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梨花早已出去支应人了, 那小丫头哭唧唧的还要再说,梨花不知说了什么,她便住口了。

    秦芬今日心绪不错,对着徐姨娘, 还开起玩笑来:“如今妈妈们说闲话, 总叫姨娘副太太,我看还当真如此, 青姨娘有事, 都几番求来了。”

    早前秦珮出嫁, 杨氏想着方家有个厉害丫鬟,便想把红菱给了秦珮, 青萍不敢去对杨氏张口,跑到徐姨娘面前来苦求, 后来是徐姨娘往杨氏面前说一句“红菱欠些伶俐”,才保下了那丫头。

    如今红菱安生在上房熬到了紫晶出嫁,可算是上房的第一大丫鬟, 这福气全拜徐姨娘所赐, 加上其他种种家常闲事,下头人说起来, 便玩笑似的叫徐姨娘作副太太。

    这时听了秦芬的玩笑,徐姨娘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谨慎, 摆摆手作个“嘘”的样子:“这话是糊涂人说的,你可别跟着混说,舅老爷如今马上就要进京来了, 以后老爷对着太太, 且还要和气些说话呢。”

    秦芬正想再问两句,却见梨花哭笑不得地进来了:“青姨娘犯了糊涂, 小麦劝不好,这才闹了来,我已先把小麦打发回去了,不敢耽误姑娘吃饭。”

    一个姨娘的事,论情论理也不该秦芬多问,她也不插嘴,听着徐姨娘与梨花交代。

    徐姨娘虽然为人谨慎,却当真是个操心的性子,一边吩咐梨花拿两样开胃小菜给青萍送去,一边又叫她叮嘱小麦尽心服侍,虽不是副太太,却也替杨氏担了不少事情。

    秦芬总算知道后头这几年徐姨娘为什么能屹立不倒了,除开懂事、谨慎,她也确是做了实事的。

    待吃了午饭,秦芬便告辞:“姨娘有事先忙着,我这就回去了。”

    徐姨娘知道女儿大了好似风筝要飞高,不能总绕着她这姨娘转,这时也不虚留,送了几步便住了脚,回头唤梨花:“走吧,去看看青姨娘。”

    青萍是秦家正经八百摆过席面的姨娘,份例该有的,她一样也不少。

    商姨娘那罪人还得个院子,她自然也有,原先赛仙等人住过的院子,杨氏嫌不清净,一向不理会,后头赛仙等人都出去了,干脆把这院子给了青萍。

    这么着,青萍虽是个最末的妾,却也独自住着个宽敞院子,还有个丫头小麦伺候。

    更妙的是,主君为了向主母表心意,如今连青萍的面也不见,主母又不耐烦瞧见青萍,她如今除开逢年过节往上房请个安,什么也不必操心,竟是这府里最清净的一个。

    这样的日子,还闹着要出家,要么是太不知足,要么就是有什么大事。

    青萍屋里收拾得倒还算干净,然而细看却有些寒酸,徐姨娘进屋时,小麦已劝好了青萍,她失神地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头也不曾抬。

    小麦轻轻拱一拱主子,自己先对徐姨娘行个礼:“徐姨娘好。”

    徐姨娘见青萍一动不动,也不计较她失礼,自己坐在她对面,问一句:“怎么的?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说给我听听。”

    青萍突然回过神来,将眼神投在徐姨娘身上。

    都是一样的身份,徐姨娘且还比她大了十来岁,然而徐姨娘衣着华丽,她只得份例的素料衣裳,加上容光不同,如今看着,两个人竟好似同龄的。

    青萍不由得摸一摸自己的脸,她从前是知道自己貌美的,起初以为凭借容貌可在这秦家内宅博一方立足之地,可是真进来了才知道,主子们的心意,比那六月的天还难捉摸。

    老爷当初也为她的美貌动心,可是那时金姨娘和商姨娘都还没倒,青萍得同三个妾室争男人,再后头又有了赛仙等人,青萍那点良家子的手段,根本不够看的,自那时起,她便失宠了。

    幸好那时主母还用得上她递消息,她当时也不曾当正经差事来办,不过是挑主母爱听的报了上去,谁料如今因着这点子功劳,主母竟也把她养了起来。

    青萍自徐姨娘头上的岫玉银脚簪子,看到她脚上的绸面绣鞋,再看回她手上的一只赤金戒指——这府里除了太太,其他人一律不准用金的,这只戒指,准是太太赏的。

    青萍当年得宠时,还曾暗笑徐姨娘胆小,谁知多少年下来,她自己未曾开花结果,这个胆小的却成了后院妾室里的第一人。

    悔之晚矣!

    青萍这里脑海里纷纷转得许多,却还记得应酬:“小麦去给徐姨娘倒杯茶来。”说着对徐姨娘歉意一笑:“我这里无甚好茶,委屈姐姐了。”

    纵然主母宽厚,也没有破格提份例的道理,主君不往这屋里来,青萍便没有补贴,每日三顿饱饭,一个月二钱银子,一季几身衣裳,茶叶且还得省着喝。

    徐姨娘也知道如今青萍苦,此时也不计较茶水粗粝,喝了两口,道:“瞧你做事是个明白的,为什么闹起来?”

    青萍轻轻打了个冷战:“我听见旁边守院子的老婆子说,商姨娘……在床上等着咽气呢,我,我怕。”

    商姨娘如今是这府里的禁忌,没人敢提,这时青萍说起,徐姨娘也不怪她,只轻声劝:“你和她又没什么交情,你有什么可怕的?”

    青萍用力摇摇头:“我不是怕她,我是怕自己以后也和她一样。”她说完,又捏了捏领口,仿佛冷得很:“还有红菱,如今在上房……我怕她走了我的老路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出来,徐姨娘却淡淡笑了,青萍失宠许久,不知府里境况,如今昭贵妃在宫中恩宠万千,杨家舅老爷又要进京做官,别说是红菱了,就是玉菱、金菱,老爷只怕也是没心思看的。

    “这可是你多虑了,太太若是有这个想头,也不会提起红菱去方家的事,红菱已和六姑娘扯上关系了,老爷再怎么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徐姨娘不好把实话说出来,只好含糊劝一劝。

    青萍却好似信了,放下一半的心来:“既是如此,那我去了庙里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徐姨娘不由得苦笑:“你怎么还在说这糊涂话?府里日子虽不算金贵,到底比庙里好多了,你在想些什么?”

    青萍扯起嘴角:“我是怕,怕自己以后落到和商姨娘一样的境地。金姨娘在庙里,虽说一辈子出不来,终究保了一条命,一年还能给府里送一本佛经呢,可是商姨娘……”

    徐姨娘也不知,一个商姨娘在院里,竟能把人吓成这样。

    “商姨娘自己做错了事,她自己该担这罪过,你又不曾做错事,你怕什么?”

    青萍嗫嚅几下,最终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当年,也并非一心向着太太……”她看着徐姨娘,似是羡慕,又似是嘲讽:“我又不像姐姐看得清形势,一门心思地讨太太的欢心,如今怎么能不怕。”

    听到这里,徐姨娘才明白过来,青萍当年争宠,想必也有那么一两分恃宠生娇,如今看商姨娘快死了,怕主母下一个就要整治她了。

    徐姨娘不由得好笑,这个青萍,生着这么一张美貌的脸,却早早在内宅败下阵来,果然是因为有副糊涂心肠。

    太太那是什么身份,是老爷八抬大轿、大开中门迎回家的正室嫡妻,外要操心官眷们的交际应酬,内要管一大家子人丁开支,哪里会计较一个姨娘撒娇争宠。

    莫说是太太了,便是徐姨娘的心思,也不全放在男人和争宠上,甚至商姨娘,都是自有一份泼辣的,喜欢吊着男人要死要活的,只有从前的金姨娘罢了。

    太太若是为了男人吃味,那也做不得太太了。

    “你若是担心这个,可是白担心了。”徐姨娘说了这么一句,见青萍脸上更是戚戚,便又改了口风,“可是你既然有心,修一修佛法也是好的。”

    青萍脸上似有期盼,才要开口托徐姨娘,却听得一句,“你自己去对太太说这事,太太一定准的。”

    徐姨娘见青萍面上僵住,心下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揭穿这可怜人,只又道一句:“你也不要提什么出家,只说在家清修,替家里祈福,于府上,于你自己,都是好看的。”

    青萍如今在上房的脸面还比不上腊梅,原是想托了徐姨娘说这事的,谁知徐姨娘不知怎么不似从前热心了,只能硬着头皮,自家应了下来:“好,我去说,只不过我如今在上房无甚脸面,还要请姐姐提挈我一遭。”

    徐姨娘微微一笑:“红菱如今在太太面前很有脸面,你找她,比找我有用。”

    青萍最后一点隐秘的心思也被揭穿,不由得面上发烫,喃喃说得几句天气热的话,把徐姨娘好生送了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出得门来,梨花便有些不解:“姨娘,你今日巴巴地特地赶了过来,怎么后头又不管青姨娘的事了?我还当你今天又要出手呢。”

    徐姨娘摇摇头:“你当我是个好管闲事的?前次管红菱的事,是因为太太本就拿不准,我是替太太拿了个她心里已经有的主意,再有红菱那孩子不错,保也就保了,也无甚可说。今天却是青萍自己不安稳,我管这闲事作甚?”

    梨花似懂非懂:“姨娘既然说不管,怎么又给青萍出个清修的法子?”

    徐姨娘望一望天色发沉,好似又要下雨了,连忙走道到抄手游廊下:“我前头和青萍说了不必过虑,可她只是不信,倒不如顺着她的意思说,她还更放心些。”

    梨花点一点头,忽地点一句明白的:“姨娘,最后那个青萍仍旧只缠着你,却半个字不提红菱,可见也不是个安好心的。”

    这次徐姨娘却摇摇头:“做人姐姐和为人母的心是一样的,她是怕自己连累了红菱,所以才厚颜求我,后来我叫她自己去,她也并没紧咬不放,咱们何必计较那许多。”

    梨花对于自家主子一向信服,这时更佩服了,忍不住拍两句马屁:“姑娘的聪明伶俐和忠厚周到,全是学的姨娘。”

    谁知徐姨娘面上却多些愁容,不曾答话。

    她今日不管青萍的闲事,一则是这事她不便多管,第二么,女儿才因为做老好人被太太罚了,她怎么能明知故犯。

    如今她这头自是为女儿兜着底,却不知那孩子自己可知道轻重?

    秦芬坐在屋里打个喷嚏,桃香和蒲草对坐着理丝线,听见这一声,两个人立刻放下手中活计,一个关窗,一个倒茶,桃香还开句玩笑:“不知是有人背后骂姑娘,还是有人念姑娘。”

    “是有人念着五姑娘呢!”

    这把嗓子脆生生的,正是腊梅,秦芬放下手里的书望了过来,却见腊梅托着个小填漆盘,上头的浅碟里搁了几块黄糯糯的点心,桃香口快,先喊出豌豆黄来,腊梅却笑了:

    “这不是豌豆黄,是菱粉栗子糕,是五姑娘抄的那食谱里的,太太叫做了一尝,说味道不错,叫各处都送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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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先还略奇一奇,怎么杨氏的性子竟也这样喜爱新奇事物,后头稍稍一想又明白了,能教出秦贞娘这样的女儿,杨氏怎么会是个没有生活热情的。

    “既是太太觉得好,那就是这糕点的福气。”

    秦芬说了这句,又留腊梅喝茶,腊梅却推了:“如今太太屋里少个人,活计紧,我还是早些回去,先谢过五姑娘赏茶。”

    这事,下头的奴婢们倒知道得清楚些,蒲草给腊梅嘴里塞一口渍盐梅,顺口问:“怎么,当真不选新人进来?”

    腊梅点点头:“两个哥儿说是进宫伴读去,香橼和佛手两个服侍也尽够的了,太太的意思,到时候茶花回来提作一等,这段日子,先对付着过去。”

    杨氏向来是个讲究人,何时说过“对付”两个字了,秦芬颔首看着腊梅出去,心里却琢磨开了。

    第142章

    没过几日, 秦芬的疑问就有了答案。

    杨氏只道府里主子少了,不用那么多人服侍,打发了一大波人出去。

    这日秦芬恰好陪着坐在花厅陪着理事,听见杨氏一口气点了十来个名字, 不由得与秦贞娘对视一眼。

    姐妹两个还没来得及使眼色, 就听见下头一个打扮体面的婆子“哎呦”了起来:“太太慈悲,我那一家子可就指着我这点月例银子活过, 可千万别赶了我出府啊!若是我们服侍得不好, 从此改了就是!”

    既有了出头的, 旁人便也跟着起哄。

    “就是!”

    “我们都是立过功的!”

    “太太可千万念着我们的苦劳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秦家的事务,一半是姑娘们在管, 这里头秦芬占了一小半,秦贞娘倒占了一大半, 此时听见婆子吵嚷,杨氏尚未说话,秦贞娘已先冷笑一声。

    秦贞娘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 也不去训斥旁人, 只找那出头的:“钱妈妈说话好没道理,主子用人, 还得先问过你们的意思了?我竟不知,如今的世道竟已改成这样了!”

    这帽子钱妈妈却是不敢戴的, 她讪笑一笑:“四姑娘说哪里话来,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杨氏在奴婢们面前,一向是端庄模样, 说话声气都不会高的, 今日也不曾失了体面:“我自然知道钱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 三、六两位姑娘出嫁,六、七两位少爷明年开春就要去文华殿伴读,家里主子少了许多,若是留那许多人服侍,旁人要告我们一个奢靡,到时候,是妈妈来担这个罪,还是我来担?”

    钱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菩萨似的太太今日这样难说话,她还要再说,却听得红菱冷笑一声:“钱妈妈,还有下剩的几位妈妈嫂子,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太太给个脸说家里人少,你们自己识相些出去也就是了!”

    从前紫晶在时,红菱一向是个闷不出声的性子,秦芬只听她说过“姑娘请用茶”之类的话,还当她与秦淑身边的玉锁相仿,又是个腼腆厚道的性子,谁知这丫头竟是个厉害角色。

    看一看杨氏面上并无意外神色,秦芬顿时了然,红菱这番话,只怕有一大半是出于杨氏的授意。

    她看一看下头站着的那十来个婆子媳妇,都是连着亲的,为首的几个,乃是前些日子府里聚赌的头,她们还当自己被主子革了差事是倒霉,却不曾想着自己行事不端,主子早就盯上她们了。

    钱妈妈被训斥一顿,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她当着众人丢了脸面,正要捂着脸哭天抢地,却又听见红菱抛个鱼饵出来:

    “妈妈和嫂子们回去选一选,把家中有出息的孩子,报给闵嫂子,到时候若有福气,或是分到姑娘们身边,或是分到少爷身边,不是又比你们自己苦熬来得有出息?”

    如今紫晶嫁了张怀德,便不能再称姑娘了,她原姓闵,众人便尊称她一声闵嫂子,如今接替了冯妈妈的差事,专管调理府里下人。

    此时提出闵嫂子的名字,钱妈妈便知道事情是定下的了,想想孩子们进府说不得还能往平哥儿身边去,比自己侍弄花草又有出息多了,这时对旁人使个眼色,收了脸上的悲戚之色,对杨氏深深蹲个福礼:“太太大恩,奴婢们莫敢不从。”

    十来个婆子媳妇,有高兴的,也有不甘的,零零落落谢了恩,依次退了出去。

    秦芬看一看杨氏和秦贞娘,见两人面上都是淡淡的无奈,也不去相问,只赞红菱:“好个丫头,平日藏锋,我还当你是玉锁的师傅,谁知道你是闵嫂子嫡系的传人!”

    秦贞娘先被逗笑了:“她如今一个人顶两个用,既要学碧玺的周到,也要学紫晶的威严,也真是为难她了。”

    红菱听了两位姑娘的话,面上一红:“不敢当姑娘们的谬赞。”

    她原是想着埋头做人的,可是自打紫晶出去,太太便一门心思地提拔她,老爷也一向拿她和腊梅一样看待,她是个有上进心的,怎么会不抓着机会拼命往上爬。

    若是有出息了,便像紫晶那样嫁个主子身边得用的,或是如碧玺那样,还未出嫁就统管一干事情,这是多少丫鬟盼望的福气。

    当年阴差阳错,姐姐做了妾室,她做了冯妈妈的干女儿,她心里原还有些失落的,觉得和姐姐从此主仆有别,数年来都不太亲近姐姐。

    如今时移世易,姐姐坐了冷宫,她却在上房得了脸面,这中间的道理,红菱似懂非懂的。

    她觉得根源大约是姐姐靠了老爷,自己却是靠着太太,可是为什么有这样的结果,她却不大想得明白,想来想去,终究不曾想透,只得放下不提。

    这时受了两位主子姑娘的赞,红菱心里是有份窃喜的,偷眼看一看太太,却见太太面色淡淡,知道她是因着家事烦恼,便赶紧收敛了声气,以免搅扰了主子。

    如今屋里都是心腹,杨氏便长长叹口气:“有时候真闹不明白,就是我是主子,还是那些老妈子是主子,她们聚赌闹事,我打发她们出门,还得好声好气编个由头请出去。”

    她掌得中馈已有二十来年,哪里会闹不明白,不过是心生倦意而已。

    秦芬听了这话却当真有些不解了,她眼里的杨氏,在秦家后宅权柄极大,前些年还有两个姨娘与她打擂台,这几年却是一家独大,说什么是什么了,哪还用得着忌惮那些婆子。

    杨氏今日特地叫了两个女孩来,自然不是为了倒苦水,随口抱怨一句,便点拨女儿:“贞娘可知道,娘为什么软硬兼施地哄那些婆子出去?”

    秦贞娘有些模模糊糊地明白:“因为她们劳苦功高,娘若是手段太狠,怕伤了下头人的心。”

    杨氏赞许地点头,又问秦芬:“五丫头呢,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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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下之道,秦芬知道得不如杨氏母女多,她前世只是个打工仔,连个小组长也没当上就到了此处,这时老老实实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五姐说的有道理。”

    这几个月,杨氏发嫁了两个女儿,又往宫中去了一趟,人老了许多,这时一笑,眼尾的细纹便好似水波漾开:“贞娘说对了一半,五丫头还欠些火候。”

    秦芬赧然一笑,她前世里便是个老好人,揣摩人心、凑趣逗笑等自保之道,她会,然而这些管理才能,她始终是不太擅长。

    杨氏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两个女孩听:“明着看,她们是仆,我们是主,可是我们的吃穿用全是从她们手里过的,不说别的,她们起个怠慢,我们连饭也吃不上热乎的,到时候一句厨房路远,还能把她们杀头了?”

    秦芬老老实实应一句:“自是不能,送饭不力也罪不至死。”

    这句傻乎乎的,又逗得杨氏一笑,这个庶女纵是有些太过软和,心地良善忠厚,却是胜过旁人,在女儿身边相伴多年,也算是姐妹相得,这时对秦芬虚点一点:“五丫头说句明白话。”

    秦贞娘好似懂了些:“她们到时候成心使坏,我们反而拿她们没法子了,干脆打发出去干净,娘,是不是这道理?”

    杨氏赞许地看着女儿,不住点头。

    秦芬这时也明白了一些,秦贞娘说的是一半,杨氏后头还准了这些人的子孙辈进府,这又是极其厉害的一招,算得上恩威并施,那些人便是想造反,想着儿孙在府里,也得乖乖听话。

    不过,杨氏忽然对她们的教养这样上心,是为着什么?

    杨氏好似听见了秦芬的心声,又轻声细语道:“姜家把婚期定在了冬月,范大人马上回京,贵妃娘娘透了口风,说一回来就要给范大人赐婚,一转眼你们都要出去了,我这做母亲的,能教一些是一些罢了。”

    秦贞娘和秦芬还没来得及害羞,杨氏又搁下一句:“这次进宫给小公主贺百日的礼,便是你们两个备。”

    秦芬不由得胆战心惊:“太太,我们……我们领了那盒珠子,给公主做个斗篷也就是了,这送礼的事,还是您亲自过问吧。”

    她是当真不敢,出力做事,她是再不怕的,可是送进宫的贺礼,这是多大的干系,她是生怕一个闹不好就要掉脑袋了。

    杨氏脸上的笑容有些戏谑,口气却很坚定:“不行,公主的百日礼,就是你们俩来办,若是怕办不好,先办舅老爷进京的礼就是了。”

    秦芬不由得头大如斗,原想找个借口推脱,没想到又多个差事,她这次可不敢再讨价还价了,生怕杨氏又想出一条妙计,给她来个三阳开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一眼秦贞娘,见这向来干练的小姑娘脸上也是啼笑皆非,姐妹俩知道这差事是逃不脱的了,只能齐齐起身应个是。

    两个女孩并肩走了出去,杨氏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她闭起眼睛叹口气:“红菱,给我捏捏肩膀。”

    两个女孩,她一一教过,小半是因为女儿婚期将近,大半倒是为了五丫头。

    范离此次回京,办下了先太子谋反这样的大案子,飞黄腾达是少不了的,范家听说了,着急忙慌地把个范夫人从庄子上接回府,还没一旬,范夫人就病倒了。

    那位范夫人虽然拉扯范离长大,却听说是个最柔弱的性子,此番回去,要么是体弱生病,要么便是被气病了。

    范家那位五郎,便是范离的庶兄,娶得一位泼辣干练的娘子,两人一内一外,互为援引,更与外人勾勾搭搭,范夫人腹背受敌,只怕因此才病倒了。

    五丫头是个忠厚人,若是去了那豺狼窝,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当初应下这桩婚事,也不过是因为皇帝开了金口,再瞧范离那孩子也是个好的,想着两个孩子能过起日子,比什么家长里短的更重要,可是如今瞧着,只怕旁人不愿意见到范家这一支过得好。

    听说范夫人当年进门时是十里红妆,如今且还得寄住在昭贵妃的庄子上,除开好受昭贵妃荫蔽,只怕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庄子上住不安生。

    范大人死了十多年了,自然不会在地底下算计自己夫人的嫁妆,那么伸手谋划的,便是范家那些叔伯了。

    杨氏不由得在心中鄙夷,她所识得的男子里,便是如三叔那样混账不靠谱的,也没伸手掏娘子的嫁妆袋子,范家那些所谓的长辈,可是连脸都不要了。

    话又说回来,他们一大家子,嫡的堂的,除开范五郎如今任着千户的差事,其余竟没一家有正经营生的,脸面算什么,他们要脸,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杨氏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自家四个女儿,竟没一个婚事圆满的。

    再往大了说,就连大房两个女孩,也没什么好姻缘。

    杨氏想想旁人,又想想自己,竟有些想不明白了,不知究竟是这秦家门内女子没福,还是这世道为难女子。

    第143章

    既是杨氏下令叫姐妹两个备礼, 秦芬便和秦贞娘两个,老老实实地把旧年的账本子翻出来,一条一条地细看。

    杨家舅老爷此次进京,便不是来述职了, 只怕皇帝有意叫他在京做官, 然后便要入阁了。

    亲戚们以后要常来常往,送的礼自然不能轻了, 可是也不能拿银子往上堆, 那也太见外了。

    内阁如今的六位大臣, 都是先帝时候提拔的老臣,就连最年轻的姜阁老, 也已经五十有四,实在不算年轻了。

    皇帝正值壮年, 对边境交战用兵、改革吏治民生,都是大刀阔斧的作风,然而有什么办法往内阁一提, 老大人们先摇起头来, 皇帝就是再有主意,也不能和这几位股肱之臣对着干。

    毕竟, 下头的州县父母官,有一半是内阁的门生, 府台以上的官,又有一半是内阁的故旧,内阁这里不赞同, 圣旨就是发下去了也没人好好办差。

    这么着, 杨舅老爷才四十多岁,已被皇帝给列进了内阁大臣的人选中。

    自然了, 杨舅老爷也不能一口气就从南直隶总督迈进内阁,得先在京里历练个一二年,等到时候“办差得力”,自然水到渠成。

    秦贞娘虽然与舅家相熟,却也数年未见了,依稀记得舅舅家的小孙子比两个弟弟大些,小孙女也七八岁了,便出主意送些孩子的玩物和金手镯等。

    秦芬点头在纸上记下一笔,还不忘把两个弟弟提一嘴:“男孩子们喜欢的东西,我们不懂,不如叫平哥儿他们去想,到时候叫小子出门买了,只说是两个孩子送的礼,杨家的姐儿,便由我们送几件新鲜首饰。”

    她忽地想起一事,顺口问了:“既是舅老爷进京,那杨家的大侄子,是不是也要进宫伴读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贞娘摇摇头:“沛哥儿比纪王大了好几岁呢,早开蒙读书了,不是合适的伴读人选。”她看着账册,细长的手指一行一行指过去,头也不抬地说一句,“便是年龄适合,舅舅舅母也不会让他进宫的。”

    虽然秦贞娘没说缘故,可是秦芬却对那素未谋面的舅老爷舅太太肃然起敬。

    照着身份,杨家是最受皇帝看重的外戚,若是想保住一家的荣华富贵,跳一跳就能够着那伴读的身份了,可是听秦贞娘的话音,杨舅老爷夫妇却是不曾动过心思。

    除开年龄不相合,只怕还有一份自傲和清醒在里头,哪怕靠着裙带爬上去了,也必不长久,杨家的子孙,不必也不能靠裙带出息。

    只有这样的理智和自持,才能教出昭贵妃那样滴水不漏的性子。

    秦芬想一想,觉得杨家舅老爷只怕是没什么缺的,杨家的家底厚,那位舅太太能指点杨氏,自然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他们要什么没有,哪用得着旁人送,干脆把金陵这里的新奇东西送些去。

    于是便与秦贞娘商议:“舅老爷进京,估摸着是十月里了,外头有冬酿酒了,给买上几坛送去,再买些鸭油烧饼、风鹅、风鸭等物送去,到时候摆席用得着。”

    秦贞娘立刻明白了秦芬的意思,点头称是:“你这法子不错,舅舅舅母才进京来,还不知这里风俗,说不得厨子做出来的菜还是苏州风味,那甜滋滋的红汤面,只怕金陵这里人吃了要说怪,是该送些金陵土产去。”

    提了这几句,送往杨家的礼,走的便是实惠家常的路子,不光有吃喝,连如今京里时兴的妆花缎子和云锦也选了数匹,林林总总列了老长一张单子。

    说是叫两个女孩拟定礼单,杨氏也不能当真一声不问,除了嘱咐碧玺替她看顾,还趁女孩们不注意,偷偷往花厅里去看她们写的单子。

    看见那一大长串的东西,杨氏先是笑一笑,后又对碧玺点头:“很好,这些礼物显得又家常又贴心,舅老爷和舅太太收了,一定高兴。”

    她见两个女孩不在屋里,便顺口问一声,听见是去吩咐两个弟弟买礼物了,不由得心下大慰。

    杨氏自己是享了兄长的福,深知有个牢靠的娘家比什么都实在,她操持这许多年,女儿的嫁妆少不了,眼见得恒哥儿是个好的,下头两个小的也是受教的,算一算也不枉她苦熬,保得女儿顺遂半辈子。

    秦芬与秦贞娘坐在小哥儿俩的屋里,听着两个孩子吵吵嚷嚷地想主意,茶花端了一碟子蜜橘来,平哥儿才要伸手,忽地停住,讨好地看着两个姐姐:“四姐吃,五姐吃。”

    秦贞娘见了弟弟这副小狗摇尾巴的讨好样就觉得好笑,看一看那碟子里才装了四个橘子,知道是怕两个孩子吃多了,只上了一人一个,对茶花微微颔首:“你是个周到的。”

    这橘子是秦恒从简州送回来的,东西并不金贵,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如今秦恒在简州任同知,明面上是襄助知州处理政务,实际上却是皇帝派去监督关防的。简州乃是金陵来往鲁州的必经之路,这条路守好了,鲁国公哪怕想造反,也得先攻下简州来。

    秦恒是昭贵妃的远房亲戚,虽初到任时不曾说,后头哪里瞒得住,旁人知道他的身份,先是一惊,再后来竟多几分佩服,原来妒忌他年少有为的,如今全改成赞扬了。

    起先秦恒不过是想往家里捎两筐蜜桔,知州听了,连声赞秦恒有孝心,干脆大手一挥采买了百十筐,九十筐送往宫里,十筐送到了秦府。

    这十筐橘子,除开是秦恒的心意,还带着知州的赞许,算是一桩喜事,也无甚好遮掩的,杨氏自来不是个矫情的性子,便往柯家、方家都送了些,再往交好的人家送一些,自家只留了半筐。

    简州贫寒,产的橘子却甜,平哥儿安哥儿不曾吃过这样美味的果子,一天要吃十来个,没个几天,眼睛都黄了,茶花还当是生了大病,哪里敢瞒,哭着往上房去回禀。

    杨氏听了哭笑不得,只道是橘子吃多了,原先留了半筐给两个孩子的,命散出大半去,小哥儿两个哭着不让,还是徐姨娘说给制成蜜桔片,才哄好了两个孩子。

    这时哥儿两个小心翼翼地将那橘子一瓣一瓣掰着吃,不光吃自己的,还来催旁人:“四姐,五姐,你们快吃呀。”

    秦贞娘见秦芬出神,知道这五妹又想起了心事,便对着弟弟微微提高声音,想引走秦芬的心神:“吃东西的时候不准说话,当心呛着了!”

    秦芬原在出神的,这时被惊得陡然回神,连忙把那橘子分下一瓣放在嘴里,又酸又甜,竟不知是何滋味。

    跟着那十筐橘子回来的,还有秦家派了去服侍秦恒的一个下人,秦恒各有书信带给父母姐妹,连两个弟弟都各有一封,秦芬的那封,除开寒暄和家常,另有一句,“范大人途径简州,愚兄偶见一面,其尚未转醒。”

    简州与金陵近千里之遥,范离受伤的消息进京已是多久前的事了,怎么到如今还未转醒?那小牛犊一样强壮的少年,怎么这次竟病倒了下去?

