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悔不当初
却说许夫人前日见侯爷没像平常那般正经告辞, 反失魂落魄地走了,便问身边的冯嬷嬷,会不会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惹得侯爷不高兴了。
若是王妈妈还在, 两个一商讨, 倒也能猜中几分, 自然会想法子补救。
可那冯嬷嬷是个没成算的,又一心只想奉承着许夫人,坐稳了这心腹之位,当下笑道:“我看是夫人说得在理,侯爷心疼咱们四姑奶奶, 心下羞愧,忙着去想法子了。”
许夫人虽有些疑虑,可这几十年都过了, 自己病着精神也不济,便没再追问。
今日忽听得人来报,说是侯爷一连两晚都是一个人歇在紫竹斋的, 昨日更是喝得半醉, 和衣而眠, 心下只觉得极是不安。莫不是那秦氏一走, 把侯爷的魂都勾走了吧?哪里还会想着替锦心谋划?正想着今日沐休, 等侯爷醒了, 着人去请了来, 再把儿子媳妇都叫上。侯爷一向最喜天伦和睦,有儿子媳妇帮腔, 劝说侯爷替锦心出头也容易些。
哪知去守着的人飞跑回来,道侯爷起床, 饭没起两口,就打马出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许夫人心下不由忐忑,总觉得,与景阳侯的关系哪里变了。
好像她手里一直紧攥着的一把沙子,本来好好的,却开始不停的漏,不停的漏,不知道哪一天,便是一场空。
*
秦氏一大早起来,吃过早饭,收拾停当,交待薛婆子自己要回青州,去买些牡丹,留了封信,让人送到永胜侯府,便与梅姨幽菊匆匆上了马车,由梅姨老公高松架车出发。
马车颠簸了一阵,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闹腾得难受。
虽然马车里备了漱盂,可马车本来就极狭小,勉强挤了四个人,那气味未免难受。
她忍了又忍,终还是吩咐先停一停,下车透口气。
梅姨和幽菊扶着她下了车,便在路边找了棵大树后头,她扶着树干,弯腰吐了个天昏地黑。
路上来往的车马不多,也有人探头张望,倒没人停下来问东问西。
她吐空了胃,扶着树静了好一会子,总算是舒服了些,这才准备再回车上去。
不想就听得马蹄疾响,她忙站稳,道:“等他们过去罢。”
只见一阵风似地有前后三骑马从眼前掠过。
当先一匹马淡黄金一般的颜色,体型优美如画,是最名贵的大宛黄金驹。
她有些发怔,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倒是梅姨低呼了一声:“刚才过去的……不会是侯爷吧?”
秦氏定了定神,颤着声音道:“想来他正好路过,咱们赶紧走。”
谁知话音未落,呛了口凉风,胃里又是一股酸水涌上,当下扶着幽菊又吐了起来。
还没吐得两下,复停听马蹄声响,她一抬头,就见马路边上,高大雄美的大宛名驹上,端坐着一个脸色如铁的男人。
秦氏双腿一软,若不是梅姨与幽菊用力扶着,她几乎就要瘫坐到地上去了。
景阳侯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慢慢滑到膨胀的小腹处,眸色深黑得你一团乌漆。
“你这是要去哪里?”
秦氏不敢看他,低下头:“去……去国色天香园,帮四……四姑奶奶看看牡丹。”她话音颤抖,勉强出声。
景阳侯的目光落在马车顶上,那是土黄色油布蒙着的一堆高高的行李,却没说话。
梅姨见状,只得勉强笑道:“带了些秋后的收成……”
话音未落,就见景阳侯一提马缰,靠近马车,呼的一声,细长的黑色影子一闪,“刺啦”的又一声,土黄色油布裂开,里面的包袱滚落在地,露出几件蓝绿粉红的女子绣衣。
景阳侯仍是一言不发,浑身却是好像张开全部的针刺,随时可能让人送命。
这下不但秦氏腿软,便是梅姨幽菊也是双膝直摇,再扶不住,三人一齐跪倒在地。
秦氏伏在地上,崩溃哭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你要杀要剐……”
“几个月了?”谁知她还没哭喊完,就听景阳侯声音紧绷地问道。
秦氏真想一头钻到地里去。
倒是幽菊颤着声音道:“四……四个月。”
秦氏伏在地上,连哭都不好意思再哭了。
就听景阳侯道:“阿成,拿我名帖到太医院,请马太医。”
景阳侯的小厮阿成答了声“是”,又问:“请到何处?”
秦氏闻言,也顾不得害怕羞愧,脸色煞白,抬头盯着景阳侯。
景阳侯目光落下,见她泪痕满脸,欺霜赛雪的脸孔上,凄苦绝望,却紧抿着秀气的嘴角,有一种沉默的倔强,美丽绝伦,鲜活动人,最要紧的是……那神情如此真实无伪。
他心里酸痛,悔不当初,嗓子干涩,半天道:“洛阳庄。”
就见秦氏眼中的决然凄楚变成了惊讶无措,渐渐垂下头去,又恢复了寻常那温顺无奈的模样。
景阳侯心中大恸,拨转了马头。
*
锦鱼并不知道这番变故。
她此时正在宏福寺,被小和尚领着,一路往里走,直到了一座禅院,门口挂着乌木对联,她也没细看写了什么,抬头见有一匾,上写“鹿野”二字。相传佛陀成道后第一次讲道便是在鹿野苑。想来这里也是寺里极要紧的禅院。
那小和尚大约见她在看匾,便道:“这是我们主持的禅院,说卫五娘子来了,先请到这处来见他,再领卫五娘子去歇息。”
锦鱼不由有些意外。跟着进去,就见正院三间,都是青砖瓦顶,十分整齐,却并无雕饰彩漆,十分朴素。
便把丫头们留在院中,与江凌两个跟着小和尚进了门,就见一个老僧身着黄色袈裟,面色微紫,白须飘飘坐在八仙桌旁,正是寻禅法师。见他们来了,寻禅法师起身合什为礼。锦鱼与江凌也赶紧行礼,寒暄毕,入了座,小和尚奉上茶来。
寻禅法师才道:“上次见了女施主的三花五叶寂静之花,至今难忘。今年特意请女施主来,本意是想再结佛缘。不想这插花大会的说法一经传出,竟是应者云集。佛渡有缘人,老僧也不好推拒。”
锦鱼忙道这个自然。心里却想,难怪刚才上山时,见到来的人比去年多十倍。
老和尚又道:“今年这插花大会,仍用你们去年的法子,选出个状元来。只不知道女施主是想当主持还是想亲自下场?”
锦鱼愣了片刻,主持不该是老和尚吗?她当什么主持?
江凌在旁问道:“不知道都有些什么人参加?我娘子未必压得住阵角?”
锦鱼这才明白过来,忙摆手道:“我名不见经传的,也没跟什么名师学过。不过是自己喜爱,胡乱玩耍而已。大师相邀已经是愧不敢当,自然是要下场请教前辈先进们了。”
老和尚笑道:“女施主何必自谦?不过既如此,便仍由老纳主持罢。老纳在此预祝女施主夺魁。”
锦鱼与江凌辞别老和尚,出了禅房,锦鱼拉了拉江凌的衣袖,笑道:“大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过我若真去主持这样的大会,你会不会怪我太爱抛头露面?”
江凌捉住她的手,两掌一合,有些讶异,急道:“怎么会?你想去?若是,咱们回去跟大师说就是。万万别因为我……”
锦鱼见状,忙摇摇头,笑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如今在京里名气也不算小了,成天都有贴子来请,我一个人又没有分身术,若是主持了这插花会,还了得?我还想留点时间来种花儿呢。你给我的兰花种子,苗长得不错,可到现在还没开花。还有牡丹,这季节正是长根的时候,我得多花些工夫照料国色天香园,还得照顾我娘。”
说起来,便真是忙不完的事。
转眼瞧见豆绿手里拎着一只小南瓜大小的白陶罐子,不由一拍脑门,笑对江凌道:“还真得回去跟大师说两句。”便放开江凌,伸手接过那白陶罐子,转身返回。
老和尚见她回来,不由纳罕,还当她改了主意。
锦鱼忙道:“这是我自己熬的秋梨膏,送给大师尝尝。念经累了,拿热水调一碗喝,倒还润嗓养肺。”
老和尚笑着伸手接过,谢了,交给身边小和尚叫收好。
锦鱼便跟江凌复又退出,由小和尚引着到了一处清静禅院歇息,用过斋饭。
才有人来通知,道:“前头快要开始了,主持请娘子前去金刚殿。”
*
锦鱼与江凌到洗墨池时,就见沿着那花生形的池子,一丛丛硕大的金边玉簪花儿中间,一茎茎的白色玉簪开得正盛,风轻轻吹过,像有无数地白衣小仙女在金边碧玉盘子上袅袅起舞。
只是池边设了至少三四十桌,每桌三五人。
中间白石拱桥上还设了伞盖,下头也坐了七八个人。
再加上各家的下人们,真是衣香鬓影,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镜面般发亮的池面上,倒映着天上的灰淡的云彩,像泼了一盆盆浓浓淡淡的水墨在那里,稍微冲淡了些与佛寺不相称的繁华。
引路的小和尚便引了他们到池边一处桌上,笑道:“江三爷请入座。”
锦鱼看清桌上已经坐着的三人,不由大为开心。
竟是钟家兄妹与王青云。
钟哲头戴八宝紫金冠,身穿银杏黄织金彩晕锦圆领大袍,腰缠白玉带,一身富贵逼人,起身与江凌寒暄。
钟微眯着狭长的眼睛笑盈盈地站起来,上前拉住锦鱼的手,上下打量了几番,道:“听说你已经接了江家的中馈,我还当你没工夫再弄这些个风花雪月。接到你的信,我真是替你高兴。如今自己做主,又有夫君相伴,出门反容易了。”
王青云也上前打了招呼,道:“可不是,上回腊八施粥邀你,你都出不了门。今年你可一定要来。”
锦鱼打量她一眼,见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里头是一件月白抹胸,外头套了件杏黄绣小玉簪花斜襟衫,下面挑线银线素纱裙子,两眉描得细黑入鬓,脸上胭脂晕染如桃花,显得格外娇媚,不由暗暗瞥了一眼钟哲,笑着点了点头。
又打量钟微,见她乌发挽成十字髻,别着一朵荷花大的累丝金花,两粒指甲盖大小的蓝宝耳坠,身上是一件玫红珍珠罗衫,披帛下挂着珍珠璎珞,鲜艳又活泼,不由暗暗纳罕,怎么王青山今日没来?
又寒暄两句,才吩咐茯苓:“回头别忘了把那香梨膏送给两位姑娘身边跟着的人。”
钟哲在旁听得,插话道:“咦,怎么你眼里只有姑娘,没有公子?我的那一份呢?”
锦鱼还没说话,钟微先就笑道:“她如今罗敷有夫,眼里自然只有她家夫君,哪能还能看得见什么公子桌子。”
一句话,逗得王青云先就噗嗤笑出声来。
锦鱼脸上飞红,推了推江凌,江凌笑道:“钟公子助我们夫妻良多。自然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小和尚在旁边催道:“卫娘子请快去金刚殿吧。”
锦鱼这才告辞,带着豆绿跟小和尚走。心道钟家跟王家这样的人家都坐在池边,不知那桥上是什么人家?便问了小和尚一句。
小和尚道:“是诚亲王和王妃、还有定北王妃带着长宁郡主,别外还有敬国公府的人。”
锦鱼不由暗暗咋舌。定北王妃与敬国公夫人倒都是有名的爱花之人,倒还好理解,怎么这诚亲王和诚亲王妃也来凑热闹。
老和尚还真有本事,连皇家的人都请了来助威。
*
却说桥上此时红色伞盖之下,锦心放下手中茶盏,从柳镇身边站起,悄声道:“相公,我去换件衣裳。”
这样的场合自然不可能真的换什么衣裳,这是要去方便一下的意思。
柳镇瞥了一眼锦心几上没喝几口的茶盏,眉头微皱,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锦心这才蹑手蹑脚地又走到前一排敬国公夫人边上,也说了同样的话。
敬国公夫人凌厉地瞟了她一眼,几不可见地颔了下首。
锦心握在袖中的拳头暗暗松开,带着香绢从桥背后下来,转眼又回头看了一眼桥上,见众人都目光朝着金刚殿的方向,这才闪到一棵紫微花树后,悄声吩咐香绢:“老和尚果然叫了她来。你去快通知洪嬷嬷。”
香绢低头,藏住眼中阴郁,转身去了。
一时回来道:“洪嬷嬷说已经托了能进殿的小和尚,定不会错的。”
锦心这才点点头,理理鬓角,与她一起朝醉笔亭后一间小退步走去。
第62章 陡生变故
这边锦鱼到了金刚殿, 小和尚道豆绿只能留在外头,锦鱼便从她手上接过了蓝色大包袱,自己挎着进了殿。
转眼看看左右, 见左右各站着的五六个人, 全是男子, 年龄各异, 她不由暗自诧异,也不敢细看,便捡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呆住。
可就她一个女子,手上还挽着个大蓝包袱,像极了农家小媳妇回娘家, 在一群男子间实在怪异。
众人的目光顿时比殿上佛像前点的长明灯还亮,全都朝她射来,伴着窃窃私语。
“这是谁?大师怎么还邀了个美貌的小媳妇儿?”
“我猜是那大名鼎鼎的卫五娘子。”
“你说的是那二乔牡丹陪嫁的卫家五娘子?”
“你们有所不知, 今天这花会便是因她而起。”
“她拎的那是什么东西?”
……
锦鱼脸上微红,头都不敢抬。
好在没多久,寻禅法师便带着几个和尚从后头出来, 笑道:“《佛为首迦长者说业报差别经》云:若有众生, 奉施香华, 得十种功德:一者、处世如花;二者、身无臭秽;三者、福香戒香;四者、随所生处, 鼻根不坏;五者、超胜世间, 为众归仰;六者、身常香洁;七者、爱乐正法, 受持读诵;八者、具大福报;九者、命终生天;十者、速证涅槃。各位施主今日肯拨冗前来, 襄助本寺插花之盛会,普济众生, 必得十全功德。”
说着合十为礼,从小和尚手中接过三支高香, 上前供于青铜象耳大香炉中。
众人便也由小和尚领着一一上香。
锦鱼在最后,刚接过香,却见前面上完香走回来一人,淡紫色的锦衣,墨玉腰带,姿容出众,神态清绝,翩翩而来。
她不由呆住。“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竟是骥北案首白鹭公子王青山。
原来他对花道也有心得么?
