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三年后, 中京城城门口。


    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停在门口,上头下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俩人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才问驾马车的人:“这是到了?”


    那人说到了:“雇主说送到这儿就行了, 他自个儿来接你们。”


    中年夫妻中的男人嘟囔两句:“又何必多花这些钱, 我也不是不能驾车。”


    女人白他一眼:“你连阆中都没出过, 这要是换成你,你能认得路?别搞笑了。”


    男人哼一声:“我这不是觉得浪费钱么?京城大, 居不易, 咱儿子来信说他在京城挣了钱让咱搬过来, 谁知道他挣了多少钱?就算挣再多,那也是他辛辛苦苦挣的,咱能省就省吧!”


    原来这俩人就是石青枫的爹娘。


    “唉,也不知道中京城定居要花多少钱!”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少年大跨步走到他们跟前:“爹!娘!”


    “石头!”石虎一拍石青枫的胳膊, “长高了!也壮了!”


    石青枫的母亲冯花早就开始掉眼泪了:“哎, 我的儿!怎的脸黑了这么多?”


    石青枫无奈:“娘!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


    冯花还在擦眼泪呢,嘴上也没留情:“本来就是黑了, 倒是看着比从前气派了。”


    她说的是石青枫腰间挎着的腰刀, 今天石青枫还在当值巡逻, 告假时间不能太久,前两天他就收到雇的马夫寄出来的信了,说是今天能到, 他便找了人换班,专门巡逻城门这一块儿, 就为了第一时间接到父母,这会儿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呢。


    石虎也会些武艺, 这会儿眼馋地看着儿子身上穿的衣裳,问:“你之前寄信过来只说如今升了官了,到底升成什么了?”


    石青枫说:“如今我是正六品的都尉了!”


    他如今才不过十六岁便已经成了正六品,可比旁人升得快多了。


    虽然有在前线立了战功的缘故,但也离不开他回京以后的经营,有他顶头上官的拉拔,宁怀诚也在其中出了不少的力气。


    石虎不懂正六品都尉是什么官位,他只晓得自己儿子当了官了,比他们县令还厉害,要知道县令才正七品。


    石青枫接了父母便和人交了班,领着人便回了自己买的那座小院。


    如今花枝巷早就不似从前那样的名声了,里头好些官员置的外宅都被朝廷查抄了又重新卖出去,有了前头的混不吝的名声,也没人敢顶着上头的监察还在这一块儿地方作妖养外室或者藏污纳垢,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如今住在花枝巷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平民百姓。


    石虎和冯花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中京城的房子建得真挤,这要是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住,怕是手脚都伸展不开吧?”


    “哎哟,这怎么外头还搭了棚子呢?”


    石青枫边走边介绍:“都是买不起房子的可怜人,若是租正儿八经的屋子要更贵一些,且说不定还要和别人挤一块,共用一个灶房一个茅房,有些人爱干净,便照旧付租金,依托着外墙搭这样的棚子,独占一条巷道还干净利落。”


    石虎问:“那这一个月的租金多少?”


    石青枫:“别的地方我不清楚,这一块儿的租金约摸是每月三百文。”


    石虎:“……那一年岂不是都要三贯钱了?”


    都够他们一家子几月的嚼用了!真贵。


    石青枫不语,领着他们进了自己的房子:“我这院子买的时候还便宜些,也有好处,院子里就有井,往后吃水直接从井里打就行,不必到外头买了。”


    冯花在心里算了一遍,住在中京城什么都要钱,吃水要钱,买菜买肉,甚至找人倒夜香都要钱!


    怨不得人家都买不起房子,挣多少花多少,谁能攒得下来?


    她心里已经有些惧怕了。


    院门推开,一个姑娘从灶间迎出来:“接到人了?”


    冯花仔细打量了一下她。


    来之前她与石青枫通过信,知道他儿子当初被卖的时候有个和他一块儿的小姑娘,石青枫信里没有多说她的情况,只说她从前和他一样在富户府上当差,如今自个儿在做生意。


    他只说是多年的好朋友,冯花也没见过,这会儿看得很仔细。


    这姑娘穿了一身绛紫色的衣裙,外头罩了一件白灰罩衫,瞧着不是正经衣裳,倒像是做粗活的时候防止衣服变脏的罩衫。


    衣裳是其次,人看着倒是很利索,眉眼舒张,脸上带着笑,看着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顾明月任由她打量着,大大方方问了好,又道:“屋里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今儿来不及做饭,我叫小伙计从店里直接送的饭菜,叔叔婶婶一路舟车劳顿,先吃口热乎饭再说话吧?”


    等冯花和石虎进了屋门,她才脱了身上的罩衫,笑道:“你们才碰头,估摸着有许多话要说,我先回去了。”


    她今儿休了一天,不在铺子里,除了因为石青枫爹娘要来以外,她也好久没休息了。


    如今她也置了自己的屋子。


    这三年她挣了不少的钱,大部分都存起来了,但也给自己置了一间小房子,银钱不大凑手,买的也是个小房子,但顾明月很喜欢。


    甚至在买下那间小房子以后,她有了一种安定感,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以前总是会担心自己无处可去,或者出什么意外。


    她的房子买在了离姜府不远的地方,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房子是建了两层的小院。


    原先她没打算买这个小房子的,因为觉得两层的房子没什么必要,她只有一个人住,两层太大了。


    后来是三姑娘劝她买大不买小,总归是要买房子的,还不如买稍微大一点的,将来住得也宽敞,再加上她看了其他几个房子,不是太大就是位置太偏了,看着都不咋样。


    综合考虑下来,她还是买了这个房子。


    房子一共上下两层,只有一进,院子占大部分的地方,顾明月已经搬进来有小半年了,院子里被她添置了许多的东西,一半的地方用来种些花花草草还有葱姜蒜之类的蔬菜瓜果,另一半的院子用来放那些腌制东西的缸。


    堆得满满当当。


    每天顾明月起床就要打开窗户把自己的家当给盘点一遍,盘点上一遍,整个人都舒坦了。


    如今帮着石青枫接了家里人,知道他们家人三个一起有好多话要说,她就不想呆在那儿碍眼了,干脆回来休息一下。


    忙忙碌碌许久了她也没休息,猛不丁地歇下来了还有一种空虚感。


    她睡了半个时辰的觉便醒了,又起来吃了点东西,从别家铺子里叫了外卖,吃完又把家里的东西都给收拾了一下才出门往英国公府去。


    之前她买房的时候姜云瑶和宁怀诚成婚了,虽然英国公府境况不如从前,但对待宁怀城的婚事还是相当的在意,况且还是宁怀诚主动求娶的姜云瑶,婚事走得很顺,英国公府的聘礼也相当丰厚。


    姜云瑶又是养在安氏名下的,她女儿姜云琼已经出嫁了,膝下又只有抱养来的姜玉瑕,年纪还小着,她是把姜云瑶当亲女儿看待,给的嫁妆也是同姜云琼一样的,相当体面。


    如今姜云瑶就住在英国公府,管着整个府里的中馈。


    之前宁怀诚承诺的所有事情都做到了,英国公夫人很和善,且因为老年丧夫丧子,身体不大好,一直都在调养身体,很少管外头的事情,也就宁怀诚成亲那一天出来了一回,其余时候很少出门,在知道自己常去的那家铺子是姜云瑶开的以后,她就更加看姜云瑶很顺眼了。


    而那几个嫂嫂也不管事情,姜云瑶嫁进去以后只做了几件事情。


    头一个是想办法借宁怀诚在皇帝跟前的地位给老夫人请了两个御医常住在府里,说是给老夫人请的,实际上老夫人的病也就那个样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每日吃的药都是定好的,其余时间御医也负责给府上的其他女眷诊治,除了女眷,还有她们的子女。


    第二件事,她把族学分了家学出来,原先宁家的子弟都在族学里读书,族学里的亲戚良莠不齐,本家的子弟混在里头被影响的时候很多,但没法,宁家的子弟大部分都是被送到族学里。


    像是宁怀诚的子侄们,从前是跟着自己父亲祖父学武艺,后来英国公父子都没了,英国公夫人也没给他们找新的师父,便被集体送进了族学里读书。


    姜云瑶问过宁怀诚,他的说法是不想让子侄们再上边关拼命,倘若有天赋出众的且再说,但目前为止,他更倾向于让他们走读书科举的路子。


    这样的话,光在族学里念就不够了。


    姜云瑶问完就立了家学,重金聘请了名师,专门教侄儿侄女们念书。


    为着这事儿,那几个嫂子再没和她红过脸。


    她们没了丈夫,也就只有子女傍身,又是寡居,许多事情不好和宁怀城这个小叔子提,如今有姜云瑶管事,比从前便利,且她为人公正,从不会偏帮哪一个,也不会自私自利什么好东西都往自己房里扒拉,她们也就更加信服了。


    如今姜云瑶在府里如鱼得水,顾明月也为她高兴。


    当初姜云瑶出嫁,把自己身边的丫头都带着了,两个原来的大丫头年纪已经到了要嫁人的时候,还没安排,多半是要当陪房或者被放出去的,底下顾明月消了奴契,便剩了明心这个小的,到了成婚的时候,安氏又给了她两房陪房。


    陪房主要替她办些外头的事情,安氏怕她压服不住英国公府的这些人。


    到了英国公府,宁怀诚又给了她两个丫头,他自己身边是没有丫头的,只有惯用的小厮,平日里也不假辞色,那些丫头自然没有奇怪的念想,老老实实地服侍着姜云瑶。


    这些人都不知道顾明月已经是自由身。


    便连姜府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当初姜云瑶出嫁的时候他们还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有来恭喜她往后前途无量的,也有酸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顾明月反应了半天才搞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觉得三姑娘最信任她,她是三姑娘身边最得用的人,往后三姑娘肯定会抬她做妾室……


    对此,顾明月的做法是把他们通通打出去。


    这起子人心里头都脏透了,脑袋里头只装着内宅阴私,根本不懂她和姑娘相互扶持的感情!


    三姑娘不可能让她做妾,她也绝对不可能掺和进姑娘和姑爷之间的感情!


    第 102 章


    一路从后门进了英国公府。


    见到的人都和和气气的:“明月姑娘回来了。”


    顾明月朝她们点头, 又把自己带过来的礼物分给诸人,这才往姜云瑶住的地方去。


    如今姜云瑶和宁怀诚夫妻两个住在英国公府的正房,宁怀诚偶尔有公务不在家或者晚归, 怕吵到姜云瑶, 就各自分了一间厢房出来。


    顾明月到的时候姜云瑶正在看书, 见她来了, 姜云瑶立马叫人给她端了几盘点心:“怎么这个点过来了?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替石头接他爹娘过来吗?人可接到了?”


    顾明月说才刚吃过饭:“接到了,我怕他们觉得太尴尬, 干脆先走了。”


    毕竟不是相熟的人, 彼此都是头一回见面, 往后还有亲近的机会。


    她又问姜云瑶:“姑爷最近不在家?”


    “他啊!”姜云瑶不以为意,“见天儿地忙着呢,前些时候不是被派去江南查案子了,已经去了许久了,估摸着快回来了。”


    这事儿顾明月也知道:“我怎么记得姑爷已经走了有小半年了?案子这么棘手吗?”


    姜云瑶说:“查的是盐税。”


    这话一说, 顾明月就懂了, 她这些年也不是光只做生意去了,有了钱以后就更加明白读书的好处, 平日里做生意的间隙她都用来读书或者了解实事, 当然也就知道盐税有多么的重要。


    如今朝廷的税务收入里, 盐税占了至少三分之一,甚至多达一半,而江南一带富庶, 又占盐税的一大半,倘若那边盐税出了问题, 也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来。


    宁怀诚这几年颇受重用,皇帝信任他, 所以才把盐税这么重要的案子交到他的手里。


    从前宁怀诚出远门总要给姜云瑶写信,这回小半年过去了,她只收了到江南以后的一封信,也免不住她担忧。


    顾明月再一看她手里拿着的书不过是本闲散游记,便知道她心里多半惦记着宁怀诚,不由打趣:“姑娘当初还说对姑爷没什么感情,如今可怎么的?只怕心都跟着姑爷跑了吧?”


    姜云瑶很坦然,一点儿害羞的意思都没有:“能碰着一个尊你爱你的人,说不动心是假的。”


    她就没谈过恋爱,穿越前太忙了,整日里都徘徊在那些生意经里,见到的最多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下属,她没兴趣搞什么办公室恋情,干脆把个人私事都抛在脑后,以至于年龄挺大的她从来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不过她也不在意,后来穿越了年纪小她就更不在意了。


    直到遇到了宁怀诚。


    起初他说的那些话她是不太信的,现代由于营销号等各种原因的原因男女对立严重,她也因此看见过不少渣男行为,那些渣男没结婚的时候说的话都很好听,等到结了婚就判若两人了,找小三的、出轨的不在少数,还有更奇葩更恶毒的转移婚内财产等等。


    受过现代教育的男人尚且如此,没受过现代教育生来就知道三妻四妾的古代封建男人又会好到哪里去呢?唯一好的一点,大约就在于她是宁怀诚明媒正娶的正室,比起妾室要好得太多太多了吧?


