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恒哥儿, 这里!”
秦贞娘唤一声,秦恒立刻打住话头,与其他两人一起走了过来。
姜启文好似个连着线的风筝,立刻自动自发地走到了秦贞娘身边, 也不曾说什么甜言蜜语, 只望一望天上,然后轻声道:“日头大了, 那钟楼上又遮阴又凉快的, 不如上去说话。”
这话出来, 众人顿时都酸得倒牙。
这位朝中素有清名的翰林院七品编修,原来是个老婆奴。
吕真是个体面的姑娘, 轻轻低下头去装作不曾听见,秦恒和范离好像约定好了, 一人朝左,一人向右,齐刷刷转开了目光, 只秦芬偷偷对秦贞娘眨眨眼睛, 捂着腮帮倒吸一口凉气。
姜启文就在秦贞娘面上,哪里会看不见秦芬的样子, 他不光不生气,反而对秦贞娘微微一笑, 仿佛对自己的行为荣耀得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贞娘面上微热,佯怒地瞪一眼秦芬,却还是不曾驳了姜启文的话, 只轻声应了:“好。”
秦芬在心里暗暗地感慨, 她总算知道,那位姜夫人为何要急着给儿媳妇立规矩了, 小两口如胶似漆的这样恩爱,那做婆婆的岂能不担心儿媳降服了儿子。
至于后头为何没有再立规矩,除了秦贞娘自己言行有则,只怕姜启文也使了不少劲。
姜启文和秦贞娘自然是走在头里,范离原是想领着秦芬走的,笑嘻嘻地上前来,正要开口,谁知秦芬却用力瞪他一眼,挽着吕真往前去了。
吕真今日是来相看的,人家姑娘到底是要维持矜持的,如今还没个定论呢,哪里能和秦恒并行。
范离十来岁上离家讨功名,再没在范府住过,因此不通内宅事务,只怕不曾想到,秦芬却不能不想着。
若是留了吕真和秦恒一起走,秦恒是不怕的,吕真却恐怕要遭几句闲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家是要脸的人家,决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秦恒自然知道这里头的道理,与范离并行,细细一想,倒当真提出个话头来:“范兄,你那都尉司里,有没有教小孩子学武的?”
范离远远地看一看秦芬的后脑勺,心里不无遗憾,然而对于秦恒的话,还是认真应了:“自然是有的,锦衣卫里也要选拔些小孩子学武的,哪里能没有练武场。”
“既是如此,叫我家七弟安哥儿也去那习武场可好?”
范离见前头秦芬的头微微侧了过来,知道她是关心这话题,连忙收敛心神:
“怎么提起这话了,安哥儿给纪王伴读,不是也要学骑射之艺的么?怎么还去那练武场摔打?那地方野蛮,不大适合安哥儿。”
这里头的缘故牵着平哥儿和杨氏,故而不便说给范离听,秦恒只作个官样文章:
“安哥儿是个武痴,嫌宫里的骑射不过瘾,想自己另学,可是我母亲是断不放心的,安哥儿求了几次,她都只是不准,今日见了你,便想起这事来,交给你,总好过交给旁人。”
这话是安哥儿求到秦芬处,秦芬又去求了秦恒想法子的,秦恒只说要好好谋划,不曾想,这时候对范离提起来了。
此时提起这话,旁人犹可,秦芬却知道,秦恒只怕是为了叫她安心,才特地当众说起的。
范离听了,又看一眼秦芬微微晃动的珍珠耳坠子,却不曾一口应下:“去了那练武场,若是不练个名堂出来,还不如不去。”
吕真原是沉默地听着,这时倒侧过脸来,对着秦芬悄悄说一句,“表叔的意思,他要把秦七少爷和别的孩子一样看待呢。”
锦衣卫训练出来的人,都是铜皮铁骨、一身武功,不吃大苦头是绝难成就的。
秦芬想一想范离能熬得过来,自家弟弟也无甚可怕的,于是回头,正要对秦恒使个眼色,却听见秦恒已经开口了。
“人人都去得,安哥儿也去得。”
范离正巧瞧见秦芬回头看了过来,连忙又露齿笑一笑,嘴里答着秦恒的话,却看也没看秦恒:“好,你说去得就去得。”
这话透着一股亲昵,秦恒只觉得古怪,侧头一看,却见范离笑眯眯地看着前头,不由得在心里翻个白眼。
如今这些年轻人,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耽于内宅事物、儿女情长,还怎么报效朝廷?
秦恒一时不想与范离说话,顺着他的视线,对着五妹旁边的那道身影,细细打量起来。
这姑娘身材比五妹短了些许,方才瞧着,依稀是个圆团团的福相,生得细眉细眼,虽没有家里几个姐妹好看,却也是个中人之姿。
最扎眼的是,她穿了身簇新衣裳,想来是为了此次宴会新做的。
既是要新做衣裳,那家里的银钱便不会太宽松,想来是无多少嫁妆的。
不过,她宁可穿新衣,也绝不穿着家常衣裳来赴宴,说明她对这门亲事,是有意的。
既然她有意于这门亲事,以后必定能孝顺公婆、与姑姐妹友爱,下头两个弟弟,也会尽力照拂的。
两下里一算,这妻子的人选也算不错了。
秦恒又看一眼前头那位吕姑娘,只见她与五妹头并头说得正高兴,知道这吕姑娘的人品,自己也不必费心去考量了。
五妹虽是个忠厚人,心思却是最细腻的,六丫头且没得她毫无保留地相待呢,这吕姑娘能和她这样亲近,显然是个好的。
想到这里,秦恒在心里默默点了个头,又与范离说起朝堂之事来。
范离随口答着秦恒的话,看一看前头两个喜笑颜开的小丫头,默默叹一口气。
他虽是个武人,却也不是傻子,哪里瞧不出,身边这位大舅哥,对前头那位表侄女,是一点绮思也没有。
吕家与范家并非近亲,吕真如何,范离其实根本不在意,可是爱屋及乌,吕真是那丫头的好友,他瞧她面子,却不得不在意。
范离从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得做拉纤保媒的差事,这时浑身不自在,却还是把话题给带了回来:“秦夫人今日摆的这阵仗,只怕是定下了那位吕姑娘。”
秦恒这时才想起,吕姑娘似乎是范离的远房表侄女,他是个文官,与范离不是一条路上的,自然不会想着靠吕真去巴结范离,然而看向吕真的目光,还是多一些满意。
“是,我母亲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
这话还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仿佛要和吕真成亲的,是秦夫人,而非他这位秦府的长子。
范离到底不是个细腻的女子,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和,这时只好附和一句“秦家的家风自然好”,便无话可说了。
幸好这时已到了钟楼,秦贞娘领头登了上去,后头几人也随着拾阶而上,庆儿也想跟着上去,已作了妇人打扮的碧玺,却伸手拦了:“主子们有话要说,妹妹,我们在下头候着吧。”
庆儿是洪嬷嬷教导出来的,向来记着不可离了主子身边,这时才要发急,看一眼碧玺的气派打扮,再看一看周围安静侍立的丫头,也默默低下头去。
她倒不是怕了碧玺,她是瞧见秦五姑娘的丫鬟桃香在冲自己使眼色,忽地想起了方才洪嬷嬷的话。
今儿姑娘来,可不是寻常赴宴,是来相看来了。
少主子们游玩,洪嬷嬷这老婆子自然不能跟着扫兴,早退下歇着去了,此时当事的,便是她这大丫鬟了。
自家姑娘还未在那秦三少爷面前露过脸显过才,正愁没个机缘呢,秦四姑娘此举,正是瞌睡送枕头。
至于男女大防,上头那三男三女,都是有亲缘关系的,谁又能说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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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儿想通了这一条,心里立刻松了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偷眼去望钟楼上头。
秦贞娘与姜启文远远站在一个角落,范离好容易逮住机会和秦芬独处,立刻好似个扑花的彩蝶,笑嘻嘻地踱步到了秦芬身边,吕真静静地立在边上,等着秦恒上来和她搭话。
秦恒能高中进士,自然是聪明的,这时知道姐姐是给自己机会和吕真独处,看一看吕真笔直的背,慢慢地走近了。
吕真只觉得心里好像揣了一窝兔子,上蹿下跳没个安宁,默念几遍“端庄持重”,面上便越发淡然了,背也挺得更直了。
“吕姑娘……”
“秦三公子。”
秦恒先开口,吕真几乎是立刻就出声应答了。
多年的修养,让秦恒住口静静听着吕真说话,吕真却不知说什么了。
这么一来一回,吕真心里,已经一下子泄气了。
先前因着秦贞娘和秦夫人的气度,她是想做个安分守己的秦三少奶奶的,不论秦家对她有什么企图,她自信能够从容应对,哪怕秦三少爷对她全无情意,她凭着所学,也能在后宅安身立命。
可是见了秦恒的人才,她却做不到了。
秦恒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她吕真又不是个修道的尼姑,怎么会不动心。
她心里是有一丝淡淡祈盼的,希望秦恒能向她多说两句话,至少让她展现一番自己的谈吐和修养,叫他知道,自己是可以匹配他的。
可是如今不过是一句话,她就已经知道,他待她,只有礼貌,并无任何情意。
秦恒静静等着,见吕真似无话说,便拱一拱手开口了:
“吕姑娘,请恕在下说话心直口快,家母今日,是想替我选一位贤良的妻子,吕姑娘人才修养都是好的,在下很是倾慕,愿以中馈托付。若是日后家母请人去……还请姑娘应下。”
他的话,虽然不算太委婉,却给足了吕真面子。
可是,吕真却高兴不起来。
两个人话都没正经说过,他对自己,哪来的倾慕?
若自己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男子倒是有可能一见钟情,可是偏生自己只是个样貌中等的女子。
吕真到底也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长大的,自尊骄傲一样不缺,这时哪里受得了秦恒这番话。
她心头恼怒,再不愿作那副娇怯怯的淑女模样了,用力一抬头看向秦恒,一个“不”字就要出口了,谁知甫一看见秦恒微微带笑的脸孔,立刻又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句洪嬷嬷早教好的话:
“婚姻大事,全由父母做主,我哪敢置喙。”
秦恒知道当下的姑娘都是内敛做派,他虽不曾经历过,却也知道吕姑娘这句话并不是拒绝的意思,于是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一些:
“姑娘这话,是在下的荣幸。”
钟楼虽然空旷,却不隔声,这两人的对话虽轻,却也断断续续传进了其他人耳中。
秦贞娘心里暗道一声“成了”,与姜启文说起制冷淘的趣事,又更高兴些。
姜启文的目光从秦恒身上扫过,落在秦贞娘身上,又更柔和些。
自家这位娘子,当真是又贤惠又善良,听说那秦恒的同胞亲姐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家娘子竟一点也没迁怒庶弟,足见是个心胸宽大的巾帼英雄。
于是,对着秦贞娘的家常话,姜启文一句一句应得认真:“原来娘子从前和五姨,这般顽皮的,既是你和五姨要好,今儿干脆回娘家去住,母亲那里,由我去说。”
秦贞娘眼前一亮:“真的?既如此,那我可不和你客气了!”
她心头大快,说着这话,忍不住拿出和秦芬玩笑的样子,用一只眼睛,对着姜启文轻轻眨一眨。
那副又娇又灵巧的样子,叫姜启文心头一热,倒有些后悔了。
娘子好似个蜜糖罐子,他是一刻离不得的。
秦芬和范离远远站在角落,看着两头一冷一热的两对,心里直是摇头。
秦贞娘那里,自然只有替她高兴的,可是秦恒那里,秦芬却想叹气。
她知道秦恒是有大志向的,可是再不曾想着,这位三哥,竟对吕姑娘如此疏离客气。
若只是那位三哥的冷淡叫吕真恼怒,她自然有法子阻拦杨氏作下这门婚事,可是瞧吕真的样子,却是对自家那位三哥倾心仰慕的。
这可如何是好。
秦芬忍不住轻轻叹口气,一口气还没吁完,就听见范离若有所思的声音:“你在秦家,过得好不好?”
第182章
范离这话莫名其妙的, 叫秦芬不知如何回答。
侧过头看一看身边的男子,见他一对浓浓的剑眉微微皱起,面色带着严肃,倒是秦芬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范离感受到秦芬在打量自己, 微微低头, 忽地发现这丫头又长高一些,再不能叫她小丫头了。
素白一张脸孔, 范离竟瞧不出擦粉了没有, 只看得出她眉上淡淡扫了黛色, 唇上轻轻点着口脂,配着浅绿衣衫, 倒似一朵梨花般淡雅。
范离从前见秦芬常穿绿衫,还当她是因着好看才爱穿, 这时心里一动,忽地冒出一个念头来:这姑娘,会不会是为着避让嫡姐的光彩, 才特地择了浅淡的蓝绿衣裳来穿?
这么想着, 便又问一遍:“你在秦家,过得好不好?”
秦芬心思最细腻, 哪里听不出来范离的声音又冷了一些,这时心里更觉得没头没脑, 然而还是开口答了:“我过得很好啊,怎么这么问?”
范离瓮声瓮气“嗯”一声,却不曾再说别的。
从前初见时, 这姑娘虽然八面玲珑, 可是处处都透着小心,那时自己还出言讽刺过, 怎么如今竟浑忘了这些?
当年在潜邸,这姑娘一句“生活不易,但愿以后过人上人的日子”,他就拼了命地出去争、去搏,可是他在外头,却怎么不曾记得问问她在秦家过得好不好?
真是猪脑子!
范离心里有些懊恼,嘴唇动一动,瞧见秦贞娘和姜启文说笑着走近了,便不曾答秦芬的话,只说一句:“安哥儿那孩子,我收下了。”
秦芬大喜过望,立刻道谢,也无暇去想他前头问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一侧首便见秦贞娘到了身边,秦芬三步并做两步蹦到秦贞娘面前,一把扯住她的手,使劲摇两下:“四姐,范大人他答应收下安哥儿啦!”
秦芬在外人跟前向来是个温吞性子,少有这跳脱的模样,这时一顽皮,众人都微微而笑,范离瞧着,心里不知为何高兴得很,不自觉把嘴咧得老大。
秦贞娘被摇得耳坠子乱晃,却也高兴地反握住秦芬的手,抿嘴一乐,说的却是一句调笑:“这下子,那小猴儿可要吃苦头啦!”
范离见了这副景象,心里倒松了一半。
那位秦夫人待自家这姑娘如何且不论,这位四姨姐待她,倒真是好的。
这姑娘在秦家的日子,纵使不如嫡出的那样平顺,却也应该是喜乐的。
既是如此,前头那话,也不必再问了。
呆呆地笑了片刻,范离忽地又在心里嘀咕起来,这姑娘,怎么还叫自己范大人?
他是个聪明人,不过一瞬就明白了,只怕这姑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呢。
当初皇帝赐他字为凤举,他还嫌这名字文绉绉的,一向不爱用的,如今可不是正好派上用场了。
然而前头姐妹两个,说得热热闹闹,早没有旁人的事了。
范离对秦贞娘满意,对着姜启文,便也健谈些,拣了件老吴王薨逝的事,与姜启文慢慢谈了起来。
姜启文毕竟出身官宦世家,哪里会不圆滑,范离待他亲和,他自然不会往外推,这时打叠精神,与范离竟也算相谈甚欢。
两人说着些“老王爷终究还是保住一个忠字,只怕谥号还得从这个字上去推”,说到要紧处,发现素来无甚交际的两个人,政见倒差不多,不由得互相点点头,倒当真亲近一些。
秦恒听见了朝堂大事,哪有不关心的,然而他还记得教养,对吕真微微颔首,说一句“失陪了”,等吕真点头了,才快步走到了前头去。
吕真看一看秦恒的背影,心里一时是酸,一时又是甜,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秦芬和秦贞娘挽手走在最前头,不住说着这几个月的新鲜趣事,到了斋堂才回头,却瞧见后头三个男子高谈阔论的,只吕姑娘一个,远远落在了后头。
“糟糕糟糕,恒哥儿这孩子,还当真是个书呆子!”秦贞娘不满地瞪一眼弟弟,“从前进学的时候人家笑他书呆子,我还替他不忿的,如今一瞧,一点也不冤枉他!”
家里好容易替他相了个姑娘,他自己也是中意这姑娘的,却不知道趁机多陪着说几句话。
秦芬这次倒没附和秦贞娘,只轻轻点点头,就不说话了。
无论如何,秦贞娘这孩子也是杨氏疼着宠着长大的,父母两个如今面和心不和,早年却也是恩爱过的,在秦贞娘心里,只怕觉得世界上的男女之间不是情爱就是怨怼,她怎么也想不到,世上有人是对情爱全无兴趣的。
秦芬倒是明白秦恒和吕真的事情,可是她是个局外人,又怎么去张嘴说。
秦恒这位三哥是个实打实的名利中人,虽然品性还算正直,作儿子做兄弟都好,然而做丈夫,却是不合适的。
吕真这姑娘,大方端庄之余还有几分精明,是个最适合的妻子人选,最重要的是,她对秦恒是满眼倾慕的。
秦芬倒是一心替吕真着想呢,可是动了春心的少女,只怕是听不得旁人的逆耳忠言。
更何况,她怎么说,说什么?
吕姑娘,你莫要嫁给我三哥,他不中意你的。
胡说,秦恒分明亲口对吕真说了,愿以中馈相托。
三哥,你别娶吕姑娘了,你又不喜欢人家,别误了人家一生。
秦恒定要满脑袋浆糊,他分明很看中这位吕姑娘的,也会以礼节相待,有什么误不误的?
秦芬又看一眼吕真柔情似水的眼神,决定不去掺和这里头的事,只摇一摇秦贞娘的胳膊:“四姐,安哥儿的事,我怎么和太太说才好?”
秦贞娘嗔她一眼:“小丫头还和我耍起心眼来了,你的意思,不就是叫我去和娘说这事?”
她虽戳破了秦芬的心事,却一点也没生气的意思,秦芬干脆讨好一笑,作个无赖的模样出来。
秦贞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点一点秦芬的额角:“罢了罢了,横竖我今儿要回家去住的,这事不是我去说,还能是谁?”
吕真望一望秦家姐妹两个说笑,酸酸凉凉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秦家内宅的几位,那位秦夫人自然是素有贤名,这两位姐妹,也是大方爽利的人,秦恒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怎么也该是个有心的人。
她就不信,自己捂不热秦恒的心。
有了这个主意,吕真便更着意表现了。
她如今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好上赶着替未来婆婆或姑姐倒茶布菜,更不好去秦恒面前献殷勤,左右一想,便把功夫用在了秦芬身上。
秦芬茶碗空了,吕真立刻对知客僧招招手,秦芬嫌那素面里的香菇丁炒糊了,吕真便细心地替她拣出来。
过了片刻,秦芬便不自在起来。
她倒不是觉得吕真显摆,秦珮对着方夫人撒痴撒娇,仿若小孩子一般,秦淑对着柯源,更是成日作西子捧心状,吕真的做派,且还算矜持呢。
秦芬是替吕真担心,担心她如今热心,以后却过得不如意,一颗真心付诸流水。
这时她不好拦着吕真一番热心,只轻轻按住吕真的手:“真姐姐,我自己来。”
吕真面上微红,点头停手,却听得身边的秦芬半遮半掩说一句:“我三哥瞧着亲切,内里可挺孤傲的。”
这话若是给有心人传了出去,立马得罪了嫡母和嫡姐,吕真哪里瞧不出秦芬的深情厚意。
她虽然对秦恒大为倾慕,却也不糊涂,她不觉得秦恒也是这样待她,这时听了秦芬的话,知道这姑娘是在点醒自己,不由得大为感动,反过来握住秦芬的手:“多谢芬儿,许多事,我都明白的。”
杨氏远远坐在上头,瞧见吕真和秦芬两个人头并头说得亲亲热热,心里大为满意。
方才听贞娘赞了这吕真会交际,此时看着,这姑娘也并不曾舍了旧友,足见是个真性情的厚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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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如此,秦家的长媳,便是这位吕姑娘了。
回得府去,杨氏便喜气洋洋地吩咐人加菜,又命人给外书房递话,要请老爷回来。
丁香出得上房的门来,吐一吐舌头:“今儿太太可遇着大喜事了。”
这伶俐的劲头是好的,可是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这却当不好差事。
碧玺把丁香的模样瞧个正着,不由得眉头一皱,可是她如今已不是秦家的管事丫鬟了,只好强自忍住,把头扭向了一边。
桃香怎么会瞧不出碧玺的意思,可是她身份不够,哪里能说上房丫头的好赖。
想了一想,桃香倒真想出个人来,对碧玺委婉提起:“碧玺姐姐,如今茶花姐姐回上房了,你等会儿可要和她叙叙旧去,如今她接了你的差事,管着我们这些小丫头呢。”
碧玺且喜家里还有懂事的丫头,不由得大大松口气,远远望见秦览来了,干脆寻个由头,躲了下去。
秦览早望见了碧玺的身影,他如今对这丫头早没有意思了,可是却也总记着这个样貌出众的奴婢,瞧见她在门口,知道必是嫡女回来了,还没进屋,便哈哈笑了起来:“贞娘回来了?怎么还不出来迎接爹爹?”
屋里众人听见动静,都笑了出来。
秦贞娘望一望母亲心绪大好,干脆开个玩笑:“我如今回家,可是贵客了,哪有贵客迎接主家的道理。”
杨氏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帘却忽然垂了下去。
秦芬知道,杨氏是被秦贞娘的那个“客”字给触动情肠了,连忙接出门来,一边替秦览掀起帘子,一边笑着岔开话题:“今日是我来迎接父亲的,父亲还请将就将就吧。”
方才屋里的对话,秦览隔着门帘听得分明,嫡女出了门去,倒更心直口快了,这是女子的福气,他这做父亲的自然高兴。
然而,对于五丫头的机变,他却也感到意外。
对于秦芬这女儿,秦览只有个忠厚懂事的印象,这五丫头不如长女灵巧可人,也不如嫡女端方贵重,甚至还不如六丫头乖巧讨喜,他一向是不看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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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这些年倚重这孩子,他一向以为是图个省心省事,不料这丫头机灵起来,丝毫不逊色于淑丫头。
秦览在心里默念一句“大有可为”,笑呵呵在杨氏对面落座了:“远远就听得屋里欢声笑语的,想来今日的事,是顺顺利利的了。”
杨氏丝毫没有避讳两个女儿的意思,点头应了一声:“是,恒哥儿对那吕姑娘,很是满意。”
秦览捋一捋长须,微微颔首:“既是孩子满意,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事便有劳夫人操心了。”
这话出来,不光是秦芬,就连杨氏也有些意外,前些日子父子两个吵得天翻地覆的,怎么如今一句话就点头了?
秦览看一看妻子一时无言的样子,又哈哈一笑,仿佛是在找话,又仿佛是在替自己解释:
“我这些日子也出去交际一番,听说那吕家从前也算是个正经的中等人家,后来是阴错阳差才落魄了,那吕姑娘是七八岁上才没了母亲的,后来又由那位吕夫人的教养嬷嬷亲自养大,想来规矩体面是不缺的,如今恒哥儿既说好,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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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旁的都是其次,听说那吕家如今攀上了范离的高枝,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杨氏腹诽一句,却不曾淡了笑容:“既是老爷也这样说,那该办的事,就要紧着办起来了,我明儿就去请人走礼去。”
这桩婚事,丈夫不来添乱已是很好,杨氏哪里还会求别的。
秦览无可不可的:“好,就听夫人的。”
议完了大事,用过了晚饭,秦览一刻也不多留,丢下擦手的布巾,起身就走。
从前秦贞娘还要操心父母的,如今自己也嫁做人妇,许多事情又比以前明白些,这时干脆主动替母亲找补:“娘,我今儿不回五丫头那院里了,我和你睡。”
第183章
初夏时节, 秦贞娘在姜家已用上了凉簟、瓷枕,杨氏这里,却还是铺陈着薄纱被褥。
秦贞娘换了寝衣,往床上一坐, 手才一撑到床上, 就缩了回来:“娘可没从前怕热了。”
杨氏散了头发,正由茶花拿一把篦子细细地通头发, 听了这话, 回头对女儿一笑:“你们年轻人火气旺, 娘年纪大了,这个天儿还睡不得凉席。”
自从嫁人, 秦贞娘也不过站了两月的规矩,后头丈夫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 婆婆是再懒得折腾她了,那位小姑看在哥哥的面上,也不会对嫂子如何, 因此她后头的日子, 是过得极为舒心的。
日子舒心了,人便松了弦, 许多事便心直口快起来。
方才娘亲一句话出来,秦贞娘才意识到, 自己方才的话,似有些伤人。
杨氏一回眸,满头的发丝轻轻晃动, 原先乌油油的好头发里, 已夹杂着许多白发,刺得秦贞娘眼睛生疼。
岁月磋磨, 前些年风华正茂的一位贵妇,不知不觉间已然老去。
自家娘亲,为秦家,为自己,为着几个弟妹,付出得当真不少。
秦贞娘在心里自责地摇头,拣了好听的话来哄杨氏高兴:
“今儿瞧恒哥儿,真是好笑。说他傻吧,他又知道对那吕姑娘剖白心意,言道愿以中馈相托,说他机灵吧,又只顾着讨论国家大事,也不知道和吕姑娘多说几句贴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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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将耳环卸了下来,轻轻搁在了妆台上,小丫头立刻拣了起来,收进妆匣里,杨氏对着茶花挥挥手,走到床边坐下。
茶花知道主母与四姑奶奶有体己话说,吹了烛火,压好蚊帐,便招手带小丫头们出去了。
杨氏慢慢躺在了枕头上:“恒哥儿娶的是长媳,不必讲那许多儿女情长,那吕姑娘又体面又规矩,是个好孩子。”
姜启文也是家中长子,与自己便是儿女情长的,难道娘会嫌女儿和女婿小两口恩爱么,只怕是巴不得越恩爱越好呢。
这里头的差别,无非就是亲生与否、嫡庶有别这八个字。
秦贞娘应了替秦芬来说安哥儿的事,心里原是不以为然的,这时却陡然明白了过来。
五妹就是太懂得这八个字了,才让自己这嫡女出面来说。
在这个家里,只怕谁都以为娘亲对待嫡庶是一视同仁的,就连娘亲自己,也不觉得待嫡庶间有何差别。
这时陡然一提起,秦贞娘才发现,面子和里子,可全然不一样。
这家里,论清醒自持,只怕谁也比不上五妹。
秦贞娘有一瞬的沉默,随即就提起正事来:“娘,今日恒哥儿说起安哥儿学武的事,说是没个靠得住的人教导,范大人听了,便把这事揽了去。”
杨氏如今倒没那样多心了,听了这事,也不问旁的,只遗憾地摇摇头:
“范大人都出声了,咱们哪里还好说别的,学武就学武吧。只是可惜,我原想着,叫安哥儿给你弟弟做个助力的。”
许多事,不戳破则罢,戳破了便好似雨后的落花,残败得叫人不忍直视。
秦贞娘也不曾想到娘亲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这时只觉得晚间吃的冰淘,冷劲在肚子里直泛。
她的舌头打个结,一时竟不曾说得出话来,轻轻躺在杨氏身边,隔了良久才开口:“娘的意思,我大概明白,无非是怕以后平哥儿没有大出息,把安哥儿作个后手,是不是?”
杨氏侧过脸来,看着女儿晶亮的眼睛,久久不曾说话。
她依稀记得,前些年揽镜自照时,自己的眼睛也还这般润泽,如今年纪大了,珍珠磋磨成黯淡的鱼目,整个人也全是精明算计,连自己都厌恶自己。
她虽对安哥儿有个利用的意思,到底也亲自养了这孩子多年,哪里会没有感情。
女儿这时话说得直白,她却有些听不得了,转过头去,轻声道:“兄弟两个,本就是该相互扶持的,也不全是拿安哥儿作后手。”
母女两个独处了,自然不会说假话。
秦贞娘听见娘亲待安哥儿到底有几分真心,肚子里又暖和了起来,说话也轻快些:
“娘的意思我懂,娘还是想着叫他们两个孩子都读书考举、光耀门楣,可是咱家读书的人也不少了,读出来的,有几个能如舅舅那样入阁拜相的,像爹这样做到个四品,已是顶天啦。”
这话似是说两个儿子读不好书,杨氏顿时回头瞪一眼女儿:“咱们平哥儿和安哥儿聪明得很,怎么会读不出?”
秦贞娘受一句嗔,倒笑了:“瞧娘说的,我哪里就是这意思了?”
杨氏这才满意地回头,半阖着眼睛,慢悠悠地道:“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是受了五丫头还是安哥儿的托请,到这会也没说到正题,我都替你着急了。”
秦贞娘被戳破心事,也不曾紧张,只挨近娘亲一些:“娘,我也不说那许多情呀理的,我只问你,平素家里置办田产,是可着一样东西置办,还是分别置办几样不同的?”
杨氏出身书香世家,秦家也算有些文气,她一向以为世间万品只有读书高,确实不曾想到别的事上。
这时听了女儿的话,她倒真起了兴趣,半坐起来道:“这话细细说来。”
秦贞娘顿时松一口气,五丫头事先想好的话,果真管用。
“两个弟弟,一文一武,文的便跟着舅父走那清流路子,武的就跟着范大人走那军功的路子,这不比一条道走到黑要强得多?娘细细想想,是不是这个话。”
哪怕这话有一大半是出自秦芬的意思,杨氏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是有道理的。
秦贞娘干脆再添把柴火:“舅舅这人,最是审慎机敏的,做事绝不会落人话柄,到时候平哥儿求上门去,还可用血脉亲情糊住众人的嘴,安哥儿求上门去,他为着公道,只怕反而不愿意伸手了。娘想一想,十几年后若是事情不成,母子间、兄弟间,可又怎么处,到那时候,前头这些年的情分,难道全成假的了?”
这一番话,直通通点明了自家那位兄长的独善其身和精明圆滑,还带上了嫡庶的事,却不像是五丫头会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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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把女儿的话细细咀嚼几遍,若有所悟,最后摆摆手:“得了得了,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们这些孩子了,便由得你们这些做姐姐的去操心弟弟,我才懒得费神。”
这是应了安哥儿所求的事了,秦贞娘心里大为高兴,忍不住搂住杨氏的胳膊摇得两下:“娘就这样放宽心,才是最好。”
女儿从前是个端方性子,哪怕是与五丫头说笑,也不曾做过这样亲昵的举动,这挨挨擦擦的样子,想来是小两口的闺房之乐,这时高兴得忘乎所以,就带了出来。
杨氏心里好笑,却不曾点破,道一声困倦就睡了。
次日起来,秦芬循例到上房来请安,秦贞娘见了她,轻轻点个头,两人都是聪明的,这么一下,秦芬便已知道安哥儿的事情成了。
先前杨氏不肯安哥儿习武,一则是不愿安哥儿去吃苦,只怕也有一小半是想把安哥儿留作家里的后手,秦芬当时,也是有些怨怼的。
十来年后,若是平哥儿出息了,安哥儿便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子,若是平哥儿没出息,安哥儿又得立刻顶上去光耀门楣,杨氏也不想想,前头十来年,平哥儿又该如何自处?