    秦芬知道范离是跟着皇帝从潜邸挣上来的,君臣情分非比寻常,她虽疑心过兔死狗烹,可是想想皇帝如今并无多少心腹,又觉得不至于下狠手除去范离。

    前几天收了秦恒的信,她心里却拿不准了。

    范离素来体健,又是皇帝心腹,受伤了也该得到及时医治,算算时间,早该慢慢康复了,何以到今日还未转醒。

    除非,那下手的人根本不想他醒。

    秦芬于那位名义上的表姐夫知之甚少,从前只知道是个沉默实干的性子,如今这位表姐夫做了皇帝,更叫人猜不着了。

    秦芬知道人不能闲坐着乱想,赶紧把话题转到旁人身上:“听说表姐这次产后失调,要坐满双月子的,太太原说后日就要进宫探望,这下倒要迟一些了。”

    听见大人说起这些,两个孩子早觉得闷了,连声请了姐姐们出去,自家往院子里去丢沙包玩。

    秦贞娘领着秦芬出门,边走边闲谈:“哪里是产后失调,是找个借口歇着,避一避皇后的锋芒罢了。”

    “这话怎么说的,表姐还没出月子,皇后便又想着折腾她了?”秦芬边说,边在心里编排那皇后,再怎么争宠别苗头,也不能祸害月子里的妇人吧。

    秦贞娘受了杨氏指点,如今已有些明白了这里的道理,此时便掰开揉碎了,讲给秦芬听。

    其实道理也并不复杂,甚至是简单得令人发笑,皇后就是看不惯昭贵妃得宠,变着法子地折腾她罢了。

    昭贵妃八面玲珑,平日里对着皇后,毕恭毕敬、毫无错漏,大着肚子,还能去服侍皇后梳妆穿戴,皇后再想挑毛病也得顾忌她腹中的皇嗣,加上皇帝护短,从前只能忍着。

    如今却不一样了,昭贵妃才在月子的尾巴尖上,便被皇后叫去立了大半天的规矩。

    “现下昭贵妃腹中没有了皇嗣,这副娇滴滴的身子却是跪不坏的!”秦贞娘向来少说人是非,这时也忍不住捏着嗓子学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被逗得一笑,秦贞娘也扯一扯嘴角,紧接着又恨恨地道,“这个皇后,真是疯魔了,再怎么不喜欢表姐,也不能在这时候折腾人呐,月子坐不好,表姐的身子可不就要坏了!”

    “那么,这坐双月的法子,又是谁给表姐出的?总不是皇帝表姐夫自己想出来的吧?”

    “哪里用得着皇帝自己想!他一向把表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只要随口说一句,下头多少人挤破头地讨好表姐。”

    听了这一句,秦芬心下忽然又起个希冀,皇帝到底还是重情之人,说不得范离这次受重伤,真的只是个偶然。

    姐妹两个还没走出园子,便望见一个婆子着急忙慌地跑了来,秦贞娘见这婆子如此失态,便唤住了她:“怎么了?可是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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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婆子“嗐”一声:“商姨娘没了!”

    第144章

    商姨娘是生养过的妾室, 自然不能和打发丫头似的,一匹白绢几十两银子就装裹了。

    杨氏向来重规矩,秦家的子女们,依着规矩还得给商姨娘戴孝。

    上来回事的婆子知道这事主母不会高兴, 也不与两位姑娘多说, 唉声叹气地告退,垂头丧气地往上房去了。

    姐妹两个不曾随着婆子去上房, 自己回了院子, 两人心里有事, 都静不下来,干脆把针线拿了出来, 给三公主做斗篷。

    三公主百日和杨舅老爷进京,都是冬月, 那时天冷,杨氏又给了一块上好的白狐皮子,指点姐妹俩给三公主做个大毛的斗篷送上去。

    那皮子是旧年收的, 水头极好, 只可惜不大,裁了做手筒这样的小件太可惜, 杨氏一向舍不得的,不曾想, 这时候却用上了。

    秦芬性子慢些,便拿着珠子一颗颗比对,按照珠子大小、颜色深浅排好了, 拣选着给斗篷上配图样, 一边做事,一边听秦贞娘叙家常:“这次商姨娘没了, 又有得好闹,叫我们给商姨娘戴孝,娘是头一个不答应的。”

    “这……”秦芬不曾想到,庶母没了,子辈还得戴孝。

    若是旁人,她只当是个远房亲戚,忍气吞声便戴了,商姨娘这样的恶人,哪里配叫人给她戴孝!

    当初若是商姨娘计谋得逞,安哥儿只怕就不能出生了,若不是顾忌府里颜面,这人该送到衙门去打板子打死的。

    “太太最重规矩,只怕这次得捏着鼻子认下此事。”秦芬说着,用力叹口气,“偏是个商姨娘,哪怕是金姨娘,到底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偏是商姨娘!”

    秦贞娘点点头,“可不是,当初娘一时心慈手软,不曾打发她出门,现下倒是个麻烦了。”

    心慈手软,只怕不见得,杨氏的本意,大约还是把商姨娘树个样子,以后秦府再要进新人,便好好瞧瞧商姨娘的模样。

    杨氏的手段颇见成效,听说前些日子商姨娘病得奄奄一息时,青萍已经在屋里念上佛经了,这哪里是心慈手软能达到的效果。

    然而,这些话秦芬不过在肚子里滚一滚,却不会拿出来说。

    这时代的女子,个个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倘若秦览不曾纳了那许多妾室通房,杨氏何必这样手段凌厉。

    沉默片刻,秦芬看一看秦贞娘的脸色,见她满脸的沉郁,知道她心下也不乐。

    秦芬在心里想一想,慢慢提了几句话:“三公主才出生,这是多大的喜事,皇帝只怕不高兴有人冲撞,咱们又是三公主的亲戚家……”

    她也不知道这理由能不能顶用,可是她也确实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了。

    哪知道秦贞娘听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个由头好,提起三公主,便是爹也不能说什么。”

    说了这句,秦贞娘又面有赧色地嘟囔:“也不是我们奸猾讨巧,实在是那个商姨娘……换了旁人,我都不至于如此的。”

    这姑娘到底还是正直,还未做事,就已先心虚起来。

    秦芬停下手中活计,轻轻拉一拉秦贞娘的手:“四姐,这主意是我出的,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这世道若是好人还得向坏人低头,那成什么样了,便是父亲到时候问责,我也要拿这话去问他的。”

    人活一世,除开吃喝,还得争口气,商姨娘那人无恶不作,哪里值得旁人以礼节待她?

    秦贞娘脸上,大义凛然的:“不,你别去,这话该由我去说!”

    她说是自己出面,一点也不曾耽搁,立时就往上房去了,谁知未过多久又回来了,神色古怪:“娘说身子不适,躺下歇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险些笑出声来,她和秦贞娘在这里纠结该不该给商姨娘守礼,杨氏直接来了个一推二三五,病倒不管了,当真是妙计。

    到那时,张妈妈和碧玺她们只管去向秦览讨主意,大办也好,不办也罢,都是秦览说的话,杨氏自己却是不必担责的。

    秦贞娘看一看秦芬脸上的笑容,猜到她在想什么,先是跟着笑一笑,随后又道:“这事,就算爹顺着娘的心意,六丫头那头可又怎么说?”

    秦芬顿时笑不出来了,她怎么忘了秦珮。

    再怎么说,商姨娘生养秦珮一场,生恩是有的,养恩也占了一小半,论情论理,秦珮可不能将商姨娘视作无物。

    秦芬叹口气:“到底还是太太明白,这事,果真只能丢给老爷去烦。”

    这日秦览回家,又照常泡了好茶与伍师爷清谈,才嗅过茶香,便听得信儿扯着个公鸭嗓子道:“老爷,险些忘了说,太太抱病了。”

    秦览手一抖,险些把滚烫的茶水泼在身上,他不及查看衣裳,连声问:“好端端的,太太怎么病了?是这两天刮风冻着了吗?叫大夫来了不曾?”

    舅兄马上进京,昭贵妃出月了也要召见娘家人,这时节,妻子若病了,秦览可怎么担得起。

    主子的话,信儿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又挤了一句:“商姨娘没了。”

    伍师爷在秦家近十年,大事小情全都知道,这时心里明镜似的,然而这是人家的家事,他却不便多口,只端起茶来喝。

    秦览这时却不曾瞧见伍师爷的神情,只愣怔地站在原地。

    商姨娘没了?那个俏丽风流的女人,竟然就没了?

    秦览已有数年不曾见商姨娘了,他心里是气的,气商姨娘不敬主母、手段恶毒,气她失了孩子,所以才不去看她。

    他从前一向觉得商姨娘是个任性的小姑娘,纵有些脾气,也不过是小姑娘闹着玩罢了,待看见那带血的包被,他才醒悟过来,这个女人,是敢伸手杀人的!

    当时看着那血淋淋的小包被,他气上心头,恨不得把商姨娘给扔进雪地里冻死,谁知却被妻子伸手拦了。

    后来妻子把商姨娘留在内院,他懒得去想里头的原因,心软也罢,震慑也好,反正一个月多费几两银子罢了,秦家便是再养十个也养得起。

    此时骤然听见商姨娘没了,秦览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想她失子,一时想她害人,终究还是停在了她才进秦府时的模样上。

    那时商姨娘爱穿一身桃粉色衣裳,头上戴着支银鎏金的偏凤,凤嘴里衔着长长的珠串,随着商姨娘的动作一摇一晃。

    秦览想起那鲜妍的颜色,心里微微一酸,回头问信儿:“商姨娘没了,该办丧礼的,家里卷棚搭了没?白布拿出来没?僧道请了没?”

    信儿仍旧好似个木头桩子,把前头说过的话,又拿出来说一遍:“太太抱病了。”

    秦览面上顿时不悦起来,仿佛忘了自己方才一连声的关心,只淡淡问一声:“病了?

    这一阵子,秦览对杨氏都是温存小意的,一则是识得这正妻确实是个好的,二则也是为着杨家的面子。

    可是,他到底是个男人,卖了这许多时的好,虽然得了妻子的笑颜,自己心里却又憋闷起来了。

    这时听见家中有事,妻子竟抱病了,他男人的尊严和对妻子的期许一齐压了下来,前头的浓情蜜意,竟有些淡忘了。

    伍师爷受得杨家大恩,否则也不能在秦览这么一个小官的门下待这么久,这时见秦览不悦,虽不便管人家闲事,却还是轻轻咳一声:“东翁有要事,老朽这就告辞了。”

    秦览看见伍师爷,立刻想起了舅兄,一下子冷静下来:“伍师爷请自便,我去内院看看拙荆。”

    信儿长大了,再不能跟着进内院的,把秦览送到垂花门,便退了下去。

    他看着秦览急匆匆的步子,不由得在肚子里叹气,自家这个老爷,既狠不下心来做个利用妻室的无情之人,又放不下面子真正讨得妻子开心,简言之,既做不成坏人,也做不成好人,当真是累得慌。

    秦览进了上房,便闻见一阵浓浓的药味,往内室走去,见两儿两女都在杨氏床边服侍,当着儿女们,他还是给杨氏面子的,暂且按下心头的不悦,温声问一句:“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杨氏自然不曾病,她是为了躲商姨娘的事,躺在屋里,就是等着丈夫来问,这时听见秦览开口,她挥手命儿女们出去:“我和你们父亲有话说。”

    她今日装病,虽是为了躲事,却也不欲叫秦览面上太难看,叫大夫来开了一剂补身的药汤,又褪了钗环卸了妆粉,这时看起来竟真似病歪歪的。

    秦览肚子里原是窝着火的,看见杨氏这副模样,也发不出来了,只闷闷地说一句:“商姨娘没了,该办丧事的。”

    秦贞娘提了三公主,现成的借口,杨氏自然拿出来说:“办丧事是自然的,可是孩子们却不必服孝了,进宫拜见昭贵妃,平哥儿安哥儿去文华殿伴读,难道也是能戴着孝去的?”

    秦览听见昭贵妃三个字,什么火气也没了,这时还连连点头:“是是,夫人顾虑极是。”

    他好似在替杨氏找借口,又好似在说服自己:“商姨娘本就是个罪人,许她好好地从秦家门里发丧,已是最大的恩德了,她哪里还能肖想旁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说得却滑稽,商姨娘人都没了,哪里会再肖想什么,还不是他这做男人的要全面子。杨氏心里哂笑,却也没揭穿秦览,只又提出一个人来:“这事,可跟六丫头怎么说,她那里,可没个安宁的。”

    秦珮嫁出秦府,还未到回门的日子,便已有个庶出的等着她照管,那秋蕴也不知是真是假,不是这里不适就是那里不适,秦珮再如何不情愿,也只能学着杨氏一样端方行事。

    那个秋蕴时时腹痛,叫了大夫进府,她却又好了,秦珮无法,不欲旁人说自己苛责妾室,干脆请个妇科圣手,隔五日进府请一次脉,又说自己不懂妇人之事,使人往方夫人那里要了个婆子伺候秋蕴。

    昭贵妃万千恩宠,在宫里隔一日请一次脉,秋蕴是什么牌位上的,竟也五日请一次脉了,这事说出去,任谁也不会觉得是秦珮有过了。

    这么一番动作,方绥对新婚夫人既敬且怜,方夫人也厌上了秋蕴。

    那个秋蕴也不知是蠢还是当真身子不适,仍旧百般生事,方绥气得要踢秋蕴,秦珮上去拦了,却被一把甩在地上,当即就叫腹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夫人吓得魂飞魄散,心里不住念佛,请了大夫来一瞧,幸而只是月事,便是如此,也把方绥骂了个臭死。

    方绥是庶出,方夫人对他自来是客气有余,何曾这样骂过,方绥到底是个年轻男儿,气性大得很,一气之下,干脆搬到学里去住,家里诸事,全不管了。

    秦珮受得大惊吓,便病了一场,到这时夫妇二人提起商姨娘,秦珮仍在病床上没起来呢。

    秦览听见杨氏提起方家诸事不宁,便知道妻子是想潦草发送了商姨娘,他心下不悦,然而也辩驳不得。

    总不好说,自己与商姨娘有过肌肤之亲,孩子们不管是冲撞皇室还是身子不适,都该回来给这女人服孝。

    秦览心里有一瞬倒是想硬气一把的,然而他如今在御史台受得熏陶,也知道世上许多事不是硬气便行的,礼法教义,条条框框都是圈住人的。

    杨氏见了秦览的神色,哪有不明白的,她如今只看结果,与秦览是否高兴也不如何在意,见丈夫不曾驳了自己的话,也好心地给个台阶:

    “商姨娘到底生养六丫头一场,算给秦家立过功,没个主子过问她的事,也太不像话。叫青姨娘搭手管管这事,就算是好好送了她吧。”

    青萍如今不知怎么修上佛理了,秦览听了还去看过,谁知青萍好像生来就是个尼姑似的,对着他竟然开始“诸法佛缘”地念起来,闹得他哭笑不得。

    如今由青萍主持商姨娘的事,秦览竟然想不出个理由拒绝。

    依着秦览,便是杨氏自己不出面,也该是徐姨娘这个有脸面的管。

    杨氏见秦览又好似有话要说,又抛出一句:“六丫头那里,我正物色美貌丫头送去呢,老爷要有人选,不妨说出来听听。”

    这话似在说秦珮处境不佳,又似嘲讽秦览流连花丛,秦览接不得话,讪笑两声,撩起袍角出了屋去。

    在府里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秦览又不痛快起来,晚饭也不吃了,往外院叫了信儿:“跟着爷出去喝酒。”

    信儿如今也懂事了,他偷眼看一看秦览的神情,低低说一句:“老爷,明儿还上衙呢,可别喝醉了,到时候旁人不论,周老御史却要唠叨你的。那周老御史,你还不知道,皇上他都敢当面顶撞呢。”

    听了这话,秦览倒苦笑一笑,怎么官越大,人却越不快活了。

    他原是想去找洪太监叫几个花娘喝酒的,这时听信儿苦劝,也不坚持,只道:“不是喝酒,是去喝茶,这总成了吧?”

    这里秦览裹着斗篷出去,上房里几个孩子却面面相觑。

    平、安两个如今已懂了些事,望一望空荡荡的屋子,再看看四姐难看的脸色,悄悄与秦芬嘀咕:“五姐,爹娘是不是又吵架了?”

    这里头的事,却是一句话与两个孩子说不清的,秦芬自己出了个主意不给商姨娘戴孝,也算是今日添柴火的人,这时便不好说那许多,想了一想,轻声说一句:“太太病了,老爷发愁呢。”

    秦贞娘此时不悦,却不是因为父母拌嘴,而是为父亲的态度。

    商姨娘是个罪人,心狠的主母一卷草席裹了出去,旁人也没甚可说的,父亲这糊涂蛋,不光不向着母亲,还要因此和母亲生分!

    难道母亲辛苦操持多年,还比不上那歹毒妇人的一张好颜色吗?

    秦贞娘一向是盼着父母和好的,这时却有些心灰意冷,听了弟妹的对话,难得地发起脾气:“愁?愁个屁!他愁的只怕是他自己!”

    安哥儿听了,大叫起来:“姐姐,不能说屁!这是不好的话!”

    秦贞娘满腔的怒火,被这一句冲散一半,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还不吃你的饭!”

    第145章

    既然孩子们都不给商姨娘服孝了, 杨氏便不欲在丧礼上再叫人说嘴,指了红菱从私房里摸出二百两银子:“送去青姨娘那里,叫她给商姨娘办得体面些。”

    官中已支了四百两银子了,杨氏又添这许多, 莫说是一个商姨娘了, 便是三个也够发送的了。

    红菱不言不语,接了银票便往姐姐屋里去。

    青萍前些日子念佛, 还似模似样地吃起素斋, 此次杨氏交了件大事给她, 才两日就忙得人仰马翻,险些饿晕过去。

    人一使心神力气, 必得吃饱穿暖,青萍也不想着吃斋念佛了, 日日命小麦去厨房叫一道肉菜来。

    她年纪还轻,补养了几日,再加上无心乱想, 脸上竟又有些从前的好气色。

    红菱到了姐姐屋里, 见桌上搁着四五个碗碟,当中是一碗肉和一尾鱼, 也不点破,抿嘴一笑:“太太拿了些银子, 嘱咐姐姐给商姨娘的丧礼办得体面些。”

    青萍接了银票,仔仔细细揣进怀里,她知道妹妹如今差事忙, 也不虚留, 叙几句家常就起身送了红菱出去,回转身来, 又把银票掏了出来,口里嘀咕:“太太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小麦在边上,替青萍舀一碗小油菜豆腐汤:“太太说什么便是什么罢了,姨娘想那许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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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菜丰盛,厨房怕青萍腻着了,特地做了素汤送上来。

    从前这些年,青萍最得宠时也不过就是按照份例吃饭,何曾有过厨房专门做一道汤的排场。

    青萍坐在桌边,看着那道热腾腾的清汤,心里不住地转着主意。

    她虽进府晚,不曾见过商姨娘得宠时的排场,却也知道那位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曾是老爷心尖上的人,然而这么个人,老爷说抛也就抛了。

    后来是太太把商姨娘留在了府里,下头有人说是心软,有人说是为了杀鸡儆猴,青萍也不知哪句是真,然而却也知道老实做人是没错的,于是便埋头在屋里过日子。

    待商姨娘死了,青萍怕得要命,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谁知太太竟叫自己操持这妇人的丧事。

    这样一件小事,青萍也能勉力担得起来,当初秦览初到金陵,出门归家大多是她打点,她如今倒是不怕担事的。

    只是猜不透太太的意思。

    青萍看一看桌上的大鱼大肉,不由得在心里猜,难道,太太的意思,竟是不想自己去清修礼佛?

    还是说,外头又有新人要进来,太太又使得着她这个昨日黄花了?

    无论是哪一样,她都只能听从,像金、商两个那样造太太的反,借她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不说别的,宫中那位昭贵妃,可离不开自家太太这位姑母,她若是敢反叛太太,只怕老爷先把她一拳头抡死了。

    小麦见主子发愣,轻轻催促一声:“姨娘,快吃饭吧,天凉了,菜冷得快呢。”

    青萍想来想去没个结果,想起徐姨娘常劝的那句“事情来了再愁也来得及”,干脆把烦恼抛到脑后去,坐下来慢条斯理喝起汤来。

    才喝两口,外头有个婆子着急忙慌跑了来:“姨娘,不好了!姑奶奶回府了!”

    太太是不想叫六姑娘回家的,怎么竟有不懂事的下人出去嚼舌头?打从太太来金陵,自己还是头一次办事,竟办砸了,以后太太会怎么处置自己?

    青姨娘被唬了一跳,手一抖,就把汤洒在了裙子上。

    小麦见了,连忙到门口拦住婆子,她知道没有叫外头主子候着一个姨娘吃饭的道理,这时对着婆子说话便多些客气:

    “妈妈请稍候,姨娘喝了这两口汤就来,还请妈妈明白告诉,六姑奶奶回来,是个什么脸色?”

    那婆子把一对三角眼眨得几下:“六姑奶奶,没回来啊。”她看一看小麦眉头微蹙,赶紧补一句,“回来的是三姑奶奶。”

    小麦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三姑奶奶的事,你怎么也报了来?若是六姑奶奶回来,还可与我们姨娘说一句的。”

    青萍在屋里早听见了,连忙出声止住小麦的话:“罢了,你叫她进来吧。”

    婆子进屋,慌手慌脚行个礼:“姨娘,三姑奶奶回来了,正在那里哭呢,太太如今卧病,谁敢拿这事去烦她,几个大小丫头、老妈妈好说歹说劝住了三姑奶奶,不曾叫她进上房的院门,这两日府里由你老人家管事,因此才大胆来回禀的。”

    青萍抽出帕子,做个擦嘴的模样,心里却细细思索起来。

    这次主母叫她管事,不知是何意思,然而于她,却是个机缘。

    办好了,在主母那里或许也能像徐姨娘似的立个功,到那时候,不敢想着重得老爷恩宠,似徐姨娘那样,能巴结着太太,在宅子里说话有些脸面,这也就是了。

    既是想立功,那便不能怕担事。

    想到此处,青萍已拿定主意:“妈妈,你带我去花厅瞧瞧三姑奶奶。”

    小麦吓得眼睛都瞪大了,然而看见自家姨娘少见地有决断,她又不敢劝了,向架子上取件斗篷捧在手上,服侍着青萍去了花厅。

    花厅的门口,一溜站了七八个丫头,有青姨娘眼熟的,也有不识得的,她知道这里有柯家的下人,便打起十二分精神,不疾不徐进了屋。

    屋里却只一个碧玺,满脸无奈地站在秦淑面前,手里举着块帕子:“好了,好了,三姑奶奶再哭,妆都要花了。”

    秦淑如今已是一副妇人模样,头发高高地梳了起来,身材娇小、打扮华丽,看背影,与当年的金姨娘甚是相似。

    听见有人进屋,秦淑猛地站了起来,看见青萍,愣怔片刻才想起这人是谁,满脸不悦地坐了回去:“怎么是你?这府里没有主子在了么?”

    她说着,又冷笑一声:“我见门口搭了卷棚,府里也蒙了白布,是哪个走了?”

    话虽然没明着说,可是前后两句连起来,却也歹毒得很,青萍口齿不算伶俐,这时竟噎得说不出话来。

    “三姑奶奶好大的架子,叫我这做五妹的,听了都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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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姑娘!”青萍好似遇见救星,连忙回头迎了秦芬进屋。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太太和四姐都不在么,怎么是你们两个出来?还是说,这府里已经换了天,以后我该向你们行礼作揖了?”

    秦芬在门口早望见了柯家的下人,知道秦淑这时的火气,除开是受了冷待的恼火,还有一半是为了面子。

    她与秦淑并无什么深情厚意,自然不会惯着她的脾气,然而多年的教养在,落井下石的事秦芬也不屑做,于是随意拣张椅子坐了下来:“三姐归宁,大约是想念娘家人了,好叫三姐知道,家里一切都好,多谢三姐挂念。”

    秦淑回来,本是想叫娘家人给自己撑腰,谁知回来了一个正主也没见着,只见个失宠的姨娘和无用的五妹,心中早已不悦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见秦芬说些家常闲话,秦淑眼珠一转,忽然一笑:“听说范大人受了伤,五妹知道了,可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呢!”

    从前秦淑不过是言语上暗藏机锋,何时这样泼辣尖酸的了,范离与秦芬的事,虽然秦家上下都知道,为着秦芬的闺名,却从来不曾拿出来说过,秦淑此时,显然是不愿意给秦芬留面子了。

    秦芬不曾显出气恼来,口中语气越发淡了:“三哥来信,说范大人途经简州,还有幸见了一面的。”她说着,话锋一转,“三姐竟不曾收到三哥的信么?”

    秦恒再怎么周全家里人,也没有写信给外人的,不独秦淑没收到信,秦珮也没收到,依着如今的礼制,秦恒的做法并没有错。

    然而秦淑却被戳中痛处,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这臭……”

    “我劝三姐还是免开尊口吧!论起口齿,你何曾是我的对手了!”秦芬冷冷抛出一句。

    这一下子,莫说是青萍刮目相看,就是碧玺,也悄悄抬起头来打量秦芬一眼。

    秦淑更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只道秦芬厚道老实,何曾见过她与旁人针锋相对的模样,然而秦淑却记得,数年前才到绛草轩,这五妹便以言语道理弹压自己,哪里又是个老实头了!

    秦芬见秦淑满脸的不服气,知道这人一点悔改也无,便也不留情面了,干脆地问一句:“玉锁怎么不曾跟着回来?这丫头出门没几天,心也大起来了!”

    这话说出,屋外陡然传来“噗嗤”一声轻笑,秦家人不识得这道声音,秦淑却早已听了出来。

    秦淑带着巧儿到秦家,原本是想叫她见一见秦家阵仗,谁知道如今,秦家对她这位三姑奶奶,竟连面上功夫也不做了。

    这时被巧儿嘲笑,秦淑面上不由得红白交加,踏上一步:“五妹既说起玉锁,我倒要去见一见太太,她给的好奴婢,教得好道理,少奶奶新婚还没半年,便想着勾引男主子!”

    屋里屋外的丫头听见这话,皆已惊呆了。

    柯家跟来的丫头,没想到少奶奶那么个娇滴滴的人,竟能当众耍起泼皮,直接拿嫡母的事情与妹妹对质;秦家的丫头,却是没想到自家三姑奶奶竟泼辣到如此地步,陪嫁丫头爬了男人的床,这样大的事,随随便便就说了出来。

    碧玺统领姑娘们的事情,玉锁那丫头,便是她帮着选的。

    当初选人,只照着忠厚明理这一条,为防秦淑说嘴,还特地选了个生得寻常的丫头,碧玺此时怎么也想不通,玉锁是怎么和三姑爷搅到一起去的?

    秦芬来花厅前,早让桃香寻了个小丫头,给了柯家跟车的婆子一角碎银子,打听秦淑今日的来意。

    那粗使婆子何曾见过这阵仗,不光把秦淑的来意说个干干净净,连细枝末节都说了清楚。

    秦淑见秦芬一时不曾说话,还当她是替杨氏觉得理亏,愈发得意起来:“你既答不了话,那趁早别挡我的驾,我要去见太太!”

    秦芬轻笑一声:“三姐好大的口气,好尊贵的身份!你既如此尊贵,又何必做那不体面的事!”

    秦淑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道:“你……”

    秦芬对碧玺微微颔首:“姐姐且请出去,我和三姐说说知心话。”

    碧玺知道这是给秦淑留面子,一把拉走了青萍,到门口还把七八个等着听姐妹拌嘴的丫鬟也一并带走了。

    巧儿得了柯太太授意,在家时常要和秦淑唱反调的,今日到了秦府,见规矩森严,不知怎么,胆子竟小了下去。

    这时碧玺淡淡扫过一眼,轻轻一招手,巧儿一声也不吭,乖顺地跟着走了。

    外头的脚步声走了个干净,秦淑知道自己再不必装相了,这时松下一口气,人便不似方才凌厉,懒懒地坐在了椅子上:

    “你把人都支走,是想好好痛骂我一顿么?太太呢?四妹呢?两个人都不出来,该不会是哪一个死了,另一个难过得出不来了吧?”

    秦芬见她说话如此歹毒,最后一丝好性儿也没了,连与她对坐也不愿意,站在屋子当中就开始说话:

    “三姐,你从前只知道争宠别苗头,何曾有一日修过家人缘福的?这也都罢了,人各有志,你喜欢出风头,便由得你出,反正出嫁了大家一拍两散,各自干净。谁想到你脸皮这么厚,闹出事来不可收场,又腆着脸跑回娘家来喊人撑腰!”

    秦淑又气得站了起来,一个巴掌挥了过来,谁知却被秦芬轻巧挡开。

    姐妹两个许久不曾站在一处,不知什么时候起,秦芬的身量,已经比秦淑高了许多。

    秦淑看着眼前大人模样的五妹,气势掉了一大截,打是不敢打了,“臭丫头”几个字也咽了回去。

    秦芬厌恶地看一眼秦淑,见这三姐眉毛修得尖细细的,身上穿着件对襟长褙,又梳着个高高的发髻,原本是想增些威严的,却被一身打扮压得矮了一大截,活脱是个年轻的金姨娘。

    “玉锁怎么去的三姐夫身边,三姐比什么人都清楚。你自己不顾玉锁的意思,把人送到了姐夫身边,没成想姐夫前头几日还客气客气,最后又不和你客气了,你气不过,就跑回娘家来告状,是也不是?”

