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惊艳
平州城里, 初春的天气,比往年冷那么一点儿。快到晌午了,偶尔吹过一阵风, 还叫人直哆嗦。
就在城隍庙前的小胡同中段,拐角,有一爿临街的小小铺面。
远了看,门口花花绿绿;近了看, 气氛冷冷清清。招牌挂得很低, 一片黑黢黢的木板上浅浅刻着“寿衣”俩字。原本还涂了点儿黄漆在上头, 时间长了,掉了一半, 几乎看不清楚。
前几天风大,今儿个太阳倒好, 顾影就拿了条矮凳,坐在门口扎纸花。
家里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住的人就这么三口子,饶是她手里特别熟练, 可还没扎得小半筐,她舅舅顾嘉年就从后面那屋找出来了。
“你给我放下!用不着你的!”
“舅舅, 您最近可太奇怪了。从前您也总让我帮着家里干活的, 怎么现今突然不让了?”
“从前是从前, 现在是现在!”顾嘉年上手就去夺那破筐子,“你舅妈费了那么大劲儿, 托人跑关系, 也得把你送到洋学里去, 还不是要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你可倒好, 成天得了空还是捆竹篾,扎纸花的,眼看要考中学了,难不成中学还考这个?看你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上心点?”
顾影护着筐子不让他拿,只是好笑:“舅舅哎,您在这街坊上扫听扫听,谁不知道我影子丫头是寿衣铺的孩子?我这从小给您打下手,也长到十四五岁了。怎么的?才上几天洋学,我就成了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这也碰不得,那也摸不得呀?”
顾嘉年白她一眼:“臭丫头,你舅舅这寿衣铺子是什么好东西不成?我可不盼着你接手这铺子,想的是你能识文断字,将来坐在办公室里当个文员、□□的,吃上公粮,才不枉我们现在下功夫。”
顾影笑嘻嘻地犟嘴:“我舅妈说了,工作没有高低贵贱,都是社会的一员!”
“哈!听她胡说八道呢!要是她真觉得没有这些个高低贵贱,何必巴巴地跑去讨好这个,讨好那个,送您小祖宗去洋学啊!”
俩人正斗着嘴,从门边款款走来一个穿着棉袍子的女子。头发盘得紧紧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麻利人。
这就是顾影的舅妈程萍。原先是个稳婆,因为出了名的手脚利索,被西医院招去做了个护士。
“我刚走到胡同口,大老远就听见你俩又贫嘴呢。一个二个讲歪理,还拿着我做筏子?”
顾影抬头笑笑:“舅妈!”
顾嘉年也笑了笑:“我去把饭盛出来。”
程萍在医院里讲究惯了,每次回家都不敢碰任何东西,非得把手洗得干干净净,专门换一身衣裳。等舅侄两个把活计放下,饭菜摆上,她刚好也收拾完了,一家人坐下来吃午饭。
顾嘉年可算是找到了靠山,细细数落一番顾影的气人处,带着点无奈,却不容推辞的态度:“媳妇儿,你也说说她。”
程萍问:“影子,功课做完了?”
顾影刚把一块窝头掰开,还没来得及啃,听了这话也是不服,一手捏着一半,瞟一眼舅舅,再对着舅妈求援:“可不是吗?非但是做完了,还得了先生好几个‘好’字。先生说,我呀,十拿九稳是要被联名推荐,升学去平京中学校的了。”
“我们影子真争气。”程萍笑眼弯弯。
“争气?我看是生气!”顾嘉年不大满意,“我们小时候也是上过两天学的。我们先生说了,学海无涯苦作舟。她这样哪像下了苦功夫的?只凭着一点小聪明,可长久不了!”
“嗯,也得听听你舅舅的。”
一大一小也听出来了,程萍完全是个和稀泥的态度。
那可不行。一家子只有三口人,两个意见相悖,就得争取到这宝贵的一边做同盟。顿时叽叽喳喳,一个吵,一个犟,一个笑个没完。
晌午过了,顾嘉年正想着回房间眯一会,让顾影不准管家里这些小活,多温温书。
这次他可发了狠心,揪着顾影的衣领子,扯到大姐和姐夫的牌位跟前,说:“给你亲娘保证一下,你一定要好好上学,考中学校,大学校,将来出人头地!”
顾影当然知道他是恨铁不成钢。虽然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但眼看他一脸坚决,知道舅舅是把整副心思全放在她身上,真心实意想她好。她就没心思顶嘴了,乖乖应一声:“我这就温习去,您放心歇着吧。”
眼看她舅舅进了屋,放下门帘,掩上窗户,她就拿了本书,坐到门口去读了。
眼神的余光里,看得一些行人偶尔来去,她只当没看见,捧着书默默读着。
忽而眼前衣角一闪,哗啦啦一阵响动,叫她愣了愣,这才抬起头来。
只见是个过路的陌生女人,穿的衣裳倒好,只是洗了又洗,显得挺破旧。手里紧攥着一个小男孩,约莫十二三岁,伸着白生生的小手,还没来及收回去。
这一看,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大概是这小男孩不肯跟着女人走,伸手抓了一把路边的东西,想要停下。不曾想路边拐角是寿衣店,门前放的都是花圈,轻得很,他一抓没能停下,反倒撂下一大片去。
那女人不得不暂停下脚步,对着顾影赔礼:“不好意思啊!”一转头,又有些恨恨地瞪了男孩两眼。
顾影心说:“这可别是遇上了拍花子的,正在拐卖小孩儿呢。”
她仗着方才动静大,惹了几个过路人也看过来,壮着胆子,提高了声音,问那男孩:“你怎么回事?你认不认识她?”
那男孩缩了缩肩膀,抿着嘴,却是点了点头。
“你这小孩儿,说什么呢!”女人明白这其中意思,一时也有点生气,“我是他姑姑!亲姑姑!”
这么一嗓子出来,路人听说是家务事,也就缩缩脑袋继续走路,不再往这边瞧热闹了。
但顾影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股子不对,特别不放心,赶上一句:“那他怎么不愿意跟您走呢?”
“你小孩儿家懂什么?”那女人不耐烦的转过头去,“在家说好了出门听话,这才走几步路,就摸人家店门口的东西!就知道惹祸!”
男孩冲着顾影的方向转过来,却垂着眼不敢看她似的,声音细细的:“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忽然一拐过弯来,我脚打滑了,就想着扶一下……”
他解释得有点牵强。顾影却也没从这话里听出来更多求助的意思,自家也有些犯嘀咕。
那自称姑姑的女人,态度也软了点:“小孩儿,你看看你家东西没碰坏吧?实在不行,我赔钱给你。”
顾影摆摆手:“没事没事。都是些纸扎的东西,碰不坏。你们走吧。”
女人没再说什么,又扯着男孩,匆匆往胡同最深处走过去了。
顾影小心地抬起那些倒地的花圈,仔细检查有没有碰破了边角,刚检查清楚,又过了不多大会儿,只见那女人又从胡同深处匆匆地走了出来。
她一拐过墙角,顾影就看见了,她走过去时是俩人,回来只单独一个人。便心里一紧,大声喊她:“哎!你带着的那小孩儿呢?”
女人肯定听见了,却把衣领往上拉了拉,脚步走得更急。
顾影心说:“不好了!”赶紧跑出去追上几步,忽然想起舅舅他们在午睡,铺子里没人,不敢追得太远,又高声连连喊了好几下。
女人听了她的声音,简直像是听了催命的鼓,几乎要脚步离地,一眨眼就跑过了胡同口那颗大楝树,顾影就再也看不见了。
顾嘉年和程萍被她几声大叫吵醒了,顾嘉年披着衣裳出来看看,只见顾影一脸着急。
“怎么了?有小偷?”
“舅舅!我刚看到有个路人不太对劲……”顾影简单说了一遍。
“你说她两个人进了胡同底,一个人出来的?”顾嘉年忽然被扰了休息,脑子浑浑噩噩的,一时没想到。
他站在原地,又皱着眉想了想,有这么点印象:“咱们这胡同底,有个三进的大院儿,之前没人住,后来好像是卖给了一家唱戏的。搬家过来的时候,我看是带着几个徒弟呢。会不会是人家把孩子送去学戏,没想到被你撞见了,还当个事在这儿喊,怪不光彩的。”
“那我去看看!”
顾影一句话丢在这还没落地,人就往胡同底跑。
还没到跟前,远远听得有女子呼喝声。
“扎稳!蹲住了!”
再近些,听得里面许多脚步声,匆匆忙忙的,似乎有人跑跳。
到了近前,只见黑漆的两扇大门敞开着,前院里果然有些半大孩子在练功。
顾影一看,就觉得她舅舅说得应该没错。可是她非亲非故的,这么莽撞来找人,不像那回事。要说别找了吧,她心里莫名地搁了这一茬,不研究个清楚,却也不太甘心。于是站在门边,探头探脑,半晌不知道从何说起。
里面孩子看到了,抽空跟她打招呼:“你找谁?”
顾影这才发现,这里面挥着水袖的、跑着圆场的、翻着跟头的,生旦净丑,男女老少,都是一水的男孩子。
“我打听一声,”她这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刚才,有没有个女的,领个小男孩——这么高,生得细白细白的,小手特别好看,眼睛也好看。”
听得几个男孩“噗嗤”“噗嗤”就笑出了声。
“这可怎么的?他前脚才写了字儿,入了科,还没来得及学半句戏呢,立时三刻就有大主顾要来捧角儿了!”
第72章 桑园寄子
几个男孩正嘻嘻哈哈, 后院传来一个中年女子严厉的声音。
“谁在偷懒?”
刚才远远的听不真着,近处一听,嗓门虽然不透亮, 可真厚实!一声喊出来,赛过狮子吼。
顾影哪会知道?这家的师傅,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雁芙。
想当年她二十几岁的年纪,在沽口驻下了码头, 唱念做打无一不精, 最工武生, 曾经以一出《挑滑车》震动了八方来客,传了十余年的佳话。
如今她退下舞台, 开了科班,虽说嗓子显老了, 可身手还是当年的硬功夫。真要训诫起徒弟来,那动静,绝非等闲。
男孩们急忙屏息,迅速各归各位。甩袖的甩袖, 吊嗓的吊嗓,扎马步的扎马步, 似乎从没和顾影说过半句话。
俗话说捉贼捉赃, 王雁芙一走出来, 没抓着现行的捣蛋鬼,手里抓着的那根藤条也就没落下去。她只是甩开了眼色, 瞟一眼这满院的黄毛小子, 把这里面一个一个记在心里, 留着等回头细算。
巡到门口,正看见顾影站在那。
“请问, 有事儿?”
顾影这会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俩手扣在一块,指甲把手心挠得都麻了,才定住神,又说了一遍:
“您这儿是不是刚收了个徒弟?这么高,白生生的,小模样……清秀,看着挺乖的。”
王雁芙反问:“您这是……家里人?”
“啊,我不是他熟人,”顾影急忙解释,“是我刚才看见个女的,领着一秀气的男孩往胡同里来了。不一会儿,只见她走了,不知道把那男孩撇到哪去了,就一时好奇,过来打听打听。”
王雁芙笑了笑:“小姐,你心好。”
顾影急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哪是什么小姐,不过是拐角那边寿衣铺子家的小孩。”
说了几句,隔开一二进院子的那扇影壁墙后,转出一个瘦伶伶的男孩来。
可不就是刚才看见的那位?
他一脸怯生生的神色,手脚不知道往哪搁,蹭了几步,险些撞了正在练功的师兄弟。有俩仨性子活泼的,小声提点他一句:“师傅在门口呢!”他点头小声道了谢,急忙加快了步子,小跑过来。
“师傅,安置好了。”
抬头看见顾影,面上就是一呆,赶紧又瞥开眼神。
“这……还真是……”顾影赔了个笑,闹了个大红脸,自家不好意思极了。
她看看王雁芙,看看那男孩,心里头不知道哪处悄悄地发痒,莫名臊得慌,却又不难受,倒像是偶尔吃块糖果,舌尖上都泛着些甜丝丝的味儿。可也不好多留,喊了声:“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呐!”转头就溜了。
那男孩立刻抬头去看,眼神刚追着她,才眨了一眨,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小脸微微一僵,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王雁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从影壁墙那里转出来,到往前跑这几步,再到对上眼神,后来到目送和收敛心思,心里就有了数。
“小模样秀气,举手投足的气派,还真是有股子风流韵致。就练旦角吧。”
一张纸入了科,一句话入了行。王师傅在短短一会的时间里,定了一个人的终身,看似很随意,却有着多年的经验在里头。
“眼下另一件,你叫什么来着?”
“回师傅的话,赖光英。长辈呼号,叫阿光就行。”
王雁芙听得一笑:“倒是响亮,乍一听,还像个大家出身的女孩儿似的。”
她一面咀嚼着这副姓名,一面说给阿光听:“要入旦行,还得起个相应柔和些的名儿来。只是你这个姓……赖,赖……真是不好搭配,不如就去掉。”
阿光低下头,抿着嘴不吭声了。
“舍不得了?”王雁芙笑了笑,“我看你也不像个贫苦出身的孩子,少不得再给你说讲说讲。”
阿光轻轻“嗯”了一声,抬头望着师傅。
王雁芙把他领到门边下马石后的角落里,温和地给他讲着:
“你从前不知道这行,可总也看过戏,是么?