王青山似乎也看见了他,眉眼间微微一晗,算是打过了招呼。
锦鱼满脑子疑惑,跟着小和尚依葫芦画瓢上了香。
今年这般阵仗与去年临时起意的胡闹实在大不相同。
不但要上香,殿内还临时用草席分出了十来个小隔间做临时花室。
锦鱼被领入了其中一间。
就见里面刀剪清水等插花用具一应俱全,还有胆瓶、弦纹瓶、鼎、觚、爵、壶,竹筒等各种花器任选。
又有一大只扁木盆,中间放满了玉簪、海棠、松针、绿萝、竹枝等各种花材。
那小和尚便问她还需不需要别的。她笑着摇了摇头。
就听外头木鱼“铎铎铎”敲了三声,这是比赛开始了。
小和尚便退了出去。
锦鱼坐下,打开了自己的蓝布大包袱。
总共只给了一刻钟的工夫。
锦鱼插完花,刚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粘在花器底下,便听得木鱼“铎铎铎”敲了三声。
时间到了。
她步出隔间,就见众人也都络绎出来,面有得色,似乎都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为免众人彼此知道对方所作,回头扰了比赛,便有小和尚领了他们到偏殿喝茶歇息。
众人便三三两两地一边议论,一边结伴而行。
锦鱼自己一个人,便捡了个角落坐下,这才默默数了数,原来加上她,今日一共有十二人下场。
片刻工夫,就有小和尚送上茶来,她默默刚喝了一口,却听脚步咚咚,一个小和尚慌慌张张地从前头冲了进来,直奔到她跟前,结结巴巴道:“卫……卫娘子的花儿……花儿叫我不小心……打烂了。”
众人哄地一声,旋即全都沉默下来。
锦鱼:……
*
那小和尚急得直掉泪,道:“我……我捧着卫娘子的花儿,正往条案上搁,没看脚下,没想到踩着了颗不知什么时候散落的念珠……”
锦鱼这时有些回过神来。
其实赢不赢的,她也不在乎。当初答应来,也是因为老和尚主动相邀,若她知道今日有十二位花师之多,她都未必肯来。
若是补救得了,便补救一下,若是不行,弃权就是。
她忙安慰了那小和尚几句,站起身来,要出去看看。
却见寻禅大师这时走了进来,合什为礼道:“真是对不住卫娘子了。本来补上就是,可时辰不早,诚亲王已经派了人来催促,若是再给卫娘子一刻钟的工夫,怕是……”
锦鱼想想,正要说那便算了,就听有人道:“大师,去年卫五娘子插花,我也在场。那是神仙妙手,非我等俗夫可比。今日之会,若缺了卫五娘子的作品,倒是憾事,不如我去跟诚亲王求个人情,让他再宽限一柱香的工夫。”
锦鱼诧异,循声看去,却见是王青山。
她跟王青山并没什么交情,唯一的交集是王青云。虽感他的好意,但她也不想给他跟寻禅大师添麻烦。
这时就听一个小和尚嘟哝着埋怨道:“都怪守慈,本该我去拿,他偏抢着去,倒闯了祸。”
锦鱼一怔,看向那小和尚,机灵清秀,倒是眼熟,再看那闯祸的小和尚,人长得敦实,确实不是之前领她进花室的小和尚,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见他正躲在众人身后,举着灰色衣袖拼命擦着眼角,却不时转着眼珠子东张西望,行迹十分可疑。
她心中顿时恍然。
这哪里是什么意外,分明是陷害。
若是如此,她岂能叫这等小人得逞?
她便笑道:“大师不必多虑,我去看看,或者可救。”
说着便朝前走,寻禅大师只得陪着。
到了大殿内,见条案前地上果然水迹、古铜鼎、白海棠,凌乱一片,另一头,那临时花室拆了一半,她忙道:“大师,可否容我用其中任何一间花室中片刻?”
寻禅大师无奈点了点头。
就见先前照顾她的小和尚跳了出来,领她进了最靠窗的一间。
她放下包袱,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和尚道:“行慈。”
锦鱼笑着一指旁边还没清掉的盛花水盆:“你可否再给我多找些别人没用的花儿来,越多越好。再让人拿些盐来。”
说着将蓝包袱放在桌上。
行慈飞奔着去了,一会儿,捧着比他头还高的一堆花儿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小和尚,拿了一碗盐。
锦鱼双手飞扬,每剪一枝,便把柄尾在盐里戳一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完工了。
那时,殿内还没清扫完毕。
行慈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锦鱼长出一口气,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牡丹银锞子,扔给行慈,悄声道:“你回头跟你家主持说,这不是意外。让他得空查一查。”
*
正位上首土黄色幔帐之间,供奉着白衣观音,左手持红莲,右手结愿印,脚踏白莲花,宝相庄严。
两旁点着香灯。
之前的青铜象耳大香炉也搬走了,长长乌木供桌之上放着十二组鲜花。
其下方地上正对着各放着一只及膝高乌漆功德箱。这是免得众人自己品评之前便瞧见多寡,受了影响。
每一组插花所选之花与花器都迥异。
锦鱼与其他的花师们一起,站在殿内最东侧,远远看去,就见这些插花大多清隽雅致,多用玉簪,用海棠的,也只用白色或浅黄,并不见大红粉红等艳丽张扬的色彩。
刚才她在后殿听大家议论,知道如今插花也讲究一个流派。
宫庭式插花,讲究的是色彩艳丽,花类繁多,花形硕大,富丽堂皇。
文人插花,以意境胜,以取义胜。文以载道,花也要载道。插花不仅要好看,还要能品出些意义来。比方说选松柏为辅,最好是配品性高洁之花。玉簪在他们眼里太过娇柔轻浮,海棠又太艳治,非梅兰荷菊方能成君子之气。
闺阁插花,讲究的却是一个秀雅温柔,多选粉、红、黄、紫等娇嫩之色。
至于佛门插花,自然是以简寂取胜。
锦鱼自己去年的插花,便选了一个寂字。
而显然,今天到场的人,也都知道这个诀窍,都往简寂之风上走,一排放在乌木桌上,看着却有些孤寂过头,略显单调了。
不过也有好的。以锦鱼看来,右手第一组花便极好,孤寂之中露出些乡村野趣,简寂之中不是了无生趣的死寂,而是天大地天的自然辽阔。
花器是一只硕大的白陶扁罐,陶质粗糙,白灰相杂,凹凸不平,器形也像是捏坏了的一般,有些别扭。可这硕大的罐子里只插着一只玉簪。
玉簪本是簇生的,可它这一朵,只是孤零零独一朵,半天着,雪白的花瓣中吐出三条绿丝黄头的花蕊,叶子薄薄一片,碧绿碧绿,没有金边。
至少至简。
却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那花叶斜而不倒,恰到好处,像是从那白陶罐子里生出来的一般,与那白陶罐子浑然一体。
若叫她来选,以简寂为上的话,这盆花当为第一。
她之前被打烂的那一盆,怕也超不过这一组。
她倒很想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正要去打量众人,就听得木鱼再度“铎铎铎”三声响,老和尚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今日诸位施主所供之香华,已具十全功德,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生出嗔恨,倒为不美了。”
锦鱼莞尔。
老和尚说这番话,是怕一会儿来赏花儿的对这些花儿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说些不好的话,又或者一会儿结果出来,有人输了不服气,所以先劝诫一番。
说完这话,才见殿门一开,明亮的阳光从门口流泄进来,有小和尚出去引了人进来。
第一个组进来的却是一对青年夫妻。众人忙起身。
锦鱼见那男子二十上下年纪,长得修眉高鼻,面庞略扁,下颌宽大,穿着石青袍服,肩部与前胸都有两条团龙,腰缠一条银绣带,气派非常。
那女子略小一两岁的模样,窄长脸儿,樱桃小嘴,倒像古画上的美女,也是石青袍服,边缘织有翟文,间以小轮红花。
锦鱼见男的衣裳上有龙,女的衣裳上有翟文,便猜定是诚亲王与王妃。
就见寻禅大师领着众僧人迎了上去,行佛家礼迎宾,果然是诚亲王夫妻。
诚亲王便笑着摆摆手:“不必拘礼。”又道:“我姨母表弟他们也在,不如一起请进来。”
按身份,敬国公夫人比定北王妃要低,本来该排在其后。
不过诚亲王要抬举自己的姨母,寻禅大师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自有小和尚飞跑去了,不过片刻,就见敬国公夫人当先,随后柳镇锦心也进来了。
锦鱼看去,见敬国公夫人似乎并没有因为这种优待而有多欢喜,反而脸上隐隐有些怒气。柳镇也是如此。锦心在最后,穿着件金红绣万寿菊的对襟襦裙,头上珠翠多得叫人眼花缭乱,真担心她一低头,就掉一地。
可她一进门,眼睛就在条案上飞快地睃寻,睃寻完一遍,似乎有些不相信似地又睃寻了一遍,目光露出几分怨愤,旋即低下了头,露出一副小媳妇的温顺模样,看不出表情。
第63章 无心插柳
锦鱼淡淡扬了扬眉, 嘴角噙了一朵笑意,心下顿时了然。
她本来并不敢确定是锦心。
毕竟也有可能今日这下场的花师里,有人瞧不起女子, 不想与她比拼, 做了手脚。
锦心这样害她, 是不想她像去年那样大出风头吧。
去年虽只是她们几个闹着玩, 她不但收了一堆彩头,还扬了名。
今天这场面,可谓轰轰烈烈。
不但来的人多,身份也贵重。
以前京中人提起卫家女,便都只知锦心。
后来两人同日成亲, 虽然锦心是国公府世子夫人,她还是靠着绝口的牡丹花儿,一举压倒了锦心。
若今日她万一再拔得头筹, 从此在京里,最出名的卫家女儿,必是她无疑。
毕竟别人提起锦心, 不过是敬国公府世子夫人, 倒未必知道她姓卫。
提起她却是不同, 人人都知道卫五娘子, 却少有人叫她江三奶奶。
不过锦心为了自己争强好胜, 竟然把手脚做到宏福寺来了, 若这事叫心高气傲的敬国公夫人知道了, 怕是要倒大霉。
就听诚亲王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姨母表弟表弟妹也一起来品鉴品鉴。”
敬国公夫人这才勉强笑道:“亏你看得起我,我就是个大俗人, 就喜欢个花开富贵,这些花儿, 我却分不出个好坏来。”
诚亲王妃笑指中间一组花儿道:“那姨母必是最喜欢这一组了。”
就见那一组花与别不同,用了一只南瓜大小的竹编扁篮子,花多得满溢出来,倒比那篮子还大了两倍,红紫黄蓝粉白绿,海堂,玉簪自然少不了,但还有雏菊、紫薇、金桂、彼岸花、茉莉花、千日红……枝叶繁缛缤纷多彩,生气盎然。这种院体花,四面造型,多用于盛宴,于佛前供花,却是有些突兀。
敬国公夫人笑道:“我倒没瞧见这个,果然不错。”
诚亲王为首,便从左向右,一一点评,或说古雅清奇,或说差强人意。
话虽如此说,倒都有布施。黑子十两,白子五两。诚亲王随侍的小太监盘子里却都是黑子。
赞的,便投两枚三枚,贬的,便投一枚两枚。
诚亲王妃有喜欢的,又会叫人多投一两枚。
敬国公府的盘子里却是黑白皆有。
几人说说笑笑,一路到了那组院体花前时,便都驻了足。
诚亲王笑道:“这可是姨母最爱,便投上五枚吧。”
随侍太监便投入了五枚。嗒嗒嗒嗒嗒,棋子入箱,声音轻脆。
敬国公夫人赏了这一回花儿,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笑道:“你却不要顾着我。这赏花的事,就叫作各花入各眼。”
话虽这么说,却示意身边丫头,也投了五枚黑子进去。
诚亲王道:“插花之事,最难的便是至繁至简。今日虽是佛前献花,却也是一场盛事。这花与众不同倒也罢了,最难得是这许多的花儿,全堆在一处,繁而不杂,多而不乱,功力深厚,倒是难得一见。日后我们府里若有大宴,倒可请这位过府相助。”
诚亲王妃道:“王爷说得有理。我初看这花时,只觉得好看,如今近看,却有些疑惑。这花儿极多,又只是放在这篮子里,初时虽可保证花形不变,可这一观赏,怕要一两个时辰,到了后来,岂不怕这花儿垮了。更何况玉簪海棠也是罢了,这茉莉花儿怕是不过一会儿便会变黄蔫掉了。若是设宴,一开三四个时辰,怕是支持不住。”
说着,便也投了五枚进去。
柳镇笑道:“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可见表哥表嫂都是内行人。我也瞧着这花儿舒心,简寂虽好,但这样红尘凡世之中,一味简寂,倒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别扭。”说着也从自家盘中,投了五枚黑子进去。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眼神一瞟,却是朝锦鱼这头飞来。
锦鱼:……这是在说她么?!她一向安安静静过日子,哪里惹到他们夫妻了?!
她正强按朝柳镇翻个白眼的冲动,突然就听到一直沉默的锦心开了口。
她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向了她。
从锦鱼站着的地方,只看见锦心的半张脸,雪□□致,仔细看有几分憔悴。
就听锦心道:“夫君所言极是。一味简寂,不过故作姿态罢了。花者华也,本就与简寂无关。《苏悉地羯罗经供花品》也说,供花当使人观之喜悦吉祥。又说供佛之花,当以色好,多香为妙。其余诸花,虽是简妙,可这一组花,既有海棠雏菊彼岸花之喜庆,又有桂花茉莉之香芬,反是最适合供佛的。”
说着,她亲自上前拈起五枚黑子,咚咚咚咚咚放入功德箱中。
锦鱼忙低下头,强忍住嘴角边的笑意。
她本来选了只古铜鼎作花器,插了一枝精挑细选的白海棠,只因知道今日人多,这样最能保持鲜花持久。不想被锦心使坏毁了。
她临时抓瞎,也没时间再细细挑选适合的花朵,索性拿自己本来用来装工具的竹编篮子做花器,来一个以多胜少。
不管什么花儿,随手往里放,沾盐是因为没法放水,这样能叫这花儿暂时不败。
至于摆放,全随心意,只略让这些花儿作曲折逶迤之态罢了。
倒没想这许多。
锦心大概是以为她派的人没搞成破坏,见这花儿与她去年的风格大相径庭,又能顺着敬国公夫人与柳镇,这才大力吹捧。
不知道一会儿锦心知道这组花儿是她的,会不会气得当场吐血?