她知道这事求杨氏也是无用,便去求了秦恒。
这位三哥也是庶出,只怕还明白些安哥儿的处境。
果然,这三哥一下就想了个周全的法子,把事情求到了范离跟前,秦芬自己也不曾拙到底,请秦贞娘这位嫡姐出面劝说,果然替安哥儿把事情办成了。
既杨氏肯应,说明对安哥儿还是有些真心实意,秦芬也不去提前头的种种,只进屋对杨氏福一福问安,然后又笑着凑趣一句:“四姐回来,太太的气色都好多了。”
杨氏含笑受了这一句恭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丁香走了进来:“太太,四姑爷来接四姑奶奶了。”
秦芬瞧得分明,杨氏眼中的笑意都深了不少,周围的丫头们也纷纷低下头去偷笑,她怕秦贞娘害羞,连忙打个岔:
“丁香可不曾弄错了,四姑爷怎么一大早有空来接人,他不要去翰林院当差么?”
“四姑爷说,接了咱们四姑娘回去,再往翰林院上差。”丁香昨儿受了茶花的教导,这时说话一板一眼的,末了还是没忍住漏出一句自个儿的话,“奴婢想着,那衙门里,偶尔迟一次也没什么的。”
亲生女儿,还有什么好拿捏的,杨氏听见女婿急着要去当差,倒不留女儿了,连声吩咐茶花包一大包点心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贞娘还奇一奇:“娘,姜家什么都有的,不必从家里带。”
“傻丫头,这是给启文那孩子路上吃的,他一大早出门,难道还有空吃饱肚子了?”
秦贞娘面上微微一红,嘀咕一句“他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到底还是没拒了娘亲的好意,由得碧玺接了包裹,自己也寻个借口,急急赶了出去。
杨氏望一望女儿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久久不曾淡了,隔得半晌,对静静侍立在旁的秦芬叹口气:“唉,你那三哥,若有你四姐夫一半的机灵,我也少操些心。”
昨日杨氏还只看吕真的出身教养的,怎么今日却操上心了,自家那四姐莫不是会仙法,把人都变和善了。
秦芬心里念叨,脸上却还是不曾露出来,只轻轻应道:“三哥高中进士,怎么会不聪明。”
聪明是聪明的,然而这聪明只放在正途上了。
若是从前,杨氏自然没什么可担忧的,然而昨日女儿的话,由不得杨氏不多想。
她如今只凭出身教养,替恒哥儿择了那么个媳妇,往后若是小两口过得不如意了,恒哥儿会不会怨怼她?
杨氏用力吸一口气,正要叹息,忽地见一个婆子笑逐颜开地跑了来:“太太,端午节礼都送来啦,门房已收了,马上送来给您过目呢。”
“嗯,好,茶花去收了就是。”杨氏说完,又想起什么,“五丫头,范家的那份,你自己检视一番,咱们家的回礼,你瞧着添减些,别出了岔子。”
秦芬恭敬应了下来,忽地见那传话的婆子还没走,便对茶花使个眼色。
茶花见了,轻轻托住杨氏的胳膊,杨氏顺着茶花的视线看去,见那婆子还在,便多问一句:“怎么,哪个府上还有话带来?”
“是,是,太太英明,是柯家有话带来。”那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三姑爷回京了,送了许多红绿宝石来,还捎来一个喜讯,说柯家有后了!”
第184章
柯源外出奔波, 秦淑并不曾跟着,有孕的自然不是秦淑这少奶奶。
秦芬想一想玉锁那单薄的身子,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蒲草却高兴得长长舒一口气:“玉锁这丫头,终于熬出头了。”
就连杨氏, 也是满脸的笑意:“好, 好,柯家有后了, 咱们两家都是有福的。”
她说罢, 还问一声传话的婆子是否给了柯家的下人赏钱, 那婆子连连点头:“门房上的管事,已经给过了。”
杨氏不住点头, 又连说了几个好。
丫鬟们见主母高兴,也跟着喜笑颜开。
秦芬知道, 这些人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不光是因为两家的联姻更牢固了,也是因为这个时代, 恩宠皆不可靠, 子嗣才是最要紧的,她们也是为玉锁高兴。
再如何在心里叹息, 秦芬面上还得端起笑来,附和着说几句应景的大俗话。
杨氏心绪好得很, 柯家是皇帝近来重用的皇商,他家这一代的头一个子嗣,是秦家所出的丫头带来的, 这几条加起来, 都不如旁的一件事叫她高兴。
秦淑没能抓住机会抢先有孕,至今仍是无所出。
杨氏知道, 循着女德,她不该对庶女有这样的幸灾乐祸,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那丫头小时候装得恭顺,到长大却抢了女儿亲事,便只这一件,杨氏就绝不会宽恕她。
幸好她是个没脑子的,自己还没怀上身子,就急吼吼地把大丫鬟送给丈夫,杨氏原本只在心里笑这丫头蠢,后来是五丫头提醒了,她才想到扶持玉锁起来。
看一看身边笑容淡淡的秦芬,杨氏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她不由得庆幸自己应下了安哥儿的事,这时对着庶女,才不至于太心虚。
“五丫头,想必你也知道,咱们给恒哥儿定了那位吕姑娘,为着避讳,我们不好多与吕姑娘打交道,你与她本就有交情的,却不必讲这个,你这些日子就多和她来往,也算是帮她一把吧。”
这是要秦芬去给吕真说一些秦家的事,算是极大的善意了,秦芬识得杨氏的好意,笑盈盈地替吕真谢过。
秦家一派喜气洋洋,可是柯家的宅子里,却有一处地方冷得像假山背后常年不见光的阴凉。
秦淑手边摆着杯茶,一动不动坐着。
雪影带着巧儿,一时替柯源换下衣衫,一时又打水来替柯源泡脚,忙碌半日,竟没一个来理会秦淑的。
丈夫一回来,话还没说两句呢,这两个丫头就只围着他转了,怎么,只他这大少爷是主子,她这大少奶奶就不是主子了么?
秦淑这些日子在柯家过得还算平顺,脾气便大了些,这时忍耐不得,干脆发起火来:“我杯里的茶都冷了,也没人知道换么?”
此次办差,急着给供奉局和皇帝长脸,柯源可说是风餐露宿,领着一帮伙计,带着个女扮男装的玉锁,一天也没敢享过福,他觉得比行脚的伙夫也差不太多了。
回得家来,屋里坐着个千娇百媚的娘子,这娘子发起脾气来都这样委婉,不似那些商人粗声大气直通通的,倒叫他又有些富贵人家的感觉了。
这时见秦淑发娇嗔,柯源不光没生气,反倒好脾气地笑一笑:“是我占了你的丫鬟,这就还给你。”
说罢,柯源对着雪影和巧儿挥手:“去伺候你们少奶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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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淑到底与柯源是有些情意的,这时见柯源俯就,她又回转心意,有了些好颜色:“这次出去,可辛苦了吧?”
柯源娶这娘子,就是冲着她那娇滴滴的做派和官家小姐的出身,原本是打算好好娇养着的,谁知这时娘子竟还知道关怀一句,他心里不由得多些柔情蜜意:
“行路辛苦,只想着赶紧回来拜见父母,外加和你团聚。”
秦淑独守空房数月,也着实寂寞得很了,这时听见丈夫说句甜言蜜语,不由得面上微红,轻轻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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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源方才在厅里瞧见娘子,已经起些心猿意马,只是母亲在场,他不好如何,这时回了自己屋里,哪还有什么顾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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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着秦淑俏脸生晕,一团火气从小腹一直冒到心里,又一下子蹿到了脑门上,这时也来不及穿鞋子,光脚踏在上前,用力抱住秦淑香一口:“你想不想我?”
雪影立刻对巧儿使个眼色,两人飞快地退了出去,还不忘把房门给关上了。
巧儿如今服侍秦淑久了,知道这位主子最是阴晴不定的,回头望一望紧闭的房门,用胳膊捣一捣雪影:“玉锁那丫头有孕,大少奶奶可还不知道吧?”
雪影答得似是而非:“太太对大少奶奶宽和,不用她去站规矩,少爷到太太那里的时候,大少奶奶凑巧不在,是后头才去的。”
巧儿吐一吐舌头:“大少爷还真机灵,等做成那事了再说玉锁的事,省得又像以前一样,半个月碰不着大少奶奶的身子。”
雪影回头轻轻瞪一眼巧儿,却也没如何责备,只作个“嘘”的样子,提醒她勿要被人捉住把柄。
大少爷是柯家的前程所在,她们自然不会多议论,秦淑这大少奶奶毫无派头,巧儿说起来,却是毫无负担的。
往秦家送的节礼,本该由大少奶奶亲自备好,太太使人往大少奶奶院里说了一声,竟得了一句“母亲操持家事何用我来费心”,把太太气了个仰倒。
巧儿是柯太太派来的,当然是事事向着自家主子,雪影是柯源的贴身丫头,却能多想些。
公道些说,节礼的事上,大少奶奶虽有个怕事的嫌疑,却也不能说是惫懒,太太自己攥着管家的事,又叫大少奶奶怎么做主?
可是她到底是姓柯不姓秦,这事也不过在心里滚一滚就过去了。
到了下房,两个丫头对坐片刻,又往灶上要热水去了。
天儿渐渐热了,柯源在北边待了两个月,回金陵竟有些过不惯,与秦淑温存一场,竟出了一身大汗。
雪影带着巧儿送热水进来,便瞧见大少爷懒懒躺着不愿意动,两人对视一眼,嘴角都扯一扯,又默默退了出去。
柯源使唤秦淑去给他拿布巾擦身,秦淑轻轻“哼”了一声:“你是在外头受人伺候受惯了!”
这话倒是不假,柯源在外,可不都是玉锁一手打理服侍的。
柯源听见这话竟没生气,又好脾气地笑一笑:“好好好,我受伺候惯了,是我不对,换我服侍你如何?”
秦淑打小就见着姨娘与父亲撒痴撒娇的,只当世上的夫妇两个,就该是如此,这时见柯源甜言蜜语,便心里高兴起来,学着当年金姨娘的样子,娇滴滴地飞个眼过去:“这还差不多。”
柯源竟当真去盆里拧了布巾来,还笑呵呵地要动手,秦淑倒不好意思起来,一把夺过布巾:“我自己来。”
“你方才说起在外头的事,玉锁那丫头,瞧着单薄吧,内里实在是个好的,事事办得妥帖,处处想得周到,岳母当真会调理人。”
柯源直到此时,还以为玉锁是秦家特地准备的通房丫鬟。
秦淑自然不会傻得说穿自己当初的失算,这时干脆顺着柯源的话点点头:“我们秦家,也算是会穿衣吃饭的了,调理两个丫头,有什么难的。”
柯源轻轻拉住秦淑的手摩挲两下:“玉锁服侍我一路,劳苦功高,如今有了身孕,我与母亲商量着,赐她本姓,放她良籍,以后便是我柯家正经的姨娘了。”
这一大串的话,每一句都叫秦淑震得说不出话来。
玉锁做了什么大事了,怎么就劳苦功高了?
还有,秦淑看好了玉锁那瘦弱的小身板不像个易孕的,这才放心送去了柯源身边,怎么短短数月,玉锁竟怀孕了?
再有,自己也就迟去了一盏茶时分,这母子两个怎么都已经议定了玉锁的身份了?他们置自己这个大少奶奶于何处?
秦淑只觉得手脚都气得冰冷,身子都抖了起来。
柯源见娘子浑身战栗,还当她是高兴,邀功般地道:“瞧瞧,如今你不必急着自己有孕,便能有孩子了,这可真是咱们的福气。”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去!
秦淑只觉得自己气得头都疼了,嘴唇哆嗦半日,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玉锁那丫头的身孕,可是确实的?她可别是作什么手脚了!”
后宅里假孕争宠,也是常有之事,秦淑这话虽然难听,却也算是道理。
可是听在柯源耳中,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妻子的意思,难道是玉锁的身孕来路不正?
玉锁和他,天天同吃同睡,就差没一起上茅厕了,他这男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女人是什么样,怎么能容忍其他人来怀疑?
柯源从前把秦淑当做一件精致的玉器,一株娇嫩的山茶,娶回家是为了光耀门楣、给自己增光添彩,对于秦淑使的小性儿,只当是灵猫伸爪子、小鹦哥儿啄人,他是不当一回事的。
这时秦淑竟怀疑玉锁的身孕,那便是暗指男人戴了绿帽子,柯源哪里能忍得。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柯源气得暴跳起来,在屋里盘桓几步,停在了秦淑面前,直直地指在了秦淑脸上,“我告诉你,陈姨娘的身份必须抬,你不应也得应!明儿你就把身契送去衙门,早些给她放良籍!”
眼前的丈夫,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是秦淑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到底长在清贵之家,见过的最大的阵仗,也不过就是嫡庶、姐妹兄弟间阴阳怪气地斗嘴。
她从未想过,自己嫁的丈夫,竟会指在自己脸上骂人。
这时秦淑心里的恐惧压倒了委屈,眼里立刻盈满了泪水,她到底是官家之女,骄傲还是有一些的,哪里肯在柯源面前矮了气势,这时强自忍着,颤抖着道:
“我只说一句,好歹叫个大夫进府,替那玉锁诊过脉了再拿主意才是。后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不管你就是。”
这话出来,又全是从前那副娇怯怯的模样了。
听了妻子的话,柯源才知道自己方才会错了意,这时见妻子满眼含泪,不由得懊恼起来。
这么一懊恼,柯源又出一身大汗,他轻轻坐在秦淑身边,好声好气地道:“你哪里能不管我呢,我这人天生就爱受人管的,你一天不管我,我还难受的。”
从前柯源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说话虽不至于文绉绉,却也颇有风清月白的气象,哪里会这样腻味。
秦淑越发觉得眼前的丈夫叫自己陌生,强忍半天才没说出“铜臭商人”一类的字眼,只懒懒地道:“我累了,这便要歇着了。”
柯源正要再说两句,忽地听见外头雪影轻轻叩门:“少爷,供奉局的何鱼儿公公传话来,说要请少爷出去小酌。”
押的东西已送进供奉局了,公事已经交了,这时再唤,必是私事了。
这才出了一趟门,便交上了何鱼儿这样的大人物,秦恒哪里敢轻忽,这时也顾不上哄妻子,急急换了衣裳就出门去了。
秦淑还等着丈夫再哄两句的,这时见丈夫离去,气得火气上来,才伸手拿个杯子要往地上摔,却见雪影轻手轻脚进门来了,于是作个喝水的样子:“何事?”
雪影的脸上,神色有些僵硬:“少奶奶,太太说,择日不如撞日,陈姨娘的身契,不如今儿就去衙门放了吧。”
这差事,她本不想接的,可是太太说了话,她又哪里能不接。
秦淑几乎要把杯子给捏碎了,费了老大的劲才忍住没扔到雪影脸上:“好,我去拿给你。”
第185章
自从接了杨氏的差事, 秦芬便认认真真筹备起来,想着邀请吕真出门。
秦家是不便请吕真上门的,如今天热,爬山也只会出一身汗, 不大雅致。
秦芬想了半天, 干脆对杨氏禀告一声,说想和吕真去游湖。
杨氏自家是个贞静的, 向来只爱个读书看花、写字下棋, 管家多年, 府里少有热闹大事,听见秦芬说要游湖, 一时不曾说话。
茶花看一看秦芬忐忑的模样,笑着对主母说一句:“五姑娘提的这主意当真不错, 小船一荡,到了湖心,谁也打搅不着。”
杨氏不由得心下一松。
是啊, 五丫头自小就是个乖顺的, 当然不会有意顽皮,她选了去游湖, 八成还是为着隐秘。
五丫头要给吕姑娘说些秦家事,说好听些呢, 是为着吕姑娘好,若是那些爱嚼舌的小人听了,还当秦家上赶着求吕姑娘下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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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时候, 秦家还能去和小人对嘴, 说自己不过是想帮一帮吕姑娘么?那吕姑娘的颜面又搁在何处?
“好,既是如此, 你们就去游湖去。”杨氏应了一声,忽地想起吕家并无自己的马车,干脆又多嘱咐一句,“天儿热,别叫吕姑娘来回颠倒了,五丫头去接送就是。”
秦芬不由得大喜过望,笑盈盈地把杨氏谢了好几句,才转身出去了。
杨氏见秦芬出门时还喜上眉梢,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孩子,听见要出去玩了,便高兴成这样。”
门口的主仆两个自然听见这一句,桃香见自家姑娘心绪大好,干脆开起玩笑来:“姑娘如今真是越大越像小孩了,听见要玩,竟这样开心,连太太都瞧出来了。”
秦芬走出上房的院门才摇了摇头:“我不是自己高兴,是替吕姑娘高兴。”
桃香有些不明白这话,便追问一声。
“吕家没有马车,吕姑娘要出门,还得往外头赁马车去,我本就想着去接她来着,太太竟主动提了这话,说明太太对吕姑娘,是抱着好心的,这还不值得高兴?”
“这自然是值得高兴,不过咱们太太本就是素有贤名的好人,这也不奇怪。”
杨氏待吕真亲和,除开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厚道人,只怕还因为她不是吕真的亲婆婆。
然而秦芬也不说破这里的事,只笑着摇摇头:“行了,莫要忙着说别的事了,回去准备出门吧。”
秦芬头一次自己做主家请客,心里还当真有些打鼓。
平日里秦家办宴,秦芬不过是个敲边鼓的,跟着迎一迎客人、逗一逗趣儿就是,这次是单独和吕真出门,饶是带了好几个婆子丫头,秦芬还是有些发怵。
莫愁湖边停得许多游船,蒲草早就向府里的管事妈妈问过章程,提前叫人来订下一只。
这时秦府的马车一停下,立时有个船娘迎了上来:“贵客是姓秦吗?”
“是,我们就是昨儿订船的秦家。”
船娘将秦芬和吕真两个,连同后头跟着的丫鬟婆子飞快地打量一圈,点头哈腰的:“两位姑娘真是好气派!敢问两位姑娘,今儿要坐这乌篷船,还是那小画舫呐?乌篷船简陋,画舫华丽,我瞧姑娘们,该坐个画舫才是。”
昨日订船的是府上的婆子,回去并不曾说过什么大船小船的话,只道一声事情已经办妥。
秦家是不缺银钱的,那婆子又是办老了事的,知道是家里如今唯一的姑娘出门,怎么会订那小乌篷船。
这船娘,此刻是在坐地起价呢。
秦芬到底不是个无知孩子,这时哪里看不懂这船娘的意思。
吕真是个有涵养的,她今日是来作客,知道自己不好随意出头的,于是只低头看着帕子,作个出神的样子,由得秦芬来管这事。
今儿跟着出门的是桃香,她是外头进府的,众人都道她在外头比蒲草管用些,便推了她出门,这时听见船娘涨价,秦芬一个眼神递过来,桃香果然瞪起眼睛:
“你莫要在这里诳人,我只问你,昨儿秦家的人来订船,你们怎么说好的?你莫要胡乱张口,回去了,我们可是要和家里的妈妈对质的。”
船娘连忙做个畏缩的样子:“哎呦,我的好姑娘,我哪里敢诓人呢!昨儿那妈妈是来订了一艘画舫,银钱也已经付了,正正好好是二钱银子包一艘船,这都是没错的。”
“既是没错,你还在这里唠叨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昨儿那妈妈来订船,只说是家中的少主子要和好友来游船,可没说要跟着这许多人呐。”船娘脸上笑得更谦卑些,“人多了,船吃水就深,撑船就得费大力气,这都是昨儿不曾预先说好的。”
“你……”桃香听了船娘的话,倒有些挠头了。
船娘的意思,是在怪秦府事先不曾把话说明白了,桃香听见自家理亏,便不敢说话了。
秦芬修养再好,心里也不痛快起来,这船娘好一张颠倒是非的利口!
她看一看那船娘,身穿蓝底白花的布衣,头上包着一块酱色布巾,满面笑容,看着甚是和蔼,谁能想到人竟这样不老实。
既是不老实,秦芬便也没有好脸色待她了:“这位嫂子的话好没来由,你们订船的时候不把话说清,这时候客人到了却来起价,只怕不是做生意的道理吧?”
那船娘愈发笑得讨好:“我们做些小本生意也不容易,姑娘何必跟我们计较这些个鸡毛蒜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乍听上去有些歪理,可是再一想想,却觉得不对。
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便可以胡乱开口要钱么?
银子已经付讫,秦芬是不打算再掏银子的,可是又不好当众和一个船娘吵架,身边带的奴婢,也只桃香是长在外头的,方才说了几句已经败下阵来,旁人只怕还不如她。
湖边的路人瞧见两位千金小姐,总忍不住多瞧两眼,这时和船娘说了几句,周遭人已经多了起来。
秦芬急出一身细毛汗,抿一抿嘴唇,赶紧低头思索对策。
她还未想出来,便听见身边的吕真开口了:“船家,瞧你礼数周到,做这生意,也有许多年了吧。”
船娘见看一看吕真,见这一位的打扮是略逊一些的,估摸着两位里头,这一位是不做主的,只当她此时套近乎是想要讲价,想了一想,点头应道:“是,小妇人做这生意也十来年了。”
若是不把年份说久一些,也显不出她收那许多银钱的道理。
吕真微微一笑:“嗯,船家做了这样久的生意,定然知道小船坐的人少,大船坐的人多。”
船娘摸不透吕真的意思,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这道理便是小孩也知道,倒也不必做久了生意才知道。”
“既是小孩都知道,那你定然也知道了,昨儿订船时,那妈妈定的就是大船,难道不是因为人多的缘故么?难道那妈妈是因为银钱多得花不完了,想要白扔银钱在水里么?”
船娘面色一变,立刻想要开口狡辩,吕真却没给她机会:
“船家莫要瞧我们是年轻姑娘,就来诓骗我们,你若是说不好这道理,我去问旁人。”
河边操舟的船娘也不止一个,船娘眼珠子一转,立刻开口叫来了几个平素关系好的,对着她们使个眼色。
秦芬瞧在眼里,怎么会不知道这几个人是一伙的,刚要提醒吕真,却见这姑娘笑盈盈地对着那几个船娘开口了:
“几位大嫂子可想清楚了再说话,你们若是说的话不公道,我们可不会乐意听。虽然不至于为着一次游湖便仗势欺人地叫衙门来拿你们,可是却能叫家里的下人出去说道,到时候人家都知道这湖边上的船娘做生意不公道,你们说说,还有谁会来坐你们的船?”
这话出来,其余几个船娘已经胆怯了,不光不帮着说话,反而都去瞪那个船娘。
船娘已知惹上了有脾气的姑娘,知道哄骗是哄不过去的了,又换了一副气鼓鼓的神色:“两位姑娘也忒不讲道理了,还要和我们这些苦命人来争那一两分银子。”
吕真见她还敢使脸色,不由得好笑:“我和这位秦姑娘家里,也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之所以不说出来,是不想给家里招麻烦,你若是要来硬的,我们也是不怕的。”
其余几个船娘早变了风向,有一两个胆小的,还来劝这船娘:“你猪油蒙了心,快给两位姑娘陪个不是!”
秦芬却无暇去理那些人说什么,只一脸敬慕地看着吕真。
她竟不曾想到,吕真是个如此痛快的性子,既不欺软怕硬,也不仗势欺人,以后家里有了这样一位长媳,还怕家族不能兴旺么?
那船娘见众人都来劝,也只能顺着台阶下来了,嘟嘟囔囔赔了两句不是,不情不愿地道:“二位姑娘请上船吧。”
吕真对秦芬一笑,又转头嘱咐那船娘:“你做了多年生意,船一定撑得稳,我们两个都是怕晕的,你给我们行稳一些。”
船娘见吕真连这都已经提前点破,知道眼前这一位姑娘,只怕是个有历练的,这时那里还敢有作弄两人的意思,连声答应,点头哈腰地上来扶人。
桃香气鼓鼓地将她瞪一眼,秦家教养严格,她也不至于口出恶语,只闷闷地道:“我扶着姑娘,你自撑好船就是。”
长长的竹篙一点,画舫便慢悠悠离岸而去。
船行得甚稳,一点也没乱晃,秦芬不由得掩口一笑,轻声道:“幸亏真姐姐先叮嘱她一声,不然这会咱们说不得就开始晕船了。”
吕真看一眼那船娘,摇摇头:“这人的架势和嘴皮子,比我几个舅父舅母还是差远了。”她说罢,又凑近一些:“比范家那几位叔伯,也远远不如。”
今日出门,秦芬本是为着给吕真说些秦家事,不意竟能听见这一句,连忙凑近一些,与吕真头并头说了起来。
吕真说话并不啰嗦,不过片刻,自范家几位叔伯刻意扶持范七、挑拨兄弟不和,一直说到范夫人的嫁妆被把持,直把秦芬听得皱眉瞪眼:“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
今日出门的目的,秦芬也并不曾忘记,拣秦家能说的事情,对吕真说了一些,连金、商两个姨娘的事也说了一些,却绕过了秦淑抢了秦贞娘婚事。
吕真是个聪明人,以后自己定能猜出来,也不必秦芬多说那许多。
更何况,秦贞娘也是秦芬的好朋友、好姐妹,她无意用秦贞娘的隐私去讨好新朋友。
两个人正说得兴起,却听见船后远远传来呼声,探头出去一眺,是秦家的一个婆子坐了舢板,正在后头挥手:“五姑娘,家里有事,太太请你现在就回去!”
今日出门游湖,早就对杨氏报备好了,若非是大事,绝不会使人来唤的。
秦芬这时不由得愣怔,如今家里事事都是平顺的,是什么事,非得叫了她回去?
吕真先开口了:“秦夫人定是有要事才来唤,你这就回去吧,咱们下次再聚。”
秦芬猛地回过神来,点头应了,吕真立刻吩咐那船娘:“快回头靠岸。”
待船靠岸,秦芬与吕真匆匆话别两句,便转身要走,来传话的那婆子一边让过秦芬,一边笑着对吕真点头:“老奴是另坐一辆马车来接五姑娘的,等会吕姑娘回去,还请坐原来的马车。”
秦芬心里有事,倒忘记这一茬了,这时回头对吕真笑一笑,说一句“我到底不如太太”,吕真哪里会计较这个,远远挥手送了秦芬走。
庆儿望一望秦芬的背影,轻轻嘀咕一声:“秦夫人急着叫秦五姑娘回去,定是有大事,难道,是昭贵妃有传召?不会呀,昭贵妃那里的事,也不是非得秦五姑娘回去的。”
吕真摇头不答,领着庆儿慢慢走到原先的马车边上。
那船娘却呆住了,天爷呀,方才她是不是听见了昭贵妃的尊名?她今日得罪的,难道是贵妃娘娘的家里人?
马车里,秦芬也开口相问,来传话的婆子,脸上神情古怪,像是无奈,又像是气愤:
“三姑爷病倒了,这原也没什么,请大夫看病就是了,偏生那柯太太不讲理,说是咱们家三姑奶奶害的,三姑奶奶如何能担这个罪名,这就求回来了。”
旁的不论,秦淑怎么肯向娘家求助的。
桃香按捺不住,先问了出来:“是三姑奶奶派人回来的?”
“听说是玉锁派人回来的。”
“玉锁能做这样的主?太太竟也没怪她小事化大?”
婆子脸上的神情更古怪了:“这个……柯太太说……三姑爷是耽于闺房之乐……所以才……咱家的姑娘,怎么能担这个罪名,太太气得不轻呢。”
桃香被臊得满脸通红,立刻用力咳嗽一声:“妈妈,叫马车快赶路吧。”
第186章
秦淑看着床上呓语不断的柯源, 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气愤。
过了片刻,柯源竟低低地吼了几声“守好货物”,仿佛要拼命似的, 不知怎么, 秦淑竟害怕起来,赶忙逃到了外间。
昨儿还什么都是好好的, 两个人温存一番, 说得些甜言蜜语, 然后就安寝了。
她夜里起身喝水,不经意碰着了柯源的身子, 忽然发现他起了高烧,赶紧叫巧儿去外头请大夫。
往外头请大夫, 得拿对牌开了内院的门,再开了府门出去的,巧儿一向唯柯太太马首是瞻, 这样的大事, 怎么敢只听秦淑的。
她眼珠子一转,口里应了下来, 急匆匆披了衣裳,出门后脚下一拐, 竟拐去柯太太的上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柯太太少眠,多年都是一个人睡,这时候还未睡着, 听见儿子生病了, 一头派人出去请大夫,一头自己穿戴整齐, 竟往秦淑的屋子来了。
秦淑只穿着寝衣,正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柯源,忽地房门一响,婆婆竟带着人进来了。
如今婆媳两个相处久了,秦淑知道这位婆婆是最挑三拣四的,她连忙跳下床来见礼,谁知柯太太用力“啧”一声:“衣衫不整,还不赶紧穿衣裳!”
秦淑脸上臊得通红,赶忙往架子上去了衣裳来遮身。
柯太太尤不满足,状若无意地扫过床边四散的衣裳,又摇了摇头:“不大检点。”
这话把秦淑气得个仰倒,年轻夫妇两个,在自己的房里安寝,爱做什么便做些什么,又不是青天白日,有什么检点不检点?
“母亲这话,儿媳不敢承受。”秦淑到底不曾忘了教养,还亲手奉一盏茶给柯太太,“赶明儿天亮了,儿媳一定和相公把房里收拾整齐,这时是夜里,还是先给相公看病要紧。”
这话既带上了柯源,又讥讽柯太太乱管儿子房中事,柯太太哪里忍得:
“你这两天没个节制缠着源儿,把他给缠病了,你当我不知道?这时候跟我说话还敢夹东夹西的?我瞧你是反了天了!你娘家就是这样教你和婆婆说话的?”
秦淑方才那话,在体面人家是管用的,可她忘了,柯家再怎么粉饰,往上数三代也不过就是富商,何谈体面。
柯太太仗着自个儿嫁妆富足,在柯家一辈子只知道吃喝享乐,根本不知修德修福,对儿媳的明嘲暗讽,才不会当回事,不光如此,她还理直气壮地用婆婆的身份压人。
秦淑再怎么也是官家女儿出身,如何能受得这几句,更何况柯太太连秦家也骂了。
三从四德于秦淑,此时也不过是没用的桎梏,见婆婆发怒了,她跪也不跪,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对着柯太太,冷冷笑了一声:
“太太这话,儿媳实实不敢承受!相公前两天都与何鱼儿他们出去吃酒作乐,并不曾歇在我房里,今儿晚上才回来几个时辰就病了,儿媳无知,却也明白积劳成疾的道理,只怕把他闹病的,不是我吧?”
柯太太自然知道儿子与太监出去吃酒,可是在她看来,儿子这都是为了家中生意,再怎么吃酒那也是公事,自家这儿媳不光不体贴,还敢拿话讥讽,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柯太太气得浑身哆嗦,才坐在凳子上,又跳将起来,用力甩了秦淑一个耳光:“贱人胡说!”
秦淑捂着自己的脸孔慢慢转过脸来,直直地瞪着柯太太。
她自小是金姨娘教养长大的,心思怎么会轻,若不是娘家不搭理她,她早把这柯家掀了个底朝天了,哪里轮得着柯太太在这里跳脚。
这时候挨了一巴掌,秦淑一时想着要自损康健陷这婆婆于不义之地,一时又想着在柯源面前狠狠告这婆婆一状,不一会儿,脑子里已经转了数十个主意。
想了许多,不知怎么,脑子里竟又冒出了从前曾经有过的那念头,若是当年不曾换过婚事,如今是四妹来过这日子,又会是什么样?
她有亲娘撑腰,又有那么个亲表姐和那样的亲舅舅,柯家可还敢这样待她?