“你别看侯教主、胡大王、柳大奶奶这些进过宫的名伶,她们出入有汽车,住的是大院子,看起来也是富贵人家。可那些个都是虚的。真论起来,咱们梨园行,那是下九流里头最贱的了。
“虽然说那城外驻兵的李大帅,也都经常捧戏,燕大的甄教授还在报纸上写文章,一夸一整个版面,说什么‘艺术家’的,但是咱们自己得知道,咱们这行,身份和她们根本没法比。
“在大清朝的时候,咱们一人从艺,三代不能考科举呢!花街柳巷的堂子里,有想点咱们过去唱一出的,咱们也得应了。去到了,还得管那些相公们叫一声叔叔。
“阿光,这样的身份,你还想留着你的姓氏啊?
“虽说你是个男孩,上不了族谱。可总有那么一天,人家闲了,想起来了,要拿你当个乐子了,问起来你的出身,你说什么啊?莫不还像今天这样,跟师傅说‘我是前朝京师……’”
她话还没说完,阿光就拼命地摇头了。
他倒是想回话,可是还没说话,眼泪就吧嗒吧嗒流了一襟子。
王雁芙浅浅叹了口气。和教戏时的严格相比,在平时的说话间,她都会尽可能地态度温和一些。可语气再温和,现实总归是现实,还得让徒弟自己去接受才成。
认命,才是学戏的第一道门槛。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戏唱得多了,人生起落都熟悉在心,看一眼也就懂了。阿光背后的故事,无非是家里落难,明珠蒙尘的俗套。
可惜就可惜在,那小姐蒙难,总有公子在后花园里私会一场,表表衷情,送包银钱。公子若是落难了……
或是玉堂春,或是陈三两,或是王美郎。人家把他丢到风尘里,哪天看到他不顺眼了,拖过来当个垫脚石。一道官司勾下来,屈打成招,秋后问斩,又能到哪去寻个小姐来搭救他呢?
得亏了他这姑姑,还真是亲姑姑。来之前也打听过了,只有她王雁芙的“春兴班”是收容男孩家学戏的所在。
唱戏是苦了点,可是,至少是凭本事吃饭,或许还能有个出头之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盼头。若真是那狠了心的亲戚,把个好好的男孩子家,送到镜儿胡同那边的相公堂子里去,那才是真的绝了生路。
但凡有法子过下去,谁又会这么撇下个半大孩子?他有知觉了,有记性了,将来难免恨上他姑姑一辈子。
话说回来,那戏台上的贞烈男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将来在世上磋磨了一辈子,也让人意难平……
王雁芙的徒弟多是苦出身,若不找碗饭吃,立时三刻就要饿死,倒顾不得名声什么的。阿光这样的孩子少,可就是因为少,才显得格外招人心疼。
她静静地看着阿光哭。过了一阵子,小孩渐渐的也不怎么掉泪了,她心里还是怪难受的。
“唉。总归是写了字,我也点过头的,就别想那些假设了,好好把孩子带起来。”
往常科班的弟子,到了学出戏来,该上台演出了,师傅才给选个艺名叫起来。王雁芙一打眼看见了阿光,心里就知道,这孩子有些天分,可能唱出些名堂。眼下想到起名,琢磨一小会子,也就有了个主意。
“阿光,给你讨个大红大紫的口彩吧。”
“嗯。都听师傅的。”阿光声音还有些哽咽。
“你见过杜鹃花吗?开在山上,冬天的时候一点也不显眼,好像枯枝子似的,人人都觉得它死了。可是到了春天,风一吹,一下子漫山遍野都是红彤彤的。咱们阿光,要是也能这么红,该多好!”
湿漉漉的眼睛,带了点希望的神色,望着师傅。
王雁芙笑着合计:“红杜鹃……唉,不行,太平常了。不如,就把这杜字当姓,红字卡在中间,叫杜红鹃!”
戏伶们一般也没念过书,戏本子口口相传,传讹了的不在少数,普遍文化都不高。能想起这样的名字,也就是王雁芙对新来的小徒弟最大限度的祝福了。
阿光就跪下磕头,软软地说:“红鹃谢谢师傅赐名。”
王雁芙十分满意他这礼数周全的范儿。笑着受了礼,扶起来拍打拍打衣裳,就把他领回去,跟徒弟们这么介绍了。
师兄弟们大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一口一个鹃儿就叫了起来。王雁芙见他们处得不错,也挺满意的,叫来年纪最大的师兄,来给他讲一些基本的行动坐卧等动作,即刻就练了起来。
一晃几个月过去,阿光不知不觉竟学了一折《起解》。
王雁芙挺高兴:“找机会试试吧!”
这便改了身行头给阿光穿了,又在茶楼里挂了个水牌,请了自家师姐妹来春兴班教了几天,单独给他把这折戏磨好。
其实这一切都很仓促,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阿光还没有全然咂摸过味儿来,就懵懵懂懂地站在了出将门上。
师傅一声:“走!”他就像平时晚上练的那样,跟着灯光最亮处走,把这些天日日都挂在嘴边的一折戏,一板一眼地演了出来。
下了戏,王雁芙就更高兴了。
一般新人初登台,总是会有点紧张,忘了词的、劈了嗓子的、被人喝了倒彩的、惨遭退票的,大有人在。而阿光这回登台,虽然不太灵动,好歹是一个错也没有,全顺下来了,已经比很多人都强了。
再者说了,阿光模样俊俏,扮上戏就更好看。玉堂春在这一折里楚楚可怜的做派,他并不用太多揣摩,只要好好唱下去,就对味。
果不其然,阿光唱了几天,越来越顺,连带着茶楼的生意都好起来了。附近几条街的街坊,只要有闲空,必定来听两声杜红鹃的《起解》。茶楼二掌柜给春兴班分红的时候,也是喜笑颜开,恭喜着王雁芙收了个好徒弟。
第73章 彩楼配
不知不觉, 冬天到了。
胡同口高大的楝树上,叶子早掉干净了,一串串成熟的楝豆已经半干, 密密匝匝挂在树梢上。
这是整条胡同第一个亮起来、暖和起来的地方。顾影看了会书,缩着肩膀,朝手心呵气。清晨的薄雾还是有点冷,那呵气冒着白烟, 刚到手心, 热乎劲儿也就散了。
此时从胡同里头, 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人。苗条身材,捏着条手绢儿, 挺着背,绷着腰, 步子细碎。行动里带着股子说不上来的意味,像长了钩子似的,在顾影心里挠了挠。
奇了怪了,这么个情景, 怎么就百看不厌呢?
最绝的是,她第一回 见到阿光练这步法, 就觉得似曾相识。这一年下来, 看过不知道多少次, 回忆过不知道多少次,却着实地想不起来。
等人到了切近, 她就把那些玩味心思暂时放下来了。
想起他刚练踩跷的时候, 整天走得歪歪扭扭, 脚趾磨破了,总是渗着血, 还得继续练。好不容易长起一层皮,再练时又磨破。如今走得这么顺畅,真不知道是脚好了,还是疼习惯了。
她心里怪不好受的:“哎,你如今都练了多久了?我眼看着,这跷都要长在你脚上了似的,怎么还得成天的练?”
阿光到了胡同口,就得围着树,走上十来圈圆场。这倒不耽误他讲话,毕竟在戏台上,还得边走边唱呢,早就用熟了气息。
“师傅说了呀,这跷功是基本功,一辈子的活计。什么时候也落不下,就是得一直练着。”
顾影眼光随着他走,心里特别喜欢他踏实勤勉,也爱看他这伶俐的身段,嘴里却不以为然:“我们老师也说了,颁布禁止缠足的法令,是破除陋习,文明进步。咱们这一代里,基本上没有小孩裹小脚了。可偏偏你们戏台上有意思,倒要绑个跷,装作裹了脚。”
阿光脚步不停,从眼角里斜了她一记,有些微不服:“这规矩又不是我们男子定的。自打有这西皮二黄,戏台上便不许男子沾染。可是戏里总有旦角吧?便让女子来扮,还要女子学这缠足的形态,才有前辈伶人,做出这跷来。你瞧瞧,从头到尾,哪有我们男孩家什么事?”
“那男孩家怎么也踩上跷了?”顾影笑着问他。
“现在虽说不兴缠脚了,可台上演的都是从前,古时候的男子,可不还是得练跷?师傅师伯她们说啦,女人家就爱看男人这样。”
“我可不爱看,你就别踩了。”
“知道你不爱!我都没见过你去茶楼看我的戏。”阿光有点不满意,“我挂了多少次水牌了?你一次都不去!”
“你都是白天唱啊,白天我上学呢。”
“我如今是晚上挂牌了!这你都不知道,还犟呢!”
顾影眼神追着他,看个不住,嘴里却不饶人:“你说我干嘛非要去茶楼?我要是看你的戏,这不,你给我单演一出,还不用茶水钱。”
“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
“你也没见过我扮上的模样。”
“捧你的那些姑娘说你好看,你以为她们是稀罕你扮上?她们心里,指不定多想看你卸了妆的模样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的,偏是我,天天都能见着,你还上赶着给我瞧。你说,我何必去茶馆看你?”
阿光恰走到她跟前,脚步也不停,抬起手绢就在她脸上扫了一下。
“哼!看书也堵不上你的嘴!”
“我没听说过谁家用嘴看书的。”
顾影痒得直笑,抬手要把那作怪的手绢夺过来。阿光身段灵巧极了,一错身就走了过去,小声地笑着。
又走了几圈,阿光得走回去了。
“哎,影子!你当真不来茶楼看我的戏吗?”
他专门在顾影身前站着,挡着她的光亮,不许她再看书。脸上绷得紧紧的,抿着嘴唇,一看就是要生气了的模样。
“我……”顾影把想逗他的话吞回去了,“去,今儿就去。”
阿光眼睛一弯,叮嘱她:“你去了,一定要坐在靠北边的桌上,这样,我从出将门一出来,就能见着你了。”
他转念一想,又揪着顾影肩头的衣裳,绷着脸补充:“说了今晚就是今晚!不许诳我!”
“说了去,一定去。今晚什么戏?”
“彩楼配。”
“讲的什么?”
阿光忽然低着头不吭声了,只从围着楝树的砖石台子上,抓起几颗楝豆,放在手里捻了捻。
他心说:“上了个洋学,还把你上傻了,这也不知道。”
只听顾影还在催他:“怎么,演出戏还要保密,不能说啦?”
阿光闻声,把手一张,一把楝豆全扔在她身上。
“你干什么?”顾影奇怪。
看起来,他像是恼了。
不然,脸上怎么还有点发红,咬着牙呢?
她赶紧又保证一遍:“我不诳你,今晚一定去。你放心,啊?”
阿光也不说话,也不应声,也不看她。脚底下踩着跷,碎步迈得快极了,眨了几下眼的工夫,就从树下到了寿衣店的拐角,再一转过去看不见了。
顾影神使鬼差地觉得这事哪里不对,自己站起来跟过去,连书都撇在树下顾不上了。拐过了墙角,他早就回了春兴班的院子,连个身影都没留下。
顾影又无奈,又好笑:“怎么了这是?”
到真的去看了戏,顾影才算明白了。
王丞相家的小公子宝钏奉旨招亲,手拿绣球往彩楼下抛,掠过了一群王孙贵女,单单击中一个破落人家的小姐,名叫薛平桂。王丞相嫌薛小姐如今沦落到沿街乞讨,不同意两人成婚。王宝钏发了狠,要和他母亲断绝关系,击掌为誓,换了破旧衣裳,跟着薛平桂到寒窑过日子去了。
她懂这戏里的意思,却不懂阿光的意思。
就这么个大俗套剧情,有什么不能提前说的,还要着恼啊?
阿光却也不告诉她,只是笑。
从那次看了彩楼配,阿光也不再成日地催顾影来看戏。可是,但凡再演彩楼配,他是一定要告诉她的,不来不行。
顾影每去一次茶楼,就能发现些许变化。
座上的人多了,阿光的行头更漂亮了,茶楼北边的桌子,二楼的包厢,再也不是空的了。
一个月,一个季节,小半年,多半年,一整年……
顾影顺利升了中学。
报到的时候,和同窗自我介绍:“我住在城隍庙前的胡同。”
好些同学立刻就和她打听:
“是春兴班住的那个胡同吗?”
“那你不是能见着杜红鹃?”
“我早想见见杜红鹃了!你能把我们领到后台,引荐引荐吗?”
顾影见她们虽然狂热,可语句里总能感觉出来,她们的态度算不上尊重。杜红鹃,在她们嘴里,倒像个稀罕的花朵,少见的鸟儿一般,任谁去了春兴班,就能玩赏一番。
她们说别的戏伶时,倒也是隐隐有这个意思,那时顾影不上心,也管不着。可说到阿光这里,她总觉得不太舒快。
“我哪知道什么红不红,鹃不鹃的?原本只是知道,我们胡同里有个戏班,可都是男孩子,我怎么好往里凑?偶尔跟家里大人出门喝茶,听他们唱上一出,觉得还行吧。虽然住得近,但也不熟,哪有什么去后台看看的面子?”