就听王妃赞道:“素来就听得你不但贤惠,还博学群览,不想于这插花之道也有心得,果然不凡。”
说着示意那随行太监。
那太监便又笑着往里头投了五枚黑子。
锦鱼:……
有福之人不用忙,无心插柳柳成荫。
本来凭她之前那枝古鼎海棠,倒未必胜得过那白陶玉簪。
不想这临时弄出来的竹篮繁花,竟是意外讨喜。
诚亲王等品完一圈,果然也对着那白陶玉簪大赞了一番。
只是敬国公夫人本来就不喜欢这种调调,又随手投了一枚黑子。
而锦心自然是一子未投。
柳镇之前说了那话,这白陶玉簪正是他所谓的做作之态,自然也没投。
他们这一轮,却是竹篮繁花大胜了。
*
之后进来的是定北王妃与长宁郡主。
自上次见到她们,已经有大半年了。
定北王妃似乎脸又圆了一圈,倒是长宁郡主,个子长了一头,脸颊上的婴儿肥消了些,越发活泼明媚了。
她一进来,一双黑眼珠子就左顾右盼,看见锦鱼,眼睛一亮,笑得露出粉嫩的牙龈,指着她道:“母妃,我先去跟卫五姐姐说两句话儿。”
定北王妃笑着拉住她的手不放:“你卫五姐姐今儿也下了场。你先跟她说了话,回头倒叫人说你帮着她作弊。”
长宁郡主脸上笑容一收,嘟了嘟小嘴没说话,只得跟着定北王妃从左往右看起。
她似乎对看花儿没多大的兴趣,倒抢着扔棋子。
一路看过来,定北王妃有的投了两枚黑子,有的投了一枚白子。
到了竹篮繁花时,定北王妃凝神看了半天。
长宁郡主便也多看了几眼,道:“这花儿倒有些眼熟。”
定北王妃笑了笑:“咦?还有这样的事。你在哪里的画上见过?”
长宁郡主摇头:“不是画上。就是这花儿的手法。看似漫不经心的,全挤在一起,却又妙得很。”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拍手掌,道:“我知道了……”
一语未毕,却叫定北王妃捂住了她的嘴。
定北王妃笑道:“别胡说,你想扔几枚?”
长宁郡主格格笑着挣开她,抓起一把黑子,也不数,一枚枚往功德箱里扔,倒扔了有七八声。
定北王妃笑道:“凑个整数罢。”
长宁郡主便又扔了两枚下去。
两人这才又往前走,一路到了白陶玉簪之前。
定北王妃道:“这个也极妙。也凑个整数罢。”
长宁郡主又抓起一把,一一扔下去,咚咚咚咚,扔到第八声时,却不扔了,道:“这也就差不多了。”说着,眉目灵动,朝锦鱼的方向看了一眼。
定北王妃笑着伸手戳了一下她的眉心,拉着她走了。
锦鱼:……
她是真没想到王妃能认出她的插花风格来。
王妃是洛阳庄的老主顾。
可她只卖花,也有牡丹,也有盆景。
也许是手法到底有相似之处,长宁郡主也是耳濡目染,竟认了出来。
只是定北王妃对她颇有好感,上回还给了她一只蓝宝镯子。她是知道的。
长宁郡主却不同,之前还嫌弃她是个庶女,如今怎么倒挺亲热的,叫她卫五姐姐?
不过她也没巴结着赶上去问,反正过段时间,若是钟微的生辰宴上碰到,再问她也不迟。
*
之后又有几组进来,竹篮繁花白陶玉簪各有胜负。
没多久,钟哲钟微两兄妹与王青云还有江凌进来了。
他们倒是没像长宁郡主那般想跟她打个招呼,而是一本正经地去赏了花。
与别人不同,钟家兄妹大概是太有钱,两人各有各的棋篓子。
也有投黑子的,也有投白子的。四人一边走一边议论,意见倒基本一致。
直到看到那竹篮繁花。
王青云道:“这花儿可惜了。若是放于宫宴之上,必是大放异彩,放在这香灯黄幔之中,观音佛像之前,却是不合时宜。”
钟哲笑道:“你是个博学,处处讲究的。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不合时宜?”
王青云道:“这种隆盛院体盘花,虽用了竹篮,多了几分古朴雅致,冲淡了些富贵之气,可这花材颜色鲜亮,以花为主,枝叶为辅,层层叠叠,一片锦绣,是诱人入红尘富贵之花,而非劝人四大皆空,皈依佛门,若是国色天香园设宴时摆放,倒是能艳惊四座。”
钟微一边听他们两个说话,一边扭头看向锦鱼。
可锦鱼一直低着头在避嫌。
她正无趣,听到这话,笑道:“我看这里的花儿,都是一路的,只有这一组与众不同。不由多看两眼。倒不知道有这许多的门道。”
钟哲却是一拍手掌,笑道:“所谓物以稀为贵。我也不管它合不合时宜,只管它合不合脾性。”
说着,命小厮往里扔了二十枚黑子。
那一片噼里啪啦的棋子响惊得锦鱼都抬了头。
钟微见她看过来,狭长的眼睛一眯,冲她一笑,转过身去,道:“三哥这话不错。我也不能输给了你。”说着,便命丫头往那功德箱里也投了二十枚黑子。
看得王青云目瞪口呆,半天,顿足笑道:“你们是故意要跟我作对不成?”
话是这样说,到底也投了五枚进去。
江凌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扔了一枚黑子进去。
虽然不多,可他之前连一枚白子都没投过。
锦鱼:……
钟家兄妹这般大手笔,让她不由怀疑,钟哲这个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人精是不是看出了些蛛丝马迹,知道这是她的手笔?但这不可能呀?
这种花篮,她以前在洛阳庄,修剪花枝,觉得扔了太浪费,便用来插成花篮。
进京之后,倒从未做过。
他们怎么会知道?
钟家兄妹却是跟着王青云又继续看去。江凌跟在后头,眉眼迤逦,飞快地朝她看了一眼。
她默默地红了脸,又垂下了头。
就见他们四人到了白陶玉簪前头时,又都沉默了一阵。
钟哲便道:“这花儿,可是最合时宜了?”
钟微也道:“看了这花儿,只觉得天广地阔,人生渺小。如你我女儿,便是如何锦绣富贵,也只是占这一星半点的天地罢了。”
她说了这话,却见王青云迟迟不语,不由好奇,道:“你一向最是能评说的,怎么倒没话了?”
王青云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笑道:“我要说的话,微妹妹你都替我说完了。”
说着命人投了十枚黑子下去。
钟哲也投了十枚。
钟微想了想,投下了二十枚。
王青云与钟哲都多看了她一眼。
江凌却是一枚未投。锦鱼不由暗想,莫不是江凌一共就只有一枚黑子?
待众人出去,锦鱼下意识地瞟了王青山一眼。
却见王青山也正在看她,嘴角微勾,意味深长。
锦鱼脸上微热。又觉得冤枉,她真没让人给她作弊!
她怕露出端倪,头都不敢抬,哪里能想到这些人一个个的都精成这样。
一场插花会,直到寅时才结束。
因殿内容不下这许多的人,老和尚便把那些花儿跟功德箱叫人一一挪到金刚殿外,开始公布结果。
第64章 汝爱我心
仍是从左到右一一对应。
先是请出花师, 介绍姓名来历,然后当场开了箱子。
第一位花师共得银二百零五两。
后面几位也有得一百多的,也有得三五百的。
锦鱼见状, 心道, 若不是锦心命绊子, 她还未必能赢。
虽然让锦心看到她大出风头有点痛快, 可是这样站在大庭广众之下等着别人数她替菩萨挣了多少钱,实在像个卖花姑娘,太让人发窘了。
便冲那行慈小和尚招了招手:“你快去叫我家相公过来。”
行慈飞跑去了。
过了片刻江凌到了。她便往众人身后缩,拉着江凌的手,像只可怜的小猫儿般看着他, 道:“相公,一会儿你替我上去罢。”
江凌还没回答,行慈先道:“卫五娘子, 你等等,我先问问主持大师,行不行呢。”
说着, 也不等锦鱼回话, 便溜烟跑了。
锦鱼:……
江凌握着她的手, 只觉得微微发凉, 以为她是紧张害怕, 便道:“不怕不怕, 我替你上去就是。”
锦鱼一抬眼, 便对上他关切的眼,明亮的, 清澈的,乌黑的, 里面有个小小的她。
心里那种窘迫顿时像湖面上的涟漪慢慢消失了。
她觉得窘迫尴尬,不想上去,江凌呢?
江凌又不是花师。他要上去,别人岂不笑话他?
他就不会觉得窘迫尴尬吗?
以前人人都叫他江家玉囊,如今他替她去了,还不知道那些人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呢。
正迟疑,小和尚行慈跑了回来,正要说话,上头已经在喊:“卫五娘子。”
她忙松开江凌:“还是我自己去吧。”
行慈却睁眼不解,道:“大师说可以替的。”
锦鱼摇头,正要上前,江凌伸手拉住她,有些疑惑:“不要我替你吗?”
锦鱼嘴角慢慢扬起,摇了摇头。
她舍不得了。
她不想江凌叫人非议。
他能陪她来,支持她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已经是天下最好的相公了。
*
江凌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有些提心吊胆,目光一直尾随着锦鱼。
锦鱼站在了金刚殿前的台阶上头,双手下垂,微低着头,任由秋天爽朗的风轻轻吹动她的裙裾。
她今天穿得比平常在家里还要简单。
上身是窄袖窄裉的浅黄绿妆花缎对襟襦裙,下面一条素白朵云绉的挑线裙子。
身姿苗条,像一株新柳,柔韧挺拔。
脸上雪白粉嫩,像刚开的海棠花瓣,有一点点在羞涩,嘴角微微上翘着,好像露水浸着,晨光映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而不是她前方那簇绚丽的竹篮繁花。
江凌觉得一颗心猛地吊了起来。
刚才他该替她上去的。
她这样的美好,如果……柳镇后悔了,要来跟他硬抢,可怎么办?!
*
江凌并没有想想就算了,他的脚甚至比他的脑子还快。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锦鱼的前面。
锦鱼本来觉得极窘,没敢抬眼看向洗墨池,只拿眼偷瞟着前头的小和尚打开了功德箱,没想到眼前突然多了一道深蓝,随风吹来极熟悉的气息。
她蓦然抬头,就见到一个笔直的背影将她遮挡在了身后。
耳边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惊讶地问道:“江家玉囊这是在干什么?”
也有人戏谑地答:“遮着媳妇不叫你们眼馋呗。”
锦鱼:……
可却觉得十分安心。
她默默向前半步,几乎贴在江凌的后背上,低埋了头,嘴角忍不住高高地翘起。
就听一旁寻禅大师唱了一声佛号,道:“《楞严经》云: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善哉善哉!”
殿上殿下,响起一片哄然大笑之声。
锦鱼脸红如虾,藏在江凌背后,心道,这个老和尚,她替他化了这许多的缘,他竟然拿她取笑。下回他便是拿轿子抬她,她可再也不来了。
众人笑了一番,寻禅大师才叫继续。
这时那功德箱已经打开,里面的棋子几乎都是黑子,足有大半箱,不用看,就比之前众人加在一起还要多。
*
锦心坐在桥上,觉得桥上的风比冬风更寒冷百倍,脸色铁青。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花儿是她插出来的?!
明明她最会假模假式,明明去年老和尚还为她辩解,说什么六度之花!
她怎么会突然转了向,竟插出这样富贵锦绣的繁花篮子?
却听诚王妃跟敬国公夫人笑道:“锦心那几句还真唬住了我。原来她们是姐妹情深,在帮你妹妹多化些缘呢。”
敬国公夫人勉强笑着含混了过去。
锦心却只觉得胸口好似刀扎一般,可又不能跟诚王妃说自己跟锦鱼早是死敌。
柳镇却冷冷看了她一眼,道:“她哪有这个本事?看得出来那是她妹妹的花儿。”
这一刀却比诚王妃的刀扎得更狠更深了百倍。
锦心眼睛里晶光闪动,勉强起身,哽咽道:“这里风大,我去禅房加件衣裳。”
她一定要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不等柳镇回答,便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桥。
众人眼睛都盯着前面金刚殿,她与香绢倒没引人注意。
两人刚走到醉笔亭,却见洪嬷嬷在紫薇树丛后探头探脑的。
锦心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树后,不等洪嬷嬷张嘴,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在场三人都是一惊。
洪嬷嬷捂着脸,满脸委屈,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一语未完,已经泪流满面。
锦心咬牙切齿道:“没用的东西,你是怎么办事的?”
洪嬷嬷捂着脸,泪流不止:“那小和尚收了银子,真把她的花儿打烂的了。只是她实在好本事,竟是又插了一束出来。却是没法子再做手脚了。”
锦心摇摇欲坠,扶着香绢不住地喘气。
香绢忙叫洪嬷嬷:“夫人冷得跟冰似的,你去取件厚实的大氅来。”
洪嬷嬷巴不得地跑了。
香绢忙扶着锦心到醉笔亭里坐下。
这里与金刚殿虽隔着一个洗墨池,可仍是听得见那头传来的声音。
隐隐约约地,却听不太真切。
因官房在这洗墨池后,不一会儿就有人经过。见到她们,都一个劲地打量。
香绢忙偷偷劝锦心道:“不如还回去罢。”
锦心摇头。这样煎熬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洪嬷嬷才抱了件织金绣牡丹的大氅来了。
锦心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大氅上的牡丹花,咬牙切齿道:“这衣裳,以后都压在箱子里,不许拿出来。”
洪嬷嬷跟香绢面面相觑,也不敢吭气。
一时锦心回到桥上,就见金刚殿前站着的人竟是王青山。
他前面的黑色功德箱子也已经打开,小山似的黑色棋子倾泄而出,打眼看去,与锦鱼之前收到的竟是不相伯仲。
她不由心中一喜,忙道:“想不到白鹭公子竟然也好花道?”
柳镇冷道:“他天资拔萃,去年输给锦鱼不服气,花了一年时间,便有这样的造诣。你在家无事,不妨也学一学,省得跟丫头们怄气。”
锦心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青,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自从柳镇收了她的丫头之后,两人之间倒暂时平静了些。虽然通房多了些,但柳镇大半时间还是歇在她屋子里的。
她想着只要肚子争气,便能在府里站稳脚跟,以后再慢慢收拾那些个妖精不急。
因此寻常对柳镇都是一味地柔顺,不敢有半句争执。
只是柳镇在家说她几句也就罢了,怎么到了外头,还这般不给她脸面?
又听他对锦鱼直呼其名,心中更觉不安。
不由暗中打量柳镇。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顿时凉了一半。
柳镇没看王青山,他在看江凌。
而江凌身后,露出了半张雪白明媚的面孔。
*
看着江凌与锦鱼的人不止他们。
此时王青云远远看着江凌跟锦鱼,在问钟家兄妹:“你们是不是早猜出来那竹篮繁花是锦鱼的?”
