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着出恭的借口,卢观昭和六皇女往裕王府的侧院走去,和前厅的热闹相比,侧院显得安静了许多,不远处长廊上不少来往的侍从,并没有注意院落一角的两个人。


    “从嘉,今日之事怕是我拖累了你。”


    卢观昭听见六皇女有些低沉的声音,她想到了裕王不依不饶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


    “此话从何讲起,只怕裕王在那日在我驳了她面子之后便记恨在心,今日找到机会便来为难于我。”


    六皇女长身玉立,廊下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映衬着她眼眸如百尺深潭,偶有涟漪泛起。


    卢观昭觉得六皇女神色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听到她说的话,六皇女移开目光,看向院落里因圣人特许而挂起的鹅黄彩绸,与喜庆的红绸缎相应相辉。


    六皇女缓缓道:“那日事后,裕王曾派人来问话,知晓魏秋送到长春宫,想来也觉得我阳奉阴违,冒犯于她。”


    卢观昭想到了她们之前一同都在宫里住着,微微皱起眉,“裕王是在宫里找你麻烦了?”


    六皇女轻轻笑了笑,轻描淡写:“都是些小事罢了,你还不知道我吗?不会吃亏的。”


    那也说明裕王找她不少的麻烦了。


    裕王可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卢观昭有些替好友担忧:“此事皇后殿下知晓吗?”


    六皇女知道卢观昭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她,她笑着安抚道:“父后尚在病中,这点小事怎好打扰?你放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刁难与我无碍,大约也是我如此态度,才让皇姐如此生气,迁怒于你。”


    六皇女对着卢观昭认真道:“放心,今日之辱,我日后定会帮你报回来。”


    六皇女透亮的眼眸里倒映着一旁燃烧的烛火,卢观昭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她内心不由得猛然地跳动,颇有些心惊肉跳之感,片刻后,她缓缓道:“怀瑾,古曾有言,燕击长空,搏鹰而至,长于天空,藏于鸿鹄*。”她深深地看着自己一同长大的至交好友,看着她深埋于眼底的野心,“你是何人?”


    六皇女灼灼目光凝视着她,六皇女五官轮廓其实和她的生父很像,都有一种婉约的柔和,但是她的眼睛却像极了她的母亲,当今建武帝,锐利而压人。


    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是不甘于人的勃勃雄心,不比她那两个姐姐要少。


    半晌,卢观昭听见六皇女十分愉悦而灿然的笑声。


    “从嘉明察秋毫,明目达聪,知我思,知我想,十七年漫漫,能有从嘉一知己乃是怀瑾之大幸。”


    卢观昭心中其实早有所猜测,然而当听见六皇女承认之后,却仍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心跳如雷。


    与其说是兴奋,倒不如是心中大石头落地。


    早在卢母敲打自己以前,卢观昭心中其实就不太希望齐王或者裕王哪一位成为未来的皇帝。


    之后和这两位王女相处之后更是这样感觉,齐王表里不一,裕王狂傲残忍,无论是哪一位成为了未来的皇帝,卢观昭都难以对着这两个人弯下自己的膝盖。


    偶尔她脑海里也会产生六皇女也是皇女,为什么她不可以的想法。


    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表达过。


    无论六皇女有没有这个想法,都不能从她一个国公世女口中说出来。


    这可是关系到皇位之争,这样级别的斗争可都是会死人的。


    卢观昭也希望自己的生活平平安安,能够每天自在愉悦的生活就够了。


    但是今天在这热闹的裕王大婚庆典上,于王府一角,六皇女非常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夜空中高挂着明月,正厅的氛围热闹而喧嚣,张灯结彩伴随着觥筹交错的敬酒声,而这侧院小小的一角,树影摇晃,光影绰绰,洒落在她们身上。


    “孤愿搏长空,从嘉认为孤为何人?”


    卢观昭跳动的心跳让她无法压抑因六皇女豪言的感奋,她深吸了口气,今日之事无论有什么结果,她英国公府已经是不可能站在裕王这一边了,而不站在裕王这一边,就意味着未来如果皇位斗争白热化,她们也只能站在齐王那一边。


    如今有了第三个选择,是好事,但是也是极具有风险的事。


    干不干?


    卢观昭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心动。


    跟着齐王,对方性向不明对她调戏,不尊重的态度让她感觉很糟糕。


    跟着裕王,对方刁难过她,她不可能当舔狗上去。


    但是带着英国公府冒险却又极不负责。


    六皇女就看到面前的英国公世女面色沉静,似内心思考,眼眸似有暗光,神情克制而收敛,却没有因为她看起来自不量力的豪言而看轻或不赞同。


    世女是真的在思考,她非常轻易地接受了她的野心。


    六皇女心中畅快,也就只有从嘉懂她!


    这样的想法很早就根植在她的心底,当年仁德太女薨逝时她尚且年幼,懵懂无知,只是看着两个姐姐日益膨胀和野心的滋长。


    如今年岁渐长,两位姐姐也愈发不将她放在眼里,尽管她被中宫代养,但却仍然会被两个封王的姐姐随意对待。


    这段时日在宫中被裕王刁难,这样的想法就越来越强烈。


    都是母皇的女儿,为什么她不可以?


