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师暄妍兀自愕然:“杳娘?”
长安皆知, 封少将军为了一名花容绮貌的婢女,连夜上齐宣大长公主府与昌邑县主退婚, 圣人降怒。
而无人知,这名婢女,居然就是昌邑县主本人。
师暄妍短暂地晕了一晕,没有立时理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洛神爱向她解释道:“杳娘,就是幺娘嘛,我在家中排行最小了。师家姊姊,你知道就好,千万别往外说, 更不要教封墨那个狗东西听到了。”
她走近前来,似乎有意要襄助师暄妍更衣,伸出指尖,搭在师暄妍的肩头, 为她将长衫往下捋一捋。
太子妃脸颊泛红,晕出一缕藕色的雾光,有些抗拒。
洛神爱摇摇头:“师家姊姊, 你别害羞, 咱们很快便都是一家人了。对了, 我以后不该再叫你‘师家姊姊’了, 该叫你‘小婶婶’啦。”
她虽是教师暄妍莫要害羞,可师暄妍听了此话,却更羞涩难抑。
脸颊渗出了薄薄红云。
如彤云飞渡。
可她再也没有阻拦洛神爱要为她脱裳的小手。
衣衫尽褪, 军帐内, 光线半明半昧, 照着少女莹润白皙的肌理,恍若一捧细雪, 盈盈呈于目前。
洛神爱为之惊叹:“我算是知晓太子表叔一生要强,怎会栽倒在婶婶手上啦。”
她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子,说起话来不大忌口,师暄妍却没她这般大方,被三言两语,打趣得耳后也生了晕。
她实在怕洛神爱继续取笑于自己,忙转过了话题:“县主,你为何会做了封少将军的侍女?”
洛神爱替师暄妍取了一块干燥的毛巾,递给她。
师暄妍将毛巾卷作一团,擦拭着身子,听不到身后回应,她诧异地扭转身子,望见洛神爱垂落了鸦青色的纤睫,凝眸不语,看起来面貌稚嫩,宛然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她情不自禁道:“县主,你唤我一声‘小婶婶’,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人的感情很脆弱,经不起这么戏弄的。”
她若只是单纯假扮侍女,与封墨调弄情趣,相信骗局败露之后,封墨是个有度量的男子,绝不会与心爱的女子计较风月场上的些许得失。
可眼下,事情已然闹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封墨当众拒婚,抵触长公主,悖逆圣人旨意,倘或圣人执意降罚,是可要了封墨性命的。
洛神爱轻咬朱唇,明眸流转,并不言语。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晓。
现在她已经闹过火了,这把火烧起来,已经快到她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可谁让,他那般轻视我的……”
洛神爱狡辩道。
师暄妍微微惊讶。
面前的女子,攥紧了拳,仰眸,看向自己一向敬重的师家姊姊,道:“他先前巡视河道的时候,得知了与我的婚事,就想退婚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当时我在河东,接到未婚郎婿的来信,心里难忍羞怯,怕人看见,不敢拆开,便把他的信压在枕下藏了三天,捂得信上充满了我枕上的香气,才拆掉漆印。谁知,他竟在信上说,他对我无意,他要退婚,先告知我一声!我洛神爱,就这么让他看不上,他甚至都没有见我一眼,就要和我退亲!气死我了,我洛神爱是能让人退亲的人嘛。”
少女说到此处义愤填膺,双颊高涨,齿关咬紧了,发出嗬嗬声音。
可见,当初接到封墨那封退婚信时,少女有多欢喜。
当初有多欢喜,后来便有多气愤。
师暄妍也终于听明白了。
洛神爱戏弄封墨,一开始只是出于被拒婚的不甘,昌邑县主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县主便从河东离开,假装孤女,在封墨巡视河道途中于他相识,目的,则是引封少将军真的对你动情?然后,你再弃他于不顾,是这样么?”
洛神爱点了下脑袋:“是的。谁让他不长狗眼,欺负于我。现在我不过略施小计,他就对我深信不疑,还不是拜倒于我的石榴裙下。哼,等他把这婚退了,我就告诉他,我就是洛神爱,然后拍拍手回河东,再也不要看他一眼。”
师暄妍狐疑地瞥着洛神爱,连擦拭身后,为自己穿衣都忘记了,还是一股凉风卷到身子上,唤醒了肌肤的战栗。
她方想起,急忙把那条丹秫织金团花纹石榴裙穿上,外罩石青底胭脂红镶边挂珠长衫,广袖飘摇地,娉婷玉立在洛神爱面前。
年轻的女孩子,眼底互有惊艳之色,洛神爱看得更是眸也不眨。
“我真的没有见过,比小婶婶你还要漂亮的小娘子了!”
师暄妍轻启朱唇:“谁说的,上次在大长公主的寿宴上,我便被翠屏县君给比下去了。”
洛神爱不信:“我没见过翠屏县君,但这定是小婶婶自谦。”
说到齐宣大长公主,师暄妍问道:“县主回长安了,虽是作为封少将军侍女,可曾与大长公主通信?”
洛神爱面露惭愧:“我没说。祖母要是知道了,一定骂我没出息。”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祖母,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鼻梁骨,声色俱严。
“他姓封的要退亲,你就让他退,何必自降身份,扮作他的侍女,还上赶着由他轻贱!你是我河东洛氏的嫡孙,怎能如此没有骨气!白养你了这脓包!”
祖母斥责她的口水,说不准还会喷溅在她的脸上,把她骂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昌邑县主这般想,倒也无错,齐宣大长公主一定是不允她这么做的。
师暄妍于帐中更衣完毕,要与宁烟屿会和,担忧洛神爱被她表叔撞见,想让她寻小路先逃离,洛神爱却不动。
师暄妍问:“你不怕你的表叔了?”
关于这一点,昌邑县主倒很有自知之明,摊手道:“怕也没用。我敢肯定,早在封墨退亲当晚,我表叔就把我查得底朝天了,他要不知道我是洛神爱,才有鬼呢!”
少女说到此处,正好扮了个鬼脸。
身后也恰逢此时传来一道低沉的透着三分威严的嗓音:“不错。外出一趟,还有些长进了。”
二人一同回眸,只见宁烟屿已掀帘而入,帘门外,平林漠漠如织,日影下澈。
金光洒落于男子身遭,细如金粉,映衬出男人秀颀崔巍的身影。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少女,见了表叔一眼,吓得如鼠辈见了花猫,立马抱住了师暄妍的胳膊,跳脚地钻进了师暄妍身后。
见到表叔进来,她愈发心里没底,自小婶婶身后,畏畏缩缩地露出一双眼,气弱地道:“表叔,你是不是将……我故意骗他的事情,告诉他了?”
宁烟屿在边上斜睨着胆大包天,敢教圣人与齐宣大长公主为她善后的少女,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孤是信任重用封墨,但还不至于不分亲疏,帮着他,欺自己的侄女。”
洛神爱便抚了抚胸口,喘出一口气来,道:“还好。还好。”
幸得表叔口风紧。
她就知晓,表叔不会见死不救,胳膊肘往外拐的。
天下宁家人是一家,都帮亲不帮理嘛。
宁烟屿走上前,皱起长眉,嫌恶地将洛神爱攀附着太子妃的细胳膊一把拿开,淡淡道:“你看你梳的这个发髻,莫被大姑母看见,她又要掐自己人中了。”
洛神爱两只小手包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双丫髻,轻哼一声:“表叔不懂时下风潮,昔日寿阳公主能以额间梅花名满天下,九州女子争相效仿‘梅花妆’,我的‘寿桃髻’迟早有天也会引起满城跟风,不信走着瞧!”
这小鬼还会引经据典了,可惜宁烟屿看她梳这个时下丫鬟们最流行的发髻,着实看不出有一丝过人之处来,尤其站在太子妃身旁,更是衬得又矮又小又土又黑,俨然荞麦包子一只,还想引起长安轰动。
……大抵只能让瞎了眼的封墨心里轰动一下。
他就不笑她不自量力了。
太子挽住太子妃的小手,正要说话,此地无人,今日他可带她先去骑马。
师暄妍见他一个人来,便问:“封墨走了么?”
宁烟屿自胸腔之中,溢出一道轻笑。
“没走,被率卫压在长凳上挨打呢,三十军棍,照大长公主吩咐,棍棍不能少,一棍也不可轻纵。”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太子这话压根不是说给太子妃听的,而是说给洛神爱听的。
洛神爱果然一蹦三尺高,脸颊怒焰高炽:“表叔,我不是跟你说了做做样子就好,你怎么真打啊!”
听说太子要替齐宣大长公主出气,吓得洛神爱一夜没睡,昨夜里便主动乖乖向宁烟屿坦诚了一切,并在信中极力恳求,让表叔只是装出样子搪塞祖母,绝不能真的棍棒不饶人,把封墨打伤了。
她还在信中,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交代一句,她这般请求,绝对是为了表叔于用人之际,有人可用,绝非出于私心,更不会因为封墨受伤而有分毫难受。
所以,宁烟屿便也有话堵她:“你不是说,你不喜欢那小子么,我都不心疼他被打坏了,你倒来心疼?放心,封墨不是阵前先锋,而是将帅之才,身子就算坏了,脑子够用也行。”
“……”
太子说话时不急不缓,那口吻,那姿态,气得洛神爱想以下犯上,爆捶他一顿。
她急急忙忙地要出去,宁烟屿呢,却在一旁看着,被表叔目光盯住,洛神爱愈发六神无主,没了主意。
冲出去,岂不代表着她对封墨有意?
可若留在帐中,表叔把那人打坏了可怎生是好?
她跺跺脚,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股灰心之感直涌上来。
宁烟屿旁观她的窘迫,欣赏着外侄女脸上的纠结,看她愁肠百转,左右不是,坐立难安,这时,又望望脸色平静的太子妃,不知怎的,心下生叹。
若是今日,被压在长凳上请军棍之人是自己,师般般,可会因他而有洛神爱一般的着急?
若能见到她为己心忧,便是六十军棍,被打得下不来榻,他也甘之若饴啊。
三十军棍约莫着快要行刑完了,师暄妍忽道:“殿下,我想去看看封墨。”
宁烟屿微蹙墨眉:“嗯?”
师暄妍的眼眸晶亮:“我有几句话想问他。”
宁烟屿看她们两个女孩儿在帐中谈了这么久的话,猜测师暄妍要问的,多半是替洛神爱着小鬼问的,并未阻拦,侧身让开一步:“好。”
师暄妍福了福身,便转眸,拨开帘幔出去了。
师暄妍离开军帐之后,洛神爱终于没了顾忌,跳起来便朝宁烟屿发难,一巴掌拍在她表叔的肩膀上,大声道:“你坏!你真打啊!表叔你坏死了!”
宁烟屿对她,便没有对太子妃的好耐心,被太子妃殴打是情趣,被小辈殴打,那是不知尊卑。
太子峻眉一沉,“小鬼,你胆敢再没大没小,孤也打你三十军棍。”
吓得洛神爱面如土色,灰溜溜地吐了舌头,躲到一旁去了。
只是,她虽不再动粗,双臂却环抱住了肩膀,嘤嘤咛咛地哭了起来,直哭得他头痛不已。
宁烟屿看向蹲在角落里的洛家小鬼,皱了下眉,道:“既这般心疼,何必又要诓他往火坑里跳。你可知,前日夜里若非孤赶到太极宫,你的郎君恐怕已经成了刀下亡魂,到时,你也不后悔?”
洛神爱吸了吸红嫩嫩的鼻头,幽幽反驳:“他才不是我的‘我的郎君’,他不是。”
姓封的就是一条小狗,她才不喜欢他。
她只是逗逗他,玩玩他。
可是,可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挂满了珍珠般闪光的泪水,她满脸泪痕地抬眸起来,“表叔,他真的被打坏了么?”
宁烟屿终是不再忍心逗弄这小鬼,拂衣就座,道:“没打坏,只是皮破了一点,做了点样子。真打得血淋淋的,孤还会让太子妃去见他么。”
他看这小丫头,分明是关心则乱,却还嘴硬如铁。
她与封墨能有什么仇怨,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洛神爱听说他没事,也就真的放心了,可这一放心下来,看到表叔盯住自己瞧,那双冷目,宛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她不由地心里又开始发毛起来。
被盯了半晌之后,洛神爱终于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岔开了话题:“表叔你别说我,我怎么看你,你好像还未取得小婶婶的关心呐。”
“……”
这小鬼,人不大,刀子扔得是一刀比一刀准。
太子的心口上豁出了血,抬起目光,含有深意地冷冷瞥她。
洛神爱小鼠般作作索索地爬过去,在她表叔身旁栖息下来,眼眶红红,泪水已经干涸了:“表叔你笑话我,却不知道,苦肉计才是百试百灵的上策。”
洛神爱说这话,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表叔听了之后,再也不要笑话她方才的失态。
宁烟屿果然有所动,似有所悟:“当真?”
洛神爱拍拍胸脯:“自然的。表叔有所不知,当初封墨瞧上我,也是因为他遇到我时,我呢,衣衫褴褛,正在街头卖身葬……”
说到这里,这小鬼打住了。
她卖身葬谁?
她亲戚俱全,被“葬”之人只怕要剥了这小鬼的皮!
说话间,那小鬼蹲在地上,又拿胳膊肘,捅了捅她表叔腿骨。
“表叔,你要想知道小婶婶爱不爱你,你就试试嘛。不过可别说是我教的,我怕小婶婶知道了,生我气呢。”
所以这苦肉计,虽能演,却有一个极大的后患。
那便是,被用了苦肉计之人,迟早会知晓这不过是风月场上的一桩计策,很不真诚,若是上了当之后,生气起来,施计之人又得去哄。
可洛神爱这小鬼有一句说得很对。
他的确很想知道——
师般般,到底爱不爱他。
纵是不爱他,可否看在他也“血淋淋”的份上,对他表露关怀,哪怕只有那么丝丝离离的心动,对他而言,也是莫大安慰了。
这还是太子殿下头一次觉得这小鬼看着如此顺眼,连带着,也就不计较她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洛神爱很欢喜,把小脑袋凑过去,小兽一般,给长辈摸一摸。
表叔呢,却抬起手,曲指一弹,狠狠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疼得洛家小娘子捂住了脑袋,“唉哟”直叫唤,一屁股跌倒在地。
太子殿下坐在行军床上,冷眼睨着这不知轻重的小鬼,道:“胡作非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表叔这样说,就是不计较了,洛神爱欢喜无限。
不管她再闯多大祸事,可只要有表叔兜底,她就什么都不用怕!
第72章
师暄妍漫步来到另一座军帐中。
虽说太子教人殴打封墨, 替齐宣大长公主出气,只是设了一个障眼之法, 并不曾真的棍不容情,但皮肉伤势还是要做些逼真样式的。
封墨的皮,被打出了一层血迹,但伤势不深,不过外伤,现已涂抹了金疮药,已可下地活动自如,只是还不能坐。
少年将军眉目英朗, 脸色有些发白,唇色也褪了一点红,依旧姿态昂扬,不坠凌云志气, 好似未曾受到分毫的磋磨。
他似乎正要去寻什么人,凑巧,与太子妃于军帐前相遇。
封墨行礼, 掷地有声:“末将拜见太子妃。”
师暄妍道:“无需多礼, 封少将军可是要寻杳娘?她上妆去了, 女儿家上妆须些时辰, 我有话想问封将军,封将军如无别事,可否先为我解答一二?”
“太子妃言重了, ”封墨再度施礼, 态度诚恳, “末将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应许了,只是心头仍有疑惑, 那个小娘子,分明说好了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固然是不想教她瞧见自己挨打的惨状,免得她担心,可都已经打完了,她怎么也不来看他一眼?
他仿佛能想见,女孩子哭得眼眶漫出红晕,好似一双玲珑可爱的兔子眼,脸蛋上满是泪痕的模样。
他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娘子,告诉她,这不过是皮外之伤,他皮糙肉厚,不打紧的。
然而这时四下寻望,却不见那个娇滴滴的柔弱小娘子。
也许太子妃说得对,她果真在上妆吧。
应是不想被他看见她哭得凄凄惨惨的狼狈模样,正在借用妆粉遮掩。
师暄妍玉指轻触旁侧的春风,指向放鹰台外那条清澈的闪着日光鳞斑的溪流:“可否借一步说话?”
