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渡河
田野将永远后悔因为少看程舟一个消息, 而没能及时赶去制止这场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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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因为完全出于个人意志选择将这份工作做下去,田野在面对突发事件时的心态也有些不同了。
如果是从前, 她会满心想着“要死了,我要死了”,但现在她确实想拿出老师应有的样子, 好好处理这件事情。
不过也不耽误当她和仲岩母女、倪影母女五人共处一室时, 她紧张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仲岩是受了伤的,仲岩先讲吧。”田野说。
于是仲岩就顶着张乌青的脸, 一脸木然地描述着:“上学期, 倪影说英语老师摸了她的手, 让我陪她去找班主任。我没有去,很多其他同学陪她去了,从那之后班里同学就不爱和我说话了。这学期初,倪影妈妈向我打听倪影的笔记本密码,我告诉她了。后来倪影知道了这件事,带着其他同学来质问我, 再之后,我就彻底被孤立了。”
仲岩妈妈焦心地插话:“您听见了吧田老师?这是长期的、有组织的冷暴力,最终演变成了热暴力,这完全就是校园霸凌!”
倪影妈妈也不乐意了:“哎你这人讲的什么话?校园霸凌不霸凌的, 跟我女儿可没有关系的啊。其他小孩跟不跟你女儿说话那是他们的事, 我女儿没本事让所有人都讨厌你女儿, 更没本事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女儿。凡事啊还得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别只晓得指责别人。”
“哎你这当妈的怎么……”
田野赶紧出言安抚:“二位家长先不要着急, 心情我理解,发生这种事大家肯定都有情绪, 但是情绪不利于事情解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先让孩子讲完吧。”
说罢又看向仲岩:“仲岩你不要紧张,慢慢讲。”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仲岩顿了顿,又继续道:“我本来是想向田老师求助的。那段时间因为家里的一些事,还有学校里的这些,我心情一直不好,就向田老师透露了自己有轻生的念头。但是……田老师立刻就通知了我妈,所以我就没有再说这事儿了……”
话到这里,仲岩妈妈眼睛一红。
而仲岩只是换了口气儿,接着说:“我喜欢小动物,家里养不了,就总是喂一些流浪猫狗。一开始是家楼下的两只猫,有天忽然就消失了,问了楼上大娘才知道被人毒死了。当时我没当回事,直到我总是喂的校狗大黄也被举报给捕狗队了,我才觉得不对。然后昨晚放学时,我又喂了学校后巷的一只流浪猫,刚走就听到有人笑嘻嘻说‘叫她装,让猫知道吃了她的东西拉肚子,看她以后还怎么喂’。我立刻拐回去,但人已经走了,只捡到一个人用泻药的药盒。”
“所以我就带着药盒去找倪影。因为那些人都听她的,也是为了她才不喜欢我,我本意是希望她能约束一下旁人。但是说着说着吵了起来,然后她就打了我。”
终于说完了,仲岩妈妈立刻抹着泪道:“您听到了吧老师?我女儿从头到尾没有什么错的呀,那什么本子的密码,也是人家妈妈问她才说的啊。就按正常的逻辑,人家妈妈问的她肯定要讲的呀……”
倪影妈妈也一点不让着她:“那也不能说你女儿没错,我女儿就有错啊。我女儿也冤枉得很呀——刚你家仲岩自己说的,给小猫喂泻药的根本不是倪影,那别人做的事凭什么要来质问倪影呢……”
田野只得再次打断她们:“倪影,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倪影从始至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有什么可说的?你从来就不觉得我是什么好孩子吧?”
田野听得两眼发黑,一下子把脾气带了出来:“让你说你就说,有冤现在不说你以为事后谁还管你?”
这种严肃时刻冒出这样随意的语气,让倪影一愣。
她撇了撇嘴,到底还是开了口:“英语老师的事儿,我从来没有因为她不陪我而怨恨过她,只是我觉得如果是她遇上这种事我一定会为她出头,所以当时心里不平衡,对她发了脾气。我也在找机会跟她和好,但是还没来得及呢,她就把我们的密码卖了。”
“那之后我确实恨她,但远没到希望她被孤立的地步。可其他人知道后就是不愿意跟她玩了,这我也没办法——我确实做不到被背刺后还号召大家跟她相亲相爱。不过我确实有说过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其他人该怎样还怎样,不要因为我影响了和她的关系。”
“他们有时会故意在我面前说仲岩的坏话,说实话我听了也不舒服。但要我去帮背叛自己的人说话,还要去斥责我自己的朋友,那也太诡异了。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没那么圣母。”
“那些小猫小狗的事我都不知道,我在我的朋友圈子里可能确实比较核心,但他们也不可能什么事都告诉我。就我自己家还养猫呢,我怎么可能会伤害小动物,昨晚仲岩劈头盖脸跑过来质问我,我完全就是懵的。”
“然后就像她说的,我们吵了起来,翻旧账牵扯出了前面很多事。她先动手推了我一把,看架势是想打我,我就给了她一拳。”
倪影妈妈立刻反应:“听见了吧!听见了吧!你家孩子先动的手,没打过我家孩子而已!我家倪影这是正当防卫你晓得吧?”