柯太太自来知道金姨娘是个厉害角色,而金姨娘羽翼下的秦三姑娘,她只当个绣花枕头,这时见了儿媳冷冰冰的眼神,柯太太忽地心里打个突,不过是一瞬,又抛在脑后。
当年瞧着这丫头的亲姨娘是个有权柄的,想着庶出的到底比嫡出好拿捏,这才换过亲事,谁知道时移世易,那杨家竟出了一位贵妃和一位阁老,如今柯太太只在心里思忖,若是再来一次,选儿媳的时候,到底该选这好拿捏的,还是选那有靠山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婆媳两个自来合不到一处的,这时竟不约而同,对婚事都后悔了起来。
柯太太正在心里嫌弃秦淑,不经意间看一眼,见儿媳倔强地昂着头,心里不由得又气了起来。
这丫头的亲姨娘早已关了起来,秦夫人又不待见她,眼见着是个薄命的,自己这婆婆便是作践她几下,又怎么了?哪个女人不是受着婆婆的气熬过来的?
婆媳两个正心思各异,忽地柯源动了一动,喃喃地说了两句话。
柯太太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儿呀,儿呀,你怎么了?”
秦淑稍一愣神,也靠了上去,她与柯源到底是长日相对的,这时侧耳一听,知道丈夫是要喝水,便回身倒了一杯茶。
巧儿瞧见太太占着床边,大少奶奶无处上前,这时倒叹了口气,上前接了秦淑的茶碗,轻声道:“少奶奶,我替你送上去。”
柯太太且还忙着摇晃儿子,巧儿连唤了两声,她才听见,回头见巧儿端着茶碗,又瞪一眼秦淑:“你还不如个丫头懂事!”
巧儿向来只听柯太太说些大少奶奶性子娇惯不懂事的话,眼见着秦淑天天嬉笑怒骂,还当这大少奶奶确实是个不好的,今日一见,这大少奶奶懂不懂事的另说,待少爷倒还算真心,这时听见柯太太骂人,她不由得替秦淑说一句:“太太,这茶是大少奶奶倒的。”
柯太太不意竟是儿子的丫鬟来与自己顶牛,闻言竟愣住了。
她知道巧儿是绝无可能被秦淑收买的,这丫头一家人都捏在自己手里呢,这时不过是沉默片刻,倒替自己和巧儿找了借口出来:“嗯,原来秦家的教养,倒还算过得去。”
秦淑不由得冷笑一声,这婆婆方才骂秦家时骂得痛快,这时怎么又装相往回找补。
柯太太说了这一句,自觉已经给了秦淑面子,谁知这儿媳竟不顺着台阶下来,还站在那里冷笑,她不由得又气了起来。
便是这时,外头小丫鬟扯着嗓子嚷嚷:“大夫来了!”
屋里闹了这一场,早惊动了外头人。
玉锁就住在秦淑边上的小院里,哪能听不见,早前听见婆媳两个拌嘴,已遣了小丫头扣儿出去听信,待扣儿回来说起柯太太连秦家的教养也骂了,她不由得沉下脸来。
出嫁前,张妈妈和碧玺给秦淑择了玉锁这么一个丫鬟,自然是花了大心思的。
这丫头既要细致周到,又要知道分寸,最重要的,是得忠于上房。
玉锁的家人被杨氏放成良籍,这是莫大的恩赐,她对杨氏的忠心,自然非比寻常。
这时听见柯太太骂了大少奶奶的教养,玉锁知道这话是暗指杨氏,不由得气上心头,罕见地拧起眉毛来:
“这个太太……哼!扣儿,你天一亮就去秦家,寻一位闵嫂子,把咱们太太的话,原原本本说给闵嫂子听!”
这扣儿是行商路上买回来的小丫头,是柯源特地留给玉锁的,在整个柯家,只认柯源和玉锁两个主子,这时听了玉锁的话,毫不犹豫应了下来:“是。”
杨氏坐在屋里理账,乍一听见柯家来人,还当是公事,正要打发人去请秦览,谁知丁香竟摇了摇头:“太太,是玉锁身边的小丫头,专来给闵嫂子回话的。”
细细一听,竟是玉锁送信来,说是柯家婆媳两个闹了起来,柯太太指着秦淑脸上骂秦家没教养,骂得众人都听见了,听到这句,杨氏顿时沉下脸来。
茶花见主母动了气,一声不敢出,心里直骂那个柯太太糊涂愚笨。
柯太太只以为三姑奶奶不受宠,便毫无顾忌地骂人,骂便骂吧,偏扯什么教养不教养的,这不是在骂秦家的主母么?
谁不知道自家的这位主母是个会教导子女的,几个女儿都是大家闺秀,儿子也知礼懂事,最最要紧的是,秦家不过是中等人家,秦夫人的这些本事,可都是杨家带出来的。
杨家除了秦夫人这位官眷,还出了哪位?
自家太太虽嫁入秦家,头上可还顶着个杨字呢,那个杨字,可又连着宫里的昭贵妃。
那柯太太骂儿媳妇骂得尽兴,却是连华阳宫也一起沾上了。
倘若放在心宽的人身上,自然无事,可是如今那位天子,是最多疑护短的,就连华阳宫的那只猫儿,都不准溅上泥点子,更何况是华阳宫的主人。
茶花知道,太太再不愿管柯家的闲事,这次也得管了。
杨氏不过是稍一沉吟,便叫人去唤秦芬,自己匆匆收拾一番,抢先往柯家去了。
茶花轻手轻脚地扶着杨氏坐上马车,待马车动了,才轻声问一句:“太太,这事……也不一定用得上五姑娘。”
“我也不是非要拉扯五丫头到这闲事里头。”杨氏轻轻叹口气,“三姑奶奶那人,只怕听不进我说的话,我难道还好声好气地去求她不成,不论好歹,五丫头这妹妹去说两句,却是无碍的。”
这话也是真的,三姑奶奶性子倔强,太太这嫡母的话,只怕不愿听,没奈何,家中只一个五姑娘可用的,不是她去豁出脸面,又能是谁。
因秦芬待蒲草一向宽厚,茶花很是领她的情,这时想一想,又替秦芬多描补两句:“五姑娘是妹妹,三姑奶奶是姐姐,五姑娘要去办这差事,只怕不容易呢。”
杨氏自己也摇头,竟还无奈地苦笑一下:“可不是,五丫头如今,倒成了我手下的冤大头了,罢了,回去给徐姨娘赏些什么就是。”
到了柯家一拍门,柯家的下人竟着急忙慌的,杨氏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竟不曾见着柯太太出来,是柯老爷亲自出来迎人。
柯老爷若是个机灵的,也不会考那许多年还考不上功名,这时杨氏随口几句话,就问出了实情。
倒不是柯太太故意失礼,而是折腾一夜累坏了,这会回去补眠了。
当家主母,就算是当真困倦,中午歇晌时多歇一会也就是了,哪有大早上睡觉的,这柯家哪还有个章程。
杨氏简直是哭笑不得,心里的气倒平了一些,原先一肚子的火气,竟散了一小半。
这柯太太如此昏聩,她收拾起来,便不必费什么大力气了。
依着杨氏的的身份,还不至于候着柯太太一个平民起身,她也不好和柯老爷对坐着说话,随口道一句探望姑奶奶,抬脚便往秦淑屋里去了。
杨氏到秦淑屋里时,她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外间,听着里屋柯源的喘气声,她心里一时是害怕,一时又是气愤。
怕的是,这丈夫万一真的英年早逝,玉锁好歹还有个肚子可依靠呢,她这大少奶奶,难道以后还得靠着玉锁和那不知男女的胎儿过日子。
气愤的是,这丈夫明明是连着与太监们吃酒作乐才病了,婆婆偏要把这屎盆子扣在她头上,当真是其心可诛。
最要命的是,她这几日确实与丈夫温存几次,虽然婆婆不曾亲眼瞧见,可是屋里打热水,有心人总能猜出来,秦淑如今就是想辩驳,也张不开嘴。
“秦夫人。”巧儿在边上先瞧见了杨氏,赶紧行礼,还不忘冲秦淑使个眼色。
秦淑愣一愣,转头看向门口的嫡母,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又见一身淡粉衣衫的五妹款款而来,轻轻一托嫡母的胳膊,对她微微颔首。
瞧见娘家人,秦淑先是一喜,随后又瞪一眼巧儿:“谁叫你们去麻烦秦夫人的?”
自己房里事,被婆婆知道也还罢了,到底是在一个府里的,少不得人多口杂听见风声,怎么这时连娘家都知道了,她这屋子,难道是个漏风的笸箩不成!
秦芬来的路上,已听婆子细细回禀了,说是柯家指着秦家的教养骂了三姑奶奶,玉锁知道好歹,赶紧叫人回秦家去禀告了。
既是骂了秦家教养,那便是骂了杨氏,昭贵妃的娘家姑母,岂能由得一个平民随意辱骂,这事可大可小,全看杨氏心意如何,秦芬不敢轻忽,连忙赶到了柯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一见面,杨氏还未说话呢,自家那糊涂三姐先遮起羞来,秦芬不住在心里摇头。
想要大事化小,也得那柯太太先赔过不是认了错才行,至少,也得叫那柯太太知道以后不能随口乱说,像秦淑这样忙着遮掩,可不是个事儿。
“三姐,都是一家子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秦芬微笑地扶着杨氏进屋,“太太如今不爱喝浓茶了,三姐记得给太太泡淡一些的茶。”
第187章
秦芬点了一句, 秦淑才想起来奉茶,她对着柯太太且还记得礼数,对着杨氏,面子自然得做足。
她也不用巧儿动手, 亲手泡一杯杨氏喜欢的祁门红茶端了上来, 还记得笑一笑:“太太来了,女儿有失远迎, 是我的不是。”
“三姑奶奶瞧着气色倒不错。”
“五妹, 你快请坐, 我也给你泡茶。”
“我可不敢劳动三姐。”
母女三个彼此客套几句,竟是一派和睦。
巧儿见了, 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险些张得合不拢。
不是说大少奶奶只是秦家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么, 怎么此时看着,好像母女间很是和睦呢。
她哪里知道,杨氏对子女家教甚严, 平日里不论起什么争端, 在人前是绝不准带出来的,这时母女三个, 不过是依着规矩行事。
第二么,今日杨氏显然是来给秦淑撑腰的, 秦淑再怎么蠢笨,也不会把送上门的助力给推走,自然会好声好气地与杨氏说话。
杨氏见秦淑到底还记得一点体面, 暗道这丫头并非无药可救, 想了一想,先问一句柯大少爷如何。
秦淑瞥一眼内室, 低声道:“服了药,已睡了许久了。”
听见柯源正在内室昏睡着,杨氏便不再问柯家之事,只拣了家常来说。
先说给秦恒定下吕真这媳妇,如今正走礼,又道秦珮产期将近,方夫人着紧得很;一时又说中秋进宫朝拜,一时又说秦芬的婚期定在秋日,直把个巧儿听得头晕脑胀。
听了许久,一句柯家的不是也没说,倒真像是上门走亲戚来了。
巧儿想一想这秦夫人素有个贤良名声,只怕是性子太柔弱了,不敢与人争执的,柯家此次,应当无事。
正要松口气,忽地听见杨氏慢悠悠地道:“贵妃娘娘有话,叫咱们秦家守好门户,家里那许多事,也不便请你公婆和你夫君,到时候,你自己接了请帖,往家里去吧。”
这话出来,便是傻子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秦夫人是在说,柯家与秦家,官民有别,敲打柯家行事不要太过分呢。
巧儿虽只是个使唤丫头,却也被杨氏不动声色的敲打给臊着了。
她从前不曾细想过,如今听了秦夫人一席话,她才知道两家的门第,究竟差得有多远。
宫里的贵妃娘娘,自家大少奶奶递个拜帖便能见着,四五品的官员之门,大少奶奶想迈就能迈进去,更不用说大少奶奶的亲弟弟,是朝中颇有声望的后起之秀,大少奶奶受不受宠是一回事,可是出身高贵,却是实实在在作不得假的。
柯家从前还有大少爷这么个指望,若是大少爷哪日高中进士,柯家便也能跻身清流了。
可是如今柯家眼热天子恩宠,自己放弃了寒窗苦读的路子,又走回了行商的老路,大少爷这指望,也变成了没指望了。
巧儿跟着秦淑久了,家常也听这大少奶奶说几句经济仕途的话,如今的见识,只怕比柯太太还高些。
她越听越知道,自家那位太太做的事,真要计较起来,只怕不够眼前这位秦夫人吹口气的。
杨氏闲谈半天,见柯家那丫头的脖子越垂越低,知道话已入了这丫头的耳,便不再自吹自擂,又提起个人来:“玉锁那丫头呢?”
秦淑前头还笑嘻嘻地应答杨氏的话,这时听见问玉锁,她脸上的笑陡然僵住,片刻后才答:“玉锁就住在边上,我去使人唤来。”
玉锁听见杨氏来的动静,早打扮整齐了在屋里等着,这时秦淑一唤,她立刻带着扣儿来了。
到了秦淑门口,玉锁便把扣儿留在外头,独个儿走进屋子。
一进门去,玉锁立刻插烛似的跪了下去:“奴婢拜见秦夫人,拜见大少奶奶。”
杨氏当着柯家,自然要给秦淑面子,这时端起茶来不说话,由得秦淑开口。
秦淑看一看玉锁,心里的气又冒了上来,等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陈姨娘快起来吧,你如今身子娇贵,且好好保养。”
这话还是酸,可见秦淑的性子仍是没改。
该给这庶女撑腰做场面的事,杨氏已做完了,如何劝这丫头好好过活,便该是五丫头的事了。
杨氏搁下茶盏,才要给秦芬递眼色,却见门口着急忙慌跳进一个小丫鬟来:“秦夫人,我们太太在花厅设宴,请您赏脸赴宴呢。”
“嗯,知道了。”杨氏对着秦芬微微颔首,“你在家成天说想你三姐,今日便好好和她说说话吧,不必跟着我了。”
秦芬见杨氏起身,赶紧上前相扶,送了杨氏出去,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可巧那柯太太叫人来请了,否则她便得想法子叫秦淑出去说话,世上总没有长辈让晚辈的道理,总不能叫杨氏走出去,把屋子让给她和秦淑说话吧。
杨氏临出门前扯一句瞎话,秦芬不曾如何,秦淑倒捏住这一句,提起话头来:“五妹,你既想三姐,今日便在三姐这里好好坐坐。”
秦芬见秦淑今日待娘家还算亲近,便也不摆脸色,笑盈盈应一句:“那便叨扰三姐了。”
至于柯源还在内室昏睡,秦淑这娘子都不操心,秦芬一个外人管他做什么。
秦淑出嫁时,杨氏不过是照秦家的规矩给了千把两银子的嫁妆,然而金姨娘从前手缝紧,搜刮的那些银子全留给了秦淑,再加上秦家给的产业,如今秦淑手里,竟也捏得许多银钱了。
金姨娘是女账房出身,秦淑理账的本事自然是强的,手下的银钱田土好似滚雪球似的,竟也滚出许多利来。
从前再如何姐妹不合,今日两人却是一个阵营的,秦淑自然要好生招待。
秦淑想也不想,对玉锁一挥手:“去我妆匣里取些银钱,吩咐厨房做一桌上等席面来。”
秦芬看一看玉锁,忍不住提点一句:“我依稀听说,这丫头如今……”
玉锁看一眼秦淑的脸色,连忙对着秦芬笑一笑:“五姑娘,我是个奴婢,哪里就那样娇贵了。”
秦淑这才展颜一笑:“五妹,算了,由得她忙吧,她忙惯了,闲不下来的。”
秦芬听了,心里暗暗摇头。
然而玉锁终究只是个丫头,秦芬再怎么,也没有管到出嫁的姐姐房中的道理,只得作罢。
见巧儿还杵在屋里,秦芬便对桃香使个眼色,桃香立刻上前拖了巧儿出去:“好妹子,主子们说话,我们还是别碍事了,走,咱们出去逛逛去。”
这秦五姑娘身边的丫头似乎有些反客为主,可是一顶搅扰主子的大帽子扣下来,巧儿哪里还敢说什么,急匆匆对秦淑福一福,被桃香扯着,踉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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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锁手里捏了两角碎银子出来,正要问两声菜式,忽地见桃香和巧儿已经不见,连忙打住话头,默默走了出去。
待竹帘子一放下,秦淑脸上的笑容立刻僵硬起来:“五妹留在这里,想必是有话和三姐说。”
秦芬实是不想和秦淑多说什么的,可是她不说,难道要杨氏这主母低声下气地来说?
“三姐,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原本不必由旁人来提点的。”
“既是不必,那你便不要开口了。”秦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秦芬的话,“今日你和太太能来,我很高兴,也很感激,剩下的那些忠言逆耳,却是大可不必了。”
这便是只想要好处,不想受教训了。
世上若是人人都如此,那又有什么公道可言?
今日杨氏赶到柯家,全因为柯太太言语里带上了秦家和杨家,身为秦家主母,杨氏不得不管。
若是秦淑捏住这一条,一直仗着娘家作威作福,难道秦家还能一直来给她收拾烂摊子?
秦芬原先准备了许多大道理的,这时看一看满脸倔强的秦淑,竟说不出来了。
这位柯大少奶奶,如今过得并不如意,只怕旁人的教训,她是听不进去的。
秦芬想了一想,干脆说起旁的事来。
“不知三姐可曾听过近来京中的一桩闲事?”
秦淑抿一抿嘴唇:“京中闲事成百上千,我怎么知道五妹说的是哪一桩,你有话直说,不必打哑谜。”
“就是新近薨逝的老吴王府的故事。”
老吴王出身不显,是先帝的一位兄长,一辈子小心翼翼,得了个忠献亲王的谥号。
老吴王妃原是个泥瓦匠的女儿,采选时有幸被指给了吴王,然而贫民家的女孩子,身子底薄,过门后一直未曾有孕。
既是自家没有身孕,她倒也看得开,从吴王府的侍妾里头选了个顺眼的,提拔这女子生了孩儿,把庶女抱养在膝下,待之好似亲生。
吴王府并无旁的子嗣,统共只那一位郡主娘娘,因吴王妃教养尽心,郡主对吴王妃这嫡母,是既敬服又感恩。
如今老吴王没了,郡主娘娘和郡马一商议,就把老王妃给接进郡主府去奉养了,连同那老侍妾,也得了个善终。
秦淑聪明无比,哪里不明白秦芬的意思。
“五妹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随随便便,就支使起你三姐来了。”秦淑嘴边的笑容淡得几乎没有,“你这难道不是在咒我一辈子无所出么?”
秦芬费了半天口舌,想不到秦淑竟想歪到这上头去,不由得气得发笑:“三姐若是硬要和我较劲,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说罢,起身行个福礼:“做妹妹的这就告辞。”
“哎,五妹,你别生气呀,如今人长大了,脾气怎么也大了。”秦淑出言相留,话仍是不好听。
秦芬今日来,并不是想和秦淑修好,这时也不在意秦淑的阴阳怪气,又回身坐了下来。
秦淑见秦芬稳如泰山地不曾生气,她倒忍不住泄气了。
莫大一个柯家,并无人能与她说交心话,这时对着秦芬,倒吐出些真话来。
“五妹当我是个蠢笨的么,难道我就不曾想着把玉锁的孩子抱来,养在膝下?可是,咱们秦家几个庶出儿女,真正和太太贴心的,又有几个?哪怕是五妹你,对着太太,和对着徐姨娘,也是不一样的。庶出子女,也不是那样好养的。”
此时秦淑的话里,倒没有讽刺的意思。
秦芬便也不计较她的话难听与否,只顺着说了下去:
“三姐也是做庶女的,你自己做庶女时,可对嫡母毫无保留地亲近?如今自己也做了正室嫡妻,何以又要求庶出子女对你千依百顺?这世上也没有这样两全的事情。再说了,庶出好不好养的也并不只看一家人的,难道因为喝汤烫过一次嘴,以后再也不喝汤了?”
秦淑嘴唇动一动,这次倒没说出什么来。
秦芬见她似是听进了一些,赶紧把今日的正题说了出来:“三姐立住了,便要替家里好好想想,你如今如何且不论,太太和贵妃娘娘的面子,却是绝不能折损的。”
柯太太骂了秦家,秦淑也是恼火的,这时秦芬点出这一节,她不禁点了点头,喃喃说了个“是”。
这几句话,秦淑能听进去,秦芬今日的差事,就算办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见秦淑今日倒似肯受教,干脆又点她几句:
“三姐虽和柯太太还有三姐夫置气,可是没一件事是闹在点子上的,做女子的手里该捏些什么,我不说三姐也明白。你若是把要紧的捏在手里,往后有事了,自家就能处置,也不必劳烦太太了。”
依着秦淑从前的性子,听见这话,准要讥讽秦芬是替杨氏开脱麻烦,这时她却不曾说话,只低头沉思许久。
秦芬也不管这三姐听进去多少,横竖话她是说了,也算是替杨氏把事办完了。
母女两个各自吃过一顿不轻省的饭,回了马车,倒都是沉默。
马车摇了半晌,秦芬被晃得昏昏欲睡。
眼皮正要阖上,忽地听见杨氏说一句:“五丫头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带出门的丫头,得再好好选选。”
秦芬猛地睁开眼睛,见杨氏眉头紧皱,她心里不由得一个激灵,口气却还是一如往昔:“太太这话我不大明白,桃香和蒲草,不是都挺好?”
杨氏摇了摇头:“就连玉锁那样的,且还免不了一桩烦心事,更何况是蒲草和桃香。这两个丫头生得也还算齐整,若是带出门去给你添乱,倒不如留在家里了。”
这话倒是在替秦芬担心了,秦芬不由得松口气,正要替两个丫头说话,却听见杨氏自己又笑一声:“丫头还是用久的好,罢了,仍叫那两个跟着吧。我瞧五姑爷定不会像三姑爷那样糊涂。”
秦芬想一想范离那傻小子,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虽不曾问过,却知道那只蛮牛,绝不会去嚼旁的牡丹。
第188章
八月十四, 天边的月亮,只缺细细一条便圆了。
秦芬陪着杨氏用晚饭,正随口说着家常,忽地听见丁香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赶紧打住。
杨氏的规矩严, 吃饭皇帝大,寻常无事, 丫头们是不会来打搅的。
丁香进屋, 面上喜气洋洋的, 身后还跟着个低头垂手的丫头,那丫头行礼后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杨氏见了,微微欠身:“是绫儿, 怎么,你们少奶奶有事?”
秦芬也赶紧搁下碗筷,细听绫儿说什么。她心里隐约觉得是秦珮生产的好消息, 可是, 秦珮的产期还差小半个月呢。
果然,绫儿喜洋洋地开口了:“太太大喜, 奴婢是来给太太报喜的,咱们少奶奶生啦, 是个姑娘,母女平安!”
秦珮年岁不大,初初有孕时也经历一番惊吓, 如今又是早产, 还能平安诞下孩子,已是不易。
杨氏连连点头:“好, 好,平安就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跟着道两句喜,心里却不期然地想起秦珮的话来。
依着那丫头自己的心意,这胎若是个男孩,是更好些的,她如今生个女儿,心里会不会不高兴?
杨氏紧跟着又问为何早产,绫儿连忙笑了:“太太勿要担心,是三少爷从学里回家陪着我们少奶奶用饭,说了个笑话哄少奶奶开心,少奶奶笑了几声,忽然就发动了,我们太太还骂了三少爷几句呢。”
既是突然发动,那便是没人使坏了,杨氏再没什么不放心的,问过秦珮,又问孩子:“你们小小姐可起名儿了?”
绫儿脸上的笑意更盛:“三少爷早就起了好几个名字,看见咱们大姐儿,高兴得嫌那些名字不合用,如今正在家里翻书找名字呢。咱们少奶奶生完,听见接生嬷嬷说一声月亮圆了,便给大姐儿起个小名唤做圆姐儿,三少爷说不是月圆的日子,也给我们太太给驳回了,说圆姐儿这名字顶好的,就叫这个。”
方夫人到底知情识趣,知道秦家的女儿娇贵,一个小名而已,依了秦珮便依了。
杨氏含笑点点头,又听绫儿絮絮说些秦珮生产的趣事。
家里三、六两个丫头,出嫁时三丫头拿了副好牌,六丫头却是副坏局面,日子过着过着,三丫头那里是一团乱麻,六丫头却是越来越好。
杨氏虽不曾把秦珮当成亲生,到底教养她一场,如今秦珮过得好,她如何不高兴。
因着秦淑和柯太太起的那些阴霾,这时全被圆姐儿这小囡囡给驱散了。
秦芬听秦珮生产顺利,又听方家阖府都是高兴的,心里一块大石也放了下来,问了个自己最关切的问题:“圆姐儿长得像谁?”
绫儿能见过几个襁褓小儿,这时秦芬一问,她竟愣住了:“大姐儿像谁,奴婢也说不好,只不过……生得不大像少奶奶。”
不像秦珮,那便是像方三少爷了。
秦芬玩笑般地摇摇头:“可惜你们少奶奶一副好样貌了,孩子生下来没她好看,她可不要把鼻子翘上天了。”
绫儿又是摇头又是拍掌:“嗐,我们少奶奶还是一副小孩性子,大姐儿生下来,少奶奶看了既没急着笑也没忙着哭,端详了大姐儿半晌,说一句‘我生了个小人儿,可厉害不厉害’,话一出口,把我们太太和大少奶奶都逗笑了。”
这一番话,前头都还只寻常,要紧的是最后那一句。
杨氏心里别提多欣慰了,六丫头从前瞧着最咋呼的,如今却能得了婆婆和长嫂喜欢,谁能说不是她这嫡母教养的缘故。
到底各人有缘法,她教养女儿们一场,三丫头不大受教,这不是还有个受教的么。
杨氏心绪大好,对绫儿更和颜悦色起来,还破天荒地问了几句绫儿家里如何,又命腊梅给她封个厚赏,待绫儿出去,杨氏的笑意仍挂在脸上:
“咱们该给圆姐儿准备洗三礼啦,不曾想,我的子孙福,竟是六丫头那里先拔了头筹。”
秦芬这才回过神来,秦家的这几个儿女,竟是秦珮先有了孩子。
这孩子不光是秦家的头一个孙辈,也是方家的第一个孙辈,虽然只是个姑娘,可是这排行第一的身份,又岂是旁的可比拟的。
秦芬不由得懊恼:“我原给珮丫头那里备了些小肚兜什么的,如今看着,礼太轻啦。”她说着,向杨氏作个揖:“太太还请带契我一回。”
这是求杨氏出钱,给秦珮送份大礼呢。
杨氏一口应了:“好,咱们便给六丫头送份重的。”她说到这里,忽地一笑,“你父亲听见这消息必然也高兴,咱们去和他说这事。”
如今这位秦夫人,可当真是个妙人,前头才说要出钱,后头又去敲丈夫的竹杠。
不过秦览如今和供奉局关系好,手里稀罕的东西不知多少,敲他的竹杠,便是秦芬也觉得适合。
“我记得老爷说过,咱们与北戎开了边境,那里的红绿宝石不少,便请老爷给圆姐儿寻一盒子宝石去,存着作嫁妆。”
这是狠敲竹杠了,杨氏不光没驳,反倒笑着点头:“你这姨姨倒疼侄女,好,就依了你。”
到了圆姐儿洗三这一日,杨氏与秦芬妆扮一新,带着小花冠、金四样,另带了一盒子各色宝石,往方府去了。
方夫人并不是个奢靡性子,如今有了喜事,府上奴婢们不过是腰间多扎根簇新的红腰带,房屋还是从前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待秦芬随着杨氏走到秦珮院里,立时觉得好似换了个天地。
如今本是仲夏时节,花木繁盛,木槿花开得百紫千红,已经很好看了,可是这院子的主人好像还嫌不够热闹,又在各处树木、窗格上绑了许多彩纸和绢花,直把个院子装点得好像过年一般。
小丫头早通禀了进去,是方绥替秦珮接了出来。
原先秦芬从未仔细看过方绥的样貌,只依稀记得是个中等长相,面目板正,旁的便什么也记不清了。
今日一看,这年轻人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对着杨氏和秦芬,也亲近不少:“是岳母来了,五姨也来了,快请进,娘子在内室恭候呢。”
他一边引着杨氏和秦芬进屋,一边侧着头说话:“圆姐儿才刚抱下去了,片刻就送回来,岳母和五姨请进屋去,娘子家常里,老说想你们呢。”
秦芬都不必问,只看这位殷勤的方三少爷,便知道秦珮过得很好。
这方三少爷从前板正得好像一副不动的画,就连接亲的时候,也只顾着向泰山岳丈献殷勤,哪里会顾忌旁人,这时短短片刻,嘴里已经念叨了两次秦珮了。
进得屋去,秦珮立刻从床头坐了起来:“太太来了!五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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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见这六丫头倒比从前还更咋呼了,知道是日子过得不错,笑着点点头:“你莫要动弹,若是受凉了,你婆婆该找我算账了。”
秦珮听话地靠了回去:“好,我听太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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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前爱穿红,如今生了孩子,仍是没改了喜好。
虽是夏天,秦珮还是不嫌热地穿了身白底洒大红花的家常上衣,头上似模似样系了块抹额,瞧着也有副大人样子了。
方绥亲手倒了两杯茶,对杨氏和秦芬轻轻一点头:“岳母和五姨请坐,我去瞧瞧圆姐儿。”
方绥让了出去,杨氏便坐在了秦珮床边,虚点一点秦珮:“你这丫头,出嫁了还一副孩子脾气,外头那些彩纸绢花,是不是你的主意?”
这话是提点秦珮收敛些,秦珮识得好歹,连忙点头应了,等杨氏说完,才讨好地笑一笑:“那都是圆姐儿她爹的主意,说是小女孩子家,住的地方也不可太素简了。”
杨氏听了,点头笑一笑,抿嘴不说话。
又过了片刻,秦珮挥手叫丫头出去,看一看杨氏,又睇一眼秦芬,犹豫半天,嗫嚅道:“太太,你给我寻两个美貌丫头吧。”
她特地点出美貌,自然是有旁的意思。
依着规矩,正房大妇已有了孩子,为着避免善妒的名声,是该寻摸通房丫头了。
杨氏只当寻常,稍稍沉吟就应了下来:“好,这事我替你留意着。只不过,你身边那一大群丫头,还不够使的,怎么求到我头上了?”
秦珮又连忙笑一笑:“那几个丫头都不是照着那模子挑的,未必管用,太太有见地,选的人一定好。”
这一顶高帽,杨氏戴得舒舒坦坦,轻轻一点秦珮的额角:“行了,你就是个烦人精,我替你选好了送来,可成了吧?”
秦芬看秦珮笑得毫无芥蒂,也跟着笑一笑,心里却不由得吊了起来。
方才一路走来,瞧这丫头好像过得不错,怎么此时,又向娘家讨起了通房丫头?
杨氏知道小姐妹两个也有知心话要说,又叮嘱秦珮几句,便道要去席上,留了秦芬在房里陪着秦珮。
杨氏一走,秦珮便松一口气,方才那副大说大笑的模样,一下子褪了:“唉,生个孩子,可真不容易。”
秦芬是经过杨氏和徐姨娘生孩子的,自然知道这里头的辛苦,这时点头附和:“可不是,你真吃苦了。”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秦珮,这姑娘面容虽有些憔悴,眼神却还清亮,瞧着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
那么,她开口要通房丫头,又是为什么?