封墨点头,与太子妃相与步行来到溪边。
他不知太子妃要问自己何事。
但封墨一路行来,算想,他与太子妃人生际遇颇有相似之处。
他们都诞于宣景初年,同样一出生,便被妖道谶言所害,流离于家门外十七载不得归。也许太子妃要问的,正是与十七年前妖道之乱有关的事。
师暄妍将手拢在袖中,垂下视线,看向水面斑斓的日晖。
灼灼耀眼的光,被牵入少女的瞳仁中,映亮了无底的心事。
“你当众拒婚,违抗圣旨,封老将军知悉以后,却不曾怒火三丈?”
封墨汗颜:“是我对不住家中,阿耶与阿娘虽对我失望了,却不曾大发雷霆。”
师暄妍问:“他们打算如何处理?”
封墨叉手回话:“回太子妃,家父自知,家门狭仄,有负皇恩,这桩婚事已无力回天,是以他已写好辞官文书,打算携府上家眷,告老还乡。”
因为封墨的一次任性,因为他看上了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封家父母,却能做到如此地步。
师暄妍的心弦似被春风撩拨,一阵发颤,余音不绝。
喉舌微微发紧,她抬眸,望向面前的少年将军:“敢问少将军,十七年不得归,你与二老,是如何做到心中没有半点隔阂的?”
封墨笑了一下,或许是因同病相怜、遭逢类似的缘故,谈了几句话之后,封墨对太子妃生了亲近之感,不再谦恭疏离。
“这些年,我一直被父母寄养于天水。天水离长安并无多远,父母身体康健,每隔几个月,便会来天水陪我住上一段时日,我自小便不觉得父母离得很远。吃饭穿衣都是父母教的,枪法兵略,也是父亲手把手传授,所以,自然不存膈膜。”
他向太子妃解释着,并添了一些细节。
每到夏至,阿耶过来,带他下河捉鱼,父子俩背着鱼篓,将吃不完的活鱼沿街叫卖,冬天来临,阿娘亲手缝制的衣衫总不可少,他个头窜得快,每年都要换新的衣衫,一件一件,都是阿娘亲手做的,学武时擦破的洞,也是母亲一针一线地缝合。
母亲最会煲鱼头汤,她烹饪的汤,鲜美可口,从来没有半点腥气,是他与阿耶的最爱。
除了他的身上衣,阿耶身上的全副行头,也都少不了母亲的手笔。
父亲一生钟情母亲,不纳妾室,知母亲生产后体质下降,也不再另外生养。
他们一家人,从来都不觉得与旁人的家庭有何不同,他们平凡、简单、快活,只要安闲自在,便仿佛十七年前那件事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也几乎,是师暄妍梦中场景。
是她敢梦,却不敢想的人生。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还可以这样。
所以,她被放在洛阳江家,十几年没有等到一句父母的问候,也不见他们来看过她一回,更不曾得到母亲亲手做的衣物,亲手煲的汤,是因为——
她真的被抛弃了。
一切虽有因由,可却怪不着他人,是师家父母天性如此凉薄,他们对子女本就谈不上关爱,即使她自小长于侯府,那境遇,怕也好不了多少。
她固然如此,就连为家门增添荣光的师旭明,也因师远道的雄心而被逼迫着与陌生之人联姻,为此他们戕害了他心爱的娘子,害他远走南地,多年不归。
补充这些细节,是封墨故意的。
他喋喋不休地说完之后,观摩着太子妃似入了迷的反应,见太子妃目光中一会羡慕,一会茫然,一会自嘲,封墨便闭了口。
凉风拂在身上,有些冷意,衣衫下,她的身子轻轻发着抖。
师暄妍伸出手,将鬓边的一绺碎发往耳后绕了绕,低声道谢:“多谢你,解我心中多年疑惑。我可否再多问一句。”
封墨道:“太子妃但问无妨。”
师暄妍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脸色,道:“你可曾,怨过太子殿下?”
顿了一下,师暄妍沉吟着,附加了一个细节:“怨过,哪怕一分一厘?”
只有一厘怨恨也好。
至少,显得她不是那么孤独而可笑。
可事实偏偏就是,封墨神情郑重,缓缓摇头。
“为何?”师暄妍惶惑。
封墨知道了太子妃的来意,他和颜悦色地道:“末将并未因当年妖道之祸,感受到人间的艰酸,父母朋友我尽有,不过是不能于长安长大而已。故此,我从来不曾心头有恨。末将与太子殿下,名为君臣,实为知己之交,殿下乃臣之好友,如曾有怨,何至于斯。”
师暄妍虽懂,却又不懂,或许封墨天性开朗,又未曾经受苦楚,心性弥坚,屹如磐石,所以不曾动摇吧。
封墨虾了虾腰:“末将以为,即便应当有怨,此事也非殿下之过。殿下当年,只是一个三岁幼童,一个人细想幼年,只怕都记不得三岁那时的事了,他当年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怎知长安城出了这个妖道,非要为此迁怒,对殿下是不公平的。”
师暄妍的瞳孔,仿佛日光下的溪水,因他这句话,激烈地摇晃起来。
“那圣人呢,你也不曾怨?”
“不敢,”封墨道,“末将也不曾怨。圣人爱子情深,所以受谶言所裹挟,虽是过失,却发乎于情,臣既不敢责怪,也不忍心责怪。”
那逝去的十七年,对封墨而言,如弹指一挥间。
他的童年完整无损,他平安健全、安乐无忧地长到了十七岁,受陛下赏识,得太子重用,人生轨迹,似乎并未因此产生过偏差。
师暄妍想,自己与封墨的分歧,症结不在于圣人与太子,原来是在于师远道与江夫人。
她明白了。
宁恪与封墨相交、熟识,了解封墨的一切,也知晓,封墨从来不曾因为那件旧事与他怀有怨怼。
所以起初,当她说出,她恨他时,宁恪才会觉得受了冤枉。
是啊,不只有封墨。
就连于齐宣大长公主的千秋宴上所见的翠屏县君,她没有出身于仕宦之家,也面临了同样的困境。
她的父母是选择,抛舍下长安已经打下的家业,与尚在襁褓之中的爱女,一同南下经商。
在他们心中,有孩子的地方,似乎才是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家。
这应是大众的观念,独师家是个异类。
至于她,师暄妍想,她从来都不是被圣旨驱逐,而是被父母抛弃的,就算没有那道圣旨,相信他们也多半,只拿她视作联姻的工具,巩固家族的踏脚石,兴起之时,便如对待江晚芙,摸着哄着,一旦起了利益相关的冲突,便随手无情地丢在一旁,乃至祭天。
那么自今以后,她就忘了那件事吧。
天高云淡,正是昭昭春日,往事已矣何须沉溺,没得败坏了踏春游行的好兴致。
师暄妍要走,封墨环住了她:“太子妃。”
她歇下脚步,从旁回眸。
封墨跟上半步:“太子妃问完封墨,封墨也有一句,欲问太子妃。”
师暄妍想,自己问了封墨这么多问题,他都如实回答,他问自己一个,自己也的确不该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气。
她微笑着拂袖:“你问吧。”
封墨道:“太子妃可心悦于殿下?”
师暄妍是想过,封墨可能会问一个刁钻的问题,却没想到,封墨还能这般大胆直接。
他是把宁恪真的视作好友,才以这般姿态,大胆问她。
封墨见太子妃避而不谈,道:“太子妃今日问末将这么多问题,正是因为心中对殿下生了情,只不过,无法越过心中的那道障碍,一直不曾对殿下说出口,末将理解得,可对?”
“……”
谁说武将都是些糙人!
她看这个封墨,便是心细如发。
难怪宁恪说,这人是个运筹帷幄的帅才,若只作阵前先锋,那才真是屈才了。
师暄妍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脸颊红了红,扭头便走。
封墨见太子妃,初始脚步尚凝,后来愈来愈快,越过溪畔窄窄的木桥,便走向帐边,这时,太子妃已可以说是逃之夭夭。
他不禁叹了口气,只见溪水对岸出现了一道粉嫩娇慵的倩影,少女披散着如雾似绡般的长发,脸颊粉扑扑的,好似一枚水盈盈的蜜桃。
封墨的嘴角翘了翘,朝着少女奔过去,竟越过了溪桥,涉水而回,裳服的下摆全部打湿了。
他飞快地来到少女身旁,握住了小娘子柔若无骨的小手,喜悦地,鼓足勇气道:“杳娘。你看,婚事我已经退了,打也挨了,你可否应许我,做我的夫人?”
他答应过她,想要娶她,就得先退婚,还要亲自登门,当着齐宣大长公主的面退婚,以示对她的诚意。
这些,他都做到了。
可是这个小娘子,嗓音清透,漫过一缕笑,嫣然道:“封墨,你真的喜欢我?”
封墨自是连连点头,捉住小娘子的柔荑,放在自己的胸口,柔声道:“难道到了今日,你还怀疑我的心?”
洛神爱从他双掌之中,把自己被攥得发红的小手抽回来,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不行。我要你三日之后,再上一趟大长公主府邸,亲自去和昌邑县主说,我要你亲口对她说,你不喜欢她。”
封墨一怔:“杳娘,我……”
他已经把婚退了,却还要当面再阐明心迹,这对和他素昧谋面的昌邑县主而言,着实太过分了。
可这个小娘子,定要这般,否则就不肯信任他的心意,看她失望要走,封墨急得把人拉回来,一把扯回怀中,滚烫的一颗心,渗透皮肉,穿过衣襟,烙在少女的脸颊上。
她的心,噗通,噗通,忽地跳得好快,好像要从咽喉里蹦出来了。
洛神爱,你不可色令智昏,你可是要狠狠地报复他的。小娘子,拿出一点勇气来,切莫心软,三日后,你就解脱了。
这般想着,洛神爱把自己伪装得心如玄铁,将他推开了,嘟嘟嘴唇,在他委屈又诧异地垂眸看来之际,小娘子把手挥挥:“算了。”
“不!”
封墨急了,再次攥住她的小手。
“我去。小祖宗,是否我去了,你就答应我?”
洛神爱用力点头,这次,没再甩脱他的手,玉软花柔的小娘子眸底波光荡漾:“这是自然。”
*
河边上,少年男女互诉衷肠。
太子殿下来到溪桥畔寻太子妃,不凑巧听到封墨哄洛神爱那嗲声嗲气的嗓门,差点没冒鸡皮疙瘩,恶寒一阵之后,太子殿下见心爱的太子妃不在,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莫非小娘子们都吃那种情调?
那看来的确是他不解风情了,难怪追不上师家小娘子。
脑中思忖着,视线之中,撞上了一道春色窈窕、丽若彤云的身影,她正沿着溪边而回。
师暄妍这一路,走得心潮澎湃。
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迫切——她想见到宁恪。
也想告诉他,过往种种皆可烟消云散,她再也不会因为当年的妖道谶言继续迁怒他,其实,她的心里早就不怪他了。
是封墨解开了她心中最后的疑惑。
对师家父母,本就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故而也不曾感到半分伤怀。
她的心于此刻,如拨云见日般晴朗,阴翳尽散。
他的出现,犹如一道炽亮的天光,照入她心底的那条裂隙,撑开,再撑开。
光明拨开阴暗,驱散了最后一块阴霾。
“宁恪。”
她望着他,绽开笑靥,加快脚步迎上去。
宁烟屿也向她奔赴而来。
步伐轻快的少女,却在奔到近前,欲张开双臂时,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骤然发软。
她向前,跌在了男人的怀抱之中,幽幽地吐出一道声息。
“想你……”
分别,只是片刻的事。
想他的心情,却绵长如永恒。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身上好累,使不出一点力气来了。
师暄妍疲倦地合上了眼眸。
第73章
宁烟屿满怀喜色地前来, 尚不及张开两臂,拥心仪的小娘子于怀中, 师暄妍却已往前跌倒,撞上他胸骨,晕在了他怀中。
短暂的惊怔之后,宁烟屿将少女腰肢拦截住,把她囫囵抱起来:“师般般!”
她晕得安详,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像是睡着了,脸颊却红得反常。
伸手触摸, 师暄妍的颊上烧得滚烫。
宁烟屿的咽喉一时也似被火星子烫伤:“传军医!”
幸而宁烟屿前往离宫之时,身旁都会跟着医工,帐前唤了两声,率卫即刻将军医寻了过来。
宁烟屿心急若焚地抱着晕死过去的师暄妍步入帐内, 着医工来看诊。
军医把太子妃的情况看了又看,确认无误之后,放心地回道:“殿下放心, 太子妃是因今日受风出汗的缘故, 着了风寒, 加上心绪的起伏过于剧烈, 才引起了晕厥。臣这里就有现成的药材,要迅速煎下,给太子妃服用, 稍后退了热, 便能好了。”
原来只是风寒, 宁烟屿松了紧绷的心弦,试手再触摸师暄妍的额头, 兀自滚烫,立刻沉声道:“去煎。”
医工连忙拱手称是,退出去煎药了。
郊外风大,不宜于此间养病,宁恪吩咐率卫,就近寻一辆马车过来,护送太子妃回城。
恰逢齐宣大长公主外出进香归来,突遇太子的率卫来借用马车,齐宣大长公主二话没说便将马车借了出去。
大长公主口中念叨着“我佛慈悲”,求神灵庇佑太子妃身体康乐,母子无忧。
幸而她年轻之时也是马背上的好手,走马击鞠不在话下,这么多年了,这马术也没荒疏。
马车才给出去,有人出城门沿着官道向她寻来,齐宣大长公主等人近前,跃上马背,听来人禀报。
果然是府上出了事:“大长公主,昌邑县主来信了,说、说她回长安了!”
神爱回了长安,岂不是说,她已经知晓了封墨退亲的事?
齐宣大长公主片刻都不愿再耽误,勒上缰绳一拨络脑,便如风驰电掣一般,打道回府而去。
*
马车已经来了,宁烟屿将晕迷不醒、脸颊烫得能温酒的师暄妍一把抱在怀里,脚步加快,送向车中。
医工将将炖好了药,急急忙忙地端来,太子把手一抄,将药碗端入车中,有脚背勾上了车门。
马车于草木繁茂的官道上行驶起来,迎着残落半山的夕阳,往城门而去。
车中颠簸,宁烟屿左臂将少女托起后背,令她单薄的背脊就靠向自己,另一手则扶住药碗,递到她的唇边。
“师般般,”男人的眸底讳莫如深,仔细看,满是自责,“早知你身体羸弱,孤不该带你出来骑马。”
“张嘴。”
他将药碗抵在少女红润的嘴唇下,哄她开口吃药。
师暄妍浑浑噩噩地张开了两片烧得干涩起皮的唇,任由他将药碗倾斜。
咕嘟咕嘟。
黑色的药汁流入口腔,苦涩得令人胃里翻涌。
他在旁边,温柔地诱哄,令她乖乖吃下去,她就照做了。
平滑细嫩的颈子上下地蛄蛹了两下,那口苦涩的药汁,便滑进了食管,流向胃里。
宁烟屿见她吃了药,心安不少,将只剩下残渣和些许水渍的药碗放在一旁。
适才喂进她嘴里的不少药汁,沿着师暄妍的唇角流下来了,一缕淡褐色的痕迹挂在她肌理均匀白净的颌角上,宁烟屿伸出三根手指抵住袖口,将衣袖置于少女唇边,耐心地替她擦拭药汁。
真奇怪,他自小被人服侍,从未服侍过人,也不知道要如何事无巨细地待一个人好。
但当他伺候起这个小娘子来,却是得心应手,不用人教,自觉地便学会了如何周到。
他喜洁净,容不下半分污浊,眼下这幅衣袖被她唇边漏出来的药汁弄脏了,他也在所不惜,全然不觉得难受。
一心都被生了病的小娘子占满了。
或许这便是爱吧。
小时候,还不懂情为何物,只是时常看见,阿耶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母后生前所居的汤泉宫中,抱着母后的丹青,拿着她生前用的巾栉,睹物思人,常常泪雨滂沱,整座汤泉宫中,都是他压抑的哽咽声。
阿耶自小教导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在那里,他是这世间最脆弱的男人。
然而当他走出汤泉宫,他又是世上最伟岸的父亲,最英明的君主,容不得半分软弱。
宁烟屿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一丝软弱。
他从小便懂得抬起头,仰视自己的阿耶,也渐渐懂得了他对母后的深情。
只是一件事让他对圣人心怀隔阂,如扎了一根遇刺。
一次醉酒,圣人临幸了郑贵妃,有了他们的孩子宁怿。
在宁烟屿心中,阿耶一生独爱阿娘,心中再容不下旁人,他一直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这一点,却还是有了他人。
宁恪一直无法容忍阿耶犯下这样的过错,每当郑贵妃在他身上作妖使坏,他就不可避免地迁怒到阿耶身上,怪阿耶一时糊涂,怪他对母后不忠。
阿耶依旧对他有求必应,爱他甚过爱任何人,除了母后。
后来的宁恪渐渐长大,有了独立的能力,对父亲,亦不再只有膈膜与关于此事的成见,阿耶就是阿耶,瑕不掩瑜,他站在那儿,是一座山。
他可以向阿耶学的,是这“专情”二字,但他不要,往后宫之中再留下诸如郑贵妃的隐患。
所以他朝一日,他若娶妻,必是交予全部。
自然,他也想要那个小娘子的全部。
本来喝了那药,胃里便不舒服,再加上沿途一颠簸,差点没将她颠得吐出来。
如此摇晃难受之际,师暄妍再也晕不下去了,意识终于恢复了些许清醒。
眼眸之间的光亮一时明一时晦,睫羽乱生,模糊了视线,令她看得不甚清明。
只知自己正于马车之中,由宁恪抱着。
应是她在前来放鹰台时吹了风,身子出了毛病,不过现下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她的眼眸只睁开一线,从躺在他怀中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清晰的下颌线,蜿蜒了一笔,那一笔正正好好,如落在她心上的一道浓墨。
这墨在她心尖上了颜色,水洗不去,逐渐地洇开,漫延至心上每一寸角落。
他竟没发现她醒了,目光落在车窗外,不知看着什么,正想得出神。
师暄妍兀自身上没有力气,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真想告诉他一声。
宁恪,原来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只是我今日才知道。
你可能原谅我,知道得太迟了一些?