钟哲笑着一摊手:“我怎么会猜得到。倒是你……是不是看出来这白陶玉簪是你弟弟的?”
说着还拿眼睛瞟了一下钟微。
钟微脸上微红。
王青云倒也爽朗,道:“不错。他自打去年输给锦鱼,便跟着了魔似的,书都不读了,成天鼓捣插花。那白陶罐子是他自己特意找人制成的。不知道坏了多少,里面有现成的插花孔。”
想了想,拉了钟微一把:“你呢?你是不是猜到了?”
钟微狭长的眼儿一眯,笑道:“我不过是跟着你们玩儿罢了。哪里猜得到?”
竟是跟钟哲一般滑不留手,把王青云气个半死,鼓着腮扭头去看王青山,生气不理他们两个。
这时王青山的募捐到的钱数已经清点出来。黑子二百零三枚,白子二十八枚,折银两千一百七十两。
王青云哀叫一声,道:“啊,都怪你们两个!这下可糟糕了。他接下来若是再荒废一年,错过了明年的大比,怕是连我都要叫我爹一顿棍子打死。”
钟微不服,道:“这却怪不到我,你自己才投了十枚黑子,我倒投了二十枚呢,跟投给锦鱼的一样多。”
钟哲却笑起来:“便是你我都投得跟给锦鱼的一般多,他也赢不了。锦鱼的黑子比他多了三十枚。白子比他只少了八枚。一共折银两千四百三十两。比他多了二百六十两。你我相加,也不过是二百两,锦鱼还是赢他六十两。”
钟哲不愧是金算盘,瞬间便把账算得一清二楚。
王青云眼中盈盈有光,瞥了他一眼。
钟哲却掉过头去了,目光投向却是江凌与锦鱼。
王青云暗暗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无奈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这时寻禅大师已经宣布,状元是锦鱼,榜眼是王青山,探花郎却是年纪最大的一位,是翰林学士傅巩。
众人大感有趣,都道寻禅大师明年该再办一场。
时辰不早,这头出了结果,诚亲王等便先行离场,接下来众人也纷纷回自己歇息的禅房,准备打道回府了。
钟微跟着钟哲,两人一边往回走,钟微忍不住问:“你怎么认出来那花儿是锦鱼的?”又警告似地加了一句:“别糊弄我。”
钟哲嘴角微勾:“你没看出来?”
钟微摇头。
钟哲伸手弹了她脑门一下,笑道:“回去看看你及笄时,锦鱼送你的画儿。”
说着便自己往前去了,留给她一个傲然的背影。
钟微捂着微痛的前额,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她及笄时锦鱼送了她一幅画儿,画的就是她们在洗墨池头回相遇的情形。
不过桥上只画了她,桥下单画了锦鱼自己。
两人衣饰一点不差,形像都极生动,她喜欢得不行。
可这跟认出锦鱼的花篮有什么关系?
她回到府里,急忙把那画儿找出来仔细一看,却呆住了。
大概因为她们赛插花是在金刚殿内,没法子画出来,锦鱼又想表现她们那天赛了插花的事,因此,她站在桥上挥手,锦鱼在桥下,手里却提着一只花篮。
那花篮的编法,赫然就是今日那一只。
看完,她坐在椅上,默然半天。
这画有一天她在书房看时,她三哥偶然来找她,不想只是看了一眼,竟就记得这般清楚。
反倒是她这个主人,懵懵懂懂。
罢了。
她不早瞧明白了?跟她三哥比智计,她只有被骗了还送他钱的份。
万幸他是她亲哥哥,不会坑了她。
一时想起王青山……又更加默然。
锦鱼去年就看出来了他们几个之间的关系,王青山这样聪明的人不至于看不出来。
也许他只是无意罢。
她不是王青云,没办法对一个人那般执着,等得几乎都要成京中年纪最大的未婚姑娘了。
只是王青云,做她嫂子,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奇怪。
若是锦鱼没嫁给江玉囊就好了。
她坐在桌前,发了半天呆,才提起笔来给锦鱼写了一封信。
第65章 意外结局
却说锦鱼回到禅房, 本来也想早早下山,不想行慈跑来对她说,寻禅老和尚在她下山前, 要见她一面。
她见茯苓正在收拾东西, 还有一罐子香梨膏剩下了, 便叫她拎着, 跟江凌去了老和尚的住处一趟。
老和尚也没别的事,不过是对她感谢了一番,又问她有没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宏福寺自会出力。
锦鱼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事, 便把那香梨膏亲自送到老和尚手上,道:“今日带来的梨膏还剩下一罐,寺里僧众多, 不如再多送一罐给大师吧。”
老和尚接到手中,揭开红布裹着的盖子闻了一闻,笑道:“之前的我还没来得及尝尝。不过女施主心灵手巧, 这梨膏必是好的。不知肯不肯多舍些?我们寺里每年这个时节都施药给那些穷苦人家。”
锦鱼心道寻禅大师可真是太会见缝化缘了, 却不好拒绝, 笑道:“我这只是喝着玩儿的, 当不得药。”
老和尚笑道:“你等等。”说着盖好陶罐, 放在八仙桌上, 转身进去了。
一时出来, 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藏经纸,递给锦鱼, 道:“本寺倒有不少藏书,我叫他们闲时抄了不少方子出来, 你看看可能用?”
锦鱼接过,就见上头黑漆漆地端正写着四个字:秋梨膏制方,下头写了出处:秘藏弹丸散方剂。
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和尚不会是想让她按着方子配了药,再捐给寺里吧。
可这秋梨膏她是打算给江家挣钱用的,江家自己都举债度日了,可没这个能力再给寺里捐钱。
却听老和尚道:“施主不方便舍药,倒也不必为难。这方子算是本寺送给施主的。施主若能制作出来,卖给所需,也能汉病救人,广积福德。”
锦鱼:……
虽不知道这秘方管不管用,但是万一真是什么好方子,那江家以后,岂不是再也不愁没进项了?!
她……好像又被好福气砸中了。
她接过方子,出了门,便递给了江凌,江凌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放入了怀里。
回了家,两人洗漱完毕,吃过晚饭,坐着喝茶时,江凌才问:“这方子是老和尚给你的。你交给我,打算做什么?”
锦鱼一怔,有些不明所以,拿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江凌嘴角慢慢翘起:“若这方子真是秘方,可是能赚大钱的。老和尚给的人是你,可没给江家。”
锦鱼这才明白过来。
在江凌心里,她的是她的,江家是江家的。
虽然她嫁进了江家,可江凌并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给她的东西,江家就有一份。
即便那梨膏,是她用江家的香梨熬的。
按理说,她该高兴的。
江凌不惦记她的嫁妆,也不惦记她的娘家,便是连别人送她这个江三奶奶的东西,也分得一清二楚。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的空荡。
今日这一天折腾,她也有些累了,并不打算跟他理论,当下翘了翘嘴角,道:“你拿这方子找个好大夫去瞧瞧,看看可用不可用。若是可用时,便跟大哥商量着,今年收上来的梨,若没买主,便都按这个方子熬成梨膏。售卖的事,倒不急。”
她本没想拿这方子挣钱,但既然江凌分得这般清楚,她想了想,道:“这方子,说来是老和尚的,也不是我的,我也不缺这点银子。日后若这方子真的能卖得出钱来,利润就分出一成,给宏福寺吧。”
江凌拿眼又深深地看着她,她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不痛快,转过眼不看他,自进去歇下了,拿背对着外头。
江凌追进来,见她这样躺着,坐在床边,俯身轻问:“你可是累了?”
锦鱼闭着眼,点了点头。
江凌拍了拍她的肩头:“那你早些歇着吧。我去跟大哥商议一下这事,再去看会儿公文。”
锦鱼不由心里更觉得有些堵,不过她自来心大,又连着两天出门,确实累极了,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江凌什么时候回来睡觉的她也不知道。
第二日一睁眼,日头已经上了三竿,她不由急急爬起,放声叫人。
豆绿茯苓都跑了进来。
她不由急问:“什么时辰了?”
豆绿笑得耸耸小蒜头鼻子:“巳时二刻了。”
锦鱼:……平素她可是辰时起身,辰时二刻已经去众芳斋理事了。
不由急嗔道:“你们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豆绿笑得眼儿弯弯,道:“姑爷说姑娘连着两日外出,必是累了。特意吩咐我们说让不许叫你。简单的事情茯苓姐姐也分派了。”
茯苓也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家里的琐事都按例处置了。外头的事,倒有几桩,洛阳庄和钟五姑娘给姑娘都写了封信。还有接到了些陌生府邸的帖子。姑娘吃过早饭,再慢慢处置不迟。”
锦鱼这才松了一口气,想了想,也就罢了。
她嫁到江家本来也没想过要主持中馈。
事情那么多,能省点力气就省点力气。
只要江凌不说什么,别人说什么她也不在意。
再说这管家,重点的也不是要天天按时按卯地去理事,而是要把家里家外的事都摆平了。
当下便让豆绿服侍着穿了衣裳,洗漱吃过早饭,端上一杯热茶,才想起来,先吩咐茯苓:“老太太的五花茶也见了底,昨日在庄上,我带了要用的干花回来,回头你带人按我写的方子比例,配好了,去一趟景阳侯府。”
茯苓答应了不提。
她这才拿了洛阳庄送来的信,拆开一看,顿时“噗嗤”笑出声来。
豆绿在旁边探头探脑地,道:“姑娘笑什么?可是姨娘反悔了,不想走了?”
锦鱼看了一眼茯苓。
本来她娘怀孕的事,茯苓还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打紧了。
信是秦氏写来的,说昨日她本打算要偷跑一步,以免连累她。
可半路上被景阳侯撞个正着。
不过意外的是,景阳侯竟没发怒,反护着她回了洛阳庄,还叫了太医来看,说是她怀相很好。
景阳侯还答应,她以后都可以住在庄上,孩子也由她亲自抚养。
倒也有两个小条件。
一是再也不许逃跑。
二是让晴烟回去伺候。
秦氏也就同意了。
这个结局,锦鱼是万万没想到。
可这样比她娘到处躲藏,又改名换姓,又让那孩子跟着变得父母不详要强千万倍。
只是一时想不明白,她爹怎么好像突然变了个人。
豆绿茯苓听她简要说了这事,也都大为惊奇,尤其是茯苓,笑道:“这样的喜事,老太太知道了必然欢喜。”
锦鱼想了想,道:“你回去,跟老太太说了不要紧。只嘱咐她老人家,暂时别跟别人提,省得生出些别的事端来。”
茯苓自然也知道她在说什么,连连点头。
豆绿却皱皱鼻子,道:“姑娘,这是不是就是别人常说的外室啊?以后在洛阳庄,是叫姨娘?还是跟咱们原来一样叫夫人?”
锦鱼抽出手绢,朝她脸上拍了一下,嗔道:“什么外室?我娘可是过了明路的妾室。皇帝的妃子能住行宫,寻常百姓,怎么就不能有个妾室住庄上,我不就是庄上长大的?”
三人又说笑了一阵,锦鱼又让人去给江凌送信,叫他下了差,不必去找方家隔小院了,这才打开了钟微的来信。
锦鱼展信看时,又是一边看一边笑。
她真忘了这件事。
当初给钟微送及笄礼,她画了一幅画儿。
钟微在桥上,倚栏而立,朝下面招手。
她在桥下,若也冲钟微招手,未免有些重复单调。
便给自己安排提了个花篮,因寻常用这个篮子装些插花的工具,那天正好搁在桌上,便随手画上了。
谁能想到钟哲竟然能过目不忘,这都能瞧出来呢。
钟微信里还提到自己下个月就要满十六了。
黄夫人正在四处给她打听人家。
她很是烦恼。又说年年都是在自己家办生日宴,今年想到国色天香园办,问她十一月二十一日国色天香园订没订出去。
锦鱼捏着那信,想了半天,她也正好有一件要紧事要跟钟微说,便提笔写了一封信,打发了陪房鲁妈妈送去给钟微,约她十月二十三日下午到国色天香园相会。
*
过了两日,江凌说老和尚的方子他请人看了,说确实是极好的。
她便也就甩了手,由着江凌跟江大爷两人去忙活做梨膏的事。
自己歇了两日,十月二十三日吃过午饭便去了国色天香园。梅掌柜夫妻本要来陪同,她想想,今天约见钟微,倒并非为了商议宴会的事,他们在场,说话反不方便,便让他们歇息一日。
她与钟微约着见面的茅庐名叫青州红。
就在那株青州红边上。
这个季节自然看不了花。
只是秋叶娇黄,树影萧萧,景致也不错。
锦鱼怕茅屋里太冷,叫人生了炭盆,备了蔷薇露,并几样果品。
一时钟微到了,进屋便笑得银铃一般:“我还怕这茅屋漏风,冷,特意穿得跟只大狗熊一般,哪里想到,你竟早早叫人烧了炭。还是你聪明。”
锦鱼忙起身笑着迎上去,就见钟微外头穿着银狐皮的大氅,雪白发光,看不见一丝杂色,毛绒绒中,露出一张瓜子小脸,配上狭长弯弯的眼眸,真像一只灵动活泼的小狐狸。
她不由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在她眼里,钟微是又爽气,又聪明,最要紧的是可爱。真真想不明白这样的女孩子,也会有人瞧不上,倒是那人无福了。
见钟微的丫头上前要给她脱狐皮大氅,她忙道:“倒不急。不如我跟你到外头逛逛。今儿这园子里,就你我两个。”
钟微嘻嘻笑起来:“倒耽误了你发财。”
锦鱼大笑,牵着她的手走了出来,走走看看,先到了繁花堂。
就见堂上挂着素底黑字的匾额,两边也是同色的联牌。
倒也清雅,只是字迹秀丽有余,风骨不足。
她站定,笑问钟微:“这里大约能容下百人,不知道够不够用。再则,你这样一路走来,可觉得冷?到你生日时,怕是又要再冷七八分。也不知道那些贵客受不受得了?”
钟微笑道:“到时候多备些暖轿就是。若你这里的不够,我从家里安排了来。”想了想,又笑道:“宫里酒宴,有个四司六局,是为帐设司,茶酒司,台盘司,厨司。果子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还有排办局。这回不如也这般依样画葫芦,办起来。”
她说得极熟稔,锦鱼却听得有些跟上不上。心里恍然明白,钟微要借她的园子办生日宴倒在其次,其实是想帮她把这个园子搞得再精致高档一些,不但能承办附近小官富商家的宴局,也能入了达官贵人的眼。
钟家人的生意头脑真不是她能跟得上趟的。他们肯这样帮她,她实在感激不尽。
可若是要接待这些达官贵人,自己的那些陈设与桌椅便太过简陋了。
她现在因为秋后各处嫁妆的收益都报进来了,正让香罗帮着盘点,倒不缺钱。
可是这园子,她仍不打算往富丽堂皇上去。
她想了想,便指着那牌匾道:“前日遇着个人,说我这园子,倒是雅朴疏朗自然,只是少了精彩的题跋匾额,文气不足。”
钟微一顿,狭长的眼儿微眯,朝她斜看过来。
锦鱼心中一凛。钟家兄妹都太聪明了些,心里不由紧张得抽成一团。
有些话,她不得不说,可说得不好,怕会伤了钟微。
她不由有些迟疑。
钟微已经慢慢收了脸上轻松笑意:“你今日约我……可是为了跟我谈说这句的人?”