秦珮仿佛察觉到了秦芬的疑惑,自己开口道破了:“五姐,当初抢着怀孕,只把这肚子当个筹码,想凭孩子赢了婆婆和相公的欢心,如今虽然事情遂心了,可是……”
她说着,望一望四周,对秦芬招一招手。
秦芬附耳靠近,听见秦珮说了两句,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肚皮上生花纹,这也不过是有碍观瞻,怎么连下身也损伤了!
“我如今有了一个圆姐儿,也是万事皆足了,服侍相公、孕育产子的事,这几年是不想了,这苦差事,且先交给旁人吧。”
眼前的少女,仍是活泼明媚的模样,就连身上的大红色也没比从前少,可是经历了这许多,她分明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少女了。
秦芬有一瞬的无语,想了一想,到底关切几句:“六妹夫待你,好不好的?”
秦珮的笑容,稍稍加深了些:“相公待我,如今比从前是好得多了。许多事情,原本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到底是个有良心的,我捂了这么久,也总该捂热了。”
秦芬深以为然,她不由得想到秦淑,若是那三姐也明白这道理,也不至于把日子过得那样糟糕。
对着秦芬,秦珮到底是不设防的,随口说两句,竟提起了早产的事。
“其实那天早产,是相公给我吃了碗冰淘,这才动了胎气,我怕婆婆怪罪,就瞒了下来。”
秦芬一下子皱起眉来:“六丫头,你可不能过分贤惠了。”
那柯家作践秦家女儿,才被杨氏去弹压了一番,秦珮这里若是也受了委屈,杨氏只怕不会高兴。
秦珮赶紧又开口:“原是我自己怕热,嘴馋想吃,婆婆管得紧,不许我吃,相公瞧我忍得辛苦,便自己要了一碗,送给我吃了。”
秦芬用力瞪一眼:“你这个丫头,说话不能一次说完么!”她说完,又捂一捂自己的腮帮子:“你这故事我听得牙酸,不必再说了。”
秦珮嫣然一笑:“是是是,我不说了。”她心里藏得许多事,这时叹口气,又说起正事来:“我方才开口向太太讨丫头,五姐是不是还替我担心来着?”
不待秦芬答话,秦珮自己又说了起来:“身边的丫头,便好好用着吧,若是我身边也多个玉锁,我可吃不消。”
这话,若不是心里有成算,是断然说不出的。
秦芬竟有一瞬间的默然,从前秦珮有些精明,却没这样周全,如今竟改了一副深谋远虑的性子,也不知到底好不好。
姐妹两个正相对沉默,忽地听见外头响起锦儿的声音:“少奶奶,圆姐儿来啦。”
秦芬立时回身去瞧,却见一个大红襁褓已经到了眼前。
圆姐儿人如其名,生得圆圆胖胖,这时吃饱了,正满足地微笑着,眼睛和脸型尚还看不出,那长长的眉毛和小巧鼻子,却像足了秦珮。
秦芬一拍手:“我们圆姐儿是个美人胚子!”她说着,回头对秦珮笑一笑:“太太给圆姐儿带了一匣子宝石,你给圆姐儿存着,长大了打几样首饰带带。”
秦珮知道,这份礼物如此厚重,少不得有秦芬的功劳,她连忙握住秦芬的手:“多谢五姐替圆姐儿想着,你给圆姐儿带那样重的礼,我给你送的新婚贺礼,却嫌轻了。”
秦芬不曾想到,秦珮忙着养胎生孩子,竟还替自己准备了贺礼,这时说个谢字似乎太轻,便干脆作个大喇喇的模样:“是什么我没见过的东西,快拿出来显摆显摆!”
锦儿却笑了:“五姑娘,这东西拿不出来,得请你移步去看。”
第189章
秦芬看一看满脸自得的秦珮, 想问问究竟是什么好东西,却又忍住了。
她知道,秦珮是个爱显摆的性子,此时绝不会先把惊喜说破, 于是笑着摇摇头, 起身随着锦儿往西边去。
穿过两道门,到了西边最里间的屋子, 锦儿轻轻地打起了珠帘。
秦芬抬头一望, 顿时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
一条酸枝木的长案上, 别无他物,整整齐齐摆着五幅苏绣炕屏。
这几幅炕屏, 依次绣着灵猫扑球、兰草凤蝶、大雪压竹、春花盛放,最后一幅则是仕女图, 上头是一位中年贵妇领着四个年轻女子,三个对外笑盈盈的,一个背着身子, 只露个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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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心里又是发酸又是好笑, 旁的不论,那仕女图她却看懂了, 那是秦家母女四个呢。
秦珮这丫头,还是那样顽皮, 她最厌恶秦淑,可是又不欲人说她厚此薄彼,便只将秦淑绣了个背影上去。
锦儿最知道秦珮心意, 这时见秦芬满脸震惊, 不欲秦芬为这件厚礼觉得亏欠,连忙打哈哈:“我们少奶奶说, 这拿不出手的几件东西,不能给五姑娘拿去正宴上陈设撑场面,只能放在内室赏玩赏玩,还请五姑娘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秦芬喃喃地开口了,“这几幅炕屏,单摆出来也好看,只摆兰草和春花呢,是一景,只摆灵猫和凤蝶呢,又是一景,全部一起摆出来便是一副完整的画,算是一物多用了。你们少奶奶的这份情谊呀,可厚得很呢。”
秦珮大着肚子绣这炕屏,锦儿原还有些嘀咕的,觉得不如花钱买了好东西送出。
亲自动手绣炕屏,既吃力又不讨好,说不得还要被嫌弃礼物寒酸,这时见五姑娘全然体会了主子绣这几幅炕屏的用意,锦儿不由得心下大慰。
少奶奶成日念叨,说五姑娘是家中最厚道的,临嫁人了还欠她老大一笔人情,怪不好意思的,必定要还了这份人情才好,道理锦儿是懂的,却忍不住替秦珮不平。
这时锦儿所有的不平全没了,化作满脸热情的笑:“五姑娘,请移步回少奶奶房中,再喝两杯茶。”
秦珮的房里静悄悄的,只一个丫鬟在边上侍立着,圆姐儿想来是要睡了,已被抱走。那小丫头极为知机,见少奶奶最要好的姐姐来,立刻退了出去。
既没有外人,秦芬说话,便少些外道:“你这丫头,大着肚子还给我绣那东西,真真要把我坑成罪人了!你婆婆和相公,只怕要记恨上我啦!”
秦珮连忙拉着秦芬的手摇一摇:“哪儿呀,我才不会让五姐背锅呢!”
她说着,顽皮地眨眨眼,将声音放得低低的:“我才有孕时,身子不大稳当,大夫只叫我静养,我便说不爱读书画画,坐不住,叫锦儿去问婆婆能不能绣花,婆婆巴不得我好好在屋里呆着呢,哪有不答应的,就这么着,这几副炕屏,就绣成啦。”
秦芬心里感动,用力反握住秦珮的手:“你这丫头,叫我怎么谢你才好。”
其实,秦芬未必不知道,秦珮是在为出嫁前的那一次算计补救,可是世上也没多少圣人,平常人行事论心不论迹,秦珮肯因为那事记秦芬的好,秦芬已经很满足了。
秦珮眼里也有些酸溜溜的,然而她自来不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这时用力眨一眨眼,把泪意又憋了回去:“其实,这也不是我的主意,这是四姐的主意。”
这丫头,说话还是没个成算,好不好的,又把秦贞娘给扯了进来。
秦芬赶紧摆手:“你可别带累四姐,叫旁人听见她给你支这样的主意,人家该说她了。”
“哪儿呀,我不是这意思。”秦珮笑着摇头, “我不知该送你什么礼,便差人去问四姐,她说她那铺子里才收了些好木料,想给你打一套八幅大屏风,我一想,四姐要送你大件的折屏,我就送你小件的炕屏,我还和四姐说了,不许她抢我的好办法呢。”
秦珮说着,越发为自己得意,晃一晃脑袋,耳垂上一对金玫瑰熠熠生辉,不知多明媚。
秦贞娘接到这句话,想必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要求并不过分,秦贞娘哪有不应的。这么一来一回,秦贞娘与这顽皮的六妹,大约更亲近些了。
秦芬不由得感慨,她当初点拨秦珮一句索要平哥儿的小衣裳,这丫头无师自通,事事皆明白,如今与娘家处得极好,也算是肯用心的了。
秦珮才得意完,忽地又捂住嘴:“糟了,我把四姐要送你的贺礼给透露出来了,四姐到时候准要抱怨我!”
这丫头,瞧着是改了从前的性子,说到兴头上,还是这副莽莽撞撞的模样。
秦芬只觉得好笑,由着秦珮懊恼片刻,才忍笑劝解:“我成亲的时候,你还没出月呢,四姐便是想骂你,也不能冲进方家的内宅来。”
秦珮这才长舒一口气:“我的天,我一想到四姐要训我,险些汗毛都竖起来。我如今可算是明白四姐夫为何那样听话了,哪日我该和四姐夫拜个把子作兄弟。”
“傻丫头,净胡说。”
这一日在方家,杨氏和秦芬都是舒心惬意的。
方夫人对杨氏礼敬有加,方大少奶奶对秦芬和气友善,洗三礼上请的都是方家至交,虽不说对秦家处处逢迎,却也都是以礼相待。
有那一两个伶俐些的,趁着接生嬷嬷给圆姐儿洗三,还赞一声圆姐儿好样貌,一个说圆姐儿生得依稀有些像那位姜编修的娘子,另一个立刻接口,说姜少奶奶生得可像昭贵妃呢。
圆姐儿还小,哪看得出长相,然而这两句夸赞,既叫杨氏高兴,又叫方夫人高兴。
杨氏自不必说了,嫡亲的女儿如今在官眷圈子如鱼得水,她哪有不高兴的。
方夫人的高兴,却又是在别处。她也素闻那位秦四姑娘生得有些肖似昭贵妃,眼前这两句话,岂不是在夸自家的圆姐儿既有姜少奶奶的福气,又有昭贵妃的贵气?
受了这几句,杨氏和方夫人齐齐笑起来,互相又自谦几句。
秦芬在边上看得分明,心道这位方夫人从前看着过迂,如今看着,倒是好的。心窄的人听了这两句夸奖,恐怕要嫌弃昭贵妃只是个妾室身份,方夫人笑得开怀,显然并没计较这一点。
这一日的洗三礼,杨氏和秦芬尽兴而归。
杨氏吃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不稳了,一上马车,就扶额闭眼休息。
秦芬见杨氏似是疲倦了,便也不说话,只低头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铜鎏金九连环来解。
这是安哥儿端午节时送她的礼物,她见小巧精致,便带在了身边。
“人的祸福际遇,还真是难说得很。”
听见杨氏开口说话,秦芬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看向杨氏。
这位贵妇前些时候因着秦淑的事情,连着几天都没开颜了,她如今已不再年轻,人一发愁,脸色就越发灰暗,今日去了方家,心绪倒好了不少,人也显得年轻许多。
杨氏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喝多了藏不住话,絮絮说得许多。
先说秦淑换婚的事,又说金姨娘如今在铁月庵里过得清苦,或许是因为醉酒后心防松了,杨氏这时竟把里头的阴私也透了出来:
“当年秦淑出嫁,金姨娘曾送信求我,说要出来远远一观,我想着她也就秦淑这么一个女儿,叫她见一眼也好,便使人去和老爷说了,叫他和秦淑去提这事。谁知竟是秦淑自己摇了头,这便怨不得我了。或许就是从那件事上,老爷看透了秦淑自私凉薄的性子,再不宠爱她了。话又说回来,老爷这人,本身就难以捉摸的。”
杨氏到底是个精明的人,丈夫的坏话,也不说透,立刻又说起了别的事。
说起秦珮和商姨娘,杨氏便没那许多感慨,商姨娘疯疯癫癫、手段卑劣狠辣,秦珮早年不懂事,后头又乖巧得叫人可怜,杨氏都看得明明白白。
“珮丫头这孩子,伶俐机巧是有几分的,大面上却总差了一些,如今知道和娘家来往,竟好似开窍了,大约是成亲后当真懂事了。”
这事还是秦芬点拨的,她这时也无意居功,不过笑着附和杨氏一声。
杨氏好似谈兴甚浓,说完旁人,竟说到了秦芬身上。
“其实,几个妾室里面,你娘始终是最叫我看不透的。早些年我疑心她是假装安分,只待时机一到,就像金姨娘似的撺掇老爷给她田土银钱,可是见她把你宠成个一事无成的样子,我又觉得这人是真傻,再后头你到了我身边,她却知道给我献殷勤,我又觉得她还是有所图……”
秦芬嘴唇一动,险些就要替徐姨娘辩解两句,然而看看杨氏的脸色并不像发怒,便又忍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氏似是不曾注意到秦芬的神情有变,仍在絮絮地说着心事。
“再后来,我准许她和商姨娘有孕,她福气好,生了个儿子,可是没养多久,就送到了上房来,我竟真看不懂了。说她心机深、有意讨好我,儿子都送出来了,还有什么可谋划的;说她不懂事吧,这些年处处规行矩步,一点子错也不敢犯。唉……她也不容易……为着你和安哥儿……”
杨氏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秦芬小心地看一眼,杨氏竟睡着了。
秦芬心里隐约觉得,杨氏其实是看懂了徐姨娘的,她最末那一句,分明就是明白了徐姨娘的慈母之心。
杨氏不是想不通,是不敢轻信他人。
人人都有各自的为难,秦芬也无意去多问什么,轻轻取过毯子替杨氏盖上,又去看马车里的坐着的两个丫头。
今日跟出门的是腊梅与蒲草,这两个丫头已是极其伶俐的了,秦芬却还是不放心,轻轻问一句:“今儿太太说的话,你们听见了不曾?”
如今秦芬在内院,比嫡出的四姑娘也不差什么了,两个丫头哪敢轻忽,对视一眼后齐齐摇头:“奴婢们什么也没听见。”
“不曾听见,便是你们懂事了。”
马车摇了一路,杨氏睡得酣沉,到了秦府门口还未醒。
腊梅看一看主母,也不敢搅扰,正在为难处,外头远处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是秦家的马车回来了!”
杨氏立时醒了过来,昏暗的马车里,她的眼睛依旧是那般锐利明亮。
“什么人,竟在我们秦府门口喧嚣?腊梅,出去瞧瞧。”
腊梅应声,正要下马车,外头已响起了看门婆子的声音:“太太,五姑娘,是五姑爷在候着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声音里仿佛带着笑意,这笑意仿佛又会传染,一下子把杨氏脸上也染上笑意:“五姑爷在我们门口等什么?”她说完这话,不去看外头,倒来看秦芬。
秦芬自来是个脸皮厚的,这时也不禁有些赧意,杨氏分明不是在对她发问,她却忍不住出声了:“我也不知道呢。”
“这一向范大人办差忙得很,今日来等着你,必是有事,你去就是了。”
秦芬稍一犹豫,应了下来。
蒲草打起帘子,外头正是初秋艳阳高照的天气,灿白的阳光,一下子刺得秦芬有些睁不开眼。
远处的巷子口,一骑黄马静静伫立,边上站了个身穿大红色官服的年轻人,不是范离又是谁。
他身后跟着个青衣小厮,一手托着官帽,一手牵着黄马,见秦府马车上有人下来,便连忙出声提醒,范离回头轻轻瞪他一眼,转头再看秦芬时,脸上已有了止不住的笑意。
秦芬也忍不住笑一笑,下了马车站定,回头又对杨氏福一福。
杨氏坐在阴影中对着秦芬微微而笑:“去吧,晚上回家来吃你喜欢的焖牛肉。”
第190章
秦芬缓步走到了范离的面前, 虽然很慢,步子却很坚定。
范离这些时日忙着审讯逆鲁国公的残党,快要忙得脚不沾地了,今日案子算是告一段落, 想一想自己还有大半个月就成亲, 这一向就连秦芬的面也没见过,心里按捺不住, 官服也没换下, 就打马赶了来。
依着迂腐的人家, 未婚男女在成亲前是不宜见面的,可那是乍富的穷人们为了显摆自己教养才折腾年轻儿女, 似秦府这等人家,却是不拘泥的。
哪怕是想讲, 也没人敢同范离讲这规矩。
范离看一看眼前的秦芬,这姑娘与上一次比,身量并未再长多少, 想来已经是个大人, 不会再长了。
虽然身量没长,可是这姑娘却好似朵俏丽的杏花, 从前是含苞待放,如今却已是全然盛开了。
不, 杏花太素淡了,这姑娘得是朵娇滴滴的粉玫瑰。
范离一边在心里美滋滋的,一边盯着秦芬上下打量, 怎么同一个姑娘, 竟会有如此的不同呢。
秦芬今日去参加圆姐儿的洗三礼,特地穿得喜庆, 打扮得也隆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件淡粉斜襟衫子,一条白底撒花裙子,腰间系一条藕色腰带,另还垂着荷包玉佩,虽不似进宫那样盛装,为了显喜气,也是上了胭脂的。
范离没有姐妹,母亲又早早避世,哪里懂得秦芬今日一身打扮的关窍。
秦芬见范离不说话,轻轻咳一声:“范大人,咱们难道就在这里站着吗?”
范离顿时回过神来:“哦,是,是我出神了。我……我们去茶楼坐一坐吧。”他看一眼自己的黄马,立刻吩咐有贵:“去赁一辆马车来。”
有贵不由得在心里叹气,自家这位少爷哟,哪里懂大家姑娘是什么样,秦五姑娘这样娇贵,哪能坐外头赁来的马车!
果然秦芬笑着摇摇头,蒲草立刻知机,唤了门口的婆子来吩咐一通。
范离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家这位姑娘,确实是朵娇滴滴的粉玫瑰。
他并不嫌秦芬娇贵,他所识的女子不多,不知道寻常女子是什么样的,然而他那位所谓的嫂嫂,出身教养尚不如何,都矫情做作得很,自家这姑娘金贵无比,自然是该讲究的。
二人一时无话,范离看着秦府的门口,忽地来一句,“皇上赐我字凤举。”
秦芬先愣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这人是嫌自己又唤他“范大人”呢。
可是,凤举……似乎又太亲切了。
秦芬到底不是真正的本朝人,不大懂这字的意思,想了一想,干脆问出来,也算解一解尴尬,“皇上赐的这字,是什么意思?”
范离管着锦衣卫,打探消息自然是一把好手,早几年便把秦芬的身世摸了个清楚。
这姑娘幼年由亲姨娘抚育,养得天真不解世事,除了吃喝撒娇,什么也不会,后来到了嫡母身边,才学了些闺秀技艺,然而和秦贞娘那样的大家闺秀,到底是不同的。
这时见秦芬直直问出来,范离心中,有个角落悄悄地卸下了防备。
这姑娘,除开忠厚周到,只怕最惹人喜欢的,是骨子里的真诚。
“先父给我起名离,灵鸟长离即为凤,皇上盼我一飞冲天,所以赐我字凤举。”
秦芬点一点头,脸上有些动容神色:“皇上待你,算是如父如兄,你对皇上,忠义无二。”
“你这话说得好,改日我就这么对皇上吹牛皮去。”
范离说了这句,秦芬顿时笑了出来。
二人正面对面笑着,忽然有贵轻轻叫一声:“哦,秦府的马车来了。”
这臭小子,哪来那么多话,没见自己正和佳人笑得高兴么!范离不由得又回头瞪一眼有贵。
有贵原想替主子拍一拍少奶奶的马屁,谁曾想主子竟虎着脸瞪来一眼,他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连忙笑着哈腰点头,心里却嘀咕,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了。
一路无话到了茶楼,范离要了个雅间,陪着秦芬坐了进去。
周遭人声不绝,但又无人来扰,这场景倒比内宅更叫秦芬安心。
在秦府时,虽然日子过得舒心,可是也怕一句话不曾说好惹了麻烦,哪怕杨氏和秦贞娘心宽不来计较,可是婆子丫头们也不好缠,秦芬时时提着心,哪有此刻自在。
范离自然瞧出秦芬的变化,心里默默记上一笔,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以后时时带这姑娘出门,随即便开口提起正事。
“我今日来找你,确实有事商议。”
秦芬立刻抬起头来,细听范离要说些什么。
范离稍一犹豫,便开口了:“我原想着,咱们成亲是自己的事,成亲后住在皇上赐我的那宅子里逍遥自在便好,可是我母亲说这样不好,该把你迎进范家的宅子才是,那样才显得名正言顺,我……是来问你的意思。”
秦芬不曾想到,自己还未过门,范家的官司已经沾到了身上。
范家的叔伯庶兄,个个都名声在外,叔侄勾连,打压得三房的正房夫人和嫡出子嗣险些没有立身之地,幸好范离懂得剑走偏锋,投进了当年的英王府门下,如今有这一番大造化,也算是老天有眼。
可是,即便老天爷有眼,他老人家也管不到细处,不会在内宅日复一日的时光里,时时看顾着秦芬。
依着省事,小两口自然是住在外头的好,可是依着道理,便该听范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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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知道,人活在世上便不能免俗,哪怕她再想要自在日子,也得嫁进范家的大门去。
“自然是……”秦芬想说该住进范家,不知怎么,福至心灵,马上改过口风,“我们年轻人哪里懂得这许多道理,我回头问问我家太太,自然是该听长辈的。”
她虽愿意向世俗和规矩妥协,范离这硬性子却不一定愿意,她若是驳了范离的意思,只怕这骄傲的年轻人,会不高兴。
范离倒没不高兴,应了一声,又在心里对秦芬多些怜爱。
这姑娘什么都听嫡母的,可见活得多么小心翼翼,以后成亲了,他一定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自己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瞧着是风光无限了,却不大受人敬重,这对她来说,只怕还不够好。
他要再努力些,再上进些,给这姑娘挣一份大大的光彩回来。
秦芬近些年很受杨氏和秦贞娘倚重,虽不说是视若亲生,却也是个智囊一般,这地位算是她一手一脚博得的,并且不曾阴谋诡计地坑害旁人,因此她是颇为自傲的。
她见范离沉默,还当这年轻人是内向,倘若知道范离把她想成了秦淑那委屈巴巴、娇滴滴的模样,只怕要气得跳起来了。
在沉默着,雅间的门忽然被叩响,范离吩咐一声,伙计便托着个茶盘进屋了。
伙计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放茶水点心,摆完之后,立刻识趣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把门给带上了。
范离替秦芬倒了茶,说个“请”字,便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平日里倒是话多呢,可是对着心上人,哪能开口就随便说话。
雅间里两对主仆,四个人八只眼,大眼瞪小眼地愈发沉默起来。
对着范离,谈天气时令似乎太过生疏,谈国事家事似乎又不大稳当,秦芬想一想,干脆从荷包里拿出安哥儿送的那九连环,对着范离道:“我这九连环解不开了,请你替我瞧一瞧。”
范离正巴不得有个事情来打岔呢,连忙接过九连环,对着窗口细细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问:“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秦芬抿嘴一笑:“哪儿呀,这是端午时安哥儿送我的,我瞧它好玩,也还算精致,就带在了身边。”
范离的手,稍稍一顿,问了个古怪的问题:“你带着它,是因为这是安哥儿送的,还是因为它好玩精致?”
“这……有什么区别吗?”秦芬不解其意,还是认真想了想,“大约还是因为它好玩精致吧,安哥儿送我的那些小竹刀、木头陀螺,我可不愿意带着。”
范离应了一声,又低头去解那九连环,心里却懊恼不已。
就连那不满七岁的小舅爷,都知道过节时给姐姐送些小玩意儿,自己怎么还不如个孩子,竟连礼都不知道送了。
他知道端午时秦、范两家是得走礼的,那一阵子忙得头昏脑涨,他问一句有贵,知道范家不曾怠慢了秦家的节礼,便又埋头公务了,这时一瞧,可不是有些没心没肺。
不过此时知道这姑娘喜欢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儿,便好办了,自己回头,立刻找何鱼儿,给她搜罗一筐送去。
范离想到这里,心里又有些鼓舞,将那九连环慢慢解开了,递给秦芬。
望一望日头偏西,范离便起身送了秦芬回府。
秦芬回了内院,自然该先去上房回话。
她脚步不停到了上房,还没进院子,便瞧见上来迎接的小丫头喜气洋洋的脸孔:“五姑娘,你回来啦,太太正候着你呢。”
廊下守着的丁香瞧见秦芬来,也笑嘻嘻地迎了上来:“五姑娘回来啦。”
这些丫头笑得古怪,秦芬哪里看不出来,她们都是在打趣她呢。
秦芬心里好笑,只作无事跨进屋去,却见杨氏端端正正坐在上头,也是满脸笑容:“五丫头回来了,茶可好喝?”
如今秦府统共只秦芬这么一位未嫁的姑娘了,谁不关切,秦芬见杨氏都带着几分调侃,知道众人都是好意,这时也不恼,认认真真地道:“茶不好喝,比太太这里的祁门红茶和雨前碧螺春,差多啦。”
杨氏见秦芬答得一板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个五丫头,平日千伶百俐的,这时候竟傻了起来,两个年轻人出去,难道还当真细细品茶不成。
她到底是过来人,知道有些事情该由年轻人自己去慢慢体会,这时也不点破,又问一句家常:“范大人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秦芬说了些范夫人命范离带好的客套话,末了,没忘记提那最要紧的事:“范大人今日来,是为了说成亲的事,他想在皇上御赐的宅子里成亲,可范夫人说,还是得叫花轿进范府大门。”
杨氏听得连连点头,待秦芬说完,她便问一句:“五丫头,你自己的意思呢?”
秦芬对着杨氏,自然没什么好瞒的,把情理和世俗说了一遍,慢慢地道:“依我的拙见,还是得在范家完婚,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小小一些委屈,我受得。”
杨氏欣慰地点点头,不住口地赞秦芬懂事。今日倘若是旁的女孩,哪怕是她亲生的贞娘,只怕都不愿闯进范家那龙潭虎穴,这五丫头却肯先苦后甜,可见是个沉得住气的。
她怕秦芬心里不痛快,倒出言安慰起来:“便是吃亏,也不过就是头一二年,待你们在范家站稳脚跟,该办的事都办好,只说御赐的宅子不可闲置,直接搬进去就是了,别人的闲话,倒也不必理会,横竖有你父亲。”
这干脆连由头都替秦芬想好了,秦芬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对着杨氏笑一笑:“太太为我考虑这样周全,谢过太太。”
这里母女两个和和气气,范离却把供奉局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
何鱼儿看见范离来,也不支使小太监,亲自陪着他往库房选东西。
听见要别致又好看的小玩意儿,何鱼儿先想到了纪王身上,给范离看了些七宝小刀剑、缠金丝小弓箭,范离只是摇头:“太粗鲁了。”
何鱼儿似有所悟,又带范离去选白玉簪子、绿宝石耳坠子,范离一看就摆手:“这也太俗气了,要别致一些的,还要好玩一些的。”
难不成,竟不是送给那位没过门的范夫人,是送给范家那位小舅爷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鱼儿侧着头想一想,领着范离出了供奉局,到了珍禽司。
“这里的鸟儿都好玩得紧,红子雀叫声清亮,鹦鹉会学说话,还有八哥,黑黢黢的不起眼,可会念诗呢。”
范离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听说红子雀这些鸟都难养得很,有没有又好养又惹人喜爱的?”
何鱼儿常年伺候后宫的太妃和嫔妃们,对范离的挑剔,只当寻常,这时听了,笑一笑:“要好养活,那便是猫儿狗儿,我同范大人往异兽司去就是。”
天色擦黑,秦府的灯笼才点上,一只雪白的山东狮子猫,就到了秦芬跟前。
第191章
秦芬看着眼前憨态可掬的小白猫, 不可置信地又问一遍:“这是谁送来的?”
丁香抿着嘴笑一笑:“是五姑爷送来的,门上一点没敢耽搁,立刻送到了上房,太太只看一眼, 听见‘范大人’三个字, 立刻叫送到五姑娘这里来了。”
一个屋子,连主子带奴婢, 都傻眼了。
不年不节, 好不好的, 送只半大不小的白猫做什么?
桃香是跟着秦芬从小到大的,这时看见那只白猫, 便已替秦芬叹气起来。
姑爷是个武人,都已猜着他粗忽的, 可是送的这礼,也太平常了些。
六姑爷不去提他,也不说四姑爷对四姑娘的深情厚意, 就是那位商户出身的三姑爷, 未成亲的时候,也对三姑奶奶奉承不已, 今日一本诗集,明儿一卷画轴的。
到了自家姑娘这里, 怎么只落了一只猫?
秦芬倒没什么委屈,只觉得奇怪。
今儿在茶楼,他问了九连环的事, 秦芬心里已经隐约有所察觉, 她还以为他会送一份寻常的首饰或字画,谁知, 他竟送了一只猫儿来。
丁香见五姑娘屋里似乎都不大高兴,连忙把杨氏的话拿出来学舌:“太太说,五姑爷可真是有心了呢,金银俗气,字画易毁,这猫儿活生生的,最惹人喜爱。”她说完也不再多留,寻个借口说要办差,便赶紧出去了。
蒲草毕竟大些,又常往旁的婆子、妈妈等处走动,自然比桃香明白些,听了丁香的话,早已笑了起来:“这个五姑爷,真会送礼。”
桃香闷闷地看一眼蒲草,气鼓鼓地扁扁嘴:“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安慰姑娘了,这么只猫儿,也只能哄哄安哥儿了。”她说着,又摇摇头:“如今安哥儿学了武,日日嚷着要勤练骑射,只怕也只要小马驹,不愿要这小猫。”
蒲草却将桃香拉过去一拧:“你傻呀,那些什么金银字画,要多少姑爷拿不出来的,可咱们姑娘不爱打扮,那些东西送了来,不过就是搁在妆台或者匣子里落灰,这么个活物就不一样了,天天看着逗着,岂不是跟看见姑爷一样的?”
桃香想想似乎是这么个理,这才高兴了起来。
秦芬虽没嫌礼物简陋,却也没想到是这个意思,这时再回头看看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猫,不由得笑了。
丫头们见秦芬笑,这才松了口气,张罗着把那小猫从笼子里抱出来。
桃香看着跳脱些的,临到这时候,竟一把推了蒲草和旁人上前:“你们先瞧瞧它咬不咬人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猫抱了出来,捧到秦芬面前,她一看,竟是只稀罕的鸳鸯眼。
旁的丫头自然也瞧见了,知道这小东西身价不凡,便又都高兴些,桃香更是拍着手叹气:“方才我嫌弃姑爷嫌早了,早知道这猫儿这么稀罕,我哪里还会说那些。”
七嘴八舌议论半天,末了,不知哪个问了一句:“这猫儿,谁知道怎么养?”