这一番推脱,给同窗们听着,就是另一种味儿了。
“这杜红鹃,刚刚有点名气,就敢这么傲?”
“得了,周围邻居都不能相与,只怕也不是什么和善人。”
“看你们说的,我都不想去了。之前可还没去听过呢。”
“倒是能听听,年纪不大,挺秀气的模样,做派还好。”
顾影听着她们评头论足的,心里就更别扭,急忙抬高了声音,拿话找补:
“因为我们家大人不爱看戏,我也就不明白这里面的事,对戏班不热乎。别的邻居,跟他们相处得还行,都说唱得挺好的。”
少年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追根究底,谁也没把一个戏子的声誉当回事。听了些闲话,也就跟着嚼一嚼,说上一阵,根本没有人往心里去,很快说起了别的话题。
顾影却在心底打了个结。
她一向看春兴班刻苦练习,王雁芙也挺好相处的。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阿光的姑姑把他送去戏班的时候,脸上神情那么难堪。也不明白,为什么春兴班的男孩子对她格外热情,和她说话的时候都带着亲近和喜悦。
今天才知道,世人都会尊重,可是那尊重,不肯分给伶人。
从这以后,顾影也不忌讳去看戏了。
看得多了,懂的戏文也多了,她也能看出了意思。三两步路走过千山万水,几句唱词道尽酸甜苦辣,让人有些着迷。
在朗朗书声和胡同深处传来的琴声里,日子悄悄地过。
王雁芙刀马精熟,本来担心没有传人,不料阿光拿着枪棒就能上手,一招一式颇有章法。
王雁芙和师姐妹都觉得奇了。
“你说他一个旦角,之前又没有练过,怎么这身上、步法,都这么规整?”
“这才学了一年半载,看着像是学了四五年不止。”
王雁芙一问,阿光也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枪棒一上手,我就觉得挺熟悉的,耍一耍就顺手了。许是配戏的时候见着的,许是看大家练着练着,我就学会了。师傅忘了?我那《起解》,就是练功的时候听师兄在旁边排戏,就学会的呀。”
师姐妹都很高兴:“学得快,又当红,这是好事啊!多教戏,多排戏!我看雁芙的下半辈子,就是要指望在这个徒弟身上了!”
其他的孩子听了,不服气地笑闹:“这话怎么说的?光靠鹃儿一个人,能成戏吗?师伯师叔看看我们哪!我们也行!”
话虽这么说,可眼见着这两年,孩子们都大了,就有人从戏台上往下退了。
有因为实在练不出身手,只得出科的;有倒仓坏了嗓子,改行演了丑角的;也有实在没去处,就去后台改做了场面,盔箱,梳头……
就这么的,一个全是男子的戏班,逐渐五脏俱全。
第74章 降马
·别窑
王雁芙知道, 师姐妹们是单挑着好话说,不想让她太担心。
多数时候,她心里真是落不定。
眼看新徒弟又接上了一茬, 讨梨园行这口饭的孩子,又多了几个。要指望阿光能越来越红,成为春兴班的顶梁柱,带着大伙走下去, 现在还不行。
因为, 阿光的未来如何, 要着落在“倒仓”这一件上。
对每个梨园弟子来说,倒仓都是道鬼门关。
这时节嗓子不稳, 声高声调不尽人意。既不敢上台硬演,怕杀鸡取卵埋下隐患;还不敢停演休息, 怕冷落了名声,不易再翻身回到戏台。小心翼翼度过了这段时光,若是能保得住倒仓前的一半好,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这十三省里, 各家剧种、戏班子,数不清的“神童”都栽在这个坎儿上, 就此一蹶不振。
轮到阿光, 却像是祖师眷顾, 又一次展露了他的幸运。
那天早上一起床,一群师兄弟们热热闹闹地打水洗漱。阿光把枕头被子翻来倒去, 找了半天都没找见自己的汗巾, 有点着恼, 盘在铺上喊了声:
“谁拿错我汗巾子了?”
一屋子都听傻了。
“这是……鹃儿?”
睡在他旁边一个铺位的师兄,这几天刚刚接受自己武生转武丑的事实, 一见这神仙似的师弟也倒了仓,整个脸色都发青了。
“鹃儿!你再说一句?”
阿光吓得也是一愣:“师哥……这怎么回事……”
虽然声音也不难听,但他昨晚睡下时,明明还是脆生的童音,转过天来就变了个人似的,到底是有点吓人。
“哎哟!真的!”
“这可怎么办!”
“师傅快来啊!鹃儿他倒仓了!”
屋里各种喊声连成了一片。师兄弟们也没心思洗脸了,小的怕自己也要经历这一遭,大的想到将来戏班的生计,都慌了神。
王雁芙听说这茬,立时吓得心都快跳出腔子来了。面上却绷着不敢露,手拿藤条,在门帘上抽得砰砰响。
“胡闹!都吵什么!没见过倒仓的?还稀罕上了?”
徒弟们不敢再吱声。灰溜溜收拾起来,赶紧加了劲地练功,生怕赶在师傅的火气上,又触了别的霉头。
王雁芙全然没心思教训徒弟们,一边扯着胡琴师傅,另一边扯着阿光到门口站定,叫他试着唱上一嗓子。
阿光看这阵仗,心里透亮:“今儿算是过不去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只能试试。”
决心下定,难免还是紧张。皱着眉,一脸的局促,张了几次嘴,期期艾艾地就是跟不上调。
王雁芙急得眼圈都热了:“你个没用的!唱啊!”
阿光也急了,把心一横,等着胡琴拉了段过门儿,一开口就先唱了句自己最熟的:
“苏三离了洪洞县……”
胡琴声没等下一句,就止住了。
不是这个味儿。
王雁芙绷着脸,吩咐:“胡琴的调门再低点。”
“哎。”胡琴师傅见多了倒仓的小戏伶,也算有些经验。应了一声,又试了试音,再起调拉出一遍过门儿。
琴要跟上嘴,师傅要听音。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光一个。饶是他上台这么久了,戏也学会了十几出,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趴在脸前等他开口的。
他觉得不能行,索性把心一横,把眼闭上了。
胡琴师傅看他神情,手里又重复了一段,专门就为等他开口。王雁芙在一边,击掌打拍子,模拟着锣鼓点儿。
眼看阿光闭着眼,眉毛展开了,两手像在戏台上戴着金鱼枷似的,往胸口一抬。
俩人心里都有一句:“莫不是成了?”
再看阿光匀着劲儿,吸了长长一口气,启开双唇,把起解的开头那段顺顺当当唱了一遍。
唱到第三句上,他眼睛就睁开了。
一看王雁芙和胡琴师傅都面有喜色,他心里彻底不慌了。缓缓吐息唱着戏词,同时抻量着自己如今的调门,神态之间没有从前那么楚楚可怜,倒显得沉静雍容了些,还真像个大小伙子了。
唱完这段,他才恢复成那个忐忑的小徒弟,拿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师傅:“师傅,这样式儿的,成吗?”
王雁芙压不下心里那股子痛快劲儿,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再试几段。”
胡琴师傅就用方才那调门,拉了几段常见的皮、黄原板。阿光也不怯了,开口的同时,也适应着自己如今的不一样处。
又试了几段慢板,依然是板眼分明。
再试了流水,快板,用气也通顺畅快。
这时候,在场几位才能确信,别人闻之色变的鬼门关,就被阿光这么不知不觉,轻轻松松地闯过去了。
倒仓期里,阿光为免多开口,着重练的是刀马。
这是王雁芙最擅长的。知道徒弟有盼头,她有了十足的底气,阿光自己也有了底气。
于是,一个呕心沥血地教,一个如饥似渴地学。
成年男子演出旦角,倒是比女子有点优厚条件。只因他不用模拟男子的声音,带着天生的明朗嗓音,唱出来显得自然。手脚又长,抡起枪棒,舒展开了,比女子多些疏阔的意思,看着悦目。
在这年头,各家皮黄班社里,除了那位鼎鼎有名的陶大奶奶,还真没有旦角挑起整个戏班的大梁,称得起一声“老板”的。一般的戏码,都是生角为主,旦角、净角贴补。想找一出刀马旦为主角的功夫戏,那就得从新编排。
王雁芙这戏班子,刚够收支平均,大伙有口饱饭吃,哪有请人写戏本的条件?
王雁芙找了师姐妹一合计,干脆将一本《辕门斩子》拆出前半段《穆柯寨》来,先演了试一试。同时,给附近街坊包了红包,拜托她们看戏的时候讲两句好话。
这招还真是有用,何况阿光的功夫也练得扎实。这拆出来的刀马旦折子戏,非但维持住了春兴班的票房,还收获了新的口碑。杜红鹃这名声,可是越加响亮了。
阿光在戏台上顺风顺水,顾影在学校里却郁郁不欢。
最近阿光这个王宝钏,也没什么彩楼抛绣球的机会,忙着练身段和武戏,自然也不缠着顾影来看戏了。俩人一个早出晚归,一个闷头苦练,竟然好久没有碰过头。
直到有天晚上,俩人在开水铺子前遇上了。
阿光先看见顾影的。她穿着学生服,外搭着件毛线衣,把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的,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本来他排在前头几位,见到她就心里一动,把位置让给别人,自家往后挪了挪。
顾影连队伍变了都没发觉,手里提着个新的热水瓶,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阿光歪头看看她,实在没忍住:“影子,发什么愣呢?”
顾影听这口气亲昵,声音却是个陌生小伙子,意外地抬起头。只看见阿光笑眼弯弯的站在那,叫她有点意外:“你声音……”
“我倒仓呢,”阿光不忌讳提起这个,“你换了个热水瓶啊?”
顾影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新水瓶。藤编的外壳上,用红漆写的“程”字,笔划完整,颜色鲜亮,怪精神的。
“嗯,原先那个,天冷的时候倒水太急,就炸了。”
“啊?没伤着人吧?”阿光立刻睁圆了眼睛。
顾影这才笑了:“没事,看你吓得。”
“水火无情,谁不怕啊?”
“水火无情是这么个用法?”
“就你知道!”
俩人闲话几句,都高兴起来,互相贫嘴逗趣。等锅炉烧热了,轮到她俩跟前了,又互相推。
“你先打水吧!”
“你先吧!”
“你先!”
“我不着急,你先!”
排在后面的大哥大叔们都要跟她俩急眼了,这才把水打好,俩人找了个街角背风的地方闲聊。
阿光还念着刚见她时,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你怎么了?看着有心事。”
“是有心事。”顾影最不愿瞒他,“我不想上学了。”
“啊?是吗?”阿光没想到有这么大的事,“你可别犯傻啊!上洋学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将来说不定可以出国留学的。”
“出国,去哪?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东瀛吗?去那些在咱们国土上分割土地、搜刮银钱的地方?”
少女咬着牙,眼里闪着一团火。
阿光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带着凶狠的决绝,似乎那些洋人就在眼前,她都能扑上去拼命了一般。
他本来不愿想从前的记忆,被顾影这么一提,倒也回忆着,磕磕绊绊地说起,他小时候听过的,世家长辈之间的争论。
“影子,你……你不能这么想。如今这世上,坐轮船就能到各种地方去。洋人会来华夏,华夏人也会出去看看洋人。如今的矛盾,无非是……国家交往,利益……呃……”
“你说的我都知道,”顾影沉着脸打断,“我也和你交个底。”
“嗯!”阿光满脸紧张,点了点头。
“今天,李大帅手下的将士,来我们学校讲演。在这之前,我还不知道,就在咱们平州城外,奉天,春城,都被东瀛占据,只是还没把仗打进城来。齐鲁大地划给了德意志,南方又被英法占着……阿光,如今战争随时可能打响,一触即发!不是戏台上动刀枪,而是真的战争!”
“影子,你慢点说……”
阿光不是不明白,而是担心她走了偏锋。
可他心里明白,顾影的神情,分明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只怕是劝不回来了。
顾影把手指放在唇上,轻轻点了点。
“阿光,我和十几个同学约定好了,我们不上学了。为了我们关心的人,我们要投笔从戎,加入李大帅的部队。保护平州城!”
阿光心里慌得不行:“影子,你还是学生,打仗不是你想得这样!更何况李大帅的部队,也不是什么……”
“我意已决。阿光,你不要拦我。我今天跟你说了我的去向,你不许告密。等到家里人找不着我了,你才能说。你答应我吗?”
阿光怔怔地看着她,心里翻腾着多少话,对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却都说不出来。
他觉得眼角发湿,满心说不出来的后悔,绕着心头。
“都是……我的错。”
顾影暂时扫去了心里的热火,温和地笑了笑,问他:“这是怎么说的?”
阿光小声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倾诉:“是我。我不该老是让你去看《彩楼配》的。”
顾影问:“为什么呀?”