    感情她没期待过,她只想保持住自己的地位,所以才会想法子和那几个嫂子打好关系。


    但时间长了,她发觉宁怀诚当初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至少他做到了他所承诺的。


    从不纳妾,也不会在房里放通房丫鬟,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他身边连一个丫头都没有。而每回他在外头碰到的事情,回到府里以后他总会和姜云瑶交代,只因为婚后她聊起姜府,随口说了一句姜逢年从来不会告诉家里的妻儿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到了大祸临头的时候家里人才知道。


    姜逢年做了什么,她就是不说宁怀诚也能猜得到,更何况当初扳倒成王的时候他还出了一把力,自然把姜逢年的底摸得一清二楚,知道妻子不喜欢这样的丈夫,他便养成了习惯,每回朝廷上碰见了事情都会和姜云瑶交代。


    起初的时候是为了让她安心,后来他隐约发现姜云瑶对于政事颇有自己的见解,便更加愿意回来和她商讨了。


    一个全心全意爱你、尊重你,在家不会叫你冷落,在外时刻报备让你知道行踪,经常买礼物哄你开心,从来不会惹你生气,但凡有一点儿摩擦都会主动找台阶下的男人——她很难不会动心。


    她也是在某一天起床的时候下意识喊的不是明心,而是宁怀诚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枕边人,然后就坦然接受了这段感情。


    她的性格就不会让自己内耗,即使拥有不确定的未来,她也不会为之担心,哪怕将来宁怀诚做不到这样了,她想,她应该也不会后悔拥有现在的这部分感情。


    这会儿被顾明月调侃,她也能坦然承认,她是把宁怀诚放在心上的。


    而她和宁怀诚感情好,也是顾明月喜闻乐见的事情。她只盼着姑娘永远能幸福开心。


    她又问起江南盐税的那个案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盐价。”


    她是做吃食生意的,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盐了,倘若因为江南盐税案影响了盐的价格,她恐怕要多囤积一些才好。


    姜云瑶摇头:“他走之前大致和我说了说这个案子,应该影响不到中京城。”


    原来是皇帝收到了两江总督的密报,密报里说江南有个大盐贩子,做的是贩卖私盐的生意,从前没有成什么气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竟然扩大了自己的队伍,麾下收揽了不少和他一样的盐贩,大大小小的盐贩聚集,收益颇丰,预计能贩卖出去几万斤的私盐。


    而他们贩卖的这部分私盐并不给朝廷交税,不仅不交税,还因为不需要交税,成本变低,盐的价格也就更低,长此以往便会冲击官盐市场,以至于官盐销量大减,盐税流失。


    而隐藏在这个贩盐背后的又岂止是盐税这一事?能成规模,必定背后有官员护航,且必定不是什么小官,再有,对方是如何运盐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盐走陆路的话成本太高,必定是走的水路,水路有固定的航道,沿途都设置了漕运关卡,每个关卡都有官员看护,这些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私盐运进江南,必定是打通了漕运的路子,说不定整个江南漕运都在替他背书,其中牵扯的官员只怕上百。


    而这些人都是小头,能有这么大的动作,必定头顶还有更大的官员在。


    再者,他们的私盐多是从两广地带搜集而来,那边儿民风彪悍、尚未开民智,一路上寇匪不少,对方能把盐运进江南,手里头肯定有不少的武器和护卫,当朝武力衰弱,这样的一批武装力量,倘若动乱起来,足够让皇帝坐卧不安了。


    密报一送到皇帝手里,他就派了宁怀诚下江南。


    起初只是暗访,后来发现暗访不足以接触到真正的核心,暗访就变成了明巡,如今宁怀诚去了大半年,大约是情况相当紧急,平日里半月一封的家信都未曾送回来。


    正说着话,明心忽然进来,脸上惊喜:“姑爷回来了!”


    姜云瑶立马站起来,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宁怀诚大步往正房走:“可算回来了!半年没收到你的信了。”


    宁怀诚风尘仆仆,身后跟着的小厮还在大喘气,随行的杂役等人都没跟进来,他见了人才放下心:“我才刚回来,身上脏乱,等我去收拾洗漱一番先去给圣上回话。”


    说罢脚步不停,匆匆又走了。


    姜云瑶哭笑不得,心里却也有几分甜蜜。


    按理来说宁怀诚应该回来以后立马去面圣的,就算怕冲撞了陛下回来洗漱也不必回来特意见她一面,他特意回来,也只是想先见见她,叫她看一眼自己安然无恙,不必为自己担忧罢了。


    心里甜蜜,她也没歇着,安排了人去提热水,又叫膳房备着饭菜预备宁怀诚回来再吃,又叫丫头们去收拾宁怀诚带回来的箱笼。


    她如今身边伺候的人足有五六个,还没算上那些没名姓的小丫头,安排起来也是条理清楚,调剂得稳稳当当。


    顾明月算是客人,见她忙碌半天,便也搭了一把手,等到彻底收拾干净,她也没走,想着听一听这什么盐税案。


    过了两个时辰宁怀诚才从宫里回来,一路奔波,又在皇帝跟前叙述这半年的经历,差点没把他累个半死。


    但即便是这样了,他还撑着身体陪姜云瑶回来用了一顿饭。


    顾明月也在座,他瞧见了也没在意,旁人不知道顾明月已经是自由身,他却是知道的,也知道她和姜云瑶的关系在那里,两个人比亲姐妹还像亲姐妹。


    边吃饭,他便把这半年的事情说了。


    大致情形和姜云瑶猜测的差不多,那私盐贩子是广州人,见着别人贩卖私盐有利可图便也跟着心动了,他颇有家财,胆大又心细,自己造了盐引倒腾,起初只是小大小闹,几十盐引地倒卖,后来胃口吃得越来越大,不满足于现状了,便开始想法子开拓市场了,先是纠结许多和他一样的小盐贩,统一供货统一定价,拿捏了江南半数的盐引,后来又靠着贿赂官员把生意越做越大,如今整个江南的盐引都把握在了他的手里。


    其中牵扯进去的官员倘若列个名单出来,只怕整个江南都是他这生意的一环。


    牵一发而动全身,宁怀诚不敢私下做主,拿捏了证据以后便匆匆回了京,等着皇帝定夺。


    姜云瑶蹙眉:“这事儿关系太大了,皇上未必敢动手。”


    要是真动了手,只怕要血洗整个江南。


    宁怀诚也颔首认可。


    当今这位陛下的性子所有人都清楚,英明不足,懦弱犹豫,叫他守成还行,锐进改革只怕很难,如今把握了那么多的证据,只怕他也不敢动弹,生怕自己留个难听的身后名。


    回来之前,连宁怀诚的小厮都抱怨只怕他这半年的差事辛劳都是在打水漂。


    他心知可能是徒劳,但还是去做了,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顾明月听得懵懵懂懂,但她晓得这事牵扯太广,皇帝不敢动,旁人也未必敢动,那被安排去调查的宁怀诚难道就不危险吗?


    她这般想,便也这么问了。


    宁怀诚苦笑:“那又如何呢?”


    命令是皇帝下的,他遵命行事罢了。


    这半年来他也不是没有遇见过阻挠,不然也不会从暗处打探转移到了明处侦查,那不是给人当靶子吗?


    半年前他才下江南的时候,皇帝给他找的借口是去采风游玩,当时随意挑了个错处,还是挑的他在边关“投毒”的错处,把他的差事革了。


    人家都以为皇帝是见了他厌烦了,嘴上说得好听是采风,实际上是被贬官了,真论起来当时戎狄兵临城下,他的法子虽然有伤人和,却实在有些用处,至少给朝廷带来了一线生机,不,甚至是大大的好处,不然也不会有戎狄的朝贡了。


    戎狄每年要给朝廷朝贡,数目还不小,需要举全族之力,至少十年内他们都发展不起来,也就没法对这边的百姓造成什么大威胁了。


    但这点错处皇帝就揪着把人贬了官,怎么不算是过河拆桥呢?那些人心里嘀嘀咕咕的,总觉得陛下这事儿做得不够厚道,但他们也不敢蛐蛐,就怕传到外头去。


    也是因为江南的密报只有皇帝一个人知道,沿途一点儿没经人手,所以才没透露出风声去,旁人都不知道宁怀诚是去做什么了。


    直到后来他去了江南,开始的时候小心翼翼,但后头接触那些盐贩子多了,人家警惕起来了,加上宫里不知怎么的走漏了消息,所有人都知道他去江南查盐贩子了,他在江南更加束手束脚,只能站到了明面上,也得亏当初暗地里查了不少的消息。


    这也是他后来许久没给姜云瑶寄家信的原因,他的信件来来往往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只怕还没送出江南就被人截下了。


    “我回来之前,已经查到了不少消息,若不是走得及时,只怕这会儿人还被扣在江南,未必能回得来。”


    姜云瑶蹙眉:“再怎么你也是奉了陛下的令,那些人敢堵你不成?”


    宁怀诚:“怎么不敢?那起子人要钱不要命,只怕自己事情败露,恨不得要人的命。”


    私盐贩子只图利益,但这利益也是要靠钱堆上去的,若是宁怀诚一心查出来,皇帝又要办,扳倒的可不止盐贩子,还有江南一带的官员,别说利益了,他们命也要跟着丢。


    不想丢钱丢命,就要把宁怀诚留下。


    这半年来他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的风波,如今能回来都是不容易的事情。


    “那后面这事儿就这么搁置了?”


    宁怀诚摇头:“得看陛下的意思。”


    陛下肯定是不敢继续动这些人的,要花的力气太大,成本也太高了,那一茬子的官员撕吧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填补上去。


    要动也要有周密的计划才行。


    他总觉得陛下不会有任何反应。


    只是陛下没反应,朝堂上的那些人却未必,他在江南捅出这么大的篓子,那背后的人能坐得住才怪。


    他看了一眼旁边陪姜云瑶坐着的顾明月,咽下了话没说,想着等顾明月走了他再和姜云瑶交代,这事儿不能把她牵连进来,她如今是个商户,掺和进来比起旁人要危险得多。


    第 103 章


    “金镶玉, 金丝白玉酥,奶油栗子蛋糕,再来一杯玲珑豆汤。”


    “好嘞, 您稍等。”


    明月食铺的几个伙计都在忙, 顾明月只能自己上手, 正要转身, 却被带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差点摔出去, 得亏她自个儿眼疾手快。


    她回头看, 是个颇为文雅的文士, 穿着很考究,只手上戴着好大一个金玉扳指,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几个仆从,一道儿挤在门口,把小小的铺子挤得水泄不通。


    顾明月脸色不变, 将手头打包好的东西交给客人, 再扭头一笑:“客人您好,要点儿什么?”


    对方上下打量她两眼, 颇为傲慢:“你们这的招牌都有什么, 都给我来一份。”


    顾明月迅速扫了一眼剩余的材料:“金镶玉还有两份, 其余都没了。”


    那人皱眉:“那什么奶油蛋糕也没了?”


    顾明月摇头。


    她这儿的点心本就是限量的,每天老顾客都要抢着买,还有提前一天预定的, 预定的那部分都没算进每天的限量里,不然她这每天都没得卖了, 就这样了,那些人还得派下人提前来排队等着。


    其中的奶油蛋糕更加抢手, 半个时辰就能卖光。


    来人很不满:“我们一路从江南来,听说你们铺子的东西好吃才来的,怎么就没了!”


    他向仆人点头。


    后头跟着的仆人便从袖兜里掏出一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搁。


    顾明月余光一瞥,是个二十两的银锭。


    那人又道:“劳烦掌柜的再给我们做几份你们铺子里的特色,这是定金。”


    他本想着二十两都足够买顾明月一天的营业额了,多做上一份也不算什么。


    谁知道顾明月摇头了:“本店卖完了所有的东西以后就不会再继续售卖了,你要吃的话明天请早。”


    这是她从开始限量以后就定下来的规矩,但凡铺子里限量的东西都卖完了,不论是谁来、给多少银子,都不会再卖那些已经卖完的东西,这是她作为商家的诚信。


    说白了人家每天一定要吃这么个奶油蛋糕吗?未必。


    只不过因着她是限量卖的,东西又新奇,不论是留着自己吃还是送别人都是好物,说出去也有面子罢了。


    从这规矩定下,不管谁来问,她都不卖,除非是那种提前预定的宴席,那倒是可以。


    那人不大高兴:“有生意还不做,你可知道我是谁?”


    顾明月说:“我不知道您是谁,但别说您是什么大官儿,就是太子来了,他也得排队买。”


    “你!”


    顾明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字画:“那个是太子写的。”


    以往她也是这样和别人说的,只是大部分的人都不信,谁能信她这么个小铺子里头还挂着太子的亲笔呢?


    要是顾明月自己瞧见隔壁铺子里挂这么个字帖她也不信这是太子亲笔。


    这事儿说来也意外,当初太子府上在她这儿订了吃食,是当时太子府的管事满城搜罗新鲜吃食才寻到了她这铺子里,当时买回去的也是奶油蛋糕,管事觉得新鲜就给太子带回去了,太子又带进了宫里孝敬给了太后娘娘,勉强得了几句夸赞——原先太后是站成王的,可是成王没了,太后缓了几年,才终于对太子有了几分的好脸色。


    太子一高兴,当时就写了副字来夸。


    顾明月是懂做生意的,大张旗鼓地就挂上了,中京城的人对这事儿有所耳闻,但那些外来的人却还是不知道的,对顾明月的说法也是半信半疑。


    顾明月这回抬出来太子也不过是堵这人的口,都做好了他不信的准备。


    谁知道那人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点头:“既然这样,那我也得遵循规矩。”


    他瞧了瞧单子:“剩下的都给我吧!”


    “这总没有限量买的规矩吧?”


    顾明月这回摇头了。


    她铺子里的东西不愁卖,有人打包买倒也省力气了。


    她叫了伙计把剩下的菜都打包给了他。


    剩下的东西都卖完了,今天也不需要再多做些什么,干脆把铺子里的东西都收拾收拾给伙计们放个假。


    正收拾着,一队巡查从门外经过,那几个客人还没反应过来,顾明月便已经探出了脑袋:“青枫!”


    石青枫笑着抬头:“你眼睛真尖。”


    他一边和顾明月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那行客人,话还没说完,便朝身后跟着的下属使了个眼色。


    那下属立刻上前拦住了要走的一行人:“劳烦路引给我们看一眼。”


    石青枫是行都尉,主要便是管着中京城进出的人群侦查,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城门口的城门吏便能过滤一部分了,他们负责的是进了中京城的那些有可疑形迹的人。


    他们都穿着官服,要查人合情合理。


    石青枫看过了那些人掏出来的路引才放人走,人一走,他便招呼自己的手下:“盯紧一些。”


    顾明月疑惑。


    等人走干净了,石青枫才小声和她解释:“陛下最近有动作,叫咱们都盯着进京的人呢。”


    顾明月不在朝廷,不太懂:“是戎狄人又要进京么?”


    石青枫摇头:“是为着江南盐政。”


    他大致说了一番。


    原来是之前宁怀诚去调查回来的东西,皇帝知道江南盐政不对,但又不敢大肆动手严办,便选了个相当迂回的法子,就是要调查主要人员,也就是那个私盐贩子,追究他的过错,其余人暂且不动。


    而且他要追究那人的过错,也并非是要杀头或者别的什么严惩方法,而是想要“招安”,一来这法子求稳,不会挑动当前朝廷的体系,也不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和动荡,二来么,这些私盐贩子能低价供给那么多的盐,身后必定是有稳定的供盐渠道,如今朝廷的盐引都是从各处沿海收集的,量大,价却也贵,还不怎么稳定,沿海都有台风,很容易折损。


    皇帝想把盐引渠道把握在自己手里。


    顾明月一听,头一个反应:“那就不就是找了个替罪羊吗?这个私盐贩子没了,难道那些人不会再找下一个?”


    要她说,这皇帝也忒会粉饰太平了,这样一味纵容下去,背后的那些人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这种事情一旦皇帝的态度软化下来,那些人知道不会被严查,只怕要更加嚣张。


    谁知石青枫苦笑:“何止是替罪羊?皇帝连这盐贩子都没打算严惩,用的是招安。”


    他提起刚刚那行人:“那不就是江南来的?”


    顾明月恍然:“我说呢,听口音不像中京的,难怪他们问些有的没的。”


    才刚她叫伙计帮忙打包那些吃的,那些人闲着没事干,便找她问了一些问题,没有问她生意做得如何,反而问些盐价、调料成本,她也没当回事儿,中京城的盐价大家都有数,她是开铺子的,用的盐多,买得多了偶尔会便宜一些,但也便宜不到哪儿去,官盐么。


    她便如实告诉了那几个人,还以为他们只是随口问问,原来是“打探敌情”来了?