秦芬主张喂鱼,蒲草却煞有介事地摇头:“大猫才会吃鱼,这小奶猫,得喝牛乳。”
桃香这时已经不怕那小猫了,满脸好奇地盯着小东西在圆凳上舔毛,听见秦芬和蒲草意见相左,细细打量一眼那小猫,干脆来个一碗水端平:“这猫儿,既不大也不小,我瞧着,该喂牛乳拌鱼。”
丫头们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没一个主意,守门的婆子在外头听见喧闹,挨到门边一听,倒笑了:“姑娘们,这猫儿不小了,也不用喝牛乳了,可还吃不了整鱼,该用碎鱼肉拌着烂烂的粥糊喂它。”
秦芬素知这婆子是个老实的,听她说了,立刻点头允了:“蒲草,就照妈妈的话,晚上给小猫喂烂粥拌鱼碎。”说完又吩咐桃香去捧一匣子果子来:“这给妈妈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吃些。”
那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喜洋洋地捧了果子就下去了。
秦芬的院子,自从秦贞娘出嫁,就显得有些冷清,如今有了一只猫儿,倒热闹起来。
天气还热着,秦芬又素有些轻微洁癖,并不想和这猫儿同卧一张床,于是叫桃香往秦恒那里走了一趟,叫秦恒的小厮出去买了个竹编的浅笸箩回来,垫两层软布,便算是猫窝了。
又隔一日,那小猫喵喵叫了起来,再唤了守门的婆子一问,才知道这家养的猫儿除开要有窝,还得人喂它喝水。
蒲草原想拿两个旧碗碟子给小猫用,秦芬却摇了头:“那东西人用过的,再给猫儿用,我觉得不大妥当,我那书案上的笔洗和阔口水盂,拿两个不曾用过的来,给它做饭碗和水碗就是了。”
蒲草一边笑着念叨秦芬古怪,一边还是听了秦芬的,给小猫安好了饭碗和水碗。
桃香已喜欢上了那只小猫儿,特地寻五彩布条打了个结子,系在那小猫脖子里,小猫似是知道这东西是叫它好看的,喵喵叫两声,还靠着桃香的腿蹭两下,桃香高兴得叫起来:“瞧这个鬼灵精,聪明得很呢!”
忙碌几天,小猫已很是精神了,也养得熟了,这日晨起请安,秦芬便叫蒲草抱着往上房去了。
到了上房时,两个小的还未走,隔着屏风看见秦芬进屋,齐齐抬头打个招呼:“五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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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笑着点个头,先对上头秦览和杨氏问安,然后才来答话:“平哥儿和安哥儿还没吃完饭么?平哥儿慢些吃,别噎着了。”
“姐姐,蒲草姐姐手里抱着的那小猫儿是哪来的?给我成不成?”
秦芬且喜是安哥儿提了这话,若是平哥儿,她可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
正要对安哥儿解释两句,却听得秦览开口了:“你领了回去,可要叫香橼好好养着。”
秦览这一家之主都发话了,秦芬还有什么好争的,她倒是敢和他理论,可是如今这位老爷小肚鸡肠,万一他去迁怒徐姨娘可怎么办。
秦芬嘴角微微一抿,沉默着低下头去。
杨氏是知道那小猫的来历的,这时看一看秦芬的神情,连忙打岔:“男孩子家家的,怎么偏要养小猫,安哥儿养只小狗多威风。”
安哥儿平日里好说话的,这时却倔强起来:“娘,我就是想养小猫嘛,姐姐她不会同我小气的。”
秦芬看一看安哥儿,不由得头大,她平日里想着这孩子是徐姨娘的终身依靠,又比她小许多,所以处处让着,没想到,竟让出麻烦来了。
杨氏对着庶子的话,一时竟不知怎么答,安哥儿到底是个小孩子,哪懂得什么定情信物的事,这时她难道说秦芬确实是个小气鬼,不愿意把小猫给让出来么?
平哥儿用力嚼了两下包子,伸长脖子咽了下去:“七弟,你瞧那小猫慢吞吞软乎乎的,哪里像你这武林好汉该养的东西,回头咱们叫三哥给你寻个别的去,什么小狗小鱼,小鸟小鹰,养什么不行,难道非得同五姐这女孩子争么?”
安哥儿如今知道嫡庶长幼有别,对平哥儿的话,倒是肯听了:“六哥说得对,我还是去找三哥帮忙去。”
秦芬这才抬起头来,看一看弟弟,见他嘴角虽挤出笑容,眼睛却没带着笑意,秦芬便知道,这孩子心里还是不痛快。
待用了早饭,秦芬找个借口和两个弟弟一起退了出去。
平哥儿如今已经显露出聪明劲了,见秦芬跟来,知道是要和七弟说话,说一句要去寻桂花,扯着大丫鬟佛手便往前去了。
安哥儿看一眼平哥儿的背影,嘴巴用力一撅,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姐姐没把那小猫儿给你,你生气了?还是六哥方才说了你,你不高兴?”
安哥儿用力叹口气,竟不似个小孩:“都不是。平时我什么东西都和六哥一模一样,我不喜欢什么都一样,那小猫是姐姐给我的,便可以不和六哥一样了。”
虽然安哥儿说的是孩子话,秦芬心里却是大震。
这个家里,自杨氏到下头的婆子丫头,对小兄弟两个都是力求公平,大到月例银子,小到一根腰带、一杯蜜茶,绝不会分出彼此来。
平哥儿是个急躁性子,许多事情也想不到细处,因此在平日的吃穿上,是不在意的,安哥儿是个温吞性子,心思细腻许多,只怕早察觉出来了。
“姐姐,我既然不和哥哥一样读书考举,为什么旁的都要和哥哥一样?我想不一样。”
秦芬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答这话,轻轻抚了抚安哥儿的头,提起别的事来:“旁的东西姐姐都能给你,那小猫却不行。那小猫是姐夫送给姐姐的……纪王殿下送给你的那把小宝剑,你会让给姐姐吗?”
安哥儿原不知那小猫的来历,这时知道了,连忙摇头:“不会!姐姐,我不要那小猫了!”
秦芬跟着出来,原是怕这孩子起了左性儿,想好好劝劝的,这时听见他这样懂事,既欣慰又心酸,想了一想,道:“你想养个什么,请三哥身边的小厮替你买就是了。”
安哥儿先是眼前一亮,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无精打采地摇头:“算了,六哥到时候也想养一只,便又是一样了。”
这话出来,便知道这孩子还是在钻牛角尖,这个结还不知已经系了多久,若是不解开,亲兄弟两个,天长日久地便要生分了。
“你从前不在乎这些的,怎么现在忽剌巴儿地讲究起来了?这里的缘故,能不能说给姐姐听听?”
安哥儿小心地看一眼远处的平哥儿,见哥哥正指手画脚地叫佛手去摘那高处的桂花,放低声音道:“我去了练武场,有人告诉我,因为我是庶出的不受宠,才不准我和哥哥一样学文的。我既都不能学文了,做什么还要和哥哥一样。”
“傻孩子,你当初想学武,太太还不准呢,还是三哥开口替你求了五姐夫,你才能去的练武场,这些事情,你全都忘了不成?”
当初杨氏想叫安哥儿读书科举,自然是有她的考量,秦芬且喜不曾对安哥儿说破,这时干脆来个移花接木,把事情说得圆滑。
“太太就是因为太看重你了,当初才想叫你和七哥一样读书考举的,咱们安哥儿难道只听别人的话,不自己看看太太的苦心吗?还有平哥儿,他平时待你,难道不好?”
安哥儿经过秦芬一提,便记起依稀是有这么些事,脸上的神情一下子松了下来。
才笑了两下,安哥儿又疑惑起来。
学武的路子,仿佛也并不是他自己选的,自然了,也不是太太和六哥选的,他当初究竟是怎么提起这话来着?
正想再问两句,却听见远处的平哥儿蹦跳着催促:“七弟快些!要迟到啦!迟到了可是要打手板的!”
听了这句,安哥儿吓得什么都忘了,一溜烟便跑了上去:“好!我来了!”
平哥儿牵了安哥儿的手,两个人齐齐往外跑,平哥儿还不忘回头吩咐:“佛手,刚才摘的桂花,记得给我包汤圆吃!还有记得包菜肉的咸汤圆给七弟!”
秦芬瞧得清楚,安哥儿听了最后一句,脸上的笑容,分明更深了些。
秋风吹过,依稀带着两个孩子的嬉笑声传来。
秦芬听着,仿佛是安哥儿问平哥儿,要不要和他一起养小狗,平哥儿摇了头,安哥儿不曾生气,脚下却蹦得更高兴了。
小哥儿两个早跑了出去,笑声还断续传进内院,秦芬脸上的笑容久久不散,中气十足地一挥手:“走,回去寻一罐子桂花酱给佛手送去!”
蒲草却用力扯一扯秦芬的衣裳,轻轻“嘘”一声:“腊梅从屋里出来了,太太和老爷说话呢,姑娘可轻着些。”
秦芬回头一瞧,果然见腊梅领着小丫头们远远站在耳房门口,连忙摆摆手,悄声走了出去。
上房的正屋里,秦览正吹胡子瞪眼地发着脾气:“五丫头马上就姓范了,怎么你还那样护着她!”
杨氏眼风都懒得扫过一个:“我听不懂老爷说的什么。”
“她不过是个外人,凭什么不能把那只猫让给安哥儿?难道仗着得了门好亲,就敢不把秦家放在眼里了么?难道这背后的靠山就这样有权势么?我们秦家成了什么了?”
“凭什么?老爷还不知道那只猫的来历吧?”
“凭它什么来历,就是贵妃娘娘赏的,那也是赏给我秦家的!”
“好教老爷知道,那猫儿,是五姑爷前些日子送来的。”杨氏端起茶碗,轻轻拨一拨里头的茶叶,“五姑爷办案忙得脚不沾地,那日一出镇抚司就往秦府门口来了,当晚就送了这只小猫来,再往后这几日,我不说老爷也该知道,五姑爷又扎在镇抚司和御书房了。老爷可说说,这猫儿是给秦家的,还是给五丫头的?”
范离上门,还说了何处成亲的大事,可是杨氏这时有意给略过去了,一番话说完,竟显得范离是专为送礼来了。
秦览有一瞬的语结,赶紧也端起茶碗来。
他方才也考量过那小猫是否范离所赠,可是听闻镇抚司近来忙得不可开交,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位铁面无情的范大人,只得了两个时辰的空,还不忘给五丫头送只猫来。
杨氏见秦览假模假样地喝茶,心中厌烦,干脆将事情挑破:“老爷方才话里说的什么姻亲、靠山,是指桑骂槐吧,你说的不是五丫头,只怕是说我!”
秦览好似被茶水给呛了,用力咳嗽几声,想一想那侍奉笔墨的美貌丫头,干脆硬气一把:“不错!我就是在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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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慢悠悠的,一点也没生气的样子:“愿闻其详。”
秦览用力瞪一眼杨氏,好像生怕说慢了就气势弱了,连珠炮般把话倒了出来:“红珠究竟怎么得罪夫人了,你竟然把她关进柴房!她如今……可是有身孕的人了!你这么做可是犯了七出之罪,哪怕你哥哥是内阁的,我也能休了你!”
第192章
杨氏管着秦府上下, 小到针头线脑,大到金银玉器,什么都得从她跟前过一遍,红珠那里两个月没换洗月事带子了, 她哪能不知道。
闵嫂子一个月前来说了这事, 杨氏已经留上意了,如今除了徐姨娘, 还没人知道这府里不会再有孩子出生, 乍一听见红珠疑似有孕, 杨氏怎么不惊。
那药,早给徐姨娘了, 是她亲手拿了药包出来,亲口吩咐了徐姨娘, 叫她寻机给老爷服下的。
难道徐姨娘竟犯了糊涂,把那药给藏了起来?
不,不会, 徐姨娘这人最清醒懂事的, 她绝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若是再多个孩子,安哥儿的身份便一落千丈, 徐姨娘怎么可能拿儿子的前程去赌。
更何况,丈夫那些日子发热无力, 身上的虚汗出了许久,分明就是药力上来的作用。
难道那药,竟不行了?可是这药是大内所制, 当年母亲说可保一世无虞的, 母亲绝不会骗自己。
杨氏心里又惊又疑,生怕是那丫头月事不准, 便耐着性子,又等了两旬。
前几日听说那丫头晨起已经犯起恶心,她知道里头必有些腌臜事情,便立刻出手,把那丫头给锁了起来。
因着圆姐儿出生,杨氏忙着办洗三礼,也无暇理会,想着等空出手来再收拾,不曾想丈夫竟已按捺不住了。
这时秦览叫嚷起来,杨氏没动怒,反倒淡淡地瞥过一眼:“红珠已经关起来好几天了,这几日都没见着老爷传话,可见老爷早就知道她有孕的事了,偏只瞒着我这正室。”
秦览不曾想到,妻子日日坐在内宅消磨,脑筋竟还这样快,又是一哽,紧接着便昂起头来:“你是正室,不曾想着替她延医问药后禀告我,难道还等着我告知么?”
对于秦览的问责,杨氏并不放在心上,无论如何,此事是这男人吃了大亏,哪怕她瞧在他可怜的份上,也不会与他计较的。
“老爷天性纯良,对内宅的阴私有所不知,后院里的有些女人呐,为了争宠是无所不用其极,当年商姨娘为了回府,生生摔掉了肚子里成形的胎儿,老爷难道浑忘了?我敢和老爷打包票,这个红珠,如今是在弄鬼呢。”
当年那血淋淋的襁褓从商姨娘屋里抱出来,是秦览亲眼见着的,他这辈子都难忘记那场景。
这时杨氏把话说得肯定,倒把秦览的火气,消了大半。
他想一想妻子这些年持家甚正,大是大非上从无过错,不由得软下声调来:“可是,红珠她看着确实是像有孕的样子,总该请个大夫诊一诊再说。”
杨氏还想再说两句,忽地看见秦览胡须已泛了花白,又改了主意:“老爷说的也有理,这事是我莽撞了,是该请个大夫好好瞧瞧。”
这男人已四十多岁了,孙辈里的头一个,已经出生了,他这个年纪还有老来子,心里的期望自然非比寻常。
他还不知自己再不能有孩子的,这件事上,原是她算计了他。
这算计,杨氏还没傻到要自家掀出来,然而红珠的胎来路不正,无论如何,该给他个明白的结果才是。
杨氏这样想着,便又去看秦览,却见秦览也正盯着她。
秦览陡然遇见妻子的眼神,讪笑着转过头:“夫人还是这样贤良,方才……是为夫的太急躁了。”
杨氏稍一低头,随即又昂起头来看外头的天:“老爷和我,不用这么见外。”
府里无人生病,却请了大夫,还是进了二门的,这事哪里瞒得过人去。
如今秦芬身边的丫头们都大了,听见是去替红珠诊脉,心里都有了计较,互相看一眼,都沉默着低下头去。
老爷那人是个糊涂蛋,如今鲜有留宿上房的日子,显见得是只偏宠两个侍墨丫头了,如今红珠一朝有孕,怕不是马上就要抬姨娘的。
秦芬却是知道杨氏的手段的,这时听见给红珠请大夫,不由得惊诧。
自家那位老爷与太太早年还有三五分恩爱,自从皇帝登基后封了杨家女作贵妃,那点子情意便虚了起来,后头杨舅老爷入内阁,那位老爷待太太,便愈发冷淡了起来,仿佛对妻子稍假辞色,便没有了文人风骨一般。
君心如流水,早不似当年了。
杨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早年全是看在夫妻情分上才对婢妾多有忍让,如今时移世易,她怎么可能如今还容忍下头的这些人跳脚。
秦芬想了许久想不出个名堂来,干脆搁下了这事,去瞧午饭了。
小猫闻见饭香,喵喵地叫着跑进屋来,蒲草笑着骂一句:“馋痨鬼!”
桃香却立刻上前蹲身捂住了小猫的耳朵:“我们才不是馋痨鬼呢!我们是……”她想着,转头对秦芬道:“姑娘,咱们还没给小猫起名儿呢。”
这话出来,满屋子都笑了,忙碌好几天,这小东西都已不怕人了,却连个名字都没有。
饶是秦芬心里装着许多事情,这时也被小猫分去了许多心神,咬着嘴唇想了许久。
什么雪团、绒团,听着都是好的,可都不能起,秦珮那丫头生个宝贝疙瘩叫圆姐儿,要是听见这小猫叫什么“团”,还不吵吵上天了。
秦芬看一眼那小猫,它对着饭碗里的碎鱼拌粥嗅来嗅去,好半天才慢慢舔两口,看着娇气无比,秦芬忽地有了主意:“这小东西吃个饭还这么斯文,只怕长得慢,咱们也学穷人家给它起个贱名字,这样才好养活,就叫铁牛吧。”
丫头们齐齐“哎呦”,蒲草方才还骂猫的,这时候头一个笑着开口:“姑娘,改一个吧!这么只好看的小白猫,怎么能叫这个名儿!”
桃香如今是最喜欢这小猫的,听见秦芬说好养活,便觉得这名字甚好,倒附和起来:“我瞧姑娘起的这名字好,就叫铁牛!”
于是乎,雪白绵软的小猫,便有了个英武无比的名字。
“今早把铁牛抱给太太瞧了,待会也给姨娘瞧瞧去。”
丫头们只当秦芬是要去给徐姨娘瞧这身价金贵的小东西,不疑有他,一个发问的也没有。
于是这日睡了午觉起身,秦芬便带着桃香和铁牛,往徐姨娘处去了。
这日下午徐姨娘并没闷在屋里绣花,正带着杏儿在院外的一株桂花树下采花酿桂花酱,杏儿如今伶俐许多,远远瞧见秦芬,轻轻一唤徐姨娘,自己蹲身行个福礼:“给五姑娘问安。”
徐姨娘回头瞧见女儿,脸上立刻绽开老大的笑容,将小笸箩交在杏儿手里,两手在身上掸一掸:“芬儿来了。”
桃香从后头露个身子,还没来得及问安,徐姨娘就哎呦起来:“这小猫,是哪来的?”
秦芬自己怎么谦虚,都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于是干脆坦荡些:“是范大人前几日送来的。”
徐姨娘原要伸手去摸的,这时立刻缩回手来,脸上的稀罕,立马变成了喜气洋洋:“这小猫真好看。”她估摸着女儿是特地来显摆这只小猫,干脆也不摘桂花了,留了秦芬吃晚饭,母女两个,慢慢说着话进屋去了。
杏儿替秦芬倒了茶,又回头去请桃香:“听说姐姐针线好,请帮我去看看鞋样子。”
桃香岂能不懂这丫头的意思,把铁牛往秦芬怀里一搁,垂手退了出去。
秦芬倒多看一眼杏儿,待她出去,顺口赞一声:“这丫头比才来时伶俐多啦,姨娘教导有方。”
徐姨娘摆摆手:“我哪有什么方,都是太太教导手下人得力,也是你面子大的缘故。”
虽然徐姨娘聪慧,到底不曾当过家,管起下人来,也是有心无力,杏儿起初愚笨得很,办事虽然肯听令,却总拖拖拉拉,就连徐姨娘献给杨氏的手帕子也敢送迟了。
一次杨氏赴宴,不曾收到新帕子,闵嫂子知道徐姨娘素来是个殷勤的,立刻知道是里头有了差错,派人唤了杏儿去,把杏儿训得险些要站不住。
杏儿原还不觉得徐姨娘一个半老的妾室有什么了不起,待听见闵嫂子提起五姑娘和七少爷的前程,顿时吓得冷汗涔涔。
自那以后,杏儿便慢慢学着用心当差,如今已很是得用了。
徐姨娘如今事事都是顺的,与秦芬说起话来,便随意一些:“芬儿得了这么只小猫,竟好像小了起来,还跑来跟姨娘显摆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轻轻摸着铁牛胸前的长毛,微微笑一笑:“哪儿呢,铁牛如今养得不怕人了,早起给太太瞧了,我想着也该给姨娘瞧瞧的。”
徐姨娘听了这名字,眼睛瞪得老大,忍了半天才不曾说什么。
秦芬看一看徐姨娘的神色,将声音压低些:“另外,我还有事想问姨娘。”
府里这两日只一件大事,徐姨娘听了,立刻知道秦芬想问什么:“芬儿想问的,是不是红珠那丫头的事?”
秦芬看徐姨娘样子古怪,心里不由得起些疑惑,红珠那丫头的事,难道有什么不对?
虽然在自己屋里,徐姨娘还是警觉地望一望四周,还起身去窗口看一看外头,然后才回身坐在秦芬面前:“芬儿没多久就出嫁,这里头的事,姨娘原还犹豫该不该告诉你,既然你问了,我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从家中多年没有孩子出生,一直说到妻妾三人先后有孕,再说到那半副神秘的药粉,徐姨娘是个稳重性子,口才不过尔尔,故事也只说得平平淡淡,秦芬听了,心里却起了巨大的惊涛骇浪。
杨氏到底出身杨家,前头那许多年虽有些为情所困之疑,却终究不曾忘了杨家的教导和正室的手段。
她一边爱着那男人,一边却也毫不手软地算计着那男人。
秦芬从前觉得杨氏过于心慈手软,如今看着,分明是刚柔并济。
若是自己深爱一个男子,秦芬扪心自问,只怕是做不到杨氏这样果断决绝的。
徐姨娘由得秦芬出了片刻神,然后才慢慢道:“老爷和太太,这一辈子也难说到底谁对谁错,咱们外人也不好评说,我只说咱们自己的事,只说你的事。”
秦芬有一瞬间的恍惚:“什么?”
“芬儿嫁给那范大人,外头人人羡慕,太太私底下对我说起,却道一句富贵险中求,我私心里想着,若是范大人待芬儿全心全意,芬儿自然投桃报李,若是那范大人……芬儿手里捏住嫁妆,再挑个听话的丫头,捏住了子嗣,也能过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是徐姨娘的一番为母之心,秦芬无意反驳,一句一句,认真应了下来。
母女两个还未来得及沉默,外头便响起杏儿的声音:“姨娘,方才灶上的妈妈来问姑娘,晚上的方糕,要咸的还是甜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徐姨娘母子三个,口味都是一样的爱咸,这就连平哥儿这小孩子都知道,哪还用得着灶上的婆子特地来问一声。
徐姨娘好似没察觉话里的不对,扬声唤了杏儿进来。
杏儿看一眼秦芬,低声道:“大夫诊了许久的脉,只说月份小看不准,叫老爷另请高明,老爷嫌太太请的大夫不中用,叫信儿去何鱼儿公公处了。”
何鱼儿是供奉局的,认识的无一不是杏林圣手,秦览的意思,是要替红珠求个明白结局。
徐姨娘听了,也回头来看秦芬,母女两个对了一眼,都知道秦览给红珠送的,乃是一道催命符。
第193章
红珠已从柴房挪了出来, 杨氏随手指了个空院子,叫人抱了一卷铺盖,只支了绫帐,别的什么也不及布置, 大夫便已进了府。
杨氏原想叫人去嘱咐两声, 仔细想一想,又摇头否了自己的主意。
红珠的身孕定然是个孽胎, 她若是沾染了, 总归是洗不干净, 干脆什么也不管。
腊梅见主子出神,还问一句是否要去叮嘱大夫, 杨氏摇了头,反倒问一声:“今儿去请大夫的, 是谁?”
“是门房上当值的,倒不知是哪个,我这就去问问。”
“既你不知, 那便不要再问了, 咱们这里,不必使人出去了。”
腊梅自跑腿传话起, 就是顶伶俐的,这时听见杨氏说不叫人出去, 自然知道主母的意思。
上房门户紧闭,秦览来了,还奇一奇:“大白天的, 关什么门?太太身子不适么?”
杨氏在屋里听见这一句, 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默默叹口气, 对腊梅使个眼色,叫她请了秦览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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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览进屋便拍腿摇头,初秋季节,竟出了一身汗。
“那大夫进屋,摸了左腕摸右腕,两个腕子换着摸半天,然后又看了红珠的脸色,只说月份浅瞧不出,叫我另请高明。红珠的身孕,怎么也有两个月了,还能说月份浅么?这庸医,当真误人!”
杨氏听了,轻轻摇摇头,这个丈夫,如今当真是太没成算了。
两个多月前,又忙柯家行商的事,又忙贞娘成亲的事,他虽是个甩手掌柜,却也处处得露面坐镇,有没有功夫亲近两个丫头,也难说得很。
哪怕是没有那副药,红珠那肚子的月份,也透着险,这男人,怎么竟看不透?
话说回来,那位大夫还真是圆滑,眼见着进的是昭贵妃的姑母家,又见那妾室所在的屋子冷清,知道主人心思,干脆说诊不出,也算是“医术高明”了。
杨氏原还以为要费些功夫提醒秦览那孕期不对的,这时竟全省了口舌。
原先杨氏的主意,是捏住红珠不守妇道,一气儿发落处置了,如今既是看不出身孕,便留她一条贱命,一剂红花堕了孽胎,再对丈夫说句假孕争宠,把她送去庄子上罢了。
这时杨氏心里想的是一桩事,秦览靠坐在圈椅里喝茶扇风,心里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他那阵子也只叫两个丫头伺候了三两回,他自个儿也没想到,这么大年纪了,还能龙精虎猛的,他前些日子忙得腿抽筋,自从知道红珠有孕,竟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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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看一看妻子面色淡淡,好似对自己的话不置可否,秦览把心一横,干脆将来意提了出来:“只怕红珠的月份当真太小,我想着,得找个可靠的大夫来诊一诊。”
杨氏起先还怜悯这男人蒙在鼓里的,这时却险些忍不住冷笑出声。
她派人去请的,是京里有名的千金科圣手,还要比那位大夫更可靠,也只能是宫里的御医了。
御医当值期间自然不能为其他人诊脉,可是回府后替朋友看病,却是没人问责的,秦览和太监们处得好,去求他们办这事,也不算太难。
杨氏鄙夷的,倒不是秦览口气大。
红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请御医?
原先怜悯这男人的,这时全化成了讥讽。
杨氏恨不得拎着丈夫的领口,大声告诉他,这辈子他是不能再有孩子了,然而杨家的教养不允许她如此失态,思量许久,终究还是点了头:“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秦览要去求何鱼儿办事,阵仗哪能小得了,信儿如今已经成年了,早不做跑腿的事了,这日主子一催,也只能亲手拎着礼盒,往何鱼儿家去了。
御医也不是秦览说请就能立刻叫上门的,他盼老来子,故而想要个千金科圣手,便更得候着了。
何鱼儿叫他等几日,秦览竟也耐心十足,每日命信儿拎了礼盒子往何鱼儿府上探望。
消息传到内院,除开杨氏和徐姨娘母女两个,旁的人都羡慕红珠命好。
杨氏手里的事情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旁的也还罢了,和范家的婚事近在眼前,她只忙这一件,都恨不得废寝忘食,红珠的事,派个婆子时时听着信,便抛在脑后了。
如今秦芬和上房亲近,杨氏哪里会自毁长城,她虽然不至于去借这孩子的光,可是却得替亲女儿着想。
杨家虽然与贞娘亲近,到底是拐了个弯的,哪比得上秦芬这个亲妹妹来得近。
有了这个想法,杨氏操持秦芬婚事所用的心思,也便和秦贞娘的差不离了,就连外头廊下挂的彩绸都要亲自过一眼,唯恐哪里疏漏,失了秦芬的颜面。
徐姨娘瞧主母替女儿操持成这样,心里倒又热了起来,她如今眼神不似从前好了,绣不得大件,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干脆每天亲手熬一碗桃胶银耳羹送去上房。
桃胶易得,银耳也并不算太金贵,这点银子,徐姨娘还掏得起,难得的是亲手二字。
杨氏见送来的东西确是花了心思的,点头说个收下,二十来年头一次,竟吃起了妾室送的东西。
秦芬也自有好忙的,从前三个姐妹出嫁前都要保养容貌,她生得不比姐妹们美丽,自然更要花大功夫。
幸好秦芬肤色白皙,珍珠粉是省了,杨氏差人日日送一盏燕窝,慢慢地,也养出好气色来了。
人人都为秦芬的婚事忙得打转,细处便无人在意了。
紫玉觑着没人理会,这日理了衣裳,命丫头端了碗姜汤,慢慢往红珠那院子去了。
这两个丫头是杨氏买进府的,由冯妈妈一起调理了送去秦览书房,起先还想着同心协力博得主君欢心的,天长日久,便也起了嫌隙。
那日红珠从柴房出来,人人都知她只得一张床的铺盖,紫玉自然也听见了。
她今日来,一则是瞧瞧红珠的胎,二则是瞧瞧她落魄的样子。
紫玉原以为会瞧见一个仓惶不得志的女子,谁知进屋后一瞧,屋子里摆设齐全,就连床头的茶碗,都是成套摆着的,紫玉进门还是笑着的,看了两眼,却笑不出来了。
当初乍一听见红珠有孕相,紫玉心里不住骂母猪肚子,只恨那胎怎么没揣在肚子里,骂了几句,却也有些疑惑。
算宠爱,红珠并不如她,怎么竟是这个狐媚子先怀了孕,只怕是踩着狗屎运罢了。
前些日子听见主母锁拿红珠又扔进这空院子,紫玉还念一句太太英明,今日原是想来耀武扬威的,这时见了红珠的排场,竟只剩记恨了。
红珠住在后院的僻静处,好似搁在灶台上的炮仗,不知哪日就要炸的,哪能没人看着,紫玉才进了院门,上房和外院,立刻都知道了。
杨氏正对着秦芬嘱咐压箱的东西,听见丁香来报一句,揉一揉眼睛叹口气:“五丫头且先回去吧,这事明儿再说。”
她想一想,又改了主意:“罢了,腊梅带了五姑娘去徐姨娘院子里,叫徐姨娘给五姑娘讲一讲。”
秦芬坐在屋里瞧着桃香收拾东西,忽地听见杨氏唤,原还以为要核对什么金银玉器,这时听见杨氏的吩咐,忽地明白过来。
她哪里不知道男女之事,可是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想了一想,只作无事,随着腊梅下去了。
徐姨娘正坐在廊下对着日头细细地洗桃胶摘银耳,瞧见秦芬进来,抬头笑一笑,待瞧见后头的腊梅,便赶紧甩甩手站起身来:“五姑娘来了,腊梅姑娘来了。”
腊梅还不懂得大人事,这时也不知道进屋去,直直站在廊下,就把杨氏的吩咐一板一眼说了。
徐姨娘听了一半已明白了,赶紧对腊梅摆摆手:“姑娘莫说了,我已懂了。”
腊梅被打断,起先还有些不悦,待瞧见徐姨娘的笑容发僵,忽地明白什么,截住话头,匆匆告辞出去了。
徐姨娘心里领会了主母的意思,嘴却张不开。
她自个儿不过是个妾,服侍男人只得顺从二字,哪里能乱教女儿。
“到时候有个箱子,得丫头抱着进新房的,里头那册子,芬儿好好看看。”
对着徐姨娘,秦芬便不那般装相,含糊应几声,露出些窘样,徐姨娘一看女儿似是有些懂了,心里松口气,连忙转过话头。
母女两个正要进屋去慢慢说话,忽地杏儿跳蹿进来:“老爷带了个老大夫进府,是致仕的老御医呢,哦,听说是当年服侍过容太妃的。”
母女两个互相看一看,不禁有些傻眼。
致仕的老御医,只怕杨氏还收买不动,那红珠若真是有身孕,便当真要飞黄腾达了。
杨氏自然也收到了下头人报,听见是一位来头这么大的老御医,她倒忐忑起来。
那御医万一真的无比灵验,可怎么好?
她怕的倒不是红珠诊出喜脉,她怕的是,那位老御医会诊出红珠的胎有问题。
若是红珠的丑事抖了出来,自家丈夫那张老脸,是无所谓有没有的,自己这主母的脸又往哪里搁?自己头上顶着个杨字,便是连着华阳宫的贵妃娘娘,杨家的女儿,岂能受这样的侮辱?
杨氏这时不由得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顾念那许多,又是想叫男人死心,又是想少造杀孽,一时心软留下了那个贱婢,如今还不知要惹下多大的祸事来。
上房里杨氏如坐针毡,小院里,秦览却是喜气洋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御医,这喜脉有多久了?”