    秦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她是知道五妹厉害的,却不想如今连手段也高了起来,自己回府才大半个时辰,五妹竟好似生了顺风耳,什么都已知道了。

    秦芬看一看秦淑脸上并无一丝惭愧,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玉锁她才几岁呀!”

    秦淑不知怎么,好似愣了起来,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假装,竟老老实实答起话来:“玉锁去年已经及笄了,若是小丫头,也不能跟着我出门的,她也就是看起来年小。”

    秦芬哪里是这个意思,此时听见秦淑的话,简直气得要发笑,许多话也懒得说了,直直地道:

    “三姐从前觉得自己是个十全人,觉得凭你的聪明才智,什么都能在你计划之中,所以你从来不把太太、四姐和规矩体统放在眼里,今日只有我来,三姐也该知道是怎么个意思。哦,怕三姐贵人事忙,我不妨再说清楚一些。

    秦芬上前一步,紧紧盯着秦淑的眼睛:“好教三姐知道,太太和四姐并不那么健忘的。”

    第146章

    碧玺把丫头们带到下房安置, 想了一想,对青萍交代一声,自己往主子跟前回话去了。

    青萍本想今日显个本事,谁知险些被秦淑当面咒骂府里死人, 这时浑身冒冷汗, 心中不住感念秦芬及时解围。

    她此时才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回去除开好好打理商姨娘丧事, 又选了一匹珍藏许久的好料子, 送给了徐姨娘。

    秦淑回府, 为的不过是一些争风吃醋的小事,这还到不了杨氏面前, 碧玺脚步轻巧,走到了秦贞娘的院子里。

    秦贞娘平日是个端方性子,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今日却像足平哥儿那副急吼吼的样子,听见脚步声, 人还没出来, 声音先出来了:“是芬丫头回来了吗?”

    碧玺笑一笑,进屋嗔一句:“姑娘和五姑娘哪一日不在一处的, 怎么还盼起五姑娘来了。”

    主仆两个马上就要一道去姜家了,秦贞娘对着碧玺, 自然无甚好瞒的:

    “五丫头怕我见了三姐就忍不住要发脾气,把我摁在屋里了,自己跑去见三姐, 我怕她吃亏。”

    碧玺摇摇头, 把花厅里秦芬的话学给秦贞娘听。

    秦贞娘听了,先是一怔, 随后又拍手:“这五丫头,总算硬气一回!”

    她眼里的秦芬,乖得跟小猫似的,吃了亏也不知道出声,傻得叫人心疼,哪里想到五妹会对着秦淑大发威严呢。

    碧玺看着几个姑娘长大,对她们的性子各有了解,知道五姑娘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这时也不反驳秦贞娘的话,只顺着说一句,“五姑娘看着与世无争,其实心里明白着呢,哪里那么容易吃亏。”

    秦贞娘轻轻摇摇头:“六丫头的事上,她不就吃了好大一个亏?这傻丫头,就是心太好。”

    秦珮的事上,碧玺也有不是的,这时她不敢接话,便把秦淑今日的事情,细细说给秦贞娘听。

    秦淑过门后,那个巧儿专与她作对,可是柯太太护着,柯源拦着,秦淑竟是动也动不了这丫头,还为此与柯源起了生分。

    说到这里,碧玺停了一停,想着姑娘到底大了,许多事情也可说了,面红耳赤地轻轻吐出一句:“听说,自从三朝回门以后,三姑奶奶再没留三姑爷过宿呢。”

    秦贞娘正吃着点心,听了这句,竟不知该摆个什么表情,手上稍一使劲,玫瑰酥饼的渣子便掉在了裙子上,

    她摇一摇头:“从前三姐看着百般伶俐的,怎么如今这样蠢笨,只会使这最没用的手段,老话说近墨者黑,原来当真有道理。”

    可不是近墨者黑,那秦淑自幼跟着金姨娘长大,除开管家理账和争锋弄巧,旁的本事竟然一样不通。

    她若是过门了便能接过家事,说不得便显出长处了,旁人还能高看她一眼,只可惜柯太太自己在京里也闲得发慌,哪里舍得把家事交出来。

    争锋弄巧,秦淑再怎么伶俐也和柯太太差着辈份呢,柯太太比她多吃二十来年饭,自然也多二十年的心眼子,她那点子手段拿到柯太太跟前,那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秦淑这人,原本不缺聪慧,奈何学了生母的立身不正,正经事一样不做,只会用身子去算计男人,简直是不知所谓。

    秦贞娘随口点破秦淑的糊涂,碧玺在旁捧一句:“姑娘到底是太太教出来的,见识可比三姑奶奶高多了。”

    秦贞娘也不曾如何得意,又问一句:“她就因为自己不愿意亲近三姐夫,又不想叫人说嘴,所以推了个玉锁出去?”

    碧玺点点头,隔得半晌不曾说话,良久来了一句,“太太如今正急着给六姑娘寻美貌丫头,谁知六姑娘没用上,三姑娘竟已用上了,哎,那玉锁哪里是这块料子。”

    秦贞娘知道,玉锁只怕还是碧玺帮着选的,这时听见那小丫头可怜,到底不忍,她不好插手柯家的事,便问一句自己府里:“玉锁家里还有什么人?”

    碧玺于这些事,自然是如数家珍:“玉锁家里只有个寡母,下头还有一弟一妹,弟弟八九岁了,人有些结巴,到如今也没分上差事,妹妹年纪还小,倒也不必提了。”

    秦贞娘不过稍一沉吟就拿了主意:“叫她弟弟去平哥儿身边吧。”

    碧玺偷偷看一眼秦贞娘,犹豫着问一声:“放在咱们平哥儿身边,是不是太……怎么不放去安哥儿身边?”

    她知道这话不大厚道,又赧然补一句:“倘若是个好的,自然无碍,只怕误了平哥儿。”

    秦贞娘知道,碧玺再宽厚,到底还是出身上房,自然是向着嫡出这头的,这时也不怪罪,只摇摇头:

    “平哥儿身边已有了人,那孩子去,不过就是白占个空,不指望他做什么的,哪里就能误了平哥儿。既是这样,何必拿安哥儿去做人情?”

    她说着,走到了窗下的绣架前,看着上头配色细腻的珍珠攒花,喃喃道:“五姑娘待我们,向来是没私心的,咱们可不能自毁长城,像六姑娘似的,把个好好的芬丫头给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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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贞娘的意思,是与秦芬姐妹情深,然而听在碧玺耳中,又是另一层意思。

    五姑娘那是什么人,以后要做锦衣卫指挥使夫人的,她这样的身份,不上赶着巴结,还愣头愣脑往外推,可不是脑子坏了。

    “是,是,到底是姑娘思虑周全,五姑娘以后身份不凡,我们自然不能得罪。”

    秦贞娘听碧玺误会了也不去解释,她知道秦芬向来宽厚,叫她在下人面前有些威严也好,于是对碧玺点点头,又望一望窗外:“五丫头怎么还没回来,究竟是什么事耽搁了?”

    花厅里秦淑愣愣地坐着,秦芬早已走了出去。

    该说的话,秦芬都已说了,只看秦淑自己是否愿意受教。

    若是依着秦芬自己的意思,秦淑是死是活她才懒得管,像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只会给旁人带来拖累,最好是永远不联系了才好。

    然而这时代的人都是依托着家族存活,秦淑在外头作妖,家中名声也要受累及,秦芬就算是为了自己,也得劝上一劝。

    秦淑手边的茶早已不热了,她却不在乎,端起来用力喝了一口,胸中那股火气,却是一点也没压下去。

    这个五丫头,她怎么敢!

    都是庶出,这五丫头算宠爱排次序,在她秦三姑娘面前也不配跳脚的,今日竟敢言之昭昭地对她训起话来!

    什么和气生财,什么同气连枝,什么内外同心,她懂得多少的人情世故,就在这里大言不惭地教训姐姐?

    她自己是得了个三品的指挥使做丈夫,然而范家门内急流暗涌,又听说那范离重伤在身,至今未醒,说这门婚事,可有的她好受的。

    方才把这些话拿出来一说,五丫头竟然微微一笑:“多谢三姐提醒,我既先知道了这些,便该好好预备起来了。”

    秦淑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本想气一气五丫头,谁知人家全不当回事。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秦淑心下不耐烦,拔高声音问一句:“谁在外头!”

    巧儿磨磨蹭蹭地伸个头出来:“大少奶奶,天色不早了,该回家了。”

    秦淑知道自己今日是见不着正主的了,再呆下去也是自己丢脸,于是气鼓鼓地说一句:“回府!”

    巧儿今日见了秦家的气派,心里倒有些畏惧秦淑了,这时一个字不多说,低头应了“是”。

    她从前只知道听太太的话辖制大少奶奶,想着反正有人作保,自己怎么胡闹都是没事的,今日在下房喝茶吃点心,才知道秦家那般受昭贵妃看重,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那个叫碧玺的大丫鬟,分明是姑娘打扮,却已有了管家娘子的威严,温温柔柔地对众人让一让茶,笑眯眯地说一句:“我们三姑奶奶自幼娇惯,出得门去,定给各位姐妹添麻烦了。”

    柯家来的丫鬟里,数巧儿年纪最大,便得由她出门应酬,她哪见过这阵仗,只能硬着头皮嘟囔两句“哪里哪里”。

    还没来得及客套,又听那碧玺说一句,“昭贵妃娘娘常有训示,说家和万事兴,巧儿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自然了,柯太太是个最贤惠的,想必早教过你们这些,也不必我来多嘴了。”

    巧儿虽然拙,却也听懂了,秦家的意思,是要柯家容了大少奶奶呢。她回去自然是不敢把这话说给太太听,然而自己却是不敢再与秦淑作对的了。

    今日主仆一行到了秦府,未曾见得真佛就回去,巧儿知道大少奶奶面上无光,不知怎么,她竟然鬼使神差,说出一句解围的话:“秦家忙着办丧事,咱们不必久留打扰,早些回去也好。”

    秦府挂着白布,秦淑自然知道是有丧事,然而她是出嫁的女儿,除开父母亡故要回来奔丧,旁的都与她无干,这时低头一想,顺口问一句:“可听说是哪个没了?”

    巧儿小心翼翼地虚扶着秦淑,恭恭敬敬地答:“听说是一位姓商的姨娘。”

    秦淑冷笑一声:“原来是她!”她感受到巧儿仿佛态度有变,知道带她回秦家还是有些效果的,这时不由得自得,吩咐起事情来,便顺口多了:“六妹近来卧病,想必还不知道自己姨娘走了,你去方家告诉给她听。”

    巧儿只觉得这差事仿佛有些狗拿耗子,然而秦家的姑娘,她如今不敢明着得罪,只能应下秦淑的吩咐,待秦淑上车,自寻了个婆子去方家传话。

    秦珮听见柯家来了个婆子,也不以为意,随口说一句“传进来”,人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她在床上躺了许多天了,这次的病里,小半是身子不适,倒有一大半是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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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蕴闹事,她学着嫡母照管通房丫鬟,学着四姐端方守礼,也学了五姐的忠厚善良,可是结局却不尽如人意。

    方夫人是看重她的,大嫂也愿意帮着她,丈夫一开始也站在她这头,可是那个秋蕴却还是不知悔改,成日地闹来闹去。

    闹到最后,丈夫不耐烦躲了出去,只留下秦珮一个在家,虽然没人责备她,可是到底怪没意思的,哪家的新媳妇才成亲没多久就独守空房的?

    秦珮不明白,难道要她这正头娘子把位子让出来,那个秋蕴才高兴?自己便是肯让,她一个丫鬟哪里又能坐得上这位子?

    这里秦珮正满肚子不痛快,锦儿领着个婆子进屋了。

    那婆子看着粗手笨脚,礼也行不好,高声大气说一声“问奶奶的安”,锦儿连忙冲她摆摆手:“我们奶奶身子不痛快,妈妈还请悄声些。”

    “是,是,都是老婆子不是。”

    方家与柯家素无来往,秦珮也不愿和秦淑扯上什么关系,这时也不问两声秦淑的境况,直直地便问:“妈妈来此,所谓何事?若有事,锦儿去办了就是。”

    那婆子知道自己进的是做官人家的门,见秦珮生得好,架子也大,手脚都没处摆了,听见秦珮问,连忙答了出来:“我们大少奶奶回娘家,听说有一位姓商的姨娘没了,特地叫来和方三少奶奶说一声。”

    秦珮原是无精打采躺在床上,听见这话,猛地坐了起来:“此话当真?”

    婆子讨好地讪笑两下:“老婆子哪敢在少奶奶跟前扯谎。”

    锦儿见主子面色不对,赶紧和婆子虚应两句,将婆子打发了出去。

    秦珮对周遭的事情浑然不知,怔怔坐着,眼泪湿了前襟也不曾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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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娘病倒已有许久了,她以为还能拖些日子的,怎么这样快就去了?

    锦儿回来,看见秦珮脸色煞白,好似魂魄都出窍了,顿时唬出一身的冷汗:“姑娘,姑娘!”

    秦珮被唤回了神,她用力眨一眨眼睛,又是两行泪珠滚了下来,隔得许久问出一句:“太太怎么也不叫人来告诉我一声,你说,她怎么能这样?”

    这个“太太”,显然说的是秦家那位主母,锦儿听得主子话里似有怨气,连忙苦口婆心地劝:“姑娘,太太她想必……是有自己的考量,你也不必太执着了。”

    “考量?能有什么考量?姨娘都死了,难道还不准我回去看一眼?”秦珮这时倒有了力气,用力一抹脸上的泪水,“姨娘这些年一直糊糊涂涂、病病歪歪,谁知有没有太太的功劳,这些我都隐忍不说,如今姨娘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可考量的?”

    锦儿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捂秦珮的嘴:“好姑娘,这话可不敢说!”

    第147章

    秦珮说出一句糊涂话来, 锦儿险些把魂都吓掉了,秦珮却还冷笑不住:“怕什么,做的人都不曾心虚,我们不过是说一说, 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锦儿知道自己主子近来心绪不好, 未免有些钻牛角尖,只好耐着性子劝:“好姑娘, 你莫说这样的话了, 当心给旁人听了去。”

    秦珮哼了一声, 到底把声音放轻了些:“你胆子怎么那么小,我在屋里说说, 又怕什么。”

    锦儿不由得暗暗叹气,自家这姑娘, 伶俐是伶俐的,可惜全没用对地方。

    “少奶奶,你也不想想这是哪里, 太太哪里纵然对你没话说, 大少奶奶又哪里是个简单的人?你如今得势了,她自然捧着你, 你若是哪句话惹了是非,大少奶奶难道还会像五姑娘似的帮着你?还有, 你怎么不想想,秦家不曾传信来,三姑奶奶却巴巴儿地叫人传信来, 难道是安着好心的?”

    秦珮知道锦儿说的有道理, 脸上未免挂不住,扁一扁嘴, 嘀咕一句:“照你这么说,我干脆别管姨娘才好?难道姨娘的冤屈,全然不管了?”

    锦儿看着自家主子,从前是副俏生生的模样,鲜灵灵的气色,如今却好似剪了下来插在瓶中的鲜花,总是少了两分活气,她知道主子心里有委屈,少不得轻声细语地劝起来:

    “姑娘若是疑心太太,奴婢敢说,只怕姑娘是疑心错了。太太是什么身份,秦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娘子,宫中贵妃娘娘的亲姑母,她犯得着对商姨娘一个失宠的妇人使手段吗?”

    秦珮方才气上心头,只觉得商姨娘是被害了,这时听锦儿一说,仿佛有些道理,然而还是不敢全信:

    “照你这么说,太太是个面团似的好人了?她若是个十全好人,怎么不给姨娘把病治好了?”

    锦儿叹口气:“姑娘这可是求全责备了,你如今也站在太太的位子上,现摆着一个秋蕴呢,你能做个面团似的好人么?”

    这句话好似黑暗中的一道闪电,霎时照亮了秦珮心里一直迷糊的一个角落。

    是啊,她从前只把自己当做商姨娘的亲生女儿,从没站在太太的角度想问题。

    她如今也是正房大妇了,现放着一个深受夫君宠爱的通房丫鬟,她难道不曾想过趁机除去那贱婢么?

    自然是想过的,还不止一次。

    然而拦住她下狠手的,除开心里那道不能杀人的关口,还有嫡母这数年来对她的教养。

    秦珮此时才知道,嫡母对她和商姨娘,虽不算掏心掏肺,却也算仁至义尽了。

    上一代的恩怨,不能牵涉到下一代来,这是嫡母的教诲,也是她这些年身体力行的道理,便是秦珮心有怨气,也不能不承认,嫡母自己是做到了这一条的。

    一时间,秦珮心里转得多少个主意,最后只叹口气:“罢了,罢了,我既病着,外头多少事也管不了了,你从我箱子里取一百两银子,回去拿给五姑娘,请她替我姨娘去点一盏佛灯,这总不为过的。”

    锦儿心里大大松一口气:“哎,少奶奶这么着,便很好了,本来么,出嫁的女儿,除开父母亡故,也没有回去替一个姨娘奔丧的道理。”

    秦珮不曾答这句,只道:“去和太太说,我想去栖霞寺烧香,她必知道秦家的事,我说烧香,她没有不肯的。再去个人请少爷回来,就说叫他陪我去上香。”

    她说着,苦笑一笑,“我如今也得算计男人恩宠了,当真是不堪。”

    锦儿想劝两句,却见主子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只好闭口不言,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小丫头来报锦儿求见,秦芬正坐在花厅与秦贞娘对账,听了这话,互相看一眼,都有些不安。

    如今天还不算冷,商姨娘不能在府里停太久,加上有杨氏授意,丧事便办得快,如今府里,已没有商姨娘的影子了。

    杨氏原说等秦珮病好了去说一声,谁知秦珮竟自己派人来了。

    锦儿进得屋来,身上穿着崭新的粉紫色丫鬟服制,对着上头行个礼:“给四姑娘、五姑娘请安。”

    “你主子叫你来,可是有什么事?”秦贞娘边说边低头看账册,面上并无什么波澜。

    锦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实话:“我们少奶奶说,这里有一百两银子,请五姑娘拿着,代商姨娘打点一番。”

    她实在没必要隐瞒,女儿孝敬亲娘,便是说破天了也不是罪过。

    至于自家主子怎么知道这事的,锦儿知道四五两位姑娘一定能猜到,她也无意替那位三姑奶奶兜底。

    那位三姑奶奶特地跑去方府传信,显然是不安好心,她若是替那头瞒了,秦府还以为自家主子要和太太、姐姐们过不去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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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锦儿的话,秦贞娘略抬一抬眼,却不是看锦儿,而是看秦芬:“既然六妹有孝心,那也没什么不行的,等会叫闵嫂子拿了银子去寺里供一盏佛灯就是。”

    秦芬听见秦贞娘抢先应下,知道这事就算打住了,便默默地点个头。

    待兰儿领着锦儿出去了,秦贞娘冷笑一声:“这个三姐,还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自己家一屁股烂账不管,跑到娘家挑唆来了。”

    秦芬也厌恶那秦淑多管闲事,问一句:“四姐,是不是叫人去与她对质?”

    秦贞娘摇一摇头:“与她对质,她耍嘴皮子说自己是好心,你又能怎样?亏得碧玺还替她在柯家人面前长威风,真是白费了家里的一番好心!”

    她说着,用力搁下账册:“偏我想不出好法子来,五丫头,你想个法子叫那柯少奶奶没法管家里的闲事,你若是想不出,我就叫人骂上门去!”

    秦芬见秦贞娘气得脸都红了,连忙拉一拉她的手:“好了,四姐别气了,我替你想法子就是。”

    没过几日,柯家门上便收到了一封拜帖,上头写着柯公台鉴,字迹却不熟识,门房不敢轻忽,赶紧送到了柯老爷手里。

    柯家在金陵并无亲眷,除开认识的掌柜、商户,旁的一个不识,那些掌柜也不是什么文雅人,哪里会写什么拜帖。

    柯老爷还当是柯家终于踏进了京城的圈子,心里不禁高兴起来,谁知拆了信一看,却是大失所望,信还没看完,就搁在了边上。

    在旁边服侍的是平日最善解人意的一位姨娘,见了柯老爷的样子,便问一声。

    柯老爷苦笑:“官和民之间,果真是差了多少道门,秦家放了一个下人的身契,如今这下人便要堂而皇之地上门拜谒来了。”

    “却不知是什么人?”

    “是源儿媳妇的陪嫁丫头,叫什么玉锁的,她家里如今已是良民了。”

    “老爷既是不愿,那不见就是了。”

    柯老爷又苦笑一笑:“秦家那是什么门第,是我们这种人家能得罪的?那家只一个寡母,横竖也不是来见老爷我,到时候叫人领到内院去,叫太太和少奶奶打发了就是。”

    于是没过几日,玉锁的老娘就领着妹妹进了内院。

    柯太太早听了消息,知道今日来拜谒的不过是下人出身的一对母女,推一句头疼,连院子门也没叫进。

    丫鬟们知事,对玉锁娘笑着说几句场面话,好生生送到了秦淑院子里。

    玉锁娘看一看三姑奶奶的院子,好似不如秦家的气派,原本佝偻的腰,不由得挺直了许多。

    她早几日在家做着针线,乍一听见女儿作了柯大少爷的小老婆,惊得把手指头都给扎了,待要问几句,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幸好来传话的是个最周到的碧玺,轻声细语把事情解释清楚,说一句太□□德,有意放她们一家作良民。

    当时玉锁娘便喜得要飘起来,随即又发起愁来,她们做了一辈子服侍人的奴婢,放了出去,哪里会谋生。

    碧玺又笑盈盈地解释一通,说四姑娘恩德,把玉锁的弟弟放在平哥儿身边,她们母女苦个两年,等那孩子大了,便可往外头铺子作学徒,到时候连儿子的身契也可一并赎回,岂不更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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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锁娘这点脑子还有,连声说儿子愿意跟着平哥儿,自己带着个五岁的女儿出了府。

    碧玺交代完了,临走前搁下一句,“玉锁在柯家一个人怪可怜的,婶子有空就带着妹妹去看看她。”

    玉锁娘不知道这里头有何道理,然而碧玺的话说不得就是太太的意思,她回家立刻找个卖字画的写拜帖,到了日子就领着小女儿上马来了。

    秦淑坐在屋里,听见娘家来人,扯着嘴角笑一笑:“来的是什么人?碧玺?桃香?还是红菱?是哪个主儿找我对质来了?”

    巧儿看一看主子的神情,又看看旁边端着茶盘的玉锁,嘟囔着说一句:“来的是一对母女,我听着那小丫头仿佛叫什么冬儿。”

    玉锁轻轻一颤,托盘里的茶碗碰了一声,秦淑听见了,不耐烦地回头瞪一眼:“怎么,服侍了男人,身子就娇贵起来?”

    她见玉锁面色有异,忽地好像明白什么:“来的那两个人,你认识?”

    玉锁咬着嘴唇道:“我妹妹叫冬儿。”

    秦淑是知道玉锁出身的,这时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你娘不过是管园子的,怎么会叫她来?”

    巧儿如今倒与秦淑关系缓和些,见玉锁不答话,便大着胆子说一句:“听说,那位婶子如今是良民了。”

    秦淑先还不曾回过神来,愣怔片刻,才猛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巧儿还当秦淑当真不曾听清,便拔高声音又说一遍。

    秦淑却涨红了脸,一个耳光甩了过来:“贱婢,谁要你多嘴的!”

    巧儿捂着脸,尚还来不及哭,又眼睁睁看着秦淑一个巴掌打向玉锁:“你如今可得意了!你以为放了贱籍,就能挣着往上爬了?做梦!”

    玉锁被打得偏过头去,茶盘也失手掉在了地上。

    雪影闻声跑了出来,见了屋里的状况,连忙问一句,秦淑眼睛都已赤红了,连声喊着:“把外头那老贱妇和小狐狸精给我赶出去!”

    第148章

    秦淑要卖了玉锁, 立时催逼着奴婢把柯源从国子监给叫了回来。

    此举一则打扰柯源读书,二则是搅了家里的安宁,自然不受待见。

    柯太太便是为了和秦淑唱反调,也不肯卖了玉锁, 更何况这丫头还是秦夫人选了送来的, 借她两个胆子也不敢卖。

    柯源除开和母亲一样的想法,也识得玉锁的体贴细致、忠厚老实, 虽然深爱秦淑的秀丽文雅, 却也不反感玉锁。

    柯老爷是个富贵闲人, 内宅的事情烦不着他,这时候他只推个男子不问内事, 便不管了。

    几下里一算,柯家的主子里, 竟没一个支持秦淑卖人的。

    秦淑愈发气性上来,又是哭又是闹,柯源劝是劝的, 哄也是哄的, 卖人,却是坚持不肯。

    柯太太明劝暗讽, 柯源敷衍了事,秦淑的心愿不能达成, 愈发不肯安生,一家子为个奴婢闹得沸反盈天。

    消息传回秦家时,杨氏已从“病中”好了起来, 正坐在屋里打理女孩们的嫁妆。

    听了腊梅的话, 杨氏似笑非笑地看一眼下首的徐姨娘:“方才我还抱怨三姑奶奶漏风给方家,这会就看见她的现世报了。这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还能想到围魏救赵,这下子三姑奶奶忙自己屋里那摊子事,可没空管娘家闲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家中都知道四姑娘是个耿直的,这样拐着弯的法子,必然是自己女儿出的,徐姨娘连忙起身请罪:“五姑娘若有不是,还请太太多担待些。”

    杨氏挥挥手:“知道五丫头是好的,若是计较,还能由得她们把奴婢的身契给放了?”

    徐姨娘这才回过神来,那玉锁娘和妹妹的身契,定是从太太这里放出去的,太太哪里会不知道这事,她方才,是和自己说笑呢。

    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赧然一笑,喃喃嘟囔几句“太太明鉴”,又慢慢坐了下来。

    从前太太虽然对待妾室们宽厚,却一向是高高在上,何曾放下身段与自己说笑了。

    徐姨娘知道,这里头一小半因为是自己多年小心,还有一半是女儿得太太的心,再有,她小心地看一眼上头,太太终究是有些老了。

    人一老,对亲近之人就会越发平和宽容,对不喜欢的人,便越发疏离。

    自然了,太太的面容并不曾衰败多少,气度也还是一如既往地高贵,可是宫中的关系需要维系,外头官场上女眷间的应酬也少不得,再有家中事多,太太便是个仙女,也会疲累的。

    想到这里,徐姨娘由衷说一句,“太太这些年操持家务,未曾有丝毫错漏,奴婢拜服。”

    杨氏待徐姨娘,如今倒有些像老友,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一笑:“人又不是神仙,哪里会毫无错漏,不说旁的,就说眼前,五丫头这门婚事,我就不知道当初应得对不对。”

    徐姨娘知道,照身份,女儿是再说不上更好的了,对女儿的婚事,虽有些担忧,却也是满意的,这时连忙恭维:“太太说哪里话,皇上开口说的婚事,咱们哪里能不应。”

    这话说得顶叫杨氏舒坦,五丫头的婚事下来,旁人都说一两句艰难,只徐姨娘这亲娘,担忧是担忧的,然而却从没在嘴上说过。

    杨氏对杨氏微微颔首,说回正题:“家里买了三个庄子,贞娘和下头两个丫头一人一个,老爷那里又送给洪太监一座宅子,因此公中银钱上短了些,五丫头出门,现银便少给一些,幸而还有个好庄子,我那里再给两个好铺子,你看如何?”

    她还打算后头再给五丫头一些补贴,然而这话却不可先和徐姨娘说了,倒不是怕徐姨娘恃宠生娇,只怕旁人知道了,要说她坏规矩。

    徐姨娘哪里顾得上去看杨氏的神色,她的心里,主母肯和自己说这事,已是极大的恩典了,更何况还这样开诚布公,连家底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时听见女儿一口气得了三处产业,徐姨娘喜得头都昏了,连谢恩也忘了,不住地念“皇天佛爷”。

    杨氏被徐姨娘的样子逗得一笑,干脆留她吃饭,想一想五丫头立了个大功,便命腊梅去要一个锅子给两个女孩送去。

    待腊梅将要出门,杨氏不知怎么起些顽心,竟多嘱咐一句,“去和两个姑娘说,她们俩的妙计已然生效啦。”

    腊梅瞧出主母的心绪不错,知道两个姑娘办的事得了太太的心,不由得暗暗咋舌。

    这府里若说琢磨太太心思,五姑娘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此次玉锁家人放身契的事,说起来促狭得很,偏生五姑娘就能讨着太太的好。

    姐妹两个正一道替三公主的斗篷收边,听见厨房送个锅子来,秦贞娘还嗔一句春柳:“锅子气味重,可别把这斗篷给熏坏了。”

    春柳笑一笑:“是,我知道的,锅子没进屋,蒲草叫端到五姑娘屋里了,等会请姑娘们移步过去吃。锅子是腊梅叫人送来的,腊梅还带了句话,说太太赞两位姑娘的法子妙呢。”

    秦贞娘听了,对秦芬挑一挑眉:“你这鬼灵精,先前说这事的时候,我还怕娘骂我们缺德呢,偏你说娘一定准的,你说说,你是怎么猜到娘的心思的?”

