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妇人家离开,一路上,贺兰阙未发一言。


    他们如今身处魇境,连己身安全都未必能保证,可菩兰悠竟还有时间去管他人之事,先是超度了那女子,又是——


    “你为何将那男子送往畜牲道?”


    修习灵愈术之人,既能超度往生,也能送魂入黄泉。


    菩兰悠为那一家人悲哀,闻言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一切皆由他妄念而起,是他害了那对母女,这是他应得的。”


    顿了顿又说,“况且我又不能左右他轮回去向,他的行径自有天定,我只是让他抄个近路而已。”


    魂魄在畜牲道等着,不触犯哪项规定吧?他若是脚滑坠入,也不能怪她。


    她面上愤然,为他人遭遇而愤慨,一双眼里像是燃起小火苗。


    少年抿唇,手指轻轻摩挲手中法刃,“你对所有人都这般吗?”


    对妖不轻视,遇仙宗弟子也未热络,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


    少女一愣,“啊?你说畜牲道吗?当然不是了,我又不是恶女,见谁都让人家下辈子当畜牲。”


    “......”


    既定结局不可改,如此结果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好。


    菩兰悠很快调整情绪,对着一处水池仔细整理仪容,编发散开,她向贺兰阙伸出手,“把发带给我。”


    菩兰悠随身有个小包,里面杂七杂八都是她各式各样的小工具,偏又不爱自己拿,索性便扔到贺兰阙手里,


    贺兰阙竟也没拒绝。


    见他动作慢吞吞,菩兰悠凑近他:“算了,你直接帮我系上吧,我看不到后面。”她两只手将头发固定住,教他怎么绑头发,“你就打两个结就行,多了我解不开。”


    贺兰阙僵着动作拿出发带,惯用于捏碎他人喉咙的手有些不自在。


    丝带柔软,少女长发更甚。


    “看!那有一只小狗!”菩兰悠忽然抬手指向对面麦田,着实佩服这魇境的复刻能力,连田里的小狗都是栩栩如生。


    好可爱!


    贺兰阙动作却骤然僵冷,眼底泛起阴鸷涟漪。


    他想起太阿山弟子,在他与狗争食只为一碗饱饭时发出的刺耳嘲笑。


    “你们看贺兰阙,像不像一只野狗啊。”


    “他这种人会有人喜欢吗,啊对对,野狗嘛,只配吃些我们不要的馊饭,睡发臭的席子!哈哈哈哈!”


    那些弟子将地上残破的瓷碗踹开,里面冷硬的馒头滚出几米远,而后捏住贺兰阙的脸让他抬头,狞笑开口:“贺兰阙,你学几声狗叫,我便把馒头给你,还给你一碗水,怎么样?”


    于是那个妖力被封,刚到太阿山上的少年,盯着那块脏兮兮的馒头,很乖顺地开口,“汪!汪!汪!”


    “汪汪汪!”


    “你真贱啊!贺兰阙,你真的是一只野狗吧!哈哈哈哈哈!”


    那名弟子取来一碗水,当头从少年头顶浇下,他便真的如同一只野狗般,伸着舌头够那来之不易的水源。


    ......


    阴风渐起,暴雨来临之前,格外森冷。


    回忆似一张粘满恶意的巨网,骤然缚在他身上,眼前之人一身淡蓝襦裙,竟与记忆中太阿山欺辱过他的人渐渐重合。


    魇境乱心。


    冰冰凉凉的发丝裹在少年手掌,眷恋暧昧地贴在他指尖,贺兰阙眼底渐渐幽深。


    少女脆弱白皙的脖颈暴露在他面前——


    脆弱程度,不亚于胸腔内跳动的心脏。


    菩兰悠修灵愈术,虽攻击力不强,却能让人无端对她降低防备。


    贺兰阙回想自己最近变化,他正在逐渐对菩兰悠放下戒御,这是危险而致命的。


    独行的人,最忌讳相信同伴。


    留着她,是后患。


    盯着眼前细嫩脖颈,少年眼底红光闪烁,有诡异情绪渐渐升起,


    杀了她吧,贺兰阙这样想。


    他与菩兰悠来栖霞镇,也不过是为了寻找神器,他相信自己也一样能寻到。


    有必要跟她同行吗?


    贺兰阙伸出手来,将发带从少女颈前向后系,漫不经心道:“你把我当什么?”


    随意驱使的仆役,危险时帮你杀敌的妖奴,还是心底取笑的异类?