张御医捋一捋长须,把红珠两个腕子来回按了两遍,对秦览摇摇头:“谁说这是喜脉?这分明就是气血瘀滞,行经不畅!”
“什么?”
“怎么可能?”
紫玉和红珠齐齐叫出声来,一个是幸灾乐祸,一个却是不可置信。
张御医从前替容太妃保下了祁王,医术了得,哪里是两个婢妾能质疑的,这时秦览赶紧用力将两个丫头瞪一眼,接着对张御医讨好地笑笑:“老御医,这话可当真?”
几乎有一瞬间,秦览疑心张御医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可是这位老御医退隐已久,是何鱼儿费了大功夫请来的,又是信儿亲自去接的人,怎么可能受谁的指使。
张御医仿佛看破秦览的心事:“秦大人勿要多心,老朽如今是个闲云野鹤,什么富贵钱财也不放在眼里,谁也收买不了我。”
秦览讪讪地笑一笑,用力把嘴抿了起来。
红珠原还装个文弱的模样,乖巧听着秦览和张御医说话,这时见秦览似乎已经认了这个结果,吓得连声叫了起来:“老爷,老爷,奴婢肚子里,真的有身孕!”
她自己知道这胎的由来,可巧半个月后老爷又叫她侍奉了,她便想着移花接木,把这胎给做成秦家的。
因知道主母精明厉害,红珠瞒了实情,特地绕着弯地先告诉了主君,又想法子求主君请个靠得住的大夫来诊。
方才听见这位是致仕的御医,红珠已想起了拉拔娘家人进府,谁知却听见御医说起了那样的话,红珠的魂,哪里还在。
第194章
红珠嚷完了, 屋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只她一个人的声音,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回荡。
她还要再说两句什么,紫玉却已满脸喜气地开口了:“妹妹, 当着老爷和这位老御医, 哪有咱们这样的人说话的份呢。”
秦览平日里受用两个丫头故作懂事的,这时却实在没心思了, 瞪一眼紫玉, 回头又问张御医:“大人, 这丫头……要不,你再诊一诊?”
张御医想也不想就摇了头:“再诊一百遍, 也还是这个结果!”
他在宫里一辈子了,什么阵仗没见过, 除开医术高明,更大的长处是见事明白,否则, 当年也不能被指了去保容太妃的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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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鱼儿上门去请时, 话说得清楚:“这次相请的是朝中一位颇有官声的大人,想请个有名望的人去替如夫人看孕相。他也曾替先帝和皇上办过一两件大事, 如今却是个富贵闲人了,倒是他的夫人不可小觑, 张老大人到时候去了他府上,得掂量着行事。”
这话若是换个人来听,保管糊里糊涂, 张御医却是一听就明白了。
何鱼儿的师父洪锦, 如今虽然退了下来,当年对张御医却是有恩德的, 何鱼儿的面子,张御医不能不给。
于是乎,还未上门,张御医已经在心里开了一副破淤除肿的良药。
今日登门之前,张御医还在心里暗暗叹一声伤天害理,待到了门口瞧见那对写着秦字的油纸灯笼,他立刻一个激灵,敲敲马车壁板问一声车夫,这是哪家。
这条巷子,住的大多都是官宦人家,这顶头的秦家,更是官宦中的皇亲,哪有人不知道的。
车夫还当张御医老糊涂了,回头悄声叮嘱他:“这是四品佥都御史秦大人家,他的夫人,便是宫中贵妃娘娘的亲姑母,老爷进去看诊就是,千万别再问这话了,当心得罪人家秦夫人。”
张御医原先肚子里转着的那句“伤天害理”,一下子抛到了脑后。
这个府里,漫说什么如夫人、姨娘丫头,就是母金鱼、母蚊子,只要秦夫人不发话,那就没有怀孕的道理。
眼见着秦览问得恳切,张御医却毫不动容,看一看秦览的神色,干脆把面孔板得更紧些:“秦大人若是不信老朽的本事,另请高明就是!”
张御医未致仕前,官至太医院的左院判,他说的话,京里哪个大夫敢不认。
这时张御医一动怒,秦览倒先软了下来:“哪里哪里,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张御医的脉息,谁敢说个不字。”
张御医淡淡地道个“不敢”,随即又走到长案边,挥毫写了一副方子:“这位病患乃是肝气郁结导致的血瘀证,这副方子破淤除肿最有疗效,照方抓药,保管药到病除。”
那方子上白芍、桔梗等药,众人都不清楚是做什么的,红花两个字,却是无人不知的。
到了这个地步,秦览也再没什么疑问了,用力叹口气,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虚无的期待给吹散。
“张御医,此番劳烦你老人家了,还请移步外书房喝茶,我命人买了一只好鸟,请你去赏鉴一番。”
若是寻常,张御医定要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好雀儿,与秦览这知情识趣的人结识一番,也不失为一种消遣,然而今日知道这内宅里坐的内眷姓杨,他生怕沾上秦览的气味,忙不迭地摆手:“我一个糟老头子,出来走一趟,腰腿都疼了,赶紧回去躺着歇歇了。”
说完这话,张御医便拎着药箱走得健步如飞,哪有一点疲累的模样。
秦览分明知道这是张御医推脱,却也是无可奈何,他不过是个四品官,如今瞧着是再没有升官的指望了,哪里敢和张御医这样的身份较真呢。
他叹口气,还得堆起笑脸,赶着追上去:“既是张御医没什么闲暇,那只红子雀,就给您带回去细细赏玩。”
两个男人先后出去,屋里只余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和两个大眼瞪小眼的丫鬟。
紫玉和红珠两个,到底跟着秦览久了,学也学得些虚伪和心计,这时肚子里各自揣着件大事,不忙着说话,倒是两个丫鬟先出声了。
“红珠姑娘既是没有身孕,那便不那么金贵了,我们便去给太太回一声,仍回柴房去吧,谁叫你摔了老爷的好砚呢。”
红珠主仆两个一起变了脸色,然而谁都说不出话来。
当初被锁拿,红珠直吓得肝胆俱裂,婆子们一声不吭,不由分说就捆了红珠扔进柴房,她还当自己东窗事发了,柴门一关,她心里已想起了死后喝孟婆汤的事。
等了两天没有消息,红珠又以为主母是犯了妒忌,既这么着,倒拿起腔调来,拔了发钗贿赂守门婆子,给男人递个求救的话,然后便安心等着了。
谁知道,等来等去,竟是这么个结果!
红珠那身孕乃是和府中小厮私通而来,这事是死罪,故而谁也不知道,这时她哪怕知道肚子里是确实有团肉,也无处申诉去。
她总不能说,老爷,你去问那跑腿的小子,他和我欢好多次,定知道我肚子里有货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假孕争宠这个罪名,她不背也得背了。
幸好那御医只开副堕胎药,以后养好身子,再争宠就是。
这时除了后悔,红珠还对杨氏多些服气,外头只当她是摔了主君的东西才被锁了,后头才诊出有孕的,竟一丝旁的风声也没有,这手段当真是干净又利落。
红珠这时心里百感交集,服侍的丫头更是又气又恼,跟了个主子没有旁人得宠,原以为此次要飞黄腾达,谁知竟是假孕争宠!
紫玉来瞧了好一场热闹,这时见对头主仆两个都无话可说,喜得什么似的,还记得指一指带来的那碗姜汤:“既然妹妹要喝药,这姜汤便更合用了,你放心,以后我每日都给你送姜汤,包你够喝三个月的。我这就先回去了,得向太太请安呢。”
主母是何等身份,怎么可能见她们两个侍墨丫头,可是如今有这样的大事,紫玉赶着去告一状,只怕主母当真见了她也未可知。
红珠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想了许多,一时想失宠的事,一时又想紫玉在主母面前露脸的事,竟顾不上担心肚子里孽胎的事了。
紫玉已大摇大摆出去了,小丫头看一看发愣的红珠,轻轻唤一声,问了个要紧的事:“咱们和老爷说有了身孕,如今那御医却说不是,可如何是好?”
红珠知道事情不能善了,这时想了一想,将一口银牙咬碎,好容易下了决心:“我是年轻女子,又不曾生养过,哪里知道怀孕是什么样的,我自己说错了,也不足为怪。”
这是要将事情推在老爷太太身上了,小丫头动了动嘴唇,却不敢出声。老爷那人她不熟悉,太太的手段,她却是知道的,眼前这位主儿,只怕是没个好死了,她得赶紧送信给娘老子,求了冯妈妈把她调出去才是。
红珠假孕争宠的信儿,由一个粗使婆子接着,一路上大喇喇嚷嚷到了上房。
丁香在院门口把那不着调的婆子拦了,赏她一把大钱,连声音也没叫主母听见,然后自己理理衣裳,轻手轻脚进屋,对主母报了这消息。
杨氏听见御医进府,一时担心那杏林圣手瞧出秦览中毒的事,一时又担心家门不净连累宫中贵妃,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忽地听见丁香报来红珠假孕,几乎不敢相信:“什么?”
丁香并不知红珠私通的事,这时见主母神色有异,还当她是气愤,连忙放轻了声音:“张御医下了定论,说红珠是血瘀之症,还说换了谁来瞧,都是这结局,奴婢想着,这大约算是盖棺定论了。”
杨氏犹如虚脱一般,用力靠在椅背上,隔了半晌,才开口吩咐事情。
再一开口,又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大家气派了:“张御医那么大年纪还特地跑一趟,是我们秦府劳动他了,也是我这做主母的不称职,丁香去寻闵嫂子,叫她办一副重礼,命信儿去送给张御医。”
丁香应声便出去了,腊梅看着那轻轻晃动的珠帘,轻轻问一声:“太太,那个红珠,咱们是不是趁机……”
杨氏如今算是知道了夜长梦多的道理,这时听了腊梅的话,不过是稍一犹豫,就点头拿了主意:“好,你唤张妈妈来。”
后院多少事情,秦芬都无暇去理会,什么逾矩无礼、什么御医诊脉、什么假孕争宠,横竖都有杨氏这主母管着呢,秦芬只忙一件事,备嫁。
屋里的东西都打包送去了范家,除开日常使的一套家伙事,秦芬的屋子,空得好像个禅房似的。
蒲草自己是想跟着秦芬去范家的,可是茶花舍不得,抬出她过世的娘来,蒲草也只能含泪点了头,留在了秦家。
既她要留下,下头便得再拔一个上来,贴身丫头是大事,秦芬忙得头发昏,还是抽空亲自看了看人,选了个原先的小丫头音儿,改个名字作南音,留在了身边。
这日是南音上夜,天气已凉,她还是仔仔细细替秦芬赶着蚊虫,待听见小丫头急匆匆地进门,她连忙把小丫头拉到外间去,还回头细声细气嘱咐一句:“姑娘正沐浴呢,马上要睡了,你不要这么大动静。”
小丫头吐一吐舌头,学着南音的样子,把声音放得细细的:“南音姐姐,红珠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下子换南音慌张起来:“什么?”
短短一旬,红珠先是毁损主君的爱物被锁,随即在柴房传出有孕的消息,还得了主君亲自求一位老御医来诊脉,谁知后头御医铁口直断说是假孕,这便是赤裸裸的争宠了。
既是红珠品性不端,两位主子待她,自然都没什么好声气了。
小丫鬟凑近一些:“太太那里出面了,派了张妈妈去亲自看着丫鬟熬药,又亲自给红珠灌了下去,当即便腹痛不止,开始下红不断了。”
太太虽是昭贵妃姑母,可前头十来年却不过是个寻常官眷,能在秦府坐稳主母的位子,凭的自然不是心慈手软,南音这时抿一抿嘴:“那个红珠,也是咎由自取。”
小丫鬟摇了摇头:“哪儿呢,红珠一边下红不止,一边口吐黑血,反正女子血崩容易死人的,太太何必用两种手段?”
南音的一颗心,猛地坠进了肚子里。
那红珠,是死在老爷和太太两层重手之下了。
她正沉默着,忽地里屋传来秦芬的声音:“南音,我洗好澡了,进来帮我穿衣裳。”
南音连忙丢下小丫鬟,稳一稳心神进屋去。
姑娘后日就成亲,她可不能给姑娘知道这烦心事。
谁知秦芬一眼就看破了南音的闪躲,不疾不徐穿了衣裳,坐在妆台前了,才慢条斯理问一句怎么了。
南音从镜子里看一看主子平静的脸庞,心里转了许多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红珠死了,小丫头咋呼,些许小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秦览早不能有后了,红珠的胎必然是罪过,也不知是不是华阳宫那里发了话,那御医竟给了个假孕争宠的结局,倒是替秦府免去一场大风波。
这些事秦芬不过是一想便抛在脑后,此时只对着南音微微而笑:“你有话不瞒我,这很好。”
第195章
秋夜沁凉, 本是安睡的好时候,秦芬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家中三个姐妹,都是秦芬眼瞧着出嫁的, 什么姐妹姑嫂陪夜, 什么早起梳妆打扮,秦芬都看得惯熟了, 本以为到了自己会熟能生巧, 谁知如今, 竟睡不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香早听见秦芬在床上翻身了,她知道姑娘今日定难入睡的, 屏息敛神,一点动静也不敢出, 听见秦芬叹第十次气,终于再忍不住了,轻轻问一声:“姑娘, 你是不是睡不着?”
秦芬果真是一点困意也没有, 听见桃香说话,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掀开帐子露出一张笑脸,一对眼睛亮晶晶的:“我一点也不想睡, 桃香你上床来陪我躺着。”
桃香哪敢去睡主子姑娘的床,这时连连摇头,却被秦芬伸手来拉:“不管, 就要你上来!”
服侍了这位主子也近十年了, 少见她发娇嗔的,这时桃香少不得起身, 挨着床沿坐下:“好好好,我陪着姑娘就是,姑娘快睡吧。”
秦芬心里,桃香虽不是血缘上的姐妹,却也陪伴了多年,除开照顾生活起居,也常常与自己玩笑解闷,当初在外头受了气,主仆两个回了屋,也悄悄说几句抱怨话,情谊上,也和姐妹不差什么了。
于是,秦芬故意露出不满意的神色:“你坐在边上算什么,得躺在床上才算的!”
桃香依稀记得,自己幼时刚去徐姨娘院里服侍生病的五姑娘,也是日日受这样的胡搅蛮缠,那时只觉得差事难办,天天想去做扫洒丫头。
没过多久姑娘去了太太身边,再没胡闹过,她这贴身丫头活计轻省了,见了那许多事情,却渐渐跟着提心吊胆起来。
不知怎么,后来听婆子们嚼舌,桃香竟自己悟出一条道理,姑娘当年那副顽皮性子,才是真正有福气。
此时再又见到秦芬撒娇,桃香心里哪能没有感慨,想了一想,小心翼翼横过来靠坐在床尾:“姑娘,我已上床来了。”
秦芬知道,桃香到底是真正的本土人,主仆观念根深蒂固,这时见她心惊胆战地坐在床上,便也不再勉强,只长长叹口气:“唉,睡不着,睡不着。”
桃香知道主子是有话要说,干脆开句玩笑:“我已看见姑娘醒着了,姑娘倒不必再提点我。”
秦芬心里果然松了些,摸一摸养得顺滑的长发,问了个问题:“你说,我提了吕姑娘来陪夜,太太为什么不应?她如今对我,也应当没什么防备的。”
桃香不曾想到,姑娘没想着婚礼,没想着姑爷,竟在想这事。
她还怕答不上那许多问题,这时听见是这样的小事,不由得松口气:
“原来是这事,姑娘只怕是最近太忙了,没心思想那许多杂事。吕姑娘不光是姑娘的好友,还是三少爷的未婚妻,若是请了她来陪姑娘,知道的呢,说你们情谊深厚,不知道的,还当我们要占吕姑娘便宜呢。”
秦芬“哦”一声,将这事放在一边,又问一句:“桃香,你说,四姐和六妹她们出嫁前,都在想什么?”
桃香不由得咯咯一笑:“这话得问姑娘自己呀,是你去陪着她们的,难道不曾听她们说心事?”
秦芬不曾笑,反倒叹口气,摇起头来。
秦珮那时夹在生母与嫡母之间,既想着不能辜负自己头上那个秦字,又觉得秦家上下人心莫测,除开秦芬这厚道人,旁的人她全疑心不怀好意。
然而就是秦芬这厚道人,也被她算计一道。
秦珮自己大约也后悔,那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说些嫡母严厉和生母疯癫的话,仿佛是为她算计秦芬作开脱,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心里话。
到了秦贞娘那里却又不同,这姑娘前些年出身金贵,父母又相敬如宾,她一向是骄傲耿直的,待后头先后有了青萍、赛仙等人,她一下子长大,忽然便学会了委婉克制几个字。
出嫁前一日,秦贞娘和秦芬躺在床上,明明有个情深似海的未婚夫,说的却是最理智不过的话:
“他若待我好,我自然也是一样待他,若是不好……我有父亲、恒哥儿,还有五丫头你撑腰,也是不怕他姜家的!”
再瞧后头和姜启文恩爱无比的模样,秦芬只觉得,那夜秦贞娘说的,只怕是心里的恐惧,未必算心里话。
秦芬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她只觉得成亲前这一日,总该期许一下以后的日子,谁知自己想的全是人生道理,外加担心徐姨娘,旁的什么也进不了脑子。
怎么想,也觉得不大对。
桃香等了良久没听见姑娘说话,轻轻唤一声,也不曾听见应答声,便轻手轻脚地凑近些。
待听见细微的鼾声,桃香不由得笑了,轻轻替秦芬掖好被子,自己背靠着床尾,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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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便是南音带着小丫头来敲门。
虽然有全福夫人梳妆,也得姑娘自家先收拾齐整了,总不能蓬头垢面地见人,秦府的规矩,可再不准这样的。
里头主仆两个睡得正沉,南音拍了十来下门竟没人听见,不得已,南音只能把秀气暂且丢在一边,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秦芬先睡着,这时倒先听见南音叫门,脑子还在蒙着,人已跳了起来:“等着,我在穿衣裳呢!”
桃香被这一声惊醒,也赶紧跳了起来,慌手慌脚扯过架子上准备好的中衣,赶着替秦芬更衣。
主仆两个都知道睡过了,对视一眼,甚有默契地转开眼去,齐齐说一声:“快好了!”
南音这时听见里头两道声音响起,大大松了口气,待里头开门,她又是那副细声细气的模样:“姑娘,热水打来了,我来帮你洗脸。”
这里秦芬才收拾妥当,闵嫂子便领着一位全福夫人来了,这次却不是周老御史的夫人,而是一位面上略带风霜之色的眼生夫人,秦芬依着礼节行个礼,问了才知道,这位钱夫人竟是武将的家眷。
秦家连同杨家,走的都是清流路子,两大家族几百个男丁,自安哥儿起,才是第一个学武的,哪里能认识什么武将夫人。
这朝代,前后几位天子都不喜欢朝臣结交过甚,因此文官和武将向来是不亲近的,夫人们嫁什么随什么,自然也是互相不亲近。
如今请这位素无交集的钱夫人来,自然不是为着安哥儿,而是为了秦芬。
秦芬此时作个矜持的模样微微垂下头,心里想起那位嫡母,不由得多些温暖,无论那位嫡母是为了什么,这份心思总是值得她谢一谢的。
钱夫人瞧着样貌尔尔,说话却动听,那张平凡的脸,一下子多了几分光彩。
“武将家眷,时时都替夫君忧心,独个儿操持一大摊子家事,实在不算什么有福夫人,我乍一听见有人请我做全福夫人呐,还奇一奇,原想推了的,不曾想,竟是秦家。”
钱夫人一边手脚麻利地替秦芬梳妆,一边不住地说话,从秦家的儿女,一直夸到杨氏的气派,最后又说起了结亲的范家。
“秦五姑娘进京晚,不曾听过从前的事。范七郎的父亲从前官至三品怀远将军,端的是威风凛凛,如今范七郎也是三品官,算是子承父业啦。
“范家五郎也是个有出息的,年纪轻轻,已经是五品的武节将军,原也算是了不起的,如今和七郎一比,也只寻常了。”
这些事情,秦家也只知道一半,此时钱夫人说来,对秦芬显然是颇有拨开云雾的意思。
范家兄弟两个的争端,这么寥寥数语,便清晰起来。
杨氏特地请了这位全福夫人,显然是对秦芬用了心思的。
秦芬才想委婉谢一谢,却又听见几句要紧的:“依着规矩,范老爷去了,该是七郎这嫡子进军中去,可是那时七郎才六岁多,五郎却已经十四岁多了,总而言之,范老爷最后写信托孤,托的是范五郎,唉,这里的事……哎呦,时辰到了,新娘子该出门啦!”
有多少心事,这时也来不及想了,桃香连忙将盖头托在手里,南音捧起宝瓶,钱夫人上前来轻轻扶住秦芬,一行人往上房去。
秦芬慢慢走着,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绣鞋。
绣鞋是秦府去最好的铺子定制,上头用七彩丝线绣着一对神采飞扬的凤凰,凤凰的眼珠子,是绿豆大的珍珠,翅膀上还缀着各色碎宝石。
这么一双鞋子,价值数十两白银,便是秦贞娘出嫁,也没穿得这样奢华。
秦芬出嫁便是三品诰命,身份自然非比寻常,秦府就是为了面子,也不能薄待了她。
不知怎么,秦芬的心里,忽然怕了起来。
她从前只瞧范离是个正派人,想着小两口把日子过好便是,如今再仔细一想,她是否真的能胜任三品官眷这身份?范家那些妖魔鬼怪她能不能对付得来?
最重要的,范离这人,作朋友是可靠的,作丈夫,是不是也能信任?
昨夜没想的那些问题,这时不停地在秦芬脑子里浮现,待到了上房也没停住。
还是平哥儿的叫嚷声打断了秦芬的思绪:“五姐今天真是太好看了!”
他一边笑一边拍手,安哥儿站在边上却愣住了。
“这是五姐还是六姐呀?”
这句话出来,屋里人都笑了。
徐姨娘也穿了身浅紫对襟长褙,梳了个老气横秋的圆髻,恭敬站在边上,这时听见儿子说傻话,先怕女儿不高兴,再接着又怕主母不高兴,连忙去看上头。
杨氏虽端方,却没那许多古怪规矩,这时笑嘻嘻地点一点庶子:“我们安哥儿如今是大孩子了,能瞧出五姐妆扮不一样了。”
秦芬先还紧张的,听见这一句,又想起旁的事来。
安哥儿都能瞧出她的妆扮与平时不同,那个粗心大意的人,能不能瞧出来?
尚未说笑几句,外头老远就听见一阵热闹,钱夫人笑一笑:“是新郎官来迎亲啦!”
秦恒对着平哥儿一招手,说要带他去拦门,安哥儿也跳着要去,却被秦恒给撂在了屋里:“你跟着你五姐夫学武的了,定要给他行方便,才不带着你!”
安哥儿听了这句也不生气,扮个鬼脸往秦芬身上一靠:“我陪着姐姐。”
瞧见秦家的儿女们和睦,钱夫人自然有一番好话说给杨氏听。
又是赞杨氏这主母会教养,又是赞秦家儿女有福气,巧舌如簧地说了许久,忽地看见秦览半垂着眼睛坐在边上,钱夫人连忙带一句:“都是秦家的风水旺呀,这才养得姑娘和少爷们如金如玉。”
这如金如玉的话,从前依稀有人赞过的,那时还是赞秦家,如今,只怕是说给杨家和宫里听的了。
秦览抬起脸来扯一扯嘴角,笑意却未到眼底。
那位张御医说红珠是血瘀之症,开了一副破淤的方子,妻子不想再留红珠的性命,特地叫张妈妈去下了足足的红花,想叫红珠血崩而死。
他气恼红珠那贱人欺骗自己,不光没怪妻子重手,犹怕红珠死不干净,又从何鱼儿那里要了一剂鹤顶红。
双管齐下,红珠自然是非死不可。
然而,隔天却听见信儿来报,言道,给红珠收尸的两个粗使婆子,不住地念叨什么一尸两命。
秦览那时才忽然明白过来,红珠那丫头,只怕是真的有孕了。
他不敢记恨宫中的贵妃,便把这事情全记在了妻子头上。
若不是这妇人姓杨,那个张御医怎么可能诊出那样的脉象?
红珠虽是个婢妾,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腹中胎儿更是实实在在的秦家骨肉,这妇人怎么那样心狠,一下子除去了两条性命!她已是这府里毫无争议的正室嫡妻了,为什么还要计较别的女人和孩子?
秦览今日,原是想称病不来上房坐着受礼的,杨氏也不多费唇舌,只撂下一句“老爷自家和五姑爷说话去”,秦览听见范离的名字便觉得背脊发凉,一语不敢多发,一大早又好生生到了杨氏屋里。
这时钱夫人说了两句好话,秦览勉强作个笑模样,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杨氏大约猜着,丈夫或许是知道了红珠确实有孕的事情,许多阴差阳错才导致红珠身亡,胎儿自然也随着湮灭,这不能算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可是这事,杨氏却没法开口辩白。
秦览没法再有后的事,杨氏是决不能说的,张御医的事,杨氏也不好开口解释。
总不好对丈夫说,老爷,您没法有后了,红珠那贱婢,给你戴了高高的绿帽子呢。
亦不好说,老爷,那位张御医不是我收买的,只怕他是通晓宫中的意思,顺着我的心意行事罢了。
无论哪句话说出来,这男人都要暴跳如雷的,更不必说华阳宫的声誉还得受影响。
两下里相较,杨氏也只能认个善妒的罪名,横竖这男人也不敢出去嚷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夫妇两个想起前事,眼神各自闪躲起来。
钱夫人好似察觉到了屋里沉闷的气氛,侧耳一听,喜洋洋地道:“哟,我听着是范大人进内院啦,新娘子拜别父母,快盖上盖头吧!”
秦芬的心里忽然乱了起来,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好似个木偶似的,由桃香和南音提着线,拜了这个拜那个,又急匆匆盖上了盖头。
盖头一罩下来,秦芬眼前什么也瞧不见了,只余铺天盖地的一大片红,和绣鞋上那对亮晶晶的凤眼。
脚步嘈杂,似是有一大帮人,秦芬竭力想分辨那个是范离,不过一瞬,便有个轻健的脚步走到她身边,中气十足地对上说一声:“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秦芬一颗心,忽然静了下来。
这人终究还是走到了她身边。
秦览和杨氏一人嘱咐两句圆满的吉利话,然后便由两个小的搀着秦芬,往外头走去。
平哥儿如今机灵得很,扯一扯秦芬的衣袖,轻轻嘀咕道:“五姐,七弟去姐夫手下学武了,以后只怕不敢给你撑腰,你到时候委屈了,便回家对三哥和我说,我们给你撑腰。”
秦芬眼前只窄窄一条路,这时虽忙着看路,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姐姐等着平哥儿考个状元。”
安哥儿却老大不乐意的:“哥哥,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五姐是我同胞姐姐,五姐夫不过是个外人,我怎么会胳膊肘子往外拐?”
小哥儿两个如今大了,家常都要拌嘴的,一说起来,吵嚷半天都没个完的。
秦芬听着平哥儿“嗯啊”两声,知道这小子马上就要开口反驳,连忙准备开口拦,谁知却听见后头一声轻笑:“秦慎,秦恪,你们两个不好好扶着你们五姐,在做什么呢?”
受了范离这一句,小哥儿两个好似丢了颜面,愈发把秦芬扶得稳稳当当,一路送到了垂花门。
到了这里,便该换秦恒将秦芬背出门去。
秦恒背了秦芬,一路走得慢吞吞的,好像这样秦芬就不必出嫁了一般。
“五妹,你放心出门去,三哥如今虽没入阁拜相,却也不会任由你被人欺凌的!”
这话并不曾压低声音,仿佛是故意说给范离听的,依着秦恒的性子,这大约是有意而为之了。
秦芬心里感动,眼眶一酸便要掉眼泪,忽地又听见范离跟上一句:“秦三,你也放心,我虽不才,也不会任由我夫人被旁人欺负的!”
这话细听便有些古怪,范离一个新郎官,不对新娘子作承诺,倒对大舅哥作起了承诺,话一出来,秦家兄妹两个,齐齐笑了起来。
桃香远远跟在后头,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自家这姑爷,又会疼人又会哄人,往后姑娘的日子,定是好过的。
到了门口,秦恒便将秦芬的手交在了范离手上,这一对儿年轻两个人,见过不知多少次面了,大事也办过二三件,竟才是头一次牵了手。
范离只觉得手里好像捧着一块又轻又滑的软酪,他只虚握着不敢动,生怕一使劲就把那只素白的纤手给捏坏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去了范家那虎狼窝,可能不能过下去?
秦芬却摸着了一手的粗糙,她隔着盖头瞧不见,却也能感觉出来,那只手上,除开老茧,只怕还有好几道是伤疤,手上都这样了,身上的疤还不知有多少。
两个人的手也不过就搭了这么一下,各自心里都存上了心事。
然而这心事,很快就被一路上的热闹给驱散了。
这次婚礼,范家打得好主意,范大老爷和大夫人原先商定了,说照着范五郎的办,范五郎是个庶出,所花费的自然少,然而范离和秦家所识的全是权贵之流,礼金绝薄不了,这么一进一出,他们两口子便能净赚多少钱。
可是进良亲自去范家跑一趟,他还不是自个儿去的,是穿了官服,带了口谕去的:“范卿凤举为朕股肱之臣,秦家亦为国之良才,其婚事不可过简。”
场面话说得漂亮,深究下来就一句话,这门婚事,必得大办。
范大夫人没法子,拾掇了一番往范夫人屋里去了,说些家事艰难的话,又说是官中为了三房所费良多,周转不开云云。
范夫人知道这大嫂是在敲诈,然而终究是自己亲子的婚事,她又素来柔弱,不知道怎么回绝,想了又想,只能开匣子又取了一千两银票递了出去。
范大夫人收了银票,当面赞范夫人懂事,回了屋却埋怨丈夫对三弟妹宽宏了,如今竟还能挤出这许多油水来。
范大老爷也不曾想,那三弟妹手里没剩多少铺子了,怎么还能拿出这许多银子,想一想总不好现在还去夺家产,干脆又命妻子与五侄媳妇说一句嫡庶有别,任由那五侄媳气得跳脚,总不叫范离好过才是。
一家子从官中拿了二千两,加上范夫人给的一千两,统共三千两银子,再加上皇帝的口谕,这才把婚礼办得热热闹闹。
秦芬却不知道这些,她只听见外头喜钱喜果不住地洒,街两旁的孩子们不住地笑着哄抢,便知道范家这次是出力办了婚事的。
既想到这上头,秦芬心里还奇一奇,自家那未曾谋面的婆婆,虽听说是性子柔弱的,办事到还算周全,想必是徐姨娘的性子,杨氏的行止,这么看着,必是个好相处的。
迎亲的队伍一路洒了喜钱喜果出去,范离起先还高兴的,后头却皱起眉来。
自家那大伯父和大伯母,便是油锅里的铜钱也敢伸手捞的,何时这么大方了,哪怕是有皇上的圣旨,这婚礼也办得太热闹了些。
他仍骑着那匹黄马,胸前戴了朵红绸大花,趁着一阵热闹,俯身问有贵:“这些银钱喜果,都是官中的钱?”
有贵明白这话的意思,先点头又摇头:“夫人心疼少爷,也拿了一千两银子出来呢。”
范离早猜着这里头有古怪,却不曾想到是这事。
当年范三老爷亡故,范大老爷先说三房一应开支由官中供养,后头又说三房用度大,又借口三弟妹一个年轻寡妇不便抛头露面,接管了三房的产业。
自十来年前,母子两个的吃穿便是官中出钱,何时用得着自己掏银子了?再说了,大房占了三房那许多产业,刮了多少油水,怎么还来骗这一点子压箱底的钱?