    秦芬慢慢地锁着斗篷的边,脸上并无多少意外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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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缺不缺德,要看是在谁的位子上了。若是站在三姐的位子上,自然是缺德的,平白把通房丫头家里人放个良籍,这丫头的身份不也高了么,她辖制起来就难了,自然不高兴。

    “可是若站在太太的位子上,便不会这么想了。三姐把个好好的丫鬟给了出去,自己又为此事和丈夫争吵,还想拉着娘家给她撑这莫名其妙的腰,秦家的门风哪里是这样,我们给玉锁抬身份,便是叫三姐知难而退,太太不会不高兴的。”

    秦贞娘听着似乎有些道理,然而她却想不透这里头的弯弯绕,想了一会便不想了,又问一句:“可是,玉锁的身契可还在三姐那里,她家人虽是良籍了,她自己还是个奴籍,这……似乎也没什么用呐。”

    秦芬将那缀珠垂宝的斗篷端详两眼,又微微一笑:“玉锁如今还是奴籍,只怕很快就不是了。”

    “这话怎么说?”

    “不久以后舅老爷进京,三公主百日,都会有礼物赏赐,到时候那赏赐是给三姐还是给玉锁,就得瞧三姐自己的福泽了。”

    秦贞娘聪敏,一下子就明白了秦芬话里的意思,她心下微震,不可置信地问了出来,“你的意思,到时候三姐若是还不修身养性,咱们便要给那玉锁撑腰?”

    她只以为秦芬放了玉锁家人良籍,只为了给秦淑添些乱,不曾想,这五妹竟还备着后招。

    秦芬并不曾躲闪,点头应了下来:“是呀,柯家如今是不敢得罪秦家的,一定唯秦家马首是瞻,到时候秦家给玉锁撑腰,柯家会怎么想呢?只怕玉锁的良籍,也并不难办。”

    自然不难办,到时候他们体察秦家的意思,只怕还要上赶着给玉锁放良籍,一个良籍的妾室,后头又有主子撑腰,只怕秦淑的日子不会好过。

    秦贞娘看着笑微微的五妹,只觉得她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五妹,聪明也是聪明的,却绝不会这样主动算计旁人,甚至,别人算计她时,她还要抱着宽容之心忍下来,譬如商姨娘的事,譬如陪嫁庄子吃亏的事。

    如今的五妹,好似一把打磨出锋的宝剑,神采照人,隐隐有叫人不敢逼视的光彩。

    秦芬感受到秦贞娘的注视,回头看她一眼:“五姐是觉得我变了吗?”

    秦贞娘点点头,随即又补上一句,“我觉得你这样很好,以前也好,可就是太软和了,如今更好,这样去了范家,才不会受欺侮。”

    秦芬见秦贞娘面上毫无虚伪客套的神色,心下动容,伸手挽住了秦贞娘的胳膊:“我哪有四姐说的这样好,四姐就是护短,我不管怎么样你都说我好。”

    她顿一顿,又道:“我给六丫头办事出了岔子,太太罚我思过,我除开抄食谱,也确实仔仔细细思过了,怎么能和从前一样糊涂呢。”

    秦贞娘将秦芬拉远一些,故意作个打量的模样:“哦?你竟悟出道理来了?快和我说说,究竟明白了什么道理?”

    秦芬任由秦贞娘打量,口中还不忘答话:“如今在家,出事了有老爷太太、姐姐还有姨娘给我兜底,去了别家,出事了只怕人家落井下石都是轻的,我若是再软绵绵的,不光自己日子不好过,就连家里人也要受连累,何苦来哉?”

    这些日子,除开家里琐事,外头也有不少风波。

    范离回京,尚还离着金陵城百十里远,就有言官御史上奏,参他行事乖戾,毫无仁恕之心,这才把前太子逼上了反路。

    这哪里是冲着范离,这是指桑骂槐,冲着皇帝呢。

    皇帝那里,自然也有人替范离说话。

    鲁国公一则反叛朝廷是为不忠,二则违反先帝遗旨是为不孝,三则不顾念手足亲情乃为不仁,此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留在世上也是贻害万年,非死不能赎罪。

    明白人听了这些话,都知道皇帝是一定要杀死这二哥的了,若不是鲁国公是皇帝的亲兄弟,只怕还得诛灭九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消息好似秋风,刮得万物肃杀。

    秋风无所不至,秦芬坐在内宅,自然也听见了这些事。

    她知道范离是皇帝心腹,她以后若与范离站在一起,要面对的风浪少不了,可不能只做个笑嘻嘻的老好人。

    此时秦贞娘提起话题,她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秦贞娘听了,并没大惊小怪,也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挽住秦芬的胳膊,望一望窗外的天色:“天越发冷了,舅舅进京的时候,只怕大毛斗篷都得穿起来了。”

    秦芬想一想,提个问题:“我依稀听说,舅老爷家的宅子,已经收拾妥当了,不知在哪里?”

    秦贞娘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说起来,还真摸不透皇帝的意思,皇帝给赐了一座前朝罪臣的宅邸给舅舅家,虽说那宅子富丽堂皇……可到底名头不好,这也不知是不是敲打的意思。”

    秦芬却笑了:“便是冲着表姐的面子,也不能敲打舅老爷。”

    第149章

    寒冬的朔风刮过, 天地间万物肃杀,草木凋零。

    室外的枯草上,凝着重重霜意,屋内炭火燃得旺, 却是温暖如春。

    秦芬睁着眼睛, 定定地看着浅橘色的帐子顶,床边脚踏上, 蒲草微微的呼吸声断续传来, 让秦芬知道, 时间还早着呢。

    来此地也有十来年了,她少有如此忐忑的时候, 今日要去杨舅老爷家做客,她竟然提前醒来了。

    或许是对那位直上青云的舅老爷好奇, 或许是对他的精明圆滑感到一丝畏惧,秦芬的脑海中,不期然地出现一位样貌方正、神情严厉的中年人, 连带着那位舅太太, 也是一副眼神精明的模样。

    “姑娘,到时辰起身了。”桃香的脚步从外头渐渐走进屋里, 她知道自家主子是个不爱起早的,便是去上房请安也不争头名, 又轻轻补一句,“今天要去舅老爷家赴宴,可迟不得。”

    衣裳是昨天就选好的, 这季新做的一套湖绿色小袄, 这颜色虽然端庄,冬日看着却太冷了, 秦贞娘又替秦芬配上一件鹅黄色鞠衣衬在里头,这样一来,便好似春日的一捧迎春花,既雅致又可爱。

    秦芬穿戴整齐,见桃香捧着那件银鼠斗篷来了,不由得笑一笑:“今儿打扮这样隆重,头上已顶着几百两银子的金首饰,身上又披几百两的大毛衣裳。”

    桃香连忙嗔一句:“姑娘又说这些大俗话,平时说说也就算了,今日可千万别在杨家说。”

    秦芬笑一笑,她话是这样说,却也没敢换上家常的棉斗篷,还是由着桃香把她打扮富丽,往秦贞娘门口去了。

    待见了秦贞娘,秦芬才知道自己并没过分隆重了,秦贞娘除开昨日择的一身气派的真紫色妆花通袖袄,也披着件银鼠里子的斗篷,头上戴累丝金凤钗、斜插米珠蔷薇簪,胸前挂着缀珠金璎珞,看起来金贵至极。

    秦芬不由得打趣:“四姐这一身,便是进宫也够啦。”

    秦贞娘知道秦芬是说笑,只轻轻横一眼:“你还说我,自己还不是打扮得光彩照人的?”

    秦芬自来不爱奢华,这时不由得摸一摸手上的珍珠戒指,问一句:“我是不是有些喧宾夺主了?”

    去杨舅老爷家,杨氏和秦芬才是主角,依着道理,秦芬是不必跟去的,此次能去,还是杨氏的恩德。

    秦贞娘挽着秦芬,慢慢地走着,说话也不似平日那样又快又脆生:“你哪里是喧宾夺主了,你是庄重。”

    杨氏平日对子女们教养严格,出门得有出门的礼节,作客便有作客的规矩,杨舅老爷并不是常来常往的人家,秦芬首次上门,是该庄重些的。

    秦芬顶着满头珠翠,到了上房,对杨氏行过礼,便得了一声赞:“五丫头今儿打扮得很好,和贞娘好似春花秋月,各有长处。”

    平哥儿和安哥儿长大了,偏要和旁人显出不同来,这时听了杨氏的话,便互相看一眼,似模似样嘀咕一句:“头上首饰太多了。”

    徐姨娘和青萍也在上房屋里,听见两个少爷这一声,青萍连忙添一句:“两位姑娘好似龙女般好看呢。”

    龙女跟着的是谁,那可不是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这一句明着是夸秦芬姐妹,实际上是赞杨氏呢。

    如今青萍料理过商姨娘的丧事,体面倒比从前大些,杨氏有个什么事,她便和徐姨娘伴着往上房请安,话也比从前多些了。

    这时听见青萍拍马,杨氏也不曾驳了面子,含笑受了这一句,对两个妾室嘱咐一声:“家里有事,你们帮张妈妈和碧玺料理着。”

    一个张妈妈顶多少事了,更何况还加上个碧玺,哪用得着两个妾室出来卖弄脸面,这话分明是给徐姨娘两个面子。

    徐姨娘是知道主母如今心软好说话的,青萍却感动得无以复加,情真意切应了一句:“太太有命,莫敢不从。”

    杨氏由着红菱理一理领口的白玉领扣,对儿女们微微颔首:“走吧。”

    今日只五个主子出门,平哥儿和安哥儿又不占地方,去的还是杨氏亲哥哥家,便不曾摆大阵仗,只两辆马车便去了。

    秦芬坐在马车里,不时掀开帘子看外头景致,见不是平日走过的路,便说一句:“舅老爷难道住在南城?”

    东城是商户和平民多,西城却是做官的和读书人聚集,北城是异族人和俗称“下九流”们的讨生活的地方,南城却是公卿贵族住的地方。

    秦贞娘见秦芬又犯起傻来,不由得笑一笑:“皇帝赐给舅舅的不是前朝罪臣的宅子么?寻常罪臣的宅子,哪里能空那么久,自然是这宅子太过僭越,无人敢住,除开南城,也没哪里能寻出僭越的宅子啦。”

    秦芬自然知道这些道理,她奇的却不是这条,见秦贞娘不曾理会得自己的意思,干脆问明白些:“南城住的都是些贵族之流,除了天子手足就是皇亲国戚,皇帝该不会想封舅舅作异姓王吧?”

    秦贞娘见秦芬异想天开,简直笑得流眼泪:“傻孩子,前几日还聪明,说什么皇帝并无敲打舅舅的意思,这时候竟又犯了糊涂,你怎么只想着这个?”

    秦芬赧然一笑,抱着秦贞娘的胳膊晃一晃:“好姐姐,你教我嘛。”

    秦贞娘抽出帕子轻轻拭一拭眼泪,压低声音,正色说一句:“皇亲国戚,皇亲咱们是占不着了,另一条……”

    这话的意思没说全,秦芬却听懂了。

    皇帝的意思,难道是要封昭贵妃作皇后?

    秦芬虽然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朝人士,却也到此地近十年了,学得不少规矩礼数,此时听了秦贞娘的话,不禁悚然动容。

    皇后并无大错,皇帝若要废后另封,只怕朝堂上要有一股轩然大波。

    秦贞娘见秦芬面色震惊,连忙又补一句:“只怕皇帝眼下还没这个意思,他不过是敲打皇后而已,毕竟皇后近来做的事说的话……”

    秦芬想一想如今朝堂里的事情,便有些明白了。

    此次鲁国公被押解进京,除开外头朝堂争吵不休,后宫也稍起波澜。

    太后是鲁国公的亲娘,自然是替儿子说话,老太妃们各自站在自己儿子身后,有替皇帝说话的,又替鲁国公开口的,也有趁乱浑水摸鱼的,这些都不提了,皇后这个天下之母、皇帝正妻,竟然替鲁国公说起话来。

    又是什么手足亲情,又是什么礼义孝悌,仿佛皇帝一旦处死鲁国公,就成了古往今来的第一罪人似的。

    虽说直言谏诤是皇后的职责,也是她的权力,然而这样替外人说话,还是惹了皇帝不喜。

    当年在潜邸,秦芬与皇后匆匆见过一面,依稀记得她是个圆圆脸儿的有福之像,如今想想,嫁给皇帝作正妻确实有福,可是她自己却不像能守得住这福气的。

    寻常人家,做妻子的都得对丈夫低头服软,杨氏有个那样的娘家,对着秦览且还是软硬兼施,皇后也不知是耿直还是憨傻,竟对着皇帝那般强硬,也难怪皇帝要敲打她了。

    这时秦芬心里转过多少想法,却听见秦贞娘又说一句:“皇帝敲打皇后,以观后效,五丫头敲打柯大少奶奶,也是以观后效,五丫头,你的手段,还真是高明。”

    秦芬抬头看一看秦贞娘,见她眼睛里带着笑意,知道是说笑,于是故意摆出得意的样子,摇头晃脑说一句:“英雄所见略同么。”

    秦贞娘被逗得一笑,伸手便来咯吱秦芬的痒痒,两人嘻嘻哈哈玩笑两句,却听见外头有人咳了一声:“二位姑娘,今日可错不得规矩。”

    自打及笄以来,秦府对两位娇客都是和风细雨,像今日这般管头管脚,已是极少的了。

    秦芬连忙与秦贞娘摆手停战,把心里想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四姐,怎么今日都这样严阵以待的?舅老爷他……很凶的么?”

    秦贞娘侧着头想了想,摇一摇头:“其实舅舅待人很和气,舅母也是笑盈盈的样子,表兄表姐们也都热情有礼,谁到了杨家,都是如沐春风的。可是舅舅和舅母两个身上有种威严,由不得人不守规矩。”

    秦芬脑海里严肃刻板的中年人,一下子换个形象,变成了笑容可掬的大老板,隔着中间的小老板们,他们自然只需要做好人就是。

    又行许久,马车停了下来,帘子一掀,秦芬便望见前头的马车排了老长的队。

    秦贞娘苦笑着摇摇头:“这些都是来舅舅家赴宴的人,看样子,咱们且还得慢慢候着呢。”

    话音才落,就有个打扮齐整的婆子上来问好:“给两位表姑娘请安。”

    秦家到底是杨家的近亲,自然不能和寻常人家一样等着进门,杨氏已领着两个儿子下了车,对两个女儿点点头:“走吧,咱们先进去,你们舅母已在等着咱们啦。”

    一路上,杨氏不住问着杨家境况,那接人的婆子回话清楚、彬彬有礼,间或还说两句笑话,丝毫也没冷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打眼一看,那婆子打扮虽然齐整却不太富丽,知道这不是近身伺候主子的,心里更对杨夫人高看一眼。

    当初去方家,方绥身边的大丫鬟秋蕴敢拦住贵客口出狂言,如今在杨家,一个次等的婆子都这般上得台面,这做主母的水平,一见便知高下了。

    行得许久,终于到了内院花厅,甫一进门,便有一道温柔清晰的嗓音响了起来:“妹妹来了,我们也有好几年没见啦!”

    秦芬往上头看去,见一位肤色白皙、笑容可亲的贵妇正拉着杨氏叙话,亲和中略见一两分矜贵自持,再细看时,才见她打扮得甚是华丽,比杨氏还贵气几分。

    这时秦芬不由得暗暗赞叹,寻常人作这个打扮,必然叫衣裳抢了光彩,这位舅太太却没被华服压了下去,昭贵妃气度非凡,原来都是有道理的。

    杨夫人与杨氏叙了些家常,又转过身来:“贞娘和芬丫头也来了,贞娘长这样高了,哦,芬丫头原来生得这般秀气,哎呀,这两个小的,是平哥和安哥儿不是?”

    秦芬随着秦贞娘上前见礼,心里对这位舅太太一下子折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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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既没和寻常人一样,说些什么“宛如亲生”的场面话,生怕旁人不知道秦芬是个庶出,也没刻意装出见过秦芬的样子,只是轻飘飘地将两位外甥女一并带过,一点彼此也没分出来。

    更难得可贵的是,她并没把两个男孩放在外甥女前头,而是按照年龄次序一一问过,叫人挑不出一丝的错处。

    秦芬来时,既担心自己给杨氏添了麻烦,又担心自己丢了面子,种种忧虑,此时却是烟消云散了。

    这样的教养和门庭,是绝不会让客人难堪的。

    大人们寒暄完,便有两个小小的女孩拥了上来:“四姑姑、五姑姑,六表叔、七表叔!”

    秦芬稍一愣怔,便知道这是杨家的两位小小姐,连忙温声应了下来。

    秦贞娘笑着应了:“珊姐儿好,和姐儿好。”她停一停,点点两个小丫头的鼻子:“姑姑们送的金花你们今天也戴了?姑姑见了真高兴。”

    珊姐儿轻轻晃一晃脑袋:“我们喜欢这金花,不光今天戴,平日都戴的!”

    平哥儿和安哥儿来时被嘱咐了要好好与小侄女们玩耍,还想着与她们好好论一论孙悟空和鲁智深的本事,这时听见两个女孩说起首饰,只觉得大为无趣。

    想想曾听母亲提过的那位大侄子杨沛,平哥儿便轻轻一拉秦芬的袖子:“姐姐,怎么不见沛哥儿?”

    珊姐儿听见这句,又甜甜一笑:“哥哥他在外院呢,随着爷爷招待宾客去了。”

    这话随口说出,却惹得平哥儿和安哥儿心里不是滋味,小哥儿俩的脸上,立刻少了笑容。

    待入席了,觑着无人注意,平哥儿便对秦芬嘀嘀咕咕:“姐姐,我们也要跟着爹,不要在这里和女孩子们玩。”

    秦芬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她知道孩子大了有脾气,少不得耐着性子劝:“沛哥儿都八岁了,自然该去外院,你们如今还小,且在这里好生呆着。”

    平哥儿知道秦芬脾气好,对着她倒比对着亲姐姐大胆,这时还敢噘嘴跺一下脚:“我们也是大孩子了!”

    秦芬平日虽然待两个孩子好,今日却不好由着他们撒娇,罕见地板起脸来:“你们这副样子可守规矩?还想不想去陪着纪王殿下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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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记得贵妃表姐和气美丽,那位表弟也是个讨人喜爱的笑娃娃,于伴读一事,心里不光是自豪,也是千肯万肯的,这时听见秦芬说起这事,两人立刻绷直了脊背:“我们要去和殿下读书的,我们守规矩!”

    旁边有耳朵灵的女眷听见了,笑盈盈地附和一声:“秦夫人可真会教孩子,姑娘少爷都是金玉一般,若不是这样好的教养,也不能给纪王殿下伴读去。”

    秦家、杨家乃至宫中的昭贵妃,都是一体的,如今赞了杨氏,便是赞了杨家和昭贵妃,这个好哪有人不讨,一叠声的夸奖好似不要钱,几乎把几个孩子给淹没了。

    秦芬是个顶不起眼的庶女,也得了好多声赞。

    待有人又提起秦芬的姻缘,杨氏便神秘地笑一笑:“我们五丫头呀,缘分已经到了。”

    众人不曾想到,秦家这其貌不扬的庶出五姑娘,竟得了嫡母当众如此给面,在场的都是人精,知道要不是这五姑娘自己格外讨喜,要么就是她说的人家门第高贵,既是如此,各人自然愿意锦上添花,笑着来问说了哪家。

    杨氏矜持地摇摇头,杨夫人笑着接过话去:“她自家说得好女婿,哪里好自夸,我来说吧,便是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范大人。”

    这话出来,在场各人皆是一静,随即便又笑了起来。

    此次女眷们恭维,冲着秦芬的话,倒比冲着杨家和秦家的更多了些。

    秦芬经得杨氏教导,也明白了些宠辱不惊的道理,这时不似从前那般自谦,反倒学着杨夫人和杨氏的样子,亲和中略带些骄矜,果然见众人面上都带了些敬服。

    这一日宴毕坐上马车,秦芬用力舒一口气,轻轻挨着秦贞娘:“吃个饭比对账簿还累。”

    秦贞娘不曾取笑,也靠在秦芬身上:“可不是,对你的刺探谄媚,对我的明夸暗讽,哪个都不是好应对的。”

    秦芬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隔了半晌,忽地来一句:“四姐莫怕,以后哪个背后说你坏话,我就捉了她去拷打!”

    秦贞娘自然知道五妹是在说笑,轻轻一笑便罢,桃香原已打起了打瞌睡,听了这句,猛地抬头说一句:“姑娘,这可不大好吧?”

    第150章

    自从杨舅老爷进京, 杨氏一改从前低调的性子,频繁赴宴,除开头一次去杨家带了两个儿子,后头竟是只带女孩们出门了。

    秦芬是个温吞性子, 和熟人开起玩笑来, 谈笑自若、妙语连珠,遇见生人便好似个文静至极的大家闺秀, 笑不露齿、端庄稳重, 半天都说不出几句话来。

    每每宴席归家, 秦芬固然是劳神劳心,杨氏和秦贞娘也觉得她又可怜又好笑, 不免替她累得慌。这日从一位侍郎的府上回来,杨氏便点拨秦芬几句:

    “规行矩步的大家闺秀固然讨人喜欢, 真性情的人却更难得,你是个忠厚孩子,只管坦诚些, 没人不喜欢的, 只是你以后身份不同,骄矜两个字别忘了就成。”

    秦芬知道, 这些日子杨氏频繁赴宴,大半是为了帮杨夫人熟悉京里的圈子, 小半是为着她和秦贞娘出嫁作准备,毕竟秦贞娘的婚期就定在明年春日,而她自己, 也才由华阳宫递了消息出来, 说要准备着接受赐婚了。

    此时杨氏提点,秦芬识得好歹, 由衷对杨氏道谢,乖巧应了下来。

    再过几日,便是姜阁老家宴请,听见个“姜”字,秦芬比秦贞娘还紧张些,命丫头们把新衣裳都铺开来细细挑选。

    然而秦芬平日不喜奢华,做衣裳只往低调的路子上走,贵是贵了,却不显富丽,这日看了蒲草配的几身衣裳,她仍是摇头:“我素日做的都是冷色和淡色衣裳,这会竟挑不出好的来,这样去姜家,可怎么成。”

    丫鬟们都知道四五两位姑娘要好,五姑娘向来不攀比吃穿,此时因着一件衣裳挑剔,大抵还是为了四姑娘。

    姜家请客,谁都知道秦家这里的主角该是四姑娘,然而那姜夫人一向眼高于顶,对着太太都有几分傲气,更何况对着自家四姑娘,四姑娘若是盛装出席,难免被人说句讨好婆婆,五姑娘打扮得华贵些,只不过是小女儿受宠,哪里有人说得了闲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蒲草想一想,便出个主意:“姑娘不妨去向四姑娘借一身,她的重色衣裳多,穿出去准能压得住场面。”

    秦芬近来长高许多,快赶上秦贞娘了,从前没换过衣裳穿,想一想而今也只能如此,便差人往秦贞娘处走了一趟。

    不多时,秦贞娘亲自带着春柳来了,还歉意地对秦芬笑一笑:“实在对不住,我竟没有没上过身的衣裳,这件大红的十样锦遍地金袄子只穿过一次,下头又有一道宽斓边,方便你改短的,这才拿了来。”

    她知道秦芬的首饰也是清雅一路的多,顺便还带了支黄澄澄的赤金大凤钗来,对蒲草说一句:“以后宴多,这凤钗先借你们姑娘使,她出嫁前还我就成。”

    这话逗得丫头们叽叽喳喳说笑起来:“五姑娘若是在家一辈子,这钗可一辈子不用还了!”“为了一支钗便不嫁人,五姑娘也太亏了些!”

    秦芬见秦贞娘还有心思顺便开个玩笑,知道她并没因着姜家的事心里起疙瘩,便也不提这话,只说些家常。

    到了往姜家赴宴这一日,姐妹两个打扮齐整到了上房,杨氏一看便笑了,众人细细一看姐妹俩的打扮,也不由得随杨氏笑了。

    秦贞娘穿了身湖绿色交领长袄,显得端庄严肃,秦芬倒穿了身红色袄子,头上又戴了支大金钗,两个人好像掉了个个儿。

    杨氏知道这是两个孩子的一点少女心思,女儿是为了自矜身份,而五丫头则是为了给女儿撑场面,五丫头发髻上那支大钗,且还是女儿的呢。

    此时她也不揭破孩子的心事,只道:“今日你们换了装束,倒也挺好看的,只是首饰不大相配。”

    姐妹俩听了,便要动手换过首饰,杨氏却摆摆手,命红菱往妆台上取了一绿一紫两对耳坠子,分别替两个女孩换过。

    秦芬这便知道了,杨氏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其实也对姜家憋着一股气。

    说起来,姜启文虽然对秦贞娘一往情深,姜家对秦家,却一向是平平淡淡。

    自从姜夫人领着官媒人上门,也不曾遇见什么大节,两家便没有走礼的事情,秦家送了一筐简州运来的蜜桔,姜家也回一篮点心,除开这次交际,姜家竟不曾主动送过东西。

    秦家的官位虽不算高,架不住杨氏有个出息的侄女,如今莫说是姜鹤夫妇这样的白身,便是公侯夫人在杨氏面前,说话也多些和气。

    杨氏看女婿的面子不和姜家计较,却也不是个泥人性子,自然是有气的。

    秦芬见衣裳和首饰讨着了杨氏的好,便知道今日该如何行事了,她如今也懂得些人情世故,知道今日摆开架势并不只是为了讨这嫡母的欢心,也是为了自己家里的面子。

    这世上既有姜启文那样慧眼识珠、情深义重的人,也有他父母那样趋利避害的寻常人。

    在姜鹤夫妇眼里,自己家的不幸全是因为和祁王扯上关系,被迫退了婚事,这已是极大的屈辱,而秦贞娘竟然曾被那位容太妃相中,也仿佛与祁王有了一丝丝干系,他们自然不会喜欢秦贞娘。

    虽然后头皇帝开口赐婚,又因为儿子苦求,他们还是循常理请官媒人向秦家提了亲,却不代表他们会发自内心地喜欢秦贞娘。

    今日赴宴,虽然去的是姜阁老那个姜家,难免要面对姜家在京的一干堂亲、表亲,此时若不把秦家和秦贞娘的面子撑起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毕竟秦贞娘是个端方有礼的好姑娘,她又不曾做错什么事,为什么秦家要低声下气?

    秦芬明着比秦贞娘小,实际上却把这姑娘当成看着长大的妹妹,此时为秦贞娘撑场面,她是唯恐不够张扬的。

    这日到了姜家,除开新进京的吏部尚书杨时是主角,秦家这一门姻亲也受得不少关注,秦芬暂且把宽厚放在一边,谨记杨氏说的“骄矜”二字,行动间都带几分自持。

    不过片刻,秦芬便暗自庆幸,今日其他作客的人都是笑脸迎人,架不住姜家姑娘脾气大,宾主之间才说了十来句话,姜姑娘已给了两个软钉子了,也幸亏姐妹两个架子摆得大,姜姑娘还没敢明着给脸色。

    姜家这一辈的儿子多,女儿只三个,前头两位姜姑娘早嫁了出去,如今姜家府里,堂的嫡的全都算上,统共只这么一位姜姑娘,便是姜启文的胞妹了,她是一根独苗,自然受宠。

    她原先是好端端的官家千金,后头家里遭逢大变,到如今不过是个平民之女,虽然哥哥在朝做一小官,可是将来飞黄腾达了也不能给她请封诰命,反倒要便宜秦贞娘这外人,她自然看秦家姐妹两个不顺眼。

    幸好今日出门,姐妹两个带着骄矜,旁人想一想秦家的姻亲和宫中那位娘娘,倒也不敢附和姜姑娘去给秦家姐妹脸色看。

    于是乎,姐妹俩虽然受了姜家姑娘几个冷眼、几句讥讽,却也平平顺顺过到了中午。

    吃过午饭,便有人来请贵客们移步往花园去听戏,杨氏性子端方,向来不爱这些,秦芬不曾听过几次,这时兴致勃勃,挽着秦贞娘一道往园子去了。

    姜家姑娘见秦芬姐妹两个被众人簇拥着,自己这主家反倒被挤在一边,心下大为不悦,待众人坐下,便笑着说一声:“秦家两位姐姐可真是气派大,我这做主家的都被比下去了。”

    这话,好说便有好意思,阴阳怪气说出来,旁人自然知道她是故意挑事,都看一眼秦家姐妹。

    这时秦芬的笑容已经淡了,看秦贞娘面色未变,她便也不说话,总不能平白把秦贞娘未来的小姑子得罪了,到时候秦贞娘过门,又哪有好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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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宾们坐在另一边,夫人们在前头听戏的听戏,应酬的应酬,大人们竟都无暇理会这里小姑娘们的争端,姜姑娘见无人来管,又更不客气些:“秦家两位姐姐当真是好教养,旁人说话,你们竟不理睬。”

    这话却不能不答了,秦家姐妹与昭贵妃是姑表姐妹,论起教养,根子都是杨家,秦贞娘才要出口,便被秦芬给按住。

    秦芬将姜姑娘仔细看一遍,因身份有别,她只戴得珍珠钗环,穿织花缎子,浑身上下并无金饰,这时在一众姑娘之间,颇显黯淡。

    按照秦芬从前的性子,见她这样可怜,便也轻轻放过了,今日一则是连着秦贞娘的面子,二则是连着昭贵妃的名声,她却不好退让,只淡淡说一句:“姜姑娘请自重,你是主,我们是客,算规矩算礼法,你只怕不该与我们这样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都知道秦家五姑娘是个再厚道不过的人了,从不会口出恶言的,这时听见秦芬言语锋利起来,知道她有些恼了,都互相递个眼神,不敢说话。

    秦贞娘却知道自家五妹外柔内刚,当初七八岁上到绛草轩,就能有理有据地把三姐辩得无话可说,如今年岁渐长,口齿只有更伶俐的,这时见她一句话便说得姜姑娘面上通红,不由得微微而笑。

    姐妹俩到底是在人家作客,要是把姜姑娘晾着下不来台,也太难看了,秦贞娘开口,轻轻嗔一句:“五妹,你这样心直口快,可别叫旁人笑话了去。”

    知礼的姑娘们都知道,今日是姜姑娘挑衅在先,秦家姐妹不过是稍作还击,如今能轻轻放过已是宽容,哪有人不长眼去笑话她们。

    有那伶俐的便赶紧想个话题来说:“好了,我们看戏吧,今儿请的这昆曲班子,可是如今京中的大热门呢,也就姜阁老有这样的面子,能把他们的红角儿都请了来。”

    另一个便赶紧附和:“这都是为了刑部尚书杨大人呐,他在苏州做了多年的官,爱听昆曲,哪能不请了这江南雨来,这戏班子,名字起得倒还不算俗呢。”

    这两位姑娘一唱一和,已将话头揭了过去,可是说的话入了姜姑娘的耳朵,却越发叫人不痛快。

    他们杨家算什么东西,仗着一个美貌女儿在宫里做贵妃,凭着裙带往上爬,就是后族也没他们这样得意!他们自己得意也便罢了,连带着秦家这样的庸碌之辈也鸡犬升天,当真是滑稽!

