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襄王.五十年,甲辰。


    赵国与秦国的交战日久岁深。作为合纵的重要一员,又因长平之战元气大伤,仅仅相隔一年的时间,赵国便再次被秦军入境,围攻国都邯郸。


    而今乃是邯郸之战开启的第三年,早前先有魏信陵君魏无忌窃符救赵,后有李谈携三千死士死守,逼退秦军三十里,暂且令邯郸止了燃眉之急。


    赵国等到楚、魏援军,对秦军的怨盖过了惧。思及长平之战被坑杀的四十万军,与为了守护邯郸,先后牺牲的将士,新仇加旧恨,赵国全国上下激愤难解,赵□□决心杀死秦国质子异人,却被先一步得到消息的赢异人逃脱,其子嬴政亦不知所踪。


    ……


    寒雨沁骨,交织的雨帘带走林间残存的温度,让初春的夜晚变得格外严寒。


    一队人马冒雨疾行,被围在最中央的青年公子步行踉跄,紧咬着恒齿不时打颤。他一语不发地紧跟着领路人,长履湮于浊泥之中,洁白的足衣被泥水浸透,重如灌铅。


    身侧不远处,一个头戴青帻、身穿缊袍的男子虚扶着青年公子,一边朝身前喊:


    “快些开路,若被那些刺客追上,谁都活不了!”


    在最前方开路的几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用柴刀利落地斩去灌木。他们的手掌衔满血泡,却丝毫不敢耽搁,任劳任怨地继续向前。


    唯有一人,听了男子的话,握紧手中的柴刀,神色隐忍地说道:


    “东家,天太黑,辩不得路。纵是我们拼尽全力,怕也难以逃脱,何不各自散离,或有一线生机?”


    “愚钝!”男子横目低叱,“荒郊野岭,豺豹难数,独行无异于自寻死路。更何况,如今你们所护卫的乃是秦国王孙,身份矜贵,岂容轻忽!?若你们尽心竭力,护送公子平安归国,今后自是吃喝不愁;若不能——”


    话未说完,他的衣袂被重重一拉。


    “吕兄,罢了。”在他身旁的青年公子喘了口粗气,摇头低语,目光沉沉,“言寡尤[1],勿再言。”


    男子——吕不韦的背脊不易察觉地一僵,他咽下剩余的话,改口道:“不韦在咸阳亦有产业,若能平安抵达,给诸位的酬金还能再翻一番。”


    听了这话,那雇夫便是有再多的不满,也只得暂时压下。


    财帛利诱勉强压下无形弥漫的躁动。


    众人继续摸黑前进,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消,皓月之泽钻出云海,在林间投下灰蒙蒙的光。


    秦国公子霎时变了神色,旁边的吕不韦亦心焦地跺脚:“不好。”


    方才虽伸手不见五指,行路艰难,但黑暗与暴雨也为他们的行踪提供了保护。如今雨霁天晴,月华乍现,路是不难走了,他们的踪迹却也再遮掩不住了。


    “快走!快!改道深入!”


    在吕不韦的急切催促中,众人进入桉树林的内侧,来不及抹除的足迹只被柴刀随意捣了两下,无暇再顾。


    雨后的深林比外沿更不好走,稍有不慎便会失足。


    然而更危险的还是山兽虫蛇与人为的不明杀机,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收割生命。


    果不其然,还未走出几丈,后方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众人惊骇回头,正见一名随扈半跪于地,右手捂着脖子,上方插着一支短而小的羽箭。


    “是劲弩!跑!”


    迎面而来的杀机让所有人的心神出现短暂的空白,直到一声惊喝入耳,他们才如梦初醒。伴随恐惧的惊喊,那些临时雇佣的随扈作鸟兽散,各自逃命。


    秦国公子握紧腰间佩剑,往西边跑,混乱中,不知是谁用力地推搡他的后背,令他重心不稳,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块岩石上,立时晕了过去。


    蟾光满地,一道长长的黑影落在秦国公子身后,像是一把尖锐锋利的箭镞,一寸寸地逼近他的心口……


    ……


    秦子楚醒来的时候,额头仿佛被人拿来敲了寺庙的大钟,疼得嗡嗡直响。


    他无声地吸了口冷气,还没抚上额头的伤,就察觉到身后传来的磅礴杀意。


    常年的本能早大脑一步做出反应——双肘使劲,就地一翻,恰好躲过冲着后心而来的一柄青铜剑。


    锋锐的剑刃卷着一道风,从距离秦子楚右臂不足一寸的位置落下,插/入地底。


    隔着凄冷的月光,秦子楚正对上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清楚地捕捉到刺客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作为回应的,是一记毫不犹豫的掏心脚。


    失手的刺客被踢到一边,五官乱舞地拧到一处,露出类似便秘的痛苦之色。


    秦子楚利落地起身,短暂地咳喘了两息,拔出插/入泥中的青铜剑,顺势横于身前,正好挡住第二个刺客的剑招。


    他似乎察觉不到身体的虚弱,在格挡后退半步后,空闲的左手反手抽出腰间佩剑,借着一指宽的剑身,阻下左侧飞来的弩/箭。


    这一招双手剑术不仅震住了眼前的刺客,更使暗中蓄力、准备伺机偷袭的黑影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秦子楚稍稍放下左臂,不让任何人发现腕骨的震颤。


    右手的剑锋被他握得极稳,即使这具身体已濒临极限,他也不曾现出任何异常。


    “你们是何人?”秦子楚忍下喉口的痒意,蹙眉抬眸。


    与他对峙的刺客无一人应答。眼见事不可为,刺客彼此间短暂对视,已生退意。


    就在这时,石楠丛中突然爬出一人,铁青着脸,捂着左臂三寸长的剑伤,疾言厉色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刺杀秦国王孙!?”