范离不由得沉下脸来:“这个范大老爷,终于又逮着机会刮油水了,真是有他的!看来,我这亲事,是成得太好了!”
有贵生怕少爷为此迁怒了少奶奶,眼珠子转一转,开口劝解:“横竖以后内宅有少奶奶担着事呢,听说咱们这位少奶奶千伶百俐,想必绝不会叫大夫人给算计了,要我说,还是少爷眼光好福气好,以后呀,夫人可算是终身有靠了。”
范离轻轻踢一下马肚子,却不曾答话。
有贵不明白,他娶那姑娘,可不是为着替自己算计内宅琐事的。
他前些日子紧着替镇抚司办案,便是想立功了好对皇上开口,求得一个外出带兵的机会,如今瞧着皇上的意思,只怕是要松口了。
等到军功在身,这姑娘便再不是人人畏惧的锦衣卫指挥使夫人,而是荣耀光彩的将军夫人,到那时,可有多好。
范离这么想着,心里高兴许多,看着周围人喜气洋洋的面庞,不由得得意起来。
不知怎么,他忽地又想起一事:他以后再外出办差,不就是把这姑娘一个人扔在了京里?他从前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怎么竟不曾想到这事?这么瞧着,还不如就在京里做个锦衣卫指挥使呢。
第196章
范家花了大力气, 果然把婚事办得热闹非凡。
秦芬一下轿子,炮仗和挂鞭就不停地响了起来,随之响起的,还有围观百姓的感叹。
“哎呦, 范家不愧是大族啊, 这成亲的排场就是大!”
“可不是,只这一会, 只怕鞭炮就放了几十两银子了!”
“不是说范家如今落魄了, 怎么还有这么大的手笔?”
“他们家是落魄了, 可范七郎不落魄啊,他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办个亲事,能俭省得了吗?”
“他那夫人出身秦家, 只怕是为着娶这位秦姑娘,才摆这样大的排场吧!”
“范三夫人当年嫁过来时,听说是十里红妆, 想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如今给亲儿子办婚事,也还是拿得起银钱的。”
“哎哟哟, 这可不是娶了新娘,掏空老娘!”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石味道, 灰色的烟雾久久不散,连同百姓们的议论,一起伴着秦芬进了府。
她是范家嫡子的正室, 范离如今又是范家最有出息的人, 两人成亲的排场自然小不了,观礼的人, 也必定有许多。
才一进大门,秦芬就听见许多声音对着范离不住地道“恭喜”,然而范离却好似不曾听见,自顾往前走。
秦芬心下疑惑,不由得转过去,透过盖头下那小小的缝隙看一看范离。
范离瞧见那许多可憎的面孔,为首的便是那虚伪刻薄的大伯父,正在咬牙切齿地控制自己不啐出来,忽地感觉秦芬好似隔着盖头看了过来,想了一想,终究不情不愿抱起拳,应了一句“多谢”。
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旁人骂他,他敢翻着花样地还回去,然而却不能指望妻子也是这样。
这姑娘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哪应付得了这阵仗。
既娶了这姑娘,便得替她着想,再不能像以前似的,想怎么便怎么。
范离虽离家早,却也知道内宅事物难缠,此时再不愿意应付那些虚伪的豺狼,为着秦芬,却也得勉强作个礼貌的样子。
范大老爷见范离罕见地还了礼,脸上的笑容愈发和善:“我们七郎娶了亲,便是大人了,眼见着比从前懂事多了。”
秦芬在盖头下听了这一句,已在心里冷笑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范离比从前懂事,那便是说他从前不知事,说范离娶亲了才是大人,便是说他从前是小孩子胡闹。
这个范家大伯,还真是个口齿灵光的人物,一句话,既把自己抬得跟个圣人似的,又把从前的范离贬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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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这话还给他侵吞三房的财产找个借口,范离从前是小孩子,他这大伯都是代管来着。
难怪方才范离受了许多恭贺也不愿还礼,这种长辈,可实在是当得起为老不尊四个字。
秦芬从前便听说范家的叔伯厉害,不过在头脑里虚构几个面目可憎的老头子,这时听了范大老爷的话,忽地意识到,范家这些叔伯,只怕就是秦淑和商姨娘之流,表面上人模人样,实际上卑鄙狠辣。
既是如此,也没什么好怕的,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秦芬受得杨氏多年熏陶,头上顶得个秦字,背后又坐着一位贵妃娘娘,范家这些人,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范离是个刀山里滚过来的武人,最是精明锐利的,这时都不必掀开盖头看,便已感受到了妻子的变化。
这姑娘方才还是欢喜舒畅的,听了那位大伯父的话,她全身忽然绷得紧紧的,好似一张拉满的弓,随时都能射出致命的利箭。
大伯父那两句虚伪无比的话,没骗到自己,也没骗到这姑娘。
范离一边慢慢引着秦芬往里走,一边在心里骄傲极了,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慧眼识珠,娶了一位又聪明又厉害的娘子,以后的日子,再难再苦,也有她一起面对。
秦芬还不知范离在想着什么,她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范家果真是阔气过的。
她走了这许多时候还未到正屋,身边的范离还没有停步的意思,有这个功夫,若是在秦家,都已坐在屋里喝茶了。
幸好,又走了百十余步,范离渐渐放慢了脚步,秦芬随他走过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接着穿过一扇门,顺着游廊走了片刻,便进了屋子。
拜堂的仪式倒没什么差错,范老爷早已离世,是范大老爷替他受了敬茶给了红包,范夫人也是一般地照做,除开红包,还给了一对羊脂玉镯子。
秦芬见惯了好东西的,隔着盖头见了那对镯子,也略惊一惊。
新娘子不好随意开口说话,秦芬只好蒙着盖头对范夫人微微福一福,算是谢了这件重礼。
这对镯子光彩莹润,秦芬也只在杨氏的手里才见过这样品相的东西。
可是杨家是清贵世族,家资颇丰,有这样的好东西不足为奇,范夫人竟也能拿出这么一件来,想必娘家也是大族。
秦芬方才触到范夫人的双手时,只觉得又凉又软,从盖头下瞥一眼,那双手苍白毫无血气,别说是杨氏和徐姨娘了,就是张妈妈都比她气色好些。
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便是因为秉性柔弱,不光无力扶持亲子,后头竟避世多年,还是孩子出息了才能有些喘息的机会,这也太可叹了。
对着这位婆母,秦芬心里除开怜悯,又多些对自己的警醒。
拜了堂便该往新房去了,这次秦芬倒没走许久,却是连跨了数道门槛,直是头晕脑胀,好容易听见桃香说声“到了”,秦芬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哎哟哟,新娘子是不是累了?”
秦芬才坐在床上,听见这一句,险些惊得跳了起来。她方才进屋时觉得周遭安静,还当是没人呢。
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许多附和的声音:
“是啊是啊,听说秦家的家风严,秦家的女儿必然都是大家闺秀,平日里都是不出门的。”
“大嫂子真是目光如炬,一下子就瞧出秦五姑娘教养好了!”
“哎,弟妹,你这可叫错了,如今这位可是咱们七侄媳妇了!”
这几句话倒还有分寸,大约是瞧昭贵妃的面子,不曾对秦芬有什么贬损。
一阵热闹,全是范大夫人和她的拥趸者,范夫人的声音,竟是听也没听见,甚至,就连那位庶出的五嫂,似乎也没有说话的份儿。
秦芬这时,对范离的处境,又多些明了,外院和内院一起夹击,这少年郎还能挣得自己的一方天地,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钱夫人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觑了个空,赶紧催促范离喝合卺酒。
秦芬在家是不爱饮酒的,便是喝,也只和姐妹们喝甜丝丝的蜜酒,这时那杯又冲又辣的烧酒,只喝了一口,就再灌不下去了。
钱夫人这全福夫人还没说话,已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弟妹喝不惯这烧酒呢,就和我当年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群里大约是都想起了“当年”的场景,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那女子又苦口婆心一般道:“弟妹,这合卺酒是福气酒,必得喝干,否则不吉利的。”
“哎呦,我们七郎媳妇是文官家的小姐,与我们武将家的习惯全不一样,只怕不曾喝过这烧酒,好孩子,今日却得守些世俗规矩了,喝吧。”
这时候,不说是秦芬,就连桃香和南音,也察觉出了范家这些亲眷的厉害,两个人对一眼,心里都起些防备。
那范大夫人和五少奶奶一唱一和,既抢了自家姑娘的风头,又把姑娘直接划在了范家的圈子之外,显然是不打算给姑娘好过的了。
钱夫人是杨氏特地请来的,先还忍着范家人的,这时看出范家人不怀好意,哪里会由得秦芬接连吃亏,这时一转眼珠,对着范离开口了:“哎哟哟,新娘子的福气太多,喝不下啦,可不知新郎官接不接得住呀?”
范离方才还僵着笑的,这时听了钱夫人的话,顿时笑逐颜开,一把拿过秦芬的酒杯,抬手就喝干了。
观礼的不光有范家的女眷,也有范离交好的一些武将家眷,这时哪有不锦上添花的,连忙抢着叫起好来,一下子就把场面给烘托得热闹起来。
秦芬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她不曾喝过烧酒,还真怕喝醉了明日起不来,到时候误事了可怎么好。
既是范家人不好相与,钱夫人也不会再由着她们说话,先说一句挑盖头,接着便一叠声地说吉祥话,直到范离挑开了秦芬的盖头。
秦芬原本是透过缝隙竭力看外头的,这时连忙摆个端庄的表情,半垂着眼睛坐得端正,任由旁人打量。
新房里响起一片赞叹声,无非是赞秦芬样貌好、教养好,甚至就连桃香和南音也得了一句赞:
“可不是,七郎媳妇自个儿已是无可挑剔的了,身边带的丫头,也比我们家的瞧着聪明。”
秦芬知道,这些不过是惯例的场面话,这时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周围人议论。
钱夫人侯了片刻,等众人说得尽兴了,才笑盈盈地催请观礼的女眷去席上。
范离不曾听过那许多场面话,直忍不住飘飘然起来,好容易等到钱夫人领着众人出去,得意洋洋地抓住秦芬的手摇两下:“娘子可真厉害,光坐着不动就得了这许多赞!”
桃香和南音对视一眼,笑着低下头去,秦芬也忍不住掩口而笑:“是,多谢你赞我,你也快去席上吧,人家是愿意等着你这新郎官的,可是也勿要叫人家拿住把柄了。”
范离才不在乎叫人等着,可是却偏偏怕被人拿住说闲话,这时听见秦芬正说到他心坎上,更是喜滋滋的,应了一声,先不忙着走,扬声唤了个丫头进来:“喜儿,你留在这里服侍少奶奶,不可怠慢了。”
他说完,又回头对秦芬解释两句:“真丫头与你三哥定亲了,不便在这里陪你,所以方才也走了。我没有服侍丫头,这喜儿是我母亲的人,你尽可使唤她。”
秦芬一句一句应了,目送着范离出去,侧首对喜儿微微颔首:“喜儿姐姐。”
喜儿虽是范夫人的大丫头,可是主子柔弱,她只有更怯懦的,这时受了秦芬一句“姐姐”,她双膝一软,吓得险些跪下来:“奴婢哪里敢当少奶奶唤一句姐姐,请少奶奶直呼奴婢贱名。”
秦芬是大家教养,自然不会在细处与人来回推让,见喜儿说得诚恳,便顺口应了:“喜儿,我肚子饿了,劳烦你去厨房给我要点吃的来。”
喜儿轻轻点一点头,面上却露出一丝为难:“少奶奶差遣,奴婢自当去办好,可是这府里是大夫人当家,我们夫人……奴婢只怕去厨房,要不来什么好东西,委屈了少奶奶。”
自进大门到入新房,秦芬对范家这些妖魔鬼怪,已看得透彻,这时知道喜儿说的全是实情,并无一丝推诿的意思,也不去责备,只唤过南音:
“今儿是办喜宴,厨上忙些也是有缘故的,你带些大钱跟着喜儿去厨房,替我要一锅子鸡汤,再要一把挂面和小油菜,咱们屋里如今只怕还没有炉子,你在厨房替我把面煮好了端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对付些就是。”
喜儿早听说这位少奶奶出身高贵、做派矜持,方才还以为这位大家闺秀要什么山珍海味来摆一摆排场,这时听见不过是一锅子鸡汤,竟还带了自己的份儿,她立时知道把人家给想歪了,赶紧开口:“哪敢叫少奶奶破费,夫人和少爷,怕不是要骂我的!少奶奶千万别破费,奴婢这就去厨房!”
秦芬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受了喜儿这句恭维,喜儿见了,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南音知道范家人不好相与的,也知道那位范夫人多年来过得不易,因此不欲少奶奶在婆婆面前为难,仍旧取了一串大钱,揣进怀里跟着喜儿出去了。
喜儿见状,狠命与南音推让:“都说了不能破费的了,妹妹千万别多礼!”
待两人出去,桃香与秦芬齐齐叹口气。
秦芬叹气,是因为范家群魔乱舞,听见桃香也跟着叹气,她不由得好笑,回头问一句缘故。
桃香把个眉头皱得跟烧麦褶子似的:“姑娘,范夫人过得这样艰难,会不会要你拿嫁妆银子贴补啊?”
有其主必有其仆,喜儿是那副模样,范夫人又怎么会是个爱算计的。
秦芬才想安慰桃香两句,忽地起些顽皮,与桃香开起玩笑:“那……到时候我拿些银子孝敬范夫人,咱们自己便过得紧巴些,你的月例,少不得只好减去些了。”
桃香竟真的歪着头想了想,用力咬一咬嘴唇:“好,我和姑娘同甘共苦!”
第197章
喜儿跟着范夫人也有好几年了, 向来只知道忍让、守礼,谨记身为女子不可过分招摇,似今日这般拿了大钱去厨房叫东西吃,还是头一次。
虽然南音瞧着才及笄不久, 可是性子却是又稳又静, 到了厨房,一眼就认出了管事的妈妈, 上前去细声细气打个招呼, 然后拎了一小串钱出来说话:
“我是今儿进门的七少奶奶身边的丫鬟, 叫南音,我们七少奶奶劳累大半天, 肚子饿了,劳烦妈妈给我拿一锅鸡汤、一把挂面还有小油菜, 再给我个碳炉子,我自家煮好了,给七少奶奶端去。”
这一大长串的话, 虽然声气不高, 却说得条理清楚,也并没因为性子文雅就扭扭捏捏, 喜儿自己也当了好几年的大丫鬟了,这时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大家派头。
南音态度不卑不亢, 又是拿钱说话,所要的东西也并不费事,领头的婆子一个不字也说不出, 挠了挠头, 挥手就叫人给了东西。
瞧着南音有些气度,那领头的婆子仿佛不自在起来, 对着南音,竟讪讪地一笑:
“姑娘办差也辛苦了,这里有点心,是摆盘留下的添头,还没动过的,姑娘请尝尝。”
喜儿已见识了南音骄矜的派头,这时还当南音要摇头拒了,谁知她竟真拈起一块点心,弯起眼角笑一笑:“多谢妈妈,不知妈妈贵姓是什么?”
那婆子显然也没料到南音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这时被南音一捧,顿时笑得开花:“哎哟,姑娘可也太多礼啦!我姓魏,哪有什么贵不贵的?”
三两句话一说,那魏婆子已把身家来历倒了个底掉,还顺便使唤人把鸡汤面都给煮好了,另又端了一碟子酱菜,笑嘻嘻地道:“这酱菜是扬州六必居的,是才从坛子里拣出来的,不值个什么,算我请少奶奶的。”
这婆子不过是个下人,哪来的本钱和资格请主子吃饭,不过是仗着有些权柄,挥霍主家的银钱,卖弄自己的面子罢了。
不过,这样人也自有她的好处,倘若是个心机深沉的,自家少奶奶又怎么施展身手。
心里想得再多,南音面上不露分毫,笑嘻嘻地拎了食盒,又跟着喜儿回了新房。
喜儿还没与秦芬说几句话,已对这位又平易近人又厉害的少奶奶心服口服,再到秦芬跟前,说话也不自觉地学了两分南音的模样,又文静又干脆:“回禀少奶奶,南音妹妹和我已经把鸡汤面领来了,少奶奶请用。”
秦芬在家时是最会保养身子的,跟着秦贞娘又常鼓捣吃喝,何曾饿成这样了,这时见了那碗平平常常的鸡汤面,几乎两眼放光,立刻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南音借机端上酱菜,又把魏婆子的话原原本本传给了秦芬。
主仆三个有默契,听了魏婆子又招摇又失礼的话,三人互相对一眼,都在心里有了计较。
秦芬这便知道了,范家这些所谓的主子们,心思全用在争抢利益上了,府里的家事,管得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比秦家可差远了。
吃了鸡汤面,日头已过了正午,依着秦家的规矩,是该歇午晌的时候了。
然而秦芬今日成亲,总不能新郎官没进屋,新娘子就脱了喜服大喇喇躺着睡觉,这可也太不体面了。
就算秦芬脸皮厚敢做这事,晚上且还有一顿家宴等着她和范离,穿脱衣裳再梳妆可不知多烦,不睡为好。
秦芬伸手掩去一个呵欠,伸手招招桃香:“泡一杯酽酽的茶来,还有铁牛,这两天忙得没顾得上它,这会左右无事,抱来逗一逗。”
桃香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唤喜儿:“姐姐请给我指路,我还不识得范家的茶房在哪里,还有下房不知在何处,那铁牛是小丫头看着,我得去抱来。”
喜儿暗自叹自己没有眼力劲,紧赶两步,上前与桃香搭讪:“铁牛是什么?是一只铁雕的牛塑像么?”
待浓茶上来,铁牛喵喵叫着跑进屋,秦芬昏昏欲睡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许多。
如今铁牛养得纯熟,一见秦芬就撒娇地绕着腿蹭,连着两三日没见着秦芬,这时又是委屈又是卖好,叫了两声,一跳便上了秦芬的膝盖。
秦芬才到范府这陌生的地方,虽然有两个丫头陪着,总不好靠着撒娇,心里总觉得没个着落,这时抱着铁牛却是无妨的,轻轻将铁牛在额头蹭两下:“小东西,怪讨人喜欢的。”
便是此时,范离由两粗壮个婆子架着,醉醺醺地到了门口。
还没进屋,便听见里里头这句又软又甜的话,他原先就热的头脑,一下子更热了。
里头主仆几人正在逗猫,范离脚步又轻,竟没一个人留神他进屋,还是南音闻见酒气才知道回头,一瞧竟是醉醺醺的姑爷,连忙给秦芬使眼色。
那浓浓的酒气遮也遮不住,秦芬回头一看,范离夹在两个婆子中间,眼睛虽然还亮,嘴角的笑容已经发傻了。
秦芬虽没见过人醉酒的模样,却也知道这人必定是醉了。
她今日喝那合卺酒,才知道武官家的规矩与文官家不同,就连新娘子的一杯福酒都是烧酒,那席上更免不了喝些烈酒。
这时见范离醉得发愣,还不知喝了多少,秦芬赶忙替他张罗解酒汤:“喜儿速去厨房要一碗糖醋水来,要五勺糖三勺醋,兑成一大碗热汤,给七少爷端来。”
喜儿这时对秦芬的话再没个不字,也不去管这方子多古怪,一口应了,快步往厨房走去。
桃香和南音见了两个粗使婆子,已嫌她们邋遢,齐力上前扶住了范离,却险些被压得蹲在地上。
范离见两个丫头丢了脸,笑得好像个幸灾乐祸的孩子,待瞧见旁边站着的秦芬,连忙收住笑,温声问一句:“可磕着碰着了?”
两个丫头是被压得站不直,怎么会磕着碰着。
秦芬知道,范离大约是真醉了,这时也顾不上嫌弃两个婆子,回头指一指卧房:“请两位妈妈送七少爷去歇着。”
两个婆子,能踏入主子的屋门已是生来头一遭了,不意还能进到内室去,这时互相看一眼,学着两个大丫鬟的模样,收敛声气应个是,放慢步子送范离去了内室。
待范离安顿好,桃香笑盈盈地亲自送了婆子出门,还说两句漂亮话,回身却忍不住皱眉,往箱柜里找熏香。
秦芬摆了摆手:“先别忙那个了,找个漱盂来,再开开窗,我从前听姨娘说过,喝多了酒的人,可是会吐的。”
桃香立刻丢了手上的事,回头去开窗,南音将漱盂捧到床头,又替秦芬拿了块干净帕子。
主仆三个忙而不乱,范离虽然闭眼躺着,却也觉出了室内的和睦。
他有心拉着秦芬叙一叙话,可是实在醉得厉害,喝了喜儿要回来的解酒汤,嘀咕一句“多谢娘子”,头一歪就沉沉睡了过去。
桃香不由得呆了,她是奴婢,常听说下头奴仆们吃醉酒睡蒙了误事,这时见姑爷也睡了,生怕他睡昏了起不来赴家宴,连忙轻轻扯一扯喜儿的袖子:“喜儿姐姐,少爷睡了,晚上这家宴……”
喜儿倒不慌不忙的,对着两个丫头摇了摇头:“无妨,我们少爷少有酒醉的时候,哪怕是喝醉了,也是很快就醒,晚上的家宴,一定赶得上。”
秦芬原还担忧地看着范离,这时听了喜儿的话,便不急了,抱着铁牛坐在床前的圆凳上,远远看着范离。
喜儿左右看一看,笑着行个礼告退:“夫人只怕也悬心这里,我先回去给夫人复个命。家宴是戌时初刻开始,少奶奶瞧着时辰过去就是。”
秦芬欠身应了下来,对着喜儿微微颔首。
喜儿却不急着出去,咬了咬嘴唇,凑近一些:“少爷成亲是范家的大喜事,今晚家宴办得隆重,大夫人打扮起来格外精细,其他几位夫人却都是爱赶早的,五少奶奶当年进门的时候,梳洗妆扮略花了些时辰,如今却不爱梳洗了……少奶奶到时候,瞧着时辰去赴宴。”
这瞧着时辰的话,已说了两遍了。
秦芬就算是个愚笨的,也听出来这里头的意思了。
喜儿见秦芬已领会了这里的意思,便不再说话,福一福身走了出去。
南音见喜儿走远了,回身对着桃香歪头问一句:“好姐姐,方才喜儿姐姐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桃香看一眼秦芬,见自家主子只悠闲地抚摸着铁牛的长毛,并没开口的意思,知道是不禁自己说破,便对南音细细解释起来:
“喜儿的意思,大夫人凡事都喜欢压着点到场,以便显示她管家夫人的身份,其他几位夫人呢,为了拍马屁,总是提前去候着场。”
南音恍然大悟的“哦”一声,又追问下去:“那……方才说五少奶奶如今不爱梳妆打扮了,又是什么意思?叫咱们姑娘也素净些?咱们姑娘可是新娘子,哪素净得起来?”
“嗐,傻丫头,这还不明白?五少奶奶当年进门时为了整理妆容,费了些时间,赴宴晚了,被大夫人拿住把柄了呗。喜儿这是提点咱们姑娘呢。”
“那……姑娘是不是也得早些去候着?”
桃香这次却不曾擅自答话,转头看向了秦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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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两个丫头几句对话,秦芬已在心里想好了答案,这是桃香一看过来,她就摇了头:“不,咱们也是压着点去。”
自家主子在娘家时,便是当年遇上嫁妆田庄这样的大事,也不曾同六姑奶奶争过,从来都是个软和忠厚的性子,无人不赞的,今日入了婆家第一日,便要和管家太太顶着干了。
桃香想到这里,心里猛地一跳,应“是”的时候,便慢了南音一拍。
她生怕秦芬不高兴,连忙解释般地道:“姑娘,这么做,是不是于名声有损?你到底也是新媳妇呢。”
秦芬轻轻拍一拍铁牛的脑袋,铁牛立刻知趣地跳下地去,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主人说话。
“那几位婶娘讨好大夫人,是得在她手里讨生活,五嫂讨好大夫人,是得和她结盟,我又不靠着大夫人,又不和她一伙的,为什么要去讨好她?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话倒是没错,理也是这么个理,可是桃香还是替秦芬担心。
“姑娘,众口铄金呢,我就怕她们合起伙来去外头说姑娘的坏话,到那时候,可怎么好?”
“我问你,我若是也去讨好大夫人,她能对我好、对咱们这房好么?”
“自是不能!”桃香想也不想,立刻大声答了出来。
秦芬双手一摊,脑袋左右晃一晃,露出一副顽皮的模样:“这不就得了?没用的事,你姑娘我去做了干什么?”
两个丫头还没说话呢,铁牛在地上学着秦芬晃一晃脑袋,拉长声音叫了声“喵”,逗得主仆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再说笑些时候,日头偏西,该是叫醒范离的时候了。
桃香这时又伶俐起来,对南音使个眼色,一本正经地对着秦芬行个礼:“姑娘,我和南音去找一对羊角风灯来,等会照路用,你唤姑爷起身吧。”
这称呼全是娘家人的口吻,南音听了只觉得不对,然而这时候却来不及挑不是,随着桃香行礼退了出去。
秦芬望一望床上睡得笔直的男子,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打鼓。
上前两步,越发瞧出这人鼻梁笔挺,眉眼利落,是个英武的模样,身上更带着浓浓的酒气,外加一股和女儿们不同的气息。
秦芬忽地慌乱起来,伸手飞快地在范离肩上一拍。
谁知,秦芬还未来得及把手收回,便被一只铁掌攥住了:“谁!”
这个字出口时,床上的男子已醒了过来,眼神冷酷锐利,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能割伤人一般。
不过是一瞬,范离已瞧清了秦芬的脸,眼神立刻柔软了下来,然而他竟没马上放开秦芬的手腕,只松一松劲,另一只手用力去揉自己的眼睛。
他在睡梦中还如此警醒,秦芬并没怪他失礼,反倒在心里默默一叹,这年轻人,前些年过得可也太苦了些。
秦芬还没想好开口说什么,便听见范离嘟嘟囔囔的:“我这不是在做梦?我真的和小丫头成亲了?”
这话出来,秦芬真是羞得面上飞红,用力把手挣了出来,接连后退几步。
她虽然性子沉稳,可却也不是个圣女尼姑,对着范离这样一个英武年轻人的赤诚之心,哪里会不心动。
范离见秦芬害羞了,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哄,他想了一想,干脆不提前事,只望望外头的夕阳:“娘子这就准备赴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并不打算早早入席去侯场,可她又怕自己失礼会折损了范离的面子,少不得一五一十把对着桃香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最末问一句:“这样可好?”
范离“哈哈”一笑:“娘子人忒好,心忒软,若是换了我,席开到一半才去,已算是给他们面子啦。”
既是两个人都是一样的主意,便不急着去了,两人干脆又对坐了下来。
秦芬还没和范离独处过,这时满身不自在,忽然看见铁牛在高脚几下盘着打盹,也不顾铁牛抗议,一把抄了起来举到范离面前:“瞧,这是你送我的小猫,我养得好不好?”
范离审讯了不知多少犯人,寻常人的心思,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这时知道秦芬是害羞了,也不去打趣,只佯作认真地打量两眼,点头称赞:“养得很好,它叫个什么名字?”
“铁牛。”
“嗯?铁牛?怎么叫这个名儿?”
桃香带着南音,一人拎了只羊角风灯候在门口,听见问这一句,心里叫一声糟糕,连忙扬声道:“少奶奶,灯笼找来啦!”
范离不知这丫头是故意打断自己的话,待她进屋,又把话对着秦芬问了一遍。
桃香自来不曾做过抢着说话的事,今日为着姑娘那端庄文雅的形象,少不得硬起头皮,抢在主子面前答了话:“回少爷的话,这名字……是南音这丫头起的,小猫才家去时生得瘦弱,她说起个贱命好养活,所以叫了这么个名儿。”
南音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一眼桃香,待瞧见桃香饱含深意的眼神,立刻低眉顺眼地垂下头去:“是。”
范离目光如炬,哪里看不出这两个丫头在撒谎。
哪怕他不懂得看人眼神,只凭着秦家上下分明的规矩,也不可能叫丫鬟给小猫起名。
铁牛?这小丫头,怎么给这狮子猫起了这么个怪名儿?以后孩子的名字,可不能叫她起。
不知怎么,范离今日高兴得很,一手牵了秦芬,一手捞住铁牛,大步往外踏去:“走,吃饭去!”
他兴致颇高,一边走,一边回头絮叨:“今儿托娘子的福,只怕晚宴能安生过完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先是心里一松,不知怎么,忽地又想起了别的事。
晚宴安生过完,回房了,又该作些什么?那册子,她可还没来得及看呢。
第198章
因是头一次家宴, 又加上秦芬戴着昭贵妃表妹这顶大帽子,晚上的家宴,果然是还算安生。
秦芬无意讨好那几位所谓的婶娘、嫂子弟媳,只摆个害羞的模样, 别人问三句, 她羞答答地回两句,旁人不光不挑她, 还赞她文雅贞静。
南音跟着桃香远远站在丫鬟堆里, 听见自家主子被赞, 不由得翘起嘴角。
正想和边上的桃香对个眼神,却看见了桃香担忧的模样。
南音不解, 轻轻拱一拱桃香,桃香对着席上一努嘴, 南音看一看那位脸上快挂不住笑的五少奶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些范家人,难道安生一时都会死么!自家姑娘才进门几个时辰, 不是下马威就是捧杀,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范离再厌恶那些叔伯,今日为着秦芬和场面, 也收了几分桀骜不驯,他不通内宅事务, 还当那些对秦芬的夸奖全是好意,于是面上添了几分笑,竟还举杯敬了几次酒, 这么着, 好歹把一顿晚饭给对付过去了。
秦芬直笑得脸发僵,好容易敷衍了这顿饭, 肚子里却还空着一半。
她中午已经使人往厨房要了一锅子鸡汤面了,这会才用了家宴,总不能又去要一次吃食。
罢了,回去随意垫一垫也就是了,那些一口酥、花生糕,虽然不好吃,横竖也是能填肚子的。
望一望天上,一弯月亮灿白如银,自堆雪般的白云中穿行而过,端的是一副绝妙的夜景图。
秦芬一时起些诗意,作诗她是不会作的,轻轻吟一句,“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然后望一望范离。
这年轻人前些年活得不易,可是再不容易,如今也渐渐好起来了。
秦芬这么想着,又问一句:“不知凤举如今,可曾给那匹黄马佩上金辔头,于秋日纵意驰骋呢?”
范离的字,秦芬一向是不好意思唤的,这时不知怎么,自然而然就叫了出来。
秋夜的凉风吹过,送着佳人幽微的香气到了范离鼻子里,他忍不住侧过头看一看秦芬:“当初你说要嫁一个位高权重的丈夫,如今我只得后两个字,算不算对你食言了?”
秦芬几乎忘了当初说过这样的话,此时再听见,再是性子稳重,也不由得触动情肠。
她不曾想着,自己当初随口一句话,竟叫这年轻人如此放在心上。
“高处不胜寒,我偏不喜欢。”
这话算是间接的表白了,范离哪里能听不懂,他心中一热,那股暖洋洋的气息一直向上冲到了头脑里,也向下冲进了肚子里,他忍不住轻轻揽住秦芬的腰:“时辰晚了,娘子,我们早些回去吧。”
秦芬想起两个丫头还在后头,连忙轻巧闪过,转头去看身后。
桃香和南音老早就落到后头去了,这时见主子看来,干脆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停住脚步不往前走了。
两人生怕秦芬领会不了自己的意思,还假模假样地议论起了天气。
这不是欲盖弥彰么!秦芬哭笑不得,大晚上的,又不等着出门,天气好不好又怎么样?