仲岩直接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她撒谎!我没有推她,更没有想过动手,是她直接把我按在了墙上,然后一拳头打过来……我连碰都没有碰她一下!”
眼看场面乱起来,田野紧跟着起立:“冷静!大家先冷静一下听我说……”
但是没人听她的,倪影直勾勾盯着仲岩:“那你拿出证据来啊,你证明一下你是单方面被殴打啊!”
仲岩气得急喘几口气,然后想到了什么:“有监控,当时头顶是有监控的!”
仲岩妈妈也紧接着道:“是啊老师,现在双方各执一词,您把学校监控调出来看看不就全清楚了吗?”
是合理的诉求,田野立刻应下:“好的好的,我现在来申请调监控。大家先控制一下情绪,家长孩子都控制一下情绪,我们先看看监控录像,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再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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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给校长发了消息,但一如往常地不会立刻回复。
由于事态紧急,田野对当事双方稍作安抚后,便直接跑到了楼上校长办公室。
那时候校长说的一番话,田野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你傻啊田老师,那你还调什么监控啊?”
“被打的孩子叫什么来着?仲岩?真要是按她说的来,那你们班这是发生了长期的孤立和霸凌,而你作为班主任一直没有发觉,直到事情演变成了殴打——甚至还是发生在校园内的殴打。这家长真要是较真起来,不管是告你还是告学校都能告倒的,到时你还怎么当老师?”
校长说:“田老师,这年头能有这么一份工作也不容易,什么都没有端稳饭碗重要。你以为这事情说出去,谁会体谅你是新老师、才带班三个多月?旁人只知道你是班主任,你没有负起责任,让孩子受了欺负。”
田野就差跟他拍桌子了:“所以呢?那为什么安排我一个新老师当班主任?教学都没整明白呢我懂什么管理?我知道这班上什么情况?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能力有限没法胜任这个职位?明知道这个班这么乱,你就非压着我去干,现在出了问题你让我顶着?”
第一次看见田野这个状态,校长也愣了愣:“田老师,你跟我喊什么?现在不是我给你出难题,是家长孩子给你出难题。你要知道,学校跟你一定是站在同一边的。你说你没经验,你不懂,那我现在这不是正在教你吗?”
校长说:“这个监控肯定是不能调的,万一真是仲岩说的那么回事儿,学校顶多是摊上点麻烦,你才是真的这辈子完了。而且我们不提供监控这是完全合理的——监控就只拍到了她俩吗?会不会也拍到了其他学生?我们把监控提供给家长,算不算泄露其他学生的隐私?既然如此,那我们怎么能把校内监控提供给家长呢?”
“田老师我跟你说,现在呢就是没有任何证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就这么耗着,到最后肯定是赔点医药费拉倒了。你也别有什么负担,说不定还真就是倪影说的那么回事儿呢?学校里一天天小打小闹的多了去了,哪能件件都跟破案似的处理?难道课不上了,习不学了吗?你要知道,学校到底还是教与学的地方,成绩才是最重要的……”
田野眯着眼看他:“你认真的吗校长?”
“认真啊。”校长一本正经的,“嗐,看你这一身的酸劲儿,还好是当老师了,真到社会上上班不得给人整死啊——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你就想着这事儿怨我,是我不给你看监控,你才只能这么处理的。快三十岁的人了别整正人君子那套了,成熟点,多为自己想想,嗯?有点正常人的样儿,好吧?”
田野的胸口起伏几次,吐出一口浊气,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听得校长在后头自言自语:“真不知道这脑子怎么想的……”
*
有那么一瞬间,田野还真想过现在拐回去选家庭还来得及吗?
就是说,她刚决定把这活儿干一辈子,吃食堂、睡宿舍、洗大澡堂,度过安安稳稳的一生……然后就开始给她唱这出是吧?
但是仔细一想,这种糊涂账都被她给遇上了,那选家庭后离婚的概率不是更大?倒是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下楼,回到办公室,四个人齐刷刷抬头。
仲岩妈妈忙问:“田老师,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了解我家仲岩,她从来不会撒谎的……”
倪影已经看着田野的神情笑嘻嘻道:“压根就没给你看监控,对吧?”
田野没说话,其他人便看向了倪影。
倪影摊手:“或者说,就算你看了监控,你敢说实话吗?其实英语老师那件事,监控到底是拍到了还是没拍到,我早就不纠结了。因为我想清楚了一个逻辑——不管拍没拍到,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告诉我没拍到。可以消失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处理呢?”
仲岩立刻就理解了她在说什么,因此略带惊慌地看向田野。
而田野直接开摆了:“我刚看了监控,仲岩说的一切属实。她没动手,是倪影单方面殴打她。”
那一刻,仲岩和倪影眼中闪过了同一种神彩。是震惊,是讶异,是难以置信,也是从死寂中复活。
田野那丧得仿佛一汪死水般的眼珠里,也终于有什么开始流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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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不正常的人。
妈妈,我是个不正常的人。
在正常人的世界里,没有能载我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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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仲岩决定相信老师,坚决拒绝妈妈把事情闹大的想法,为此甚至和妈妈吵了一架。
仲岩妈妈也不知道乖巧内向的女儿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有主意,她明明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受委屈,难道还有错了?