锦鱼嘴唇微微泛白,紧张地舔了舔,慢慢点了点头。
第66章 死结难开
这件事要从插花大会说起。
那天因为锦心使坏, 她原本的作品被毁,不得不临时重新插了一个竹篮繁花。
她插完之后,亲眼瞧着小和尚行慈把花儿稳稳放在条案之上, 这才又重新转回了偏殿。
她一回去, 众人就围上来询问, 因得彼此保密, 她也就略过了重新插花的事,敷衍道不碍事,已经整理好了。
众人见她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倒也没有特别刨根问底。
她松了一口气,便又回到原先的角落坐下, 一边捧着牛毫建盏小口小口地喝着,一边听其他的花师互相探讨花艺。
不想才喝了两口,就身旁有人道:“你那园子, 还差点意思。”
锦鱼一惊,抬头看时,却见一道淡紫色的身影站在面前。
锦鱼跟王青山从来没说过话。
见他突然生硬地来搭话, 一时有点失神, 不由睁着一双水眸怔怔地看着他。
王青山倒似乎是叫人注目惯了的, 依然潇洒如仪, 在锦鱼旁边的酸枝木禅椅上坐下, 还从容地把膝前的衣襟整平。
“我姐姐说你买下了国色天香园, 整治得十分有意趣, 让我约些文人去逛逛。”小和尚跟过来给王青山上茶,他摆了摆手。
听他提起王青云, 锦鱼总算是回过神来。
不错,王青山虽然是大名鼎鼎的白鹭公子, 可他是王青云的弟弟呀。
说来她是王青云的好姐妹,王青山也算她半个弟弟了,态度顿时自然起来,笑道:“还请指教。”
王青山也没客气,道:“你那园子,倒也雅朴疏朗自然,只是少了精彩的题跋匾额,文气不足。”
锦鱼:……
当初她听了钟哲的建议,倒也建了几堵粉壁,方便文人名士来拼文论诗,后来交给梅掌柜,来客主要是常恭坊的小官和新安坊的富商,倒没见什么文人名士,那几堵粉壁倒是白白浪费了。
至于题跋匾额,当时急着赶工,江凌也不认识什么有名的文人,她也就仍用了旧的。
王青山这么一说,确实有理。
其实说来王青山自己就是个现成的文人名士,她不由有些犹豫要不要请他帮这个忙。
可这还是她头一回跟王青山说话,就张嘴请人帮这么大的忙,未免有些太唐突了。
当下便笑道:“公子提点得极是。明年牡丹花开前,倒是要把那些匾额都换一换的。”
王青山眼尾轻扬,笑道:“卫五娘子若不嫌弃在下才疏学浅,我倒可以帮这个忙。”
锦鱼眉眼盈盈,十分惊喜,忙起身谢过,道:“那就拜托公子了,在下感激不尽。”
王青山嘴角微扬,朝她倾过头来,压低了声音道:“感激倒是不必,我想……请卫五娘子做个媒。”
锦鱼当时就觉得不妙。
人呀,果然不能随便占小便宜,尤其是不相熟的人。
时人重文轻武,王青山在京中的风头远超小公爷柳镇。
无论是勋贵之家,还是清流之门,想要把他捉了当女婿的,数不胜数。
哪里需要她来做什么媒?!
而且他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钟微喜欢他。
锦柔也喜欢他。
还有她不熟的那个安国伯嫡女柯秀英也喜欢他。
若他看中的是三人中的一个,只消托了媒人上门,哪里轮得到她这个从来没跟他说过话的人,来做什么媒?
她不由微蹙了翠羽般的秀眉,水眸莹莹如月光,带着几分狐疑不定看向王青山。
就见王青山神色之间略窘,轻咳了一声,用拳眼堵住唇,转开了眼眸,正想说什么,却见几个花师朝他们这头走来,他急垂下眼眸,飞快低声道:“我姐姐跟钟哲。”
锦鱼觉得好像背上叫人狠拍了一个巴掌,心里又吹进一股阴阴凉风,替钟微心疼。
钟王两家,兄弟姐妹四个人之间的死结,总得有一个人来打开。
可她从来没想到,这个人会是王青山。
而且他竟然会来找她。
他跟她说这话,不是真让她去做媒,而是知道她跟钟微要好,让她把他的意思转达给钟微。
她思绪翻滚,情绪起伏,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却因几个花师走来跟王青山说话打断了。
之后,她便没机会再跟王青山说这事。
倒是王青山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跟这些人提到了锦鱼的国色天香园,还说明年牡丹花开时,应该也办一个插花会。众人皆称好,她也不好阻挡。
其中身份最贵重的花师翰林学士傅巩更是兴致勃勃,说今年下第一场雪时,就要相约到国色天香园聚会,插花呤诗。
王青山便顺水推舟,说以其赛诗不如到国色天香园来个匾额大赛。
遍邀京中名士,发挥才智,最后由众人于各处皆推出一个最佳为胜者。
这份人情便硬塞到了她头上。
她若是拒绝,便把这些花师一个个全得罪了。只得暂且应下。
可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像在出卖朋友。
本来想忙完秦氏的事,就要去找钟微的。
这国色天香园的匾额好不好,她根本不在意。
钟微这个朋友,她可不想失去。
这件事,又牵扯到钟微的心事,她连江凌那里都只字未提。
可钟微实在太聪慧了,她本想绕着弯子慢慢说,谁知刚提了一句,钟微便知道,这事跟王青山有关。
真真是王青山有眼不识金镶玉。
*
钟微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倒宁愿自己没猜中。
她抬眼看着堂前对联上写道:美酒一杯声一曲,繁花两枝诗两篇,沉吟片刻,勉强笑道:“美酒一杯声一曲,繁花落尽草复生。”说着偏转了头,狭长的眼眸里水光略闪,看着锦鱼:“你也不用为难,有什么话直说便罢。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锦鱼上前牵了她的手:“不如还回青州红小庐中,你我喝着蔷薇露,慢慢说话?”
钟微指尖冰凉,点了点头。
一时两人进了小庐,锦鱼便遣散了众人,叫远远守着即可。
钟微也打发了贴身的丫头。
锦鱼将蔷薇露在热水里烫了烫,捡了只汝窑粉青蝉翼纹杯,倒出,奉给钟微,自己也倒了,一杯饮尽。
这才把那日的事原原本本地跟钟微说了。
钟微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蔷薇露,只静静听着,并不说话。
只是说到最后一句,锦鱼见她握着酒杯,杯中酒叫泪水一滴,漾出一片小小涟漪。
半天,钟微才站起,脱了外面的白狐狸皮大氅,露出里面的桃红窄裉繁花袄,眼尾微红,复又坐下,拿起玫瑰蜜饼,桂片糕,梅花香饼,胡乱粗鲁地吃了好几块,直吃得满嘴都是饼渣,她忙递上一杯热茶,钟微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打了个饱嗝,这掏出桃红丝绢擦了擦嘴,带着几分醉意,拿狭长的眼看着她,笑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锦鱼摇头。
钟微有些讶然:“连你家三郎也没告诉?”
锦鱼点头。
钟微眼中流露出浓浓感激,用手掌按住心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吃点心梗着了,点了点头,道:“我哥哥若是想娶他姐姐,这门亲事早成了。他不是不明白。叫你来传话,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对我无意。倒要谢谢他这般直白。若他也像我哥哥一般,始终模棱两可,倒耽误了我。”
锦鱼叹了一口气:“是他眼光太差,识人不清。我就不信,他还能娶个比你还好的去。”
钟微似笑非笑地看着锦鱼,偏了偏头,叹息道:“可惜可惜!”
锦鱼不明白她这话何意。
钟微笑道:“若是你,那我倒输得心服口服。”
锦鱼白了她一眼。这话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
不想钟微也回白了她一眼,道:“他那么用功学插花,还主动帮你弄这园子。就我所知,他可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人。若你不是你已经成了亲,我都要疑心他瞧中你了。”
锦鱼横她一眼,道:“他用功学插花,不是因为喜欢就是因为太要强了,跟我可没关系。至于帮我弄园子,也是为了他姐姐,让我来当恶人,给我点补偿。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是心比比干多一窍。”
钟微沉吟不语。
锦鱼又笑道:“不过呀,在我眼里,他们都不如你。算计那许多,累也累死了。”
钟微脸上红红的,呆了半天,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想了想,眼神一亮,道:“你眼光好。不如你来帮我挑一个好的。回头我也过得像你一般美滋滋,定然就会忘了他了。”
锦鱼没想到钟微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真是太合她的脾气,又因解决了这困扰自己多日的难题,不由十分开怀,当下抚掌笑道:“我哪里眼光好了?不过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罢了。”
钟微眨眨眼,脸上越来越红,用一只手扶住了脸颊,半歪着头,道:“初雪之日,他们说要在这里办什么题跋比试大会?想来定有不少才俊,不如就借这个机会,你来替我选个婿?”
锦鱼:……
她现在要管的事,实在太多,本不想多管别人的闲事。
可这是钟微啊,她最好的朋友,当下笑着点了点头,可只觉得肩上沉了一沉。
她能选中江凌真是福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好运道能不能帮到钟微。
与钟微又闲聊了一阵,又打包了几样点心,让钟微带回去给黄夫人与钟哲。
她亲自扶着半醉的钟微上了车,目送着她出了国色天香园的大门,才回了永胜侯府。
*
可王青山托她的事,自然这还不算完结。
这件事一共牵连到四个人。
她先找钟微,只是因为钟微跟她最好。
再则,钟微的性子,回去多半会把这事跟钟哲说的。
如果她们猜错了,钟哲其实也对王青云有意,只是因为钟微才没有挑明。这时钟微一退让,钟哲只需要求了黄夫人去王家求亲,这个死结就解开了,也算皆大欢喜。
可她等了几天,见钟家并无动静,知道这事是不成了。
她却也不好直接去找王青山,跟他说这个媒,她做不了。
再说,她也不知道王青山来找她,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事先跟王青云商量过。
她想来想去,觉得王青山那么聪明的人,说不定拉她进来,就是想来个快刀斩乱麻。
其实别人都拖得,只有王青云年纪再大两岁,只能嫁鳏夫了。
想来想去,王青云也是她的朋友。这事还是得跟她说。
她便提笔写了封信,约王青云见面,说想跟她商议题跋大赛的事情。
王青云接到信,果然十分感兴趣,立刻约两人十一月初三见面,地点仍是在国色天香园。
*
一晃到了日子,锦鱼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郑重梳洗一番,打扮得整整齐齐地,仍留茯苓看家,带着豆绿上了马车。
豆绿只觉得奇怪,笑道:“姑娘实在古怪得紧。怎么见钟姑娘约在下午,穿得也随便。见王姑娘就要一大早,还打扮得这样隆重?”
锦鱼笑道:“钟姑娘跟我一般,都是随兴之人,倒不用这般拘泥。王姑娘却不同,她事事都有些讲究的。我怕不打扮得整齐些,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难免会有些不高兴,觉得我对她不够尊重!”
豆绿不住点头,道:“我懂了,这就叫作……那什么,谁的良药,谁的砒霜!”
倒把锦鱼笑得歪在车座上:“甲之良药乙之砒霜,却不是这样用的。那句话说的是同样的东西,对有的人珍贵,对有的人却有毒药。就好比当初三郎在世人眼里只是个无用的玉囊,我却觉得他为人可靠,嫁了他一样。”
豆绿皱皱小蒜头鼻子,不屑地瞧了她一眼:“哟哟,这也没姑爷什么事啊,姑娘拐弯竟能拐这么远!可是想姑爷了?”
锦鱼羞得满脸通红,一脚朝她踹去。
江凌最近忙得团团转。
户部掌天下户籍、土地、钱谷,贡赋、征役。
秋后各地的收入开始在户部入账。因为人手不够,江凌除了要处理原来茶引司那边的工作,还要帮钱谷司一起会计账目。
回到家,又要处理熬梨膏的庶务。
经常挑灯夜战至深夜,常常她都先睡下了,他才回屋。
她倒没觉得什么,只因她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可叫豆绿这一说,也许她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儿记挂的。不由有些恼羞成怒。
马车中狭窄,她这一脚,倒也没用什么劲。
不过豆绿还是夸张得杀猪一般狂叫起来。
主仆两个说笑玩闹间,一时到了国色天香园。
不想锦鱼扶着豆绿的手,刚下车,就见园子里已经停了一辆青帷铜铃的马车。
这车初看不起眼,细看,那系铜铃的璎珞都由金银掺着黑线编缠而成,隠隠透出一股富贵之气。
这马车边上,还拴了一匹神俊白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长长的马鬃剪得整整齐齐,还结了根小辫子,下头坠着金玲珑。
她心中一跳。
难道王青云已经来了?只是这骑马的又是谁?
第67章 叫狗咬了
锦鱼忙问看园子的婆子, 那婆子道:“王公子护送着王姑娘来的。”
锦鱼:……
王青山来凑什么热闹?
其实她今天来,一是想确认一下,王青山托她做媒, 王青云到底知不知道。
二来也是想探探王青云的意思, 是不是非钟哲不嫁。反正钟微已经决定退出, 也不再有不能换亲的顾虑。如果王青云真那么执着, 她便厚着脸皮,让江凌去问问钟哲。
有个准信总比目前这样暧昧不明的好。
她是衷心希望王青云与钟微都得到幸福。
可跟着个王青山,这任务怕是完成不了了。
她不由有些丧气,只得带着豆绿去了二乔小庐。
二乔小庐自然是在那株二乔牡丹边上,与青州红小庐相比, 这里要大上一倍,还特意设了琴桌。
将近小庐,远远就见外头林下站着几个穿戴不俗的丫头小厮, 见她来了,纷纷行礼,就听有人通传道:“卫五娘子来了。”
她还没走到门口, 柴扉开启, 里面走出一对神仙般的璧人。
高个儿的是王青山。
他身穿浅紫锦袍, 围墨玉腰带, 外面罩着件白狐狸里带风毛黑底飞金披风。
与钟哲一味的华丽不同, 他的华丽中带着低调与内敛。
一张精雕细琢的脸孔, 与他这个人一般, 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不由有些遗憾,王青山明明是个聪明人, 怎么就看不中钟微呢。
再看旁边只及他肩头的女子,今日打扮得与插花大会大不相同, 梳着朝云髻,鬓上别着数朵金花,身上穿着利落的宝蓝浣花锦窄裉窄袖对襟小袄,外面用金色丝绦系着一件红狐狸皮黑里的披风,英气勃勃,完全不像那日的柔媚如水。也许王青云所有的柔情都只付与钟哲一人了。
这样优秀出众又一往情深。钟哲又为什么不想娶她呢?