那剩下的婚期,眼看着愈来愈近了,可又生生瞧着它愈来愈远。
她真是迫不及待,恨不得明天就和他成婚啊。
那一刻,她用了全部的力气,支起自己的上身,努力亲吻向他的嘴唇。
努力地去够了,只是够不着。
恰巧此时马车碾过路边的石块,马车颠了一下,师暄妍借着这股力,终于亲到了想亲的男人。
柔软的唇瓣,恰恰好地擦过他侧脸上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绒毛,如二月的紫燕尾掠过澄净的湖面,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春漪。
宁烟屿滞住,瞳孔一点点放大。
他是……被亲了么?
可低头要寻时,那小娘子已经重新躺在了他的怀中,眼眸轻轻地闭合着,俨然从未醒来过。
他失神着,抬起手,指尖放在自己被她唇瓣擦过的脸,那里正有火热的岩浆,似在沸腾。
“师般般?”
是她偷袭了么?
可怀中的小娘子,睡得很沉,根本是雷打不醒的姿态。
于是宁烟屿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说师般般一向正经了,她分明病着,病得糊里糊涂,神志未清,怎么可能突袭亲吻他,只不过是方才马车颠簸了,凑巧将她的唇送到他的脸上。
只是个巧合罢了。
太子殿下想通了这节以后,虽然失落,但他很快便又做好了心理建设。
无妨的。
其实仔细想想,从她住进行辕到现在,也不过才一个月。
一个月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算是突飞猛进了,从一开始她对他憎恶与排斥,到现在,师般般已经能习惯他的亲近了,也不再对他喊打喊杀,假以时日,她定是会敞开心扉开接纳他的。
马车平稳地驶入了城门,转回忠敬坊。
从城门向行辕,还有约莫半个时辰的路要赶。
太子殿下不想那个美丽的意外重演。
倘或多来几次,他必然将又控制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揣错了心思。
于是,他拦住她,单臂桎梏住少女的柔腰,掌心盖过了她锦衣上那一枝盛放的西府海棠的纹理。
恬淡的香气,自掌心下混沌交织。
宁烟屿如此堤防,却还是不留神,再一次着了师暄妍的道。
原来她方才因为马车颠簸亲到了他,落回去之后,又脱了力气,闭目晕了一会儿,此刻方悠悠醒转,身上有热发不出,闷在内里,又焦又躁,极不舒坦,弄得她只想畅快淋漓地宣泄一番。
指尖动了一下,点向一块炙热的皮肤,她倏地绷直了指节,仓皇地抬起雾蒙蒙的眸。
宁烟屿正也俯视而下,视线凝在她的身上。
仿佛在质疑:你碰我那里作甚么?
师暄妍的神志还没完全恢复清醒,她刚刚吃了药没多久,但那药的效力好像不够大,她还不曾发汗。
那老军医开的药的确过于温和,因他考虑到太子妃有孕在身,许多药都不能用,能用的药,剂量也是用的寻常人的一半儿,师暄妍吃了之后,很难感觉到有效。
汗发不出来,烧就难退。
更何况也不知怎的,明明是在病中,烧得魂魄好似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中,身体轻飘飘的感受不到重量,眼前更是一片茫茫迷糊。
然而就这样,她看宁恪,好似……更俊美了一些?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如今怎么看他,都觉得好看得致命,教她心动难抑,教她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宁烟屿的腰腹,被一双软似柔云的臂膀环绕住了,那双臂膀没有重量,仿佛一片羽毛,轻盈地缭绕在他腰间,男人霎时眉眼低沉,眸深如渊。
这是一种强烈的信号。这一次,不能再怪他会错意了。
“师般般,你还病着。”
他低下一些身体,将在她眼中此刻俊美得如同天上皎月的脸颊,贴向少女发烫的额头,轻触之下,那股热意逼得他直蹙眉。
宁烟屿的嗓音也随之泛哑:“松开。”
她莫再如此引诱他。
她应当有那个自知之明,以她的魅力,几乎不用做任何事,只是招招手,轻轻地勾一勾手指,他便抵挡不了分毫。
洛阳时如是。
身在长安,更如是。
少女因发着烧,清润白嫩的脸蛋此刻变得嫣红如血,耳根更是烧得如落日晚霞,
明月珰微微摇曳,映衬着少女水波飐滟的美眸,更显明亮,亮得异常。
他已经叫了松开。
他本以为,师暄妍会立即松开。
但她好像非常固执,说什么也不肯松,反倒施加了此刻她能使出来的全部力量,将他的腰环得更紧一些,严丝合缝挨在一处,彼此的肌肤都为对方而发烫。
宁烟屿终于没辙,屏住呼吸,将薄唇停在少女摇曳的耳珰旁:“师般般,你知道的,孤总能为你色迷心窍,你再如此,孤忍不住了。”
她不说话,只是剪水双瞳轻轻眨了眨,好似在说:谁让你忍了?
她的默许,便是对他最大的怂恿。
太子殿下登时血液为之沸腾,欲从心头起,色向胆边生,他搂住了少女的腰,唇寻着她的檀口,浓烈的兰息伴随着炙热的体温一同落下来,笼罩在师暄妍的身遭。
她不再有半分抗拒,亦不再以守待攻,全然等着他来主导。
少女缓缓地提起双掌,按在了他的腰后。
当宁烟屿亲吻她时,她也张开了朱唇,一点点,想要将他蚕食入腹。
她在回应!
这是令宁烟屿震惊的,瞳孔激烈地颤抖着,太子殿下看着身下烧得眼眸迷离如丝的少女,正要说话,她的右手滑入了他的大掌间,与他十指相扣。
这无疑更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太子殿下的一颗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砰。
似乱石穿空,似惊涛拍岸,庞大的洪潮抵向他,一股无法克制的欣喜之感,如狂涌出。
师般般。师般般。
这是第一次,她回应了他的吻,她主动地亲了他。
居然是在她生病之时,或许,是她烧得迷糊了,有些不清醒地听从了身体本能的欲望,但也足够令他心若鸣鼓,再难自持。
更不提,她的左手,缓缓地抚摩过他的喉结,一寸寸描摹着那块凸起的形状,酥软的痒意,似春风吹出了嫩芽,冒出一段尖。
他任由她画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低头咬住了少女的手指。
宁烟屿放落怀中少女在马车上铺设了软毡的地面,旋即温柔地覆上去,亲完她漂亮的手指,又亲她干燥的唇。
“师般般,你若这一刻是清醒的,该有多好。”
他叹了一声,无限欣喜之中,夹杂了些微遗憾与失望。
师暄妍很想告诉他,她是清醒的,她喜欢他。
而且,也许早已不止是喜欢。
只是她喉咙灼痛,很难说话。
现在全身没有力气,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而且身处马车之中,师暄妍脑子运转了片刻,想了想,决意还是等回到行辕,身上好了,再告诉他,她的心意罢。
他们来日方长,余生漫漫,并不差这一日,这一时。
驾车的御夫是齐宣大长公主身旁经验老道的黄叟,黄叟赶了几十年的车了,将车赶得飞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了忠敬坊。
再拐过两道巷,便是太子行辕。
黄叟已经要停车了,这时,车中传出动静来,似是女子按捺不住的轻细的呻.吟,仿佛春日里伸展懒腰的狸猫,可怜的爪子挠着人的心。
驾车的老叟年事已高,去年刚过了耳顺之年。
饶是如此,听着这声儿,老叟也不仅臊红了脸。
接着,便是什么砸落在木板上的沉闷动静。
黄叟不敢细听,太子殿下那哑得靡靡的嗓音自车中传了出来。
“再赶一圈。”
老叟立刻会意,擦拭了下额头上的汗珠,慌乱应了,甩着长策,将马车赶得飞快。
且,这老叟是故意地,往那崎岖不平的路面走,往那人声鼎沸的闹市走。
直至夜幕降临。
师暄妍的身子好似散了架,蜷缩在宁烟屿怀中,说不了话,却嘤咛地哭了出来。
一声声挠过他的耳膜,不过是激起男人更加的猖狂罢了。
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那闷在体内久而不发的汗,终于彻底发出来了。
第74章
都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师暄妍这烧起得快, 退得也快,可退烧之后,却仍迷迷糊糊,精疲力尽,即便清醒时分,还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当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三日的天光大亮。
身旁的锦被空落落的,已经冷透, 不知道他去了多久了。
彭女官为师暄妍侍疾,解释了殿下去向。
她才知道,原来宁恪不是今早去的,而是已去了有足足两日, 她全然不知。
汉王的军队,好像已经秘密开拔了。
“殿下说,这次约莫有数日不得回, 他去前, 叮嘱太子妃好生安养, 行辕里什么都有。”
他从未离开过超过一日的时间。
师暄妍心头微紧, 手扶着药碗,再也喝不下去。
她问外边现在的情况。
彭女官沉默着,在师暄妍的再三催促之后, 她方叹出一口气:“如今外头的风声也逐渐甚嚣尘上, 都说汉王要谋反了, 老百姓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争相往家中囤货, 或逃离长安城。行辕采买的女史回来说,市集上已差不多要搬空了,官府下了告示,安抚百姓情绪,令城中百姓不可囤积,以免引起民众恐慌。”
可民众的恐慌,一旦兴起,便如川壅而溃,是很难控得住的。
师暄妍听了更是忧急:“局势很不好么?”
若非局势动荡不安,百姓怎会想要逃离长安?
说明京畿要地,也非固若金汤。
彭女官忙安慰道:“不。太子妃不用多虑,如若长安城不稳,殿下绝不会放心将您留在行辕。只是百姓担忧,一旦城门失火,宫禁上下或相安无事,但率先遭殃的必是百姓自身,所以他们离开长安,只是为了求一个稳妥平安。”
师暄妍病得容色发白,斜照的金灿灿的阳光,为少女失了朱色的唇抹上一层淡匀的光泽。
她缓缓将头摇动:“殿下没有将我安置于看起来似乎更为稳妥的禁中,不是因为这场战役十拿九稳,长安城固若金汤。恰恰相反,是因禁中有内贼了。”
内贼的存在,更是隐忧。
宁恪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让她仍旧住在行辕。
仗还没有开打,长安城已是一锅粥,乱象丛生。
城门口一日更多过一日的出城之人,朝廷户部干脆禁了百姓的过所,不许百姓离开长安。
巨压之下,人人草木皆兵,惶恐不安,唯怕明日仗就要打起来,那些滚石、云梯,就要撞破城门,护城河被鲜血染红。
当官的有钱的龟缩于家中,还有府兵部曲,日夜戒备,甚至他们有门路,可以先逃,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难道就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儿,只能面对死亡威胁之时引颈就戮?
相信这时,人心的惶惶,也是令宁恪捉襟见肘的头痛之事。
彭女官道:“殿下正派十六卫昼夜巡防,加紧排查城中奸细了,相信不日便有眉目。太子妃不用担忧,当务之急,是要好好保重自身,您才病了,可不能忧思过度,否则病也难好。您若不尽快好起来,也让殿下更加分心,不是么。”
明知彭女官所言有理,可师暄妍如何能不忧虑。
在外疲于奔忙,夜不能寐的,是她心爱的夫君。
宁烟屿正于京郊大营布防,车骑将军师旭明领一只军,恪守南城门要塞。
接过这才沉甸甸的令箭,师旭明心中激昂澎湃,如沸水般滚烫,他看向晨曦之中眉目沉峻,身影如渊渟岳峙的少年男子,胸口发热地问:“殿下明知,家父与汉王有书信往来,为何还能对臣委以重任?”
师旭明很佩服殿下此刻的镇定自若,仿佛长安将大乱,于太子殿下这里,不过如风萧萧兮徐来。
在太子殿下的眼底,连一丝畏惧与慌乱都看不到。
这分明只是一个刚刚年满弱冠的少年,却已有了这般的气魄与胸襟,师旭明识人无数,在太子殿下的身上,他似乎看见了一代枭雄霸主的崛起,已经初露端倪。
如春风中萌生的绿芽,于绝岩峭壁之间,野心勃发、锐不可当地壮大。
只要越过这一道至关重要的山隘,太子殿下便是天下之君。
无疑,这也是圣人给殿下最后的考验。
宁烟屿看了看他,语调平静:“师远道为师远道,你即你。孤若疑你,便不会用。此战,你父如再敢首鼠两端,投机插缝,孤阵前必杀其祭旗。个中利害,你必懂得。”
“是。”师旭明不敢为他糊涂的父亲辩驳半个字。
曾与汉王眉来眼去,是开国侯府最大的污点,这污点早已刺痛了明堂上天家父子的双眼,如今留他一命,给他这个考验,是圣人与太子看在般般的份上,允师远道最大的仁慈。
想到般般,师旭明不禁问道:“殿下为何不将般般接入东宫?难道是——”
他突然顿住了。
若宫中有险情,那就只有,郑贵妃。
莫非,莫非此次汉王之乱,是有郑贵妃于长安,与汉王里应外合?
“不错。”
宁烟屿对他的猜测给了肯定的答复。
师旭明恍然大悟,怪不得就在前几日,郑贵妃突然命令襄王殿下带着礼物南下荥阳拜祭外祖。襄王殿下宁怿以前从来没去过荥阳,这次如此着急要走,多半是因郑贵妃怕事有不成,想把宁怿摘出去。
她则赌上一切,孤注一掷。
这女人虽然愚笨且狠辣,但对宁怿,的确有为母的慈爱之心。
殿下既已知晓郑贵妃心怀鬼胎,那么圣人自然也早已知晓。
郑贵妃目前能放出长安的消息,大抵就是圣人与太子故意令她漏出去的风声。
长安城如今的乱象,恰是汉王信心的基石。
骄兵必败。
宁烟屿将京郊大营部署完毕,骑行回到城中,令麾下封墨、赫连赟、辜嵩各统帅一支禁军,昼夜巡查城中内部,一旦发现可疑的奸细,即刻收押,若遇负隅顽抗者,立地诛杀,不赦。
一切布置妥当,长安城尽数今日战时戒备状态,宁烟屿在乘马离去之时,瞥见封墨好似眉眼阴郁,无精打采地立在马上,如同魂不守舍。
他催马而上,喉音压得极其沉冷:“封墨。”
对方终于醒回了神,咽部像是被匕首划拉了一刀,哑得似要哭起来:“放鹰台那日殿下就知道了,原来殿下提醒过臣,臣愚昧,未能听出殿下弦外之音。”
那日,殿下再三提醒他好好思量。
可惜彼时他满心都扑在那个小娘子身上,却不曾仔细复盘过她的来历,她出现得那么凑巧,一切都似早有预谋,只有他相信了天降桃花,相信这个小娘子是上天赐予他的福音,来解救他于水火的。
少年头一次思春,满心欢喜,一头栽进了小娘子的温柔陷阱里,到了最后,才知晓这竟是一场早有预谋、处心积虑的骗局!