    几年前那秦夫人在自家娘亲面前,可是大气都不敢喘的,如今时移世易,自家娘亲头上连支金簪也不能戴,她却在前头和杨夫人作了上宾贵客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哦,我竟不知今日是为了杨大人才请的这昆曲班,嗯,他是国之栋梁,自然是配得起的。”姜姑娘说着,话锋一变,“可是两位秦姑娘骄横跋扈,凭的又是什么?是凭四姑娘迷了我二哥的心,还是凭五姑娘说了个锦衣卫指挥使的亲事?”

    这话一连扫了姐妹两个的面子,隐隐还指秦贞娘闺誉不清,秦芬听了,心下大怒,冷笑一声:“姜姑娘请慎言!当初秦姜两家婚事,一则是天子金口赐婚,二则是姜公子锲而不舍,你若来问我们,还不如去问皇上和你哥哥!”

    姜姑娘一噎,心道这秦五好伶俐的口齿,她知道自己提起秦贞娘婚事带上了皇帝已是不妥,赶紧不提前话,转而来问秦芬:“五姑娘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都是闺中女儿,谁又比谁高贵了?”

    她这话说得便叫人难答,论地位,秦家是官身,她才是个平民女儿,可是若秦芬提起这一条,就难免叫人说个傲慢,前头的好名声,只怕要折损一些了。

    秦芬自然有话好答,才要开口,却听见一个懒懒的声音道:“秦姑娘是本指挥使的未婚妻,以后便是三品的诰命,姜姑娘如今不过是一介平民,你自己说,谁比谁高贵?”

    第151章

    范离回京已有些日子了, 众人皆知他身受重伤,一路上都是躺着由人服侍,都以为他要到明年才能露面,谁知这时竟瞧见了他。

    这位立下大功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身穿玄色暗纹锦缎袄, 外罩一件灰色狐皮大氅,面色苍白, 唇色淡淡, 只一双眼睛还是那么锐利寒冷。

    范离面无表情地对四周的目光一一扫过, 最后停留在秦芬身上,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暖意。

    众人见范离穿着灰色的狐皮大氅, 互相使个眼色,都纷纷低下头去。

    冬日的皮袍里头, 轻软细密自然是貂裘,尊贵稀罕却是狐裘,狐裘里头, 玄狐为尊, 非天子不能用,次一等的便是灰狐、赤狐, 这是皇亲贵戚才能用的,自然了, 皇帝若是拿这个赏人,也是莫大的体面。

    此时范离大喇喇穿着件灰狐大氅,照他的聪敏精明, 自然不可能逾矩, 只会是皇帝赏的。

    当今皇帝励精图治,性子冷淡, 赏赐下头官员一向是循例而已,何时出格赏过下头人这些东西了。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所得的圣心可当真是头一份了。

    自然了,他的夫人,身份也非比寻常。

    方才范离替秦芬说话,早已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姜夫人如今不过是一平民,还没有那个面子到范离面前来开口,这时是姜阁老的夫人出面了。

    她将面色不善的范离看一眼,又看一看那位沉静的秦五姑娘,轻轻斥一句:“静娘,你怎么能对秦五姑娘失礼?你们小女儿间笑闹几句,却也不可过分,快向秦五姑娘赔礼道歉!”

    姜静娘几番挑衅,先前还带上了秦贞娘的闺誉,这时姜阁老夫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句话便想变成小女儿笑闹,显然是想大事化了。

    “是,我开玩笑过头了,还请秦五姑娘勿要放在心上,我这里向你行礼了。”

    姜静娘倒也还算伶俐,立刻顺着姜阁老夫人的台阶下来了。

    秦芬看一看周围女眷各异的眼神,又看一看咬着嘴唇、面带不服的姜静娘,微微一笑:“姜姑娘说哪里话来,我并不曾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姜阁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秦五姑娘果真气度不凡,好了,既然没事了,我们就继续看戏吧。”

    秦芬对姜阁老夫人行个礼,算是受了她的赞扬,又说一句:“姜姑娘得罪了我不打紧,可是方才不该妄议姜公子和我四姐的事情,百姓们都说这桩婚事是菩萨定下的,连皇上都赞许百姓们的说法,姜姑娘怎么能说这婚事的是非呢,难道姜姑娘是说菩萨的意思有错?”

    戏台上演的是长生殿,花旦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到了“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这一句,那戏子的嗓音婉转柔美,端的是叫人心醉。

    众人不由得想起宫里那位盛宠不衰的昭贵妃娘娘,然而这位秦五姑娘却偏偏不曾拿贵妃娘娘出来说事,叫人一点也拿不住把柄。

    姜阁老夫人再怎么护着姜静娘,也没有为她得罪昭贵妃的意思,她方才只以为是小女儿拌嘴,这时才知道自家女孩说错了话,便也不出头了,只唤一声:“老四家的,你的女儿,你自己教导吧,我这隔房的伯母便不出来惹人烦了。”

    姜鹤夫人面色一白,用求助的眼神看一看四周,可是姜阁老夫人都不替她们母女说话了,又有谁敢出头。

    更何况那位范大人还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站在旁边,好像谁敢得罪秦五姑娘,他就要上来吃人一般。

    周围人都纷纷低下头去,姜鹤夫人看一眼秦贞娘,嘴唇嗫嚅一下,几乎要开口了,最终还是转开了目光,对着杨氏说话了:“秦夫人,我家静娘失礼了,这都是我教导无方,还请秦夫人勿要怪罪,我这厢给你赔礼了。”

    若是她对秦贞娘开口,便是以身份压人,这时对着杨氏这个同辈低头,倒也算是个体面人。骄傲的人自有一份骨气,这姜夫人经历家中变故,如今越发高傲,却还并不卑劣。

    杨氏从前心里不大喜欢姜夫人,此刻却也有一丝欣慰,这位姜夫人虽然性子强些,却不至于像柯太太那样出手算计儿媳妇,女儿以后的婆媳缘分虽比不上六丫头,却也不至于太坏了,再算上女婿的一腔深情,这门亲事也算说得过去。

    这时杨氏在心里转了不知多少个念头,最终微微叹口气,亲自上前扶起了姜鹤夫人:“这是说哪里话来。”

    当事的两家,主母们已经说话了,姑娘们自然不会和母亲对着干,姜静娘赧然垂下头去,秦芬也不会穷追不舍,转头挽住秦贞娘,又看戏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贞娘知道五妹是不爱争锋的,今日这样全是为了自己,这时心下又是酸又是甜,眼圈正发热,忽地看见范离还一动不动地站在边上,险些又笑出声来,轻轻拱一拱秦芬:“喏,有人在那里等你呢。”

    范离收了姜家的请帖,谁也没想到他会当真赴宴,这时见他貌似闲适地呆在女宾这里,再傻的人也知道是为什么了。

    夫人们都是经过见过的,见那秦五姑娘生得文静秀气,便在心里想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是一笑就不再多看,女孩子们却将范离和秦芬来回打量,不少人把艳羡都摆在了脸上。

    范离生得英武,人又出息,虽然家里是一团乱麻,可是在姑娘们眼中,此刻他那副深情厚意,却已能抵得其他所有的短处了。

    秦芬被秦贞娘打趣一句,不知怎么竟然脸红了,她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却听见一个姑娘轻轻问一声:“表叔,是不是我爹有什么吩咐带给我?”

    秦贞娘看一眼开口的姑娘,春柳立刻知机地凑近,说明了那姑娘的身份,原来是范家一门远房表亲,那姑娘姓吕,比范离低了一辈。

    范离看一眼吕姑娘,慢慢点个头:“是,你爹有话带给你。”

    吕姑娘立刻站起身来:“好,请表叔移步,我们不要打扰了各位夫人听戏。”她又看一眼周围人,对秦芬微微点头:“秦五姑娘,请你过来与我一道,好吗?”

    秦芬只觉得这吕姑娘似乎有些过分伶俐,便看一眼秦贞娘。

    秦贞娘面带怜悯,轻轻说一句,“这吕姑娘没有母亲,今日是独自赴宴。”

    秦芬原当这吕姑娘是有意讨好,不曾想到还有这一出。

    没娘的孩子,自己再不伶俐些,又有谁来替她操心,她不过是递个台阶给范离和秦芬,虽然讨巧了些,却也不是大错。

    既是吕姑娘没有母亲,自然该有人陪伴,她选了秦芬,也并没什么出格的,秦芬心里微悯,立刻站起身应了下来:“好,我与吕姑娘一起去。”

    吕姑娘腼腆一笑,上前站在秦芬身边,两个丫鬟簇拥着各自的主子,远远跟着范离,慢慢往园子里去了。

    今日赴宴的,不是大族出身就是后进之秀,没一个是傻子,这吕姑娘自然也明白事体,与范离随意叙几句家常,便带着丫头慢慢落在了后头。

    赐婚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只差最后一道圣旨了,此刻秦芬与范离名分已定,一起出来散步也没什么失礼的。

    范离行到一个亭子边,当先坐了下来,吕姑娘看一眼秦芬,两人也先后进了亭子,与范离对坐。边上侍立的丫头立刻转身进了小屋,不多时托着个茶盘出来,奉上三杯清茶,默默退到了边上。

    秦芬看一看范离,这时才发现,这一向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眼里没了从前的光彩,她心里自然知道是为着这趟差事的缘故,不由得微微一叹,开口问一声:“范大人,你的伤可痊愈了?”

    范离点点头,不自觉地抚一抚身上的灰狐大氅,开口道:“皇上恩典,赏了许多名贵药材,我已好多了。”

    秦芬也随着点点头,她还想问一问旁的,只是此时不便,只好闭口不说。

    吕姑娘见这表叔表婶似乎生疏得很,连忙想了件事情来说:“秦五姑娘,你穿的这衣裳可真好看,料子也好,不知是哪家铺子做的,我改日也去做一身。”

    这话说得还算有分寸,并没急着替这对年轻男女拉近关系,秦芬对着吕姑娘多了些好感,便一句一句答了:“这衣裳是我四姐的,我们家的衣裳大多是城西老冉家做的,不过这匹料子却是表姐送给我们的。”

    吕姑娘听了并没什么妒忌神色,只点头称赞:“秦五姑娘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这衣裳很衬你。”

    方才在人群之中,范离只看见秦芬一张白生生的脸蛋,她对着秦贞娘是笑盈盈的,对着那姜姑娘又是轻嗔薄怒,简直是怎么都好看。

    他只顾着看心上人的脸了,哪里顾得上看她穿什么衣裳,这时听两个姑娘一说,他才看见秦芬竟然罕见地穿了一身大红衣裳,那衣裳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烧得他原本冰冷的心里,不由得暖了起来。

    不论旁人怎么变,这丫头一定不会变,瞧她方才母鸡护崽一般护着那位秦四姑娘,便知道这丫头一颗热腾腾的心,是决不会叫旁人失望的。

    范离沉默看着秦芬,只是不说话,两个姑娘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也不向他搭话,慢慢说些家常。

    莺声燕语,轻柔可爱,抚慰了范离那颗一直绷得紧紧的心,他心里那块一直冻得坚硬的角落慢慢地融化了,神思也慢慢飘向远方。

    今天是姜家请客,范离听见请的客里也有秦家,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穿戴整齐到了姜家。

    他原本身子也不算太坏,就是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儿,所以才总懒着不起,他身边跟着的一房老家人,是母亲给的,见他连日不起床,急得天天长吁短叹,今日见他起床,喜得早起就开始燃香。

    那老妈妈还多嘀咕几句:“我们少爷就是有大志向的,就是病,也不能总病下去,难道叫那个范五得意,咱们却失意?再不能够的!”

    范离原本是为着秦家,听了老妈妈的话,也不反驳,对着长随说一句,“有贵,你去和荆大人说一声,就说我起身了,去姜阁老家办差。”

    有贵应了一声,飞奔去都尉府报信,范离自己跨着那匹黄马,慢慢到了姜家。

    他是稀客,姜阁老性子再板正,也笑呵呵地亲自相迎,待他说句随意走走,旁人只当他是要办差,哪敢拦的,于是这么着,他便走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小丫头身边。

    此次办差,范离知道奇险奇难,除了皇帝赏的一块寻常玉佩和这丫头的那枚金茉莉,他一点露身份的东西也没带着。

    兵贵神速,他并不曾大张旗鼓,领着十个心腹总旗摸到了鲁国公府,生擒了鲁国公的侍卫们,正要对鲁国公喊话,忽地屋顶有数不清的强弓硬弩,一忽儿就把十个总旗和鲁国公侍卫们全部射杀。

    范离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此时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也是白做锦衣卫头领了。

    他心里又惊又惧,见那无数箭羽偏偏避开自己,这才稍稍放心,终究皇帝对他,还是有一份情谊在的。

    可是若只他一个全身而退,皇帝到底难对天下人交代,范离想一想“士为知己者死”这几个字,将心一横,纵身跃进了箭雨里。

    弓箭手再眼利,也不能未卜先知,弓弩无情,转眼间已有十余根利箭射向范离,屋檐上的人眼睁睁看着范离中了三箭,其中一箭,竟是在腰间。

    领头的看见范离腰间的玉佩断成两截,急得大叫一声。

    他是皇帝派来灭口的,自然知道范离的身份,更知道范离腰间那枚玉佩的来历,这时看见范离以身犯险,已然是大惊,又见御赐之物被毁,更吓得魂飞魄散,方才杀戮的快感,一下子退了个干净。

    范离听见“救人”两个字,随即就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在回京的路上,身边跟着个陌生的小厮,轻手轻脚地替他擦拭伤口。

    那小厮样貌忠厚,人却不大忠厚,擦到范离腰间的伤口,竟唉声叹气起来:“天老爷哟,伤在这个地方,以后可还做不做得男人了!”

    范离气得几乎想要再昏过去,谁知他身子强健,自那日起,竟一日一日好了起来。

    他一则是心里对皇帝有些心灰意冷,二则是不想叫那小厮知道自己听见那一句,便还是装作昏迷,谁知后来路过简州,那秦三竟来探望。

    若是醒着,他便可问问小丫头的近况,再叫秦三给小丫头带个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偏生他还“昏着”。

    范离听见秦恒说些“家父家母”,简直想立刻坐起来,摇着秦恒问一句“秦姑娘如何”,可是又不好叫人看出他是装昏,他听着那些官场上的应酬话,又后悔得想昏过去了。

    终于熬到京城,范离听见外头查问关文,知道是该醒的时候了,于是便在进城前悠悠转醒,待见了皇帝,把心里早想好的话说出来,便算是交了差事。

    皇帝对着范离,面上淡淡,眼神里却有一丝痛和悔,他不曾问鲁州差事,只命太医院院正来替范离诊脉,范离只作虚弱,闭着眼睛不看皇帝,由得自己两个腕子被按来按去。

    待那胡子花白的老院正诊完脉,皇帝竟也关切地问一句,“以后范离身子可能养好,婚姻能否相谐?”

    老院正愣一愣,哈哈笑了起来:“无碍,无碍,老臣敢打包票!”

    范离到底是个年轻人,如何受得这两句,心里一急,又睁开眼睛,却正巧看见皇帝戏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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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亲自俯就,范离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再不能摆在脸上了,于是顺着台阶下来:“皇上勿要取笑微臣。”

    “我这也不是取笑你,你受伤的事情传进京来,不知谁说你要害之处中箭,只怕以后成亲有碍,别说是我了,就连昭贵妃也急得不行。”皇帝笑一笑,“你知道,昭贵妃一向疼她娘家表妹的。”

    范离脸上果然多些柔软的笑容:“多谢皇上关心。”

    皇帝知道,从前自己在范离心里有千钧的重量,经历此次鲁州之事,只怕范离心里最惦记的却是那位秦五姑娘了,如今一试,果然如此,他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把那“高处不胜寒”几个字反复默念几遍,命人送了范离出去。

    范离只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整个人都飘飘忽忽,正沉思着什么,却听见吕姑娘提高声音,叫一声“表叔”,他连忙回神,看向吕姑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姑娘笑着对他告别:“表叔,我和秦五姑娘该回去了,这就向你老人家告退了。”

    范离“嗯”了一声,看着两个姑娘出了亭子,忽地又出声了:“真丫头,回去和你爹说,我有事寻他帮忙,请他明日去我那里,还有你,也多去陪陪我母亲。”

    第152章

    吕家不过是范家拐着弯的远亲, 家世也不算高贵,范离哪里用得着吕家帮忙,吕真心知肚明,这位位高权重的表叔不过是说场面话而已。

    然而, 就是这么一句场面话, 也是吕家难得的际遇了,毕竟上赶着给范离卖好的人, 虽没有讨好几位阁老的多, 却也不会太少了。

    吕真看一眼身边端庄文雅的秦五姑娘, 知道表叔开尊口说那一句,全是因为自己讨着了这秦五姑娘的好。

    秦芬感受到身边打量的目光, 侧过脸来,对着吕真笑一笑:“吕姑娘, 怎么了?”

    吕真摇摇头:“没什么。”她自然不会傻到戳破表叔的心事,沉默片刻,提起旁的事来:“姜阁老家的宴会, 真叫人长了见识。”

    秦芬不曾想到吕真提起这事, 顺口问一句:“这话怎么说?”

    吕真稍一犹豫,说出实话来:“江南雨是京中当红的昆曲班子, 请他们唱堂会的人家,得提前一个月预定, 可是杨大人进京不过半月,姜阁老自然不能未卜先知……还有,方才我们一进那亭子, 立刻有小丫头奉上茶来, 可见是边上常备着炉子和热水的……这排场……”

    她话未说尽,然而秦芬却听懂了其中的意思, 她只以为这位吕姑娘没有母亲,无人教养,此时却能说出这样的道理,简直叫人刮目相看。

    秦芬见吕真坦诚,便也半遮半掩说一句:“听说,姜阁老还是六位阁老中最清廉的一位呢。”

    最清廉的一位,排场都已如此铺张,其他几人更不必说了。听说首辅在老家有上千倾良田、上百间屋子,连喝水的器皿都是玉器,这样的奢靡,叫人心惊。

    皇帝要拔擢新人,只怕也不全是为了政见不合。

    两人此时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并不是无知女子,彼此都多些欣赏。

    秦芬顿一顿,道,“吕姑娘见识不凡,不输男儿,真叫我佩服。”

    朝中大臣的闲话,总不好一直挂在嘴上,吕真且喜秦芬转个话题,赶紧接过口:“我五六岁上没了母亲,除了嬷嬷教我规矩,父亲也日日教导我读书,略懂些道理,不敢当秦五姑娘的赞。”

    两人一路回去,又说得些家常,待分手时,吕真竟有些不舍:“秦五姑娘,等你以后去了……我一定常去拜见。”

    秦芬灿然一笑:“好。”

    回头才走几步,却见秦贞娘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促狭地道:“好呀,你这喜新厌旧的丫头,有了新友,就忘了亲姐姐,玩到散场了才回来,害我等你这么久,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秦芬挽住秦贞娘,笑呵呵地说一句:“我却是不怕的,如今天冷衣裳厚,五姐再别想咯吱我痒痒了!”

    秦贞娘嘻嘻一笑,携着秦芬上了马车,待帘子放下,神秘地问一句:“范大人都对你说些什么?”

    秦芬不曾想到,这辈子还能看见端方守礼的秦贞娘打听别人闲事,这时不由得起个顽心,故意压低声音:“自然说了些要紧事。”

    秦贞娘“啊”一声,也把声音放低了些:“果真?范大人说什么?是朝中的事情吗?跟咱们家有关的吗?”

    秦芬似模似样点点头:“是朝中大事,是和咱们家有关的。”

    她见秦贞娘一副紧张的样子,忍着笑意,慢慢地道:“听说,那位编纂成武通史的姜大人得了圣上赞赏,如今已是正七品的编修啦。”

    秦贞娘还当秦芬要说正经的,却没料这丫头来开自己的玩笑,还没听完,拳头就锤在秦芬身上:“坏丫头,胡说这些做什么!”

    秦芬“哎呦”几声:“我哪里胡说了?这是朝中大事不是?和咱们家有关的不是?四姐自己不识好人心,却来怪我!”

    这事前几日已经有旨意下来,不是什么新鲜事,秦芬这时说来,不过是与秦贞娘开玩笑,秦贞娘面红耳赤地瞪一眼秦芬,气鼓鼓地逼问:“不准你说我的事!只准你说自己的事!快说,范离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秦芬见秦贞娘恼了,连忙作揖讨饶,替秦贞娘抿一抿鬓角,然后认真道:“他并没和我说什么话,倒和那吕姑娘说了两句。”

    她见秦贞娘又瞪一眼,连忙道:“这话是真的,我不敢骗四姐。”

    秦贞娘半信半疑:“当真?那小子把你看得跟金元宝一样,竟然不趁机和你多说几句话?”

    秦芬想起范离苍白的面色和疲惫的眼神,对秦贞娘倒说句实话:“我瞧他心事很多,恐怕在姜阁老府上,也不好说的。”

    秦贞娘自然也知道鲁州的差事,范离算是被皇帝蒙在鼓里算计了一把,这时倒替五妹和那范离默默一叹,她是个善良的人,不想五妹难过,连忙岔开话题:“对了,范家和吕家是远亲,以前从没听说有什么往来的,那范大人有什么话带给吕姑娘?”

    范离与吕姑娘,并没说什么秘密,这时秦芬对着秦贞娘,也无甚好瞒的,便如实说了:“范离说,有事请吕姑娘的父亲帮忙,叫吕老爷明日过府商议,哦,还有,叫吕姑娘多去拜会他母亲。”

    秦贞娘点点头,隔了半晌忽地回过味来,仔细看一眼秦芬,却见这丫头一副懵懂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你当真不知道范离这两句话是为着什么?”

    秦芬今日戴了支大金钗,压得脖子都发酸,这时正自己捶着肩膀,听见秦贞娘问,停手思索片刻,老实摇头:“不知道。”

    秦贞娘终于也逮住机会笑一回秦芬:“哈哈,傻丫头,他这全是为了你啊!那吕姑娘给你搭了台阶,讨着范离的好了,他这是给你撑面子呢!”

    秦芬彼时还当范、吕两家本就有往来的,这时听了秦贞娘的话,不由得愣住,随即耳朵便烫了起来。

    那人前些年飞扬跳脱,后头又是冷淡精明,怎么会是个如此体贴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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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贞娘好像听见了秦芬心里的话,自言自语地道:“这个范大人,对旁人都是冷冷淡淡的,只怕对着皇上都敢顶两句牛,偏对着咱家五姑娘,就变得跟小绵羊似的,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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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脸上通红,不敢接口,兰儿和蒲草两个却嘻嘻笑了起来。

    到了秦府门口下车,杨氏往后一扫,还奇怪地问一句:“五丫头怎么脸红了,可是宴上喝多了,这时候上脸了?”

    秦贞娘今日已开够了秦芬玩笑,这时当着众人,便饶了过去:“大概是马车里闷得慌,待会咱们往园子里散一散就好了。”

    杨氏应得一声,扶着红菱的手就要进府,边上候着的婆子里,有一个喜滋滋地蹿了上来,大大地唱个喏:“恭喜太太,咱们六姑奶奶送信回来,说已然有身孕啦!”

    秦芬方才还晕乎乎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照着这时候的规矩算,秦珮已是个大人了,可是在她看来,还只是个在长高的姑娘呢,听见这么个半大姑娘有孕,秦芬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杨氏对女儿们教导细致,出嫁前都记得叫张妈妈去讲一讲房中事,并嘱咐一句“安身为上,孕事不必强求”,秦淑她且还不曾省了这个事,更何况是秦珮。

    这时乍一听了婆子回话,杨氏还不可置信追问一句,“谁?哪个?”

    婆子接了信,一个人也没告诉,捂得严严实实,只等主母回来抢着讨这个好,此时见主母面色有异,也不敢再高声大气的,板板正正地蹲一蹲身:“回太太的话,是六姑奶奶,方家。”

    杨氏到底是掌得多年中馈的,不至于在下人面前连番失态,这时已恢复了平日的端庄,慢慢点点头:“好,知道了,回头去红菱那里领赏吧。”

    她话是这么说,口气哪有一丁点欢欣的,秦贞娘与秦芬递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秦珮出嫁才不足三月,那位方三少爷后头又躲去书院,两人此时并非情投意合,实在不是有孕的好时候。

    更何况,此时秦珮再怎么也是初初有孕,根本不宜大肆宣扬,可她还是送了信回来,要么是高兴得忘乎所以,要么就是急着需要娘家撑腰了。

    秦珮虽不是什么全乎贤惠人,可是也不算差了,她头上顶着个昭贵妃表妹的帽子,自己又生得好,进门就得了婆婆欢心,丈夫也并不厌恶她,算来算去,都是比下有余的,何以这时候求到娘家来?

    杨氏一路沉思着,到了上房回头一看,两个女孩一言不发在后头跟了一路,不由得笑了:“你们跟着我干什么?回家来又没什么事,你们自己回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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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与秦珮有个芥蒂,这时秦贞娘也不来拉扯她,只自己问杨氏:“六丫头求到家里,咱们是不是得去看看?”

    丫鬟们掀起帘子,杨氏一边偏头进屋,一边说话:“六丫头自来是个要强的,前些日子方家闹成那样,她都不曾差人送信回来,我们还是听下头人说起闲话才知道方家的事情,这次她开口求了,咱们怎么能不问?”

    红菱轻手轻脚替杨氏解开那件银鼠斗篷,正要捧着去收起来,杨氏却拦了:“且挂着吧,这些日子出门便是这件了,如今也不必太过简朴了。”说着又指一指自己头上:“这金钗也卸了吧,顶着怪累的。”

    秦贞娘也解了斗篷,和秦芬坐在杨氏下首:“那,我和娘一起去。”

    杨氏知道女儿的意思,五丫头和六丫头是有点子心结的,这次五丫头确实不必跟去,于是点头应了:“好,这就叫人送个拜帖,我们明日就上门。”

    秦芬还在脑子里想着秦珮年龄小的事,连斗篷也不曾记得脱,这时听了杨氏的话,忽地回过神来:“太太,我也想去看看六丫头。”

    杨氏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赞许地点点头:“好,那就一道去。”

    不论五丫头心里如何,面子上的事,她都做到无可挑剔了。

    这次她主动提出去方家,虽不说雪中送炭,却也是锦上添花,六丫头那里需要的是娘家人的支持,又不是五丫头一个闺阁女儿的支持,她去不去的原不打紧,可是圆满两个字,总是更好看一些的。

    秦芬愣愣怔怔地出了屋子,慢吞吞地走着,蒲草见姑娘脸上不痛快,不由得劝:“既然姑娘决定去了,那也不必把事情放在脸上了,六姑娘当初确实不厚道,这太太都是知道的,姑娘不必委屈。”

    “我不是委屈,我是……”秦芬不知道怎么张口,看一看蒲草脱了稚气的脸孔,含蓄地说一句:“六姑娘还小着呢。”

    有点家世的人家,都讲究个多子多福,新嫁娘入门了,自然是早早有孕的好,然而自家六姑奶奶出嫁急,又是方家求着早些过门的,她实在不必赶这个趟。

    蒲草脑海里跳出一个穿着红衣、爱说爱笑的身影,面上还全是天真稚气,想了一回,不由得也摇摇头:“姑娘说得有理,六姑奶奶她确实年岁不大。”

    秦芬不知怎么,浑身打个冷战,用力拢紧斗篷:“罢了,我们回去吧。”

    第153章

    秦芬夜里睡得不安生, 一时梦见秦珮怀了双胞胎,小小的身子上鼓着两个大肚子,好像个猩红狰狞的糖葫芦似的,一时又梦见自己也成亲有了身孕, 那孩子要从她的肚脐眼钻出来, 把她肚子钻了老大一个血口子。

    上夜的是桃香,她听见姑娘在床上翻来翻去的不安生, 探头看了好几次, 见姑娘不曾醒来, 她也不曾出声,照旧躺了回去。

    待听见秦芬喃喃说着什么, 桃香赶紧又一骨碌爬了起来,问一句:“姑娘, 是不是渴了?”