她心中感叹,急走几步,拉住王青云的手,摇着笑道:“你素来洒脱,哪里都去得,怎么今日倒带了令弟来做保镖,难不成怕我拐跑了你?”
王青云笑着拉她进了小庐。
里面倒与外面一般的冷。
锦鱼见茶桌上已经放了些茶酒,地上没看见她让人摆放的炭盆,倒有一只红泥小茶炉,上头正烧着茶汤,
她不由有些奇怪。
难不成这红泥小茶炉是王青云自己带的?
王青云携她坐下笑道:“你素来也是洒脱得很,怎么那日插花大会倒羞答答的?还叫你家相公上去挡着,实在配不上你卫五娘子在京中这偌大的名声!”
锦鱼脸上一红。现在想来那日她的确是扭捏了些。
可她仍是觉得那日的安排欠妥当。
花师们一个人站在自己的作品之旁,由小和尚当场点算银子,不像是佛寺所办的插花大会,倒像是挑肥拣瘦的人牙子买卖场,说难听点,便是青楼选花魁都比这含蓄些。
不过她也不想对着王青云与王青山批评老和尚贪财,便谦虚了几句,说自己哪有什么名气。
“那日若有人肯替我挡着,我也不想站在那里。宏福寺那般行事,倒连我们这些花师都成了寄唱的物品。”
随后进来的王青山自己捡了张椅子,坐在了她对面,中间隔着张原木茶桌,开口道。
到底是王青山,这形容极准确。
此时风气,寺院可将化缘来的各种物品陈列殿中,由人竟价购买,以此筹措香火钱。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老和尚才作了相似的安排。
只是他们是花师,不是物品。
虽然竟价用了棋子而不是元宝,多少冲淡了些金钱的味道,可还是与插花大会的本意有些出入。
锦鱼拍掌,连连称妙,道:“按理插花大会,当以花艺取胜。可咱们在殿内也听到了,投多投少,原因五花八门的。若要我选呀,我倒是要推你那白陶玉簪为第一。”
王青山眼睛一亮,好像一个得到老师表扬的好学生,露出几分孩子气:“卫五娘子何必自谦如此。你能在短短的时间里重新插出竹篮繁花,实在是花神转世。岂是我这种俗人敢相提并论的?”
“你们两个也别互相吹捧了。我可打听过了。你的花儿毁了,竟是你那位贤名满京的四姐姐做的好事!我真真是想不明白。你与她有多少的冤仇!我都替你不值,这件丑事你就该公之于众。”
锦鱼倒有些诧异。王青云的消息也太灵通了些。
王青云一边说,一边见小火炉上的茶釜冒了白汽,便用一根碧绿的竹勾将那釜揭开,查看了一下茶汤,往里倒了一点清水,手上不停,去拿一只竹筒茶末置盒。
锦鱼不由暗笑。
王青云可真是凡事都太讲究了。
她便也不客气,任由她忙碌点茶。
她想了想,勾了勾嘴角,道:“这世上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我若是刻意去做点什么,岂不反脏了我自己的鞋。”
王青云手上顿了顿,摇头道:“叫狗咬了,你不打它几下,它是学不乖的。”
锦鱼想了想,这道理倒也没错。
不过放在锦心身上却未必合适。
锦心从小娇纵要强惯了,她与锦心争只会让锦心更疯。
何况……锦心其实已经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弄巧成拙,说不定自己已经呕了几升血了。
再说这事王青云都知道了,想来宏福寺的老和尚没存心要替锦心隐瞒。
既如此,想来过不了多久,这事便会传开。
她又何必再浪费自己的力气去算计锦心?叫人知道了,反成了她的错。
她的事那么多,忙都忙不过来了。
想到事多,她不由看了一眼王青山,这家伙这一来,害她想办的事都办不成了。
不想王青山也正看她,微微一怔,笑对王青云道:“卫五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件事想来她自有主张。不如咱们来商讨商讨国色天香园举办题跋大会的事?可别像老和尚似的那般俗气。”
王青云斜看他一眼,眼眸微垂,抿嘴不说话,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三只汝窑天青茶碗来,用茶勺挑起茶末,放入碗中,用茶筅轻轻搅动,用竹勺从茶釜中盛了滚水,慢慢倒入碗中,顿时一股点茶清香弥漫庐内。
不知道为什么,锦鱼默默看着王青云点茶,一瞬间,觉得没必要再问王青云什么了。
王青云是个极有主意,要求极高的人。
连喝杯茶都要这般尽善尽美,找个郎君,岂不是千挑万选。
她能瞧中钟哲已经是不易了。
让她放弃,又上哪里去找个比钟哲更好的呢?
这样的人当朋友,她都觉得紧张,生怕哪里做得不好。
何况是她的夫君。若不是个极优秀极明白的人,哪里配得起她?
王青云等钟哲已经等了这么久……既然钟微退让了,她回头就跟江凌说说,去问问钟哲罢。能成全一对便成全一对。
她便安下心下,顺着王青山的话,开始讨论怎么办这题跋大赛。
说到该邀请些什么人,她想到那日问过钟微,想找个什么样的。
钟微倒也直白,道:长得好看的才子。
她便装作随意地提到:“这主意虽是傅学士提的,可我这国色天香园实在简素得很,配不上他那样的鸿学大儒,不如多邀些太学的学生来参加,酒食全免,也让他们闲散一日。”
本朝太学的学生皆由各地县学州学中最优秀者选拔而出,可谓集齐天下英才,历年中进士者太半出于此。
王青山眼中有丝奇特的闪光,看了她一眼。
她不由心中暗暗一惊。她的打算不会被王青山一眼识破了吧?这些人一个个能不能别这么厉害呀。
好在王青山并没追问,王青云也赞同,说请太学的学生比请国子监那帮子贵胄衙内好。
大家慢慢喝了茶,王青云便提出:“那日题跋该从到底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是一处一比,还是最后全到繁花堂去比试,这些个章程,不如咱们边走边议?”
锦鱼也觉得这样甚好。
三人便出了小庐,沿着甬路行去。
十一月中,空气清澈,树叶已经掉得半光,稀稀疏疏地,衬着碧蓝的天,发散出秋末的甜香。
小径上明显扫过,可北风轻轻地吹,不断有黄的红的绿的叶子徐徐散落,好像一幅没画完的画,想想添上一笔,随意而又惬意。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王青云走在前头评点,锦鱼比她落后数步,王青山却没紧跟着王青云,反也落后了几步,跟在锦鱼身边。
锦鱼见王青云离得略远,转眼看了看左右,见除了豆绿紧跟着,别人都离得甚远,应该听不到她说话。
她便低声问王青山道:“你怎么会想到托我来做这个媒?”
王青山似乎有些吃惊,也看看左右,低声道:“我听说你们夫妻与钟哲走得极近……”
锦鱼秀眉轻扬,盯了他一眼。
这话骗谁呢?若是想跟钟哲说,为什么不托江凌,反而绕着弯儿来找她。
他明显知道自己跟钟微是最要好的。
她想了想,鼓了鼓腮,意有不愤地睨视着王青山。
虽然钟微拿得起放得下,她还是觉得钟微委屈得很,忍不住替她不平。
又想着刚才王青山那奇怪的表情,莫不是猜到了几分,索性道:“我与钟微才是最好的。在我眼里呀,她就是天下最好的姑娘。也不知道以后谁有福气能娶了她去!这回题跋大会,要是有出众的青年才俊,我就替她做媒去。你到时候可要记得特别邀请那些个长得好看,没成亲,也没订亲的才子来才是。”
王青山刀裁般的眉动了动,发着怔。
锦鱼心里虽已决定要替他办这事,可还是有些气他瞧不上钟微,便道:“其实我不明白,你自己怎么不直接去问钟哲?你姐姐未必愿意叫别人这样揣摩她的心事。”
王青山回过神来,正要说话,却见前头王青云停住了脚,转回身,朝他们招了招手,似乎是嫌他们走得太慢。却不知为什么一双美目突然惊讶地张得老大,视线透过他们的头顶,看向了他们身后,红唇微张,难得地有些失态。
锦鱼忙回头一看,也惊讶住了。
萧萧秋林、黄色翻飞的小路尽头,并肩走来两人。
一人头戴金冠,衣着华丽,远远就见金光闪耀。
另一人则身穿青色圆领锦袍,披着件半旧的靛蓝披风。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八品官服,隔得又远,不知为什么,却比旁边的闪闪金光更耀眼夺目,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锦鱼也没多想,提着裙子就朝后跑去,一口气跑近了,粉红着一张小脸,笑盈盈地问:“夫君,你怎么来了?”
江凌上前牵手扶住她,嘴角带着笑,眼角却朝王青山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道:“按着日前的方子,梨膏已经做出了一批,本也想找钟兄请教一下如何销售。正好今日他有事到户部,来跟我打招呼,我便顺便请他过来坐坐。”
钟哲在一旁啧啧摇头,笑讥道:“咱们的卫五娘子,果然是目中无人呀。”
锦鱼红了脸,忙脱了江凌的手,笑着给他福了一福,行了礼。
虽然江凌很忙,可她今天要见王青云的事,她还是有跟他提过的。
两个女子见面,江凌自然也没说要陪同。
寻常江凌都是卯时二刻上班,下午申时下班。这会子正是上班的时候。
他突然跑来,还带来了钟哲,实在有些奇怪。
如果只是要谈事,就要户部附近找个茶店不更方便?难道他是特意来钟哲来见王青云的?
第68章 背后升官
许是见她满脸狐疑, 江凌脸上微微一红,迤逦的眉眼往旁边一睇,含混道:“我刚才远远就见你跟王兄相谈甚欢, 在说什么呢?”
锦鱼转眸, 见王青山已经走近, 她又飞快地扫了一眼钟哲, 刚才那些话倒不好现在跟江凌说,摇着江凌的手笑道:“议论办题跋大会的事呢。正好你们来了,也一起商议商议。”
钟哲目光淡淡地乜了她的手一眼,再抬眼时,又是谈笑风生的模样:“听说你们要办一个题跋大赛, 我想着,不如两好并一好,借着这个机会把你们家的梨膏名声给推出去。可你家三郎却是迂腐得紧, 说这国色天香园是你的私产,江家的事不能老是借你的光。”
这哪里是迂腐?分明是跟她分得太清。
不过她这几天倒也想明白了。虽然她觉得有些生分,可是江凌的本意应该还是在维护她。
现在她不介意, 可这种事就跟滚雪球一样, 一点点养大了别人的胃口, 觉得用她的嫁妆, 占她的便宜是理所当然的。以后她不想给, 或者是给得不如期待的多, 便平白生出许多的怨怼来。
更何况这场大会还要替钟微选婿, 再弄成个梨膏推销大会,确实有些不妥。
当下弯着嘴角道:“迂腐点好。若真弄些梨膏来卖, 我怕那些才子们嫌俗气,觉得我是在利用他们, 回头对我口诛笔伐。”
这时王青山与王青云已经走到近前。
王青云笑道:“梨膏?你上回送的那种么?倒也清甜,只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送礼尚可,若是售卖,怕是卖不出价钱呢。”
其实上次的梨膏,锦鱼也是下了一番工夫查了些书,又试了许多次才熬制出来的。
不过听到王青云这样说,也不意外。王青云做什么事都要尽善尽美。
她不以为意,点了点头,正要解释这次用了别的方子,不想就听钟哲道:“我吃着倒是极好的。正想跟江兄说,不妨两个方子都做上一批。宏福寺初一十五有庙会,又将近年关,有腊月集,都是极热闹的,拿去试试看,哪种卖得更好,便卖哪种。”
这话本没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钟哲说完这句,又似笑非笑地加了一句:“王姑娘向来目下无尘,别人做什么都入不了你的法眼。”
王青云脸上的笑容好像被秋风扫过的落叶,慢慢垂落,消失在脸上。
锦鱼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钟哲这架势,倒像特意跑来找王青云吵架的?!
难道是因为之前钟微说的——“若他也像我哥哥一般,始终模棱两可,倒耽误了我。”
所以索性给王青云一个痛快。
好在王青云脸上青白了片刻,竟生生忍住了,反上前挽住锦鱼的胳膊道:“我不过是忠言逆耳,卫妹妹自己都没说什么,关你什么事?”
若是往常,几人呵呵一笑,也就过去了。
不想钟哲竟难得地蹙了眉,冷笑一声:“他们问了,我才说的。可不像有些人,事事都喜欢指指点点,只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同凡响、卓尔不群。”
锦鱼就觉得挽住她胳膊的王青云浑身一僵,她侧眼看去,就见王青云一张美丽的面孔苍白如雪,好像一个脆弱的雪人,叫风轻轻一吹就会碎成一块一块。
她偷偷捻了江凌手心一下。
江凌忙松开锦鱼的手,上前拉住钟哲的胳膊,扯了他就要走人:“钟兄刚才可是饮了些酒,不如我带你去魏紫小庐喝碗解酒汤。”
这是搭了个台阶好让双方下台。
钟哲神色不虞地跟着江凌朝前走。
锦鱼见状,忙反手握住王青云道:“他们有事忙他们的,咱们还接着逛咱们的。”
不想就听有人道:“钟兄留步!”
锦鱼看时,却是王青山。只见他脸色微红,刀裁似的眉峰隆起,上前几步,竟一把抓住钟哲的衣领,一拳打到了他的脸上。
锦鱼惊得尖叫一声。
堂堂的白鹭公子,从来都文质彬彬,竟然一言不合,直接动手,实在太出乎她的想象了。
显然钟哲和江凌也都没想到。
钟哲呆在原地,身子歪了歪,竟然没还手。
而江凌则不知道怎么跑的,下一瞬,已经到了锦鱼身边,伸手一抱她的肩膀,急道:“可吓着你了?”
锦鱼有点呆。这时候,江凌不是该扶住钟哲去劝架么?怎么好像瞬间就移到了她身边。
她正茫然,胳膊一松,王青云提着裙子,朝钟哲跑去。
她心里一酸,难不成王青云也跟江凌跑来安抚她一样,见不得钟哲挨打?