    石青枫便笑:“这哪算什么敌情?只是你往后警醒一些,这些人手里头有人还有武器,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儿来,你开个不过是个小铺子,能不得罪就别得罪人,保证自个儿的安全为先。”


    顾明月点头应下:“那那个招安到底又是个什么说法?”


    她只听说过土匪招安,原来在河源村的时候,离得挺远的一座山上有一窝土匪,那会儿的县太爷就是冒险去招安了。


    石青枫说他也不是特别清楚:“我只听了几耳朵,这事儿也轮不到咱们做决定,底下议论的人都很少,有些人说是给那私盐贩子找了个官儿做,叫他以后还贩盐,只是价格得和朝廷的盐引一样,还得交盐税。”


    顾明月疑惑:“这种条件?那贩子还同意了?”


    石青枫耸肩:“能不同意么?证据捏在朝廷手里,他要是不干就得被砍脑袋,后头的人未必会保他,他倒了,换了旁人来卖也是一样的。”


    他手里倒是有人有武器,可要是朝廷真动起怒来,他未必能扛得住,彼此都选择了一个伤害最小的折中的法子罢了。


    说是这样说,可但凡心里有成略谋算的人都知道,这事儿听起来怎么都不太靠谱。


    顾明月不太懂,但她关心另一件事:“那这不会对宁大人有什么影响吧?毕竟最开始的时候可是他去查的案子。”


    要是对宁怀诚有影响,那岂不是会牵连到她们家姑娘?


    石青枫摇头:“短期内肯定不会有什么影响,以后么……未必。”毕竟牵连的人属实有些多了。


    如今证据都捏在皇帝手里,消息又都是宁怀诚查出来的,除了他没人过手,谁也不知道他查到了哪个程度,他保密做得好,放到明面上的就只有私盐贩子一个,那些官员名单一点儿声也没漏出来,是以那些人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牵连,不知道自己是否暴露。


    短时间内,他们是不敢做什么的,有时候不动就意味着不出错,若是动了被皇帝抓到把柄当成了出头鸟,那才叫冤。


    顾明月总算听懂了,合着那么多人都参与进去了,又不想叫别人知道,又怕自己被查出来。


    和有些府里头那些刁奴也差不多了。


    她忽然说:“那人官老爷们瞧着好像比咱们风光,还瞧不起咱们,真论起来不还是奴才么?不过是比咱们地位高些的奴才罢了。”


    兴许这天底下也就只有皇帝一个人不是奴才。


    石青枫默默地看向她。


    他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的,他只是在想,明月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依稀记得小的时候他们还是担忧着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孩子,到了后来被卖进姜府,他们又开始担心自己挣不到足够的钱,为着生计奔波,再后来他去了边关,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明月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她摆脱了奴仆的身份开始做生意,如今又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和旁人完全不一样。


    他不知道顾明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怎么会这么想?”


    顾明月没发觉有什么不对:“难道不该这样想吗?我觉得我说的没什么不对的,我们是奴婢,要揣度上头主子们的心意,那那些当官的不也一样吗?都得忖度皇帝老爷心里在想什么。”


    她叹口气:“至少我们不用担心朝不保夕,没了性命。”


    虽然姑娘那天没有说什么,可她分明能感受到姑娘的担忧与彷徨,宁大人简在帝心尚且不知道前路如何,那其他人呢?


    思及此,她忽然又感慨起自己的好运来。


    石青枫没说话,只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身后的下属推了一把:“大人,该走了!”


    他慌忙回神,这才反应过来:“诶!你说的是!那什么,晚上我娘说要做红烧肉吃,让我叫上你,你记得来!”


    石青枫他娘厨艺一般,唯有一道红烧肉最拿手,里头会放些香菇和泡开的干笋,放在以往是过年时才能吃得上的美味,轻易不做,有时候过年也不做,要石青枫他爹在山上猎到了大货以后才舍得吃。


    来了中京城,石青枫有了稳定收入,他爹娘也找了活儿干,兜里揣着钱了,偶尔也舍得吃点好的了。


    顾明月一口答应下来。


    石青枫被下属拉着走,等到离了铺子,瞧不见人了,他那些下属才笑出了声:“我的大人诶,您的眼睛都快黏在人家姑娘身上了!”


    “怎么说话的!人家姑娘长得漂亮还会做生意,我们大人心动不是很正常?”


    “嘿,难怪大人常带着我们在周围晃悠,还叫我们多多照顾人家,原来是瞧上了人家?”


    上头这些都是不大知道石青枫底细的人,倒是前头在顾明月铺子里吃过饭、相过亲的齐朗知道得更多一些:“大人若是喜欢,何不正儿八经求娶?前头我家婆娘还说,有段时间她路过铺子,瞧见有个书生打扮的人总围着顾姑娘打转儿,要帮这帮那的,杵在铺子里现眼,没话找话说,您和顾姑娘是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情分,比起旁人要亲近些,有感情基础多好?没得叫旁人先下手了,回头后悔都来不及。”


    石青枫被他们说得有些懵。


    他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和顾明月的关系,两个人宛如兄妹一般亲近,他便只一心想着当一个尽职的哥哥默默守护着她。


    他这一辈子也未曾对旁的女人动过心。


    从前倒也有府里头的丫头对他示好,但他心里很清楚,那些人未必是真喜欢他,不过是搭伙儿过日子,中京城要生存下来很难,像顾明月这样主子跟前得脸的大丫头还好一些,能在府里头有单独的房间,吃住都在府里,每季还有新衣裳,主子也会给东西。


    底下的小丫头就艰难了,要想在府里头混得好,必得找个依托,就像当初的顾明月找方中意做干爹一样,小丫头们认干娘得多,但干娘也不是白认的,干娘要吃“孝敬”,小丫头一个月拢共百来文的月钱,干娘便要收去大半,有些人甚至会全收,如此,小丫头们平日里的日常开销便是由干娘出,连洗个头都要干娘给热水。


    有些小丫头不乐意被这样管着,便会找小厮搭伙过日子。


    石青枫因为在府里爬得快,盯上他的丫头也不少,但石青枫没搭理她们,他有自己的计划,知道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所以从来不会拘束在规则之内,后来姜云瑶把他的奴契给了他,他又去了边关便更加如此了。


    他的官职爬得也算快的,但也是因为他走的是武职的路子,倘若是文官,那些人只怕会千般阻挠万般不肯让他往上晋升,甚至会拿他的奴籍出身说事。


    如今他已经能养活自己一家还有富裕了。


    但他还是没考虑过成家立业。


    至于顾明月?


    他私心里觉得她很好,好到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离她有些远了,明月会做生意,挣的钱比他多很多,他有什么呢?他只有这一条命,和奋力朝上爬才得来的官位,将来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他也不确定。


    几个下属仍旧在调笑他,他却在走神。


    他不知道心动是什么滋味,此刻却在认真回想和顾明月见面的每一个瞬间。


    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便也问了齐朗。


    齐朗只是笑笑:“我和我媳妇是媒婆介绍的,就在顾姑娘的铺子里,当时我们俩的父母还有媒婆都在高谈阔论,我父母说我前途坦荡,她爹娘说她勤劳能干,夸的话和不要钱一样往外丢,这场景您没经历过,但我却经过了不少次。”


    年纪一到,家里都催着成亲,尤其他还常在边关没调回来,他爹娘急得和什么似的,媒婆来了许多次,之前介绍的还都是很不错的人家,次数多了,连带着媒婆也不待见了,后来介绍的人家都次了些,这次更是明摆着介绍了个家里一心只想要把女儿卖个好价钱的人家。


    他当时没放在心上,等到见了面,听着周围人的嘈杂声,有些隐隐的不耐,后来石青枫来了,他搭了两句话,再坐下的时候那一直没吭声的姑娘抬起头问了他一句话。


    她问他在边关,是不是会骑马。


    齐朗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那姑娘的眼睛很亮,和她爹娘不一样。”


    她爹娘一心只想要钱,问的话也多是问他家境和每月的月俸,而她问的是他这个人。


    “我也不知道心动是什么滋味,但大抵就是那一刻的心情吧。”齐朗问石青枫,“大人你呢?你有没有看见顾姑娘的时候觉得她特别得漂亮,像发着光?”


    石青枫疑惑脸:“在我眼里,明月一直很漂亮啊!”


    她是他眼里最漂亮的人了,比那些贵族的小姐还好看漂亮。


    至于发着光?


    平日里相处得多,倒也没有特别的感觉,倒是他去边关前,为着三姑娘铺子的事情两人一道儿奔波,他驾着马车带着顾明月往府衙疾驰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心跳得很快。


    那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他粗粗一想,只以为是因为当时他第一次驾马所以有些兴奋。


    此刻他懵懵懂懂,不懂齐朗的意思,只是凭自己的直觉回答,却引得齐朗翻了个白眼。


    石青枫莫名。


    齐朗只揣着腰刀大步一跨,拼命摇头叹气:“情不知所起!”


    第 104 章


    顾明月出铺子的时间早, 又从铺子里带了点不能做成一份卖的吃食才去了石青枫家里。


    官宦人家的小姐有不见生人尤其是男客的规矩,她们这样的底层人家却没有。


    石青枫的爹正坐在屋檐底下磨刀,他有一身猎户的手艺, 苦于中京城没有山, 后来他在中京城溜达了几圈, 找了个杀猪的活计, 本来他力气就大,正好能治猪, 才开始的时候帮人家杀猪, 时间长了攒了些钱便开始自个儿往周边的乡镇去收猪, 中京城人多,他一天杀上一二头都能卖得完。


    他娘估摸着是在灶房里,顾明月已经闻到了浓郁的红烧肉的味道,混着干蘑香菇,估计能飘到隔壁好几家。


    石青枫还没下值, 石虎听见推门声, 匆忙露出个笑脸,又拘谨地搓了搓自己的衣裳, 指了指灶屋:“你冯姨在里头。”


    顾明月露出和软的笑:“好嘞叔, 我去帮忙。”


    她把带来的东西都放下, 这才进了灶间。


    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石青枫舍得花钱,灶间建得大,从前他一个大男人做饭也只是糊弄糊弄, 能填饱肚子就行,灶间都没怎么用, 也就是冯花来了以后才派上用场。


    顾明月一进门就看见从前空荡荡的灶间塞得满满当当,冯花正抄着锅铲炖肉。


    顾明月叫了她一声, 冯花立马回头:“明月来了!你先在外头坐着,等我一会儿,我这马上就好!对了,石头回来了没有?”


    顾明月摇头:“还没呢,许是衙门里头有事耽搁了,我不坐了,来帮您烧火。”


    她做惯了家务活儿,平日里又在铺子里头做吃食,用什么火候一眼就能看明白,冯花做饭,顾明月就坐在后头帮她烧火,烧着烧着,冯花就问:“你家里情况怎么样?”


    顾明月没多想,她家里的情况也没什么不好说的:“石头没说吗?我家里有我奶我爹还有一个后娘和她生的弟弟,不过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家离得远,又不曾联系过,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她离家之前家里就已经一穷二白,后来旱灾一直没停过,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熬过去,若是熬过去了,家里又剩了几个人。但说实话,这些事情已经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她早就离开了家,那个家里的事情也就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些事情旁人问起来她也是这般说的。


    冯花也没意外,若是有别的可能,谁会卖身成奴婢呢?


    她道:“是我不该问,倒提起你的伤心事了,人与人的缘分就这个样子,没缘分的时候见天儿地绑在一起也没什么缘分。”


    顾明月笑笑:“婶娘说得是。”


    冯花又问:“那你的亲事是要自己做主么?”


    “亲事?”顾明月怔住。


    她倒是没想过这件事。


    从前只顾着生存挣扎,后来又和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似的被三姑娘宠着,倒也没想过自己将来的亲事。


    不过她说:“我的亲事……肯定要姑娘做主的。”


    石青枫没和他们提过三姑娘和顾明月的感情,因此冯花颇为意外:“你的奴契不是消了?怎么婚事还要听主家分配?”


    她没卖过身,但她知道有些奴仆只要卖了身,便什么自由都没了,尤其是女孩子,一辈子都被拘束在后宅院内不得出去,唯有年纪大了以后被主家发卖去配小厮,成家以后才能轻易出门。


    尤其是主子身边的大丫头,少部分是被放出来的,大部分的丫头要么是给了姑爷房里做妾室,要么就是放出去配小厮。


    也不知道顾明月是什么情况。


    她忙问:“那你们姑娘怎么说?”


    顾明月眨了眨眼:“不知道啊!”


    她还小呢,从来没想着问姑娘自己的亲事该如何,她只是觉得,倘若自己以后要嫁人,那肯定要先问过姑娘的,姑娘在她眼里既是良师又是益友,情同姐妹,又是领着她向前的长辈,嫁人是人生大事,她合该问一问姑娘的建议。


    冯花瞅了瞅顾明月光洁脸庞上的茫然,一时无言。


    她有私心,觉得顾明月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而石青枫年纪也到了,也该想看起来了,不然等年纪再大一点儿,那才叫为难呢,而她平日里就没见过自个儿儿子和几个人来往,看来看去也就只有一个顾明月。


    再者,她这段时间在中京城也不是白混的,结交了一些妇人,倒也听她们说过几个姑娘,只是她都没放心上,那些姑娘倒也算是很不错的了,凭良心说她都没法儿挑人家的错处,但不合眼缘就是不合眼缘。


    她就喜欢顾明月这样的,脾气好,模样好,能力也出众,能在中京城铺开这么大个摊子,还没人帮,能耐大着呢。


    说句老实话,冯花都怕自己儿子配不上人家,算高攀。


    所以她才想着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思,倘若她同意,她好歹也要说和说和。


    结果呢?


    她算是明白了,甭管是她的儿还是人家姑娘,都还是懵懵懂懂的大孩子,一点儿心都没长,别说嫁娶了,估计都没开窍。


    愁,发愁。


    她还不能直喇喇问人家姑娘看没看上自己儿子,小姑娘么,又没开窍,根本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她要是问了,难免有哄骗人家的嫌疑。


    冯花也就不好再多问了,连问人家姑娘喜欢什么样的都不敢。


    顾明月可不知道她心里转了这么多七拐八拐的心思,她低头认真地帮忙烧火,闻着锅里的红烧肉味道直流口水。


    年纪倒是大了,心性还和从前一样,只惦记着吃,明明好东西也吃了不少了,更没饿着,偏偏见着东西还是嘴馋得很。


    俩人聊了些有的没的,没多久,红烧肉还没出锅呢,石青枫就回来了。


    他满头的汗,好歹又去洗了洗身上才进了厨房,顺势就把顾明月挤开了自己烧火:“你歇着吧!不是才做的裙子,万一燎个火星子可不得心疼死了。”


    顾明月小声叨叨:“能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她刚做的洒金裙,出来见客人才舍得穿出来的,小心的不得了,偏石青枫爱说她不爱听的话。


    呸。


    石青枫便也压低了声音:“怪我怪我,你这裙子要真燎了,我再给你做件新的就是了,保准儿比这件更好看。”


    “你月钱发了?这么舍得?”