宁烟屿道:“是的,只是你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将孤的话仔细推敲过。”
封墨毕竟只有十七岁。宁怿比他才小一岁,看起来就是个笨蛋倒霉孩子,而封墨已经能独当一面成为长安城的新秀了,已算得上成熟。
只不过感情用事,为色所迷,对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来说,再正常不过。
宁烟屿一掌按在封墨的肩上,淡声道:“封墨,如你我这样的丈夫,栽倒在小娘子的石榴裙下,算不上丢人的事。这些小娘子一旦骗人起来,你能被哄得把命都乖乖交给她。”
封墨嗓音低哑:“殿下好像已经很懂了。”
太子殿下手掌成拳,抵于唇边,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栽个跟头,爬起来就好,若还心悦于那小娘子,思虑清楚,再做定夺不迟。”
宁烟屿想自己怎可能不懂,想他当初,也自诩木石之心,谁料一场洛阳之行,居然被主动撞上门来的小娘子骗身又骗心。
那小骗子睡完他便跑,拍拍屁股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名字都不曾给他留下。
他忍耐着,没有去大海捞针地寻她,是他这辈子面对师家般般最有骨气的一回了。
昨日,正逢三日之期已到,封墨登门拜访昌邑县主,得见帘幕之后出现之人是他的杳娘,霎那间,封墨好似全身经脉逆行,蒙在了当场。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小娘子便言笑晏晏间,绝情地判处了他死刑。
他是如何离开的齐宣大长公主府邸,连他自己都忘了,众人只见,那日嚣张地来到府上要求退婚的封少将军,宛如丢了魂魄一般,趔趄着跌出了大长公主府,再也没来过。
她欺骗他,愚弄他,戏耍他,至此地步。
他固然喜欢她,却也不想再和这个满嘴谎话的小娘子好了。
既然如此,随她去吧。
封墨自嘲一笑,当他看向太子殿下时,眉宇间的失落与茫然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毅然与孤勇。
面容灿然、宛如炙阳的少年抱剑向太子道:“大战在即,末将却因儿女私情浑浑噩噩,让殿下看笑话了。臣必当反躬自省,枕戈待旦,绝不敢辜负殿下栽培。”
宁烟屿看出了少年人自诩坚定的决心,心知肚明,封墨如今经历的“嘴硬”阶段,他已经在前面蹚过了。
想当初于君子小筑时,师般般拆穿他宁恪的身份,教他滚。
他也放了一箩筐狠话的。
现今不愿回忆。
回忆只觉得脸痛。
他叹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盯住封墨:“也好。”
少年人要走的弯路,自让他们去走,旁人不能代劳。
左右宁烟屿早已轻舟渡过万重山,回首白云相望合。
他们家师般般纵然待他薄情一些,也比洛神爱那小鬼要好得多,洛神爱呢,爱固炽烈,却如此狠心,把一心痴慕她的郎君骗得差点儿枭首示众。
如此一想,太子殿下顿觉身轻如燕,心头块垒尽消。
城中布防已毕,是时候回行辕,看看他的太子妃了,她的烧退了,这两日应当已经痊愈。
师暄妍已有三日不见了她的太子殿下,她攒了满腹的话,想对他不吐不快,初始,她以为余生漫长,不急在这一时一刻,迟早也能寻到机会。
可长安大战一触即发,宁恪嘴上说得信心十足胜券在握,可万一呢。
若有万一……她实在无法承受。
她心里愈发忐忑焦急。
终于忍不住,她派春纤向率府去打听,问太子几时有闲,能回行辕稍事休息。
春纤回来以后,却告知师暄妍,连刘府率,现今也见不到太子殿下。
师暄妍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她竟一直对宁恪关心至少。
以至于事到如今,想要找他之时,都没有头绪,更没有门路!
她不禁懊悔不已,思来想去,怕是只有兄长那处能问了,于是又派夏柔去车骑将军府打听。
夏柔回来时,道车骑将军府上几乎空无一人。
师旭明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师暄妍添补了嫁妆,至于他本人,自诩粗人一个,用不着人服侍,府上更无置景,无论青天白日,还是黑灯瞎火,把大门敞开了都不见有人来盗,贼见了都得骂骂咧咧出去。
因此师旭明一不在家,车骑将军府就连个鬼影也瞧不着。
夜色倾落长安,昔日满城灯火通明、杲杲如昼的都城,现如今,却似闷在一滩冷水之中。
宁烟屿率军打马从城中过,马蹄踏着月色,刚回到忠敬坊,便遇到夜晚等候在巷口的刘府率。
刘府率急急忙忙催马近前,对太子殿下禀报:“殿下,今早太子妃遣女史来问您,几时有闲能回行辕,女史语气口吻听起来,好像有些着急,卑职记下了,一直在派人寻殿下。”
宁烟屿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师暄妍,那夜,他们马车绕城,于车中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那个素来对他听之任之,却也无甚真意的小娘子,主动回吻了他。
至今想来,他的唇上都仿佛有离离原上草被一把野火熊熊引燃的态势,一想,便唇上火热,唯独小娘子的唇舌,蕴藏解火的甘霖。
难道,是她想他了?
真的有这可能么。
宁烟屿已经连着三日不寐,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小娘子一袭柔嫩的素衣,在他面前哭得如春雨濯枝般,憔悴苍白,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那纤细的颈子上,架着一柄精钢所铸的长刀,刀刃锋利,所抵之处,已经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望着自己的清眸里,噙满了泪水,写满了惧怕。
那样的噩梦,绝不可以成真。
所以他不敢有片刻松懈,明知汉王赢不了,却还是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太子妃寻孤何事?”
宁烟屿停于马上,语含笑意道。
刘府率回道:“卑职斗胆猜测,是太子妃思念殿下,数日不见,担忧殿下安危的缘故。”
宁烟屿也已经几日不曾合眼了,也想回师般般的软榻上歇一歇,他轻一勾唇,握缰前行。
黑暗之中,两片角落所夹的复道之上,一支箭镞被引上了弓弦。
箭矢被银色月光,照出一点泠泠寒色,箭头所瞄之处,正是马背上宁烟屿的颅脑……
*
师暄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她好不容易等来了宁烟屿的消息,得知的,竟是太子于忠敬坊遇刺的消息。
针线落入了簸箕,银针刺破了手指,扎出了一粒绯红的血珠,她仓皇地站了起来。
这时,行辕之中已是一派慌乱,人声喧阗,她起身朝外奔去,簸箕坠落在地,线圈一圈圈地朝外滚落,化作一地狼藉。
推开门,只见行辕中所有的回廊底下都亮起了宫灯,所有婆子女史、率卫部从,都举着灯笼火把,喧哗惊惶地站了满院。
太子是被人横着抬回来的,他身上的玄色披氅此刻脱了下来,盖在身上,掩住了伤口。
夜色中,抬担架的人如没头苍蝇般,在前方刘府率的引路下,一头扎进了寝房。
师暄妍登时手脚寒凉,整个似被封冻在原地,不能呼吸。
直至他们抬着宁烟屿从她身旁经过,步入房内,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气飘入鼻中,师暄妍终于惊醒。
“殿下。”
少女猛地回眸,心脏蓦地一抽,仿佛被钢刀搅入,疼得顿时几乎麻木。
她追随着担架,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寝房。
房中已充满了血液的腥味,他被挪上榻,仰面躺着,苍白冷峻的面容上血迹点点,犹如一簇簇诡异妖娆地绽放于雪中的红梅,生生划开了那片白璧无瑕的皮肤。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合着眼,一动不动。
是师暄妍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在看到他满脸是血的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胸腔里一片空空荡荡的死寂。
第75章
师暄妍木然地待在那儿, 似忘了呼吸,手脚更不知如何摆动, 只眼睁睁看着医官将太子身上盖着的血淋淋的披氅掀开。
他身上原本穿着一袭梨花雪色的圆领蟒纹织金长袍,披氅坠地之后,露出内里的情状。
那身蟒服上当心之处,被利刃穿透,漫洇开大团的牡丹,猩红惹眼,触目心惊。
血迹肆意蔓延了整幅衣衫,又何止源于胸前这一处。
双臂、双腿、腰腹……
到处都是创口, 到处都在渗血。
他整个人都仿佛泡在了血水里。
师暄妍的气息没有抽上来,她忽地恢复了几分力气,重重的一个趔趄,三步并作两步地栽倒在床榻下, 跪在榻前,她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宁烟屿遍布血痕的右掌。
“宁恪……”
颤抖的嗓音泄露了此刻的不安与绝望。
可他只是合着双眼, 仿佛静静地睡着了, 感觉不到任何伤痛。
医工慌乱地替太子殿下处理着创面, 对师暄妍道:“太子妃, 殿下重创,急需包扎,太子妃请先退出寝房。”
师暄妍哪里肯退去, 她握着宁烟屿的右手, 眼泪扑簌簌不止地落, 摇头一步也不肯退。
医工心忖,太子妃再不走, 他就势必要包扎了,包扎就得掀开殿下的衣襟,一旦掀开衣领露出殿下的“伤势”……
那不就全露馅儿了么?
想了想,医工急中生智道:“太子妃,行辕中乱糟糟的,外头也乱糟糟的,现下亟需一人稳定军心,太子妃,您就是不二人选呐。这个时候,消息决不能走露,否则汉王大军便会立刻乘势而来,长安即刻大乱。”
没想到这医工百忙之际,说话竟然也极为镇定,颇有道理。
师暄妍也明白,即使宁恪倒下,她也绝不可以倒下。
外边的那些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太子殿下的消息,若是殿下有任何不测,风声泄露,长安城本就慌乱不堪的局面定会更加糟糕。
她是太子妃,这个时候,不可以掉以轻心,不可以罔顾身上的重任。
师暄妍平静的眸光,望一望躺在榻上,直将身下的床褥被衾也染得猩红的男子,握住他的手,缓缓低下唇。
樱唇映在男人的手背上,似蛱蝶栖花般,轻盈地吻下来。
“等我。”
她轻声地在他耳畔说着。
干燥的触感,含有无限的温情,犹如过电一般,窜入宁烟屿的血脉脊髓,直冲颅脑。
但下一刻,那吻了他的小娘子,便撒手匆匆地离开了寝房,头也没回。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耳膜当中,宁烟屿不可置信地睁开了双眸。
……这就完了?
医工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太子妃出了寝房,已经看不到内寝的情状了,他欢喜异常,向殿下报告:“殿下,太子妃心中果然是有您。”
宁烟屿皱起了眉。
这就算有他了?
他没钟情过小娘子,也没与人两情相悦过,没有经验,可刚才师暄妍给他的反应,委实太淡定了些。
“可孤怎么觉得,太子妃反应太过于镇定了?”
她只是靠过来,握住他的手,然后,亲了一下,立刻就走。
根本不像是心里有他。
宁烟屿有点儿绝望,涂满了猪血的手掌一下盖住了额头,将额上也印上了血迹。
太子殿下茫然道:“就连洛神爱,听到封墨只是被打了三十军棍都急得不轻,孤的太子妃,好像没事一样。孤真有那么失败么。”
医工不擅安抚人心,沉吟了片刻后道:“或许,或者只是每个小娘子表达爱意的方式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太子妃心中一定是惦记着殿下的,她这会出去,是襄助殿下,稳固大局去了。”
这只能说明,师般般是一个稳重的,有大局观的小娘子,好像也不能证明她喜欢他。
宁烟屿被汉王的刺客于忠敬坊设伏,是将计就计,本意也是想通过行刺试探小娘子的心意,谁知越试探,越绝望。
她果真是不大将他放在心上。
难道是,还得再下点猛药?
太子殿下攥住医工的手腕,一把将人扯到近前,将医工吓了一大跳。
抬起眼来,只撞见太子殿下明亮清湛,宛如电光般的双眸,清冷而深邃,如狼目灼灼。
他心惊胆战间,听见太子殿下眉目阴沉地命令道:“刚刚还不够。说点狠的。”
医工吓得心肝乱颤:“狠的?敢问殿下,何为……”
宁烟屿将他声音从中掐掉,语调干脆果断:“就说孤要死了。”
“……”
医工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可不行啊。
别说这是咒储君死,就算殿下不介意,事后太子妃清算总账起来,那可大事不妙!
要是人家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为了互相给对方个台阶下下,把责任全推到他一个听命行事的医官身上,他岂不是要老命呜呼?
医工忙摇头,说不行,绝对不行。
这时,安置完行辕中诸位女史率卫的师暄妍,回到了寝房中。
她步履匆匆,迈过门槛,拨得湘帘作响。
那声音一起,太子殿下便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不省人事”了。
医工老脸沧桑,望见太子妃清减苍白的容颜,讷讷难言。
忍了半晌,年长的医工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来:“太子殿下……不大好了。”
他这句话刚落地,少女的脸上顿时失去了全部的血色,惨白一片。
医工别过脸去,为了不露馅儿,把牙关咬得发酸,忍得实在辛苦。
可都下了这一剂狠药了,太子妃却毫无动静,好像太子殿下说的也确实是。
对殿下的同情一下子涌上心头,他不禁悲从中来,演绎得更是入木三分。
“殿下被一剑穿胸,这剑正好刺在殿下的心脉上……臣无能,不敢替殿下包扎,殿下怕是……”
话没说完师暄妍已经一把抢上前来,挤走了他榻前的位置。
少女惶急地抓住了宁烟屿的手腕,紧紧合握住,唯恐掌心下那人从指头缝间溜走一般,“宁恪。”
她颤抖着抚过男人紧闭的眉目,指尖自宁烟屿的眉骨间一寸寸描摹过,内心的戚哀漫过了胸膛,情到深处,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花沿着脸庞簌簌地坠落。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不说一声,就躺在这里……”
她好后悔。
早知道,她不该让他离开行辕。
她就该,将他关在行辕,不准他踏出半步!
前日里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面前,在马车中那般恶劣地欺负着她的人,现在却失去了意识,血肉模糊地躺在她的面前。
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华、华大夫呢,你不能救治殿下,就去请华大夫!快去!”
师暄妍忽然想起来,这京中医术最好的,舍华叔景其谁?
这医工不行,就换最好的来,她不相信,长安城内没有能救治宁恪的医工。
她朝那无用的医工道:“殿下不能有闪失,不然,我一定拿你是问!”
