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乾清宫东暖阁。


    保清一边心不在焉同弟弟玩着手里的玩具,一边悄悄竖起耳朵偷听外面的宫人谈话。


    “……小的现在去御膳房。”


    “你记得叫御膳房那边加一道糖醋里脊肉,太子殿下今晨醒来了还说想吃呢。”


    “好的,那大阿哥呢?”


    “……等下我去问问。”


    说话声随着脚步声远去逐渐变得不可闻。


    小保清的思绪也随之飘远,半晌,回过神来,委屈地扁起小嘴。


    汗阿玛骗人,他说过要送自己回去跟额娘一起用膳的。


    他不想留在这里,虽然弟弟很可爱,但是他想额娘了……


    想着想着,手里拿着的一小块木片滑落,掉在太子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木塔上,“哗啦”一声,足有婴儿膝盖高的小木塔霎时化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木块,零零碎碎散了一地。


    可小太子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还拍着一双小肉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哇,掉啦!掉啦!”


    他把保清无意识的失手当成是哥哥在逗他玩,笑完了以后手脚并用爬过来,“啪叽”一下扑在保清身上,重心不稳,两个圆乎乎的小娃娃就这么滚做一团。


    好在地毯被宫人打理得柔软又整洁,滚完两圈分开,小娃娃脸上手上还是白白净净的,只是衣裳有些凌乱,带子也被解开了好几根。


    “太子爷,大阿哥……”跪候在地毯边沿的奶娘露出担忧的目光,欲伸手过来为他们整理。


    结果手伸到一半就被小太子挥手推开。


    他抿起嘴唇,笑容可爱地凑到哥哥旁边,亲昵地用小脸蛋蹭了蹭他的肩,说话时唇角有两颗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水汪汪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保清的身影,“哥哥弄,要哥哥。”


    软糯糯的声音像是带着小钩子一般。


    把保清那颗思念额娘的心往回拉了拉,他眨眨眼睛,看向身边的弟弟,看了一会儿,小肉鼻子忽而皱了起来,“可是,我也不会。”


    穿衣服好难的,他以前跟奶娘学过。


    奶娘只要弯一弯手指,那些衣服带子就会乖乖听话了。可是他不行,衣服带子不肯听他的话,还老是会绑住他的手指头。


    被绑过几次以后,他就再也不想学了。


    他把原因说给太子听,太子听得一知半解,“手指头,痛痛吗?”


    “会痛的。”保清郑重点了两下头,脸蛋肉肉都绷出了圆润的弧度,“所以弟弟也不要学,叫奶娘来穿就好了。额娘说过,我们还是小宝宝呢。”


    “哦。”太子虽然不懂,也跟着点了点头。


    这时,旁边的奶娘终于忍不住——


    “大阿哥,按着宫中规矩,您该称呼太子殿下才是。”什么弟弟,太子爷可不是普通的皇子阿哥。


    奶娘想到这里,看向保清的目光逐渐浮现出几分不满。


    克制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忍耐下去。


    她改跪为蹲,行至太子身边,把太子从大阿哥旁边抱走,放在榻上。


    随后伸出双手仔仔细细地帮他把衣襟整理整齐,又抚了抚衣角和背后的褶皱,表情虔诚,目光严肃。


    给太子殿下整理完衣裳后,她也不去管大阿哥,只专注朝着太子又建议道:“太子殿下,难得皇上今儿有空,不若派人去问问皇上可有时间过来与您一同用膳?”


    她极力想促使太子去与皇上多亲近,而不是一个什么庶妃所生的阿哥。


    此时两个小娃娃还不知她心中翻涌过多少隐晦的阴暗念头。


    听完她的建议,小太子的眼睛登时一亮,他都好久没有跟汗阿玛一起吃饭了,刚好今天还有他最喜欢的哥哥在,好耶!


    他开开心心地直接答应下来,“好,何柱儿去,去叫。”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得——


    “我才不要汗阿玛!”


    弟弟奶娘说的话,叫保清忽然又想起来自己被汗阿玛骗了的事,一时气愤得小脸都鼓成了肉包子,拳头也握得紧紧的,“汗阿玛骗人,他坏!”


    “大阿哥慎言!”奶娘大惊失色,再顾不得心中那些弯弯绕。


    她伸手一捞,就把保清也捞到了榻上,伸手捏住他的衣裳带子,声音听起来莫名有些尖厉,“皇上乃大阿哥的君父,如何能说这般不敬的话?”


    就差没直接说大阿哥目无尊长,不懂规矩了。


    很明显,两个小娃娃都被奶娘突如其来的变脸吓了好大一跳。


    太子飞快往保清身后躲,眼眶同时飞快浮现出晶莹的泪花,害怕到揪住哥哥的袖子久久不敢放。


    保清也想躲,可是弟弟在后面呢,他躲了,弟弟怎么办?