    她无法忍受给两位皇姐无论哪一个在未来下跪。


    她们一母同胞,都出自母亲的肚子,流淌着相同的血脉,这世间没有比她们更为亲密的姐妹。


    然而森林野兽弱肉强食,为争夺地盘都能大打出手,既然是同一块猎物,她为何不行?


    六皇女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野心,也没有对外展示,隐忍而隐晦地暗中布置,在淑贵卿与贤德卿的斗争中推波助澜。


    而如此,她的至交好友却在蛛丝马迹中看出了她的鸿鹄之志,没有劝阻与不赞同,而是认真的对待和思考。


    六皇女能够理解她的顾虑,英国公府素来从不站队,只为圣人做事,就算她卢从嘉今日拒绝了她,六皇女也仍然将她当成自己的好友。


    良久,六皇女看见英国公世女抬起眼眸,眸中也似有烛光微跃,随后英姿挺拔的世女抬手弯腰,郑重行礼。


    “从嘉习圣人书,读圣人言,知方天之高,大地之宽,也知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愿为飞燕长天送上东风,无愧于心。”


    六皇女收敛了笑容,她心潮澎湃,定定地看着如此郑重的卢观昭,随后将她扶起。


    六皇女道:“君子之约,不上家眷,今后无论如何,孤都保英国公府无恙。”她含着笑,“有从嘉一诺,孤铭感五内,永不辜负。”


    六皇女先行离开了,卢观昭站在原地,仍然有些无法抑制的亢奋。


    她没想到自己也最终这样做下决定。


    未来会如何,卢观昭并不知道,但是当下的她内心确实是有了答案。


    如今齐王裕王在明,六皇女在暗,事情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结局。


    卢观昭抬起头,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千百年来,高挂的月亮就这样看着人世间世事变迁。


    不知道她上辈子看到的月亮,和这辈子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


    恐怕上辈子的她也不会想到,她竟然也会有主动参与这样凶险斗争的时候,完全不符合她想要躺平的个性。


    她是真的想要躺平吗?


    卢观昭心里想,或许并不是,只是因为上辈子的她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环境能够参与这样的事情。


    而无论如今她想不想要躺平,已经不再是她能够做的决定。


    庸人自扰,卢观昭决定先走一步看一步。


    卢观昭在侧院花园里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喧嚣的人群成了背景,她打算等着时间差不多便找机会告辞离去。


    过了一小会儿,卢观昭听见了脚步声。


    她以为是去而复返的六皇女,刚扬起笑容朝着来人方向看去,却看到了熟悉的高大男人。


    卢观昭一愣。


    男人在月色与光影中显得有些莫测,蜜色的烛光流淌在他脸上,衬得深邃的五官更为立体。


    也许是因为今日是裕王大婚的喜庆之日,他穿着改良后的男装,并没有故作飘逸的广袖,而是简单却不失名贵的绣纹束起,显得整个人长身玉立,劲腰线条明显。


    是秦聊苍。


    卢观昭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


    那日之后,她们就没有再次见面,如今这一见,想到了上次的乌龙,竟还有些尴尬。


    他神情在光影下晦暗不明,但是卢观昭却仍然能感觉到他灼灼目光是在看着她,如同被什么猛兽盯上的那种感觉又再一次让卢观昭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她站起身来,见他一步步踏近,最终开口:“恒阳郡主。”


    男人并没有完全走到她的面前,而是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卢观昭注意到他长发如女人般束起而非用发簪盘起,脸上不着粉饰,而两耳却戴上了宝石样式的耳钉。


    不显得弱气,反而有一种野性的性感。


    “世女殿下。”秦聊苍并没有行礼,可能是一同经历过了那样的大事,尽管氛围有一丝尴尬,两人之间却涌动着奇异的熟稔。


    秦聊苍在如她一般开口喊了她之后却没有再开口,卢观昭有些疑惑,既然他不开口,她却有问题想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卢观昭问。


    秦聊苍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见六殿下离开之后,我便猜测到你在这里。”


    见他神色如常,看来确实是没听见她和六皇女之间的对话。


    想想应当是没听见,六皇女和她一起来不可能不带侍卫,有人在一旁警戒,恐怕也没有人胆敢靠近。


    二人有沉默了片刻,还是卢观昭开的口。


    “郡主是有什么事来找我吗?”


    如果是别的男人这样单独来找她,卢观昭可能还要赶紧跑路避讳,但是秦聊苍来找她,卢观昭却觉得他像是有什么事。


    毕竟秦聊苍看她的目光和看其他贵女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冷漠中带着一丝嫌弃。


    秦聊苍听到了她的询问,倒没有在沉默,他眉眼间似有一丝挣扎掠过,但卢观昭并没有捕捉到。


    片刻,卢观昭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世女……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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