她说这话,不过是怕这医工惫懒,不肯尽快去请华叔景罢了。
可她几乎很少对人这样疾言厉色,向来都是和风细雨的,医工在行辕伺候了一个月,对行辕下人对太子妃“温良淑德”的赞誉很是认同,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太子妃发过狠。
可见太子妃是真着急了,“救不活”殿下,她真会拿他重惩。
医工呆了一呆,被师暄妍双眸一瞪,霎时醒过神,暗叹了一声“殿下好福气”,便匆忙地应下了,转身就去请华叔景。
请华叔景只是做做样子,医工出了寝房就直奔庖厨去了,跟了殿下一路,他委实是饿了。
至于请华叔景,那不行。
恩师早已是耄耋之年,谁年纪一大把的时候不想颐养天年呐,总这么玩命地赶路毕竟对身体不好。
殿下在忠敬坊遇刺,虽说也曾受伤,但以殿下的勇武,不过是因事发突然,遇敌人突施冷箭,导致手臂被箭镞擦出了一条血口而已。
那伤浅得很,就连箭头涂抹的毒都没渗到血液里头去。
几个刺客也被殿下一剑一个,了结得干干净净。
早在回行辕之前,医工就已经为殿下包扎完毕了,殿下还嫌那血流得太少,不够装出一副“血淋淋”的惨样来。
师暄妍的心里空空荡荡,凉风鼓入,吹得心头一片瑟瑟荒凉。
她还攥着宁烟屿的手,泪水不绝地沿着脸蛋往下淌落。
“宁恪,你只是在吓我,在吓唬我对不对?你别这样,我会害怕的……”
她恳求着,哽咽地将脸颊埋入他满是血的掌心,颤抖的嗓音,瓮瓮地沿着指缝飘过来。
似羽毛,刮过男人的耳朵。
他睁开了眸。
就着昏惨惨的灯光,看着少女战栗的如纸一般轻薄的背影。
乌丝迤逦,被火烛照出浮光,宛如珍贵的绸缎,垂落在手背上,是温滑柔腻的触觉。
他看着她,瞳仁里晃着烛火,闪灼着柔情脉脉。
师般般,够了。
已经足够了。
原来我之所求如此简单,你将我放在心上,为我喜悦,为我忧愁,纵使情无山高海深,可我知道了,便够了。
他正要将手掌贴向她的鬓丝,勾住她鬓边的鸦发,为她拨亮视线,告知她,他已苏醒。
一切只是麻痹敌人的烟雾,是试探她的苦肉计,愿她莫要怪他。
可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师暄妍埋入他掌心的小脸,朱唇轻颤,一字字哽塞的音,穿透重重迷雾,撞进了他的耳中。
悲戚、恐惧、深情款款的软语,令他刹那间动弹不得,既惶恐、又欣喜若狂地听着。
“宁恪,我喜欢你……”
太子殿下好像听到了世间难寻的天籁。
若说方才已经足够,此刻便是锦上添花,太子殿下的心里已经怒放成花田。
他在花田里手舞足蹈,像头没命乱窜的羚羊。
啊,师般般说喜欢孤。
小娘子喜欢我,她亲口说,她喜欢我。
太子殿下一时激动,脸颊涨得比额头上才抹的猪血还红。
师暄妍埋在他掌心间,根本不曾察觉。
她难过地抽噎,垂着泪,语气哽咽。
“我好悔,为什么不能早一些发现喜欢你,没有早一点告诉你。宁恪,我真的好害怕,我怕你再也听不到,我怕这个世上终于有一个人来爱我,可他转眼……”
她怕得发抖,哭得失了力气。
初回长安,见到师家上下视江晚芙为珍宝,将被抛弃多年的她视作陌路之人,她满心怀着复仇的烈焰,彼时所想,不过玉石俱焚,与他们一同下地狱。
她不想好活,甚至,她连活着也不想。
若是能让江拯他们偿命,她就是被凌迟,被浸猪笼沉塘,死后背上千古骂名,被千人踩万人踏她也不在乎。
因为没什么可失去,因为没什么值得珍摄。
可现在不同。
她不能没有宁恪。
原来她早已爱他这么深。
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她才终于后知后觉。
“宁恪,你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听这些话,只要你醒了,以后你若想听,我都说给你听,你让我唤你什么我便唤,你让我说什么难为情的话都好,我都听你的,只求你别吓我,别离开我……”
她的额头,抵住他的拇指,泪光点点,如珠子般迸落在床榻上,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溅起,顷刻间,便渗入了布料的经纬里,消失无踪。
泪珠一颗颗滚落,被褥上的水痕洇得愈发深沉。
鸳鸯团花的朱红色,比血更刺眼。
她不知该怎么办了,她早已六神无主,连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絮絮说着些什么。
可她竟然真的得到了回应。
“真的么?”那榻上早已睁开眼眸的男子,眼底噙着微微笑意,似霜雪融化,眉眼绚烂地望着她,“先唤声‘夫君’听听。”
师暄妍听到榻上男人说话,猛地一抬眸。
少女泪眼婆娑,双眸绯红,可怜地撞入男人璨若朗星的眸中。
他伸出手,抚了抚师暄妍的面颊,将上身蹭着软褥,挪过来一些,在她呆若木鸡、梨花泪兀自悬停于颊上之时,似笑非笑地冲她左右端详。
“师般般,原来你真的喜欢我啊?”
拇指揩过少女粉莹莹的脸颊。
泪水的痕迹被一点点抹掉。
他有些想,亲她。
把她脸上的泪痕都吮干。
可他此刻有些不敢了。
就着灯火,看到太子殿下额头上锃亮的血手指印,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自己关心则乱,掉进了他的陷阱里,狡猾的男人,分明是以此试探戏弄她。
得知一切,师暄妍本该怒火高涨,但这股怒火被另外一股巨大的,名为“失而复得”的幸运所对冲着,调和折中之后,终究是情意战胜了理智。
她一把扯开宁烟屿的衣襟。
太子殿下从未感受过太子妃的主动,霍然一下,衣襟被扯开了,露出了凉风中冰凉的胸膛,他赧然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得好身材,才能让娘子喜欢。”
那里只是一团动物血,肌理平滑,并没有任何伤口。
完好无损。
师暄妍气得嘴里发苦,心里一阵冷笑。
伸掌递上去,肌肉于掌心寸寸虬结,坚硬起伏,蕴着生命的炙热。
她伸手,恼恨地攥住他胸肌,一揪。
他的呼吸蓦然乱了套,匆忙唤了一声“师般般”之后,瞳孔猝然放大。
师暄妍压上他的胸膛,支起身子,唇瓣主动贴上他的唇,堵住了他的未尽之言。
她此刻,不想听他的狡辩。
只想听从自己的内心,劫后余生,放肆一回。
宁烟屿被亲得七荤八素,颅内的浪潮一波堆叠着一波。
呼啸的海浪,令他头重脚轻,飘飘然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了。
小娘子的嘴唇,又软,又甜,还霸道,固执地要闯关杀敌,他也就听之任之,被她压在这榻上亲得几乎忘怀了今夕何夕。
好不容易找回一丝理智,是那小娘子亲得太过卖力,手掌压到了他胳膊上真正的伤处,作茧自缚的宁烟屿终于忍不住呼了一声“痛”,她才放开了他。
眼眸微黯,掠到男人被绷带缠得完好的伤处上。
原来只是皮肉之伤。
她又虎着脸色,将他身上,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确认他身上只有这一处外伤是真实的以后,师暄妍彻底冷静了。
“你骗我?”
一句质问,令太子殿下羞愧难当。
他躲闪开视线,不敢与心爱的小娘子对视。
只是骗了她一次,就已这般愧怍不安,他不禁佩服其洛神爱那小鬼来,那小鬼是怎么能狠得下心肠把心爱的郎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师暄妍恢复了清醒,继而也想到。
是啊,太子大伤,第一时间没有请华叔景来已是离奇,这行辕里竟然只来了一个医工。
那些人都在外候着,谁也不曾近前,看来只是刻意给他们制造的独处,否则太子危在旦夕,总不会连个伺候的下人都不见。
再说他这伤,都是刀剑外伤,纵然医工没有十全把握,至少也该先止血。
然而从她离开,再回来,中间这许多时间,医工却连一根止血带都没拿出来。
这真是个明码标价的陷阱,只有她,因为太害怕、太慌乱,头也不回地往里跳,着了他的道。
宁烟屿想挽回少许,伸出手,修长的尾指勾住了太子妃的尾指,将她的小手拉过来一点。
见她不曾挣脱,太子殿下脸颊上的欢喜还没散,飘着一抹彤红的云。
她其实看着他脸上的红晕,也就不生气了,只剩下柔软。
他会骗她,到底还是不自信,是她没有给足他安全感。
何况,冷静下来之后,她心里也猜到,他此举多半是为了瞒过汉王。
汉王举棋不定,就是顾虑宁恪。
如若他知晓宁恪大伤了,说不准会提前动手,如此,便也乱了阵脚,露出破绽,给了长安可乘之隙。
师暄妍抱住他的颈,再次主动地亲了亲他的唇,碰上他受宠若惊的目光,低低唤:“夫君。”
第76章
若这不是梦中的一声, 便是来自天外的一声。
太子殿下有些激动,俊脸上红云斜倚, 横贯于英挺的鼻梁两侧,如落霞铺设过绵亘的山脊。
师暄妍好像从未见过面前的男人流露出如此难以克制的激动,情绪也禁不住被他所袭染,跟着莫名地昂扬雀跃。
若早知道,她该早一点说。
便能早一点,看到兴奋得近乎失态的太子殿下。
宁恪。
原来你会这么高兴。
只是这一句夫君,已经透支了少女全部的勇气。
她抱住他的颈后,与那双寒泉深渊般的峻目相对, 心跳愈发怦然,却再也不敢说话。
宁烟屿则懂得乘势追击,凑过来,近前些, 将少女软红的化了胭脂的唇瓣轻轻衔住。
那两瓣唇肉,软弹无比,含着温柔的馨香, 似梦, 如幻。
亲上去, 会因为他的一点孟浪, 便颤动不已。
与心房共振。
宁烟屿不仅动口,还上了手。
他的大掌蜿蜒而下,抚摸上一片贴肤的布料。
这是少女身上的小衣, 浅浅的藕花红上, 绣着一丝丝翠青与鹅黄相交缠的纹路, 蕴着春日的气息。
纹路摸在手里,线条起伏, 是一枝濯雨桃花,花萼生辉。
更衬出少女的窈窕曼妙的身段,和欺霜胜雪的肌肤。
一把握住,她低低嘤咛,这次,却唤了“殿下”。
他不满,停止了亲她。
额头与师暄妍的额头相抵,肌肤触碰着,越来越烫。
少年男子漆黑的眉目稍抬,掩映于一片浓密的睫羽之下。
激烈的心跳声中,师暄妍听到宁恪含着一缕淡淡鼻音的沉嗓,向她提出抗议:“怎么又变回去了?师般般,你这小娘子真善变。”
“……”
只是不叫一句“夫君”就是善变,她受了这莫须有的指控,当真是好冤枉。
师暄妍的脸蛋已经不能更红,“能否换一个。”
她实在不好意思,每时每刻都那么唤他。
宁烟屿挑眉:“换?这还能讨价还价。”
师暄妍望着他,眸色正经,认真地道:“天下男子称谓之昵,我想,莫甚于表字,殿下表字是‘烟屿’二字,我记得应当不错。”
难道。
太子殿下忽然想到某种可能,便似有一股气息提上了咽喉,呛得他染了血的俊颜,愈发显出妖娆的红。
宁烟屿满怀期待。
指尖合拢,更用了几分力道。
激得少女拧了拧腰身,却没躲过那股劲道,眼睁睁落入他掌中,唇瓣溢出了一丝低吟。
却还羞怯万分,软声唤道:“烟屿。”
啊。太子激动地一把攥住了太子妃纤细的腕骨,乐陶陶,熏熏然,仿佛吃足了三五斤高粱酒般,满是浓烈的甜味。
小娘子唤了他的表字,原是这样甜的一声“烟屿”。
比起阿耶的疼溺,太傅的威严,亲朋的敬而远之,小娘子的这一声,却似六月杨柳梢头坠的甘露,八月清梨枝上挂的微霜。
听起来,便有一股淡淡的冰莹剔透之感。
太子殿下按下激动之色,表面上,只是露出极其缓和清淡的笑容,摸了摸她的鬓发,语气稳重:“嗯。以后便如此唤。”
师暄妍了解他,看他分明就是装蒜,却也再懒得计较。
抽出空来,将他身上看了看,托住他受伤的那条胳膊,师暄妍的眉梢轻拧:“这是怎么弄的?当真遇刺了?”
宁烟屿点头,这一点头,把师暄妍点得重又紧张起来。
他轻抚她的发梢,缓和了她的紧张:“差不离是郑贵妃安插的死士,在忠敬坊回行辕的路上设伏,似乎是想在汉王举事以前,先杀我祭天呢。”
太子殿下刚刚经历的生死之劫,口吻轻松写意。
一旦太子被杀,圣人闻此噩耗,本就沉疴难愈的龙体只怕更加经受不住打击,就此一蹶不振。
就算他有心为太子报复也不怕,郑贵妃拿捏一个病恹恹的老皇帝,自忖还有几分把握。
只要说圣人病倒,难以理政,多事之秋,唯有扶植襄王,拥立襄王为君。
“可襄王不是早已离开了长安么。”
师暄妍听行辕的率卫说起过。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郑贵妃派人监视宁恪,宁恪同样也在郑贵妃身旁安插了线人。
宁烟屿道:“宁怿此行并没多少人知晓,郑贵妃想等到我死,再寻一个傀儡替身,放在含元殿上坐上龙椅,她垂帘听政,打开城门,迎敌入京,里应外合,可以彻底拿下长安。”
对郑贵妃而言,想要那个大位,这的确是最速成的法子。
但在郑贵妃的预想中,汉王会甘愿退居摄政王之位,不寻他们母子的麻烦,实在是一件怪事。
难道是郑贵妃手里拿有汉王的什么把柄?
师暄妍思忖着,提议:“那我们能不能拿下刺客,逼出他们的幕后之人,让刺客招认是受郑贵妃所使,将郑贵妃的罪状呈到太极殿上。”
宁烟屿道:“郑贵妃罪行累累,勾结汉王,意图谋反,阿耶早已知悉,他按兵不动,并非是为了握住郑贵妃的实证,而是要借郑贵妃之手,引诱汉王前来,将反贼一网打尽。这个时候,我故意装作被刺客重伤,就是为了让郑贵妃向汉王递出关于长安的不实消息。”
顿了顿,他叹息道:“我那位王叔,不甘郁郁久居人下,蛰伏多年,终寻良机,他不会按兵不动的。”
他将自己的伤口展露给师暄妍看,特意脱掉了外袍和里衫,露出用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胳膊。
太子殿下的手臂也蕴含蓬勃的肌肉,线条起伏,隐隐发亮,只是上面挂了两条寸许长的疤痕。
往日与他亲近敦伦,她却没有发觉。
这并不是一具精细养护于温室的躯体,而是经过了无数次烈火淬炼的,一把铜筋铁骨。
师暄妍见他伤势不重,舒了口气:“嗯。”
她扶他起身坐好,在他身后垫了两枚棉芯软枕,令他好高枕而卧。
“这几日殿下会在行辕里好好‘养伤’,我会让人把这里围起来,故布疑阵,安排一个替身假扮殿下,如此一来郑贵妃就更加相信殿下已经大伤了,汉王也会信的。”
汉中发兵,当先一支部队,只怕早已偷摸来到了长安城外。
师暄妍不知他如何部署的。
她生活在这行辕之中,终日安逸,春风骀荡,即便外面早已烽火连天,狼烟四起,这里依旧如“不知有汉”的世外仙源。
少女忧心忡忡的眉眼浮于颊上。
她扶着他的肩背,侧身向着榻上男子,长发乌黑迤逦,耳根被银灯照出微微红晕,眼眸之中的水色漾了漾,晃出清光跌宕,美得撩人心魄。
大战在即,却缩首于行辕,与心爱的女子温存缠绵,即使是出于故布疑阵,宁烟屿都觉得……
有些不大像他了。
师暄妍也知晓,他目前待在行辕时待不住的,只需做做样子,迷惑住郑贵妃的眼线,他即刻就要离开。
所以师暄妍才说,要安排一出金蝉脱壳计。
她想了想,对他道了一声:“等一等。”
在他困惑之际,师暄妍起身,从罗汉榻上取下她的针线簸箕,从中拿出一对物事来,远看,看不出是什么物件,似乎生来一对,在她掌中被拍了拍。
等她走近一些,宁烟屿看出,这是一对护膝。
护膝上绣了两支兰花,一朵蔚蓝色,一朵翠绿色,针法细腻,触摸上去,极其平整。
如此精美的护膝,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她把这对做工精湛的护膝拿到他的面前,口吻随常,耳廓却更烫了一些:“送你的。”
宁烟屿把这对护膝揣在手里,嗅了嗅,上面仿佛还带有少女身上的温香。
他不禁眼眶微烫,迅速地抬眸:“你做了多久?”
