着眼前的手,惊怔了一会儿,就在秦黛黛忍不住想要催促时,他牵住了她的手指。
一大一小安静地回了房中。
秦黛黛将岑望安置在床榻旁,又给他裹上了御寒的披风,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久久没有说话。
千叶的声音在识海中幽幽响起:“愧疚了?”
秦黛黛拧了拧眉,没好气:“我怎知他竟真这么傻,一直在院子里等。”
千叶沉吟了几息:“大概因为你是他这般年岁时,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秦黛黛微怔。
千叶的声音逐渐低了些,声如幽叹:“他也是唯一一个会等你回家的人啊,黛黛。”
秦黛黛回过神来,低下眉眼道:“……我阿娘才是。”
她记事早,对阿娘隐约的记忆,便是每日由侍者带着在太墟宗各大小山峰玩闹后,跑回缥缈峰,阿娘站在门口等着她回家的画面。
后来,阿娘没了,她也搬到了醉玉峰。
也没人等她了。
秦黛黛看了眼正坐在床沿看着她的岑望,小声嘀咕了句“看什么”,起身将始终空置的炉火点着了。
温意徐徐在屋内蔓延。
秦黛黛来到六合镇后,第一次将芥子袋深处的灶具拿了出来,这还是她因初次外出,有备无患准备的。
又拿出火符点着火,一旁还有昨日吴阿嫂见她房中空荡特意送来的菘菜、冬笋和胡萝卜。
她努力回忆着往日见过的旁人做菜的场景,依葫芦画瓢地将菜处理好,又想到要水,便顺口喊道:“岑望,去将水取来。”
小岑望愣了下,而后掀开身上的披风走到院中,再回来时,小脸涨红地提着一个比半个他还高的木桶,小心地放在秦黛黛脚边。
秦黛黛一愣,她本以为岑望会取一瓢水,未曾想竟提了小半桶:“你提的?”
小岑望认真地看着他。
“真厉害。”秦黛黛不觉夸赞。
小岑望的眼眸似乎亮了下,安静地站在一旁。
不多时,两盘菜便已出锅,秦黛黛顺手用余下的火熬了粥。
她做这些时,岑望便睁着大大的眼睛在一旁看着,目光随着她的走动游移。
“吃饭。”秦黛黛唤他。
小岑望走到桌前,自己爬上了木椅。
不知是否亲自下厨之故,秦黛黛竟觉得饭菜的味道还不错。
只是……秦黛黛将胡萝卜夹到一旁,她爱借胡萝卜的味道,却不爱吃它。
小岑望看着被她挑拣到一旁的菜,小小的脸上若有所思。
“今夜早些休息,”秦黛黛道,“明日带你去市集买衣裳。”
小岑望很是乖巧,用完晚食,漱口揩齿后便上床,自己盖上了御寒的披风,只留下小脑袋看着正施清尘诀的黛黛。
直到秦黛黛在床榻外侧躺下,他也闭上了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后,夜色岑寂。
秦黛黛突然睁开了眼。
她一直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而今终于想起来了。
她忘了与岑望签契!
若往后他恢复了,不给她解通感咒怎么办?
以他的性子,若再追究自己知晓了他年少秘辛,或是追究她看了他的身子,她根本无法抵抗他身上高境界的威压……
这么想着,秦黛黛立刻翻身,掏出纸笔飞快写了几行字,又打下死契的印记,刚要叫醒岑望,却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已醒来,正望着她。
“来,将契约结了。”秦黛黛笑盈盈道。
小岑望看向她手中的契约,目光定了一会儿,不知看懂了没,又抬眸看向秦黛黛。
秦黛黛拿出匕首,在食指上轻划了一下,血珠滴入纸上,又将小岑望的血珠滴入,待给二人伤口涂抹上灵药,她小心地将契约折叠好,放入芥子袋隐秘处。
“睡吧。”她好心情道。
*
翌日一早,天色清寒。
初冬大抵真的要来了。
秦黛黛早早便起来运法以吸收晨间清气。
此地虽然灵气稀薄,可清气能荡涤灵脉中的浊气,多吸收些总归对身体无害。
不多时,小岑望便穿戴整齐地出现在门口。
“走吧,去市集。”秦黛黛收起术法,便要朝门口走,下瞬脚步微顿,转头看着身后的孩童,半晌伸出手。
小岑望攥了攥拳,迈着脚步走过来,牵起她的手。
周围人家都已知道她修士的身份,路上行人远远便朝她看来,却再没了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
秦黛黛只牵着岑望朝市集走,感受着掌心小手冰冷,忍不住在心中思忖,是不是该提前教习他修炼。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很快便被市集的热闹取代。
时辰分明还早,市集却已有不少摊贩出摊。
二人先在一处酒楼用了早点,直到日头渐升,天色大晴才踏入市集。
上次秦黛黛来时,市集已近尾声,这次她才发觉,原来白日的市集竟这般五花八门,彩陶瓷器,布料首饰,铜镜妆奁,玩乐杂耍,一应俱全,远处的戏台还时不时传来几声叫好声。
秦黛黛牵着岑望一路走走看看,直到走到一处首饰摊位前,她的脚步不由顿住。
上方放着一枚青玉色香包,像极了她曾想送与岑望的那枚。
只是她的那枚香包的右下角,有自己一针一线绣下的一行小诗。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可惜后来,她没能送出去,甚至在用完里面的引雷符后,那枚香包也不知在慌乱之余被丢在了何处。
“姑娘,喜欢这枚香包就试试?”老板娘道。
秦黛黛回过神来,将香包放了回去,摇头笑道:“不用了,多谢。”
她拉着岑望便要继续前行,手却略微吃了些力。
低头看去,小岑望正盯着那枚香包,察觉到她在看他,方才走到她身侧。
二人这次径自去了一处此地最好的成衣铺子,里面孩童的衣裳多而精巧。
岑望生得俊俏,不论是鲜亮的桃色橘红,还是淡雅的白色浅杏,亦或是深沉的玄色靛蓝,他总能穿出些不一样的味道。
秦黛黛挑花了眼,干脆全都买了下来,转念想到这几日吴阿嫂帮助自己良多,又给常安和吴阿嫂各选了几件。
从铺子出来,岑望已换上那套鲜亮的橘红缎裳,还未长长的墨发高高束成马尾,映着瓷白的肌肤,活生生一个俏丽贵气的小郎君。
秦黛黛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后来那个恣意的少年。
回去时已是午后,和煦的阳光消弭了初冬料峭的春寒。
二人之间格外安静。
走过六合镇的石碑,已能看清不远处的院落时,秦黛黛听见一旁有人温和且诧异地唤了声:“秦姑娘?”