不想王青云跑到钟哲跟前,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钟哲先挨了王青山一拳,又挨了王青云一巴掌,整个人看上去似乎都魂飞天外一样茫然,站在原地一句话说不出。
却听王青云声音凄怆:“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么?从今往后,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你!”说完拔腿就跑。
这里是主路,分叉极多,锦鱼怕她激动之下做出什么自伤的事来,也顾不得许多,拔腿追了上去。
王青山也追在后头,直叫姐姐。
三人沿着林间小路,一阵乱跑。
锦鱼腿脚结实,跑得极快,完全可以追上王青云,但她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王青山本来已经追过了锦鱼,却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也慢了下来,与她并肩。
两人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跟着。
王青云乱跑了一阵,总算停在了一棵挺直的白杨树边,扶住树干。
锦鱼远远地就站住了,只见她肩头耸动,风里有隐隐的哭声。
王青山站在锦鱼身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锦鱼侧目,见他眼角有水光闪动。
“我母亲走的时候,我才六岁,姐姐还不到八岁。我还记得,母亲出殡那天,我们两个一身缟素跪在母亲灵前,她哭着发誓,定会叫我好好长大,成才立业。从那以后,她便没日没夜地里里外外都操心,就怕自己管不好内宅,父亲会急着娶个继母回来……叫我吃亏。”
王青山的声音很低哑,带着哽咽。
锦鱼听了眼圈忍不住发热。
王尚书现在这位填房夫人嫁进王家没几年,年岁也没比王青云大多少。自然是再也欺负不了他们姐弟的。
她突然就理解了王青山为什么要打钟哲那一拳。
哪有一个孩子见母亲被人羞辱,不想拼尽全力替母亲出气的呢?
也突然间想明白了。
钟微那么好,王青山为什么从来没考虑过她。他先想到的是姐姐的幸福。
钟哲,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千不该,万不该,就算不喜欢王青云,也不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羞辱人家,活该挨那一顿打。
*
王青山护着王青云回到家。
王青云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命人关上了院门。王青山嘱咐丫头们仔细看着她,自己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觉得身上发寒才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走了不远,他想起一事,便问家里的婆子王尚书回没回家。
得知王尚书在外书房,他便朝外书房去。
王尚书本正躺在摇椅上,手里端着把紫砂壶,闭着眼喝茶捉摸事情,听得下人说儿子求见,不由有几分意外。
他这个儿子只跟他姐姐亲,尤其是他娶了继室之后,很少主动来找他,忙叫请进。
就见儿子带着些寒气进了门,浅紫锦袍,墨玉腰带,外面罩着件白狐狸里带风毛黑底飞金披风。
真真是青山玉树之资,卫阶潘安之貌,越看越满意,像他。
王青山进屋由下人伺候着脱了披风,坐到王尚书对面的太师椅上。
下人们自来上茶添果子不提。
王尚书语气慈爱,问他哪里去了。
王青山便提了要办题跋大会之事。
王尚书心里虽有些不满他不务正业,可也不想儿子难得来一趟,把气氛搞僵了,再说他也正好有事想跟儿子提,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当下按下心中不满,又闲聊了几句,才听王青山道:“父亲,不知江凌此人在户部表现如何?”
王尚书停下摇椅,想了想道:“做事稳重,与人为善,又肯下功夫。进来不过一年多,竟对各项律令倒背如流,好些个积年的老吏竟是都不如他。”
王青山这才嘴角一勾,道:“此人确是个可用之才。”
王尚书惊讶得放下了手中紫砂壶。
他这个儿子是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华有才华,只是跟他姐姐一样,太过出色,对寻常之人,都有些瞧不上。也一向清高自傲,最瞧不上这种靠关系升迁之事。
今日竟特地来找他,就为了替江凌说项?
“他托你的?”
王青山摇头,道:“是我想与他结交。以前人人都说他是绣花枕头,草包玉郎,我也信以为真。如今看来,这些人实在是有眼无珠。”
王尚书想了想,又问:“何以见得?”
王青山笑道:“前日我去宏福寺插花,末了他夫人上台,不过稍显出几分不自在。他竟就不顾世人耻笑,上台挡在了他夫人之前。今日亦是,将他夫人护得极好。”
王尚书想了想,问:“人情莫爱于子。其子且忍之,何有于君?”
王青山点了点头。
王尚书老怀大慰。儿子不但有才,还会识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刚才他说的那句话,是齐相管仲临终给齐桓公的遗言。
厨师易牙烹饪技艺高超无比,甚得齐桓公喜爱。
一日齐桓公说自己尝遍天下美味,只是没吃过人肉,十分遗憾。不久,易牙就杀了自己四岁的儿子,做成肉糜献给齐桓公。
齐桓公不但不觉得此举毫无人性,反认为易牙忠心,从此十分宠信。
管仲临终,齐桓公去看他,想请教他何人可为继相。
管仲便说了上面那句话,意思是人的天性都会爱自己的儿子。易牙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怎么会爱君主?
后来果然被管仲料中。
易牙跟别人一起谋反,把齐桓公活活饿死了。
儿子看到了江凌极爱护自己的夫人,便知道此人不但有才干,且有爱心,所以才说他是可用之才。
有才无爱之人,既不可深交,亦不可扶持,因为这种人一旦得势,只会反噬自身。
他当下端起茶壶,对嘴喝了一口,十分满意地道:“你便是不说,我也早打算年底给他个优评,呈报吏部,升他一级,在茶引司做个郎中。”
*
永胜侯府里,江凌自然不知道王家父子在商议着给他升官。
他此时正跟锦鱼坐在书房里的罗汉床上,半侧着脸,严肃地瞅着锦鱼。
锦鱼身子微侧,半垂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媳妇,一言不发。
第69章 故意讨打
屋里的气氛少有的冷嗖嗖。
两人僵持了一阵, 豆绿摄手摄脚上来给添了茶,笑道:“奶奶……我肚子有点痛,我……我去叫茯苓来伺候。”
说着, 也不等锦鱼回答, 搁下青花竹节提梁壶, 一溜烟地跑了, 还不忘仔细地把门从外头锁好。
锦鱼松了一口气,亏得豆绿是个机灵的。
成亲这么久,今儿还是她与江凌头一回有了争执。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可江凌却说她错了。
当着豆绿的面,如果她跟江凌一直争论,未免太伤江凌的脸面。
所以她才一直沉默不语。
江凌怪她没把王青山托她作媒的事告诉他。
若他知道, 今天就不会被钟哲算计了。
也不会搞到后来钟哲挨打,王青云心碎。
锦鱼却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样未必是件坏事。
钟哲有备而来,自己故意犯贱,被王家姐弟打一顿, 王青云也不必再这样无望地等待下去。
虽然照她说, 钟哲不必这样伤人。还不如开始大张旗鼓地议亲。
到时候只要订了亲, 她是不信, 王青云这样骄傲的人还会继续纠缠下去。
按理, 钟哲也是个再聪明不过的,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伤人撕破脸的方式, 这才是她无法理解的。
“你我虽是夫妻,可我也不能事事都要跟你说呀。难不成你就没有什么事, 不想跟我说的?”锦鱼转过身来,抬起眼眸无辜地看着江凌, 眼珠子水莹莹,像一汪清泉。
江凌见她肯说话了,忙朝她挪近几寸,道:“为什么不可以?尤其是……托你的还是个男子。”
锦鱼有些气他,自己往旁边又挪开几寸,到了床边边上,道:“你管它托我的是男是女,这事关系到钟微跟王青云,她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自然不想跟你说。难不成……日后她们成亲了,你会乐意,我的什么事,她们都跟自己的夫君说?!”
江凌倒没追着她再挪过来,反而又挪回去几寸,握住她的胳膊,道:“再挪,你就掉下床去了。过来些。”
锦鱼气乎乎地,像条鱼似地鼓了鼓腮,不过还是听话地又挪了回去。她才不会因为赌气,就让自己摔一跤呢。
“那得分什么事。王青山托你这件事,你就该告诉我。”江凌真是少有的固执。
锦鱼横着眸子,奇道:“你到底是介意这件事本身,还是介意王青山托我?”
却突然就见江凌白玉版般的脸上飘过一丝红云,他不自在地转开了脸,道:“我不该介意么?好端端的,他明明可以来找我,也可以找别人,偏去找你。”
锦鱼恍然,突然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所以钟哲跑去找你,说今儿王青山托我做媒,还说他今天跟着他姐姐一起到了国色天香园,你就立刻扔下公事,和他一起跑到了国色天香园?”
江凌更加不自在,转过身,哼了一声,道:“亏得我去了,瞧他,一直赖在你身边。你可知道……我才听说,宏福寺的插花比赛也是他撺掇的,还非劝老和尚请你去。”
锦鱼无语地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难不成江凌自己瞧她是个香勃勃,便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抢着要。她若是没成亲,这飞醋吃得还有几分道理。现在她都嫁过来这么久了,他倒着紧起来了。
可翻完白眼,她心里好像又吃了一块窝丝糖,忍不住嘴角慢慢扬起。
虽然她仍然觉得钟哲挨打,跟王青云彻底翻脸,有什么不好的。
但也觉得江凌生气,有一定道理。
若这件事,她跟江凌透个风,江凌自然不会这样介意王青山。
钟哲去找他时,他也会有所防备,不会头脑一热,就跑来找她。
也说不定,她办不成的事,江凌有别的法子周全。
她想了想,挪了挪,凑近江凌,双臂一张,从后面环住了江凌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蹭了蹭道:“知道了,以后若是男子找我办什么事呢,我定然要跟我夫君说的。若是女子,也就罢了。这样可好?”
江凌身子一僵,转过来,揽住她,道:“若是长得丑的,倒也不必。”
惹得锦鱼纵声大笑起来。
这样小吵一架,两人倒比之前更亲密了几分。
锦鱼便把头扎在他肩头,叹道:“我真是失败得紧。头一回有人请我作媒,我竟是把两对儿原有可能的,全拆了。”
江凌笑道:“倒也未必。”
锦鱼精神不由一振,忙问何故。
江凌道:“钟哲不喜欢王青云事事都要作主的性子。任王青云再优秀,这个怕也没法子可解。不过王青山与钟微却是不同。他只是对钟微无心,并非不喜。倒还有几分机会。”
锦鱼不无疑惑,王家姐弟情深,钟哲这样狠狠得罪了王青云,两家还怎么做亲家?!
江凌却道:“也许钟哲就是为了这个才故意狠狠地得罪了他们。”
锦鱼更是不解。
江凌便道:“若日后钟哲娶了别的女子,王青云仍对钟哲情根深种,你觉得王青云会愿意自己的弟弟娶了钟哲的妹妹,以后时不时还得跟钟家打交道么?”
锦鱼恍然。江凌的猜测倒有几分道理。
钟哲这样聪明的人,故意讨打,肯定有原因。
若是为了成全钟微,倒是说得通的。
若钟哲不跟王青云作这番了断,就径直成了亲。
王青云对钟哲仍有余情,日后定然不会想再跟钟家有什么瓜葛。
这样彻底闹上一场,王青云也知道了钟哲为什么不喜欢她。
若是她能想通了,放下了,倒未尝不会如原来那般,还跟钟家做朋友。
到时候,钟微的事,说不定真有希望。
她顿时不禁又高兴起来。
*
却说江凌锦鱼在商议王青山的亲事,王尚书此时,也正跟儿子提起议亲的事。
他原配所生的一双儿女,都太过出色。
上门提亲的人从他们还小的时候,就络绎不绝。
只是他也知道这双儿女主意太大,他若是拿出大家长的派头,最后吃亏的还指不定是谁。
因而王青云谁也瞧不上,蹉跎至今,他也放任不管。
不过今日与儿子这番谈话,气氛刚刚好,又提到江凌,那是个爱妻如命的,王尚书便试探道:“你刚才说江凌爱妻如命,倒是不假。如今部里人人都说他,样样都好,就是这个爱媳妇的毛病,过了头。终是难有大的出息。”
不想就见儿子嘴角微勾似菱角,难得地显出几分少年稚气,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他媳妇那样的女子,倒也怨不得他如此。”
王尚书大惊。
江凌这个媳妇,他也是听说了的。自小在庄上长大,出嫁时可谓轰动万民,自己那个向来目下无尘的女儿也跟她十分交好。前日插花大会竟又把自己这个上根大器的儿子也比下去了。
只是他倒觉得这样的女子跟自己的女儿一样,过于慧极必伤,不大讨喜。
想不到如今连自己的儿子也赞她。
真真是个奇人了。
他不由转念一想,顺杆爬道:“可见这世间也是有好女子的。你如今年岁不小了。不少人家来求亲,其中有两人你都是见过的。一个是卫五娘子的六妹,虽与卫五娘子都是庶出,可如今记在了嫡母名下,身份上倒要高上一截。听夫人说,卫六姑娘与卫五姑娘极是交好,性子也是开朗温柔。还有安伯国府嫡出的三姑娘,也是个爽利的,与卫家四姑娘,如今的敬国公世子夫人交情也不错。”
当然还有些别的人家,不过这两家都跟卫五娘子有关系,他便单拎出来说了。
王青山刀裁般的黑眉动了动。他自来记性惊人。
这两位姑娘,他虽没特别留意,但还是有些印象的。
去年在宏福寺,这两个姑娘一直在他身边打转。
那卫六娘子长得平凡,喜欢以手掩面,举止有些小家子气,穿着一身藕合色的衣裙,一见卫五娘子,就急着奔过去打招呼,看上去似乎跟卫五娘子关系不错。只是庶出便是庶出,记在嫡母名下,这种欺世盗名的作法,他甚是不喜。这种作派不像卫五娘子,倒像是卫四娘子。以卫五娘子这样的人,庶出便是庶出,庄上出身,便是庄上出身,坦荡磊落,才真真叫人敬重。两人明显不是一类人,所谓交好,也许不过是同为姐妹罢了。
那崔三姑娘,长得倒是粗眉浓眼,英气勃勃,可是偏与卫四娘子交好,不同卫五娘子交好。那卫四娘子,以前都说是个贤惠的。可姐姐从来都觉得她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崔三姑娘与这样的人交好,不是目光短浅趋炎附势,就是识人不明。这样的人,哪里能娶来做妻子?
