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之洪亮,听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两人霎时一愣,想一想,宫里也是好长时间没有出现过这般活泼爱笑又不怯生的小娃娃了。


    太皇太后被喊得十分欣喜,叫起之后,拐杖一丢,颤颤巍巍地走上前,试图把小娃娃从地上抱起来。


    然而保清虽养在宫外,身边伺候的却尽都是太皇太后派去的嬷嬷和宫人。内务府大臣噶禄不敢怠慢,先是在府里单独划出个两进的小院,一应吃穿用度全都严格按照天潢贵胄该有的标准来,随后就是每日晨昏定省地请安询问,几乎是要星星不敢只给月亮。


    根据宫人回报,保清还在宫外时,基本一日要吃四、五餐。


    ——起床后先喝一碗勾了蜂蜜的米糊糊,一颗水煮鸡蛋,再加两块蒸得又软又香的奶饽饽。到点还有八道菜起步的早膳和晚膳,晚膳过后的加餐是甜汤加水果,冬日里要喝暖呼呼的,夏日里就喝井水冰镇过的,逍遥又安逸。


    因为每日都是吃了玩,玩困了睡,睡醒了再吃,无忧无虑,小娃娃便被养得如同年画里抱着锦鲤的小仙童似的。


    望向人时乌黑如葡的眼睛眨啊眨,纤长浓密的睫毛就像把小扇子一样扇啊扇,很轻易就能萌得人心肝直颤,恨不得抱在怀里像吸猫一般狠狠吸上几口。


    就像此刻,察觉到乌库玛嬷想要抱他,小娃娃立刻朝她伸出两条白嫩嫩的小手臂,脚尖配合地踮起,圆肚子微缩,浑身上下哪怕是脚趾头都在用力似的。


    然而太皇太后毕竟是年纪大了,弯腰用了几次力,都没能把小娃娃抱起,最后只能遗憾放弃。


    看见乌库玛嬷收手直起身,小娃娃低头看了看自己凸出来的圆肚子,察觉到什么,于是委屈地瘪起小嘴,扭头问叶芳愉,“额娘,保清是不是太胖了呀?”


    不等叶芳愉回答,太皇太后就乐呵呵地接过话头,“保清这样正正好,哪里胖了?是乌库玛嬷老了,手上没有力气才抱不动的。”


    太皇太后的话一说完,现场顿时陷入难言的沉默,庶妃们一个两个不约而同看向地上站着的小娃娃,随后面面相觑,这叫不胖?


    就连亲额娘叶芳愉也觉得,太皇太后说的这话属实违心。犹记得昨儿晚上睡前,她给保清擦拭身子时,小衣服一脱,活像颗圆滚滚的白嫩汤圆,肉呼呼的。


    当时她就愁啊,现在横着长没事,万一长大些了还跟现在这样,像个……像个三角饭团子,该怎么办?


    所以这会子听见太皇太后公然双标,叶芳愉觉得自己该站出来了,然而她不过刚晃了晃身子,脚步还未踏出去呢,就被身旁纳喇庶妃悄悄扯住了袖子。


    回过头,纳喇庶妃朝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开口。


    虽不明所以,叶芳愉还是微微点头表示收到。


    然后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老祖宗这话说的,您啊,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又何来的上了年纪呢?”


    话音落下同时,身后袭来一阵香风,头也不回地越过叶芳愉,朝着太皇太后跟前的小娃娃走去,弯腰在他脸蛋上摸了一把,似呢喃一般说道,“大阿哥长得可真好,噶禄大人平时没少操心吧?也不知那拉姐姐要如何谢谢人家。”


    说话的人是董庶妃。


    她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摸完小娃娃,又去扶着太皇太后往上首位置走,伺候她坐下,随即返回来把保清抱起,径直送到太皇太后怀中,“瞧,这样您不就能抱着大阿哥了?”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不止大阿哥没反应过来,就连叶芳愉都有些看呆了。


    纳喇庶妃过来跟她咬着耳朵,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又来这一套,好像就属她最机灵、最贴心,我们都是榆木疙瘩似的。”


    叶芳愉:“……”


    确实没法比。


    难怪乎原主的记忆里,太皇太后平时就最喜欢董庶妃呢。


    原是因为有着一张巧嘴和七窍玲珑心。


    叶芳愉又与纳喇庶妃对视了一眼,各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她现在在九位庶妃中地位最高,位置被安排在太皇太后左手下的第一把椅子上,对面坐的是李庶妃,李庶妃旁边是董庶妃,再往下则是张庶妃。


    而董庶妃对面,也就是叶芳愉旁边,坐着的是王佳庶妃,王佳庶妃再下去,才是纳喇庶妃和兆佳庶妃的位置。


    若叶芳愉没数错的话,康熙早年册立的七嫔之中,今日便到齐了四位,还有另外三位应该是钟粹宫待产的马佳庶妃,永寿宫闭宫思过的赫舍里庶妃,以及……尚还不见影的郭络罗氏了。