阿光怔怔地数着:“过了《彩楼》,就是《降马》,紧接着,就得《别窑》。我……我真是不该……”
嗓子里再也压不住呜咽,顺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赶紧埋着头,拿手按住眼睛,不想给她看到此时的模样。
顾影正奇怪:“这不是应该的吗?戏里就是这么唱的。”
阿光再不说话了。原地站了一会,低头一把抄起热水瓶,急急忙忙转身就走。
走得可真快。灰黑色长袍,眨眼就没入夜色,昏昏沉沉里完全看不到了。
顾影知道他恼了。
可她也没办法。
她想让家里人平安,想护着他,她的心转不回来了。
“对不起……”她站在原地,深深叹了口气,“希望它日,我荣归之时,你能懂我今天的慷慨之意!”
第75章 守楼
从那天后, 阿光再也没看见过顾影。
他本来好生伤心了一阵子,从那天两人的话里咂摸出许多变数,许多可能。可是, 这会再去回想,悔之已晚。
日子还是过了下去。
缺了谁,都能过得下去。
这一年的夏夜,窗台下面那一排凤仙花, 依然像往年那样, 绽开了粉白的花朵。
去年这个时节, 大伙还拿着花瓣捣出汁水来,自己动手做了几盒胭脂来用。今年这个时节, 花都开得老了,花瓣边缘带了层枯焦的黄边, 可谁也没有心思去摘了。
屋里头,王雁芙坐在通铺的边沿上,唱报一个徒弟的名字,就递过去一张身契。被叫到的徒弟就低着头, 红着眼睛接了,其余的也发出一阵压抑的哽咽。
这本该是春兴班的旺年。
去年底, 春兴班才换了一处更大的茶楼, 挂上了水牌。今年来, 刚排了两出热闹的大戏,在堂会上露了脸, 留了名。
谁也想不到, 就在这一切大好的当口, 平地遭了一场飞来横祸。
原是要从春兴班这住处说起。
王雁芙置办这小院子,花费可不少。除去先头交的四成银钱, 余下的都还欠着银号的呢。她便将这所院子的房契和戏班的箱笼行头等,作为欠款的抵押,每个月按照本利相加的数目,慢慢还着钱。
就在去年底,那银号曝出了账目亏空,眼看可能要破产。银号大掌柜见势不好,竟然趁年关之前,卷走了账上所有的现钱,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银号东家报了官,整个正月里都在四处奔走求存。三月时才磕磕绊绊地转出了一些债权,换到了一笔周转资金。不料银号危机的消息不胫而走,储户们为了自保,在四月里一窝蜂地涌过去,把储蓄撤了个干净,让空虚的银号雪上加霜。
平京城的初夏,显出从未有过的潮湿和闷热。
五月,资金在各家商号里轮转,富者获其利,贫者受其累。春兴班院子的房契在其中,就像江洋翻覆时,波涛里挽不住的小舟,完全无法自主。
债权倒了一手又一手,最后落到东昌银号那里。
王雁芙刚得了消息时,着实松了口气。
平州城里有些门路的人,都知道东昌银号的秘密。它明面上的东家,是李大帅的六位义女之一,手眼通天的平京名媛,巩季筠。再背后的掌控者,据说就是“上头”的人了。
总之一句话,东昌是不可能像从前那家银号一样,说完蛋就完蛋的。只要春兴班还能唱戏,就能慢慢还债,日子依然如旧。
不曾想,东昌完全没有耐心,根本不愿打理这些散碎的烂账,也不曾交接账目,就派人前来通知了一声:“东昌银号现要收回这处房产,你们限期搬出去吧。”
这怎么能行!
王雁芙辛苦半辈子,就攒下这处院子,如今平白无故打了水漂,哪能甘心呢?
她辗转了关系,托了人去缓颊,想要维持债务,继续还款保住房产。可巩季筠见多了千百大洋的生意,还真没把这小院放在心上,听了有这事,只当耳边风。
王雁芙只得秉着一纸诉状,告到平京法院。
这下,巩季筠终于正眼看了看春兴班。
这一眼里,究竟有多少恶毒的意思,春兴班师徒们在此时还是完全不懂的。
王雁芙这官司打得冤,恰似以卵击石一般。法院袒护豪强,审得不咸不淡,把她的诉求接连驳回了两次。有热心的朋友劝她别再打下去了,她只是拿一口硬气撑着,不愿放弃。
她就是这么样的人,总是抱着最好的希望,预备最坏的打算。提前把身契还给徒弟们,是为了避免彻底输官司后,连这一屋子活生生的人也成了“资产”,就再没有活路可走了。
身契再多,也总算发完了。
王雁芙坐在通铺边上,看着徒弟们发红的眼睛。
她自家没有成婚,也没有要孩子。这些她一手带大的徒弟,名义上有一纸身契,实则都是她最亲的儿郎。
世情险恶,小儿郎家被催着长大,谁也没有法子。
她稳住心神,尽量柔和地讲着。
“明儿个又要开庭了。这是最后一庭,比前两回都要紧。我一早要就出门,你们好好吃饭,不要闹腾。
“如今你们年纪还小,拿了身契,别急着给出去。珍惜自由身,先搭班一段时间,观察观察班里的人。若是从上到下都有信用,好相与,再考虑入科深造。
“咱们一定要记得,搭班就是半个外人,可得谨言慎行。但也得手眼勤快,遇上干活的机会,别叉着手旁观。你们对别人实在,别人才会对你们实在……”
她平时教戏,严厉极了。就阿光来的这三四个年头里,眼看她手里藤条换了十多根。遇着徒弟偷懒、性子顽劣不服管教,她手下丝毫不会容情,“啪”一下打过去,当时就能鼓出条血印子。
今晚,她像是把心都掏出来了。说话的音调软和极了,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给这个抹抹泪花,给那个揉揉脑袋,眼神落在每个人面孔上,舍不得离开。
第二天一上午,阿光都魂不守舍的,心里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师傅这次应官司的事有古怪。可究竟有什么古怪,他又说不上来。
他最近总是想起,在他尘封的模糊记忆里,有谁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有人在操控这一切……这世上之人,都是她的耳目……”
说话的人,声音和面孔都不大真切,可它确实在,一直在。奇怪的是,他竟追溯不出这话到底是哪来的,是谁和她讲的,他又是怎么听到的。
他原以为,那是自己小时候偷听了家里长辈谈论政事,留下的印象。可他如今长大了,有些小时候的事已不记得,唯有这句话,在岁月的洗练里,越来越清楚。
尤其是到了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关口,他脑海里便有个人在轻声说着:“只要改动一个念头,便可以推翻世间许多因果……只能迂回智取。”
奇怪的是,虽说这句话没头没尾,却最能让他冷静。
一旦想起这句话,他就觉得,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那说话的人对他怀着唯一的期待,和他站在同一边。
他就知道,必须振作起来了。
阿光心思纷杂,在家里待不住了,起身就往胡同口去,站在楝树的浓阴下,往街上盼望。
“戏文里,金玉奴也是这么盼望他的爹爹,可惜在门前遇见了莫稽。那厮心狠手辣,先拿情意诳住了玉奴,而后自己做了官,便要害他们父子的性命……”
他正觉得这个念头不详,却也来不及甩出去。眼看一辆汽车停在面前,有利落打扮的女子走下来,替车中人开了门。
车里下来一个女子,穿一双崭新的皮鞋,一条颜色一致的,领口敞到腰线的真丝裙。
阿光没看清她的长相,就被那衣衫吓了一跳,赶紧侧过身去,挪开眼光。
不料那女子不肯放过他,倒和他打听:“哎,那小哥!这胡同里可有个‘春兴班’?”
“您找春兴班,有何贵干?”阿光冷着脸不敢看她。
女子却玩味地打量着他,口中悠然说着:“小哥,春兴班的王师傅伤着了,现在人在洋医院里躺着呢。你若认得戏班的人,就过去捎个信儿吧。”
阿光听得头皮发紧:“我就是戏班的人。我师傅怎么的了?”
女子挑挑眉:“被车撞了。”
“什么车?”
“就我这辆车。”
“什么!”阿光没法冷静了,“敢问小姐贵姓?怎么和我师傅有了这种交集?我师傅现在什么情形了?”
“敝姓巩,在这平州城里,也算是有这么一位吧。”
“你就是巩季筠!”
巩季筠微微翘一下嘴角:“小哥是……”
她似乎完全忘了两人在说什么。
“我叫杜红鹃。”阿光压着心里的火,低声又问,“我师傅伤得怎么样了?您如何撞着她的?还请赐教下来!”
巩季筠“嗤”地笑了一声:“杜红鹃,这名儿我仿佛听过。你们唱戏的,说话就是有意思,还‘赐教’?呵呵,我看你师傅就挺有意思,教的徒弟也怪好玩儿的。”
“我师傅,她怎么了?”
“我不是说了?你师傅在我车前头,我家司机一开车,这不就撞上啦?”巩季筠依然带着捉弄的笑意。
阿光攥紧着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住动手的冲动,一字一句地问她:“那我师傅,是如何到了您的车前头?”
巩季筠扬扬眉,俩耳坠子随着她一动脑袋,打秋千似的晃。迎着中午头的大太阳,亮得人眼睛刺疼。
“哎唷,说起这事儿可真冤。我车出了法院,刚开到街上,你师傅可就窜出来挡在前头。我这司机眼前一花,可不就撞上啦?我么,就好人做到底,把她送到医院去照看照看。”
她说起这事,止不住地嬉笑,仿佛看的不是别人的苦处,却是什么笑话一般。阿光见过戏台上多少恶霸,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位更让人心寒的。
他心里明镜似的:巩季筠这一手,只怕是故意为之。
但他不能说,不能动,连发火都没资格啊。
若他在这里闹起来了,事情定然会闹大。闹上了报纸,闹到了街头巷尾的闲人嘴里,不知道要嚼出多少种味儿来。
春兴班的房子要没了,衣箱头面要没了,人不能再没了。
他强咽下屈辱,正要问一声是哪家医院,刚巧程萍从街上步履匆匆地回来。一见他,就紧赶几步,冲到跟前了。
“阿……”刚一张嘴,只见有外人在,立刻改了口,“红鹃啊,你家王师傅被车撞了!现如今在我们医院躺着,伤得可不轻!我听医生说,性命倒是没妨碍,可要保住两条腿,只怕得要十几块现大洋才行!”
阿光脸色煞白。
十几块现大洋,在如今的平州城里,能买上两三间住房。若春兴班有这么些钱财,那就不会有这出官司,不会有这出人祸了!
他当然知道,要早些筹措银元来,师傅痊愈的希望才会更大。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们这些做徒弟的,手里哪有钱?师傅认识的伶人们,谁家不是捉襟见肘?
正急得烈火烹油一般,旁边的巩季筠又笑出声来。
“嘻嘻,十几块钱而已,就难为得这个模样?”
“你……”程萍本来要发作,一抬头,看她眼熟,又见穿戴得珠光宝气的,身边跟着司机,巷口停着汽车。这时想起,在报纸上见过这人相片,可不就是巩季筠吗!
王雁芙状告巩季筠,如今不但输了官司,还被汽车撞伤。现在王雁芙在医院,巩季筠找上春兴班……
联系起来一想,真让人不寒而栗。
巩季筠笑嘻嘻地往前两步,把个香喷喷、白生生的手儿,软软搭在阿光的肩头。一股子西洋香水的味道,粘在长褂上面,萦绕得人心烦意乱。
“阿光缺钱呐?不如,我养你呀?”
第76章 能仁寺
阿光听她这声, 眉头一皱。
“你叫我什么?”
巩季筠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僵了一僵,随即掩了去,理所当然地反问:“方才, 这位大姐不是叫你阿光?”
“不是!”阿光立刻就反驳出声。
“怎么不是?”巩季筠答着话就笑了。
阿光望了一眼程萍,只见程萍听她这么说了之后,脸上先是恍然大悟似的,手还捂了下嘴, 一转眼带起了些许愧色, 焦急又担心地看着他。
这事不对啊!
他心思飞快地转了几转:
“程姨一家都知道我的本名, 方才看外人在场,她刻意改口叫我红鹃, 帮我忌讳。怎么巩季筠又叫我阿光,又说是程姨这么喊?程姨怎么也就认了?
“再说了, 程姨一向是个麻利的人,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怎么刚才那几下子……透着股子奇怪的做作?这不像她能做出来的模样。”
阿光这么疑虑着,忽然惊觉, 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了。
程萍愧疚的眼神,巩季筠脸上的笑, 司机毕恭毕敬的等待, 远处街上偶尔路过的人……似乎觉得她们都在动弹, 仔细看看,却都全然没动, 凝固在那了。
只有巩季筠, 在一切凝固的时候, 眨了眨眼睛,笑得更大了些。
这笑容奇怪极了。就好像是, 在这个场子里,这一系列的前因后果,正在发生和以后要发生的事,所有人说出来的和没说出的话,她心里都有数。
这是上位者的气势?
却也不很像。
脑海中几句记忆中的话,在电光火石之间飞快地转着。
“这神无处不在,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只要改动一个念头,便可以推翻世间许多因果……”
“只能智取。”
对,这声音说的没错。
现在他亲身感受到了这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氛,不由自主地就竖起了防卫,只选择相信他自己。
反正周围的人都静待着,只等他自己琢磨,他也不是客气的人,当场就琢磨起来。
“要是真有什么神仙,且让我再瞧瞧,她究竟是想闹什么!