    石青枫害一声:“没呢!我什么时候发月钱你还不知道么?是今儿我去办了件差事,上头赏我的。”


    顾明月稀奇:“什么差事?”


    石青枫便解释了一下。


    原是那群私盐贩子进了京以后就住在驿站里头,皇上又不大放心他,干脆叫人看着他,结果上头那些人都怂,根本不敢去,生怕沾染到什么关系。


    顾明月忍不住叨叨:“这些人是生怕被上头查出来点什么啊!”


    石青枫说可不是么:“要是换成我在他们那个位置,我也是不敢动的,但凡驿站里出点什么事,那都是要命。”


    私盐贩子平日里和谁来往皇帝都看得一清二楚,但凡从里头递点什么消息出来,谁接触过私盐贩子,那叫一个一逮一个准。


    再就是中京城的守卫问题了,驿站那地方守卫没那么森严,除了外国来使的驿站,其余驿站很少有人居住,守卫都得临时调过去,万一出个什么意外谁来担责?


    想杀私盐贩子的人可不少。


    背后的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暴露,但想来他们也是乐意让这人消失,从此以后都不张口把他们供出来的。


    而私盐贩子但凡出点事情,没动手的那些人也会更害怕——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杀人灭口,反正在皇帝眼里是就对了。


    反正这是个为难差事,谁都不敢插手,谁也不敢靠近,上头兵营推来推去,临了就推到了他们行都尉头上,其他行都尉背后兴许还有点什么背景或者官员,但石青枫没有,他是完完全全从底层爬起来的,倒也逢迎过上头的官员,但也只是送送礼,没有什么牵扯。


    清白无牵扯,是当前最适合的人了。


    顾明月咂舌:“那万一真有人刺杀,你们岂不是要倒霉?”


    这是相当于把脑袋和性命挂在裤腰带上了。


    可石青枫显然是不在意的:“比这危险的时候我都经历过呢,无所谓了,比起这直面的危险,人心算计显然更可怕。”


    他言语轻飘飘的,却叫顾明月想起他在边关的那几年,那几年才当真是辛苦,朝不保夕,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性命,也不知道是先战死还是先饿死。


    顾明月眼睛一酸。


    石青枫却没放在心上:“危险伴随着机遇,走完这一遭,我兴许还能再往上升上一升。”


    顾明月连连点头。


    她是知道石青枫这个人的,看起来好像步子跨得大,但实际上他每走一步路都有自己的规划,胆大心细,能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往上爬,也可以很成功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比起毫无目的自己,他显然更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们两个小声说着话,落在冯花的眼里那就叫小儿女们的悄悄话,比起旁人就是要亲近些!


    她乐得和什么似的,手里的锅铲都挥得相当有力了。


    四个人做了四菜一汤,一碗红烧肉,一条清蒸鲥鱼,一个清炒时蔬,一份顾明月带来的杂烩,还有一道三鲜汤。


    菜色不过是寻常家常菜,却也相当体面,也是顾明月求之不得的东西。


    石虎和冯花生怕她吃不饱,频频给她夹菜,整个碗堆得满满的,差点冒出尖儿来。


    顾明月手足无措。


    旁边石青枫看出她的窘迫,相当自觉地把她碗里的菜扒拉了一半到自己碗里:“好啦,她要吃什么会自己夹,爹、娘,你们怎么不给我夹一点儿呢?”


    冯花翻了个白眼:“就你这肚子能吃三大碗,跟你爹似的,闻着味儿就开始抢着吃了,还用给你夹?”


    她是怕顾明月总是觉得自己是客人不敢动手。


    这臭小子还不明白她的意图,白长这么大个块头,光长肉不长脑子。


    切!她懒得搭理她!


    吃完饭石虎和冯花便出门溜达去了,他们如今作息相当稳定,早起溜达一圈,吃完饭溜达一圈,没了山,石虎没法往山上跑了,自然闲着,也怕长时间不动弹身体不好,干脆每天吃完饭都出去溜达两圈。


    等他们俩一走,石青枫洗了点瓜果领着她在庭院里坐下:“当初听你的话买了这院子,现在想想真是机智。”


    这院子构造好,院子里头有井,他娘来了以后又搭了个葡萄架子,他自己又整了个秋千,用来乘凉是最好的。


    而且如今这一块的房价也涨了,自从花枝巷肃清以后,这一代又搬进来了不少人,原先房价都跌到谷底了,如今人一多,加上中京城的人越来越多,房屋需求也变大了,连带着他这处房价也涨了一半。


    顾明月叉腰:“那可不是么!我是谁呀!”


    她昂着头,倘若身后有尾巴,早就翘起来了。


    石青枫忍不住笑出了声:“是是是,我们明月最聪明了。”


    月光如水,他坐在小板凳上,侧头看着秋千上的顾明月,她的眼神发亮,浸润着莹莹的月辉。


    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感觉,意识到自己的心事以后,他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怕接触到顾明月的的眼神,怕她忽然问些感情的问题。


    但他没有怕另一件事。


    他不怕顾明月只当他做兄长。


    倘若顾明月只把他当做普通的兄长,那他也是没有关系的,往后他只会安心做她的兄长,护着她、宠着她。


    他如今不敢去想另一种可能,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


    而顾明月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吃手里洗干净了的李子,李子个头大,酸中带甜,却不涩,一口咬下去汁水迸溅,她口水都快咽不过来了,一边啃一边牙酸得五官扭曲。


    石青枫哈哈大笑。


    顾明月忍不住:“你指定是被小摊贩给坑了,买这么酸的李子。”


    谁知她才说完,紧跟着下一颗李子比现在这颗还要酸,腮帮子都麻了。


    偏偏又是在院子里,她左顾右盼不知道吐哪里,正犹豫着,石青枫一双手伸过来:“吐这儿吧,正好我洗个手。”


    顾明月尴尬。


    偏偏石青枫没当回事,打了水洗完手又坐下了。


    仍旧说起旧事:“等明儿我就未必能有这样的空闲了,那边驿站里缺人手才把我们调过去的,从明天开始上值,我问过了几个下属,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像我孤身一人,能守着的时间长,干脆我辛苦一些,多呆一呆。”


    顾明月问:“那你吃饭是在驿站里?”


    石青枫摇头:“要么换班去衙门里头吃,要么就叫我爹娘送。”


    “这么费事?不能叫驿站帮着做两顿饭么?”顾明月诧异,“倘若在换值的时候出了岔子怎么办?”


    “驿站也是吃大锅饭的,还不如吃外头的,你别担心我,总不能饿死我的。”


    那哪能一样。


    顾明月嘀咕了两声,细想了想,拍板定案:“我瞧瞧若是有空就给你送饭去,反正离得也不远,走几步路的事儿罢了。”


    驿站离她的铺子是真的近,不然那几个私盐贩子也不会到她哪儿吃东西了,她铺子里的吃食还算新鲜,却也不至于让人跨一座城来吃。


    “倘若我没空,我就叫伙计来。”


    她总是这样贴心。


    石青枫微微叹息,心里既觉得甜蜜,又微微地怅然。


    第 105 章


    顾明月说要给他送吃的便当真送了, 左右她是做食铺的,不用单独做吃的,从铺子里拣一些就行, 再加上石青枫根本不挑食, 很好打理。


    说起来他俩吃饭的口味还怪像的。可能是因为以前都挨过饿, 所以从来都不挑食, 给什么都能吃,能有好吃的最好, 没有的话也能凑合, 旁人觉得普通的吃食他们也觉得很好。


    给石青枫送饭这事儿定下了, 铺子里的食客知道了以后还笑说他们吃东西吃得更加放心了,毕竟老板都在吃这些东西。


    顾明月知道他们不过是调笑两句。


    她铺子里如今大部分的食客都是回头客,但凡来过一次少有不来第二次的。


    这天打包了给石青枫的吃食她便往驿站去了。


    驿站离她的铺子不过隔了几条巷子,走上几步路就到了,这会儿正是饭点, 路上行人也不少, 她才走到大门口便碰上了个熟人:“宁姑爷!”


    宁怀诚听见她的声音连忙勒马:“明月?你怎么在这。”


    顾明月指了指自己手上的食盒:“来给石头送点吃的,您怎么也来了?”


    问完她才想起来私盐贩子的事儿是宁怀诚管着的:“您是来见驿站的官员的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宁怀诚没否认, 只说:“前两天云瑶说有段日子没瞧见你了, 她在家新研究了吃食, 预备请你去尝尝。”


    顾明月一口答应。


    她最喜欢姑娘研究出来的食物了,永远都充满了新鲜感,又都很好吃, 而且姑娘很大方,那些研究出来的吃食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吃或者给府里的几个妯娌以及安氏她们送去, 其余时候都是告诉顾明月可以把方子用到自己的铺子上。


    而顾明月自己悟性也很强,很会举一反三, 能够从那些姜云瑶研究的吃食中推陈出新,发掘出更多美味的东西。


    此刻宁怀诚说姑娘在等她,她立马就答应了。


    她往日里送饭到驿站是让门口的守卫通知石青枫,再让石青枫自己出门来拿,今日宁怀诚在,干脆带着她一起进去了,反正两个人的目的地都一样。


    等到了那几个私盐贩子住着的院子里,顾明月才松了口气。


    这处驿站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排查过,除了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官员以外就没有别人了,偌大的驿站里头只有几个人,一路上走过来相当清幽,连个人也看不见。


    到了院子跟前的时候人才多了,光是守卫就有七八个,这还是顾明月目之所及的人数,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人她都没有看见,估计也很难发现。


    那天见过的那几个盐商就坐在院子里,不远处站着石青枫。


    人太多了,顾明月没敢吱声招呼,预备等宁怀诚和那几个盐商说话的时候悄悄叫石青枫。


    结果那几个盐商也不知怎么的,半点眼光都没分给宁怀诚,反而看向了顾明月:“哟,这不是明月食铺的老板娘吗?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顾明月是不明所以,石青枫是有些担忧,怕牵扯到顾明月。


    宁怀诚要比他俩更加镇定一些,他知道的也比他们俩多,知道这几个人是为了给他摆个下马威,不想跟他说话。


    毕竟他们在江南的时候十分逍遥,有钱有权,几乎能称得上是盘踞一方,结果宁怀诚一去,他们泼天的富贵和权势就成了梦幻泡影,怎么能不让人恨?


    如今人陷囹圄,他们被迫上了中京城,虽然皇帝没有严办的意思,可他提出来的那些条件几乎是挖了这些盐贩子的血肉,本来他们贩卖的就是私盐,之所以价格比别人低,便是因为不用交税,贩卖官盐的税率可比私盐高太多了,他们价格压得太低,再加上交税,留给他们的利润可就不高了。


    要宁怀诚说,他们就是太贪了,从前江南也有过官家盐商,就这些人,靠着官家的东西都能吃得脑满肠肥,更别说这些私盐贩子了。


    当初宁怀诚下江南的时候去调查这些人,越查越心惊,好些私盐贩子和参与其中的官员何止是脑满肠肥,他们都快成土皇帝了,身上的家当比国库里的银子还富足,该有的东西他们一点也没少,钱、权、还有美人。


    他潜入某一家盐商家里的时候恰好碰见那盐商正和家里的妻妾玩乐,满院子的莺莺燕燕,比皇帝的后妃还多,且都是各具特色的美人,宴席上的菜色就更不必说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琳琅满目。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别看现在这些人身上穿的用的不过寻常,甚至还特意打扮成了文人清雅的模样,实际上也不过只是卖惨给别人看,让别人以为他们真没挣到什么钱,或者说挣的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多,但是,但凡是宁怀城这样看过账本的人都不会相信他们的表面功夫。


    也只有宁怀诚自己和盐商知道,他从这些人手里抢回了多少银子,才止住了朝廷国库的亏损。


    吃点冷脸怕什么?


    他站得不远不近,拱手笑说:“诸位大人午好,可曾用过膳了?”


    那盐商本没打算搭理顾明月的,是瞧见了宁怀诚才故意越过他搭了话,在他眼里,宁怀诚这样的世家子肯定是受不了这样被冷落和忽视的委屈,谁知道宁怀诚脸色都没变。


    他没好气儿:“一看见你就食不下咽了!”


    宁怀诚不动声色:“那想必是驿站的厨子做的饭不够合你们的口味。”


    “确实不合口味。”其中一人道,“那要怎么办呢?我吃惯了江南的珍馐美馔,吃不习惯你们北地这样的粗糙饭食,要不宁大人进宫禀报皇上,给我们请个御膳房的总管来,也叫我们尝尝这天底下最美味的饭食?”


    宁怀诚微笑摇头:“您说笑了,御膳房的总管都是只伺候皇上一个人,除了皇上谁还能指使得动他呢?”


    他张口闭口都是皇帝,中间那人忽地冷笑一声:“宁大人真是忠心为主,可知道皇上心里装没装着你这个奴才,若说没装着,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能交到你手里,若说装着了,怎么宁大人一门男丁,死得竟然只剩你一个和几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娃娃了?嗯?”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是说!也不知道宁大人整日里都在操心个什么劲儿。”


    ……


    顾明月和石青枫都担忧地看向宁怀诚。


    家中父兄的死对于宁怀诚来说一直是心病,从前他没有官职的时候便经常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件事情,后来他升了官,眼见着又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那些人才不敢反复提起,如今又被这几个盐商拉出来嘲笑,也不知道宁大人会不会失态。


    他们都在看他,但宁怀诚脸色都没变,仍旧笑意盈盈的:“多谢各位大人关心家父家兄,他们戎马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牢守边关,只不过是求百姓平安、戎狄不再来犯罢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想来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后悔。”


    盐商们一时语塞。


    他们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们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但好歹知道好赖,前面那么多年,确实是英国公府的诸位一直守着边关,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做生意,到底也是沾了英国公府的因果。


    想到这一层,他们反倒不好继续出言嘲讽了。


    见他们沉默下来,宁怀诚才继续道:“陛下有旨意,诸位大人可要听一听?”