    收回思绪,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太皇太后身上。


    就看见此时的老祖宗,已经根本顾不上她们了——她和太后两人正拿了牛肉干和羊油馓子逗小娃娃玩呢。


    一会儿把牛肉干举得高高的,引保清伸手去够,一会儿又把羊油馓子藏在保清身后,勾得他小脑袋转来转去,但就是拿不着。


    少顷,连两位老祖宗身边伺候的老嬷嬷们都被吸引了过去,小小的包围圈里欢声笑语不断,与叶芳愉她们这边的沉默一对比,倒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似的。


    见此,原还作着“贴心小棉袄”人设的董庶妃脸上微微一僵,似是也没想过太皇太后有了大阿哥以后,竟是连理会她一瞬也无,倒弄得……她方才特别自作多情一般。


    她本以为,大家各自坐下后,太皇太后会问她们一些什么话,于是早早打好了一肚子草稿,等着迎合太皇太后和大阿哥一波。


    可谁知却是这么个光景,弄得她喝茶都没心思了。


    那厢叶芳愉却十分淡定地端起茶杯饮了两口,随即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隐去唇边一抹淡淡的微笑。


    董庶妃在后宫一向喜欢作八面玲珑的人设,好像在她手里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似的,先皇后在时就常故作不经意地往前凑,力求表现;平常家宴时也是寻找着各种机会不着痕迹地出风头。


    倒也不算害人,可就是叫人不痛快。


    她想起之前跟纳喇庶妃打听来的消息,原主被封禁在延禧宫这段时间,其他庶妃反应大不相同,纳喇庶妃和马佳庶妃瞧着是真心为她担忧,明里暗里在皇上和两位老祖宗面前求了不下十来次情。


    兆佳庶妃和张庶妃不太受宠,皇上不怎么过去,有什么心事也很少与她们说;李庶妃倒是得皇上看重,只不过她性格冷淡,与原主一向没有什么交情,皇上翻她牌子时提起过几次,她只道皇上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赫舍里庶妃和王佳庶妃两人是明面上相劝,实则暗里泼油,似是而非地说了许多原主的坏话,完了还假惺惺在皇上面前求情,生怕原主的罪名坐不实一般。


    唯有董庶妃。


    她瞧着是没有说过原主什么坏话,相反,还替原主求过几次情,可那些话到最后都是怎么说的?“相比起纳喇庶妃的过错,臣妾更担心皇上的龙体。”


    “那拉庶妃固然有错,最大的错就在于叫皇上圣心不悦,这气多了总伤身体不是?”


    ……这情求的,跟借花献佛有什么区别?


    就跟方才那般,她身为大阿哥的亲额娘,她都还没说话呢,董庶妃就自作主张把大阿哥给送到太皇太后怀里去了。


    ——那么有本事,怎么不送自己生的啊?是没有吗?


    叶芳愉表面上看似平静,心里早已冷笑起来。


    还有刚才那句“太皇太后哪里老,风采不减当年”——这是在内涵保清太过圆润?


    圆润怎么了?放在大人身上是胖,放在小娃娃身上那就叫可爱!她平日里没花一个子儿抚养,凭什么内涵保清?


    以及,“噶禄大人没少操心,姐姐要谢谢人家”——说得好像是她自己不想养,专门丢给别人似的!


    越想,心头越有一股无名火起。


    未免表情露出端倪,叶芳愉连忙又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试图压一压心头的火气。


    可谁知某人就像是不想让她痛快似的,跟太皇太后搭不上话,便直接冲着她来了。


    只见坐在斜对面的董庶妃,忽然将眼神放在她身上,如有刺一般,带着明目张胆令人不适的审视和打量,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扫了她一圈,旋即开口,“姐姐的身子修养得如何了?”


    叶芳愉:“……”


    谁是你姐姐。


    她扯起一抹不露齿的笑,客气又疏离,“有太医院院正大人盯着呢,就不劳董妹妹关心了。”


    “姐姐这话说的,大家同是一宫的姐妹……”


    “一宫?什么一宫?我与姐姐同住东六宫的延禧宫,董姐姐却是住在西六宫的长春宫,中间隔着好长两条宫道,外加一个御花园,如何就一宫了?”纳喇庶妃捧着孕肚,表情天真地发问。


    董庶妃睨她一眼,寒芒隐现,却不答话。


    纳喇庶妃也不介意,边吃点心边隔着王佳庶妃就与叶芳愉说话,“姐姐您瞧,大阿哥笑得多开心啊,老祖宗也是,我都好久没有看见她们这般开怀了。”


    “也是大阿哥生得好,又乖巧又懂事,若是我肚子里这个能有大阿哥一般聪慧伶俐,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这话一出,除了膝下有女的张庶妃和兆佳庶妃外,其他几人脸上表情迅速变得难看了起来。


    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


    李庶妃黯然一瞬后,隐晦朝纳喇庶妃的肚子投来羡慕一眼,王佳庶妃则倏地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十分不悦。


    董庶妃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手指不自觉用力在椅子把手上抠了几下。


    俄顷,像是被刺激到一般,董庶妃难得失态,“那你可得同那拉姐姐多请教请教才是,她犯下那么大的过错,都能叫皇上宽宥,大阿哥还伶俐非常,一回了宫就知道如何讨两位老祖宗开心。”


    “你现在不多讨教,日后怕是吃了亏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一番话,说得意有所指。


    叶芳愉与纳喇庶妃又飞快地对了一眼,同时拧眉,董庶妃这话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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