“我寻思,古怪的事,就得拿古怪的法子来应承。好比说眼前这句,明摆着是调戏我。就照这戏里的意思去想,到了这会儿,戏里的正旦必定要恼,要啐她,要发火。
“那……我要是偏不呢?
“反着她的意思来,可能还是不太够。仔细想想,她一上层名流,想要什么样的男孩儿没有,却跑到这背街巷子口,调戏我一戏子?真真可笑得很!
“有了,咱们也演过《封神榜》。那戏里头说:但凡神仙,都见不得污秽。越厉害的法术,就得用越脏的玩意儿来破。
“得,今儿就豁出脸去,反串个丑角,试试她的深浅!”
定了主意,阿光把那戏台上的身段都用上了,身子略略一歪,朝巩季筠那边微微靠了靠,嘴角带笑,眨着眼睛问:“您说养我啊?怎么个养法儿?”
他往常在台上唱戏,行动之间打眼一扫,整个茶楼里的座位都尽收眼底。谁看得入迷,谁漫不经心,他都能有数。眼下就对付巩季筠一个,简直是游刃有余。
他这一放开了,巩季筠手都僵了,话也说不明白了。
“那个……自然是……”
阿光“嗤”一声笑出声来:“自然怎么,巩小姐?”
不等巩季筠回话,他就拿眼光恋恋不舍地盯着巩季筠的手链,似乎是被那猫儿眼的宝光吸住了,头也不抬,口气甜腻腻的:
“您也知道,我们这穷戏班子,是真格的没钱。巩小姐肯提出来养我,那就肯定是愿意拿钱给医院,救下我师傅。
“救了她,我就是您的人了。要听戏,我给您唱个过瘾;要是想要我的身子……”
他看着巩季筠两眼都睁大了,心里生出一阵爽快,嘴里就更不肯饶人,非要把这事说得更腌臜一些。
“只要您不嫌弃,我这下九流的坯子,还在乎个什么?您肯来玩儿,那是您抬举我,您说是不是?”
巩季筠霎时就僵在原地了,脸色变得铁青。待他连说带笑把他自己辱没完了,才反应过来,抬手把他推开。
“你——!”
“我怎么?”阿光笑着反问。
“不知羞耻!”巩季筠寒着脸骂了一句。
阿光更觉得可笑了。
改动因果,无处不在的神仙,就这点出息?
知道了神仙不过是外强中干,他自家的气势又长了不少,把腰一叉,连珠炮似的犟嘴。
“呵?怎么的?您刚说了养我,这就不算数啦?那您要拿这十几块大洋换我,为的是什么?摆在家里看样儿吗?那我寻思,您买个古董摆件,它不比我强?若是非要买我这个人,您还没什么企图,我喘喘气儿,眨眨眼儿,这账就还清了,那我这十几块大洋挣得也忒容易了点吧?怎么的?您是爱我爱得山高海深,拿这法子成全我呢?”
他觉得,今天这一出闹剧,倒像个《能仁寺》。
只是,他虽处弱势,却不想演那娇滴滴的张金凤。要做就做十三郎,胆大心思活,有智取,有强攻,落得个自家痛痛快快!
果然,他这一出手,巩季筠真是耐不住了。
“你如今……怎么……也学得像顾影似的!”
阿光猛然听了这句,心里就是一震:“你说什么?顾影她——”
巩季筠看起来没心事解释。她的脸上浮出气恼和不耐烦的神色,戴着猫眼石手链的胳膊往旁边一挥,阿光眼前就是一花。
定睛再看,巩季筠、汽车、司机和程萍,全都无影无踪了。他正站在胡同口那颗大楝树的浓阴下,望着街面上,街坊们正各忙各的。
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刚才在这里有一场风波。
阿光抬起头,透过细碎的枝叶缝隙,看了看太阳。
太阳白亮亮的,晒在地面上,整个像着了火。阿光却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心底里散发出凉意来。
“方才我和她口角时是晌午,太阳在正头顶。这会儿太阳偏东,正是我刚从家里出来,盼望师傅的时辰。”
怪不得街坊们无知无觉,原来这是退回到刚才,汽车没来的时候了!
这神仙,连日月星辰都能改!能把时间调回头!
怪道那心里的声音说“只能智取”!
他脸色沉沉,自家想着:
“刚才冒险试了试,果然是神仙附在巩季筠的身上。被我发现,逆着她的意思来,她便恼了,这是想要我重来一遍呢。
“只怕是,若这次再不如了她的意,她还得把时间调回去,非要我按着戏里那么做才行。
“我说呢,为什么影子上学上得好好的,忽然离家出走?只怕是也和神仙的挑唆有关。
“这是怎么说的?这神仙难道也是个唱戏的神仙?一举一动非要按着戏本子来,比师傅教戏还严。”
这倒是个苦中作乐的念头,他本来满心着急,想到这儿,却抿着嘴笑了。
“要论别的,我还不知道,戏本子是我最熟的了。既然是个戏神仙,我也就不慌了,摸着本子的脉门,一步步往下走,且看是一出什么好戏!”
阿光又在树荫下站了会子,趁机琢磨了一晌戏本。
“如今这情形,若说是《能仁寺》,我这角儿,只怕要着落在安大小姐身上。”
师傅说过,学戏不能只顾着自家的行当,旁的故事、人物、情节、行当,都得滚瓜烂熟。是以他一上来就明白了这戏的意思,口中轻声念白:
“我母书信上面言道:‘如今被上司陷害,革职拿问,带罪赔修,需用纹银六千两,方保无事。’这……便如何是好?”
随即自家一笑:“如今我这安小姐,又遇不到十三郎来搭救,只能自己把两个人并成一个演。缺钱便往那能仁寺住宿,管那强盗讨要便是!看她如何的发落于我,我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招拆招。”
对,就是这个主意。
他把这事想了个明白,心里有底,眼睛也亮了。
站在胡同口,远远见着王雁芙手里提着旧皮包,步伐沉重的模样,他简直要喊出声来。
变了!
这事情真变了!
不管怎么样,师傅能自己站着走回家来,就是戏神仙重新写了本子,把这段戏改了。
俗话说,就怕有病,就怕没钱。
实际上,没钱是肯定的,如今师傅能避免了有病,那他方才做的一切就有意义的!
阿光心里一松,喊着“师傅”,大步跑过去,高高兴兴接过王雁芙手里的包:“师傅可回来了!我这心里一直不落定,眼下见了师傅,总算是放心了。”
王雁芙抬眼看看他,苦笑一声:“鹃儿,我……”
阿光笑着,走着,说着:“师傅,官司是肯定要输的,这事一点也怨不得您,您可千万别再自责了。我刚才在这儿想过了,只要咱们都在,春兴班就还有希望。没有地儿住,咱就住城隍庙里;没有行头,咱们就凑凑手头的零碎,先估几件旧的;没有茶馆唱戏,咱们去天桥!只要咱们努力,总归是有办法!”
王雁芙摇摇头:“鹃儿……师傅……对不住你们。”
阿光脸色一白:“怎么的,师傅?”
王雁芙叹了口气:“回去说吧。”
走到院门口,徒弟们都欢欢喜喜围了上来。王雁芙垂头丧气,在大伙儿的簇拥里,站在门檐底下,向徒弟们说着:
“师傅今天这场官司……又输了。
“然后,师傅做了件错事。
“这次是终审,法院开庭的时候,巩季筠亲自来了。判了胜负之后,我一时气不过,就在法院门前拦住了她。见了她,我却又没辙,只能求她,再给个别的主意。
“她说……她要春兴班。
“她想要咱们整班都在她名下产业的茶楼里唱戏,一应戏码安排,听她们茶楼掌柜的意思,直到把钱还清。
“可是……这钱不止是这房子的欠款,又加了一笔原来茶楼解约的费用,合起来二十多块。
“按照咱们一般的报酬,只怕是得还上六七年才行。可巩季筠一定会加上利钱,又打压咱们的身家银子,不会轻易放过咱们。
“师傅对不住你们……明知这么苦,还是答应她了……”
徒弟们听了纷纷叫道:
“这有什么啊,师傅!”
“只要能吃这碗饭,苦点还账怕什么的!咱们唱!”
“是啊师傅,别难受,咱们本来就是要唱戏的!”
就有人跑回卧房去,拿出身契递给王雁芙:“师傅,我入科就在春兴班,除了这儿,哪家还收男孩子啊?我就想跟着师傅!”
大伙就接二连三的,都把身契还了回来。
阿光见状,满心都是喜气。这喜气之中又带着几分警觉的意思,不敢有丝毫放松。等大伙都定了,他才开口,说得跟别人全然不一样。
“师傅,这几天您就在家好好歇歇,千万别出门。我们好久没有开箱子练戏,身手都耽搁了,您可得好好帮我们正一正!”
师傅不出门,巩季筠的汽车还能开到院子里撞人不成?
别的师兄弟当然不知道他的真正打算,听了这话,只以为是给师傅分忧,自然是一呼百应。
王雁芙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影。
第77章 思凡
巩季筠这茶楼, 名叫聚仙楼。
巩季筠是个新潮的人,一门心思想学沪上那一套,把手里的产业做成洋人喜欢的模样。聚仙楼原是她手里比较不起眼的一处场子, 整个楼里,只有大掌柜是她的手下。二掌柜及一干人员,还有一应事务,都交给商行运作, 她只要按期拿到红利, 就不多过问。
她把春兴班丢到聚仙楼, 只是随手安排在犄角旮旯而已,可能没过多久就抛之脑后了。可对春兴班来说, 命运就像天翻地覆一般。
正像王师傅预料,春兴班得不到巩季筠的一丁点儿支撑, 演了一段日子,在茶楼里还是格格不入。
二掌柜便来做说客:“王老板,您看看,这样不行啊。一楼大堂不上座, 整个聚仙楼都挣不上钱来。再这么下去,春兴班这包月银子, 就得跟着减。”
“这……要怎么减?”
“看情形, 大概减掉两成。”
王雁芙皱着眉, 心里无力,又无可奈何:“掌柜的, 茶楼不上座, 也不能都算在戏班上吧?我们当真是用了心思演的, 这些个戏码,以前在城隍庙那边口碑特好, 场场满座。”
二掌柜见她不认,就只得把话掰开说了:“大妹子,没有生意,大伙都着急。但要说和戏班没关系,可也不对。你看这几天,戏班一开口,座上起哄的,说风凉话的,到处都是。咱总得找找原因,要能改了,改好了,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王雁芙自然知道这些。她憋了好一段日子的气,心里也一直不太舒坦:“老姐姐,我觉得你是个实在人,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说正格的,聚仙楼这地段儿,算不上好;一楼这些座儿,我也见着了,大多是这一片的街坊……”
王雁芙说得隐晦,二掌柜眼神一闪,却也明白其意。
她自家也臊得慌。心说:“我也是身不由己,被商行派来打理聚仙楼。但凡有别的辙,谁愿意在这一片混呢!”
聚仙楼所在的地界,临近镜儿胡同。从大清朝起,这一带常住的老门户,就多是破落人家、泼皮无赖之流。这些人时常手头紧,性子又惫懒,拿手的就是各种坑蒙拐骗,在这附近开了不少赌坊、烟馆、堂子等杂七杂八的营生。
巩季筠对聚仙楼并不怎么上心,可故意留着它,没打算盘出去,意图就在这些流氓无赖身上。
听巩季筠的指示,聚仙楼对这些人的平素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常给她们赊赊账,趁机打听着各路的消息。为的是寻些把柄,把她们拿捏住了,等到巩季筠真想要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时,就会用得上这些“人情”了。
二掌柜心里门儿清:
巩季筠把一个全是男孩家的戏班,丢到镜儿胡同这乌糟地界里,目的就是给这些流氓街坊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唉,有这位巩大小姐做东,无论什么样的产业,什么样的手下,只要是在她手里讨营生,那就跑不了。仿佛一只只宰好的羊羔,被人啃干净了,还要剔骨剃髓。
同是天涯沦落人,二掌柜本来也不愿意主动为难春兴班。可大掌柜催她好几次了,让她和戏班摊牌,她又能怎么办?