    秦芬却不曾答这句,桃香不放心,又掀开绫帐看一眼, 见秦芬仍旧睡着不动, 她便放轻手脚,想要躺回去。

    不知怎么, 桃香忽然脑中一个激灵,伸手在秦芬额上一探。

    “哎呀, 姑娘病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秦芬的屋子里灯火陆续亮了起来,桃香不敢擅自做主, 匆匆唤了个小丫头进去先给秦芬敷额头, 自己披着大袄子,往下房拍门喊蒲草去了。

    深更半夜, 连树梢的老鸦都睡熟了,桃香这么一路靸着鞋子跑去下房,动静自然不小,早惊动了对面。

    上夜的是春柳,她听见外头有动静,不忙着去看热闹,先回头看主子,生怕把主子给吵醒了,才掀开帐子,却见自家姑娘早已醒了过来,睁着双迷蒙的眼睛,问一声:“什么事?”

    秦府上有杨氏这么一位主母坐镇,规矩严得很,入夜后内院和外院各有人巡逻,府里一向是安安静静的,从来不曾有过大动静,像今日桃香这么个闹法,已是少有的了。

    春柳披了大袄子,到门口去张一眼,对面屋里灯火通明,一个婆子从边上耳房提水到门口,又有个小丫头端着个大铜盆进出,个个脸上都是急色。

    正要差人去问一声,忽地见蒲草从外头进来,一边系扣子一边对着桃香连珠发问:“姑娘烧得厉害吗?太太那里差人去回禀了没有?”

    春柳心里一惊,飞奔几步进了里间,低低说一句:“姑娘,听话音,仿佛是五姑娘病了。”

    秦贞娘正迷糊着要睡过去,听见这一句,惊得坐了起来:“病了?你没听错?”

    春柳赶紧把秦贞娘按回被子里:“不管我听没听错,姑娘可不能再着凉了。”

    她一边替秦贞娘掖被子,一边絮叨:“五姑娘身子一向强健的,今日不知怎么,竟然病了。”

    秦贞娘脑子清醒一些,忽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叹气:“可不是,偏是去方家这天病了,偏生拜帖已送了去,五姑娘这么一病,六姑娘只怕以为她是有意的,心里难免要起个疙瘩。”

    春柳先应了一声,疾步出门唤了个小丫头,嘱咐她去对门听着动静帮忙,然后才搓搓胳膊,钻进被子里,长长舒了口气:“若是旁人,自然有个虚伪的嫌疑,五姑娘最忠厚的,再不是那样的人。”

    秦芬的厚道阖府皆知,这道理自然人人都明白。

    当初六姑娘出嫁前算计一道,五姑娘也沉默忍了下来,太太回头便将她嫁妆加厚了三成,这事在府里成了美谈,奴婢们如今都知道太太喜欢宽厚人,平日做事,都记得心存厚道两个字了。

    秦贞娘哪能不知道秦芬的为人,这时对着贴身丫鬟,又说得明白些:“人常常会以己度人,六姑娘虽然伶俐,却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她若是吃个亏,必然要找回场子,如今五姑娘这一番动作,在六姑娘眼里不过是情理之中了。”

    姑娘们的事,哪轮得着奴婢们操心,春柳早已犯起迷糊,口齿不清地应道:“既然六姑娘觉得是情理之中,想必不会放在心上了。”

    话未说完,春柳已经打起了轻轻的细鼾,秦贞娘睁着眼睛,却许久未曾睡着。

    若是人人所想即所为,那便解了许多烦恼了,六丫头过分伶俐,这一遭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把五丫头推得更远了才好。

    秦芬忽然生病,下头丫头们不敢瞒,早已报到了上房,如今大丫鬟只一个红菱,她再能干也没有日夜连轴转的道理,这晚便不曾当值,守夜的是腊梅。

    腊梅虽然伶俐,却不如大丫鬟们当事,听见五姑娘病了,急得没头苍蝇似的,大冷天的,竟出了一身细毛汗。

    太太如今事多,天天睡得沉,她这时是万万不敢去叫醒的,红菱肩上担子重,她也不好意思去搅扰,旁的丫鬟且还不如她,不提也罢。

    想来想去,想起碧玺从前是上房当差多年的,腊梅便唤了个人进屋,自己去叩碧玺的门。

    杨氏早起,看见竟是碧玺和腊梅两个一道服侍,知道必是有事,起先一惊,以为是秦珮那里出事了,后头又一想,秦珮出事哪里能到碧玺跟前,必还是家里的事。

    当着碧玺,杨氏也不必摆什么派头,开门见山:“怎么了?是内院哪个有事?”

    碧玺如今消息越发灵通,自然听说了家里要去方家拜会的事,这时知道事事都赶上了不凑巧三个字,也不敢隐瞒,把秦芬夜里发热的事一句一句说了。

    她见主母皱起眉头,生怕主子觉得五姑娘是有意造作,连忙又补一句:“俗话说小病不得,大病不轻,五姑娘平日身子强健,偶尔一病,想必也重得很。”

    杨氏摆摆手:“我没问这个,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大夫可请了?什么时候进府给五姑娘看病?五姑娘那里的丫头可有好好照应?”

    碧玺轻轻受了一句训斥,心里一点也没气,反倒为秦芬松口气,飞快地答了话:“早派人出去了,吩咐多多给了诊金,请那大夫候着,府门一开就请进来的。蒲草和桃香两个一夜没睡,亲自给五姑娘守着换帕子,早上小丫头来报,说五姑娘烧得已经没那么厉害了。”

    杨氏点点头,眉尖却仍轻轻蹙着。

    若是平日,她少不得要亲自过问秦芬看病的事,可是方家那里又急等着她上门,说不得,两头只能顾一头了。

    “去个人给徐姨娘传话,就说五姑娘病了,叫她一应照管,再去给各处传个话,五姑娘屋里要什么吃食药材,一概便宜行事。”

    腊梅应了一声,立刻去办。

    如今杨氏有许多正室忙,便不要两个妾室请安了,徐姨娘和青萍,便闲在了家里。

    腊梅还当一大早的要去把徐姨娘叫醒了传话,谁知到了徐姨娘的小院门口,竟看见梨花从屋里出来泼洗脸水,原来徐姨娘已经起身了。

    梨花倒完洗脸水,远远望了过来,还打个招呼:“是腊梅妹子不是?太太一大早就派你差事了?”

    腊梅这才明白,为什么府里来来去去那么多好颜色,只一个徐姨娘安生呆到了现在,这位主儿和其他的莺莺燕燕不一样,她是当真把太太当成主子来敬的,也就是她这样的识大体,才教出五姑娘那样的好闺女。

    梨花见腊梅脚步往自己这里来了,心里不由得诧异,手上的铜盆也不及放下,只好对腊梅微微颔首:“请进。”

    腊梅自己动手掀起门帘进了屋子,她如今算是上房得用的人了,一向少有时间闲逛,竟不曾来过徐姨娘的屋子,这时进屋,她定睛看了两眼,才找到徐姨娘。

    徐姨娘不曾坐在妆台前细细梳妆,也不曾坐在圆桌边上等着吃饭,只在窗下的大绣架前,认真端详着那副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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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梅一看那绣样是兰草,心下了然,知道这必是献给太太或四姑娘的,这东西虽然雅致,却也不算顶稀罕,然而太太那里可不是谁的东西都要,青姨娘送了许多东西,到如今也没见太太穿戴过一样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腊梅对着徐姨娘开口时,声气都软些:“太太递了拜帖去方家,五姑娘夜里却病了,原本太太还想带着五姑娘去的,如今却是不能够了。太太得出门,五姑娘的事,还得姨娘在家照应。”

    徐姨娘听见女儿生病,心里大急,当着主母的丫鬟,还得作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有劳你跑这一趟,请略坐坐,喝碗我这里的姜枣茶。”

    腊梅实是闲坐不得,然而她今日见徐姨娘又知事又识趣,知道这是个好的,竟笑着多应酬几句:“太太还吩咐我去厨房和库房传话,备着五姑娘那里要吃用什么的,差事要紧,我先去了,改日我不当值,定要来喝碗茶,到时候姨娘别嫌我烦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徐姨娘便不再苦留,笑盈盈地送了腊梅出去,回头立刻唤梨花:“快,咱们去看看五姑娘。”

    梨花一路上不住絮叨,先说自家姑娘顽皮不好好保养,又说天气冷得叫人鼻子掉,慢慢说到主母去方家,却很识趣地住口了,只一句带过:“唉,今日这事,也就是不凑巧。”

    这时秦芬的小院已经近在眼前,徐姨娘见好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位大夫进去,那大夫须发花白,这么早就被请到府上,还不知给了多少诊金,这时知道上房是不曾亏待女儿的,徐姨娘便放慢脚步,走到边上小径,等着那大夫出来。

    出门前杨氏交代了一句,府里无人敢怠慢,这时虽然知道秦芬病了,厨房还是照常送了早饭上来,遇见徐姨娘,领头的婆子客客气气行了礼,还顺口多说一句:“听说五姑娘病了,我们赶紧把炸糕换了苏式方糕,姨娘还有什么吩咐,尽管再叫人去厨房说。”

    徐姨娘见府里安排得这样妥当,心里倒当真不那么急了,定定心神,和婆子应酬两句,放了她去送饭。

    不多时那老大夫就出了院子,徐姨娘知道自己身份有限,也不上去询问,带着梨花往女儿屋里去。

    今日主母下令要府里好生照顾五姑娘的,谁敢轻忽,廊下排了一溜小丫鬟,等着听屋里使唤,待看见徐姨娘,齐齐行个礼:“徐姨娘好。”

    屋里听见这一声,立刻有人迎了出来,徐姨娘定睛一看,桃香顶着两个老大的黑眼圈,脸儿又黑又黄,笑容也有些疲惫:“姨娘来了,请进。”

    徐姨娘一边进屋,一边问些女儿状况,桃香尚未来得及回答,里头就响起一阵咳嗽声,徐姨娘才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怎么,五姑娘病得很重?”

    蒲草也接了出来,和桃香一左一右拥着徐姨娘进屋:“大夫说了,是风寒侵体,热气壅肺……五姑娘这次,得好好将养呢。”

    徐姨娘的一颗心,一下子又堵了起来,孩子生病,她比自己还急,看秦芬昏沉沉躺在床上,她用帕子捂住眼睛,许久才放开:“你们好生看顾姑娘,有事速去回我。”

    看见女儿病重,徐姨娘一改平日不吭声的性子,罕见地多问几句:“姑娘怎么突然发起热来,可是出门着凉了?”

    这次跟着出门的是蒲草,她最是心细,徐姨娘原不过是白问一回,谁知却见她面色一变:“姑娘……或许是真在外头受凉了。”

    昨儿去的是姜家,那家又是阁老府第,又和家里连着姻亲,徐姨娘不好问得太急切,竭力放平声音问一句:“怎么回事?”

    蒲草哪敢说是跟着范离出去受的凉,名节上倒没什么大妨碍,怎么好平白给姑娘姑爷添个过节,思来想去,把吕姑娘拿出来说话:“是……是有一位吕姑娘,和姑娘谈得投缘,所以两个人在亭子里坐久了些……”

    徐姨娘听见这句,也无甚好说的,用力叹口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罢了,你们好生照应就是。”

    秦府里愁云惨淡,方家却也没好到那里去。

    方夫人亲自在门口迎接杨氏,又是笑,又是愧:“三媳妇头回有孕,难免紧张,亲家母竟亲自来了,这怎么敢担当。”

    杨氏猜了一夜,也不曾猜到方家是这个态度,这时应酬话收了一大半,随便敷衍方夫人几句,便往秦珮房里去了。

    锦儿亲自等在门口,看见杨氏来,眼睛都亮了,喜气洋洋地上来请安,忽地看见后头的方夫人,笑容一收,喜气淡了许多。

    秦贞娘自进门到现在,看的净是古怪,她原先还惦记家里的,这时却顾不上了。

    见方夫人还在粉饰太平念叨什么“天气冷了来年收成好”,秦贞娘不由得冷笑一声,见母亲不曾回头瞪眼,心里有了底,拿出关切的样子问一句:“方夫人,我六妹怎么没出来迎我们?便是您宽和,她也不能这样没规矩。”

    方夫人那张不住开合的嘴,陡然没了声音,好半晌后才挤出一句:“三媳妇……歇着呢。”

    第154章

    杨氏有个贵妃侄女, 又有个二品大员哥哥,丈夫也算是有些官声的,虽然一向为人亲和,却从不曾堕了气派, 这时见方夫人面上尴尬, 她连打圆场的话也不说,只似笑非笑说一句:“亲家母还真是好心。”

    只撂下这么一句话, 她就一甩斗篷踏步向前, 锦儿知机, 立刻打起大红棉帘子,屋里扑出一股浓浓的药味, 杨氏顿一顿,疾步进屋。

    秦贞娘和秦珮, 虽然不像和秦芬那样亲近,可到底是一起过了许多年的姐妹,更何况这丫头也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 对她这四姐也多有礼敬, 这时便是为了秦家面子,秦贞娘也没法摆出好脸来。

    于是, 秦贞娘也没礼让方夫人,紧跟着杨氏第二个踏进了屋里。

    方夫人脸上苦得要滴黄连汁, 她只当自家这儿媳妇是个不受宠的庶出,为了保全方家面子,便不许她四处嚷嚷, 谁想到, 秦夫人竟这样拿这庶女当回事!

    杨氏进屋解了斗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秦珮床边。

    秦珮脸色还好, 只是眼中有焦急之色,看见杨氏,立刻笑了起来:“太太来了。”

    她整个人好似鲜花又接到了活水,一下子鲜灵起来,一边招呼丫头给杨氏倒茶,一边又张罗着给秦贞娘上点心,忙完这一通,才对方夫人淡淡笑一笑:“母亲来了。”

    杨氏有意给方家看脸色,也不拦着秦珮操持,秦贞娘也安坐着任由丫头们忙,待听见秦珮唤方夫人母亲,不由得在心中讽刺一笑。

    自家娘亲,便是不愿把庶出的弟弟妹妹们夺了来做孩子,一向没有逼着他们改口,这方夫人却叫六妹唤她“母亲”,也不知应得心虚不心虚。

    方夫人见了杨氏,好比老鼠见了猫,哪敢出一口大气的,这时且喜秦珮朝她搭个话,连声应了下来:“我的儿,你别忙了,再把身子给累坏了!”

    杨氏听见方夫人自己说到这一句上,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这方夫人终究不是坏透顶,只不过是个迂人罢了。

    既方夫人不是真坏,杨氏便也添上几分笑容:“六丫头的身子,究竟怎么了?”

    方夫人知道亲家是个精明人,这时都赶到门上了,自然也瞒不住,她自家不好意思说,便睇一眼秦珮。

    秦珮过门,一向把方夫人捧得高,否则也不能得了方夫人的心,帮着打压那个秋蕴。

    这时见婆婆递个眼色,秦珮轻轻垂下眼睛去,淡淡一笑,才要推搪,却听见四姐嗔了一句:“六丫头不许抢着说话,长辈们在这里说话,可没你插嘴的份。”

    眼见着儿媳妇不曾知趣地抢着替婆婆说话,方夫人已是不喜,这时见秦贞娘又说出这么一句,她更是不悦,嘴上不说,心里却骂一句没教养。

    可是秦贞娘却不是方夫人敢招惹的,她用力呼吸几下,挤个笑出来:“三媳妇有了身子,偏生累着了,便有些不稳当,所以……就歇着了。”

    这话还是不尽不实,秦珮有了身子,是方家这一辈里第一个嫡出的孩子,怎么会不受重视。

    杨氏再好性,也不受这一句敷衍,又追问:“珮丫头是不是硬出头要强了,所以才累着了自己身子?”

    方夫人连忙摇手:“哪里哪里,三媳妇一向乖巧得很,哪里要强了!是……是秋蕴那丫头……”

    话已起了头,后边也好出口了,方夫人叹口气,把实话说了出来:“也不知怎么了,秋蕴自从有孕以后一直身子不好,前几日三媳妇传了大夫进府把脉,那个秋蕴又说肚子痛,三媳妇原说把完脉了就叫大夫过去,可是秋蕴身边的小丫头说秋蕴见红了,求着老三把大夫先差了过去……三媳妇心里一急,这不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到这一步,后头的也不必说了。

    杨氏不过是扯起嘴角讽刺一笑,秦贞娘却气得脸都红了,秦珮听了这些,眼圈儿发酸,若不是要强,只怕就要淌眼泪了。

    人活一世,争的就是那一口气,秋蕴是先有孕的,秦珮无法,捏着鼻子喝了这碗苦黄连,妻妾两个如今都是有孕,那方绥却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谁能受得了?

    方夫人见亲家的母女两个都是恼火的样子,连忙又替庶子开脱几句:“说来也怪,如今秋蕴都出了三个月了,胎相该稳了才是,还是这么不安生,就是我也没见过,难怪老三发急。幸好,如今三媳妇的胎是保住了,这也万幸了,只要好好将养身子就是。”

    杨氏听了后头几句,终究忍不下心里的气,轻轻笑一声:“女婿是个毛头小子不懂事,怎么亲家也不晓事?这样大的事,出了已是没办法,可是怎么也没人来和我说一声,还是六丫头自己递信回家。”

    便是秦珮自己回家送信,才招了方夫人的忌讳。

    她这人虽无本事,却要面子,眼见着秦珮过门后事事都是顺着自己的,还当这是个软柿子,如今出了点小事就回娘家告状,又哪里是个贤惠的模样?

    杨氏问了一句,见方夫人无话可答,脸上还颇有不服,知道这人既愚且笨,说理是说不通的,便干脆来硬的:

    “三公主的百日宴就在眼前,到时候贵妃娘娘若要召见,六丫头难道还躺在家里不出门?”

    提起昭贵妃,方夫人连人都唬矮了三寸,话也肯开口说了:“自然不能,三媳妇该好好保养身子,到时候进宫拜见贵妃,也是她的荣耀。”

    今日杨氏把架子摆得极大,方夫人先还有些不痛快,这时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想起宫中那位圣眷优容的昭贵妃,再想一想那位风头正健的杨大人,不由得悔恨,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为了方家面子得罪这位秦夫人。

    自家嫡庶几个儿子,一个有出息的也无,只怕以后家里的前程还系在秦家,她怎么偏生就光记得面子两个字?

    杨氏也不管方夫人面上是什么神色,将秦珮从吃喝到穿戴一一挑剔过来,一时叫换云丝软枕,一时又叫把炭盆添旺一些。

    秦珮知道这是敲山震虎的意思,脸上一点委屈也没有,有一句是一句,尽数乖巧应了下来。

    既是自家娘亲已这么强硬了,秦贞娘便不出言,由得两位主母打太极。

    杨氏训完女儿,又说一句:“由得她们小孩子自在闲聊,我与亲家母再去喝一道茶。”

    方夫人这时倒多些伶俐:“来这一趟,怎么能不用了饭再走!”

    待两位夫人前呼后拥地出去了,秦珮用力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倒回床上。

    秦贞娘见秦珮过着这样的日子,不由得心惊,关切地问一句:“六丫头,你还好吗?”

    秦珮却没答这句,拉住秦贞娘的手,眼泪似乎要掉下来了:“四姐,五姐今日没来,是不是恼了我了?”

    秦贞娘赶紧把秦珮的手放回被子里,用力一戳她的额角:“你又胡思乱想!”

    她把秦芬突然生病一事说了,秦珮却面露急色:“好端端的,五姐怎么病了?她一向身子强健的,怎么会病了?”

    秦贞娘见六妹到底不曾钻进牛角尖,心里适意,慢慢解释几句:“这些日子宴多,五丫头她是个最谨慎的性子,只怕一直悬着心,昨儿吹了风,积劳成疾,就病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珮点点头:“五姐就是为人太细致周到了。”

    她回头唤锦儿去取阿胶糕来,对秦贞娘道:“这是大嫂送来的,我看了大夫,这几日喝药呢,吃不得这个,四姐替我带给五姐去。”

    秦贞娘奇一奇:“你这大嫂,人倒热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姐妹两个又叙会话,外头便有丫鬟来请秦贞娘去吃饭,锦儿亲自送了秦贞娘出门,一直送到院门口。

    秦贞娘摆手命锦儿回去,忽地瞧见边上花丛一动,立刻出身喝问:“谁!”

    锦儿见了,惊呼出声:“福儿!”

    花丛后头,慢慢挪出一个丫头来,锦儿对秦贞娘耳语:“这是大少奶奶的贴身丫鬟福儿。”

    那福儿还算伶俐,对秦贞娘请个安,又蹲下去装模作样地摸鞋子,口里还道袜子松了。

    秦贞娘见这丫头古怪,心里默默记着,脸上只作无事,随着丫头往宴客的地方去了,寻个机会告诉了杨氏。

    若是平时,杨氏也不会多嘴管别人的家事,要管,也不会当面问,然而近来秦家事多,她也没空慢慢理会方家的这些闲事,干脆在席上问了出来:“方夫人真是会调理人,把两个儿媳教导得和和睦睦,方才大少奶奶还差个丫头去看我们六丫头呢。”

    三房妻妾两个身孕不稳,大儿媳那里为了避嫌,这些日子一向是不露脸的,方夫人虽然愚笨,到底掌了多年中馈,这时一下子回过味来,看了身边的大儿媳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大少奶奶布菜的筷子竟抖了一抖。

    杨氏不过是随口一问,谁料竟问出这样的事来,她才平复的心情又暴了起来,饭也不吃了,推了碗便撂下脸来:

    “我不曾想到,方家好好一个做官人家,也闹出这样的事来!我们秦家虽然门第有限,可也不是任人欺的,这事我不来相问,方夫人自家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

    方夫人再想说两句好话,杨氏已站起身来,一手搭着女儿,一手搭着红菱,出门扬长而去了。

    方夫人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叹口气,转头看向大儿媳妇,眼神阴鸷得不像平日那个笑呵呵的她:“你做了什么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第155章

    方大少奶奶知道婆婆为人软弱昏懦, 一向只把她当个泥菩萨供着哄着,何曾见过她发脾气,这时见婆婆沉下脸来,心里一个激灵, 不顾还在花厅里, 扶着圆桌就跪了下来:“母亲请明鉴。”

    说起妒忌,方大少奶奶确实是妒忌那位三弟媳的。

    论出身, 她自家是个嫡出, 那弟媳才是个庶出, 论婚配,自家嫁的是嫡长子, 那弟媳才配个庶子,两个人简直是天上地下, 她本不该计较那庶出一房的。

    可是架不住弟媳生得好,手段又高,进门短短一月余就拢住了婆婆, 捏住了丈夫, 她这进门一年余的嫡长媳,反倒被比得没颜色了。

    更不用说, 那三房还有两个肚子。

    方大少奶奶进门一年多还没有身孕,原先婆婆还宽容的, 待那秋蕴的肚子一鼓,婆婆也唠叨起来。

    从前婆婆还念叨什么嫡出尊贵,如今全抛在脑后, 只说什么无论是大果小果, 能结个果子就是好的,还不住说三弟媳贤惠。

    方大少奶奶嘴上不说, 心里却讥讽婆婆脸皮厚,三弟妹那贤惠可是逼不得已的,难道是她自家求着夫君纳的小?还没进门,那丫头就和三弟成了事,三弟妹又不能把人给卖了!

    婆婆再唠叨几次,方大少奶奶就记恨上了秋蕴,一个不要脸的骚狐狸,压过自己的主母也就算了,连家里的嫡长媳也要给她让路不成,再不能够的!

    于是方大少奶奶就借着管家便宜,给那秋蕴送了些东西。

    及至后头秦珮怀孕,方大少奶奶妒忌是妒忌的,要下手,却当真没那个胆子。

    那弟媳自己如何且不论,后头有那样一个娘家,又有那样一位表姐,莫说是方家,就是圆家、扁家乃至公侯府,哪个不长眼的敢算计昭贵妃的表妹,又不是活腻歪了!

    更何况那三弟不过是个庶子,将来分家产也是有数的,她这嫡长媳又不是傻,去较那多余的劲。

    方大少奶奶把帕子揉得好似碎花,一行哭,一行诉:“母亲,我和三弟妹虽不说亲密无间,也是她敬我,我敬她,我又不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会对她一个好人儿下手?说得难听些,我怎么敢害秦家的女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嘴里这么说着,方大少奶奶还是在肚子里道一句秦珮矫情做作,不过就是晚看了一会大夫,怎么就气得胎动见红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可是却还记得瞒了秋蕴那一节去,念叨两句秋蕴无福,便算是表过态了。

    方夫人看大儿媳哭得涕泪横流,长长地叹口气:“罢了,这也都是天意,幸好那丫头的胎保住了。”

    这“丫头”说的是哪个,却不知道了。

    方大少奶奶且喜自己平日里装相装得好,这时只当无事了,扶着桌子便要起来。

    方夫人见大儿媳脸上泪水还没干,眼中却已露出喜色,不由得摇头,轻飘飘地道:“秦家那里,也不能不给个交代,秋蕴的事情得有人顶起来,既福儿被秦家四姑娘瞧见,便是她出面去顶这事吧。”

    方大少奶奶还没站起来,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这次当真是既惊且惧,撞得膝盖生疼。

    福儿可是她最得力的陪嫁丫头,就这么随随便便推了出去,以后她在婆家和娘家,都难做人了。

    她原以为是软面团的婆婆,原来是个兵不血刃的笑面虎,原以为是糖人的三弟媳,却是个背后有靠山的孙猴子。

    她这嫡长媳,以后还怎么当?

    婆婆好像嫌她不够烦恼似的,又抛出一句:“家事你也先交回我这里,且顾着修身养性吧。”

    方大少奶奶被“修身养性”这四个字惊得心里一沉,偷眼去看婆婆,却见婆婆笑面佛似的脸上,多了些讽刺。

    方夫人懒得理会大儿媳心里想什么,唤过贴身婆子,叫绑了福儿送去秦府。

    杨氏到家,先换过衣裳喝过茶,再命腊梅叫了徐姨娘来问,腊梅才出门,又回来了:“太太,门上来人,说方家来人拜见。”

    杨氏讽刺地一笑:“这方夫人还真是雷厉风行,瞧着平日笑呵呵的,这时却……”

    当着女儿,她也不好多说人家是非,只命张妈妈去料理这事,自己仍叫了徐姨娘过来问话。

    徐姨娘来了,且还顾着礼节,先与杨氏寒暄两句出门的事,然后才将女儿病情慢慢道来。

    她知道主母是尽了心的,便有意说得和缓些:“大夫说,五姑娘的病虽急,却不险,好生保养些时日,也就是了。”

    杨氏听了,眉头却是一皱:“三公主百日宴马上就要到了,五丫头不去,可不大好。”

    徐姨娘知道这是主母对女儿的恩宠,越发把笑摆在脸上:“太太和四姑娘去了,便是娘娘的娘家人去了,等五姑娘病好了,总有福气见一见三公主的金面。”

    杨氏摇摇头,不曾再说话。

    范离办成了鲁国公的差事,算是功成名就,他如今才二十出头,皇帝对他已是赏无可赏,昭贵妃送了信出来,说皇帝打算给小两口赐婚。

    既是要赐婚,主角必得出场的,这次三公主百日,自家的贞娘不去都不打紧,五丫头却是必去的。

    宫中的事情,杨氏与徐姨娘却说不着那许多,再问几句秦芬如何,便挥手放了徐姨娘出去。

    不多时张妈妈就回来了,如今她年岁已高,头上的头发已经花白,日常在家只坐着替碧玺撑个排场,少有亲自办差的时候了,这时回来,平日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晶亮有神:

    “太太,那方家夫人还真是有手段,您刚到家,她就拿了罪魁祸首送来。”

    杨氏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讽刺几乎盖不住了:“哦?方家给的说法是什么?”

    “方家来的婆子说,那个丫头是记恨秋蕴以前恃宠生娇,所以就下手害了秋蕴,咱们家六姑奶奶的事,却只是个意外,断不是有人下毒手。”

    杨氏点点头:“嗯,我料那方家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对六丫头下手。”

    倘若当真是方家下的手,那方夫人和方大少奶奶也不敢好端端地在杨氏面前出现。

    秦贞娘听见娘亲和张妈妈都不再说什么,不可思议追问一句:“这事,就这么完了?”

    杨氏轻笑一声不曾答话,是张妈妈开口了:

    “姑娘,咱们太太又不是开衙门的,哪里会去管方家的闲事,六姑奶奶是因为方家压着不叫她声张,所以才求到娘家来,并不是因为吃了亏,如今太太已经给她撑了腰,方家也服了软,事自然就算过去了。”

    秦贞娘还想再问问那个福儿和秋蕴的结局,可是她到底是个大姑娘了,一想就知道,等着福儿的大约是送官,等着秋蕴的却只有“听天由命”这四个字了。

    再转念想一想,只怕秦珮给的那盒阿胶糕也不能要了,虽说方大少奶奶不敢,可是架不住人心难测。

    “这……”秦贞娘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忽地想起早几年家中也有个作恶的商姨娘,好似又懂了些什么,摇了摇头,“人的贪嗔痴,还真是难说得很。”

    杨氏见女儿发起感慨,赶紧扯开她的心神,把姜启文一提,又把姜夫人的体面一说,秦贞娘果然羞了,一跺脚就跑了出去。

    兰儿连忙追上去,把秦贞娘用斗篷罩个严实。

    秦贞娘脸上发烫,身上也热烘烘的,斗篷怎么也罩不住。

    兰儿今日却像足了春柳的老气横秋,把秦贞娘嗔一句:“姑娘可要乖乖披上斗篷,若是不听话,我就告诉太太去!”

    秦贞娘无奈地由着兰儿替她系个蝴蝶结,然后道:“五姑娘病了,咱们叫个猪肚鸡汤给她送去。”

    兰儿赶紧又唠叨:“五姑娘病了,姑娘可别往那屋里迈,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秦贞娘无奈地把兰儿的额头戳一下:“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了?”