    那几人互相对视。


    不是宫里的太监总管来传旨,反而是宁怀诚,说明不是正儿八经的圣旨,没有正式下旨意,便是有商量的意思。


    说实在话,他们这帮人整天待在驿站里头,左右都是守卫,嘴上说的是护卫他们的安全,他们也不敢相信,觉着是上头派来的耳目,用来监视他们的。


    没有人身自由,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只能每天待在这个院子里,等着头顶的闸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是个人都会心烦意燥沉不下气,他们背后的人又没有给他们透露消息,时间长了,他们难免会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被抛弃的棋子。


    这会儿皇帝有意透露谈判的意思,他们当然也想听听他的说法和条件。


    因此这会儿倒是不气了,愿意坐下来说会儿话了。


    顾明月他们都被打发走了。


    盐商和宁怀诚私下谈论了什么无人知道,连看守这些盐商的护卫都被一道儿支开了。


    正好方便了石青枫休息吃饭。


    和他一起当值的几个下属很是羡慕,他们还得等下一波人交班才能去吃饭,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都尉衙门里头吃的都是清汤寡水,衙门里的厨子原来是在军营里头做厨子的,边关条件苛刻,每天不是萝卜就是青菜,到了中京城以后大厨子也没改自己的习惯,采买的时候专挑萝卜青菜。


    衙门里头一三五吃的是萝卜炖肥肉,二四六吃的是清火炒冬瓜,一吃一个不吱声。


    有些离得近的人也会回家里吃饭,但这时候百姓的日子也过得扣扣巴巴的,尤其是经历过几年旱灾以后,都是被饿出了心理阴影的人,谁还敢大手大脚地花钱?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半花,家里的饭食一点荤腥都不见。


    馋啊,饿啊。


    下属们看着埋头苦干的石青枫,眼睛都要绿了。


    看着顾明月的眼神也要绿了。


    其中一个人哀叹一声:“要是我也有顾姑娘这样的女人做媳妇就好了。”


    话音才落,脑袋上就挨了一个毛栗壳子。


    他叫唤:“齐朗你干嘛!”


    齐朗哼笑一声:“你尽管再大声一点,让头头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就凭你这样的,还敢肖想明月姑娘?”


    别人不知道,他这个还算亲近的下属对石青枫的心思还是了解的,尤其是每回吃饭的时间,石青枫都魂不守舍的,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不就是期待和明月姑娘见面呢么?


    但齐朗知道归知道,他心里也觉得疑惑,从上回他捅破了石青枫心里的那张窗户纸以后,眼见着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这明白着明白着,他又没声了,一点儿动作都没了,只能瞧得出来心思还在动,但就是一点行动都没有。


    难不成,头儿不知道该怎么讨人家姑娘欢心,不知道该怎么追人?


    这光单相思有什么用啊!


    齐朗百思不得其解。


    这会儿他也没敢拿到石青枫跟前说,只在心里嘀咕两句罢了。


    石青枫不知道他操碎了心,他正在一心一意地和顾明月说话:“我总觉得你的厨艺又精进了。”


    “咦?是吗?”顾明月看了看菜色,总觉得没什么区别,“兴许是做的次数太多了,熟能生巧了吧?反正我吃出来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回头我叫姑娘和干爹给我尝一尝。”


    石青枫故作不满:“怎么,你不信我?”


    眼见他似乎要生气,顾明月连忙道:“我哪儿敢!这不是想着多几个人尝一尝,多提点意见吗!”


    石青枫这才装作满意的模样:“是真精进了,我们明月如今做饭越来越好吃了,叫我都舍不得停下筷子了。”


    话刚说完,顾明月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先是一怔。


    这些日子瞻前顾后,他连和顾明月说话都带了些分寸,怕自己表现得太唐突,让顾明月看出什么不对来,也怕她知道自己的心思以后无法接受,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他便连玩笑也不敢开,从前肆无忌惮的那些说法如今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头、口头,再也不敢提出来了。


    若是放在从前,他甚至敢大大方方地任由顾明月扯住他的衣袖、挽住他的胳膊,可等到知道了自己的小心思以后,他连碰也不敢让顾明月碰一下自己,生怕自己露出什么奇怪的反应。


    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边期待着顾明月对他的关注和依赖,一边又在害怕,害怕顾明月只是依赖,害怕自己无法接受只有顾明月的依赖。


    从前怀揣着抱负和野心,知道自己每一步该走向哪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一夜之间忽然好像变成了一个怯懦的庸人,不知前路,不敢向前,生怕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他如履薄冰。


    便连此时此刻,他说着我们明月四个字,都觉得自己的唇舌在微微颤抖。


    他从前喊过无数次明月的名字,明月、明月吾妹、小丫头……这样的称呼不知凡几,全凭心情,全凭心境,他竟然不知,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句我们明月而心中滚烫灼热。


    他发起了呆。


    顾明月不知为什么他在发呆,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她只顾看着桌上摆的饭食:“哎,怎么不吃啦?今天有心事吗?才吃这么一点儿?”


    石青枫没有回答。


    顾明月便抬头看他,被他微微茫然,又隐带灼热的目光看得整个人很不自在。


    她张了张嘴,话停留在唇齿之间,没有再问出口。


    有些奇怪。


    不对,是太奇怪了。


    顾明月手肘还撑在摆放着膳盒的石桌上,她刚刚还托着自己的脸颊肉,认认真真地看石青枫吃饭。


    可这会儿被石青枫盯了一会儿,她的脸颊怎么好似奇奇怪怪得发起热来?


    与手心接触的肌肤上燃起火热的温度,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好热,脸颊也很烫,更不知道离她这么近的石青枫能不能看出她的脸颊红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比当初知道后娘和阿奶要把自己卖了时还快,扑通扑通的,一下又一下。


    顾明月忽然捂紧了嘴。


    石青枫回了神,看到她的动作觉得疑惑:“明月,你怎么捂着嘴?不舒服吗?”


    顾明月有些慌乱,又强自镇定,稀里糊涂地说:“我……我心突然跳得好快,感觉它要跳出来了!我捂住嘴,它就不会往外头蹦了!”


    石青枫被她吓了一跳:“你心脏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大夫?”


    他巡视周围,看见齐朗和另一个下属远远站着,连忙把他们俩叫了过来:“明月不太舒服,我带她去看看大夫,等不及过来换值的人了,你们仔细着些,务必注意里头的动静,等宁大人走了以后便还是和从前一样,必须有人看着他们……”


    他火急火燎地交代了一长串的话,紧跟着扯起顾明月就走,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被拉着往前走的顾明月欲哭无泪。


    不是,她真不是这个意思,她心脏没有不舒服啊!


    可她总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刚刚是忽然之间心跳得很快,也不好和石青枫解释她心跳得很快的原因。


    难道她要当着石青枫的面大声告诉他,她刚刚是忽然觉得石青枫板正着发呆的侧脸颇为硬朗俊俏吗?


    还是说她被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便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身体麻木?


    那可不得羞死个人啊!


    第 106 章


    “姑娘!您别笑了!”


    顾明月气鼓鼓的:“本来就差点没脸见人了, 偏你还要笑我!”


    姜云瑶努力压了压自己的唇角,没压住,但好歹笑声没了, 只脸上还残存着笑意。


    眼见着顾明月真恼了, 她才抿住嘴:“好了好了, 不笑你了。”


    顾明月红透的脸颊这才慢慢降了温。


    那天顾明月闹了个大乌龙, 石青枫匆忙之间跟别人换了值,拉着顾明月就去了医馆找大夫, 结果大夫一把脉, 说顾明月身体比耕牛还健壮, 寻常人有的什么肠胃上的小毛病都没有,健康得活蹦乱跳。


    石青枫还不大信,问大夫确定没诊错脉?差点被人家大夫给轰出来。


    顾明月想想都臊得慌。


    后来石青枫确认她真不是心口疼以后才放心去了别院继续守值。


    这会儿顾明月是真闹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干脆把这事儿拿过来问了姜云瑶。


    她托着腮帮子:“姑娘,你说为什么我见到他会脸红呢?”


    她没说是谁, 可姜云瑶听出来了, 她想了想,问:“是从前就会脸红, 还是突然会脸红了?”


    顾明月细想了下, 她从前见着石青枫根本不会脸红, 他们两个平日里相处的时候就是正常的,偶尔玩笑两句,因着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好些东西也未曾避讳过,说些不好听的, 就差着一道儿去出恭了。


    自然不会有什么脸红不脸红的。


    那她怎么忽然害羞了呢?


    姜云瑶也觉得好奇:“既然是这样,你只把他当成个哥哥, 怎么会忽然害羞?万事变化,总有个原因吧?”


    顾明月挠头。


    “我觉得是因为感觉石头哥看我的眼神不对!”


    姜云瑶:“?”


    不是她疑问,是石头能叫石头,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就像块石头一样,至少认识石头这么多年,她们从来没见过他因为什么人动摇过感情。


    可顾明月说:“他这些天看我的眼神不对。”


    她又不是傻子,一个人的眼神变了难道她瞧不出来吗?虽然石头已经藏得很深了,但是他似有若无的灼热的目光像是有温度一样,偶尔落在她的身上,虽然极力克制了,可顾明月都感觉到了。


    姜云瑶温声问她:“那你是怎么想的?”


    瞧见顾明月茫然的眼神,姜云瑶脾气更好:“只是我们姐妹两个问问,他喜欢你是他的事情,你未必需要回应。”


    顾明月头一回开窍就碰上了难题:“不需要回应吗?”


    姜云瑶点头:“他不提这件事情许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但他不提,你就也不必放在心上,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你心里要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是感情上的过来人了,顾明月年纪小,什么怦然心动都可能只是一时之间的兴之所至,或许心里根本没那么喜欢,只是觉得稀奇好玩,这个时候倘若对方动点心思追一追,兴许她稀里糊涂地就觉得自己真的非这个人不可了。


    倘若心里没有感情还好一些,即便将来两个人感情出了问题也能潇洒分开,不至于伤筋动骨,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才叫人难受得紧,开始的时候对方热情似火,等到没感情了便开始忽冷忽热,单留下还有感情的那一个。


    姜云瑶想起从前学过的诗,缓缓道:“男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这种事情伤心伤肝,再谨慎也不为过。


    门外,宁怀诚定定地站着,他和姜云瑶成婚多年,两人感情说不上如胶似漆,却也是蜜里调油、相当不错的,是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姜云瑶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他在门口静默站着,竹香急得想说话提醒里头的姜云瑶,却被宁怀城止住。


    他听见里头的顾明月问:“那姑娘喜欢姑爷吗?”


    宁怀诚的心跳有一瞬间的鼓噪,他说不明白自己的心境,但他知道,自己是害怕听到这个问题的回答的,倘若回答是喜欢,他自然会欣喜若狂,可倘若答案是不喜欢,他难免会生出异样的情绪。


    这些年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一直都是他在主动,当初求婚也是他主动坦白了心意,后来姜府考虑了几个月才递了消息过来说府里同意了婚事,当时他吊着一颗心以为姜府不会同意了,毕竟对方考虑了许久也没动静,当时他母亲还提前来提醒过他,万一对方不同意可怎么办。


    宁怀诚怀着一颗惴惴的心等了几个月,直到听到姜府同意的消息以后才松了口气。


    其实他本不必如此担心,英国公府再败落,也比当时的姜府强,姜逢年那人当不了什么好官,一辈子的仕途也就那个样子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他的儿子们就算有什么出息,年纪也还小着,等要长成怎么也得几年后了。


    ——话是这样说,但他还是惴惴不安。


    大约在喜欢的人面前,无论性别,无论身份家世,先动心的那个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卑微一些。


    他的忐忑心思无人知晓,唯有门口站着的竹香知道此刻她的心里有多么战战兢兢,生怕里头姑娘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在姑娘身边跟久了的人都知道姑娘是什么性子,她的情绪总是稳定,哪怕底下的丫头们做错了事情,她也只会笑着说没关系,然后让她们重新做就行了。


    姑娘的脾气是好,但他们底下的这些下人心里却都有些害怕——不是他们骨头贱不喜欢脾气好的主子,而是一般来说,主子们再好也有自己的小情绪,太完美的主子总是叫人心慌,不知道自己哪里会做错了事惹了主子不高兴,也不知道主子最忌讳讨厌什么。


    换句话说,她们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姜云瑶,所以心里敬她,也怕她。


    而姑娘嫁进府里以后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和姑爷的感情看起来很不错,两个人从来不吵架,从来没有红过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底下那些人心里都在琢磨一件事情——姑娘对姑爷好像和她对她们这些下人差不多,只是远着、不亲近,看不出来是好是坏。


    换成竹香站在姑爷那个角度,她也是要心里嘀咕几句的。


    只不过底下的下人心里嘀咕也不影响什么,她们也不能做什么,但姑爷不一样。


    竹香担忧地望向屋内。


    里头姜云瑶有一瞬间的怔愣。


    她喜欢宁怀诚吗?


    应该是喜欢的吧?


    看多了现代的渣男海王还有古代那些合理合法纳妾睡通房的男人以后,她看宁怀诚实在是眉清目秀。


    再硬的一颗心,便像是石头,都能被捂热了。


    她低头,半晌抬起头,斩钉截铁:“喜欢的,我喜欢他。”


    她做不到成为一个恋爱脑,但喜欢确实存在,且正在逐渐加浓,她愿意和宁怀诚走到相守一生、白头到老。


    屋外的宁怀诚一瞬间心潮澎湃。


    云瑶说喜欢他!


    喜欢他!


    他的心砰砰地乱跳,几乎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手脚酸软,满是喜悦,甚至想冲进屋里抱起姜云瑶,让她知道此刻自己内心的激动。


    但他没有动,只是嘴角越咧越深,傻乎乎地站在门口笑。


    见他笑了,竹香也笑了,她终于能动弹了,想了想,从茶房里端了一盏茶送进了屋里。


    青花瓷的杯盏,茶意酽酽,姜云瑶瞧见她送了三个杯子进来,便眼神询问。


    竹香也没说话,悄悄瞥了一眼外面。


    在座的两个人瞬间心领神会,也不再提起私事,扭头说起些家常,姜云瑶还叫人上点心:“之前新研究出来的,你尝尝味道。”


    过了一会儿,宁怀诚终于从门口走进来,他脸上已经没了异色,只眼里还残留着笑意和显而易见的高兴:“明月也在?这两日陛下心情好,赏了我点东西,我预备着往各处送的,也有你的一份,原是要送到你那儿去的,既然你来了,也省得他们再跑一趟,等会你走的时候记得去拿。”


    顾明月再迟钝也能猜出来他为什么忽然会说这个了,但她觉得高兴,只是姑娘的一句喜欢便能让姑爷这么高兴,说明他是真把姑娘放在心上。


    这东西她收着不亏心,反正宁大人有分寸,不会送什么太超出不合仪的礼物就是了。


    等表达完自己的高兴,宁怀城又坐下,姜云瑶才开口:“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宁怀诚道:“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南边有消息了。”


    皇帝拿捏着江南盐商和官员勾结的证据,隐忍不发,只是想要招安盐商,是用的软办法,想着要保一保江山,好歹保持朝堂平稳,不至于生出大乱子,那些官员也心里都有数。


    从宁怀诚的角度来看,这就是个饮鸩止渴、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没了这几个盐商还有下几个,只要有利益在,就会有人趋之若鹜,背后那些人短时间内会因为畏惧自己被当出头鸟处罚而选择龟缩蛰伏,但时间一长,这事儿的风头过去,那些人只会卷土重来,只不过会做得更加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罢了。


    亦或者是做得更加过分,因为拿准了皇帝不会或者说根本下不了手严惩,只要他们勾结更多的人,把所有人都拖下水,法不责众,他们就能平安无事。


    宁怀诚并不认可这样的做法,他私下里和姜云瑶说这件事的时候就很不赞同,姜云瑶也是如此。


    可他们并没有别的什么办法,皇帝有自己的考量,他是个中庸的天子,一心只想守成,不肯锐意进取,更不敢做太大的动作,怕江山败在自己的手里,怕自己在史书上承受骂名。


    从盐商进京前,朝廷上便因为这事儿吵了无数回,撞柱子请求严惩的官员太医院里都躺了好几个了,可皇帝铁了心不愿意深究,到如今盐商进京,招安的事儿也就板上钉钉了。


    顾明月走后,宁怀诚坐在姜云瑶身边叹气。


    他鲜少有这样满腹愁绪的时刻,姜云瑶侧头看他,见他眉头都折起来了,伸手替他抚平,也有些担忧:“如今那些人腾不出手或者说是不敢出手对付你,等这事儿过去,只怕……”


    这才是宁怀诚最担心的事情。


    他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用得顺手的时候皇帝才会精心养护,磨刀上油也不过是因为他这把刀够锋利,刺得够准,旁人会怕刀,也是因为他握在了皇帝的手里,倘若换一个人,或者他这把刀不曾出鞘,便是他这把刀被尘封或者是被折刃的时刻。


    盐商招安,这事儿便会直接过去,风平浪静,朝堂上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不出一个月这事就会被忘却,但那些暗里的人可不会忘记。


    到时候受攻讦的只会是宁怀诚,虽说皇帝用他用得很顺手,可皇帝也不会为了他这一把刀伤到自己的手。


    他皱紧了眉。


    倘若家中只有他一个人还好一些,可英国公府一窝的妇孺老幼,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嫂嫂们因着哥哥们过世已经大受打击,底下的侄子侄女们年纪又都太小,姜云瑶又只是才嫁进来没多久的新妇……


    他身后站着一大帮的人要护,都是他的责任与义务。


    他不能将这些人都置于危险的境地。


    还是得想想办法才行。


    ……


    明月食铺里,丹夫子正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顾明月路过瞧见了,哭笑不得地上去劝:“先生,您这是怎么了?把茶当酒吃呢?”