    脑中弦绷紧,发出嘲哳声响,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


    脖颈上发带渐渐收紧,少女恍若无觉,闻言疑惑地偏头,“啊?”怎么话题跳的这么快。


    天地间寂静一片,清浅的呼吸声在耳畔,菩兰悠知道他在等自己回答。


    她放下拢住头发的手臂,没回头,随意的语气,“把你当什么?这问题有趣,我既不知你本体,也不晓得你想要什么答案。”


    “要我说嘛......”少女望向远处雾霭的青山,未曾看到背后阴冷注视,“我看你在水里行动自如,我猜你是一只鱼一只虾,或者一只背着厚重外壳的大乌龟?”


    菩兰悠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身后少年不答话,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讲,“听说你刚到太阿山时妖力未开,是这几年才修为突飞猛进的,嗯......难道和我一样是个天才?”


    又想起初见,少年浑身带刺带血的样子,菩兰悠声音低下来,“奥对,还像一只小狗。”


    少年身体僵冷,闻言勾起一个冰冷的笑,绕在她颈间的发带正在收紧,声音仿佛带了古神的禅音,诱胁似得开口,“哦?是么。”


    “嗯。”菩兰悠说完,还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呀,像一只小狗,没有人保护,遇到危险只能不顾性命地反抗,浑身炸了毛一样,说要杀这个要杀那个的……”


    她露出笑来,补充道:“其实都是怕受伤害。”


    杀伐凶悍,是最好的自保外壳。


    颈间,马上绷紧的丝带骤然一停。


    菩兰悠眨了眨眼,“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让人想.....摸摸你的脑袋。”


    贺兰阙手心攥紧,异样情绪藤蔓般与心脏相连,扯出血意快感,竟让他微微颤栗。


    “嗯......贺兰阙,我还想和你说,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请你相信我。”嗓音像是裹着糖絮的蜜,带着不自知的诱哄,


    “不要总是一个人,会很累的,你可以试着依靠别人。”菩兰悠向少年挪近些,目光投向他,“我很厉害的,也可以保护你的。”


    虽然她术法水平一般,但是医术还不错,和她出门,最起码不会搞得一身伤回来,“以后如果你觉得哪里疼,都可以告诉我奥。”


    她包治百病的。


    啪——


    珍珠发带掉在了地上。


    菩兰悠:?我的发带!


    她赶紧从泥地里捞出来,情绪一瞬消弭,“你做什么?这可是双宫蚕丝织的,我就这一条,弄脏就洗不干净啦!”


    少年双瞳深不见底,若去寻,便能发觉一丝逐渐压制不住的占有偏执。


    阴暗潮湿之地,黎明前得窥日光,萌发出浅薄的苔。


    空气颤动,菩兰悠轮廓逐渐清晰。


    蓝裙清丽,眼中澄澈,望向他时,从无讥嘲厌恶。


    他终于承认,她与太阿山其他弟子不同。


    贺兰阙视线停在她手上,“不是脏了吗,你还要?”


    无用之物,难道不该丢弃吗?


    少年目光将她衔住,静静审视,含了一丝不愿意承认的期待。


    菩兰悠瞟他一眼,没被他吓到,“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要?”


    他有点不对劲。


    眉眼压低,眼尾拖出猩红秾色,唇上破开一道裂痕,像是方才咬开的,血珠渗出,宛如红色小珍珠。


    周身气息变得晦测,侵略地蔓延。


    魇镜极易乱人心智,难道他走火入魔了?


    菩兰悠有些担心。


    “只要是你的……东西,”似是难以启齿,可话还是脱口而出,“只要是你的东西,无论如何,你都不会丢,是么?”


    贺兰阙垂在身侧的手掌渐渐收紧,胸腔内跳动的心脏和那条被少女捏住的发带一样,飘飘荡荡,落无归处。


    “当然。”她闻言点头。


    菩兰悠将发带凑近贺兰阙,示意他瞧,“看到这珍珠了吗?”她小声又得瑟道:“我在南海挖的,很贵。”


    又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夸张晃了晃,“要二十槲灵石!”


    “......”


    薄雾渐破,咋暖还寒时,冰冷体温渐渐回升,鼻息间皆是她满身药香。


    贺兰阙挪开视线。


    他不合时宜地想,往日下山除妖,受伤后常常需要银钱买药,杀手价贵,他便比其他人低三成去接单,因此去过许多地方。


    南海,他也曾到过。


    在那里,他杀过一只蚌妖,从蚌妖那里拿了许多珍珠,颗颗圆润硕大……


    贺兰阙视线落在菩兰悠绑发的手上。


    他想,他也有好多漂亮的珍珠。


    若他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珠子送给菩兰悠,她会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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