秦黛黛循声看去,只看见一名书卷气十足的清俊男子站在那儿,身上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眼中带着超乎年岁的沉淀,正笑看着她。
“文大夫?”秦黛黛迟疑道。
昨夜毕竟只在夜色中匆匆打了个照面,未能看清他的真容。
“正是在下,”文清砚噙着笑走上前,行了文人之礼,而后方道,“姑娘这是……”
说着,他的目光移到一旁的小岑望身上,却在看见他的脸时,笑意微顿,人似乎也惊怔了下,很快恢复如常。
小岑望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拧了下眉,而后移开目光。
“这是我幼弟,阿望,”秦黛黛道,“今日市集热闹,我便带他去闲逛一番。”
“原是如此。”文清砚笑。
秦黛黛想到昨日之事,又问:“不知找回的孩童如何了?”
文清砚轻叹了一口气,眉头担忧地蹙起:“那孩童小腹受伤极为严重,幸而有秦姑娘那枚灵丹保命,眼下已无性命之虞,何时醒来还得看造化。”
秦黛黛想到那对夫妻,心里也随之轻叹一声。
文清砚仍有旁事,并未多待,很快便拱手作别。
秦黛黛和小岑望正要继续前行,便见前方不远处,吴阿嫂正站在自家门前,笑眯眯地看着她,身旁的吴常安撅着小嘴,显然正在不高兴。
想到给吴阿嫂和常安买的衣裳,秦黛黛走上前去,还未开口,便听吴阿嫂问:“文大夫如何?”
秦黛黛疑惑,不解其意。
吴阿嫂边朝院内走,边道:“早在四五年前,媒人便踏破文大夫家大门了,可文大夫只说,医术还未习精,谈何成家,这些年更是甚少同适龄女子来往。”
“可方才,文大夫主动和女子攀谈,我可是头次瞧见。”
秦黛黛明白过来吴阿嫂的意思,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待回到屋中,吴阿嫂为秦黛黛沏上茶,又想到什么:“黛黛,你们修士大都几岁成亲?”
秦黛黛回忆了下,若有婚约在身,便和人界一样,及笄后便可议亲;若无婚约,那便看自身意愿了。
修士境界越高,苍老得越慢,就像靖华道君亦或是秦胥,都是几百岁方才成亲。
可境界越高,便越难孕育,因此很多修士会在低境时谈婚论嫁。
秦黛黛如实相告,吴阿嫂一拍手:“那黛黛你不正是可以成亲的年岁?”
话音刚落,小岑望和常安几乎同时抬头朝这边看来。
不同的是,一个冷漠,一个气愤。
秦黛黛迟疑:“算是吧……”
吴阿嫂又问:“那黛黛你可曾有婚约在身?”
秦黛黛微顿,看了眼身侧的岑望。
不光有,还被当众悔婚,成为修界的笑谈。
思及此,黛黛蹙眉,松开了牵着他的手,淡淡道:“有过。”
“有过?”
秦黛黛垂眸:“后来便退了婚,他也……出了事。”
吴阿嫂显然想歪了,脸色变得怜悯:“节哀。”
秦黛黛:“……”
一旁,小岑望看了眼被松开的手,抿紧了唇。
眼看吴阿嫂还想说什么,一旁的常安突然大声道:“娘,仙女姐姐才不喜欢那个大夫呢,那个大夫一看就不是好人!”
“谁说的?”吴阿嫂斥道,“文大夫素来医者仁心,若遇穷苦人家看病分文不收的……”
“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不是,”常安哼道,“以后我也可以修仙,我娶……”
“黛黛。”微哑的、稚嫩的嗓音陡然在不大的庭院内响起。
刹那间满院寂静,便是常安都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岑望。
小岑望仰着头,初冬的暖阳照在他的面颊,澄澈的眸子闪烁着细碎的光,他一字一字地唤她的名字:
“黛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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