    丹夫子肉眼可见得憔悴烦躁,听了这话哼了一声:“那能怎么着?家里那个不许我喝酒,我喝两杯茶解解馋罢了!”


    他是店里的老顾客了,顾明月转身拿了壶梅子酒来放他桌上:“您喝这个吧,度数低得很,没有什么酒气,只一点点酒味,解馋足够了。”


    梅子酒是新酿的,这会儿正儿八经卖酒不行,酒也是官营的,要酿酒出来卖得交税,还得得到朝廷的许可,但像顾明月这样酿上一点儿自己喝的倒也不妨事,给丹夫子喝一点儿解馋不收钱也没关系。


    清淡的果酒没什么酒的味道,只有酸甜清透的果子香。


    丹夫子豪饮一口,放下杯子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顾明月便说:“看来夫子不是因为没酒喝不高兴啊,难道是有心事?”


    丹夫子点头。


    周围无人,他左右环顾,问:“老板娘,你对那些盐商如何看待?”


    他知道顾明月读过书,也知道她和旁人的看法不大一样,此时此刻心中郁郁不欢,想听听她的看法。


    顾明月想都没想:“害国之根本,蛀虫罢了。”


    丹夫子更叹气了:“这几日朝中为了盐商的事情争吵不休,也不知道谁把这事儿带到了书院里,学生们各执一词,听得我头疼。”


    书院的学生们都是将来官员的预备役,一个个的十分乐于针砭时弊,朝堂上有什么事情他们都会拿到学院里讨论,有些他们看不惯的甚至还会出头,皇上有时候也会听一听书院里学生们的看法。这回出了盐商的事情,他们自然也是要讨论的,但丹夫子听着听着,觉得不大对味。


    有些学子说,那些个盐商平日里头的名声相当不错,只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不占民利,不偷不抢,时常还做些捐钱的善事,当年大旱,江南一代的百姓也很受影响,又有姜府曾经做的那什么拍卖慈善的事情做表率,那些人也跟着做,给江南的百姓捐了不少钱和物资,后来旱灾一过,那些人便开始宣传洗脑,说自己只是想低价给百姓卖盐,让百姓人人都能吃得起,不像那些官商,卖得那么贵,是从百姓头上压榨云云。


    有不少人都信了。


    普通老百姓能知道个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买低价盐能给家里省钱,而不会去想这些人为什么要低价买盐,还不是为了掌控市场、掠夺朝廷的银子?朝廷也穷,旱灾发不出去赈灾粮,打仗的时候那些兵都勒着裤腰带往战场上冲,哪一处不要钱?


    学子们也都是稀里糊涂,洗脑的人多了,他们也就跟着信了。


    丹夫子摇头:“连学子们都这样想,将来这些人只怕要更加猖獗。”


    顾明月从姜云瑶那儿倒是听了点话,此时也说:“那些人装模作样的,能哄骗人是正常。”


    丹夫子闷闷不乐,觉得朝廷坏,学子们也愚钝,不知道关系利害,还没一个在外头做生意的小姑娘看得透彻。


    然而看得不够透彻的又何止他们?


    进京的这几个盐商成功招安,带着自己手底下的人和手头留下来还没卖出去的盐投靠了朝廷,同时还给皇帝提供了不少其他盐商贩盐的证据——当初时间太匆忙,宁怀诚暴露得也太快,查到的人虽然多,却不尽然,还有些藏得比较深的盐商没有掌控证据和把柄,他怕出意外,匆忙将查到的这一部分人递交给了皇帝。


    如今这部分盐商投靠,又宁坏诚没有查到的那一部分供认了出来——当初宁怀诚去别院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情。


    皇帝果然盛怒,招安了这一批盐商,又命人将他们供认出来的那一批进行了严查严惩。


    虽然石青枫私底下和顾明月说不过是皇帝杀鸡儆猴罢了,他杀得也不过只是一批牵扯没那么广的,或者说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真正的罪魁祸首可还在中京城好好呆着呢。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连食铺里的客人们讨论的话题都是这个,主案人宁怀诚也被反复提及。


    提及的后果是,宁怀诚遭到了暗杀。


    这事是姜云瑶和顾明月说的,英国公府暂且没有受到牵连,甚至因为宁怀诚办完了盐商案,皇帝又把国公府的牌匾给还回来了,还没下旨,却已经隐隐透露出来了心里的意思,旁人也都心里有数,知道他在这案子里立了功。


    但忌恨他的人不少。


    短短几天,宁怀诚走到哪被追杀到哪,那些人身上没有带任何标志,请的是专业的杀手,一个个悍不畏死,杀人不眨眼,被杀被擒也干脆利落赴死,绝不让人抓到把柄,难免让人侧目。


    最严重最光明正大的一次,宁怀诚是在去上朝的路上被刺杀的。


    他的轿子就走在官道上,附近都是平民百姓,前后甚至还有和他一样去上朝的官员,那些人无处不在,冲着他的轿子就去了,眼里也没有旁人。


    倘若不是那天宁怀诚早有准备,根本没有坐在轿子里,只怕他早就身首异处了。


    姜云瑶让顾明月最近不要再去英国公府。


    那些人现在只是针对宁怀诚。若是一直没有成效,难保他们不会狗急跳墙迁怒别人,府里的那些人如今都也不怎么出门了,更加减少了对外的交际,姜云瑶怕牵连到顾明月。


    这种时刻顾明月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宁怀诚还有手底下的人保护,当初老英国公还是给他留了不少的人手的,她能有什么?普通老百姓一个,可别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了,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因此她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去英国公府,就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做自己的生意,旁人也不会联想到她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


    只是她不去,难免还是有些担心姜云瑶,夫妻一体,那些人动不了宁怀诚,难道还动不了三姑娘吗?


    她心内忧愁。


    好在有石青枫偶尔来给她递一些消息,暂时没有什么坏的消息,也能叫她有片刻的安心。


    石青枫来的次数多了,客人们也都眼熟了,偶尔还会调侃顾明月和石青枫。


    两个年轻人,瞧着很般配,家世也相当,过来人都能看得出来郎有情妾有意,便很有几分撮合的意思。


    不过顾明月听姜云瑶的,她没有急着去捅破两个人的窗户纸,而是反复确认自己的心意,保证自己不是一时兴起,或者是“情势所迫”。


    毕竟有些人可能当时并没有特别喜欢对方,只是有人觉得他们合适,所以经常起哄开些玩笑,彼此又稍微有那么一点意思,便满口答应下来了,答应得干脆,等到真的相处起来才发现当初并不是真的互相喜欢,只是气氛到了,便稀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顾明月不想这样,怕伤了两个人的感情。


    太在意也就太小心翼翼,彼此都不肯说出口,也就这么模模糊糊的相处着了。


    石头的爹娘看在眼里,也不着急了,他们虽然有些忧心儿子的亲事,却也不是那一种一味只想着自己孩子的人,顾明月年纪还小,家中有没有长辈为她出谋划策,真要论起来还是他们儿子占便宜,他们两个也不想急匆匆的催着人家定下,万一将来有个什么事情,反倒委屈了人家姑娘。


    如今顾明月也不像是完全没有意思的样子,那又何必催呢!


    光阴如水,不过两个月的功夫,盐商这事渐渐平息下来了,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儿就这么结束的时候,一条奏折震惊了所有人。


    那几个被招安又回到江南的盐商,反了。


    那些人当初被招安也不过只是权宜之策,主要是为了避风头,后来所谓的供认其余盐商也只不过是为了借着朝廷的手打压同行,收拢市场,就是吃准了皇帝不敢动手,怕影响朝堂的稳定。


    如今人回了江南,就像鱼入了海,回了老家又开始占山为王了,又没有了竞争对手,那些人更加变本加厉,打着为百姓谋福利的名头更加过分,将盐价压到了底,打起了价格战,弄的官商都破产了好几个,囤积的盐也没有卖出去,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全都卖给了旁人,那些人又装作是正经商人,趁机压价收购,彻底把江南的盐税把控在了自己的手里。


    到了后来,开始纠集着当地早就投靠他们的官员开始影影绰绰地放消息,抹黑朝廷的名声,又说起前段时间的旱灾,都是皇帝不做人,触怒了天上才会招致祸害云云,扯着大旗预备开始造反。


    反正事情一团乱糟,好些东西石青枫和顾明月说了她也不太懂,只能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听着。


    她更加担心三姑娘了。


    而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更不是心血来潮。


    江南盐商一反,朝堂上的不少官员便开始落井下石,纷纷参奏起宁怀诚,好一些的说他办事不利,当初盐商的案子是他负责的,如今盐商反了,他自然也要负责任才对;坏一些的便毫无忌惮,将盐商反了的锅推到了他的头上。


    他们说宁怀诚和盐商勾结已久,当初所谓的调查也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局,目的是为了帮那些盐商扫清竞争同行,彻底把控江南,又开始造谣他收了钱、对英国公战死的事情记恨在心,存心造反。


    参他的奏折和雪花似的飞到皇帝的案头上,都被压而不发。


    旁人都说皇帝是动恻隐之心,不想严惩宁怀诚。


    可也有人知道,皇帝根本不是那么好心的人,当初要招安的人是他,宁怀诚不过是他手底下办事的人罢了,如今事情已经出了,皇帝必不可能自己背锅,肯定会把事情推到宁怀诚的头上……


    不少人摇头。


    英国公府难了。


    东宫。


    太子烧了密信,火红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叹息,转瞬就变成了麻木不仁。


    旁边的太监低着头一声不吭,静等着他的命令。


    太子沉默半晌,才开口:“照旧吧。”


    太监无声退了下去。


    纸张燃烧殆尽,只余一点残灰,风一吹,这点残灰也都不见了。


    第 107 章


    皇帝本欲对参奏宁怀诚的奏折压中不发, 他也是要脸面的人,外头的人都知道这事儿是他的主意,宁怀诚不过是个执行人, 如今盐商反了, 他若是立刻降罪, 岂不是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了朝臣的手上?


    他只想守成, 不想背骂名。


    “后来呢?”


    顾明月急得不行,催着石青枫分析:“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石青枫口干舌燥, 猛灌了一大口水才道:“朝堂上吵得不行呢, 都在各自站队, 一派说要降罪,一派说是盐商的问题,反正吵不出来个什么东西,总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他没大当回事情:“宁大人简在帝心,估摸着也是小惩大诫吧?又不是他做错了事情, 更不是他硬要招安那些私盐贩子的。”


    照他看来, 只要皇帝不想把锅推给宁大人,那些大臣怎么吵都没用。


    可他心里这样想, 却知道顾明月心里还在担忧姜云瑶。


    三姑娘不让顾明月去英国公府, 怕牵连到她头上, 可这种事情哪是说不让去就真不担忧的?十年的情谊放在那里,她们早就摆脱了奴仆的范围,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姐妹和家人, 如今家人可能有难,她又没法儿知道具体的消息——未知的恐惧最容易侵袭人心。


    他想了想, 说:“你要是实在担心,便去府里问问吧。”


    顾明月抬头望向他。


    石青枫表情严肃:“咱们当初能活下来也是因为被府里买下来了, 论起情分,三姑娘对咱们实在不错,许多人只要签了卖身契,那便一辈子都是奴仆了,想要赎身都困难,咱们如今已经是自由人,全赖着姑娘当初慈悲,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你担心什么。”


    他摸了摸顾明月的头,严肃的表情慢慢柔和下来:“明月,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别让自己后悔。”


    顾明月望向他。


    他的目光深邃,全然注视着她的时候,很容易让她产生奇怪的错觉。


    她心里其实是知道的。


    她知道自己或许喜欢石青枫,对旁人她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这几年她自己开着铺子,也碰见过不少人朝她献殷勤,图什么的都有,钱财、美色,某些人为了这些东西对她俯首作揖,变着法儿的想哄她开心,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可顾明月就是不喜欢他们,和他们说话只觉得厌烦。


    石头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只有他能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们有着打小的情谊,有着近乎一样的人生经历,在无数个想家的日子里,是他们两个相互扶持才一路走过来的。


    可她现在并不能说什么,也没有心情说这些,她担心姑娘可能会出事。


    因此,她只是匆匆地点了头,用力地朝英国公府跑去。


    现在的时间太早,路上都没什么行人,本来顾明月是想买一辆马车的,但她问过价格以后就放弃了,马车太贵,养马的成本也高,她能买得起但不想买,因为觉得没那个必要。


    可真到了要紧的关头,她忽地又埋怨后悔起来了,假如这个时候她有一辆马车,岂不是很快就能到英国公府去?