    兰儿这才放下心来,讨好地对自家姑娘笑一笑:“姑娘最懂事,最叫我们省心的,自然不会去。”

    秦贞娘点点头:“你去,把方家的事情告诉五姑娘一声,省得她挂心。”

    兰儿再没想到,姑娘还有这么顽皮的一天,才要说两句什么,姑娘却已经扬长而去了。

    到了秦芬屋里,兰儿也并不曾进屋,在外间就被拦了下来。

    兰儿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在心里赞一句五姑娘明白又厚道,对着蒲草,把方家的事情一一说了。

    蒲草白天已受了主子多少问,这时候且喜兰儿送了信来,连忙一句一句记得清楚,回屋告诉了秦芬。

    秦芬的烧已经退了,这时捂着厚被子靠坐在床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药,见蒲草进来,便搁下药碗,探究地问一句:“方家到底是怎么个境况?”

    蒲草看一看那喝了一半的药碗,摇摇头:“姑娘喝完药我才说。”姑娘自来懂事,偏是这喝药,不知怎么就难,比两位小少爷还难些。

    秦芬吃惯了胶囊药丸,哪里喝得惯苦得发麻的药汤,自然少喝一口是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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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见蒲草面色坚定得好像要上来亲自动手灌药,秦芬连忙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便叫唤着要吃蜜饯,一时间连方家的事情都忘记问了。

    桃香从盒子里取出几枚糖渍的洛神花,嘟囔一声要去徐姨娘处再要些,却被秦芬嗔一句:“桃香勿要耽误我听蒲草说事。”

    姑娘病了,性子倒罕见地娇了起来。

    两个丫鬟平日就觉得姑娘太老成了,没有一点孩子气,巴不得姑娘也像其他小主子似的撒个娇发个脾气,这时见了,连忙哄孩子一般哄起来:“是是,桃香不许多嘴!”“都怪我,我不多嘴!”

    待听了方家的事,秦芬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得身上病都吓退了许多。

    前几年商姨娘动手害人,可是徐姨娘发觉得早,太太又机敏,根本没叫她得逞,也不觉得如何可怕,如今遇见一个当真下手成了的,才发觉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也幸好秦珮身后有个娘家撑腰,否则照那方大少奶奶的胆子和心胸,只怕早就对她下手了。

    一个新嫁娘,胎气动了婆家都想压着不报,倘若真出了事,又往哪里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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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仆几个心里都各自想着事,屋里一片沉默,一时无人说话。

    桃香憋了半天,似是不曾憋得住,轻声道:“人常说报应不爽,六姑娘有那么个姨娘,自己便也遇见这样的事,可见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自然了,这事并没应在六姑娘身上,大约也是她自己愿意修福报的结果。”

    蒲草连连点头,两个丫鬟倒多说几句天公地道的话。

    秦芬自来是不信这些的,可是也不与两个丫头争辩,只催一句:“不是说去问徐姨娘要蜜饯的,怎么还不去?”

    第156章

    秦芬病得有些重, 杨氏心里也没底。

    若是到了正日子,秦芬还未痊愈,总不能叫人架着她进宫吧,便是这丫头懂事, 肯咬牙起身硬撑着, 病气总不好带进宫去。

    于是杨氏便命人磨墨铺纸,写个帖子进宫, 除开请安, 又说一句秦芬偶感风寒, 求娘娘赏一味好药。

    先把孩子生病的消息透出去了,到那日再说病未痊愈, 也不至于显得太失礼。

    杨氏将花笺仔细叠好,信不曾封口, 送进了华阳宫。

    昭贵妃接了这帖子,旁的都只是寻常,看见那句“赏一味好药”, 却在心里琢磨起来了。

    风寒也不是什么罕见大病, 外头大夫也能治的,什么荆防败毒散、葱姜方, 昭贵妃自己都能说出几个名字来,怎么这时节姑母竟送信求药来了?

    一味好药, 到底是哪一味?

    这日皇帝不曾叫进良传旨到华阳宫,昭贵妃却使李吉去请。

    昭贵妃少有邀宠的时候,皇帝见了李吉, 还当是三公主有什么事, 折子批到一半就扔下不管,一边嫌弃进良手脚慢, 一边靸着鞋子往外冲。

    进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捧着玄狐大氅追了上去,这时节冷,京中许多人病倒了,皇上是万金之躯,可别也着了寒。

    到了华阳宫,进屋便闻到一室馨香,再跟着就看见昭贵妃,穿着身粉紫斜襟袄子,笑盈盈地蹲身行福礼。

    皇帝知道,女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爱妃绝不是这模样,既是太平无事,他便放心了,笑呵呵地握一握昭贵妃的手:“嗯,这两日身子好些了,手没前些日子冷了。”

    昭贵妃与皇帝叙几句家常,把杨氏的信说了一遍,摇了摇头:“姑母或许是太心焦了,竟不曾说清楚求什么药,人参灵芝、雪莲景天,总要说了,才好赏的。”

    皇帝知道昭贵妃对秦家的关切不逊于娘家,这时并没怪那位秦夫人糊涂,反倒笑了:“这还不容易,范离那小子如今成日闲着,这事交给他就是。他的心上人,由得他自己操心去。”

    昭贵妃再不曾想着,皇帝也有促狭的一天,这时不由得掩口一笑,轻轻横一眼皇帝。

    这三宫六院的粉黛,哪个对皇帝不是毕恭毕敬的,谁敢对他瞪眼,偏生昭贵妃就敢,皇帝还最吃昭贵妃这一套。

    进良见皇帝笑呵呵地又去握昭贵妃的手,还好声好气说一句“朕是不是绝顶聪明”,便知趣地退了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旁的不论,皇帝的晚饭,却该送到华阳宫来了。

    进良往都尉府亲自跑了一趟,把皇帝的话传给了范离。

    范离听得分明,可是脑子却糊涂了,给那丫头送药,为什么找自己?

    他一把扯住转头要走的进良:“公公,好歹教我一教。”

    进良连连摆手:“范大人莫开我玩笑,你还是叫我名字吧,你叫我公公,我害怕!”

    范离咧嘴一笑:“那你快教我,不教我,我把你养的金鱼捞出来煮了吃!”

    进良“嗨哟”一声,竭力思索半天,用力拍一拍额角,道:“有了!昭贵妃娘娘爱些花呀草呀,皇上就叫供奉局给娘娘常送些鲜花,范大人除开名贵药材,再送秦五姑娘两样她喜爱的东西,不就成了!”

    范离听得连连点头,见进良又要走,又一把扯住:“你再教教我,姑娘们都喜欢什么!”

    进良用力把衣袖拔了出来:“姑娘喜欢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能喜欢姑娘,我管她们喜欢什么呢!秦五姑娘喜欢的东西,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范离的脸色,立刻倨傲起来:“我当然知道,还用你说?”

    进良对范离点点头,满脸严肃地转身走了,出门没几步,便掩口偷偷笑了起来。

    那个范离,十来岁上就到了潜邸,和一帮侍卫大老粗同吃同住,他能知道姑娘喜欢什么?才怪!

    华阳宫那里,李吉也送了信出来,杨氏接了昭贵妃的信,却犯起了糊涂。

    她向华阳宫递请安信,不过是想先透个秦芬生病的信儿出去,防着到时候人出不得门了,惹得天颜不悦,可是侄女信中却说内府供奉局不日要来送药,这是个什么意思?

    那供奉局的掌事太监洪锦,是自家丈夫多年的死党,这里头,难道又有丈夫什么事?

    杨氏也不过疑惑两日,就明白了过来。

    这日杨氏还在屋里喝着茶看账本,忽地听见宫中有赏赐,连忙理理容妆接了出去。

    送东西的小太监笑呵呵的,自称何鱼儿,对杨氏还微微躬身:“秦夫人,这是供奉局给秦五姑娘办的几味好药,请秦夫人代姑娘收下。”

    杨氏听过何鱼儿的名字,知道这也是自家丈夫交好的太监,收了东西,立刻示意红菱封了厚厚的谢银送上。

    何鱼儿如今身份不低,早不做跑腿的差事了,他今日亲自送这趟东西,一则是看昭贵妃的面子,二是看秦览的面子,对这差事本身,倒不如何看重。

    这时见这位秦夫人果然知事,何鱼儿又笑嘻嘻多说几句:“这些东西,范大人可费心啦,夫人有福,秦五姑娘有福。”

    杨氏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侄女竟是拉着皇帝,一道给五丫头做了回月老。

    当着何鱼儿,也不便多说,好生送了他出去。

    杨氏回头看一看那几个匣子,不由得觉得好笑,自家随口说一句求药,竟求出一段佳话来。

    那几匣子东西,杨氏原本想看过了拣两样好药拿出来用,这时连盒子也不动,大手一挥,全叫送到了秦芬屋里去。

    秦芬养了几日,病早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咳嗽还没止住,这日又被蒲草哄劝着喝枇杷膏,正愁眉苦脸地要赖皮,忽地听见宫中有赏赐,连忙搁下药碗就往外去。

    蒲草叹了口气,把药碗搁在炭盆上的架子上温着,也走了出去。

    来送东西的是腊梅,她笑得眼睛都细了:“五姑娘大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不由得奇一奇,宫中赏一趟东西,她哪来的喜。

    秦贞娘坐在屋里,听了这一句,画笔也不及搁下,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门口,正巧听见腊梅喜气洋洋地说范离费心给秦芬找药的事。

    其实何鱼儿也不过就说了一句范离费心,这时腊梅再怎么夸大,翻来覆去也就是一句“五姑娘好福气”,又指一指那几个匣子:“这些灵药,太太吩咐直接送给五姑娘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脸上又是红又是烫,羞是羞的,可还得对皇宫的方向谢恩。

    起身回头,却看见秦贞娘眼里全是笑意,秦芬不由得一甩帕子:“四姐笑什么?当初姜大人来送东西时,我可没笑你。”

    阖府上下,几时有人看见秦五姑娘发娇嗔了,这时秦芬一说话,秦贞娘反倒乐了:“我天生一副笑脸,怎么就不能笑了?我又没说是笑你,你做什么对号入座?是不是心虚?”

    斗嘴一道,秦芬还没输过,今日口齿却好像不灵光了,对着秦贞娘的连珠发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哎呀”一声,跺脚躲进屋里去了。

    秦贞娘还不忘又喊一声:“你且留着些那好药,等过几日,也让我去长长见识!”

    秦芬进屋还是捧着脸发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范离莫名其妙给自己送药来了。

    桃香和蒲草知趣,搁下几个贴着黄封条的匣子就出去了,还贴心地掩上门,只留秦芬一个人在屋里。

    秦芬摸一摸脸颊又烫了起来,自己笑自己胆怯,强自定了定心神,上前掀了封纸,打开匣子。

    四个匣子,一个里头搁着支老粗的人参,根须皆全,另一个里头搁着一朵红云似的灵芝,第三个匣子里却放着只泥娃娃,第四个匣子里竟是一只白玉的小鸟,鸟头做成个细长的管。

    秦芬不知怎么,心里一动,拿起那白玉小鸟轻轻一吹,发出清脆一声鸟鸣,秦芬吓得手一松,小鸟便落了下去。

    幸好屋里铺着厚厚的软毯,那小鸟并没摔破,秦芬赶紧捡了起来。

    桃香已在外面轻轻叩门:“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秦芬说了这么一句,又顿一顿,“你们进来吧!”

    桃香进得门来,脸上喜笑颜开的,看见匣子都打开了,便好奇地张望,先看了两盒名贵药材,“啧啧”几声,待看见那泥娃娃和小玉鸟,便掩口笑了:“范大人这是给姑娘送礼,还是给两个小舅爷送礼呀!”

    蒲草也紧随其后,听见桃香打趣姑娘,好奇地看一看匣子里的东西,待看清楚了,也掩口而笑,对桃香嗔一句:“你不懂,范大人这是把咱们姑娘当小孩子疼呢!”

    桃香小心地取了那泥人看,却见是个穿着大红袄子的娃娃,笑眉笑眼,可爱玲珑,她将泥人端详片刻,忽地道:“这泥人……难道是姑娘?”

    蒲草原还在端详那老参,听见这句,立刻凑近了来看,看得半天,将信将疑地道:“有点像姑娘,可是又不太像,真古怪。”她说着,将那泥人举到秦芬眼前:“姑娘,你瞧像不像你?”

    秦芬看了一眼,立刻转开视线:“我自己哪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两个丫头捧着泥人到一边,头靠头地争论到底是不是秦芬,全没瞧见秦芬的脖子都泛起了淡淡红色。

    秦芬方才不曾留心看那泥人的模样,这时看了才发现,那泥人的衣裳,是她前几日去姜家时穿的大红袄子,脸孔却是她几年前的模样。

    算得再细些,便是她初次见范离时的模样。

    这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送了这么一个泥人,又是什么意思?

    秦芬想不通范离的意思,可是范离却对自己的绝顶聪明,满意得不得了。

    那白玉小鸟,是给那丫头解闷的,那小泥人么,是二人初见时,那小丫头的模样。

    为什么叫匠人捏个小时候的模样,范离还是有些私心的,那丫头如今生得好似水菱角一般鲜灵,他可不想叫人轻易看了去。

    他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凌空一甩马鞭,对着身边的有贵问一声:“小爷我是不是聪明绝顶?”

    有贵应一声,又问:“少爷,您说的是什么事?”

    范离瞪他一眼:“就是给秦姑娘送礼的事!”

    宫中会捏泥人的匠人虽有,手却没有外头巧,范离那泥人,还是有贵去取回来的,有贵自然知道。

    有贵点头哈腰:“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少爷自然聪明。”

    他看一看范离的脸色,忽地嘟囔两句:“我瞧少爷聪明也只聪明一半,你怎么不捏两个泥人,把那红袄子的姑娘留着,把男子送了去给秦五姑娘?”

    第157章

    秦芬歇了几日, 被蒲草桃香两个按在屋里结结实实喝了几天药,到了这日,她一声咳嗽也听不见了,终于叫蒲草给放了出来。

    既出来了, 头一件事自是去给上房请安, 秦芬对着铜镜照照,见喝药喝得脸色有些黄, 便拣了身显气色的柳黄色袄子, 耳上又戴了前次杨氏赏的一对红碧玺耳坠子, 收拾停当,出门去了。

    秦贞娘也恰巧出门, 看见秦芬,惊喜地招呼一声, 随即又对她摇摇头:“大伯父身子不好,这几日爹正愁着呢,你那副红的耳坠子, 不如换了。”

    秦芬赶紧谢过一句, 回去再挑拣也来不及,又怕秦贞娘等着, 干脆摘了往蒲草手里一递,带着桃香就往上房去了。

    这日姐妹俩起得早, 也不赶着去请安,一路上秦贞娘挑要紧的事,与秦芬说了一些。

    皇帝有意拔擢新的官员, 除开杨舅老爷这样的封疆大吏, 也有新科进士里的后起之秀,秦恒自己聪敏审慎, 在简州的差事当得好,已被皇帝召回京来述职了。

    听到这里,秦芬不由得替秦恒高兴,这孩子前几年夹在嫡母和亲娘之间左右为难,如今终于彻底离开这小小的四方宅院,去施展他的满怀抱负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秦贞娘随着秦芬笑一笑,说起方才的事来:“大伯自从出了监牢,一直告病在家,虽然皇帝再召他出来做官,他自己心里却过不去那个坎儿,如今病倒在床上,听说……唉。”

    秦芬与那位素不相识的大伯并没什么交集,这时不过跟着叹口气,随即想起那位伯母和二堂姐,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倒又发自内心地叹一声:“只是大伯母她们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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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贞娘与秦芬本是并肩而行,这时挽住秦芬的胳膊,姐妹两个凑得近些,放低声音:

    “可不是呢。到如今,二哥这科没考上,这也无法可想,奋发苦读准备下次再考就是,偏生二堂姐仍是不肯说人家,大伯母急得什么似的,二堂姐还说,若是逼着她嫁人,她就做姑子去,把大伯母气得不轻。如今大房那里真是愁云惨雾的。”

    秦芬想起那位干练的大伯母,依稀记得她总把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手下人也是精明强干,屋里一个庶出子女也无,算是这个时代顶厉害的主母了。

    可是人再怎么厉害,却都挣不过命,长女早亡,次女因此不愿嫁人,她再怎么厉害,也没法押着女儿入洞房。

    秦芬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摇了摇头。便是此时,已到了上房。

    秦览在上房时,杨氏一向把排场做得足,今日廊下仍是一溜奴婢候着,小丫头们手里捧着铜盆布巾,再后头是送早饭的婆子,个个毕恭毕敬,一声不闻。

    一大群人瞧见两位姑娘,恭恭敬敬请个安。

    秦芬见屋门尚未打开,赶紧拉一拉秦贞娘,两个人作个赏景的样子,走到院外夹巷里。

    姐妹两个,心里都是奇的,这几年父母两个,好好坏坏没个定数,虽然父亲也有留宿上房的时候,可是却不曾晚起过。

    这样的阵仗,还是几年前在外任上,二人情深恩爱时有过。

    秦芬内里是个大人,秦贞娘也是个大姑娘了,许多事情,两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不好摆到嘴上说。

    两人望一望灰压压的天,许久不曾说话。

    秦芬对杨氏,是有不少好感的,除开才来的那阵子,后头几年杨氏对她既信任也倚重,算是很不错的了,除开这些,杨氏本身为人也不错,端方公正,宽容大度。

    可是对那位不太熟的父亲,秦芬却觉得情感复杂。

    作为丈夫,他既不能做到专情,也不能做到公平,宠爱妾室时,嫡女的婚事都能让出去,抛弃妾室时,却比妻子还冷淡干脆。

    若说这男人毫无可取之处,秦芬又觉得似乎不大准确,这人做事踏实且精明油滑,还算一个好官,对儿女们也还算关怀,总体来说,为人也并不坏。

    姐妹俩沉默站着,后头两个丫鬟也不敢出一声大气。

    又过片刻,是秦贞娘先出声了:“从前爹和娘没和好时,我总盼着他们和好,可是现在……”她说着,摇一摇头,“前一阵子为了商姨娘的事,爹又摆一阵脸子,我如今,却不知道该盼什么了。”

    秦芬不是亲生的,却也明白秦贞娘的意思,秦览抛弃商姨娘时毅然决然,可是到那妇人死了,又为她和正妻闹别扭,也不知该说这男人薄情还是多情。

    她正要开口安慰两句,却听上房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姐妹两个理一理衣襟,并肩走了过去。

    杨氏坐在铜镜前,头脑昏昏沉沉的。

    这几年她冷了丈夫许久,丈夫也冷了她许久。昨夜的纠缠,似乎已经模糊得很,尚还不如这几年的争吵来得清晰,纠缠许久,她终于还是没迈过心里那道坎,用力推开了丈夫。

    近些日子,大伯身子不好,五丫头也病了,六丫头那里还不稳当,柯家那里也闹个没完,她忙了家里忙外头,直忙得喘气的功夫也没有。

    前几日范离给五丫头送药,丈夫听说了,也依葫芦画瓢送来了一份礼。

    五丫头那里,是名贵药材并年轻人喜欢的小玩意儿,丈夫送给自己的,却是旧年新婚时自己给他做的一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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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丈夫还是个芝麻小官,自己陪嫁虽丰,却也不好过分奢靡,加上那时候闲暇多,自己竟亲手给丈夫裁衣裳。

    那衣裳形制不大规整,如今看来并不如何好,可是丈夫却也藏了这许久。

    杨氏看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原以为丈夫待自己是无情的,前头有那许多花红柳绿,后头又因着商姨娘的丧事和自己生气,可是看了那衣裳,她却想不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着大伯生病,丈夫近日常往上房来,昨儿更是折腾一晚,杨氏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一笑,只怕如今阖府上下都以为两人昨晚和好了,偏生没有。

    杨氏看一看镜中人煞白的脸庞,对红菱吩咐一声:“今日点些胭脂。”

    红菱上夜,虽然是在外间,可是屋里的动静她总能听见,哪能不知道两个主子的事,她原本是替主子高兴的,可是看一眼太太似乎不大痛快,又看一眼老爷面色喜怒不辨,不由得又把心悬了起来。

    太太从前,便是因为自己不便亲近老爷,才推了姐姐上去,如今可不会故技重施吧。

    替杨氏梳妆妥当,红菱轻轻搀扶了主母出去,心里却不由得想起了姐姐。

    秦芬随着秦贞娘坐在桌子边上,打定主意做个聋子瞎子。

    上房的事情,本不该她管,长辈的事情,更不归她管。

    不多时,平哥儿牵着安哥儿进来了,如今兄弟两个年岁渐长,性子分明些了,平哥儿性子急,主意大,常带着弟弟满府里捣乱,安哥儿性子慢,人随和,跟着哥哥四处掏鸟捞鱼,每每做坏事时,还记得给哥哥望风。

    一进门,平哥儿就扯着嗓子向父母告状,指摘安哥儿毁了他一张大字,平日众人准要欢笑着来调解,今日却无人说话,是秦芬将安哥儿拉过去,在他身上用力拍一下:“你做什么要毁了哥哥的字?”

    平哥儿见弟弟被拍一下,倒又抱不平起来:“五姐,打人不好!”

    众人这才笑了,秦览扯一扯嘴角,提起家事来:“大哥的身子实在糟糕得很,昨日大嫂发了封家信来,说要求犀角和斑蝥两味药,晋州没有好的,我已托了何鱼儿去找了。”

    杨氏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明儿再叫人封四百两银子给何鱼儿送去。”

    秦芬原打定主意不问闲事的,听见这两句,倒又在心里转一转,这两口子昨晚上忙得没说这些正事么?

    这日吃了饭,秦芬望望天色似是落雪,落雪了便有几日不好出门,干脆趁机去看看徐姨娘,于是对秦贞娘说一声,带着桃香往徐姨娘处去了。

    徐姨娘屋里还是那副素净淡雅的摆设,窗下原先摆着个大绣架的,早收了起来,又换了一张小几、一把椅子,她自己坐在窗下,飞针走线绣着条腰带。

    秦芬走近一看,见那腰带嵌宝缀珠的,不由得笑了:“太太如今宴多,是用得着这样的腰带,可是姨娘,我瞧这些米珠和玉珠不像太太赏你的。”

    徐姨娘停了手中针线,摸一摸女儿的手是否暖和,然后又捧起针线慢慢绣起来:“你这次生病,太太一直挂心着,我便想着给太太绣个好的,就自己买了些珠子,这些都是散碎货,不值什么的。”

    如今杨氏待徐姨娘很是宽和,常给徐姨娘赏赐物品银钱,说是备着主君过夜,其实秦览如今大多是在外书房过夜,连上房也不常留宿的,徐姨娘哪用得着那许多,天长日久,徐姨娘便攒下了些家私。

    秦芬知道徐姨娘手里是不缺钱的,这时也不多说,陪着再说几句家常,便告辞回去了。

    时近中午,天色却越发阴沉,才出门便飘起了细细的雪珠,再走几步,雪就大了起来,桃香赶紧把斗篷上的风帽给秦芬罩好,口中还絮絮叨叨:“姑娘病刚好,可别再生病了,咦,这大雪天的,红菱往哪儿去?”

    秦芬顺着桃香的视线看去,见红菱满腹心事的模样,眼见着桃香就要喊一声,秦芬赶紧按住:“行了,她有差事呢,你别扰了她。”

    桃香不曾留心,秦芬却瞧出来了,红菱去的方向,分明是青萍的院子。

    这姐妹两个,如今一则是身份有别,二则是境遇不同,一向是少打交道的,上房那里又没吩咐,红菱往青萍那里去做什么?这个闲事,不管为妙。

    第158章

    雪花大如鹅毛, 扑在明纸的窗户上,竟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青萍拨一拨盆里的炭火,招呼小麦:“过来烤烤火吧,别忙那鞋面了, 反正太太也是不穿的, 咱们献得慢些也不打紧。”

    小麦轻轻伸了伸腰,依言放下针线, 坐到炭盆前面, 将双手伸到红红的炭火边上, 惬意地叹口气。

    如今青萍再不是从前闷不吭声、脚不出门的做派了,除开家常与小麦做些针线打发时间, 也常带些自制果子,往徐姨娘处坐坐解闷。

    徐姨娘看青萍为人不坏, 也点拨她献些针线、点心去上房,遇见大事该往上房请安了,也记得喊上她一起。

    这么着, 青萍如今也能时不时得一碗酒酿蒸鸭、一匹上好绸缎, 算是在主母面前讨着好了。

    青萍望一望外头天色,轻轻叹口气:“这大冷天的, 我在屋里闲坐烤火,红菱还得当差, 走在路上可不要挨冻的,这么看着,闲人也有闲人的好处。”

    小麦嘻嘻一笑:“姨娘, 红菱姐姐在上房, 哪里冻得着她?上房的炭盆比咱们这暖和多少,跑腿的事情, 又有下边小丫头,红菱姐姐只管在屋里伺候太太茶水,哪用得着挨冻?”

    青萍原是心疼妹妹操劳的,这时听见小麦的话,心里却又起些不同的感觉。

    她做小老婆,心中是半推半就的,起先也想过生儿子争宠,后头觉出太太和几个姨娘都不是软面团,她便歇了那争宠的意思,一门心思讨好太太。

    那时太太远在晋州,她在金陵,竟能替主君打理家事,虽说恩宠不再,到底也还有脸面,她那时,是对自己满意的。

    那时妹妹还在冯妈妈身边做小丫头,冯妈妈对妹妹管教严厉,妹妹自走路说话开始学,行动间的规矩就学了半年,站得站一个时辰,跪也跪一个时辰,苦头吃得极狠。

    那时青萍对妹妹,是满心怜悯的疼爱,捎信回晋州时,也常问问妹妹,她自问对妹妹,是尽心了的。

    如今时移世易,她成了冷宫里的昨日黄花,妹妹成了上房的新晋红人,两人为着避讳,还得装得疏离些,天长日久装下来,便真的疏离了。

    此时听见小麦说红菱在上房冻不着,青萍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

    寒风骤起,发出狼嚎一般的啸声,吹得门帘子大力拍打门框,发出一阵啪啪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麦嘟囔一句老天爷发威,那拍门声却愈发急促起来,还夹着一道轻柔的女声:“姐姐,是我!”

    从前赛仙几个人,也时常唤青萍一声姐姐,如今这府里,却只红菱一个唤青萍姐姐了。

    青萍愣怔一下,竟没动弹,是小麦跳了起来,疾步走到门口去打开门。

    红菱进屋,不忙着往里进,防着雪化了渗进衣裳,站在门口把身上的雪使劲拍一拍。

    冷风从门缝一吹,把青萍吹得醒过神来:“这时候了,想必是太太吃午饭的时辰,你怎么来了?”

    红菱一边笑,一边对小麦说一句:“好妹子,你们前儿送的那江米果,味道真不错,劳你去给我拿一碟来。”

    这意思是要和青萍单独说话,小麦看一眼青萍,默默退了下去。

    照身份,红菱说话确实比青萍管用,她们又是亲姐妹,小麦还在心里多想一想,四姑娘也常开口支使五姑娘身边的丫头,蒲草和桃香两个都是照做的,自己听红菱的使唤,定是没错的。

    青萍见小麦下去,不知怎么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对着红菱,便有些懒洋洋的:“妹妹还没说什么事,就把丫头支出去了,也罢,姐姐亲自服侍你就是。”

    红菱按住青萍倒茶的手,眼神亮晶晶的:“姐姐,如今你的运气来了!”

    青萍心里一跳,她没开口问何事,却已心有灵犀地懂了妹妹的意思,愣怔片刻,脸上好似冰雪初融,露出一股喜气来:“这……我怎么成?”

    红菱原还想了许多借口来说服姐姐的,这时一见了姐姐的神情,立刻知道她是千肯万肯的,便也不说那许多无用的,牵着青萍坐在床边,细细说了起来。

    防着太太叫自己去伺候老爷的那一节,自然是不能说的,红菱还没蠢到那地步,只把上房的事情,真真假假地说了出来:“如今太太事忙,老爷那里没个贴心人,姐姐此时不起来,更待何时?”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青萍到如今也算年轻的,比碧玺还小半岁呢,难不成就这么守活寡下去?

    青萍倒也算有心眼的,先点头附和妹妹,又推辞般说一句:“那不是还有个徐姨娘的,依着次序身份,也该是她。”

    红菱笑着嗔一眼姐姐,又坐近一些:“徐姨娘都几个孩子了,她还能和姐姐争这个?再说了,她如今也和姐姐一般的闲坐,又没人和她说这事,她哪里知道有巧处可讨。”

    若是红菱说旁的,青萍还不信,说起一个“争”字,青萍倒真信了,她自进府起,就和金姨娘几个争宠,到了后头,又和赛仙几个争宠,如今这样埋头过日子,她一边觉得安生,一边又觉得是徐姨娘故意带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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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红菱提起徐姨娘有两个孩子,青萍忽地恍然大悟,徐姨娘若当真是个与世无争的,那两个孩子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红菱见姐姐眼中闪起热腾腾的火,知道自己是不必做小老婆了,心下大大松一口气,对着青萍,又更热情一些。

    虽说太太如今没有替老爷纳新的意思,可她也得未雨绸缪,先把姐姐说动了,由姐姐出头去争,后头许多事,她就不用操心了。

    至于是否顾忌姐妹情分,红菱在心里对自己说,姐姐本就是老爷的妾室,劝她去老爷面前服侍,也并不为过的。

    青萍听着妹妹说了许多,从徐姨娘的份例说到七少爷的宠爱,心里不觉热了起来。

    待红菱走了,青萍唤过小麦:“快,咱们去徐姨娘那里。”

    小麦手里还捧着江米果,她在边上的小耳房里听着动静,青萍一唤就进屋了。

    谁知红菱早不见了,只自家主子喜气洋洋地搓着手,小麦忍不住问一句:“是红菱姐姐得了太太赏吗?”