二掌柜面带难色,红着脸也得说清楚:“哎,大妹子,这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你别恼。”
“您说。”
“你这班子,戏码没问题,但是这做派……”
王雁芙听了这话,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全明白了,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霎时铁青。
二掌柜心里不落忍,只得豁出去老脸,闭着眼,咬着牙,还是把话挑明白了:
“春兴班里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正当时的好年纪,可惜做派太严整了。镜儿胡同的风气,不兴这个。要留住客官上座,戏码可以不变,却得‘粉’着唱。放开些,才讨人喜欢。”
所谓“粉”,是梨园行一直禁而不绝的下作风气。
说开了,就是要伶人把戏里的事情,都往下三路上靠,要卖弄风情,扭捏作态地演。
譬如演《玉堂春》,戏文还是原词,锣鼓点也不用变,只需要台上这位旦角,把那苦楚男囚的身份抛开,只考虑玉堂春做伎子时的情态,扭扭小腰,抛抛飞眼,和台下时不时地勾搭着……
这种做派,行话就叫“粉着唱”。
若只是唱粉戏,倒也算讨口饭吃的无奈之举。可是那粉戏,唱着唱着,难免成真。自古以来,伶人微贱,任谁想玩弄上一番,都是轻而易举的。
从前,在梨园行里,伶人和倡伎一度是不分家的。
到了如今,平州梨园的旦角,以陶大奶奶为首。她一向深恶痛绝粉戏和粉倡的风气,专门把一出妖娆放浪出了名的粉戏《醉酒》拿出来,改了不少身段,删减了不少词唱,化作雍容典雅的做派。
虽然陶大奶奶的改戏新风获得了不少赞誉,可话说回来,平州城唱皮黄的,专工旦角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只有一个陶大奶奶。
那些懂得欣赏雅致情怀,为改戏叫好的人,也都是上层名流。而这里,镜儿胡同,是什么新风也吹不到的地界。
王雁芙把徒弟当做儿郎,如今要她这般改戏,就是在提醒她,一入聚仙楼,春兴班以前挣出来的干净名声,就得撕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住所的。也不挑灯,也不叫人,就在漆黑的屋子里呆呆坐了一整夜,无法可想。
她心里的后悔,直把自己淹没了。
“我不该苦留这戏班子,不该相信巩季筠这恶霸,不该把徒弟们的身契收回来啊……”
“师傅,您怎么了?为难得这个模样?”
阿光自打知道巩季筠有问题,这段时日分外上心,眼看师傅情绪不对,就赶紧去探问。
王雁芙看着得意弟子,心里有苦说不出。
阿光就发急了:“师傅!无论如何,您跟我说!巩季筠她难为您了?她到底要干什么?”
他三番两次地问,王雁芙还是耐不住愤懑,说了个大概。
阿光听了,嘴边“嗤”一声冷笑:“我还当她有什么连环计,谁知道就是这么个不疼不痒的馊主意!”
“这怎么能算不疼不痒!”王雁芙心里一震,“为师教你们,是想让你们成名成角,做个正派的伶人。若只是为了一口饭吃,何必让你们学到今天这个地步!”
“师傅,现如今,巩季筠拿这些下作的法子,把咱们挤得没有活路了。若她只是让咱们粉着唱戏的话,那确实不疼不痒啊,总比大家伸脖子瞪眼饿死在她手里强吧!”
阿光从前是最听王雁芙的了,而且,他性子一向刚烈好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王雁芙听他这通退堂鼓,简直不敢相信。
“红鹃!你说的是什么话!”
阿光自己却知道,他现在对周遭的看法已不大相同了。
从前,他觉得自己沦落入底层来,就该更加守节操,清清白白地过这一辈子。现如今,他知道这世上有个戏神仙,借着巩季筠的手笔,在暗中随意捏造编排他的人生,让他所有的努力成了笑话。
他就觉得不值。
上次戏神仙说出“顾影”的名字,大约是顾影也在她的掌握之中。按着戏文的规则,旦角被辱没了清白之后,生角才会出场了。
戏文的套路里,最好笑的是什么?
同样是守着不归人,那倡伎出身的,反比良家的下场还要好些。
譬如那倡伎出身的玉堂春,在北楼里等着王景隆,没有守住,被卖给了沈燕林。后来被勾了谋杀妻主的冤案,兜兜转转被王景隆亲手审了一番,就此平了冤枉,妻夫团圆。
再譬如那丞相公子王宝钏,苦守寒窑,清贫度日整整一十八年。可等到薛平桂回来了,还得先怀疑他贪图富贵回了娘家,又怀疑他和旁人私通,不守夫道,说了多少下流话儿,百般试探于他。
世情如此,人心如此,有什么必要守呢?
阿光定了主意,双眼直望着王雁芙的眼睛:“师傅,咱们春兴班上下这么多口子人,这么多张嘴,若能唱粉戏就能活命,那就粉吧。”
王雁芙被他这两句,引动起从前多少无奈妥协的心事,后悔和气愤,霍地站起身来,拿手指着他的鼻尖,胳膊颤个不住。
“你……你这……”
阿光心说:“师傅和周围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也成,我就勾个白脸,扮上个奸臣,把这些事担了吧!”
想了个明白,他撩起前摆,跪在王雁芙面前。
“师傅的养育之恩,做徒弟的不能有一天忘怀。师傅说过的话,徒弟也都记在心里。但是师傅想想,眼下是今非昔比,咱们在别人手里,就得顺着别人的意思。节义二字能有几两重?比不得半斤杂面窝头。徒弟纵然有孝心,那也不能孝敬一个带着大伙饿死的师傅。总得先把这窝头吃了,把日子过了,再说往后的孝敬法子。”
王雁芙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这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她的徒弟!
她把那戏文里的忠孝节义,掰开揉碎地讲过;把那些背信弃义之辈,狗血淋头地骂过。她千叮咛,万嘱咐,男儿家本来就没有女子坚韧,容易为了生计妥协,容易为了偷懒去做那没有本钱的生意。但她们春兴班不一样,要学戏文里的忠义之辈,能长得出傲骨,看得起自己,堂堂正正地活。
眼前这个一脸理所当然,说着节义不如糊口的,是……
她的徒弟!
偏偏阿光仿佛没看见她一脸痛心疾首:“师傅,咱这戏码,也还是改改吧。若是师傅和他们心里过不了这一关,那我先来。《思凡》就是出好戏。照着老样子,演《醉酒》也行。《三堂会审》改改做派,虽然还不习惯,我也能试试。师傅再找人教教我,我得把那出《寡夫开店》——”
“啪!”
王雁芙再也听不得,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王雁芙教戏虽然严厉,可从来护着徒弟们的脸面,不拿戒尺搅嘴,不扇耳光的。今儿见了阿光这样,气得自己都快要背仰过去,把整个人的怒火全灌在一只手掌里,比对仇人还狠。
阿光的脸上,立刻就红了一大片。他说着话,猛然挨这一下子,牙齿一嗑,咬破了舌头,嘴里就泛上一阵血腥。
师傅这么大的手劲,他还能跪得挺直,只是偏了偏头。
他心里想着:“师傅还是疼我。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她才忍不住扇出巴掌来。”
可嘴里说的是:“师傅打得好,可也得仔细累着。您还是尽早吩咐了改戏吧,我也尽早把戏排上。今下午,咱就把《思凡》的水牌挂出去,到了晚上,我保证座上爆满。”
第78章 寺警
这出《思凡》, 连演了三天。
台上的阿光,年方二八,恰合戏中人的年龄。平时连女子都不曾见过几个, 也正像戏中的小僧,纯白一片。
熟悉他的人,竟都不知他是在哪里学到这样的娇软,这样的妩媚。
他的眼神往台下一瞟, 就像是软绵绵的勾子, 直挂在众人心里, 随着他慵懒的笑意,一摇一晃的步子, 让人胸口透着股子痒意。说不出来,又没法消解, 只好拿眼睛盯紧了他,片刻也不愿意放过。
你说这俗吗?
确实是难登大雅之堂,放浪形骸的做派。
可你说这……
怎么就让人眼里发馋,嘴里砸吧, 一直看不够呢?
聚仙楼里谁也没料到,有朝一日, 这里竟然能像个正经的茶楼一般, 在晚上人声鼎沸。就连大堂的站座, 也都被人挤得满满当当。
仅仅三天,赚到了往常大半个月的利钱。
台前笑闹声喧, 台后鸦雀无声。
阿光刚刚下台, 一路往后台走。师兄弟们站在狭窄的过道上, 侧过身让他通行。一个个的,都欲言又止。眼神追着看他, 没人敢近身过来跟着他,没人帮忙卸妆、收砌末、拿衣裳。
他这几天下来,早也习惯了。自己坐在镜前,拆下头面,一件一件摆在匣子里,整整齐齐。
今天王雁芙也在后台,正看着徒弟们收箱笼。刚刚走到这屋里,阿光就和平常似的,立即起身叫了声:“师傅,您忙着呢。”
王雁芙前两天都没理他,今天总算给了些反应。冷着脸看了他半晌,终于把牙关一咬,冲着收拾东西的徒弟们丢下一句:“赶紧收拾完回去!”门帘子一摔,重重踏着步子走开了。
屋里的气氛稍稍松了点,但依然算不上轻快。
一个师哥走上两步,叫了声:“鹃儿。”
这位就是平时住在他旁边铺位的,身手好,嗓子不行,改做了武丑的。同吃同睡,一起长大,可以算得上是最亲近了。
阿光手里动作一顿。
他拿不准师哥是要直接骂他,还是要语重心长那么责怪一回,总归是大伙憋了三天,都要和他说些什么吧。
来吧,他只能等着。
师哥面上犹豫再三,到了他跟前,却拐了两步,从旁边桌上提起茶水壶,倒了碗茶,递过去。
“累了一晚上,先喝点水。”
阿光原本觉得,受了这几天的冷淡,他是全然不在意的。可是茶碗送到跟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酸,有股子压了很久的委屈突然出了笼,横冲直撞地顶到鼻尖上,眼睛就是一模糊。稍稍一眨眼,一串泪珠从颊上挂了下来。
这时候脸上的胭脂水粉都还没有卸,若是污了行头,就当真难办了。他想也没想,从桌边拿起一块抹布,托在了下巴上。
师哥赶紧把水碗放下,扶着他肩膀,低声地问:
“师傅说,你如今主意比她还大,对你失望。可是,我自个觉得,你那几句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是为自己的名声,而是想让师傅早点把钱挣回来,咱们就不受别人摆布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阿光板着脸回道。
带着胭脂的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掉,把抹布浸得斑斑点点的。他心里坚定了决心,就是要咬着牙,嘴硬到底。
“师傅她不知变通,逞强要个虚名儿,为的就是她自己干净,没想过我做徒弟的死活。我就是不乐意了,跟你们都没关系。”
师哥不生气,反是笑了笑:“行,怎么说都行。”
旁边一个师弟向来伶俐,一看这样,立刻全都懂了:“我去打盆水来,给我师哥卸妆。”
后台气氛,忽然就恢复到以前那样子。管盔箱和梳头的师兄弟近身来收东西,年纪大的拍拍阿光的肩,年纪小的也凑过来喊声“师哥辛苦了”,直让阿光无所适从。
惊艳一回,看戏人图个新鲜;惊艳多回,看戏人倒也习惯。
聚仙楼,虽不复往日的萧条,可是因为男子戏班的做派,也总被正经看戏的人诟病。
就这么过了两年,平州城里的时局一直还算稳定,比起之前,年景好点。能听戏的茶楼,像拔笋似的竖了起来,梨园一代代新人鹊起。
这两年间,戏迷们聊起平州城的红角儿时,偶尔也会说起杜红鹃。
“杜红鹃小时候真是有灵气,如今可惜了。”
“男孩儿家年纪一大,难免的心思浪荡,做派就粉了、腻了,没那个味儿。除了镜儿胡同喜欢这样式的,别处也不这么唱。”
“果然皮黄戏不该让男孩学,上不了大台面呐……”
这些话语,说的多了,就是长了翅膀的刀箭,扎在人耳朵里,疼在人心头。
年关刚过,初春的风还凉,二掌柜在私下里和王雁芙说起:
“大妹子,你甭管她们外边说什么,那都是虚的。你家的徒弟,可真是争气。去年盘账的时候,我瞧着你们再在聚仙楼待上一阵子,或许不到半年,欠大东家的这笔钱啊,就能还清了!
“到时候,听老姐姐的一句劝,想要好好唱戏,带着孩子们回沽口吧!别在平州待着了。这边的人,非富即贵,动动手指头,碾死个人就像碾死蚂蚁。而且我听说啊——”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拿手捂着嘴,把身子探了过来。
王雁芙心里一震:“怎么的?”
二掌柜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听说,大总统忽然从新衙门不告而别,可能是逃到外国去了!而且,李大帅又从奉天回来了,如今在城外扎了营,把她的主力部队都挪了过来,在平京城四面围了个结结实实。你瞧瞧,是不是不敢细想?虽说还没什么新的动静,可是大伙都说,像是个出大事的模样!”
这一句接着一句,说得王雁芙心惊肉跳。
“姐姐这消息准?”
“当然准!你道是我拿这个诳你寻开心吗?我也编不出来呀!”
“那平州城里,确实像是要出大事了。”
“谁说不是呢!”二掌柜叹口气,“我可是刚见着孙子辈啊!就怕遇上动荡!”
王雁芙心里透亮:平州和沽口挨得这么近,若是打起仗来,那就是一损俱损。若真有那么一天,老天不会因为她回到沽口而放过她,依然守不住得来不易的平静生活。
乱离人,不如太平犬。
“汪!”