    世上没有后悔药,她这会儿也不可能临时去马市买匹马,这会儿她也只能认命的往前跑,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大半个时辰才到了英国公府的大门口。


    让她不意外的是府门紧闭,倒是她常走的偏门门口还看有门的小厮守着。


    彼此都眼熟,不必通报她就进去了。


    到了院子里,她有些惊讶,她来得很早,平常这个时候姜云瑶应该没醒才对,三姑娘旁的情况还好一些,唯有一个毛病,她有些贪睡,总要比旁人多睡上半个时辰,原先为了给安氏请安坚持了一段时间,可每每早起都困倦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时间长了,安氏就看出来了,干脆推迟了请安的时间,就算姜云瑶嫁了人,也保留着原来的睡觉习惯。


    可这会儿顾明月进了门,才发现姜云瑶已经起来了,而且整个府里的气氛都不太对。


    人都行色匆匆的,跟着姑娘的几个大丫头都在收拾东西,小丫头们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有些疑惑,奈何竹香她们根本顾不上她,她只能自己去问姜云瑶。


    姜云瑶正在收拾她的书籍,顾明月常来府里玩儿,一眼就看出来她房间里的摆设变了,许多她常用的东西都没摆出来,姜云瑶装饰爱放玉的,如今却都换成了金银器皿,而且数量少了不少,只不过房间里添了许多盆花花草草,外人多半也看不出来。


    顾明月习惯性地帮着她收拾东西,手上动作不停,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忽然叫人收拾起东西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


    姜云瑶瞧见她,惊诧:“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这段时间别过来了吗?”


    等问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这话白问,这傻丫头心里装着她,如今碰上这么大的事,又怎么可能弃她于不顾?


    想了想,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从头到尾给顾明月解释了一遍。


    原来宁怀诚早就预料到了有这一天,从皇帝下旨让他招安开始,他心里就觉得不大得劲儿,只是圣旨难违,他又得保全英国公府的家人们,还不能太刻意,让皇帝发现自己的不对,又或者是让那些针对他的人意识到他想要退却,干脆将计就计了。


    前面不让顾明月来英国公府也确实是怕将她牵连在其中,惹出什么麻烦来,也怕她们照常来往让别人看出不太对劲。


    带口信的话又怕府里头有别人的内应走漏消息,干脆就别让顾明月掺和进来了。


    姜云瑶面色忧愁:“预料到了情况是一回事,真到了这个地步又是另一回事了。”


    顾明月懂。


    倘若当初她一心一意地为了姑娘着想做事,姑娘反而一心想着坑她,他就是再衷心心里也是不得劲儿的。


    “那姑爷怎么想的?”顾明月环顾四周,“难不成真要叫陛下流放了自个儿?”


    要不然这着急忙慌收拾东西干什么?顾明月仔细看了看,那些常用的东西全都收起来了,倘若她今天不来,估计也是看不出的。


    左右都无人,那几个大丫头都相当聪明机灵,看见顾明月进来了,想着她们或许有私密话要说,早就把门关得紧紧的,自个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姜云瑶才说:“不是任由陛下流放,这是他自己求来的。”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英国公府对朝廷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惜也没换来个好结局,便是再热忱的心也要冷却了。


    早前宁怀诚替陛下做了不少的事情,他打小受的家训教育便是这样,将生死度之身外,一切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生民百姓,所以哪怕父兄都战死在沙场之上,他虽然惋惜痛苦,却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在痛楚流泪过后,仍旧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


    哪怕父兄身后名并不好听,哪怕他在朝廷上也经常受到意见不合之人的挤兑,他都没有在意,只是一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同自己的先辈一样报效朝廷。


    因为他知道,换成自己父兄中的任何一个人在他这个时候处于他的境地都不会后悔。


    可是光靠着这一片热忱之心又能支撑多久呢?


    像姜云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顾明月的情分也是要慢慢培养出来的,顾明月最早到府里的时候,与她之间的关系不过只是个陌生人,顶多算是个有些同情心的陌生人,她那会儿不相信府里任何人,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所以才看上了顾明月。


    而她对顾明月是怎么做的呢?把她当自己人是最基础的,平日里有什么都想着她,真切的思她所思、想她所想、急她所难,给她自由,让她健康快乐地成长。


    她是把顾明月当半个女儿养大的。


    换来的也是顾明月全然的忠心与信任。


    倘若皇帝也能像她一样对宁怀诚付出一些真心,她相信宁怀诚也不会失望至此。


    这话她没说的很明白,但顾明月自己琢磨出来了,要说皇帝对宁大人,那是真真儿地把人当工具人,嘴上说着自己和他父辈的交情,说自己多么地惦记他父亲,自己多么在乎两个人的情谊,总是嘴上说的好听,实则一样正儿八经的事儿都没干。


    锅是要宁怀诚背的,过错都要推到他的头上,自己觉得好的政策要找个人去实施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宁怀诚,然而一旦这样政策出了什么错,问题就都是宁怀诚的。


    皇帝能有什么错?


    好似他心中有怜悯之心便已经足够一般。


    英国公一辈子戎马生涯,还不是落了个难听的名声?当初要是皇帝好好维护一番,难道那些御史还当真能顶着他的压力给人扣帽子吗?


    他是皇帝,皇帝就是这天下最大的人,只要他愿意,谁能阻碍他不成?那些人不过是看准了皇帝的脾性,拿捏准了他想要好名声的心,他软弱无能,那些人便借着他的手排除异己。


    顾明月也摇头。


    她虽然没当过主子,可她当过奴婢,连她这样的人都有往上爬的决心,想要吃饱饭、吃好饭,不必颠沛流离,不必胆战心惊,更遑论姑爷呢?


    谁也不想第二天起床就被当成是一把废弃的刀被扔了出去。


    宁怀诚也是如此,他并非愚忠,察觉到皇帝的弱点与自己的危险以后他便想着脱离这个境地。


    盐商这件事情于他而言是个很不错的借口和时机。


    招安并不可靠,那些盐商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当时宁怀诚为了确认心里的想法,还特意去驿站和那些盐商聊了聊,打探了一下口风,那些人表面恭敬,可实际上心里想的也不过都是些利益上的事情,心里装着利益,习惯了暴利,又怎么会甘心做朝廷手里的一把刀?


    连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皇帝心里未必不能明白,他只是想拖延时间,想着朝堂上那些人会因为害怕而暂时停止行动,他“杀鸡儆猴”,希望自己能够止住那些人的想法,彼此都各退一步。


    可他低估了贪官,从大旱时期就开始贪赈灾粮的这些官员,怎么舍得放弃到手的利益,他们反而从皇帝的退步中步步紧逼。


    皇帝吃了瘪,盐商造了反,贪官们赚得盆满钵满,只有宁怀诚受了伤。


    前些日子那么多人追杀宁怀诚,甚至嚣张到了青天白日在大街上行凶,宁怀诚等了几天,只等来了皇帝轻飘飘的一句彻查,半个月过去,也没彻查出来个什么东西。


    从那时候起,他的心就彻底冷了。


    盐商造反虽然出乎他的意料,可也给了他很好的借口。


    姜云瑶把手上的东西都收起来,带着顾明月去看府里的库房。


    英国公府是积年的老国公府了,又是靠打仗还有军功跻身,积攒了不少的钱财物件,从前都堆在库房里,满满当当。


    然而如今的库房早已经空了大半了,里头的金银珠宝早就被搬了个空。


    顾明月目瞪口呆:“这是遭了贼了?”


    “谁敢上国公府偷东西?”姜云瑶摇头,“是我们自己搬空的。”


    前几天又有一波刺客追杀,宁怀诚假意不敌受了伤,再加上朝廷上要求严惩他的人越来越多,他说不想皇帝左右为难,自请卸了所有的差事,想要在庄子上养伤,且要休息一段日子,将来等伤好了好去游山玩水,再不然往东南沿海去看看情况,瞧瞧那些盐商是如何纠结起大批人马的,那边又是不是当真穷山恶水。


    趁着收拾行礼的功夫,府上大部分的东西都被送去庄子上了。


    皇帝的旨意还没下来,左右不过是流放,这流放的地方宁怀诚还都自个儿挑好了,想必皇帝不会继续为难,而流放和贬谪也是有差别的,端看皇帝的心思了。


    顾明月听得恍然大悟:“姑爷是提前转移财产了?”


    姜云瑶点头:“中京城不适合咱们呆着了,不如往东南方向去。”


    他们手里有钱有人,做什么都得益,更何况军中还有人脉关系。


    顾明月问:“那大夫人她们呢?”


    府中还有不少遗孀,除了宁怀诚父兄,有些军中随着老英国公牺牲的将士的家眷也有不少,有些人英国公府是给了体恤银子的,这些人可以再嫁,有些人却不想再嫁,干脆和英国公府的遗孀们都呆在一块儿。


    “时间紧急,来不及都安排妥帖了,不过府里留了人,会陆陆续续地都往东南去。”


    实际上是姜云瑶的大嫂嫂自告奋勇留了下来要安排这些人的去处。


    府里的光景她们也都清楚,不会为难宁怀诚,也不会当真一点儿事也不管,大夫人自告奋勇留下,便是换底下几个弟妹能平平安安,早日出去。


    姜云瑶顿了顿才说老夫人也不走。


    顾明月有些不解。


    姜云瑶偏头看向窗外,半晌才道:“这么多人都盯着府里,总不能走得一个人都不剩。”


    早前把消息告诉各个房里的时候,几个嫂子反应都激烈,个个都想留下来,不是为了这名存实亡的国公府,而是心里都想着,留下当“人质”。


    府里走得太干净,总有人会疑心英国公府别有所图,皇帝也不会放心。


    留下一两个人,在中京城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去了外头的那些人有些什么想法,总也要顾忌亲人。


    而老夫人便是其中最好的人质。


    第 108 章


    顾明月是个相当迟钝的人, 她从来不曾参与政事,便是有一点点的了解也不过都是听姜云瑶和她说起的一部分,其余的都是凭自己的了解。


    所以她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回了铺子以后她便坐着发呆想事情。


    石青枫还在等她, 不过他出去了一趟, 回来的时候脸上不大高兴, 但没有表现出来,瞧见顾明月还露了笑脸, 不过顾明月在发呆, 没察觉出他情绪不对劲。


    石青枫唤醒她:“怎么样?去府里总要安心一趟了吧?”


    顾明月回神, 摸着自己心口:“我这心跳得厉害得很,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总感觉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她这么多年都吃好喝好睡好,身体健康得很,鲜少有不舒服的时候, 上一次没睡好觉觉得心跳得厉害的时间还是自己要被陈阿奶卖了的时候。


    石青枫蹙眉担忧:“出什么事儿了?”


    他和自己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这事儿没什么好瞒他,顾明月挑挑拣拣地和他说了一下, 末了, 说:“我这心里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 但又说不出来。”


    她不明白,石青枫却一瞬间有个想法:“宁大人想造反?”


    “!”顾明月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去捂他的嘴, “别乱说话!”


    与嘴唇相贴的掌心微微濡湿,一触即离, 两个人心里都装着事情,竟也没有察觉。


    顾明月心里更紧张了:“你怎么会这么说?”


    虽然是这样问的, 可她心里隐隐绰绰的,竟然觉得石青枫的说法没什么不对。


    “你想想,宁大人放着好好的官位不做要去什么东南沿海?便是陛下再有别的想法,多半也是让他远离朝堂,回头再把人调回来。”倒也不是说皇帝有多么舍不得宁怀诚,无非是心里头想着没有比这把刀更好用的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若是换成旁人多少还要顾忌些他们心里的想法,换成宁大人么……


    皇帝估计还真懒得动心思去想。


    就和家暴的男人似的,头一回家暴的时候可能还会有些愧疚心理,次数一多,那点愧疚心早就随风飘散了,甚至还觉得自己打得不够狠,不然怎么还有力气反抗。


    宁怀诚又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


    钱财都转移走了,还说府里要留人做“人质”,不就是皇帝怕他去了外头想造反吗?示敌以弱罢了,跟皇帝表达自己只是被伤了心,还想着为皇帝做事才会到东南沿海去调查那些私盐贩子的事情,你看看我还在府里留了人,我亲妈大嫂都在府里留着呢,我绝对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石青枫悄声:“没准儿真能把那些人唬过去。”


    顾明月更慌了:“那要是真……不是很危险?”


    她连提都不敢提那两个字。


    石青枫说:“我只是随口说说,不一定宁大人就是那么想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没到过不下去的时候,谁会想着昏头呢?只是说有这个可能罢了。”


    就算真有这个想法,现在也不是最好的时机,早两年或许机会更大一点,这两年就得看老天爷的想法了。


    而且宁大人手底下虽然有钱有人,却也不是立马就能上战场的,得好好发展发展。古往今来,想要造反的人有那么多,成功改朝换代的又有几个?真要造反,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更何况,要是造反了,总会流血,谁来流?流多少?这都是要考虑的事情,宁大人必定会思虑清楚。


    他也未必愿意对着曾经守护着的这些人刀剑相向。


    话说开了,顾明月也冷静下来了。


    这才察觉到石青枫的脸色不大对,忙问:“你怎么了?”


    石青枫想了想,慢慢道:“早上去衙门,上头的人虽然没明着说什么话,可还是叫我琢磨出点不对劲来。”


    先前盐商们到中京城,一直住在驿站里,里外都是他带着人看守着的,连个苍蝇都没放进去,那些盐商造反也是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可上头的那些人哪管这些,硬要找人出来背锅,宁怀诚是一个,石青枫又是一个。


    那些人非说他们没把人看住,导致盐商们到了中京城被关起来了以后还能和外头的人传递消息,把情况安排得明明白白,这才导致他们一回江南就能造反。


    顾明月:“……”


    一言难尽。


    她看石青枫的表情,估摸着他也是觉得一言难尽的。


    “这些人每天没点事情干了吗?揪着这么个事情问责这个问责那个的?”顾明月真的觉得很离谱,没接触到朝堂事情的时候她对朝堂也没多深的了解,只看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还真意识不到这些人这么奇葩。


    顶多是在旱灾没有得到赈灾粮的时候嘀咕两句上头的大人们都不干事。


    谁能想到就这么个事儿他们也能掰扯这么久?而且盐商不都造反了吗?陛下也不派个人去镇压一下,反而在这任由这些人翻旧账?


    石青枫说:“朝廷没个合适的将领,我长官私底下还偷偷暗示我要将功折罪。”


    找不到合适的将领,武官们不顶用,底下的小官们蠢蠢欲动但没有合适的人举荐,没有合适的人是一回事,举荐出来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和之前没人去驿站看管一样,这群人不敢掺和进这些事情里,一个个都在想这群盐商造反到底是自个儿受不了了造反的,还是提前就已经想好了的,若是提前想好的,那他背后站着的又是谁?那么多江南的官员牵扯进去,这些人有没有掺和进造反案里?


    皇帝犹犹豫豫不敢派人,怕随便派个人出去,结果拿着兵权反而投靠了人家,到时候得不偿失。


    棘手的事情太多了。


    其实这本是石青枫出头的最好机会。


    他有谋略,身上又有功夫,背后又干净没牵扯人,若是能把江南反叛案给平了,怎么都能挣个小将军当当。


    但顾明月瞅瞅他,觉得他不是太乐意。


    石青枫唾了一声:“狡兔死,走狗烹,一时的光鲜有什么用?英国公府那么大的排面和底蕴,说没不还是没了,全看皇上的心情罢了,就算我真出了头,出头以后的事情呢?”