师暄妍赧然道:“其实,我来行辕第一日就开始做了。可是做工不好,改了好几次,生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
他扬了扬眉,将护膝在她眼前一晃,立刻就要证明给她看,给自己戴在身上。
见他戴着,大小正合适,师暄妍放下心来,轻声道:“我想,你身旁总有那么多心灵手巧的宫人绣娘,我的手艺拿到郎君面前总是不够看的,不过现在看着,郎君戴着真好看。”
宁烟屿翘起了薄唇,神色自得:“自是。太子妃体贴孤,做的东西都是比量孤的身形的,当然不能更合适了,孤以前从没戴过小娘子做的护膝,这是第一件。”
他试完,将它取了下来,又不肯戴了。
师暄妍疑惑,心怦怦乱跳:“可是还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我,我可以再改改的。”
宁烟屿握住她手,隔了一双护膝,彼此的指尖仍然相触。
他轻笑道:“不是。这么好的护膝,大战时戴上,岂不一两日就磨坏了,我留着日后用。”
师暄妍也终于释然,轻拍一下他的手背:“郎君你可真傻。这护膝做来就是要用的,放着束之高阁有什么用,若只是摆着好看,我何不送殿下一对金臂钏。磨坏了也不打紧,我再给你做。郎君以后的护膝,我都承包了就是了。”
宁烟屿听了万分感动,一把握住了师暄妍的柔荑,目中波光粼粼。
“娘子你待我真好。”
师暄妍脸红得抽回自己的指尖,摆了摆:“你知晓就好。”
心意说开以后,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甜美幸福的时刻了,宁烟屿有些不想走,环握住少女的软腰,轻轻一掐,打算再与心爱的娘子温存片刻。
只是这一掐,太子殿下惊喜地发觉,太子妃自打来了行辕,吃好喝好,自然也就逐渐地心宽体胖了,这盈盈不足二尺的春腰,比初来时要宽松了许多。
师暄妍呢,被他这么不怀好意地一掐,心里直打鼓,开始怀疑自己每日健吃健睡,无所事事,是否胖了不少,近来她也没用尺量,但不知为何,心里宛如明镜,早晨自衣橱里挑选衣物时,不自觉地便选了更为舒适宽大的衣衫。
犹疑看向他,几分难以启齿。
可太子殿下觉得正正好,就是再丰腴一些,也有更丰腴一些的美,总之师般般在他眼底,就连耳后的朱红小痣都美得令他流连。
温存过后,终究是要离开。
宁烟屿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往下轻轻一带。
她没用半分力来抵抗,轻而易举地便落入他怀中,与他相拥。
少女坐在他的腿上,将脸埋入他的颈侧,二人紧密相连,连彼此的呼吸都不忍分离。
初尝两情相悦滋味的少年男女,食髓而知味,恨不得每一时每一刻都腻在一处,不肯浪费这片刻时光。
绿纱窗外,蛩鸣声声中,掺杂进了人的跫音。
率卫在外叩击了几下窗扉,向太子禀报:“殿下,郑贵妃的眼线已经离开了忠敬坊。”
继续盯着,恐怕被识破,率先打草惊蛇。那些人撤离得很快。
相信也是太子大伤的假消息,取信了他们,这些暗探急着回去向郑贵妃与汉王报喜。
宁烟屿回:“知晓了。”
窗外之人便识趣儿地不再打搅,退了下去。
宁烟屿松开少女的腰身,抬起乌黑的眼帘,瞬也不瞬地看着师暄妍。
她也在看他,蕴含湿气的眸子,如子夜中盛开的一朵纤盈的昙花,十分的娇媚之间,又有十二分的柔弱。
清风徐来,花瓣摇颤,玉露倾斜而下。
彼此谁也不说一句话,但谁也都清醒,已经到了时候要分离了。
宁烟屿做了先开口的人:“般般,你在行辕,这几日哪里也不要去,等我。”
师暄妍深深吸气之后,点头:“我等郎君凯旋。”
宁烟屿抿唇,凑过师暄妍的耳梢,将她的耳垂吻了一下,柔声道:“今夜你说,你喜欢我,是我此生收过的最美的礼物。师般般,我心悦你亦久。”
在她的眼睫飞速地乱眨之际,宁烟屿抱住她,不顾臂上伤口崩裂的危险,用力搂了一下,便将她放在了身侧榻上,拿起那对护膝起身往外去。
师暄妍起身追了几步,但他走得很快,故意没让人追上。
或者说,他在飞快抛下的,是他栓在这里的一颗心。
宁烟屿套上了一袭漆黑的鹤氅,终于夜雾之中消失了踪迹。
师暄妍的手指停在门框上,扶住纹路斑驳的木门,目送他逐渐走远。
行辕外响起了一阵狂乱急切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最后,马蹄声也变得杳杳渺茫,彻底听不见了。
师暄妍这才走回来,叹息一声。
这帐中流连着血液的腥膻之气,师暄妍打开窗,看到太子殿下留在行辕中重重的布防。
他在行辕约莫布置了数百人,都是北衙禁军之中的好手。
其中一人,身形与宁烟屿有些相似。
既要做戏,当然演绎全套。
郑贵妃的耳目现在是回去报信了,焉知不会卷土重来,行辕需要一个人来扮演重伤的太子殿下。
师暄妍便把那人叫了过来,问了少年的名字,得知他唤祈昶,师暄妍对他道:“这段时日,你就留在行辕寝房,躺在这张榻上,扮演太子。”
祈昶吓得面上失了血色,少年期期艾艾道:“这……这这不妥。”
师暄妍道:“你放心,我会另住别处,当下从权,你只是为了扮演太子,瞒过郑贵妃与汉王耳目。”
祈昶这才放心下来,勉为其难地应许了此事。
只是殿下睡过的这方床榻,他躺上去,着实有些……胆战心惊啊。
师暄妍到了偏房就寝。
这一夜,注定是不得好眠的。
后半夜时师暄妍迷迷糊糊的没了意识,但也根本没有睡足两个时辰,只听到外边喊杀声冲天。
有人跑进来,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师暄妍:“太子妃,汉王谋反了,已经打到长安来了!”
第77章
一支迎亲的队伍, 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长安的街巷,车队上连喜绸也不曾悬挂, 更无锣鼓吹打,只有两盏微弱的灯笼前导。
于此刻死寂的长安街坊里,犹如一簇飘浮的鬼火,闪烁的幽灵。
这支队伍前往的方向是萨保府。
袚祝之子娶亲,娶的是洛阳江氏女,江晚芙。
原来这婚是师家为了打发走江晚芙,匆匆忙忙与萨保府定下的。
袚祝的儿子身患重病,偏瘫在床, 需要冲喜。
但满长安也难以寻到一个年龄相仿又愿意冲喜的小娘子,幸得此时,苍天降下这么一个从头到脚都合适得不能再合适的娘子来,袚祝满心激动, 当即拎上聘礼向师家提了亲。
虽说江娘子的父母都已获罪,但江娘子依向侯府,能自侯府出嫁, 这对萨保府上下而言亦是荣光。
本来婚期定的是四月初, 还有些时日, 奈何这汉王非要此时发兵攻打长安, 打乱了全部计划。
长安城固若金池,不必担忧,然而袚祝躺在病榻上就快要魂兮归天的娇儿可等不得, 再无人冲喜, 大事不妙。
袚祝踌躇之后, 决定豁出老脸去,提前几日, 向侯府请求先将这婚事办了。
江夫人这阵儿如丢了魂,总是心不在焉的。
听了袚祝阐明来意后,她起初对此并不同意:“长安即将大乱,此时如何能结亲?”
袚祝把手藏进他那兽皮衣制成的袖底下,急得跺脚,身上的各色骨制器物晃得伶仃作响。
“江夫人,小儿一病不起,汤药无用,若不是大巫说,可以借婚事冲淡病气,或有一救,我也不会如此着急,您就放心吧,圣人英明,太子勇武,这长安它乱不起来。”
连日来,长安已经亡逸了一拨人,百姓争相往家中屯粮囤货。
前不久,主掌侯府中馈的江夫人,也率众囤积了满仓必要用物,并号令上下节衣缩食,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们家如今出了一个太子妃,俨然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汉王若是取胜,清算太子旧部之时,开国侯府必然首当其冲。
到那时,江晚芙也跟着性命难保。
两下里一权衡,江夫人想,的确,还不如就先把江晚芙嫁出去,说不准是一条生路,她也确实不想把江晚芙的生路堵死。
但这门婚事在定下之时,便没有得到过江晚芙的应允。
她知晓要被江夫人打发出门了,说什么也不肯,哭天抹泪儿地就上江夫人这里来哀求。
她也自知,以师远道如今对她的态度,是绝对不可能再有一丝心软的,唯有江夫人,看在自己也算是江家仅存的骨血的份儿上,说不定会有些微动容。
江夫人是她唯一的机会,是她救命的稻草,她焉能不抓住。
可她也低估了江夫人的绝情。
江夫人被她求得无法,叹了一息,伸手从地面搀扶起江晚芙,拍了拍她的肩,惋惜不已:“芙儿,先前你对般般做过的事,委实太过分了一些,我这心里很难放得下,原谅你,既是对不起般般,也是对不起自己。”
江晚芙一听,心凉了半截,眼泪直在眼眶之中迂回打转,她睖睁地箕踞于地,错愕地望着面前陌生的姑母。
“姑妈,连你,你也不疼芙儿了么?”
她的眼眶通红,一声一声如杜鹃泣血般凄惨。
“少时芙儿是不懂事,是阿娘那般教导,芙儿才有样学样。可是,可是后来芙儿来了侯府,我再没有那样了……般般姊姊要打我杀我,芙儿都认,可你们不能这样将我嫁给痨病鬼冲喜啊,姑妈,我若一辈子守寡,就完了……”
她才十六岁,她还有漫长的,大好年华。
不想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有错吗?
为什么师家当初对她千疼万爱,如今却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
难道那些和乐的时光,母慈子孝的画面,都是假的么?
他们说,她是师家的女儿,为他们带去了许多欢笑,转眼就可以不认了么?
江夫人呢,好似故意逼迫自己硬下心肠,干脆不看她,停了一滴泪在眼中,便转回身去,拂袖叹道:“将她带走吧,好生梳洗一番,送上花车。”
那口吻语气,如同打发一身破烂的裳。
江晚芙呆滞地瘫坐于地,仿佛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一滩软烂的肉泥。
被蝉鬓、芜菁等人拖走之时,她也没有丝毫反抗。
她似一尊人性木偶,被拽入暗如深渊的衣影里,从此再也不见了天日。
萨保府派人来结亲的马车很快来了。
江晚芙风光了多年,将自己一身都融入了侯府。
却不想到头来,她出嫁时的光景,会是如此简陋。
本该吹锣打鼓、喧阗吉庆的开国侯府,在这一天,居然是门可罗雀。
为了不惊动汉王的内线,江晚芙是在夜里被塞进的花车,车马行驶起来,低调安静地往萨保府走。
然而,即便已经低调到,花车上只贴了两幅双喜,连一条红幔都没打上,依然引起了叛军的注意。
汉王虽无本领大军推进长安,但与贵妃联手,城中已有一支小规模的叛军四处点火作乱。
江晚芙一路忐忑不安地抠着手指,心中疯狂默念:打进来。打进来。杀了他们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突兀的一道金锣之声,自长安城最高的那幢阙楼上响起,接着又是无数道疾鸣的重鼓追随而至。
那是战时的鼙鼓,动地而来。
耳膜中,除了这鸣金之音,渐渐也交杂进了城楼外的喊杀声。
江晚芙掐着之间的手指,遽然一抖,长而尖利的指甲一瞬划破了娇嫩的皮肤,虎口上撕裂出一道纤细的伤口,鲜血如线渗出。
少女的脸上绽放出诡异的笑容。
迎亲的花车蓦然停了下来。
马车突然停止,江晚芙的身体失了重心,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她的头脑撞上了车壁,磕出一个包来。
捂住被撞肿的额头,江晚芙正要起身,忽然听到车外响起了迎亲队伍的惨叫声,在兵器破空的声音之后。
一个人被砍到在地,撞向车门来,在帘门上留下了一道绯红的血手印。
江晚芙吓得脸颊褪了血色,一片惨然,“啊!”
来不及惊呼,车中钻进了一个身材壮硕的大汉,一把抓住了她腰间的丝绦。
“咦?是个娘儿们!”
车中灯火摇曳,召见了少女身上鲜红的吉服,不断起伏的酥软的胸脯,昭示着她的恐慌。
惨白的脸蛋上,迅速堕下了晶莹的泪珠。
情致楚楚,我见犹怜。
“今夜还有人成婚?”
那人轻挑地一掌托起她的下颌。
粗粝的手指刮擦过她娇嫩的肌肤,生疼。
她的泪越涌越凶,朦胧泪光中,看到一身甲胄的男人,眉眼间染上了欲色。
那种神色,她再清楚不过。
她吓得要逃,可才爬走一步,那人伸出他丑恶的大掌扣住了她的玉腿,将美艳动人的小娘子一把摁在马车上。
下一瞬,裂帛之音响起,江晚芙身上的吉服被撕裂成了碎布。
她惊惶不已,那人的手探入了她的罗裙,抚向她。
车外他的同伴问道:“车里有人?”
江晚芙被捏着,揉着,大气不敢喘,又害怕,又苦涩,眼泪直往脸颊下掉。
美人垂泪,当真是引人怜爱。
他愈发放肆。
狞笑着,伸出舌尖,来亲吻她的面颊。
江晚芙战栗着,低低道:“别、别杀我,我,我帮你们……”
长安的攻城之音愈发沉重,春风也蒙上了肃杀。
男人闻言,讥诮地笑了一声:“就凭你?”
江晚芙苍白的脸颊上悬着晶莹如玉的泪珠,不敢看他横着一条宛如蜈蚣的刀疤的脸,呼吸凌乱而急促地道:“你……你放过我,我知道太子妃哪里,我带你们去。”
这支叛军,是汉王的人,他们一直蛰伏于城中,想等宫中贵妃传递消息,不知怎的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莫非是除了纰漏?
他将手从少女的罗裙之中拿出来,疑惑地看了一眼被他抵在车壁上的江晚芙。
对方的脸颊依然惨白得不见丝毫血色,但唇瓣却往上轻扬:“汉王在应对太子时,也不会很有信心吧。”
这倒有点意思了。
江晚芙气息不匀,缓声说道:“我知道,太子妃是太子最宠爱和看重的女人,她的腹中还怀有太子的骨血,如果我帮助你们拿下她,汉王就有了更进一步与太子谈判的筹码。而且……”
她将身上被揉得凌乱的衣衫合拢,掩盖住自己的姣好的身体。
美眸顾盼,煜煜流转。
“太子妃,美貌甚过我十倍。”
这话说得,令她面前的男人也不禁为之心痒。
确实。
宁恪一生目高于顶,连他也倾心爱慕的女子,能有多美,简直难以想象。
他确动了几分凡心。
汉王已经攻城,时间紧迫,没有多余的功夫与这女人在马车之中耽搁,他想了想,旋即掀开眼帘,一把扼住了江晚芙的后颈,在女人的吃痛声中,半拖半拽拉扯着她秀发,将身姿羸弱的女子拽出了马车。
她身上衣衫破旧,一袭吉利的喜服,被撕得松松垮垮,这车中方才进行了什么不言而喻。
同行之人笑他色鬼投胎:“沈子兴,就连这等翻天覆地的关头,都还想着与女人销魂,不愧是你。”
男人不辩驳。
他眼下的火气都因江晚芙一句话撩拨而起,他想要的,是太子妃。
大着肚子的绝色美人,玩弄起来应当另有一番风情。
冷子兴押解江晚芙,命令她前方带路。
“众将随我,绕道潜行,活捉了太子妃。”
郑贵妃传出消息,说宁恪在忠敬坊被设伏,已经重伤,命在旦夕。
汉王信了,大举进攻。
但这之后,郑贵妃那边却似风筝线被剪断了,两下断了联络,他们这些人,连太子行辕的位置都尚不知。
若那只是宁恪施展的一个障眼法,他们也要作为前哨,先去替王爷探探虚实。
攻城的声音已经愈来愈响。
整座皇城,仿佛都被烽烟所围剿。
平素僻静幽深的忠敬坊太子行辕,现在不用出门,只需待在深宅大院中,也能听到街市上军队行走时发出的铠甲磨戛声。
长安动荡,各家都深夜闭户,师暄妍担心柳姨娘住在别业中不安全,所以提早吩咐率卫把人接进了行辕。
整座行辕已经被北衙禁军合围上了,如铁桶一般。
几支禁军来回地巡防,轮班值岗。
至于祁昶,他仍旧假扮宁烟屿躺在寝房中“养伤”。
师暄妍故意将消息瞒得很紧,因为瞒得越紧,越会让郑贵妃以为太子倒下,他们已经无计可施。
师暄妍守在柳姨娘的病榻前,听着忠敬坊的动静愈来愈大。
外边不知是否遇上了汉王的军队,起了短兵相接的冲突,如山呼海啸。
这让师暄妍一瞬心上了弓弦:“难道是打进来了?”