    青萍摇摇头,不曾答这话,又催一遍:“放下东西,咱们去徐姨娘那里。”

    小麦心里奇怪,问一句缘故,青萍还知道行事隐秘些,只摇摇头:“我去找徐姨娘说说话而已。”

    “姨娘,午饭不多时就要送来了,咱们便是去,也不急着这时候去啊。”

    “哦哦,对,午饭。”青萍想一想,往腰间解下一个荷包,从里头拿出一把钥匙,往箱柜里摸索半天,取出一串钱来:“你往厨房走一趟,咱们自己把午饭领来,然后再把这钱交给厨房,叫做两道热腾腾的菜,晚上送去徐姨娘那里。”

    到了晚间,徐姨娘见桌上多摆两样菜,连忙扯住送饭的婆子问个明白。

    那婆子若是伶俐,也不会大雪天的被打发出来送饭,这时对着徐姨娘的发问,只摇头道不知,还嘀咕一句:“我只管送饭,没说还得报菜名啊。”

    徐姨娘与这愚人说不着,挥手便放了她出去,梨花却气得不轻,如今徐姨娘在内宅有个“副太太”的诨名,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样的气,许久没受过了,不由得赶上去对那婆子啐一口:“多大年纪了,规矩还不如我们呢。”

    “哎呦,是谁惹了我们梨花姑娘生气了,我替你去说她!”青萍闪身让过那送饭的婆子,搭着小麦的手,笑盈盈地站在一边。

    梨花赶紧笑一笑,说句请进,心里却忽地回过神来,那桌上多出的两道菜,自然是有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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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萍进屋,倒不曾忙着说来意,从徐姨娘的针线,夸到她屋里的蜜饯果子,到了最后,似喜似悲地说一句:“姐姐命好,得了个千伶百俐的五姑娘,又得了个七少爷,我却不敢想这样的福气。”

    徐姨娘作个喝汤的样子,不曾答青萍的话。

    桌上两道新菜,一道是功夫菜蜜汁火方,一道是火工菜爆两样,都不是这府里的份例菜,除开老爷太太能时常吃一吃,就连姑娘少爷们想吃,也得另添了钱去厨房做。

    今儿青萍送这两道菜,显然不只是为了羡慕徐姨娘的福气来的。

    梨花跟着徐姨娘久了,自然也知道这道理,她借口去取冬酿酒,转身退了出去,小麦看一眼青萍,竟然也退了出去。

    徐姨娘在府里也十几年了,虽不如主母那样威重,资历也算深厚了,对着青萍,也不必绕弯子:“妹妹今日来,自然不是为了闲谈,有话就请直说吧。”

    青萍脸上红一红,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姐姐这里有松竹香饼和太平猴魁,还请赏我一些。”

    这两样都是秦览用的,徐姨娘听了这话,便明白了青萍的意思。

    徐姨娘知道青萍素日还算老实,怕她误信人言,忍不住提点一句:“如今老爷太太事忙,只怕你未必用得上这些。”

    青萍坐得稳稳当当的,用帕子掩口一笑:“姐姐不必担心,我呀,也不是平白起这个心。”

    徐姨娘嘴一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她也不傻,想起上房里还有青萍的亲妹妹,心里揣摩着,这或许是太太的意思。

    于是徐姨娘也不多说,应一声:“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取去。”说罢饭也不吃了,搁下碗就进里屋去寻东西。

    青萍谢过一句,也不知是自己太得意,还是为着恭维徐姨娘,又提高声音说一句:“其实,单只一个五姑娘就是咱们这种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了,更何况又添一位七少爷。”

    徐姨娘忽然回过味来,青萍这次,绝非官盐,而是私盐。

    若是太太的意思,哪里会拿孩子的事情来许诺青萍。

    亲姐妹间,竟如此算计了么?徐姨娘心有不忍,回头又想开口劝一句,隔着帘子却看见青萍满脸得意,便强自忍住了。

    倘若青萍自己没那个心,便是太太来劝,她也不愿的。

    红菱当年不愿跟着六姑娘去方家,便求着青萍四处奔走,青萍如今,只怕没有不情愿的意思。

    徐姨娘想一想,干脆把一整盒香饼和一大包茶叶全捧了出去:“祝妹妹心想事成。”

    青萍见徐姨娘如此有诚意,倒也真心谢过一回:“无论如何,我总不忘了姐姐的恩德。”

    待青萍出去,徐姨娘连声唤了梨花进来:“拿一罐子咱们自己腌的东西去给五姑娘,说一声这些日子天冷路滑,少出门来。”

    梨花点头应了,替徐姨娘重新盛一碗热汤:“我瞧小麦倒还比青萍明白些。”

    徐姨娘这便知道,青萍那点子心事,连小丫头也没瞒住。

    梨花把汤碗递给徐姨娘,又问一句:“去了姑娘那里,我可要明说?我瞧这事,能不能善了还不一定呢。”

    徐姨娘想一想,确是这么个道理,厨房是捏在太太手里的,那里多动一筐鸡蛋,只怕太太都会知道,今日这事,太太迟早知道。

    原只想提点女儿避开祸事的,这会又改了主意:“你去瞧瞧五姑娘的意思,她若是知道一星半点,你干脆说透了,省得太太生气了她受牵连,若是五姑娘不知道,那你也便别说。”

    梨花望一望外头,又问徐姨娘:“天已黑了,我还去不去姑娘那里?旁的倒不怕,只是这个天出门了太招摇。”

    “既如此,明儿一早再去吧,就带一罐子腌紫姜,就说给五姑娘驱寒用的。”

    第159章

    落了一夜的雪, 晨起时天光大亮。

    杨氏睁眼时还当睡迟了,唤一声来人,腊梅轻手轻脚地上来了:“太太,是不是渴了?”

    “什么时辰了?”

    “快到起身的时候了。”腊梅伶俐, 又补一句, “外头积了老厚的雪,所以映得天亮。”

    既是时间快到了, 杨氏也无心再睡, 阖着眼睛养神, 随口问腊梅:“怎么昨儿下半日没见红菱,晚上也是你值夜, 红菱如今也躲起懒来了?她可是拿架子,欺负你了?”

    腊梅的声音, 一点也没不高兴:“哪儿能呢,红菱姐姐昨儿吹风着了凉,怕得了风寒过给太太, 回去捂汗去了。”

    杨氏“嗯”一声, 不再发问,谁知腊梅又说话了, 这次的声音,隔着绫帐都透着小心翼翼:“红菱姐姐昨儿中午去青姨娘那里了, 后来,青姨娘又叫了两道菜送去给徐姨娘。”

    杨氏掌了近二十年中馈了,在官眷中也有些名声, 为人的圆滑细致哪里是府里这些坐井观天的女子能比的。如今红菱一个毛丫头, 青萍不过是个半吊子,这心浮气躁的两个人一举一动好似皮影戏, 杨氏稍稍一猜就猜着了里头的事。

    “哦?”杨氏的声音,不辨喜怒,“她倒当真是个会替主分忧的。”

    腊梅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愈发小心地择着字眼:“红菱姐姐一向小心,不论做了什么,想必也是为了太太。”

    杨氏不曾再说话,心里却早已转了几十个主意。

    红菱急着为主分忧,甚至有些出格,杨氏并不放在心上,从前碧玺也是这样为主分忧,杨氏喜欢敢想敢做的人,她这时恼的,是红菱窥视主子隐秘、擅自揣摩主子心意。

    便是碧玺,从前在不曾挑破的时候,也装着对做小的事情一无所知,如今杨氏自己不过嘱咐一句点胭脂,又摆一摆脸色,那红菱就急着跳蹿起来了。

    伶俐,这丫头确实不缺,规矩,冯妈妈教得也极好,只是这心眼未免太活了些,手段也未免太狠绝了些。

    如今为了自己不做小,便敢怂恿姐姐做出头鸟,明日坑的,又是哪个?

    两下一比,腊梅这丫头,对着同伴知道心存厚道,对着主子又知道忠心为上,这才真正是会做人的呢。

    杨氏不过是一瞬间就拿定了主意,对着腊梅却不曾露出,只说一句:“去个人给姑娘和少爷们传话,今日不必来请安了。”

    秦芬一大早就起床了,照着旧例,下雪天气,上房是会遣小丫头下来说一声不必请安的,可是她惦记着和秦贞娘煮雪赏梅,连懒觉都不想睡了。

    门一打开,先到访的倒不是上房的人,却是梨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梨花穿着大袄子,头上带着个棉帽子,鼻子耳朵冻得红彤彤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罐子,见了秦芬,先笑一笑:“姑娘,姨娘差我给你送东西来啦,这是腌的紫姜,驱寒的呢。”

    秦芬点点头,蒲草立刻上前去收了东西,然后倒一杯热茶递给梨花:“姐姐暖暖手。”

    梨花捧着热茶,在手里紧紧捂了片刻,回头看一眼门口,凑近了一些:“姑娘,姨娘说了,近日风雪大,姑娘少出门为妙。”她怕秦芬体会不得,又添一句,“不光天上风雪大,家里风雪也大呢。”

    后头一句,秦芬自然听得明白,她想一想昨日瞧见红菱往青萍屋里去,顺口问了出来:“是和青萍姐妹俩有关系的事?”

    梨花再不曾想着,姑娘竟已知道了这事,她还当是蒲草两个丫头学舌给姑娘听了,待看见蒲草满脸迷蒙的样子,又知道不是,少不得问一句:“这事,也是青姨娘昨儿去找姨娘了,我们才知道的,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芬笑一笑,把昨天遇见红菱的事一说,又摇摇头:“她怎么去寻姨娘了?”

    那青萍去找徐姨娘,是要些老爷家常使的东西,可是这话却不好跟姑娘说,梨花有一瞬的语塞,随即便搪塞道:“那青姨娘如今也常给太太献些东西,太太也不使她的,她就问姨娘取经去了。”

    秦芬哪能不知道青萍去是做什么的,无非就是从徐姨娘那里讨教些男人的喜好,或许再借一两样东西。

    这些小事秦芬也不管,只问梨花:“她怎么去寻姨娘了?是不是从姨娘那里借了什么贵重东西走?她可别是打量着姨娘性子好,姨娘好说话,我可不好说话。”

    梨花还当秦芬是不懂的,谁知听姑娘说起借东西,分明是已经懂得大人事了。

    她也来不及叹秦芬长大,只想着秦芬说的后半句话,心里不住替徐姨娘高兴,眼圈儿都红了。

    姑娘自来是个温吞性子,强出头的事情少做,连嫁妆都不与旁人争长短的,这时为着姨娘,姑娘竟也计较起来,可不是母女情深。

    想想姑娘大了,该见见这世上的事情了,梨花便忍不住把实话说了出来:“那个青姨娘,是打算争宠去了!她是告诉姨娘,不要与她相争呢,哪里真是为了些许东西。”

    蒲草在边上,听了这话耳朵都红了,什么争宠不争宠,做小老婆的,还上赶着去么?

    秦芬却没多少羞涩,只觉得啼笑皆非,那青萍可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

    她难道瞧不出来,徐姨娘对杨氏,是下属对上峰的态度么?只怕在徐姨娘心里,除开子女,太太才是第一,秦览那主君且还得靠后呢。

    徐姨娘是个宽厚人,去主母面前讨好的事,都愿意带着青萍,更遑论是男人,哪里值得徐姨娘相争了。

    或许青萍不是看不出,只是不相信,她只当这世上所有女子都是要争宠的。

    徐姨娘特地叫梨花来提点一句,是防着秦芬受了池鱼之累,她识得好歹,乖乖应了下来,又对梨花笑着颔首:“你回去吧,和姨娘说,我一定好好在屋里呆着。”

    梨花应了,将要出去时,又扶着门框多说一句:“姑娘如今也肯穿红了,真好看。”

    她说完就掀开帘子出去了,不曾瞧见秦芬脸上一红。

    秦芬今日穿这袄子,实是有些私心的。

    没几天就是三公主百日,到那时秦府上下都要进宫去贺,皇帝要当众赐婚于范离和秦芬,秦芬想着,自己怎么也该穿得喜庆些的。

    若是单那日穿了红,便显得刻意了,恰巧昨日与秦贞娘约定了煮雪赏梅,便借口要穿个与红梅相映的衣裳,把新做的一身红袄子上了身,为着不叫人疑心,还特地熏了梅香在袄子上。

    这么着,到赐婚那日再穿红,便不显得突兀了。

    梨花离去时点出这句,秦芬脸上发热,生怕蒲草瞧出不对来,连忙支使她去给秦贞娘送紫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多时梨花回来了,还带了话来:“太太叫人传话下来了,今儿雪大,姑娘门不必出去请安了,等会在屋里吃完饭,自在消闲就是了。”

    秦芬应了一声,坐到窗下拿起书来看,看来看去,一个字也不曾看进去。

    照着从前,她必要想想府里的事,然而今日,是不是因为穿了一身扎眼的红袄子,她竟想起范离的事来。

    从前范离求娶时,她曾开玩笑地说要一位功成名就的厉害夫婿,范离那样拼命办差,除开想光宗耀祖,是不是也有小小的一些,是为着她?

    蒲草见姑娘似是有心事,连忙劝解:“姨娘不过是来提醒姑娘一句,哪里就值得姑娘当真这样苦恼了。”

    秦芬“嗯”一声,不曾接口,她心里想的其实是旁的事,可是也不想叫人看出来,便拣了别的事情来说:“从前你们说,也不是家家都纳妾的,怎么我们认识的几家人,都有这些烦心事?柯家,方家,这些事可不少呢。”

    这话蒲草也答不上,还要再说,早饭却送了过来。

    秦芬起身去吃早饭,桃香也进得屋来,把蒲草替了下去。

    她一边替秦芬盛粥,一边嘀咕府里的新鲜事:“没几日就是冬至了,除开亲戚好友,听说昨儿闵嫂子还给玉锁娘送了节礼去。”

    秦芬有些日子不曾听见玉锁的名字了,这时听了桃香的话,愣了片刻才想起玉锁的事,便问是谁的意思。

    桃香如今也伶俐起来:“不是太太的意思就是四姑娘的意思,既然闵嫂子能去办这事,不是太太的意思也得是,只瞧三姑奶奶受教不受教了。”

    如今柯源也不知是明白秦家的意思,还是为了与秦淑赌气,竟在内院摆了一桌席,把玉锁正经抬作了姨娘。

    有了这么个姨娘,秦淑也没空理会巧儿出府不出府了,寻常只拿巧儿当个寻常丫鬟,竟不吵闹了。

    秦淑拿巧儿生事,原本只是为了争个面子,推了玉锁出去,也不过是想拿捏男人,谁知如今面子没争到,男人也快丢了,她哪还有功夫理会旁的事。

    柯源原本是倾心于秦淑的,如今又忌惮秦家,哪里会与她轻易闹僵。若是秦淑能一直好生守着柯源过日子,也自有她的前程。

    秦淑这人,秦芬是一句不想多说,于是不置一词,又喝两口茯苓百合粥。那粥炖得软糯甘香,秦芬觉得甚好,指了桃香又盛一勺,捧起粥碗轻轻吹一吹,问起秦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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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香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奇异:“自从柯家送了个丫头来咱们家,六姑娘的身子便渐渐稳当了,可是秋蕴,却没那样好的运气了……如今,卧床坐小月呢。”

    秋蕴何止是运气差,平心而论,简直是倒霉透顶,好容易搭上个爷们儿,使尽手段有了身孕,却还莫名其妙掉了。

    可是,作为丫鬟,桃香对秋蕴又有些不齿,好好的差事不干,和少爷滚到一处去了,真是下作。

    秦芬自来不爱管闲事,一向也不曾问过方家的事,这时随口问起,却听见这样的消息,她不想坏了自己心情,赶紧换个话题:“等会你去四姑娘那里,和兰儿一道看看,三公主的那斗篷,可包得结实。”

    第160章

    冬月二十六, 雪后初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日晴空万里,天蓝得好像一匹波光凌凌的湖蓝缎子,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好像织女用最精巧的织工变化出来的点缀。

    整个皇城这日都是高兴的, 不光是为了三公主百日, 还有北方边境传来的捷报,皇帝大喜之下, 说要在皇宫里放焰火, 一则是庆边境大捷, 二则是庆爱女百日。

    这日中午,秦府吃过早午饭, 就已忙碌了起来。

    作为昭贵妃的亲戚,秦家必得隆重出席, 不光主子全部盛装,连跟进宫的丫鬟都打扮一新。

    杨氏自己穿了身深紫色绣银色花样的妆花缎子袄,秦贞娘罕见地穿了身天水碧的袄子, 这母女两个一深一浅, 把身穿大红梅花袄的秦芬给显了出来。

    秦芬这便知道,前几日自己的小心思, 可没瞒过旁人去。

    府里众人都道秦芬脸皮厚的,今日见她满脸不自在, 都知道是害羞了,无一人戳破她,只作无事, 谁知两个小的却不理会大人的官司, 一看见秦芬就叫了起来:“姐姐,今天你怎么和我们穿一样的衣裳?你们女孩子不是该穿那些彩色的衣裳?”

    两个小人儿家常穿些蓝、红衣裳, 便当这两个颜色是素的,旁的碧色、粉色、黄色等才是彩色,这时见五姐与母亲和四姐穿的不一样,便问了出来。

    为着喜庆,杨氏给两个儿子穿了一样的酱红色大袄子,谁知这时倒和秦芬的撞上了。

    秦芬平日哄两个小的最有话说,这时被说得哑口无言,还是秦贞娘来解了围:“怎么着?许你们穿红,便不许五姐穿了?咱们平哥儿和安哥儿是这么小气的孩子吗?”

    平哥儿立刻大叫起来:“我们才不小气!以后常给五姐穿红色!”

    杨氏微微一笑,对着茶花招一招手:“走吧。”她走了几步,回头又对红菱交代一句:“我们都进宫去了,府里便是你守家,你要知道轻重。”

    红菱连声应下,恭恭敬敬送了杨氏出门。

    今日有脸面的公卿、官员都要进宫给三公主贺百日,只怕是人山人海,杨氏怕分坐两辆马车要冲散,干脆一家大小五个挤在一辆马车上,奴仆也只带了茶花和碧玺,外加一个闵嫂子,红菱留在家里,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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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马车走出一段,秦贞娘与秦芬轻声嘀咕:“娘如今还真是好性儿了,要打发个丫鬟,也这样全她的脸面。”她是杨氏的亲生女儿,又与秦芬亲厚,红菱要出府的事,姐妹两个便都知道了。

    秦芬和秦贞娘一人搂一个弟弟,面对面坐在马车两边,这时听见两个姐姐又说起家常,平哥儿和安哥儿大感无聊,两人干脆凑到一起,掀开窗帘往外看。

    秦贞娘被挤到一边,好气又好笑地对着平哥儿拍一下,坐到秦芬身边。

    秦芬还没说话,却听见杨氏开口了:“贞娘,你的话是说给芬丫头听的,还是说给我听的?怎么人越大越顽皮了。”

    杨氏脸上似笑非笑,秦芬瞧着,是不曾生气的。

    秦贞娘确实想不通,那个红菱在府里又无什么盘根错节,打发她出去,还用怕打草惊蛇么。

    秦芬也是这样想的,便将眼神投向杨氏。

    杨氏哪里看不出两个女孩的想法,笑着摇了摇头:“你们俩呀,就是太年轻气盛了。红菱确实势单力薄,打发出去也容易,可是你们不怕寒了别人的心吗?她到上房还不满一年,办事一向小心周全,在别人眼里是无错的,忽剌巴儿地就被罚出府去,旁人看了,哪还愿意用心办差?”

    这话一出,两个女孩都对杨氏心服口服,秦芬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见杨氏说一句:“这次打发她出去,少不得还得借芬丫头说事。”

    秦芬愣一愣,倒没什么不高兴,反而起些好奇:“不知太太是什么主意?”

    杨氏看一眼两个儿子,神秘一笑:“说破无用,这两个小烦人听见了,便要说漏嘴啦。”

    秦芬便也不再相问,安生坐着,一路到了皇宫。

    今天的宴会,与杨氏预料的一样,人山人海,马车在皇宫外一里地就停住了,一家人步行入宫。

    宫门外的积雪,早就被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的路上,铺着大红地毯,仿佛一条青云路,托着百官和家眷进宫。

    今日的宴会场面盛大,宫中并无这样大的房屋,只好把御花园连同边上的繁英殿给辟了出来,用作宴客场所。

    一殿一院和一园,便是严格的身份界限。

    像寻常官员,只能在御花园里吹冷风,三品以上的大员和家眷,便可坐在繁英院中,公卿贵族和皇亲国戚,便都坐在繁英殿里。

    托了三公主和昭贵妃的福,秦府众人是不必在外头吹冷风了。

    杨氏领着四个儿女,从万花从中穿过,一路上还得左右与人交际,好容易挤到殿中,被引到了下头的角落:“秦夫人请安坐。”

    秦芬往四周一看,上头是国公府的老夫人和少奶奶,前头是几个亲王府的女眷,这便知道,自家能进殿,实在还是托了昭贵妃的福。

    对面的男宾席上,秦览正左右逢源,待瞧见夫人和女儿们,点一点身边的空位,遗憾地摇了摇头。

    杨氏见了,侧过头来对秦芬说一句:“可惜了,你三哥紧赶慢赶还没赶到,竟没能亲眼瞧见你赐婚。”

    秦芬连忙摆手:“天冷又落雪,三哥赶路不易,平安才是最要紧的。”

    天色渐渐暗了,红烛明亮,照得殿中亮如白昼。

    太后和皇帝、皇后等人还未出席,可是谁也没有表现出不耐,每个人都是那么端庄文雅、彬彬有礼,仿佛对于饿着肚子在殿中等候感到万分的高兴。

    秦芬笑得脸都僵了,却还得忍耐,见秦贞娘脸色不变,手里的帕子却越捏越紧,便知道这姑娘也不耐烦了。

    平哥儿和安哥儿倒还好些,两个孩子一会儿在女宾席上受一番赞扬,一会儿又被唤到男宾席上听些夸奖,不多时纪王又来与他们玩耍,他们俩反而比秦芬姐妹两个有事做。

    秦芬看一看两个孩子,心道自己总不能连两个孩童也比不过,耐着性子喝口茶,又端起笑脸去应酬。

    幸好,又过了一刻钟,便有个年轻内侍进屋来拍一拍手,对内宫熟悉的人认出那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进良,顿时互相使个眼色。

    喧嚣的屋子里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秦芬心里微微一提,轻轻坐直身体。

    皇帝穿着一身玄色圆领袄子,身边伴着皇后,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上头。

    众人齐齐起身下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秦芬一边随着众人行礼,一边在心里不住感慨。

    做皇帝可真威风,宴席晚来这许久,这屋里不管老的少的都得甘之如饴,见了他还得行礼参拜。

    那皇后的位子,也当真有分量,不管平日如何坐冷宫,今日这样的大宴,和皇帝一道接受百官朝拜的,却只能是皇后一人。

    待站起身时,秦芬偷眼往上一瞧,却见皇帝身边除了皇后和太监,还远远侧身站着个年轻人,身穿官绿圆领长袄,神采飞扬,正对着自己微微而笑,不是范离又是谁?

    秦芬脸上一红,忍住了没低下头去,对着范离的方向,也微微笑了一笑,心里却莫名其妙想起夏天时在田庄偶遇范离的场景来,那时他也是一身绿衣。

    这年轻人,原来爱穿绿色。

    皇帝入座,太后也由一位老姑姑扶着,走了进来,她才坐定,后头又走来一位身穿淡紫皮袄的年轻女子,众人瞧见是昭贵妃,又互相使起眼色来。

    无论众人心里是什么想法,都只能老老实实地行礼:“太后娘娘福寿安康!昭贵妃娘娘金安!”

    论起品级,昭贵妃也是正一品的妃子,她也受得百官参拜,然而今日是皇家正宴,依着惯例,她不该出席的。

    皇帝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开口时声音都带着一股笑意:“众爱卿请入座吧,进良,开席。”

    进良应了一声,对外头一招手,数十个宫女鱼贯而入,一忽儿便端来了无数的美味佳肴。

    皇后看一看下头人各样的脸色,忽地开口说一句:“今日是三公主百日宴,然而天寒地冻,不能叫三公主久待,昭贵妃,今日你可要替三公主多受大家几句恭贺。”

    这话仿佛解释了昭贵妃出席的原因,虽有些勉强,却也算是把窗户纸给糊上了。

    昭贵妃起身,对皇后恭敬地行个礼。

    皇帝大为满意,拿起金杯先对皇后稍一示意,然后对着下头举一举,众人赶紧端起杯子,各自喝一口。

    宴席开始,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过了小半个时辰,上席有一位女眷笑着对太后举一举杯:“娘娘,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个福气,能见见三公主的金面。”

    秦芬看一眼,这位老夫人鬓发花白,穿着华丽,席位也靠前,不是皇亲便是贵戚,正这么想着,却听秦贞娘凑近了轻声道:

    “这庄太妃还真是个人精,难怪能生出睿王那样聪明的儿子,她对着皇后说话,便得罪表姐,她对着表姐说话,又得罪皇后,干脆去问太后了,反正太后是后宫之尊,谁也没法挑她的理。”

    “这是睿王的母妃?”秦芬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看周遭人都在附和庄太妃的话,无人注意自己这里,便压低声音问一句,“皇上如今,还容着睿王和秦王那些人?”

    秦贞娘摇摇头,简短地说一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么。”

    秦芬信服地点点头,随着众人一道去看上头。

    太后已点了头,昭贵妃连忙命碧水出殿去唤,不多时便有个样貌清秀的妇人抱着个大红斗篷,小心翼翼地跪倒在皇帝面前:“三公主给皇上、太后、皇后娘娘请安了。”

    皇帝的脸上,立刻好似被春风刮过的天空:“好了,起来吧。”

    皇后竟也很和善:“你小心些抱着三公主,殿里人多气味重,给夫人们看一看,便速速抱下去吧。”

    秦芬这次倒是明白皇后的态度了,如今这朝代还是重男儿,三公主再怎么得宠也不过是个女娃娃,皇帝便是把她宠上天了也不能封她作太子,皇后哪里会和一个女娃计较。

    前几席的夫人们才能有幸看见三公主,个个都是大惊小怪,夸奖的话好似不要钱,连珠地往外蹦。

    秦芬听见上头说什么“三公主的眸子灿若星辰”,不由得好笑,连忙低下头去。

    家中两个弟弟是她看着长大的,百日的孩子是什么样,她自然知道,三公主这会不吵不闹,八成是在睡觉呢,哪看见眼睛像星星还是像月亮。

    皇帝却高兴得很,时不时地点点头,待乳母抱着三公主出去了,他还兴致颇高地说一句:“三公主像她母妃,所以生得好。”

    前头皇后还大度的,听见这一句,脸又沉了下来。

    太后递过一个眼神,皇后立刻端起笑容,眨了两下眼睛,似乎终于想起一句好听的,正要开口,却被范离给抢先了:“皇上这般高兴,臣想趁机讨您的恩典。”

    范离心仪秦家五姑娘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皇帝要赐婚的事,也早已透出消息,如今所差的不过是一道圣旨,这时范离一说话,众人不去看他,却都来看秦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不由得后悔,她穿件红衣裳,原本是想配得上今日的喜事,谁知如今众目睽睽,倒显得她刻意了。

    皇帝哈哈一笑:“你这小子,以前说话硬得像块石头,今日怎么这样谄媚了?”

    众人看着秦芬的眼神,又起些变化,能得范离这样一位人物倾心相待,哪个女儿不高兴?秦五姑娘只穿身红梅袄子,算是低调的了,换个招摇的,得穿织金错银的料子。

    却不知,这郎才女貌的一双,又是怎么看对眼的?

    范离看一看众人面上的好奇,又看一眼秦芬,朗声道:“我的心事,皇上一早知道了,我这些年东奔西走的没个安稳,所求的也唯有这一桩事,还求皇上赏了我与秦五姑娘这桩姻缘。”

    他油滑得很,怎么和秦芬相识相知的,竟一个字不提,只一句“皇上一早知道”就草草带过,旁人再好奇,也没那个胆子去扯着皇帝问这事。

    皇帝哪里看不出范离的心思,在鲁州的事上,他算计了一把范离,原本就心里有愧的,见范离竟敢把事情推到他身上,显然是不曾与他生分了,这时不仅没生气,反倒更高兴些:“好,好,你这蛮牛也有惜花的一天,我就如你所愿,赐你这门好姻缘,你以后可要好好待秦五姑娘。”

    杨氏和秦贞娘都微笑着回头来看秦芬,秦芬对上二人真挚的目光,心里也不由得暖洋洋的,微微笑一笑,起身走到当中,对着皇帝行下跪拜大礼:“臣女谢皇上隆恩。”

    范离原本站在皇帝面前,这时疾走几步到了秦芬身边,撩起袍子也跪了下去:“臣叩谢皇上隆恩。”

    殿中众人,无论真心或假意,都开口议论起来:“好呀好呀,郎才女貌!”“果然如此,瞧他们两人正好是一红一绿,岂不是红花与绿叶,天生就是相配的?”

    秦芬与范离一同站起身来,却发觉这年轻人似乎比上次见面,又高了一些,她察觉到范离正看着自己,便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回去。

    这年轻人一向锐利的眼神,今日却是一点寒意也无,正笑嘻嘻地看着秦芬:“秦姑娘,以后还请你多担待了。”

    离得近的几桌,听了范离这句,顿时哄笑起来:“好呀,范大人得着好姻缘了,今日不醉不归!”“他如今有人管着了,你再要灌他酒,得先问范夫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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