    宁怀诚都扛不住的暗杀和算计,他一个没有底蕴没有后台的平民老百姓能扛得住?那些人不过是想利用他。


    他是有几分野心,想拼了命地往上爬,可他更惜命,更想活着享受权力,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会只图一个身后名,他有自己想守护的人,只有活下去,活着才能有更好的生活。


    他看一眼懵懵懂懂又十分担忧的顾明月,心软下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绝对不会以身犯险。”


    和他的想法一样的人很多,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大家的想法都是得过且过的。


    只是顾明月在想另一个可能性:“你们长官不会把你推出去吧?”


    要命的事情有旁人替他做,他只享受功劳即可。


    这话说得石青枫脸色一黑。


    他不高兴也是因为这个,今天一去了衙门,他上头的领事官便来找他了,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要让他去江南。


    顾明月看见他脸色便知道了:“你要是不想去,得想个法子才行。”


    她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对了,陛下对宁大人的旨意要下来了吧?到时候是不是路上得有人和他们一道儿?”


    他们也不知道是贬谪还是流放,瞧姑娘那意思,是宁大人自己去争取的,对上头皇帝的说法是他想远离漩涡,好让陛下也好做,主动把锅背到自己的身上了,让皇帝怎么处置都无所谓。


    他都这样主动了,估摸着皇帝能稍微放软一些心?


    可再放软,牵扯到造反的事情,也软不到哪里去吧?


    顾明月猜想他所求的皇帝心软也不过是保全英国公府的家财,不用抄家吧?借口也是现成的,老夫人她们都还在。


    毕竟是替自己背锅的,要真是抄了家,只怕要让人寒心。


    流放是免不了的。


    顾明月瞅瞅石青枫:“要不然你想个法子离开中京城?这段时间朝廷估摸着要动荡一段时间呢!”


    石青枫也瞅瞅她:“是我想法子离开中京城,还是你想跟着你们家姑娘走?”


    顾明月不作声,眼神却飘忽。


    石青枫便指了指她手边的账本:“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你瞧着这些账本发呆了,是不是在想该不该走?”


    顾明月点了点头。


    她的生意在中京城做得挺好的,虽然没有什么大富大贵,却也是小富即安,挣了不少钱,也置了些家业,一时半刻要丢下来还是挺麻烦的。


    但她的生意能做起来,头一个是因为石头给她提供了起步资金,当初这店铺能开起来,少不了石头给的那笔钱,后来铺子能开得火热,又少不了姑娘出的主意,从铺子里卖的东西,再到那些新颖的经营理念,都是姑娘教给她的。


    到了如今,英国公府自顾不暇的时候,姜云瑶还惦记着她的生意做得顺不顺利,给她出了一大摊子的主意,便是以后姜云瑶不在中京城,顾明月都能靠着她教给自己的东西把这铺子继续做大做强,开上十年八年的。


    可顾明月就是觉得不大得劲儿。


    她在中京城人生地不熟,长了这么多年,除了姜府里的那些丫头还有铺子里的常客丹夫子以及虎头以外就没个旁的认识的人了,之所以扎根在这里,不过是因着姑娘在,石头也在,而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如今姑娘要走,听她话里的意思,回来的几率渺茫,顾明月便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临走前,姑娘劝她好好呆在中京城,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好歹为自己的将来想一想,可顾明月犹豫再三,也没松口答应下来。


    熟悉的人都不在,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心里的想法,石头一看就明白,他劝:“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事情,东南沿海那样的穷乡僻壤,又有些穷凶恶极的江洋大盗,生意并不好做,你得考虑好自己的以后,而且宁大人和三姑娘他们未必就一定会呆在东南沿海那一带,兴许将来还去别的地方呢?跟着他们太过动荡了。”


    这话便是石青枫不说,她也是明白的,是继续现在这样安逸的生活,不必为了生计发愁,还是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实在是很难抉择的一件事情。


    再者,倘若宁大人真要有心做点什么,跟在他们身边相当的危险。


    顾明月摇头:“我没打算立刻决定,你让我再想想吧!倒是你,赶紧去想办法做自己的事情。”


    第 109 章


    一晃眼的功夫, 上头的旨意就下来了,皇帝也不知道是残存了两分良心,还是不想让外头的那些人说他太丧良心, 没对宁怀诚说什么难听的话, 也不是流放, 而是贬谪, 把人送去了东南沿海一带。


    但东南沿海那地方,说是贬谪, 也跟流放差不多了, 没什么区别, 顶多是听着好听一点。


    旁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们是不知道的,英国公府终于光明正大收拾起东西来了,怕着别人的眼,许多东西都已经提前送走了, 这会儿带的东西都不多, 又不是抄家流放,倒也没人能说什么。


    姜云瑶忙里偷闲, 还来找了顾明月一趟。


    该说的话那天她就说了, 如今不过是来正式告别, 两边偶尔也能通信,倒也没什么惆怅情绪,说了一会儿话, 顾明月便陪着她去姜府了。


    姜逢年还在朝堂上没回来,不过他回来也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话, 干脆别回来就是了。这几年他的官眼见着也做到头了,就算有英国公府和宁怀诚在后帮衬, 也没往上挪动半点,几乎要成了他们衙门里头的钉子户。


    官场不顺,家里的几个女人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慢慢的脾气越久收敛起来了,如今老老实实的。


    府里几个到了年纪的姑娘也都各自订了亲事,夫家都是挑的殷实人家,本来几个姨娘还想作妖自己挑,结果挑来挑去还没安氏挑得好,也就熄火了。


    姜玉瑕也几岁了,如今已经送进了学堂开蒙,安氏吸取了姜玉琅的教训,不过分宠溺,也不冷待,从他记事起便告诉了他自己不是他的亲娘,又带他去见过了亲生母亲,让他知道两边到底有什么差别,往后再也没让姜玉瑕和那边儿接触过,倒是叫他常和姐姐姜云瑶亲近。


    姜云瑶到的时候姜玉瑕还没回来,姜云琼倒是在家,想来也是得知了消息。


    安氏正坐着垂泪,见了姜云瑶,又很懊悔:“早知道有今日,我也不该给你说英国公府的亲事,那会儿想着他们家诚心诚意,姑爷又是一表人才,还对你真心的好,心一软便同意了,如今可好,倒把你往火坑里推了。”


    姜云瑶还没说话,安氏又问:“这几日你也没叫人送个消息回来,那天我听了一句半句的心里便慌得厉害,只是也摸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仔细跟我说说,怎么就到了流放的地步了?”


    姜云瑶大致说了说,听到是宁怀诚自己主动求来的,安氏好歹松了口气:“我还当你们是突然遇到了事情……心里有准备就好,那你是怎么想的?”


    安氏的发问让姜云瑶觉得有些奇怪:“什么怎么想的?”


    安氏说:“你要跟他一块儿去?还是留在中京城。”


    她语出惊人:“若是你不想跟着他,我们豁出这张老脸,闹上门去,让你跟他和离也成,我们姜家的女儿便是不嫁人,娘家也能养你一辈子。”


    姜云瑶哭笑不得:“哪里就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了?我没打算和离。”


    她和宁怀诚的感情还算不错,这事儿归根到底也不算是他的错,闹和离没那个必要,伤感情,也伤两家的情分,更容易让姜府也背上骂名。


    安氏看她不像是假意,这才放下心来:“既然这么着,那我就放下心了,路上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没有?去了那边儿要常给家里写信。”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掉眼泪:“好好的姑娘家都没出过几回远门,一去又是去这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当真不是个多么多愁善感的人,可这会儿确实是真心担忧姜云瑶。


    这孩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从小儿养大的,也和亲生没什么分别了,她又是个极其省心又孝顺的孩子,从来不会抱怨什么,乖乖巧巧的,总是惹人心疼。


    可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再怎么样也没挽回的余地了。


    安氏又拉着姜云瑶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倒是后来要走的时候,姜云琼私底下和姜云瑶聊了几句,无非是透露一些宫里的消息,和英国公府私底下猜测的也都差不多。


    从姜府出来便差不多到了时候,姜云瑶和顾明月坐在马车里回英国公府,姜云瑶便絮絮交代了一些事情。


    “你那铺子如今已经稳定下来了,将来也没必要再继续扩张,毕竟是走限量的生意,往后还是这么继续做就好,挣的钱倒是能用来做点儿别的事情或者开别的铺子。”


    她又说:“东南沿海那边儿倒是有不少的好东西,有些人会偷偷地出海,不拘是海上带回来的东西还是与别人贸易得来的,都是相当不错的,你若是有心,回头可以找个妥帖的人往返闽南和中京城,像当初石头那样倒买倒卖,比起普通的开铺子风险要大一些,收益却会高出几倍。”


    言下之意,她去了东南沿海会帮她开拓市场。


    顾明月眼眶瞬间红了。


    姑娘都自身难保了,也不知道将来出路在哪里,偏偏还惦记着她,叫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姜云瑶不知道她心里翻来覆去得煎熬:“如今你手里头的这些铺子用来求稳,要挣大钱,还得突破一下,不过也不是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毕竟风险大,要的人手也多,你要保持现在这样的生活也足够了。”


    “姑娘……”


    顾明月抬起头,眼睛红得和兔子似的。


    姜云瑶话一顿:“从前你做什么事情都有姑娘陪着你,往后姑娘不在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知道你的性子,即便没有我,你也能把日子过好……”


    顾明月看起来软弱,又是个年纪小的姑娘,可外头那些人要是觉得她柔弱可欺,那就是想差了。


    她骨子里头有骨子不认输的气劲儿在,是当年还没被六姑买走的时候,在家里常年饥荒养出来的气性儿,这些年都不曾改,她的好脾气只对着自己人以及对她和善的人,真碰上什么事儿,她绝对不会低头。


    一路上她说了许多话,无非都是让顾明月保护好自己,她从来没想着要让顾明月陪着自己一起颠沛流离,从中京城到东南沿海怎么都要半年多的路程,倘若是乘船还要快一些,但如今海上并不安全,他们也没打算乘船,内陆倒是有运河,但运河的船要经过江南一带,如今那边儿正动乱,宁怀诚又是引起动乱的原因之一,去了就等于送到人家手上,还不如慢慢过去。


    这么长的路程,总不能让顾明月抛下自己的东西跟着她。


    ……


    英国公府收拾东西、安排车马又花了一个月的功夫,只是贬谪,不是流放,好歹还能坐着马车平安过去,要成了抄家流放,那就得腿着走过去了,一大府里的人全都走了,只留了老夫人一个,大夫人原先是要留下的,可也被老夫人拒绝了,直言她还有几个年岁小的孩子要管着,没必要呆在府里。


    原来的英国公世子,也就是宁怀诚的大哥生了四五个孩子,年纪都不算大,还要人照看着,一路上恐怕水土不服,大夫人心里倒也担心,可想着不能丢下老夫人一个,死活也不肯走,被老夫人拉着训了几次,好歹在出发之前被赶上了马车。


    浩浩汤汤的一队车马出了城,临要过城门的时候本是要被拦下来检查的,偏姜云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掀开帘子正要问,便看见石青枫正骑在马上和城门口的守卫军交谈。


    他从前也常在这一块儿巡逻,和这些城门吏混得相熟,这会儿便上前搭话:“这是英国公府的家眷,都是女人孩子,英国公世子前些时候早已出了城,行李也都早早上路了,如今随行的都是女眷平日里用的东西,你们毛手毛脚的别给人弄坏了,叫个人略看一看就是了,别动手翻东西,也别吓着家眷。”


    他朝人群里一个熟人点了点头。


    正是先前跟着他的齐朗。


    齐朗带着人装模作样查看了一番便点头叫人放了通行,查的也不过是外头那些行李,女眷们坐着的马车半点没看。


    他都点了头,那些城门吏便也放了行。


    长长的车队出了城,姜云瑶便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帘子没掀开,仍旧是石青枫的声音:“姑娘,这一路上都有我带人看着,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


    他喊的是姑娘,而不是英国公世子夫人。


    姜云瑶含笑掀开帘子:“怎么是你来的?”


    当着她的面,石青枫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中京城里太动荡不安了,我找了个由头躲出来了,后头瞧瞧情况再说。”


    他的事情姜云瑶听顾明月说起过一点儿,闻言便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对了,明月怎么样了?”


    石青枫眨眨眼睛:“您等会儿就知道了。”


    姜云瑶疑惑。


    结果才出了城走了二里地在驿站停下给马喂水的时候,远远的就有个青棚马车追了上来,马还没停下,车帘子便掀开了,顾明月从马车上探出脑袋,对着姜云瑶疯狂招手。


    车至跟前,顾明月从马车上跳下来,迎着溅起的风沙,双眼仍旧明亮:“姑娘!等等我!”


    姜云瑶看见她身后堆着的包袱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想说点什么,话却堵在了嗓子口。


    偏顾明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兴高采烈地让姜云瑶看自己的小马:“姑娘,我托了好些人买回来的马,你瞧瞧这毛色,这腿脚,能不能带我去闽南?”


    她犹豫了很久都没舍得买下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偏偏在这个时候买下来了。


    姜云瑶自从穿越以后就没掉过眼泪,她只知道,在这个古代,她没有手机,也没有亲人,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经营,去挣回来,起初把顾明月要到自己手底下是有私心,对她好也有目的。


    可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她们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当初存着的那种目的,她们成了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是希望顾明月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的。


    所以这会儿,顾明月带着她的小马走到她的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大哭一场。


    迎着顾明月期盼的眼神,姜云瑶双眼模糊,她连马儿的毛色都没能看得清,只能胡乱地点点头:“好,是匹很好的马,肯定能带你去闽南。”


    顾明月瞬间高兴起来。


    在来之前她犹豫了很久,怕姑娘不愿意带着她,所以先斩后奏,把手头的生意都悄悄处理了,因着铺子生意很不错,连带着铺子的价格都水涨船高,前两年她就从房东手里把房子买下来了,今年卖得虽然急了一些,却也很抢手,反而把钱给挣回来了,愣是一点都没亏。


    如今得了姜云瑶的一句话,她瞬间高兴起来了。


    “姑娘,我都想好了,铺子在哪儿都能开,可要是没能和姑娘在一起,我这一辈子都会后悔。”


    “我已经没有家了,从被卖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家了,是姑娘给了我新的家,我要一直跟着姑娘。”


    石青枫就站在她的背后,沉默地听她说的这些话,顾明月卖铺子的时候他是知情的,一点儿反对的心思都没有,正因为认识她认识了很久,所以知道什么东西对于她来说最重要。


    他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也知道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回头。


    他爹娘问他怎么想,他说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要顾明月能一直开心,就足够了。


    明明不是生离死别,姜云瑶却哭得一塌糊涂。


    顾明月笨拙地踮起脚,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像很久很久以前,姜云瑶也给她擦眼泪一样。


    ——“姑娘,带我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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