阿光被突如其来的狗叫吓了一跳。
他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一捆东西,正挡着视线。听那狗叫声在脚下打转,只是看不见,有点没底。
忽然,眼角瞥见一团雪白的影子,嗖地一声掠过他的脚踝,飞跑向路中间。阿光寻思自己也追不上,只见脚边一条带子动了动,可能就是牵狗的绳,他眼疾脚也快,一下踩了上去。
绳子猛然扥直了,小狗再不能往前扑个半寸,恼得直叫唤。
说来可巧,一辆汽车正从那路中间开过来。汽车轮子的侧边,几乎是擦着小狗的脸前,飞快地掠过去几丈远,随着阿光身后有人“啊——”一声尖叫,才“吱——”一声停住了。
阿光连捂耳朵的余地都没有,差点被这些杂乱的声响震聋。
他看看夹着尾巴仓皇逃窜,却被绳子限制在三四尺范围内的小白狗,才着实松了口气。
“要是我脚下没有踩实,只怕这小狗立刻就被汽车轧了过去,到时候还不成了毛毡子!”
他身边还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带着点惶恐:“毛毛!”
阿光还没来及抬头看看那人,只见小狗乐颠颠地跑来,蓬松的尾巴摇得像电风扇似的,没心没肺地在那男子脚边打转,狗绳在男子脚边缠了好几圈。
阿光见那男子穿着西装裤子和皮鞋,小狗看起来也名贵,知道定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也没多想,蹲下去把狗绳解开了。长长的皮革绳子,随手绕出两个环,并在一块,递到男子手里。
“给您。”
“太谢谢了!”
那小少爷比阿光略略低一点,年纪和他差不多大,长得很俏皮:双眉长长,眼睛像杏核似的,神色间还带着股子稚气。穿着一身奶白的毛呢风衣,围着条浅棕的围巾,戴着顶圆溜溜的男装帽子,活像是小狗的孪生兄弟——如果小狗也是雄的话。
小少爷看来还想对阿光说些什么,刚张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声,目光便转了方向,带着愤怒喊了声:
“巩季筠!”
阿光立刻把眉头一皱,心里就是一沉。
“是我大意了!”
上次,戏神仙改动了师傅的命运,把春兴班打入镜儿胡同,名声一落千丈,似乎已经达到了目的,就没有再度出现。阔别两三年,阿光早就把警惕搁下了。
刚才这一场巧合,还没有唤起他的记忆,真的以为这一切是偶然发生呢。听得一声“巩季筠”,他忽然就全明白了。
“戏神仙有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人。上次是巩季筠,这次没准就是小少爷,我可不能再糊涂了!”
这么想着,他眼神就变了。但表面上礼数还得周全,巩季筠那高跟皮鞋哒哒哒走到面前,他低下头,躬了躬身。
小少爷当场就不干了:“你认识她?”
巩季筠有些意外,往这边望了过来。
阿光坦然承认:“巩大小姐是我们大东家。虽然没见过,但听说过名字,不敢无礼。”
巩季筠名下产业多了去了,听到这个解释,也不在意:“嗯,大马路上不用这么客气。”
她转向小少爷,嗤笑一声:“我还当是谁家的狗这么胆大,敢当街碰瓷,原来是你啊,张绍祺。”
张绍祺虽稚弱,却也不傻:“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明明是你当街不守交通法规,横冲直撞,惊了我的狗!”
阿光在一边,看着两人唇枪舌剑吵个没完,连那叫毛毛的小狗,也帮着主人,对巩季筠狂吠。再看看路人,竟没有被吸引,还是照常走来走去,目不斜视,似乎完全看不见这边的热闹。
他心知戏神仙定然在这里,却不知是两人之中的哪一个。
又瞧了会拌嘴,倒品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觉得挺有意思。
“嘿,老是有人可怜我过气了,我倒觉得我是混出头了。如今有个神仙,专门演戏给我一个人看,我可不得给个面子,瞧个清楚?”
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往上拽了拽,抱在怀里。
那是件用皮毛做衬里的棉袍子,算是他最贵重的一件衣裳,心爱之物。可也禁不住他从少年穿到青年,渐渐有些紧巴。一开始套在棉袄外边穿,后来套在夹袍外边穿。今年他长个子实在太快,只能把这棉袍套在薄薄一层中衣外边,还觉得短了紧了不少。
除夕守岁,他还是硬穿着这件。和师兄弟们抢红包时,一个没留神,就把衬里那层扯坏了。全春兴班围着破袍子啧啧心疼了半晌,最后你凑一点,我凑一点,用聚仙楼刚发的压岁钱随了份子赔他,让他找个铺子把衣裳修好。
如今他心里不敢放松,越想得多,越是怀疑人生:
“难道扯破袍子的事,也是戏神仙的安排吗?就为了让我上趟街,遇见狗,踩了绳,逼停了车,看这两个穿得好像外国人的家伙,在这里吵架?
“……常听人说神仙日子,今儿我就搞不明白了,神仙过日子是有多无聊?为一点破事,绕这么大圈呢?”
第79章 蓝桥会
从巩季筠和张绍祺的吵架里, 阿光也把事情听明白了。
原来,张绍祺的堂哥和巩季筠从小定亲,今年又按着西式的礼仪办了个订婚仪式。
张绍祺是个留洋回来的新派子弟, 坚决反对包办婚姻,就老是冲巩季筠撒气。巩季筠莫名其妙被小叔子白眼,也一向没有好脸色。
家中私事,能在外人面前吵得震天响, 简直不合常理。只有那戏神仙, 才喜欢这样的安排。
阿光正寻思如何脱身, 只见张绍祺一转头,把他带上了。
“这位兄弟!你说说看!我都听说了, 她还养着一个不三不四的戏班子!唱些靡靡之音,特别腐朽落后!”
饶是阿光听了不少关于自己的闲话, 这种说辞也够新鲜,足以引起他的兴趣。
戏神仙不是想要“巧”吗?那就来个“巧”的吧。
“我就是那个不三不四的戏班子里的人。”他微微笑着,“不想张少爷这么惦记着,倒让人受宠若惊。”
张绍祺立时就哑了火。
巩季筠这时候才正眼看了过来:“哦?你是……”
“回大东家的话, 杜红鹃。”
“哦!”巩季筠抱着臂,饶有兴味地把他从上看到下, “我听说过, 聚仙楼大掌柜说你生得好, 韵味好,哪哪都好。如今一看……不过如此。”
阿光扯扯嘴角, 表面看是笑了笑, 心里却是想撇嘴的。
“听听, 戏神仙说话,就是不一样, 非得是有来有去的。跟我一个犯不着正眼看待的戏子,也要交代一番来龙去脉,可真承蒙她看得起。”
无情仙化身的巩季筠,对待阿光,总是有些发怵的。
毕竟是顾影造出来的男主角,也有几分顾影的聪明,能从微末处看穿她的安排。可是比起顾影,他的应对更为直接,有暴烈的一面,有浪荡的一面,忍耐的一面……和她所想的性子总是不一样。
即使知道他所想,也不能判断出他下一秒所为;不能全然掌控,又期待他给戏文带来变数。真是步步为营,很伤脑筋。
可是,她安排的剧情在这里,也必须要推进下去。
方才说到哪儿来着?
哦,对,贬损他的容貌身段不怎么样。
“阿——”差点又脱口而出叫了阿光,“那个,虽然模样也就是中人之姿,但是合用就行。我问你,家里有没有他这样的衣裳?”
巩季筠用手一指张绍祺。
阿光不卑不亢地回她:“没有。”
“成,跟我走吧。”
“去哪?干什么?”
巩季筠似笑非笑地把他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回来:“你们在戏台上,演什么戏,不是都有对应的行头?我要用你,当然不能让你穿着现今这套破长衫,好歹要做件褶子,配个腰裙——”
“呵呵,大东家一副西洋装扮,也从不来戏楼上座,想不到对我们这行事还挺熟悉的。”
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戏神仙,又领教过她的本事,阿光也不害怕,也不客气。
巩季筠冲着他一瞪眼,他倒是笑得更开怀:“再说了,我穿套这个,不正是像戏台上的青衣么?台上台下一样穷困,那是因为我自个儿没本事,只会唱粉戏讨口饭吃,挣不来金山银山。可是这跟大东家又没关系,大东家用我,还管我穿什么衣装?”
噎得巩季筠张不开嘴。
张绍祺在旁边拍手大笑:“哎哟,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怼她!再怼她!若是顾忌她是你东家,少爷我给你撑腰。”
这话说得不讲理,却给巩季筠递了个台阶。她瞟一眼阿光,似笑非笑地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春兴班欠我的,不该节衣缩食还我?”
“这钱是怎么欠的,大东家心里最有数了。”阿光揶揄。
“行了,知道你有怨气。”巩季筠拼命找补,“怎么的?穷日子也该过腻了吧?难道就不想唱上一次,就能挣二三十块大洋?不但能给你们春兴班还了欠款,你这身上穿的,嘴里吃的,从此以后也都不愁了。嗯?”
“那敢情好,”阿光笑着回她,“倒不是我们过腻了,只怕是大东家玩腻了,要换个玩法。大东家好像不太喜欢《思凡》,我寻思您听说过《桃花扇》吧?要是想看那样式儿的昆腔戏,我也能演。”
巩季筠从他的想法里,就知道先前那些调整时间、改换情景的把戏,对他不起作用,也懒得再掩饰:“没必要。你也学他溅一地血,忒惨烈了点。不用跟我客气了,我是真用得着你,若这次能应付好我的差使,以后也不会待亏了你。”
阿光岂会和她矫揉造作?当场干脆一礼:“我无非是要足额的报酬,大东家可要说到做到。”
“不就是春兴班这些人吗?”巩季筠不会放过任何夸耀豪富的机会,一抬手让司机呈上支票簿子,大笔一挥签上三十大洋,署名盖章,交给阿光。
“您倒真不怕我跑了。”阿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若是孙猴子,我便是如来佛。天涯海角,你——”巩季筠把粉拳一握,“明白了?”
那怎么不明白?
只是阿光有自己的计较。
“纵使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却也好生大闹过一场天宫,没有白来了蟠桃会。
“更何况,炼丹炉里关过七七四十九天,还能炼出个火眼金睛来。五行山底下压过几百年,漫天神佛还不照样无可奈何?到了最后,西行取经成佛,还能得到个正果!”
巩季筠自称“如来佛”,他一样不以为然。
“凭什么做人就得历三灾八难?凭什么她是神仙,我就要战战兢兢?
“我这冷眼看着,倒是她对我的顾忌更多。虽说不明就里,可我也能用这个,正大光明地换来我想要的。
“不过,此时还不知道她究竟作何打算,就只好先替师傅和春兴班要了这些身家,让她们能安全退场,远离是非,在沽口的某个角落好好生活下去吧。
“师傅,徒弟只能孝敬到这里了。
“今儿才知道,您这些都是为我受了连累。以后或许没有再见的机会,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他默不作声,盘算了半晌。
巩季筠倒不慌不忙,一直等在那。周遭的景、物、人,不知不觉中全都静止着,天地间只回荡着阿光自己的心声。
她明知故问:“准备妥了?”
阿光就知道,下一场戏近在眼前。她没有什么顾忌时,他才真是要当心了。
于是目光灼灼地答:“行了。”
眼前一花,时间、地点,霎时改换。
灯红酒绿,衣香鬓影。在华丽的西式大厅里,各色名流或坐或站,彼此间亲热地交谈着。
阿光站在一条很粗的柱子后头。两根柱子中间搭着根竿子,挂着沉重的天鹅绒帘子,从中间一掀开,就是个别样的出将门了。
他抚着自己的脸颊,把眼光往身上移。头发和下巴都已经被修整过了,身上并未穿原定的西装,而是件直挺挺、一色到底的崭新长袍,外罩着件提花缎子裁的大袖短褂。
巩季筠站在他身边,像曾经见过那般,穿一件领子恨不得开到腰上的丝光长裙。再看那一身的名贵首饰!脖子上的珍珠串儿,手腕上的金刚钻儿,戒指上的猫眼儿,耳坠上的翡翠块儿,把这么暗的地方都照亮了。
阿光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干嘛呢?”巩季筠不耐烦。
他既然知道真相,她就已经懒得装样子了。
阿光摁着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面对着自己。只觉得女子身体僵直,似乎全然没料到会有这遭,脸上表情也不大自然。
“瞧不出来,您还这么怕我?”他知道摸着了戏神仙的弱点,心里一松,笑意盈盈。
“我会怕你?我——”巩季筠抬手慢慢握拳,再次提醒他,什么叫如来佛的手掌心!
“得了,佛祖,说正格的。”
阿光唱了这么些年的戏,已经习惯了在戏台上就能起范,毫无羞耻地演出。面对这戏神仙时,他便觉得身处台上一般。虽不知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但可以用抢戏加戏的机会,试试戏神仙的深浅。
果然,每次他举手投足之间,破了戏神仙的安排时,神仙都接不上戏,由他主导。
不过,他也时刻放不下警觉。毕竟戏神仙就像是他的大东家,她能亲自下凡来票戏,证明这戏一定是非同小可。她不会在所有事上都糊涂,他也不可得意忘形,失了本分。
“大东家,如今虽说过了年关,可是还没到立春,身上的穿戴,依然是要循着冬令。你这衣裳质料太薄,首饰搭配不成套,也不合时,就这么出去的话,只怕旁人见笑。”
巩季筠脸上一僵:“你又知道了?”