倪影赔了医药费,写了检讨,在班会上朗读。
读到最后是:“打人永远是不对的,孤立和欺凌也是。下泻药的人估计是没有勇气站出来了,但我想告诉你你的泻药害死了小猫,你的行为伤害了同学,你打着仗义的旗号做出来的事,可比所谓的‘背叛朋友’要恶劣得多。当旁人聚在我身边说同学坏话时,我没有及时制止,我为此感到羞愧。从今以后我会放下怨怼,做一个更加坦荡、开阔的人。至于那个侥幸没有被监控拍到的禽兽老头,我已经在积极联系历届学姐,寻找是否有其他受害者,或许这才是对抗他的正确办法。我绝不会让他逃掉。”
班会后,同学们纷纷到仲岩位子上安慰她,感慨怎么会有人做出“给猫喂泻药”这么可怕的事情,生怕自己成为“毒死小猫”的怀疑对象。
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随着一月到来,期末考试成了同学们的主要关注对象,班里学习氛围空前浓厚。也不知道仲岩和倪影回班说了什么,田野现在在班里的威信空前强大,学生们迎面走过都开始跟她打招呼了。
虽然田野更希望他们不要打招呼。
中旬,眼镜娘静静的笔试出分,断层第一。
她哭着到公无渡河同程舟报喜,直言如果没有程舟的鼓励她坚持不到最后,还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往外说啊——虽然已经十拿九稳了,但正式上岸前都要保密的!”
程舟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能跟谁说啊,我嘴巴严着呢!”
“嗯嗯,我就是信你才跟你说的。”静静擦了把泪,忽然递上一个本子,“这是我最精华的笔记,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卖的,现在送给你!你学历那么高,在酒吧打工太埋没了——现在学一点都不晚的,加油,祝你早日上岸!”
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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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笔记转手送给了真正需要它的人——司旭。
司旭再次证明了自己并没有什么才华,虽然考研还没出分,但在考场上绝望到睡觉的人是确定没戏的。
他看程舟的眼神深情得仿佛看着前世情人:“你真的要走了吗?”
“大哥,我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跟我犯这个死出?”程舟把笔记塞他手上,“离别礼物,考公绝密笔记,千万不能外泄!加油,艺术路不行还有考公路呢,祝你一战上岸!”
司旭把笔记放在自己心口,看着程舟拖着行李离开的模样,口中喃喃:“你心里还是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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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舟确实没有把静静断层第一的事情泄露出去,但是消息还是传到了田野耳朵里,可见静静也不止和程舟一个人说了。
程舟搭出租车去鹅林初中接她时聊起这事,田野摊手:“静静姐还是牛的——四年鹅镇家里蹲,一朝钟市公务员。现在我妈再也不是模范妈妈了,人都去找静静妈打听怎么教育的呢。”
“笑死,真离谱啊。”程舟咯咯笑笑,“话说你们班上那俩孩子的事儿,处理妥了?”
“妥了。我看她俩现在关系还挺好呢。”田野打了个呵欠,“多亏你给我发的那段录屏,否则我就是福尔摩斯我也破不了案那。”
程舟托腮看她:“所以你当时怎么想的?你已经甩了笑笑,万一连这份工作也没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什么打算。”田野靠在她肩头半睡半醒,“我只是想着这工作得干个将近40年呢,装40年多累啊。我想着,对我这种人来说,如果不能在工作中尽可能表现出比较真实的一面,那这工作估计也很难做一辈子。索性就胡来吧——从和笑笑分手开始我就顿悟了,人生是可以胡来的……哎,去丹枫小区不是该左拐吗?”
“不去丹枫小区。”程舟说,“小邢说他要回店里和店长道个别,我们直接去快活林楼下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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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店长正苦口婆心:“小邢啊,你这个决定我是真不支持。我开这个店,见过这么多视障者,其实还是稳稳当当的生活最适合你们。你说你就这么跟她走了,你这辈子能有什么保障?等你到年龄了她确定能跟你领证吗?你现在年轻可能还能赚点儿,等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手里能攒下钱来吗?听说自打你认识她之后,花钱那是大手大脚,今天买个电脑,明天买个小相机的,多少钱也不经她这么花呀。”
邢者听得晕头转向:“不是,店长,那是我买给自己的……”
“你就别蒙我了,你要这些东西来干嘛?唉,我也看出来了,你其实也不是正常人思维。正常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好像不是,你就喜欢往那危险的领域试探……”
“可能是吧。”邢者笑笑,“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哪怕知道是狭路、是险境,也一定要去赌一把。何况渡河也未必会死啊,毕竟还可以乘舟呢。”
话音刚落,快活林的楼下便接连传来三声汽车的喇叭声。
邢者知道,是程舟她们又来接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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