范离此时脑子里热乎乎的,比喝醉了酒还飘飘然,他哪里顾得上去管两个丫鬟,轻轻牵住一只又软又滑的素手:“走吧娘子。”
这次秦芬便没再闪躲,任由范离牵着自己回了屋。
屋里早就燃起了龙凤花烛,守屋的小丫头也已打了热水,范离正要挥手赶人出去,却见秦芬坐在妆台边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天真是把我累坏了。”
桃香和南音好像做贼似的,轻手轻脚摸到了秦芬身后,飞快地替她拆头发卸钗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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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离见了,少不得按捺片刻,自往里头洗漱去了。
桃香这时才自在些:“少奶奶,等会我和南音在外间,今日便不服侍你沐浴了,你……到时候叫我们就是。”
两个丫头都是大人了,哪里不知道下头的事,这时桃香说完,脸上已是飞红,南音更是臊得咬起嘴唇,忽地想起从秦家带来的那匣子,还得忍耻多嘴一句:“姑娘,姨娘说的那放着画册的宝箱,就在床头。”
这下子连秦芬也羞了起来,都不敢从镜中看两个丫头,待两个丫头出去了阖上房门,才抬起头来。
范离已洗漱好了,这时也不知从哪里寻了身大红寝衣换上,慢慢地走了过来。
秦芬一下子也变得做贼似的,飞快地走进里间去洗漱。
她是想拖一会时间来着,可是秋日天凉,水也冷得快,再怎么拖沓,也不能再澡盆里坐一宿。
咬一咬牙,起身擦干水珠,也换了大红寝衣,一步一拖地走到了床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范离正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听见秦芬来了,猛地睁开眼睛,脸上的笑容似乎不怀好意:“娘子来了。”
秦芬于婚后生活想过许多,自婆媳关系一直想到夺回三房产业,独独没想过这洞房花烛的一夜。
这时见范离笑,她却慌了,不往前去,反倒退了一步:“你不准笑!”
这副又娇气又绵软的样子,是范离从来没见过的,他方才就热乎乎的头脑,这时好似放了个炮仗,轰一声炸了开了。
从前在潜邸,范离和侍卫们同吃同住,于那男女之事,虽没见过,却也听过不少。
有些侍卫爱去找红姑娘喝酒过夜,回来时说起那事,总是故意带着几分炫耀和夸大,范离那时便知道,男女之事,是能叫人蚀骨销魂的。
他是个年轻男子,身子骨又是铁打一般地硬,哪能不想到那事,可是他到底不是风流浪子,不屑去找什么红姑娘、黑姑娘,后头再遇见了秦芬,渐渐喜欢上这姑娘,他更不能去做下流事情了。
每每小腹涨起热气,范离便去冲一个冷水澡,然后发狠地去校场操练,等到筋疲力尽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才回屋瘫在大通铺上倒头就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着,日复一日,他也熬到了现在。
这时瞧见秦芬那副娇滴滴的模样,他哪里还忍得住,险些一口把这姑娘吞了,可还得顾虑她是个大家闺秀,搜肠刮肚地,找了句家常话说:“天凉了,你赶紧过来盖上被子。”
秦芬轻轻“嗯”了一声,慢慢地挨了过去,也学着范离靠坐在床头。
范离看一看秦芬的模样,体贴地说一句:“没事,我去吹蜡烛。”
“别,别吹。”
“好,那咱们就不熄。”范离忙不迭地答着,似乎话里带着喜气。
秦芬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力瞪过一眼,低声解释一句:“新婚之夜的龙凤花烛,是得一直燃到天亮的。”
这一眼好似一支箭,射透了范离心中最后一层窗户纸,他再也按捺不住,也不去管什么花烛和其他,伸手揽住秦芬,低低唤一声:“娘子。”
这一句里带着重重的喘息声,吹得秦芬的心都乱了起来。
在人前,范离或是冷静的锦衣卫指挥使,或是热情而不失礼节的朋友晚辈,亦或是狡黠的少年郎,无论什么样子,总是一副贵族气派,说话的声音,总是淡淡的、清朗的,何曾有过这样魅惑的时候。
秦芬的心跳得好似擂鼓,左右都挣不开范离的束缚,避无可避之下,抬头看一眼范离:“凤举,你轻些。”
范离整个人都着火一般,鼓涨得更难受了。
唇儿相接,肌肤相贴,一时是东风压着西风,一时又是西风压着东风,乱风横吹,直把衣物吹得四下散落,也把两个年轻人吹得紧紧拥在一起。
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范离却有些慌乱似的,秦芬强忍着羞意,问一句:“怎么了?”
范离这辈子还没如此挫败过,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答了:“我……我不知道怎么……”
秦芬险些就笑出声来,紧急关头还是忍住了,回身向床头去开匣子。
范离这时却又促狭起来,一手扶着秦芬光洁的肩膀,一手伸手去枕头底下摸东西,还不忘在秦芬脸上留下一串亲吻,然后才举起一本画册问秦芬:“娘子是不是在找这个?”
秦芬见了那画册,用力对着范离捶一下:“讨厌!你偷看我的东西!”
范离连忙讨饶:“我听见你的丫头说匣子里有什么画册,知道是……那个,忍不住想看看,可是还没来得及看里头,你就来了。”
他说着,用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秦芬的肌肤,激得秦芬身上起了一身战栗,他犹嫌不足似的,轻轻在秦芬耳边说一声:“一起看。”
看,秦芬是不敢看的,就连眼睛,也干脆不睁开了。
范离飞快地将那画册扫两眼,然后又伏在了秦芬耳边。
这次的风,却是一时激荡,一时温和,只刮得两个年轻人浑身颤抖,许久不能平静。
夜色渐渐浓了,桃香和南音仍然静静守在外头,两个人依稀听见屋里有一两声动静,却都默契地不去探寻,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三朝回门的事情拿出来又说一遍。
“来人!”
屋里终于出声了,却不是秦芬,桃香看一眼南音,自家穿过次间,走进了里屋。
大红的绫帐闭得紧紧的,桃香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范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里头明儿再收拾,你们不必再进来了。”
这位主子唤了自己进来,就是为了叫自己出去?
桃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一看屋里并没什么凌乱的地方,也就不再相问,无声地行个礼就退了出去。
秦芬躺在被子里,险些连头都埋了进去,范离见了,却伸手把她拉了出来,自己往她身边一凑:“可不能把我的宝贝们给捂坏了。”说完这句,却又挨了一记粉拳。
两个年轻人已经困倦得眼皮打架了,却还是忍不住肌肤相贴,不多时范离又起些心猿意马,望一望怀里的美人已经昏昏欲睡,只能强自按捺下去,搂着满怀的温香软玉睡了过去。
桃香回了外间,遣南音回去歇着,自己却把铺盖铺在了外头角落。
自家主子向来是个娇贵的,夜里要喝水,冷了要盖被,热了要擦汗,没个人守着怎么成。
便是少爷说不用服侍,规矩却不能废,她还能真把活计一丢,撇下姑娘,自己回屋去呼呼大睡么?若是给家中冯妈妈知道,怕不是要一顿板子打出去!
桃香脑子里稀里糊涂想了许多,慢慢也昏睡过去。
再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幸而外头还没人来叫,否则可不是没规矩到人前去了!
桃香心里又是懊恼又是庆幸,飞快地收了铺盖,往里屋探一探头。
屋门仍是闭得紧紧的,桃香不由得送口气,正要去开大门,却听见姑娘一声“喝水”,连忙掸掸衣裳,要进门去服侍。
谁知一道男声又响了起来:“要热一些还是温一些的?”
桃香先是一愣,随即就笑得见牙不见眼,轻手轻脚开了门,往廊下等着南音了。
第199章
这是新婚后的头一日, 照规矩,应当大开宗祠,将新妇姓名敬告祖宗,然后再记入族谱。
完成了这件大事, 新媳妇才算是名正言顺地嫁入了婆家。
秦芬不敢轻忽, 一大早就起身,唤了桃香进来梳洗毕, 穿上一身大红衣裳, 跟着范离往祠堂去了。
祠堂的大门早已打开, 范大老爷正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闲谈,他穿了身家常青衣, 头上也只插了一根紫竹簪子,显得分外简朴。
秦芬不过是抬头看一眼, 范离立刻侧过头来对她解释:“那是范家如今在金陵城里管事的人,算是金陵这头的族长。”
说罢,他还毫不客气地补一句, “也不是什么好人, 糊糊涂涂的,见大伯父会说好话, 便偏听偏信。”
那头范大老爷早已看了过来,热情地对小两口招招手:“你们来啦?来来来, 快来见过四叔公,他老人家一早就来了,等着见你们呢。”
这话不怀好意, 秦芬正想提点范离, 没想到这人拱手作个揖便算见礼了,丝毫不去管那话里的意思。
秦芬没法子, 对着那四叔公行个礼,慢条斯理地替范离往回找补:
“侄孙媳今日上族谱,能得四叔公主持,真是荣幸之至。凤举说四叔公爱吃口甜的,所以侄孙媳特意嘱咐丫头给四叔公寻一罐子桂花蜜,这便来迟了,请四叔公恕罪。”
幸好闵嫂子心细,派人将范家上下一干人等的性格喜好全打听清楚了,理了本册子送给秦芬,这时秦芬一听这老者的身份,便已有了对策。
方才范离说这人糊涂,倒也是实话,可这位四叔公到底也不曾当真帮着范大老爷做过什么坏事,不过是个老小孩性子,爱受人哄罢了。
四叔公原是板着脸孔,听了这一句,倒对着范离点点头:“嗯,小七娶了媳妇,眼见着懂事起来了,既是如此,你父亲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这话出来,边上的范夫人顿时悲喜交加,低头拭起泪来,可是站在她身后的五少奶奶,却又险些挂不住笑了。
秦芬也不知这四叔公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看一看他昏花的老眼,竟一时分辨不出了。
说范离懂事了范老将军才安息,那范五少爷在外头拼搏多年,难道全是一场云烟不成?
亦或说,这位四叔公,本就是偏向嫡出的?
秦芬此时也来不及细细想清,横竖以后时日还长,慢慢发现就是了。
四叔公望一望四周,对范大老爷抬抬手:“走,进祠堂去。”
范大老爷却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四叔,还得劳烦你老人家再等一等,我家那口子……她病了。”
四叔公把那迷蒙的眼睛睁大一些:“病了?既是她病了,那在祠堂外头捧果的事情就交给三房自己做,横竖小七他娘在这里,新媳妇入族谱又是她自家的事,有什么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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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老爷犹犹豫豫地看一眼外头,为难地应了个“是”。
秦芬眼瞧着范大老爷作态,心里觉得不大对劲,抬眼看一看范离,见他面上已露出讽刺的笑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范大老爷身后便有个老婆子跪了下来:
“四太爷,请您老人家明鉴呀!我们夫人她不是病了,是……是……是忽然头疼得起不来了!”
“大伯母素来身体好得很,怎么会今日忽然头疼?总不会是她要为难我娘子吧!” 范离忽地开口了,秦芬听见他语气不善,直是头大。
幸好范离却还知道扯块大旗来说话:“你这奴婢,是不是胡说八道,有心挑拨我们两房的关系!”
既是范离还懂得迂回,秦芬便松口气,又低头扮起娴静来。
听了范离的话,四叔公原本迷迷蒙蒙的眼睛,一下子又睁大了些,冷冷地看着那婆子。
“哎哟哟,奴婢哪里敢胡说呀!大夫人昨晚回去就不舒服,听屋里服侍的姑娘说,翻了一夜的身都没睡好,早上便起不来了!”
范夫人看一看目露凶光的儿子,又看一看腼腆文雅的儿媳,生怕两个孩子在长辈面前落个不是,壮了壮胆子,咬牙上前打断那婆子的话:“你们夫人不舒服,可曾请大夫了?”
“没有,屋里经过事的老妈妈瞧了夫人的模样,说是被冲撞了呢!”
这句话出来,在场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府里连主子带奴婢,全是平日亲近的,哪里会冲撞得了大夫人,只一个秦芬是新来的,要冲撞大夫人,也只能是她了。
秦芬心里冷笑,才要开口说话,却被五少奶奶打断:“弟妹,想来是你命格太过贵重了,大伯母她才……你平日里少去她那里拜访,想来就没事了,哎,这大约只是八字不合,无妨的。”
旁人都不曾点破,五少奶奶却开口坐实了秦芬的罪过,真不知是太过愚蠢还是故意为之。
秦芬想一想昨日喝合卺酒的事,心中知道,这位五嫂,只怕是故意的。
这里范离气得才要骂人,忽地又蹿出一个婆子:“不好了!老爷,老爷!不好了!”
范大老爷还没来得及说话,四叔公便用力咳一声:“老四啊,你媳妇便是这样管家的?这样的婆子也能到祠堂前随意叫嚷?她嘴里又胡说些什么?”
那婆子倒也机灵,也不及卖关子,连忙说起来意:“灶上走水了!”
这下子范离也顾不上生气了,撩起袍子就要往厨房跑,那婆子用力喘口气,又说一句:“众人合力救火,这会已经熄了,只是灶台烧黑了一半,魏妈妈说得修整一番。”
范大老爷将那婆子瞪一眼:“说话不能一次说完么?”他转过头来,对着四叔公又是另一副嘴脸:“四叔,你瞧今儿这事……是不是透着古怪?”
自然是古怪的,还是大大的古怪。
秦芬险些忍不住翻白眼,这个大夫人使出这两计昏招,难道还能拦住她进族谱不成?
又不是雷劈了房顶,不过是些许小事,哪值得兴师动众来祠堂面前告状?
秦芬正要松口气,忽地瞥见范夫人身后的五少奶奶。
这女子也穿了件大红衣裳,手里还紧紧攥着块淡紫帕子,眉头与旁人一样皱得紧紧的,眼中却一点忧虑也无。
不知怎么,方才这女子的话,猛地跳进了秦芬的脑海里。
命格……八字不合……
是了,她们在大事上没法为难,便要在细枝末节处恶心人,若是秦芬和这府里的掌事太太命格相冲,传出去便是个恶名声,再者,以后遇见三房有事,下人也会不尽心。
这样恶心人的手段,从前秦淑是不少使的,秦芬哪里能看不破,又哪里会怕。
“四叔公,大伯父,今日的事好像和侄孙媳有关,不知能否容许我说两句话?”
范大老爷倒是想不让来着,可是未免落人话柄,看一看身边颤巍巍的四叔,还是对着秦芬摆出一副和气模样:“你这傻孩子,咱们是一家人,有话就直说。”
“是,多谢大伯父。”秦芬还甚有礼节地福一福身,然后才开口,“范秦两家的婚事,乃是真龙天子亲口所赐,我们二人的八字、婚期也都是由钦天监合过的,说是上上姻缘呢,今日说的什么冲撞呀、八字不合呀,侄媳妇只怕不敢领受。”
范大老爷好似胸有成竹,立刻便要开口解释,谁知秦芬又换了副面孔,一下子哀哀戚戚的:
“可是,说来说去,事情的错误虽不在我,却终究因我而起,依着侄媳妇的一点愚见,只怕我上族谱的事,是难成了……”
祠堂前,自四叔公到范家的婆子丫鬟,见了秦芬的模样,顿时怜悯了起来。
谁也不曾想到,这位出身高贵的秦家的五姑娘,竟然如此胆小,听见家中有变故,连自己的人生大事都不顾了。她分明有大靠山,可是这时都不敢搬出来,还不是被大老爷的气势给吓住了!
范夫人心软,见儿媳妇进门头一日就被欺负得掉眼泪,颇有些感同身受,恨不得上来替秦芬擦眼泪。
只范大老爷和他的几个拥趸,目瞪口呆地看着秦芬。
眼前的丫头唱念俱佳,一点子破绽也没有,那副可怜的样子,好像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昭贵妃的表妹,进门头一日就被欺负,这消息传出去,范离如何不说,范家其他人是别想在京城呆着了。
范大老爷就算再想说两句,也不敢开口了。
他先前收到的消息,不是这样啊。
不是说这秦五姑娘颇有秦夫人的端方之态么,怎么会使这样促狭的手段?
“糊涂,糊涂!怎么就不能上族谱了?要我说,根本没什么干系的!”四叔公用力咳两下,对着秦芬,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胆小?方才并没人给你定罪,你怎么就把个事给揽到身上去了?”
秦芬战战兢兢应个“是”,小心地瞥了一眼五少奶奶,方才定罪的不就是那位好嫂子,怎么能落下她呢。
五少奶奶对秦芬的目光避之不及,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便被四叔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小五媳妇也真是的,新妯娌进门,你不想着帮衬托扶持,净说些没来由的昏话做什么?瞧把你这弟媳给吓成什么样了?人家比你小着七八岁,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你这不是欺负人么!”
“是,是,都是侄孙媳的错,还请四叔公不要动气。”五少奶奶叫苦不迭,又恨恨地看一眼秦芬。
四叔公虽老,头脑却还清醒,眼瞧连着几件事都是冲着那位娇怯怯的新媳妇,他怎么会不知道有古怪。
他也知道这座宅子里事情不平,然而他终究是个外人,那老三家发达时不曾沾过光,后来落魄了也没踩过,加上老大会做场面情,他终究也不好伸手去打笑脸人,只好一直装糊涂。
这时眼瞧着一家子闹了起来,四叔公也懒得去深究,只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都别傻愣着了,做事去!老大去祠堂里点香,老二去把笔墨准备好,小七娘去把供果捧好,都做正事去!”
既是掌家人发了话,也没人再敢生事,各自忙碌起来。
范离猛地转身,看向秦芬,只见方才还哀哀戚戚的姑娘,脸上已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
“你原来是……”
“嘘,勿要声张,说破不灵。”
秦芬对着范离抿嘴一笑,将左眼轻轻一眨。
当年在秦家,秦淑颠倒黑白的本事可比这厉害多了,这些手段,自己承受时心里不是滋味,用在这些小人身上,感觉可是妙得很呢。
有了方才那场官司,大房便安生许多,秦芬的名字,顺顺利利上了族谱。
待从祠堂退出来,范大老爷看也不看三房众人,一路恭维着四叔公往外去。
秦芬还记得方才许下的话,转头吩咐桃香:“去把桂花酱送到门房上,给四叔公带回家。”
四叔公瞧着老迈,耳朵倒灵光,隔着老远还回头来看一眼秦芬:“小七媳妇是个孝顺的,小七要好好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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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离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糊涂,怎么想也不明白自家这娘子,怎么就讨着了四叔公的好。
范大老爷瞥一眼秦芬,一言不发地扶着四叔公走了。
范夫人看着自家的儿媳,几乎是两眼放光,她自家是个没脾性的面团人,便对有主意的人分外佩服。
秦芬感受到了范夫人的注视,转头看了过去,见范夫人眼神中全是善意,知道这位柔弱的妇人并不是那等欺软怕硬的人,便也回个微笑。
大房那头好像铁了心地和三房过不去似的,觑着三房一团和气,又有个婆子蹿了上来:“三夫人,我们夫人身子不爽,起不来办事了,七少奶奶三朝回门的礼,得您自个儿办了。”
范夫人再好性子,终究也不是个糊涂蛋,听了这话,不由得皱眉。
如今走礼都是官中的事,银钱也全是从官中走,大嫂这话,分明是故意使绊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是拒了,那位大嫂倒也不会再将事情推回来,可是办下的礼便要以次充好,这样秦家面上如何过得去?
范夫人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我知道了,这事我自己办就是。”
第200章
小两口都知道大房是在使坏, 可是范夫人这长辈都应了大房的话,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五少奶奶方才被四叔公训得满脸羞愤,这时倒缓了过来,上前还对着秦芬笑一笑:
“太太到底是疼七弟妹, 竟要亲自给你办回门礼, 我当年不过是官中循例办的,七弟妹真有福气。”
这样的斗嘴, 秦芬七八岁上才到绛草轩时, 哪日没有个十几次, 这时只当寻常,随口答一句:“能和五嫂做妯娌, 我自然是有福气的。”
秦芬加重了“福气”两个字,话里的讽刺快要溢出来了, 可是旁人又挑不出错来,五少奶奶一噎,竟说不出话来。
在几个堂嫂、堂弟妹间, 五少奶奶一向是无往不利的, 她夫君争气,自己又喜欢摆副热情样, 哪里能不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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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这弟妹进门,五少奶奶起初也想过和她大面上处好, 可是想想兄弟俩的恩怨,她的心里就不是滋味,看那五弟妹, 也亲近不起来了。
自家夫君十三四岁就去军中摸爬滚打, 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挣得了五品的官位, 这七弟不过是靠着对皇帝溜须拍马,竟一举做上了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这一二年来,范家的光耀,竟全是这七弟的了。
若只这样,那也还罢了,富贵一事,原就是看命里有无的,可是大伯父和大伯母又说些嫡庶有别的话,意思竟是要她把产业交回去!
那些铺子,虽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可是入范家也有二十来年了,便应当是范家的财产,分给夫君这长子,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五少奶奶把这话对那位素来强势的大伯母一说,那大伯母竟面露难色地躲过话头,还叫她赶紧把管着的那几家铺子账面做平,趁早还回去。
吃到肚子里的肉,哪有吐出的道理!这偌大一座府邸,难道金钱权力就该尽着他们两口子么?
想到这里,五少奶奶心中对秦芬的恨意更重一些,然而她到底是有些心机的,这时不再明着针锋相对,反倒对着秦芬笑一笑:“能得七弟妹做妯娌,也是我的福气。”
范离看也不去看五少奶奶,旁若无人地拉着秦芬,回头便要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范夫人说一句:“母亲,回门那礼,你别办了,我们自己……”
这却是孩子话了,回门礼哪有新婚夫妇自己办的,范夫人正要打断儿子,却听见秦芬开口了。
“夫君所虑有理,太太,回门的礼,还请万勿过奢,依着范家的旧例就成。”
范夫人见儿媳见事如此明白,对小两口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二十年来头一次爽快起来:“我都知道,这事有我操心呢,你们回去歇着就是。”
母亲和妻子齐齐发话,范离便知道,回门礼的事,的确是被大房给推出来了。
范离心里再不乐意,也不能和最重要的两个女子唱反调,闭口不言,将范夫人和秦芬一人扫一眼,回头就走。
一路上他都是闷闷不乐,便将身体离秦芬远远的,可是却还没忘记牵着秦芬的手。
这场景给大房的奴婢瞧见,立刻当成大事报了上去。
大夫人似模似样地绑了块抹额,却没躺在床上歇息,而是坐在窗下看账本。
听了婆子的话,她淡淡一笑:“年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哪那么容易就闹别扭。”
婆子“哎呦”一声:“回门礼这样大的事,七少爷都想囫囵着自己办了,这叫七少奶奶的面子往哪里放?是个新媳妇,都受不了这份看轻!那位七少奶奶出身高贵,更受不得这气啦!”
大夫人轻轻叹口气:“可惜了,我身子不好,竟办不得事,三夫人畏畏缩缩的,还不知要办些什么惹人笑话的东西送去秦家呢。”
婆子谄媚地笑一笑,并不曾说话。
三房那里的事,便是自家太太一手策划的,可是这也怨不得太太手段狠,那三太太守着个金山银山,也不往外掏银子贴补范家,怎么能怨旁人记恨。
便是她们这些粗使婆子,也从大夫人这里得了许多好处的,哪怕是可怜那位孤寡的三太太,又有谁和银子、差事过不去?
小两口不和的消息,从外头转了一大圈,再到秦芬跟前时,已传得有鼻子有眼。
“外头都说少爷和少奶奶翻了脸,谁也不搭理谁,明明是一起回的院子,两个人却隔着好几丈远。”
秦芬给范离泡了杯玫瑰蜜茶,自己正左右摆弄秦珮送的那几件小屏风,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回头与范离对视一眼。
范离正勉为其难地喝那甜滋滋的蜜茶,听见这句,终于寻了个机会放下茶杯:“我们明明是拉着手回来的,难道我的胳膊有两丈长?”
秦芬瞧见范离搁下茶杯,偷偷一笑,只作不觉:“这可也传得太离谱了。”
还未说上几句,外头小丫头便报喜儿来了,范离双手一摊:“得了,我母亲也听说了。”
喜儿确实是被范夫人差来探寻实情的,她心里起先还急得什么似的,待进屋后瞧见两位主子笑嘻嘻对坐着喝茶,便知道这又是有心人使的计。
既是如此,也不必理会那些流言,只拣了正事来问。
“我母亲叫你来问少奶奶办什么礼?既是母亲还没想好,那便还是给我们自己办吧。”
这话还是不通,不说是秦芬,就连几个丫头也暗暗摇起头来。
喜儿是范夫人身边的,自然是她出头给范离理清这里头的缘故:“好少爷,省事不省事的另说,哪有叫新娘子自己办回门礼的?你们若自己办了礼回去,少奶奶面子上可怎么说得过去?”
范离只想着大房无耻,还未想到这上头来,这时喜儿一说,他顿时知道自己方才是白生了一场气,回头对秦芬讨好地笑一笑:“娘子方才怎么也不告诉我。”
方才这男人把脸板得跟一块冰似的,谁敢和他说这事。
秦芬默默腹诽一句,脸上却是一副从容的样子:“凤举茶还未喝完,我便没急着说。”
喜儿趁机问一句:“太太叫我来问问少奶奶,是办些晋州的东西去,还是办些金陵的东西去?”
秦芬知道杨氏到如今还过不惯金陵的日子,这时不过是稍一沉吟就拿了主意:“请回代我太太的话,就办些晋州的东西吧。”
到了三朝回门这日,马车上果然装了整整齐齐九样东西,除开寻常的茶叶、酒水和糕点,竟还有晋州的咸风鹅和甜咸蒸团子。
最后两样东西,在金陵城里可不算多见,秦芬一见就知道范夫人是用了心的,便对着范离灿然一笑:“多谢太太为我考虑这样周到。”
范离一见秦芬笑,心里就直痒痒,不由得想起夜里的缠绵缱绻来。
可是这时是大白天,他不光什么也不能干,连想都不能想,多想一下,都觉得是对心上人的猥亵,于是只能抓着秦芬的手摩挲两下,恋恋不舍地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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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早已扫洒干净,候着秦芬回门,一下马车,便是闵嫂子亲自接了上来:“五姑爷和五姑奶奶家来了,太太和两个小的,念了一早上了。”
秦芬算一算日子,今日正是两个小的休息,她想一想两个小娃,不由得笑了:“几日不见了,我还怪想太太和平哥儿安哥儿呢。”
范离走到秦芬身边,笑了一笑:“这个容易,以后你常回家就是了。”
出嫁的女儿,若非婆家允许,是该少回娘家的,便是秦家嫡出的四姑娘,也没成天地回娘家。
秦芬知道范离是不通内宅事务的,这话不过又是想当然,当着众人,也不去驳他,只是淡淡一笑。
闵嫂子却不知内情,见五姑爷轻轻一句就许了五姑娘这话,显见得是对五姑娘千万分的满意,不由得将笑容加深了些,一路上不住地说着家中新鲜事。
忙完了秦芬,杨氏又忙秦恒和吕真的婚事,这两个年岁都不小了,杨氏大约是不欲落人话柄被说个打压庶子,因此拣了个最近的吉日,年前便要完婚了。
听到这里,秦芬由衷叹一句:“太太从三姐一直操劳到三哥,好几年了也没歇着,当真是辛苦。”
闵嫂子笑着把话头搭了过去:“前儿六姑奶奶打发人来问小儿夜啼的事,太太一边说她是个小烦人,一边又派了平哥儿从前的乳母去方家,派完了人,太太自家也说这几年着实忙,可是也说甘愿呢。”
说话间已到了上房,秦览与杨氏端端正正坐在上头,边上站着两个男孩,一刻不停地说着动着。
秦芬来不及细看,随着范离一同行下礼去,上头两口子齐齐出声:“免礼免礼!”“快叫我瞧瞧!”
平哥儿和安哥儿早安静了下来,这时也似模似样地作揖:“五姐夫,五姐姐。”
一家子寒暄几句,便被杨氏引到了西次间:“咱们坐下说吧。”
范离坐了下来,看一看桌上的粥点,顿时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一看秦芬。
自家这姑娘,原来未出嫁前排场这样大,去自己家这几日,一个关于吃穿的字也不提,岂不是太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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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府上人多口杂,自己在京时多给她买些好吃的就是。只是到时候自己外出带兵,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可该由多寂寞。
秦芬哪里猜到范离这时在想什么,还当他是吃不惯秦家的饭菜,望一望桌上,也只一盘牛肉包子合范离的胃口,便替他夹了一只。
杨氏是过来人,哪里会看不懂小两口的恩爱,不过低头笑一笑,替两个儿子一人舀一勺子豆花的浇头。
范离见状,也伸手替秦芬舀一勺。
秦芬眼睁睁看着那勺洒了花生末和玫瑰碎的红糖浇头,飞快地在豆花上淌了开来。
秦家上下都知道秦芬爱吃咸豆花,这时看着秦芬古怪的神情,都微微笑了起来,平哥儿更是咯咯笑出声来:“五姐夫,我五姐不爱吃甜豆花的。”
范离不由得大为懊恼,他自家是个不讲吃喝的,怎么忘了妻子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吃穿自然讲究的。
秦芬不欲范离面上难看,便舀起一碗甜豆花,慢条斯理吃一口。
原想说一句味道还不错,可是实在吃不惯,于是那违心的夸奖也说不出口,只好说一句饱了便搁下勺子。
杨氏自然不会叫场面冷下去:“中午我吩咐人做了响油鳝糊,五丫头且留着肚子吃午饭,这会既饱了,便回去看看你姨娘,再瞧瞧从前的屋子。”
秦览一直沉默地坐着,听了这句,便起身邀范离去外头坐着说话。
平哥儿跟着出去了,安哥儿却摇头:“我想留下陪姐姐。”
秦览转过身来便要瞪眼,谁知杨氏却护短地搂住了安哥儿:“好,你就留下。”
她见秦览还要发脾气,干脆开个玩笑:“安哥儿是不是平日在练武场挨你姐夫训了,这会怕他?”
范离“哈哈”一笑:“岳母目光如炬,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杨氏不意范离这样实在,稍愣一愣,补一句:“该训就训,五姑爷做得好。”
男人们出去了,秦芬也要告退离去,杨氏却打发了安哥儿先出去:“安哥儿,去瞧瞧你姨娘可在屋里,别叫你五姐走个空。”
秦芬回门,徐姨娘怎么会四处乱走,这句分明是托辞。
安哥儿到底还小,不曾理会里头的意思,撒丫子便跑出去了,秦芬想了想,开门见山地道:“太太是不是有事找我?”
杨氏脸上神情复杂,又是喜又是忧:“你四姐一大早送信回来,说是有身孕了。”
“真的?这可太好了!”秦芬先是一喜,瞧见杨氏的样子,又赶紧问一句:“四姐胎相可稳?”
杨氏却没接这句,将秦芬看了好几眼,终究还是没什么,只点点头:“应当是好的,你四姐捎信说想你,等你见完徐姨娘了,抽空见一见碧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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