如今看来,去年宏福寺,好像是卫五娘子头一回出门,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听说是庄上出身,难免心存鄙薄。
倒是钟家兄妹,心无成见,似乎一眼便瞧出卫五娘子的不凡来,极力与之交好。
就算他,也是后来看了卫五娘子那副插花,才对她刮目相看的。
及至今日,他才算是由衷敬佩。
钟哲羞辱姐姐之后,她跟着姐姐,却只远远地守着,不打扰,不劝解。既出自肺腑担心姐姐的安危,又小心顾全着姐姐的自尊。其智之慧,其心之善,真是生平所见少有的奇女子。
谁娶到了,会不珍之惜之?江凌不过是撞了大运,又不愚蠢罢了。
要说跟卫五娘子真正交好的,怕只有姐姐还有钟微。
而姐姐之所以跟卫五交好,一开始却不过是为了钟哲,想借机讨好钟微罢了。
钟微……钟微,在京中名声虽是不显,可这慧眼识珠看人的本事,倒比他姐姐厉害多了。
难怪卫五说,她跟钟微才是最好的朋友。
钟微……那么会看人,结果偏看中了他。
题跋大会,才子云集,她真的还会看中别的人么?
想到此处,王青山一向平稳如深井的心思,禁不住涟漪微漾,有些不安起来。
*
题跋大会还在等今年的第一场雪,钟微的生日先到了。
钟微满了十六,明年再过生日,还不知道是在谁家。
黄夫人砸下一千两,要轰轰烈烈地办一场。
钟微跟着黄夫人学管家理事,也有所成。
这回自己操办生日宴,还是在家外面,时间又短,虽然主要有梅掌柜和家中管家等人帮手,仍是忙得不可开交。
锦鱼虽是信任梅掌柜,可到底是钟微的生日宴,她不敢大意,也免不了费心紧盯着,生怕出什么差错。
不过宴会上的琐事倒都好办。
她最担心的却是王青云。
王青云素来跟钟微交好,钟微生日宴她不出现,怕是流言四起。
可如今国色天香成了王青云的伤心地,又是钟微的生日,她愿意来吗?
钟微说她仍是给王青云下了帖子。
同时,钟微还说,出于礼节,她也给敬国公府发了张帖子。
王青云迟迟没有回复。
但意外的,锦心居然说她要来。
第70章 不识抬举
到了十一月二十一日, 钟微生辰的正日子,锦鱼特意起了个大早。
外头天光还一片黑漆漆的。
江凌如今的品级还没有上朝的资格,因而平常也是卯时起床, 吃过早饭, 读一会子书, 才去上差。
见她起得早, 一双大眼睛半睁不睁地耷拉着,裹在银红的被子里,坐在床上醒神,便劝道:“酒宴设在午时,客人最早也是巳时末刻才会到。你不如再多睡一会子。”
锦鱼半闭着眼儿, 道:“今儿来的人,比上回中秋家宴还多。而且我四姐也要过来。别人笑话我这国色天香园简陋也就罢了,我就怕她们连钟微也一起耻笑了。”
她昨日就在园子里忙到快落匙, 事事倒都妥帖的,只是怕今天会有什么变故。所以想早点过去。
江凌听了,轻轻叹了一口气。锦鱼是个随性不过的人, 可对朋友的事比对自己都上心。
他索性坐过去, 伸手替锦鱼撩开脸上蓬乱的长发, 俯下身来。
温软的触感轻轻落在眼皮上, 锦鱼正迷糊着, 猛地一惊, 顿时清醒了。
平日她起床时, 江凌已经去上了差。
今儿眼角还没洗,邋遢的模样, 怎么能让他亲亲呢!
她羞囧万分,裹着银红被子, 圆滚滚地往床上一倒,头像只鸵鸟般扎在软枕之间,低声咕哝道:“你做什么呢!你做什么呢!”
身上却重重地被压制住了,就听得江凌在她耳边低沉地笑了起来,还在她耳边说了句混账话,直把她羞窘得要钻到床下去,小脚胡乱地踢了两下,也不知道踢到了哪里,江凌倒“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门外传来豆绿紧张的声音,问出了什么事。
锦鱼忙从枕里抬头,急道没事,才要转头嗔怪江凌两句,嘴还没张口,就被激烈地噙住了,
这一折腾,等江凌出门,她起身收拾打扮完,坐上马车,已经快到辰时。
等坐稳了,马车跑起来,豆绿才闲闲地瞟着她,半笑不笑道:“姑娘今日看着真是特别的水灵。”
锦鱼红透了一张脸,目露凶光瞪着她。
可惜豆绿完全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仍然一脸坏笑地瞅着她,道:“尤其是这双嘴唇……怎么像是有点儿肿!”
锦鱼扑上去,双手狠狠拧住了豆绿地脸颊,怒道:“再敢多一句嘴,下回就不带你出门了!”
*
到了国色天香园,梅掌柜在门口迎她进去,两人一路巡视过去。
不想还没走到繁花堂,只听得淅淅沥沥,锦鱼一仰脸,脸上吧嗒湿了几点。
锦鱼:……
天公不作美,谁也没法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
十一月底的天气,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穿得极厚,才在外头走了这半刻钟,就觉得寒气渗人。
这园子冬天本来也没什么可看之处。
可若是天气晴朗,在林间走走,赏赏野趣,倒也有几分意味。
可下起雨来,便只能缩在屋子里了。
她不由眉头紧锁,想了片刻,道:“别处也不用看了,直接去繁花堂。”
又吩咐豆绿:“你带上十个人,回府翻我的嫁妆,凡是能玩耍的东西,都搬了来。还有雨具,木屐,府里有多少拿多少。”
豆绿急急带着人走了。
所幸这雨虽一直下到了巳时,可却没下大,只这么零星地滴滴点着,天上的彤云越积越厚。
钟微带着人最先来了。
锦鱼忙迎出繁花堂,却见钟哲也在。
钟哲依旧穿得十分招摇辉煌,见了锦鱼,谈笑自若:“我妹妹今日可就交给你了。”
仿佛之前在国色天香园挨打的事从未发生过。
锦鱼自然也只能当从未发生过,含笑点头致意。
钟哲目光在她脸上淡淡一扫,做揖告辞。
锦鱼心虚地别开眼神,携了钟微的手往里走,钟微一边走,一边顿足怨道:“真是气死人了。怎么偏下了雨。我看这架势,天光黑压压的,怕是要下大。所以我又从家临时多带了些雨具过来。”
锦鱼笑道:“我这边也是呢。多多益善就是了。只是让他们标记清楚了。回头好整理些。”
两人说着进了堂内,锦鱼忙又叫梅掌柜:“看这天光怕是一时半会儿的亮堂不起来,把灯全点上吧。”
钟微叹息一声,无可奈何。
转头见豆绿正指使着人在旁边搬些箱子盒子,不由有些诧异,嗔怪道:“我跟你说了,这样就很好。怎么还在破费往里添东西?”
锦鱼一笑,拉着她走近,就见豆绿手里正拿着一只红木雕双鱼图棋罐。
又见有婆子在搬棋桌,她不由拍掌笑道:“果然还是姐姐最聪明。咱们若是只能呆在屋里,除了吃喝,倒可以玩些玩意儿。可还够?不若我也叫他们家去取些来?”
锦鱼见豆绿搬来的东西还真不少,便道:“什么玩不得?击鼓传花,行酒令,作诗作画联对子,斗花斗草,围棋双陆格五,实在不济,便在这屋里踢毽子,终归不会叫客人无事可做就是。”
钟微这才安下心来,拉起锦鱼的手,上下打量起来,道:“姐姐今儿怎么了?明明穿得挺素净的,脸色却这般鲜艳?”
本不过是平常一句夸奖的话,偏豆绿在旁边不嫌事大,噗嗤笑了一声。
锦鱼心虚,一张粉脸,顿时红得好像那盛开的山茶花。
把钟微看得莫名其妙,伸手按了按她的额头:“姐姐没发烧吧?”
锦鱼:……
*
好在钟微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因为陆续有客人到了。作为主人,钟微自然免不了人人都要寒暄一番。
锦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怕惹人注意,便退到离上茶上菜入口最近的一个角落里,仔细留意着丫头仆妇们的举止行动。
一来她准备充足,二来这些仆妇丫头们自从八月开园以来,就一直没断过伺候各种宴会。
今日人虽比寻常多些,倒也是举止有度,有条不紊。
她甚是满意。
再加上请来人客人们,她认识的也不多,躲在角落里,倒也清静。
不过,没多久,长宁郡主就到了。
她穿着一身火狐皮的大氅,脱下之后,身上是梅粉色的对襟襦裙,头上插了一朵拳头大的赤金累丝红宝珠花,又挂了两只圆圆的红灯笼坠子,衬得她越发雪白圆润,可爱得紧。
她与钟微寒暄完,也不落座,反东张西望,问:“卫五姐姐没来么?”
钟微笑着往角落一指。
其实长宁郡主一进门,锦鱼就看见了。
听得她这样问,忙站起,迎了上去。
长宁郡主一见,快步朝她冲过来,到得身边,也不寒暄,嘟着小嘴,埋怨道:“我请到我们定北王府来玩,你做什么都不理我?是瞧不起我么?!”
锦鱼忙叫豆绿用托盘端了一杯热热的桂花茶过来,亲手端起递给她,笑道:“给郡主赔罪。我才嫁进江家,又主持着中馈,哪里能说到哪里就去哪里呢?不瞒你说,我这多半年的工夫,谁家也没去过。”
插花大会的第二天,长宁郡主就给她下了帖子,说是请她去定北王府玩。
也不问她什么时候有空,语气十分骄横,颇有我请你是你的荣幸,你少不识抬举的味道。
锦鱼当时又累又忙,想了想,便懒得理她,回了一封信,说是没空。
想不到长宁郡主今天一来,便先急着找她算账。
长宁郡主斜斜地怒看她一眼,接过茶喝了一口,铎地一声,放回红漆托盘里:“这回我就饶你一次。过年的时候,我还给你下张帖子,你要敢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锦鱼忙笑称不敢。因长宁郡主身份尊贵,自然有别的贵女都跟过来要跟她见礼。
听到这话,都笑道:“其实我们也都想请卫五姐姐去做客呢,不知道姐姐肯不肯赏脸。”
锦鱼正想说话,长宁郡主已经不乐意了,上前挽了锦鱼的胳膊道:“我先请的,她得先去了我们王府,才能去你们那里。”
锦鱼:……
真不是她不识抬举。
她出嫁那一场轰动后,确实有人来请,不过都是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的。她都以新媳妇不方便推了。
可是插花大会后,认识的不认识的,帖子来了一大堆。
她若是愿意去,怕是天天都要出门,江家的老马都要累死。
几人围作一圈正说笑着,却听有人道:“敬国公世子夫人来了。”
锦鱼心头一跳,忙转眼朝门口看去。
就见锦心正与站在门口的钟微说话。
人比她上次见着又瘦了几分,脸上涂得极白。
头发梳了一个高耸的飞仙髻,左右各插了一只赤金髻钗,中间插了一只缠枝牡丹鎏金玛瑙梳。
再看衣裳,外面披着一件银貂裘披风,通体没有一根杂毛,远远看着就如一堆雪般,富贵之气扑面而来。
就见身边丫头伺候着她脱了这价值千金的披风,露出里面的衣裳来。
就见那衣裳面料既挺刮又柔韧,不似寻常锦缎厚了显笨重,薄了显邋遢,十分特别。
花色更是鲜艳华丽,宝蓝色的底,织着宝相花,各色祥云,美而不俗。
就听有人道:“姐姐这衣裳可是今年苏州新上贡的宋锦?”
宋锦蜀锦云锦并称三大名锦,却又以宋锦最为受人喜爱,千金难寻。
今日锦心这身打扮倒比钟微这个小寿星还要抢眼。
锦鱼闻声看去,就见锦心身边站着个个子娇小,玲玲珑珑的女子。
她记得上回钟微的生日见过一面的,叫顾茹,刺绣出众,还替锦心绣了嫁衣。
虽比她的嫁衣逊色,可若不是顾茹帮着锦心,锦心自己上阵的话,怕更会输得一败涂地。
又听有人道:“可不是么?我听说总共不过二十四匹,宫里的娘娘们都不够分的。姐姐这一身从哪里来的?”
锦鱼再循声看去,这回说话的,却是一个粗眉浓眼,英气勃勃的女子,她也认识,是安国伯家的,叫柯秀英。
却见锦心含笑淡淡道:“是前日与世子一起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爱惜赏的。不敢辜负皇后娘娘的美意,回家立刻便做得了衣裳。”
锦鱼暗暗皱了皱眉头。倒不是嫉妒锦心得皇后娘娘的喜爱。而是觉得锦心这样炫耀毫无必要。再说,若真的是不敢辜负皇后娘娘的美意,这衣裳新做得了,就该过年的时候穿给皇后娘娘看才是。
如今只为了在京中贵女圈里出足风头,竟穿了来。又怎么算得上是不辜负皇后娘娘的美意呢?
她甚至怀疑锦心突然答应来参加这个宴会,就是为了炫耀这身衣裳。
今日来的人中,除了长宁郡主,就数锦心的身份最贵重。
就见她跟钟微寒暄完后,便不断有人涌上前去跟她见礼。
锦心倒也表现得十分和善有礼。
锦鱼就听得背后有人在小声议论。
“难怪当初敬国公府千挑万选选了她。果然不俗。”
“姐姐有所不知,当初敬国公府选她,却是因为她七月半游河,救了小公爷一命。”
“你们都不知道就里。救人的是卫五娘子,可能因为卫五娘子是庶女吧,她又素有贤名,所以这门亲事倒给了她。”
“可不是贤惠得紧么。听说如今小公爷屋里都有八个妾了。”
几个姑娘扎作一堆,窃窃发笑。
锦鱼:……
虽然说的都是实情,可叫人这样在背后耻笑,她都替锦心发窘。到底都是姓卫的。
想了想,她便从长宁郡主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转过身去,朝着话语声传来的方向犀利地看了几眼,虽不知道说话的是谁,只那私语声顿时止住了。
她正欲转身回去,却听有人道:“五妹妹,怎么明见我来了,你却背过身去,是不想给我这个姐姐见礼么?”
锦鱼:……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正要慢慢转过身来,却听有人冷笑道:“怎么敬国公世子夫子的眼睛这么小么?我堂堂郡主站在这里,你都瞧不见。也不来跟我见礼!”
国公为从一品。
国公世子为从二品。
国公世子妃为从三品。
定北王为正一品。
郡主为正二品。
所以锦心在身份上比长宁郡主低了三级。
今天是钟微的生日,锦心实在不该乱找麻烦,就算要找,也该先跟长宁郡主见过礼。
她这般急不可待的,被长宁郡主敲打,真真只能算是活该。
锦鱼脸上带笑,慢慢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挽住了长宁郡主的胳膊。
就见锦心本是惨白的脸透出几分青色来。
此时锦心再给长宁郡主见礼,便连她也受了。
可锦心不见礼,以长宁郡主直言直语的性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收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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