    想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勇气,他把自己的衣裳带子往回拽了拽,没拽动。


    便故意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先瞪大眼睛,鼓起颊腮,再露出“尖锐”的小虎牙,朝着奶娘“嗷呜咆哮”:“你不许欺负弟弟!”


    “奴婢方才说过了,您该称呼太子殿下才对!”可直到这时,奶娘还在强调他用词不对。


    保清听不懂,见奶娘不肯走开,干脆伸出小肉手去推她,连推了好几下,还是没推动。


    呜呜呜,乾清宫好可怕,弟弟的奶娘也好可怕。


    保清几乎快哭了。


    好在这时,终于有人进来解救已经惊慌失措,抱成一团的兄弟俩,“朱氏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女声响起,太子第一个抬头,看清来人面孔后,速度极快地从保清身边奔出,张开双臂投入那人怀里,“嬷嬷,回来啦!”


    来人是小太子身边的李嬷嬷,原是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


    先皇后难产薨逝以后,被太皇太后派来照顾小太子,平时很得皇上和两位老祖宗看重。


    她作为太子的管事嬷嬷,本该寸步不离跟在太子身边,可方才有宫人来回禀事情,请她出去,因为不放心太子和大阿哥两人单独在暖阁玩耍,这才留了个奶娘照看。


    可谁知这奶娘居然胆大到如此地步?


    “嬷嬷,呜呜,救救哥哥……”太子即便哭得泪眼朦胧,也不忘跟他一起落入险境的哥哥。


    李嬷嬷一边心疼地在他背上安抚着,一边把榻上的另一个小娃娃拉入怀里,担忧问道:“大阿哥没事吧?”


    “有,嗝,有事,她,她拉着,哥哥的带子,带子,好疼的。”小太子已然哭到神志不清了。


    李嬷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打眼一扫,就知两位阿哥应当没事。


    量她朱氏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堂堂阿哥动手,估计就是抓着衣裳带子威胁了几句。


    不过……这也足够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了!


    李嬷嬷冷冷想着,面上却十分和蔼,温声细语安抚了许久,等到怀里两个小娃娃的情绪彻底平定了,才把他们交给宫人带去洗漱。


    再转向地上跪着的朱氏时,眉眼转瞬间染上摄人的杀伐之气。


    都不必拷问,单凭朱氏平日对待太子和其他宫人的态度,李嬷嬷就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不外乎是提前效主之类的愚蠢想法罢了。


    可也不想想,大阿哥和太子爷方不过两三岁的年纪,何需如此?


    “走吧,随我去见皇上。”她对着朱氏冷冷盯了一会儿,直盯得她额间冒汗,背脊发凉,身子都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后,方才施施然开口。


    “不!李嬷嬷……”朱氏害怕得想说些什么。


    谁知李嬷嬷却又改了主意,她盯着朱氏翕动的唇,抬手唤来宫人,“捂住她的嘴,捆到外头去先打三十个巴掌,完了丢到柴房去,等我回复完皇上再行处置。”


    这样的人,送到御前也只是脏了陛下的眼。


    她交待完,看都懒得再看一眼,转身朝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


    暖阁发生的一切,很快就呈递到了皇上案前。


    他飞快转动着手上扳指,眉目含霜,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都听嬷嬷所言,送慎刑司,把该吐的吐完,直接杖毙。”


    话毕,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保成现在怎么样了,保清呢?还有没有在哭?”


    “朕去看看他们。”


    然而不过走到暖阁门口,就见着领先他一步过来查看情况的梁九功,面色怪异从暖阁走出,来到他面前,打了个千,“启禀万岁,宫人们说,大阿哥带着太子爷……逃走了。”


    扳指转动的速度乍然间停下,皇上犹如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逃?”


    “是,”梁九功擦了擦头上冷汗,“据何柱儿说,两位阿哥沐浴到一半,就把宫人赶出五步外,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然而不过五步的距离,小娃娃们又不懂得控制音量,说了什么,周围宫人听得那叫一个清晰毕现。


    “商量完,衣裳穿好,又把宫人们四处派遣了出去,有被叫去御花园搬花的,有被叫去浣衣局看衣裳洗得干不干净的,甚至……还有被叫去猫狗房看有没有鹦鹉的……”


    “所以他们就去了?”皇上觉得自己的怒气上限几乎是每天都在被刷新。


    梁九功飞快摇头,宫人们又不傻,都听过了两位阿哥在说什么,哪能不知两位阿哥是故意支开他们的?


    于是便假意去了,实则每个人都躲在暗处,眼睁睁瞧着两位阿哥手拉手,做贼一般溜出暖阁,爬下乾清宫的台阶,随便“抓”了一个宫人问路,然后连跑带跳,逃难一般急匆匆往延禧宫的方向去了。


    路上有宫人看见他们走得实在辛苦,只能故意现身假装路过,假装被他们的童言童语“威胁拿捏”,不得不充当人肉轿辇,顺利把他们送到延禧宫门口的宫道上以后,再假装不情不愿地被赶走。


    听完梁九功绘声绘色的描述,皇上难得,沉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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