这种可能,让师暄妍不由地忐忑起来。
她叫来彭女官,探听目前的战况。
彭女官毕竟是禁中出来的,面临此等乱局,没有分毫慌乱,叉了叉手,向太子妃禀报道:“回太子妃,汉王的军队仍在城外与太子交手,未能入城。但忠敬坊混进了一支叛军,正与率府交手,妄图杀进行辕。”
擒贼先擒王。
太子重伤安养于行辕,无论这消息是真是假,她这个太子妃正留在行辕是确凿无疑的,如能活捉她,以她为人质,要挟太子,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况于世人眼中,此刻的她,腹中怀有太子骨肉,一妻携一子,怎么说筹码也大些。
耳中的喊杀声愈来愈重,如奔雷滚地,仿佛整座城池地龙翻身般,深陷入一片火海当中。
如此坐在房中,于事无济,危难当头,身为太子妃,决不可袖手坐观,令士气不振。
她思忖之后,来到寝房中,取下了悬挂在壁上的秋水剑。
宁恪离开之时,将这柄他素不离身的兵刃留在了房内,率卫告知,殿下让太子妃留着此剑防身,以备万一。
师暄妍拔剑出鞘,剑刃清亮,被火把的光芒一照,仿佛散发着寸寸寒气。
师暄妍把剑一吐,赞道:“好剑。”
不怪看到宁恪总是宝贝这把佩剑,时不时便取出来擦拭。
师暄妍提着这柄剑,步出了寝房。
太子行辕内,已经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北衙禁军,上百人手中高擒着火把,熊熊的火光烘烤着众人的脸。
为首之人,向太子妃承诺:“太子妃安心,贼寇只要攻不下城门,仅凭城中的这些喽啰,奈何不了我们,忠敬坊一步一险,这群乌合之众就连行辕的大门都进不来。”
话虽如此说,可众人看到,太子妃玉衣乌发,风姿烈烈,提剑来到行辕诸人之间,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那个往昔所见,总是举止温婉、雍容柔弱的娘子,此时翠眉轻敛,不施粉黛,手携长剑,气质倏然变得冷冽如九天之月。
“诸将听令。”
师暄妍不急不缓地发号施令。
在这个看起来分明只有十几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身上,他们仿佛看到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坚决,和悍不畏死的孤勇。
北衙禁军,甘为太子妃俯首,屈膝跪地:“我等誓死追随太子妃!”
师暄妍往胸肺中汲入一口长气,春夜的凉风鼓入肺管,冰凉,却也灼烫。
她已有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生死置之度外。
她和太子,是夫妇,也是同袍,外敌来袭,危难之际,身在此位上,只有死战流血,没有苟安偷生。
这口气再吐出来,便如江海清光,一泻恣肆。
“诸将拔剑,随我一道守住行辕。迎敌!”
第78章
圣人困卧了片刻。
这片刻时光, 只是他用来打盹的。
汉王造反,勾通贵妃, 将长安置于一片滔天烈焰当中,圣人站在太极宫前,仿佛都能闻到狼烟的气息。
极目远眺,自城门的瞭望台,与长安城中最高耸的阙楼之上,无数烽燧被一一点燃,烟气直耸,火光燎天。
圣人在恢弘万顷, 却也寥落无人太极宫前平台上,立定了许久。
龙目望向浩瀚的夜色,平静而幽深。
风中送来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之后,他体力难支, 不得已回到太极殿,打盹了一刻钟。
当他醒来时,整座太极殿已经被贵妃把持住了。
太极殿上并无旁人, 连速来忠心的王石也不见。
贵妃所携带的荥阳郑氏部曲, 趁着长安大乱, 乔装北衙六军, 混进了禁中,受贵妃的指点,偷摸来到了太极宫前。
得手竟意外的顺利, 攻入太极宫, 不过是削一块豆腐。
圣人几乎是一醒, 郑贵妃的匕首便架到了他的脖颈前,他视线模糊间, 看到一双淬了怨毒与狠辣的眼,恍惚着以为是看到了已故皇后。
但只消一眨眼,圣人便已心思明镜。
皇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郑贵妃架起圣人,痛骂道:“老匹夫!”
她将圣人扯了一跟头,径直拖下了床榻,逼他踉跄着到案前,拿出已经写好的圣旨,令他交出玉玺。
“老匹夫,说,你把玉玺藏哪儿了?”
她一面喝骂质问圣人,一面命令部曲迅速翻遍太极宫,找到玉玺。
可部曲将太极殿翻了个底朝天儿,也没找到那方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传国玉玺。
郑贵妃心忖,定是这老东西,一早将东西给藏了起来,就是为了防着汉王。
她气急之下,提起手掌,就掌掴于圣人。
两道耳光,就将圣人的面颊打得暗红发紫。
圣人病骨嶙峋,仿佛随时都要殡天,但留着这老东西还有用,郑贵妃不敢下重手,只好停了下来,反正气也出了。
她威胁道:“再不交出玉玺,本宫保证,等汉王拿下长安之后,第一个杀了太子。”
圣人看着她,却似在透过她的眼睛,去看另一个人。
一个早已身死魂消,锦囊收艳骨、黄土掩风流,存进了史书里的女人。
那人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郑贵妃眼底心上的一根刺。
刺已入肉,伤口糜烂。
烂了多年,早已飘出恶臭。
郑贵妃的瞳孔紧缩,想起当年,这个男人临幸自己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副平静深邃的面容,似是看着她,又似是看着别人。
她清楚地知道,圣人怀缅的是他早死的发妻。
但郑贵妃想要一个机会,她们这些才人,在宫中数年,从未得过圣人雨露,一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才人。
虽入了宫中,却还比不得几个与世家联姻的姊妹,这让素来心高气盛的郑氏如何忍得?
那个夜晚,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脱掉寝裙,露出雪白的双腿,挽留住了圣人。
她模仿着皇后的语调,柔情地唤他的名字“庶安”。
圣人自皇后薨后,两鬓星星,染了白霜,可依旧无损于那般的清贵,俊美得耀眼。
就是委身于他,逢迎于他,郑氏心想,她也是不吃亏的。
郑氏对自己的魅力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她耐心服侍这个男人,终有一日,他会拿正眼看自己,会移情于她,予她至高无上的荣耀。
十七年过去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终究不过是一场梦。
她大错特错。
既然得不到,不如只要权势。
即便毁了他,郑贵妃也在所不惜。
“交出玉玺!否则你们父子今日,难逃一死。”
她抽出一支朱笔,塞进圣人手中,倘或一直寻不到玉玺,他亲手提字,也有些用处。只需找文渊阁几个熟悉“先皇”笔迹的学士来验一验,立刻便知真假。
郑贵妃的手也有些发抖,毕竟这造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郑贵妃第一次造反,不免心情忐忑,握不住那支朱笔,干脆便扔在圣旨绢布上。
“识相点,提笔吧。”
相比于郑贵妃的色厉内荏,圣人显得极为平静。
他垂下视线,看向御案上这已经提好的圣旨,内容其实不必看,他早已猜到。
太子已死,天子下诏自请退位,禅皇位于襄王,贵妃郑氏晋为太后,佐襄王摄政。
“贵妃多年来,便只有这些长进,难为了。”
郑贵妃听得内心觳觫,但勉强振作精神起来,颤声问道:“你是何意?”
圣人将圣旨慢慢卷好,置于一旁,身体的空虚,令他在起夜之后,胸肺如刀刮一般疼痛,他忍不住弯腰溢出一长串的咳嗽来。
即便这老皇帝已是强弩之末,但他的咳嗽声,却仍是诸人的梦魇。
这个皇帝绝非守成之君,当年他也是造了太子的反,与汉王一道发动兵变,才夺取的储君之位,之后得以顺位继承。
这一身杀伐凛冽的胆魄,并不会因为身体的亏虚而损失多少。
当他支起眼睑,鹰视狼顾,阴沉如身后漆暗的夜色,依然令郑贵妃害怕。
她攥着匕首,战战兢兢地抵向圣人咽喉:“说,你什么意思!”
她都已经造反了,她都把宁庶安逼到了这个份上,他却还是用这般不屑一顾的眼神来轻贱她!
若不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郑贵妃只想现在就一刀捅死这老匹夫。
圣人喘着短促的气息,平复下来,澹澹道:“宁怿。”
“哐当”一声,郑贵妃的匕首掉落,坠在了案面之上。
她错愕地望向圣人,胸中的烈焰,再一次高涨,她如同发了狂的雌狮般,一把攥紧了圣人的衣领,喝问:“宁怿?你把宁怿抓住了?”
圣人平静地望着他:“太子对宁怿下不了手,朕来。”
“你疯了!”郑贵妃愕然且愤怒,“虎毒不食子,宁庶安!你比蛇蝎还毒!宁恪是你的儿子,难道宁怿就不是么!你为什么始终都这么偏心!为什么!”
积攒多年的怨气与委屈,一瞬爆裂开来,郑贵妃的眼眶之中噙着泪光,劈手,又是重重地一记耳光要打过去。
但这一次,圣人只是身上将她往前一推。
先前的两个耳光,他甘心受辱,是为当年一念之差,临幸了郑氏,有负皇后。
人心不足,郑氏意图谋反,陷民于水火,其罪不赦。
该是时候收网了。
郑贵妃软弱无力得似一枚秋日之叶,被拂到了地面,根本没有反抗还手的余地。
她双眼发直,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男人。
郑氏部曲一哄而上,想要将圣人拿下。
圣人一记眼眸横过去,能敌千军万马。
毕竟是造反,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勇气。
局势好像逐渐又不明朗了,不知道谁占据上风。
汉王攻城,久攻不下,若宫禁也拿不下来,那就完了。
好在郑贵妃早就清楚老皇帝偏心眼子,何止是偏心东宫,简直是偏心到东海里去了。
教训已经足够深,她也不指望这么个男人能回头是岸,刚刚打了他两巴掌,简直是她人生当中最痛快的一回,让她忍了这十多年,终于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郑贵妃爬起身,号召左右:“既然这老东西不识相,那也没必要同他客气。来人,把圣人拿下,绑起来,悬在阙楼的横梁之上,本宫倒要看看,你如此偏宠的太子,在看到老父被架在火上烤时,是个什么样的反应,他可对得起你的一片舐犊之情。”
木已成舟,这个反造得起了头,就没有回头箭。
眼下只有擒住圣人威胁太子,方有一线生机,左右立刻就要上前来拿人。
可偏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厮杀的声音。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郑贵妃惶然变色:“这是——”
有人乱中报道:“娘娘,是左右羽林军和左右神武军杀进来了!”
北衙军队,不是早就被宁恪拿去看护行辕了么?
太子要看护行辕,还要安排军队城门楼头应敌,按理来说北衙早已被抽调一空。
怎么这里也有。
北衙军神勇无匹,将郑贵妃的私军重重围剿,顷刻间就斩杀殆尽。
群龙无首,耳中只剩下惨叫仆地的声音。
郑贵妃心下慌乱,眼下唯剩一计,便是拿下圣人,用这狗男人的一条老命去换取生机。
郑贵妃想也没想,拿起匕首,再一次向圣人砍去。
圣人端坐在龙椅之上,缓缓闭上了眼。
郑贵妃心神微凛,没想到,这老东西也有闭目等死的一刻。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他这些年作威作福,欺压冷待她们母子的账,该还了罢!
想到这儿,郑贵妃丝毫也不手软,径直冲将上去,欲取圣人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圣人腕骨压着龙椅,身后的鎏金镂纹双龙戏珠座屏,打开了两道漆黑的匣子,每只匣子里都喷发出一团暴雨梨花般的银针,直飞郑贵妃周身各处罩门。
无数根银针扎中了郑贵妃,将她穿成了一只刺猬。剧烈的疼痛逼得她咽喉发出惨叫,旋即匍匐倒地。
郑贵妃失了力气,知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只有闭目等死。
北衙军中,一名身穿银甲,头戴兜鍪的少年,匆匆地提着剑,架开了两旁的攻势,奔进了太极殿中。
“母妃!”
清稚的一声唤,令郑贵妃倏然睁开了眸。
映着殿外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看到,还面貌青涩的孩子,朝她奔了过来,眉目间满是着急。
“宁怿我儿……”
没想到,圣人没有囚禁他。
郑贵妃感激涕零,朝着宁怿拥上去。
刚刚触碰到宁怿的指尖,郑贵妃眼风一瞥,却看到,一柄寒芒闪烁的大刀,朝着宁怿的后心劈落而下,如有开山碎石之力,直取宁怿性命来。
郑贵妃瞳仁紧缩,来不及思虑,一把攥住宁怿的胳膊,将少年扯到身后。
“母妃!”宁怿被甩脱,惊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他满身银针的母妃,正面迎向了那柄长刀,
刀光落下,郑贵妃自眉心处裂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喷涌而出。
郑贵妃砸在了地上,宁怿慌乱地爬过去,抱起自己的母妃,连连唤了好几声,小心翼翼地,不敢搬动她分毫。
少年的脸颊上也满是血,口腔里也满是血,他颤抖着唤母妃,郑贵妃却闭上了眼,只留下一句:“好好儿地……”
好好地活。
别为她报仇。
临死一刻,郑贵妃也清楚了。
宁庶安与宁恪父子,他们不会伤害宁怿。
只要宁怿乖乖的,继续做他的闲散襄王,便可一世逍遥。
她的儿子,是个笨的,脑筋转不过弯来,别再踏上这条不归路,凭他的脑筋,斗不过宁庶安父子。
郑贵妃闭上了眼,头颅往下一崴,用一种仿佛颈椎折断的诡异姿态,躺在了宁怿怀中,再无声息。
御案之后,圣人目光凝定。
许久,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宁怿,好生收殓你的母妃。”
至于他的去路,让他的皇兄去为他安排吧。
宁怿惶恐地抽噎着,将脸颊贴在母妃额上的伤口上,一动不动。
那双漆黑的瞳仁,失去了转动的能力。
*
行辕之中,外边的打杀声已逐渐迫近,听起来,外边的战场似乎在往忠敬坊中心移动。
看来情势不妙。
沈子兴等人得到可靠消息,郑贵妃事败,没能控制住老皇帝,禁中已经由左右羽林军全权接管,很快就要回马枪杀来忠敬坊,清剿汉王布置于城内的叛军。
“妇人果然不能成事!”
沈子兴唾骂着败事有余的郑贵妃,想当初郑贵妃不遗余力地给汉王传信,他还以为这女人和她背后的荥阳郑氏有多大能耐,没想到也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她死在太极殿上,北衙军立马就能腾出手来了。
若再攻不下太子行辕,今夜,所有人都得死,一个都活不了!