“没吃过唐僧肉,总见过唐僧跑。”阿光温和地笑着,“长裙子大气简洁,可您这首饰搭得太碎,不像那个意思。我看您前胸空档大些,不如使条长项链,相对地选个小些的耳坠。”
巩季筠随着他的话,轻轻抚过首饰,便有相应变化。
阿光早知道她是神仙,一点也不惊讶,继续说着:“首饰质地也得要成套的,珍珠显柔和,金刚钻显锐利,端看您自己想要的意思。您这整身下来没有重色,不如合着冬令时,配个深色的皮草披肩,把这鞋子也换换。”
巩季筠依样而行,虽然气质拔高了一个档次。想起她这女主角和男主角,都没少在衣着装扮上挑她的错处,心情复杂。
“哼,看起来还行吧,算你识相。”
阿光双眼一弯:“我可是刚拿了大东家几十块钱呢,看在大洋的份上,多看顾您一点,也是应该的。”
巩季筠不屑:“惯会胡说八道!你俩都是一个德行!”
她稍稍一想,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等她见了你这浪荡的模样,看她会怎么想。”
“谁?”
阿光虽然随口一问,但在心里,已经浮上了答案。
巩季筠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觉得领口泛上些暖意,低头一看,自己领子、下摆、衣襟、袖口,都加上了一圈毛滚边,和她的披肩同色同质。
这两套衣服,虽中西样式不同,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戏台上所说的“对帔”,也就是妻夫一体的整套打扮。
“巩季筠,你……”
阿光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只见巩季筠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神色,嘴唇一翘,把他胳膊一挽,掀开丝绒窗帘,带着他走了出去。
硬跟皮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哒哒作响。大厅里的绿女红男,都暂停了交谈,抬起头来望着两人。
有人微笑,有人招手示意,有人意味不明。
那其中,一个穿着骑兵仪仗礼服的年轻女子,把目光停留在两人的衣装和手臂上,眯了眯眼睛。
阿光顿时愣住了。
忽然重逢故人,只见昔日的少女容颜长成明艳动人的模样,难免心头鹿撞,把多年刻意压制的相思染成霞光,冲上双颊。
只见顾影的目光,从他和巩季筠互相挽着的臂弯往上移,似乎是恼得很了。随后,眼光和他一触,便带着怒色猛然转过头去,再不回顾了。
“影子……”
阿光心里发急,顾不得台阶凉滑,只想快些迈步下去,好到她身边解释两句。巩季筠却收紧了手臂,低声笑着:
“急什么?没见她那眼神,和她腰间的马刀?要是把这好好的一出《蓝桥会》演成了《狮子楼》,那还怪可惜的。”
第80章 凤仪亭
聚会的主角渐渐到齐, 西洋乐队奏出优雅的乐声。
阿光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站没地站,坐没地坐, 只觉得手脚都不自在。他好不容易见着顾影一次,自家不适意,就频频地拿眼光扫她。
顾影背对着这边,正在和人讲话。态度并不很热络, 离旁人总有一点距离, 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巩季筠要的就是这效果, 见阿光看得出了神,就侧过头来, 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其实顾影她呀……”
阿光正竖着耳朵仔细听, 忽而一声年轻的嗓音从背后响起:
“哎?你不是……”
他转过身来,就看见张绍祺那张娃娃脸。
“果然是杜大哥。”笑嘻嘻地搭了话,一转脸,又是恶声恶气, “巩季筠!这平州城里,怎么哪哪都有你!”
巩季筠对这小子也没有耐心:“我还觉得哪哪都有你呢。男孩家不在家里老实待着, 成天瞎跑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你能来, 我怎么不能来!”张绍祺瞪起眼睛, 却一点也显不出气势来,更像他养的那只虚张声势的小狗了。
阿光只是觉得怪:“戏神仙明明很不喜欢张绍祺, 却也管不住他。可是, 她都做了神仙了, 怎么还不能事事如意?”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只听皮鞋跟清脆敲击声近了, 从张绍祺的旁边来了一人,冲巩季筠笑了笑:“巩大小姐。”
再一转脸,向阿光也笑了笑:“这位是……巩小姐的男伴?”
“大姐。”张绍祺顿时乖了起来,“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梨园名伶杜红鹃;杜大哥,这是我大堂姐。”
张家在大清朝末期的那几年,也是鼎盛过一时的。虽然现在是新时代了,但那门阀大族里,累世的财富和名声,也不是寻常富户可以比的。
阿光急忙躬身行礼:“见过张大小姐。”
张大小姐面上笑容不改,却没吭声,连眉毛也不动一下,转身直接和巩季筠说话了。
张绍祺见状,脸上一红,扁了扁嘴,扯了一把阿光的胳膊,小声说:“杜大哥陪我去阳台坐坐吧。”
拉着阿光,走了几步,他才小声解释:“杜大哥,不好意思,我忘了我姐……她平时不怎么看戏,可能不认得你。”
怎么会不认得呢?
春兴班状告巩季筠,又被巩季筠以钱财收服,扔到镜儿胡同去教训,这可是轰动一时的新闻。
可是,阿光心里并不觉得难过。
在前朝世家的眼里,镜儿胡同是贱民之地,那里的戏伶们,更是不堪挂齿。张绍祺肯纡尊降贵,那是看在他帮过毛毛的份上;张大小姐是人上人,对他视若无物,已经算是客气的。
张绍祺对这事比当事人还上心,啰啰嗦嗦找了一堆理由,解释了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阿光听明白了:无非是这个留过洋的孩子,觉得姐姐古板骄傲,但一时说不通道理。
这是她们张家姐弟之间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他这戏子来说嘴,听着有点尴尬。幸亏张绍祺说着说着,就转了别的话题,倒是没有太纠结,这才让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说话间,俩人已经走到大厅边角。只见那摆着长桌,桌上放了托盘,内有不少精致的点心;又有些玻璃杯子,盛放的大概是西洋酒。
张绍祺拿了两个大盘子,自己捧着一个,给阿光递过去一个,见到爱吃的小点心,就拿了夹子,拣上一两对,和阿光平分。点心装好了,放下夹子才发现,自己拿不了两杯果汁,在桌上、手里,颠来倒去好几遍,也没整明白。
阿光看着,抿嘴一笑:“我给您拿着盘子吧。”
张绍祺不太放心:“可以吗?会不会太重?”
阿光伸手来接,他才如释重负,轻轻把盘子递过来,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阿光又被他逗得一笑:“是我要谢谢张公子。我第一回 来这种场合,若没有您带着,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没什么好做的。”张绍祺经验老道,捧着果汁带路,往大厅角落的座位走去,“她们女人家聊天的时候总是要支开我们。只要看她们聊上了,我们就吃吃喝喝。待会如果有人要跳舞……哎呀。”
“怎么?”
“我家大人都不许我喝酒,好不容易在外边玩,没人管我,应该去拿一杯香槟,尝尝滋味!”张绍祺把手里的果汁放在桌上,“给你也拿一份!你等等,我就来!”
阿光还没听懂,那所谓“香槟”是什么好东西,只是见张小少爷和脱了缰的毛毛一模一样,嗖一声窜回了场地里。他忍不住一笑,把手里的盘子放了下去。
刚想坐下慢慢等人,忽然,身侧伸来一只手,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光吃了一惊,把胳膊一抬,正想甩开。仔细一看,见那人袖口是灰蓝色的,镶着两颗明晃晃的金色扣子。
既知道是顾影,他哪有不乐意的?也不抬眼,也不抡胳膊,卸了力道,垂着眼皮,随着她牵引的方向就跟了过去。
军装礼服布料硬挺,人穿在这衣裳里面,时时都是挺拔的姿态。到了阳台的角落,她转过身来,面上也再不是少年时的柔和神色,而是一脸冷硬严肃。
“几年不见,跟了巩季筠了?”
“我……”阿光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总不能说,这巩季筠是个戏神仙,把他放在眼皮下看着,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戏吧?
顾影口气平静,眼神在阿光的衣装上流连着,嘴里说的话慢悠悠的,颇有些个玩味的意思:“跟了她,眼下倒也是条好出路。只不过,几年以后会怎么样,就不太好说了。”
听她一副笃定的口吻,阿光心里就窝了火。
“我便是跟了她,又能怎么样?您是我们家谁啊?管得着吗?”
“没错,我还真管得着。”顾影脸色更冷了,“你以为凭巩季筠自己,就能手眼通天,把你师傅她们放出城?”
阿光眼色闪了闪,顾影嘴角一勾。
“她和你怎么说的?”
阿光瞥开眼神:“说什么?”
“她是不是说,如今李大帅兵临城下,平州城里马上要打起仗来,只有她能保你师傅和师兄弟们平安出城?”
“若只有这话,唬不住我,也唬不住我师傅。”阿光心里也有点怨气,“我办事有我自己的打算,跟您不挨着!”
“这话可不对。”顾影态度不见喜怒,只是淡淡的,“大帅三天前下了密令,平州城只出不进。凭她的本事,弄出去一两个人倒是不成问题;春兴班这么些个人口箱笼,是要走程序的。”
“走您跟前了?”
“那可不?大帅的文书都过我的手。是我见春兴班的字样,才盖了章,我派人护送到运河上,眼看她们坐上了船——送人送到底。只是没想到,春兴班都走了,你却没跟着。”
顾影盯着阿光的眼睛,说全了经过,又补了句:“我说这个,是好心提醒你,别烧错了香、拜错了庙。”
阿光冷冷一笑,双臂环在胸前。他如今个子长高,挺直了背和顾影说话,还得稍稍垂下眼皮。
“拜什么神佛,那是我自家的选择。怎么的?您酸了?小时候接过我几次彩球,真把自己当薛平桂了?指望着我也守身如玉、苦守寒窑,等您十八年后荣华富贵地回来,看见我在武家坡挖野菜,您才满意?”
“瞧瞧咱们红角儿,说的什么话,活像是吃了枪药了。”顾影虽调侃着,脸上却不见喜色,“就算你三贞九烈,像那杜微十郎一般,可保不住你跟的人是那破落户李甲呀。”
“若是旁边厢没有个孙富,非要把好好的小两口给捅散了,还能过上几年快活日子,不至于在船上就沉了百宝箱。”阿光沉着脸,拿话顶了回去。
眼看顾影脸上似笑非笑的,像个游刃有余的模样,他心里平白涌上一股委屈。怨气到了喉咙口,就化成怒火,连舌头都烧热了。
“顾影你个没心肝的!方才我即便是抢白你,也是拿你比唐王。你倒好,上来就把我比杜微。我倒是想争口气,也沉个箱子给你看看,可惜了,没钱!”
顾影“噗嗤”一声笑出来:“得了,总算不是阴阳怪气了。”
阿光听她这调儿不似从前,油滑得讨厌,也懒得再多说。白她一眼,转脸就要回座去。
刚一动身,手腕又是一热,一紧,被她拽住了。
从军几年,昔日拿笔的手,如今有了握枪的力气,稳当,干燥,贴着那段白皙手腕,一点一点强硬地往回收。
这不容置疑的霸道,若是换成了别人,只怕讨不了好。可知道是她,阿光即便有一身的劲道,也舍不得冲着她,倒被这么一寸一寸扯了回去。
顾影看着他退一步,脸上的笑意就多一分。
待把人拽回到跟前,柔着嗓子,轻轻说了句:“阿光,你转过来,看看我。”
阿光就软了,连手腕也松松地垂下去,再没力气和她闹了。
他心里有点埋怨自己没出息,却神使鬼差地找借口:“都吵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她好好地笑上一下。”又觉得从胸口里往喉咙上泛着一股子痒痒,没法子消解。
他抬手捂着嘴唇,压低声干咳两下,清了清嗓子,垂着眼看她。
顾影果然是真的笑了。眉眼弯弯,抿着嘴唇翘起嘴角,像是小时候俩人并排坐着,嘴里含着糖块,细细品着的模样。
“别恼,知道你是身不由已。我这不已经回来了?只要你的一句准话,告诉我你不愿跟她,我今晚就能带你走。她不过是个干女儿,在大帅眼前也没见得有多重要,自然奈何不了我的。”
这几句话,忽然把阿光点醒了。
怪不得戏神仙肯放过师傅她们,原来是打定主意,用他来钓着顾影。可是,他原本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男儿,顾影只需看他一眼,就看透了。
戏神仙说了,大伙都在她手掌心里。若是她看不到她想要的,只怕是她会再调一次时间,换一些因果。要是她发了狠心,把好好的顾影调个缺胳膊断腿,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他得防着点,对顾影远着点,大概她就能安全点。
想着这话,他就趁自己心里还没来得及难过,板起了脸。
“您这信誓旦旦,我却不敢当。我愿不愿意跟谁,看不看得上谁,不劳您老动问。
“看您如今也是大帅身边的红人了,劝您一句,别太张扬。她巩大小姐红了这么些年,不比您有资历?在平州城里不比您的根基深?您凭什么就和她对锣对鼓呢?就为了抢我?
“我寻思,我可没有貂蝉的命,搅合得你们姐妹离心,满城风雨的。您呐,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不用瞎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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