    ……这人是谁?


    秦子楚被这跳出来的人弄得一懵,却见那些原本萌生退意的刺客纷纷摸出暗器,不管不顾地再次发动攻击。


    他当即回神,横剑扫落直刺要害的断匕与掷箭,持剑的手绕过第一个刺客的肩胛与前臂,就势钳住,反向相挟。一声脆响,刺客咬牙闷哼,双臂皆尽脱节。


    第二个刺客悚然睁眸,正欲急退,青铜剑格已击中此人的后脑,使之当场昏厥。


    藏在草丛中的第三个刺客大骇,顾不上自己的同伴,转头就跑。可他刚转过身,还未迈出几步,就被一只瘦弱却有力的手扼住咽喉,双脚离地,悬在半空。


    月光之下,秦国王孙“嬴异人”面容韶秀,微微笑着,却如同索命的恶鬼,令他胆丧魂惊。


    “你受何人指使?”


    刺客喉咙中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努力开口,却因咽喉被扼而说不出半个字。


    秦子楚如若恍然大悟,稍稍松开掐着刺客的手,又在刺客略微放松之际,猛然收紧。


    “罢了,想必你也说不出实话。”他的左手提着仅剩的一把青铜剑,在刺客耳边辗转轻摩,“就不知道,等我将你片成鱼醢,你口中还有几分谎言。”


    听闻此话,刺客瞳仁剧震,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忽然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秦子楚:“……”


    这么不经吓的吗?


    确认刺客真的晕了过去,秦子楚松开手,将刺客随手一丢,一边搓揉发麻的右腕,一边走向东边的石楠丛。


    虽然结果有些出人意料,好在并非全无收获。


    至少可以确认——这个刺客并非死士,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灭口的“佣兵”罢了。


    还未走到石楠丛,先前突然冒出,大喊“你们是何人竟敢刺杀秦国王孙”的青帻男子已经自个儿迎了过来。


    “不韦救护来迟,罪尤难赦。幸而公子身手不凡——”


    吕不韦压下复杂的心境,正说着美言,忽然脑壳一痛,不可置信地睁眼,视线的最后,是“嬴异人”收回拳头,缓慢抬眼,似在奇怪吕不韦怎么还没倒下去的画面。


    然后吕不韦就倒了下去。


    秦子楚收招的动作顿了顿。


    这人似乎倒得很不甘心。罢了……下回等人把话说完再放倒吧。


    等确定四周已没有清醒站着的人,秦子楚才收缴了地上的所有武器,找了个大石头坐下。他按住受伤的前额,虚软的右手在裈边摸索,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口袋。


    苍白修长的指节不由一滞,秦子楚不易觉察地皱眉,顺手将方才捡起又搁在一旁的青铜剑拿到身边,让它们离自己更近一些。


    四面安谧,失血与疲惫令秦子楚昏昏欲睡,他抓紧青铜剑的铃首,竭力使自己清醒。


    休息了一刻钟,虚弱得像是要马上断气的身体终于缓了过来。秦子楚提着剑,走向那个自称“不韦”的男子。


    他从路边摘了根石楠枝,对准吕不韦的四神聪快速一扎。


    “醒了?”


    吕不韦缓缓转醒,一睁眼,就对上秦子楚看似明朗,却让他后背发凉的笑。


    “陪我聊聊?”


    ……


    邯郸城内,濛濛水雾四散,模糊了夜幕。


    急促的脚步携着纷乱的杀气,将破败的街道层层包围。


    “秦国质子身体孱弱,必定跑不了多远——若见到此人,无需呈请,就地格杀!”


    “听闻秦异人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幼子……”


    “一并杀了便是。”


    “……诺。”


    一墙之隔的垣内,一名幼小的孩童藏在废置的陶瓮内。他眼眸紧闭,乌睫轻颤,仿佛陷于凶狂的梦魇。


    纷乱的记忆顷刻涌入脑海,与被追杀的仓皇一同盘旋,在脑中刻下绵密的疼痛。


    幼童蓦然睁开眼。惶惑与隐痛从眼底褪去,留下的只有一片冷厉与防备。


    “……蒙将军?”


    过于稚嫩的嗓音在冰冷狭小的瓮中回荡,嬴政霍然一惊,挺直的背脊抵着潮湿的瓮壁,一股钻心的冷直冲前颅。


    这是——


    刹那间,零碎而混乱的回忆,拌着不可抑制的负面情绪一涌而上,几乎要将刚刚苏醒的意识击碎。


    「阿父……阿父!你要去哪儿——」


    「不要——政儿不会给阿父添乱,不要丢下政儿——」


    矮而窄小的视野中,年仅三岁的孩童看不见那个高大身影的神情,只看到对方短暂的驻足,与重新迈步,随风翻转的衣角。


    「等王孙回国,登上王位,姬妾、儿女要多少有多少。」


    「若在此地耽搁,不仅救不了小王孙,就连王孙您——也会死在赵国人的刀下。」


    「……走吧。」


    「阿父——!」


    独属于幼童的尖细嗓音,撕裂所有回忆,如一柄尖锐的利剑在嬴政脑中扎根。


    嬴政从回忆中抽离,面色难看地看向自己的手。


    只有半个刀币大的手掌,属于婴孩,并不属于十三岁的少年。


    孱弱而幼小。


    ——他竟然回到了三岁的时候。


    从即将继位为王、继承大秦的前一晚,回到了被至亲丢弃、被赵人追杀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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