抱有一鼓作气的决心,背水一战,沈子兴所率领的残部,竟也杀出了一股子声势来,尽管气势已经因为对方源源不断的援军补给,而逐渐地消耗,至多再坚持一个时辰,若还久攻不下,必然败北。
可喜的是,沈子兴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那一扇铁桶般的行辕大门,终于从中打开了。
行辕里等候多时的北衙禁军,犹如潮水黄蜂般涌出,冲进了厮杀的包围圈。
提剑解决一名禁军,沈子兴抽出一隙空档,瞧了行辕内一眼。
只远远一眼,便似被扼住了呼吸。
提剑的雪衣女子,立在庭中几只飘摇的宫灯,和光焰璀璨的火把中间,剑刃上映着朵朵雪芒。
翩似轻云飘山岫,灼若芙蕖出渌波,那少女周身笼罩于一片迷离的烟气当中,风髻雾鬓,弱骨纤形。
远远地看上去,时令三月,葳蕤春深,她仿佛是不胜轻折的一枝绿柳。
可她提剑,果敢勇毅的模样,却同一粒朱砂,风华万千地烙印在了沈子兴心里。
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的心里都始终充盈着那道美丽的倩影。
胸中蓦然间剧痛。
沈子兴不解地垂下目光,只见一支羽箭,从外破空而来,射中了他的心脏,箭尖从心尖贯穿而过,鲜血淋漓地往外涌出。
他不相信。
耳中的马蹄声,轰隆隆,开天坼地。
有人惊呼:“太子!是太子殿下!援兵来了!”
所有人发出如排山倒海的惊喜交集的喊叫。
师暄妍提着剑,胳膊已经酸麻,但她的视线瞬也不瞬,望着行辕外乘风而来的男人。
一缕温热的水迹,自她的眼眶之中缓缓渗出。
没有人比沈子兴更清楚,这个时候宁恪出现在忠敬坊太子行辕,意味着什么。
长剑坠地,清脆一声,剑刃兀自发出嗡鸣。
他难以置信地撑着最后一口气,转过身。
骑兵大开大阖地杀入了阵中,宁烟屿驾乘铁骑,长臂挽弓,破风而至。
他的箭,百步穿杨,尤能没入石棱。
月华惨淡。
忠敬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哀叫的死亡声音。
身旁的同袍一个连一个地倒下。
太子的眉眼淬在寒凉如冰的月光当中,挽弓,又是一箭释出。
箭矢划过一道笔直的痕迹,没入他的心脏。
又是一箭入心。
沈子兴再也坚持不住,身体霍然如山体崩塌,倒在了地上。
他身后,战战兢兢的江晚芙,从残余的叛军当中支起了眼帘,望向了来援的骑兵。
光华烨烨的骏马上,少年男子一身银甲,甲胄的鳞片反射过清冷的光泽。
他的目光里,只有冷漠的审视。
“殿下……”
语未竟,马背上一支簇新的箭,被搭上弓弦,瞄准了她的咽喉。
第79章
江晚芙纤细平滑的雪颈, 伴随着艰难的吞咽动作,剧烈地一滚。
人影弥乱, 好似黏在镜上融化的霜糖,模糊了她的视线。
可她又无比清楚,千军丛中,她已成了一块箭靶。
“殿下……”
她哀求地望着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美丽的眼睛宛如清池,蓄满了波光荡漾的清水。
旋即泪水蜿蜒流下,嘀嗒嘀嗒,坠落在胸口。
殿下要杀她。
她今日, 果真是活不了了。
可她好不甘心。
凭什么师暄妍从一出生就能得到一切,她肖想了一辈子的,侯府嫡女的位置,于师暄妍而言, 不过垂手可得。
后来,她看中了一个男人,春华台下为他一见倾心, 尽管她从无勇气对那男人说出喜欢, 也不敢妄想他的心里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为何他的心, 却轻而易举地放在了师暄妍身上。
她不甘心啊。
那支羽箭,穿过春夜凉薄的微风,卷起一股如火焰般的灼痛, 穿过了她的咽喉。
好疼。
他对我, 从无半分怜惜。
江晚芙合上了眼帘, 乱军之中飘然坠地。
鲜血大片大片地从被洞穿的伤口之中涌出,流了满地, 她木然地睁大了眼睛,望向头顶火光映衬下浩瀚无比的苍穹。
微弱的马蹄声自她耳边响起。
她疲惫地支着眼睛,直至视线里落入一道骑在马背上轩然伟岸的少年身影。
他越过了她,连一眼也未停留。
殿下,原来你就是这样恨我。
凄然地笑了一声,江晚芙闭上了眼睛,长眠不起。
宁烟屿路过了江晚芙的尸首,方想起什么,回首看了一眼地上已经逐渐发冷的尸体。
目光沉峻。
江晚芙幼年时推师暄妍下水,他知晓时,曾留她一命,并没让她为幼年的过错付出代价。
然今日江晚芙为叛军带路,助纣为虐,谋害太子妃,祸乱国朝,罪不容免,他一箭射杀了她,也是她咎由自取。
乌泱泱的叛军,被杀得残存殆尽,最后一拨人,眼见无望,也士气低落无心抵抗。
长信侯崔静训催马而上,兜鍪下脸色刚毅,朗声道:“汉王攻城,大势已去,太子于楼头射杀汉王二子,尔等如若继续负隅顽抗,必将祸连九族!弃械投降,妻小俱全,尔等也或有生路!”
败局已定,继续厮杀下去,只是莽夫之勇,不但不能扭转乾坤,还会连累家小,叛军犹豫着,左右对望。
“咣当”一声,一柄长矛被抛之于地。
第一个人选择了投降以后,人心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接着便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兵器纷纷被扔在地面。
他们举起了双臂,任由朝廷禁军将其收押。
长安城外的攻打仍然在继续,然而反贼已经气数将尽,汉王连失两名爱子,痛不欲生,正豁出命与朝廷军抗衡。
犹蚍蜉撼树而已。
叛军已再掀不起任何大浪,胜负已定。
宁烟屿匆匆从战场回来,几乎气息还没定,便听到有人禀报,汉王有一支蛰伏于城内的私军,转向了忠敬坊太子行辕。
尽管行辕的兵力足够抵挡萧墙之祸,但宁烟屿仍是心悬在了剑刃上,来不及休息片刻,翻身上马,手持弓箭便率飞骑连过数坊赶回来,行辕这边,双方早已杀红了眼,战况陷入了胶着。
幸好。
幸好赶回及时。
否则宁烟屿不敢想,此刻正在门中,于庭院之下持剑当风而立的娘子,她会有多害怕。
他飞快地从马背上下来,将长弓扔在身旁裨将,解落背后的箭囊,也一并扔给府率。
长腿不受任何阻力地跨过了行辕大门,径直步若流星的走向他的太子妃。
月光下,她持剑的手出现了一丝颤动,那柄秋水剑映着惨淡的月华,焕发出潋滟的水色。
少女望着她,眼中满是后怕和惊喜。
雪白的素衣上,银色暗纹汹涌地流动,似一股浪潮,将他的心尖淹没。
“般般!”他唤了一声,提醒着她,也提醒着自己。
结束了,他回来了。
不必再害怕。
“烟屿……”
少女又哭又笑,终于撒了手中的剑,如同被封凝的身体,终于解了封,她向前张开柔软的臂膀,珍重地偎向他的胸膛,双手合抱住男人精瘦有力的腰身。
宁烟屿抚上怀中小娘子乌黑浓丽的发丝,珍重地在她的发心间蜻蜓点水一吻。
战火中,一双有情人,终于紧紧相拥。
汉王的这场攻城之战,打了一天一夜,最终也未能如愿拿下长安。
汉王先是痛失爱子,后来他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副将也相继倒下,汉王自知,败局已定,负隅顽抗不过死路一条,为保全火种等待他日东山再起,当下他调动了一支私兵,于长安城楼失火之际,匆匆逃离了战圈,南下而去。
江东子弟多才俊,他朝卷土重来,情势犹未可知。
汉王是实干人,不会沽名钓誉,演绎什么悲情陌路英雄,提剑就抹了脖子。
待他回归属地,休养生息,再来还报这奇耻大辱!
但他逃走后,军中有人高唱,汉王已经扔下他们叛逃了,此声一出,叛军也再无心攻打长安,很快便全军覆灭。
朝廷军收缴了叛军的军械粮草之后,于车骑将军等人率领下,追击穷寇,南下扬鞭。
朝廷军高歌猛进,长毂四分,云辎蔽路。一路痛打落水狗,杀敌寇,缴军械,灭仇雠,壮志飞扬。
相比之下,叛军则逃亡路上,丢盔弃甲,掩面溃散。
不出一个月,汉王乔装南下渡江之时,被朝廷军活捉了。
师旭明让人将活捉的汉王锁入囚笼里,预备带着这份厚礼,北上长安,交由殿下定夺。
自汉王大乱之后,圣人的病情愈发严重,已经到了卧床难起的地步,自是无法理政。
现在太子代陛下全权监国摄政,履至尊而制六合,只是这一两月的事而已。
太子要料理王事,自是不可能再住在行辕。忠敬坊离含元殿有近一个时辰的车程,即便快马上朝,也很不方便。
加上汉王之乱甫平,朝中诸事庞杂,宁烟屿已经恨不能将自己一个劈成两个用,自然一切都要从简,索性直接住进了太极宫。
他入了禁中居住,恐日后难回忠敬坊,想到要与太子妃分隔两地,心中着实难熬。
想以前,虽然率府与东宫两头跑,但隔三差五还有个休沐的时日,率府离行辕也近,他可以日日都见到心爱的太子妃。
现如今呢,他搬到太极宫去住,被朝堂万机牵绊住了探望心爱小娘子的脚步,既疲惫不说,还相思入骨,每日忙得要抓狂。
他想和太子妃打个商量,让师暄妍就跟着他搬到东宫去住,如此也和他离得近些,可以每日都见到。
师暄妍起初是不想去的,她有自己的考量。
虽说她和宁恪早已有夫妻之实,身旁之人也都早已对她称呼“太子妃”,只是他们毕竟还未行大礼,仍是未婚夫妻,她便就这般住进东宫里,不太妥当。
且从前听老人言,未婚夫妻应当谢绝会面,以图吉利,所以成婚以前,她还是不进宫为宜。
可宁烟屿不稀罕什么迷信,什么吉利不吉利,都没有解他相思之苦重要,娘子守旧,这对他而言就是酷刑,他不满起来,俊脸蒙上了一团红晕。
“你有所不知,现今孤全副身心都投入到战后重建,清算余孽当中,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若要给娘子一个风光的大婚,只怕还要等上个把月,难道我们这一两月都不要见面了么?”
说罢,他的脸色已经挂上了显而易见的不开心。
“师般般,你果真舍得。”
师暄妍想了想,若要与他一个月不见面,确实舍不得,很难熬。
看到他纠结的眉眼,愈发似个吃不着糖的小孩儿,她心里愈发柔软,上前拥住了他:“好。我入宫,陪你住就是了。”
见他还阴云不散,她轻笑了声,搂住他的脖后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颌。
宁烟屿这厢满意了,立刻便教人把马车前来,熟练得让师暄妍瞬间会意,自己这是又被这男人摆了一道。
可有什么办法呢。
风月之中的阴谋不算阴谋,明晃晃的招儿罢了,是她主动往里钻的。
上了马车,师暄妍又惦记起锁在库房里的钱财,想回去再收拾一遍,太子殿下一刻都不愿耽搁,按下了太子妃蠢蠢欲动的小手:“放心,孤早已让人把它装好运回东宫了。”
这不禁让师暄妍开始怀疑,太子殿下是否早就做好了打算,只是来通知她一声而已。
又或者,他就是料定了她会咬住他的直钩往上钻。
总之她很是不服气。
宁烟屿支起一线眼帘,侧眸,睨向光影明媚之中身姿窈窕的小娘子,她的面颊微携愠意,双手交叠放在膝前。
他莞尔,向她挪近三寸,在师暄妍疑惑地看过来时,太子殿下先下手为强,拥住了太子妃软绵绵的身子,倚靠而下,枕上玉人如新月出云的香肩。
不容师暄妍拒绝,太子殿下低声道:“师般般,孤累了。”
他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一说话,便有丝丝离离的热雾绕颈而来,勒得她呼吸都为之滞涩。
师暄妍下意识地从后抱住了他的肩背,轻轻一搂。
温软的触觉,比寝宫的床榻还要舒适。
宁烟屿唇角上翘,将她搂得更紧些,寻了个极舒服的姿势,缓缓闭眼。
他大抵真是累了,这回不是说的假话,竟然就这般靠在她身上睡着了,一直到马车入了宫门都尚未醒转。
师暄妍叹了一声,想到他近来料理国政,宵衣旰食,的确,纵是铁打的身骨也难以运转得过来。
这般想着,心尖上冒出了一丝丝疼意。
她禁不得按住了宁烟屿额边的穴位,纤纤长指轻揉慢擀,替他舒缓压力,放松精神。
马车停在了东宫,停车之际,宁烟屿方睡饱了一觉,悠悠醒转。
师暄妍看着他疲惫的双眼,温声道:“要不要再睡一刻?”
宁烟屿道“不用”,将她的胳膊握住,抬起来,替她按摩。
“我竟一路睡到了东宫,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一路躺在她的肩上,定是将她的胳膊都压得酸麻了,太子殿下的眼中略过一丝懊恼。
师暄妍微微轻笑,面颊轻红,似海棠醉日。
她看他睡得这么香甜,想他好不容易有这么一点安闲时光,怎好打搅了他的美梦。
他替她按摩着活络筋骨,力度不轻不重,三两下,师暄妍便不感到手臂发麻了,看着他和声道:“到东宫了,你先下车吧。”
宁烟屿颔首,临去之前,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决意告诉她:“师般般,你的阿耶师远道——”
师暄妍错愕地看他。
她忽然想起来一桩旧事。
之前,因为开国侯与汉王有过书信往来,被宁恪调查出来之后,师远道便被降职,去守城门了。
汉王之乱,守城之将至关重要。
师暄妍脱口而出:“难道他当真叛变了么?”
记得宁烟屿曾对她说过,此次汉王之乱,也是他给师远道的一个试探,若师远道通过考验,便可官复原职,若还是做一棵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必有死劫。
宁烟屿道:“不必担忧。他没叛变。只是,他在守城之战当中异常英勇,身先士卒,与贼寇厮杀,受了不小的伤。嗯。没了一条腿。”
知晓她如今不再把师家当家,把师家父母当作父母,但毕竟师远道夫妻对她有生身之恩,如若她想回家看一眼她断腿的阿耶,也是人之常情。
“朝廷嘉奖,擢升师远道为散骑常侍。”
这已不仅仅是官复原职,甚至连升三级,代表了朝廷对尽忠职守之人的信任与封赏。
大乱之后,百官归心。
那些四散涌出长安之人,如今也尽数回归。
汉王与贵妃之乱,引起了长安大火,但百姓并没遭受多少损失,眼下汉王被擒,即将被押回长安受审,这一场变局,终将要落下帷幕。
师暄妍抿唇,长长的鸦青睫羽垂覆,自眼底掷落两片如扇的阴翳,她未置一词。
马车于东宫停驻,宁烟屿下车前往太极宫。
师暄妍则在春纤与夏柔的陪同下,住进了东宫当中。
四月春盛,时渐入夏,一路步行但见榛林郁盛,葩华覆盖。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来,惹烟早已将一切用物都设置妥当,只等太子妃住进去。
师暄妍先去净房沐浴,待换了寝衣,回到寝殿时,惹烟又亲自前来为她掌灯。
师暄妍一直心中无比感激惹烟,去年在洛阳,她逃出江家,惹烟是第一个向她伸出了善意之手的人,若没有惹烟,便没有她与宁恪的相识。
“我来吧。”
师暄妍接过惹烟手中的烛台。
她将案上的灯烛引燃,火光映衬着两名女子的温婉如玉的脸庞。
师暄妍的脸庞,玉色之间,还杂糅进了一点芙蕖花瓣上的藕红:“本来该还有一段时日才能住进东宫的,可也不知怎的,就着了他的道儿了,也不知这样搬进来,会不会有些闲言碎语……”
惹烟轻笑:“殿下说,待到下月大婚,娘娘只怕便是皇后了。他想让娘子当一段时间的太子妃。”
“为何?”
有何不同吗?
惹烟抬高了视线,环顾这头顶雕梁画栋、彩绘藻井,唇往上扬:“因为这里是殿下从小生活的地方。殿下怎会不想让娘子了解他的全部呢。”
师暄妍微微一怔,心里的那根弦,又被弹拨了一下。
朝朝辞暮,阳台之下。
此后烟火年年,都将与君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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