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一回,许多事都和前世截然不同。
小嬴政在短暂的沉凝后,思绪飞转,分析当下的处境。
他们父子既然能入宫觐见君王,好生生地坐在这,便说明“安国君意欲谋逆”这件事纯属捕风捉影……又或者,安国君的确存了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但还没有真正地实施,酿造大祸。
若是前者,无需过于忧虑,可若是后者……
小嬴政沉冷的目光瞟向上首。
秦王特地召见他们,当着他们的面提起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
与他一尺之隔的北侧,秦子楚眸光暗敛,看似恭敬地答道:
“君上方才召见我的两位兄长,也是为了盘问这个?”
单看公子崇和公子优的言行,可并不像被告知了这件事。
秦子楚心中已有答案,却推聋做哑,
“只是我与政儿刚从赵国归来,尚未见到父亲,对于君上所说之事……全然不知。”
二人的神色变化,已然被秦王收入眼中。
窒闷的沉寂中,秦王嬴稷倏然放缓口吻:“孤知道。唤你们父子过来,只是话一话家常。”
这显然只是个托词,任凭哪一方都不会当真。
“异人,你离开秦国已久,若有需求,可派人知会官侍。”
秦王嬴稷为秦子楚指了一些侍从,让他带着这队侍从回返安国君所居住的宫殿。
“倦鸟归林,你在外流离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回到你父母的身边了。”
秦子楚垂眸称是,掩去眼中的一丝讥诮。
秦王之命,他这个小小的王孙自然不会违背。即便回去碍眼,也只能辛苦安国君忍耐一二。
带着侍从离开宣室,小嬴政一语不发地跟在秦子楚身侧。
他有一些话想要询问秦子楚,可碍于身边有太多无关之人,只得作罢。
安国君的住所宁奉宫离宣室不算太远,只有一刻钟的行程。
在秦子楚几人抵达之前,已有内侍赶到,让宁奉宫的寺人收拾居所。
安国君的消息倒是灵通,秦子楚等人刚走入围廊,就见安国君脸色铁青地站在阶下。
瞅见秦子楚身后的一串侍从,安国君的脸色愈加难看。
若在以前,他大约会目不斜视地进入内院,甚至甩袖离去。
但今时不比寻常,秦王刚刚派人传下命令,他如果在这个时候发难,等同于露骨地对秦王的决议表示不满。
安国君定了定神,遣退所有近侍。
听到安国君的命令,秦王送来的侍从依言退下,与安国君身后的近侍同时走向两侧。
这个现象多少让安国君安心了一些,放下了无端的猜测。
“怎么回事,”安国君掩去眼中的不耐,看向秦子楚,“为何突然回到咸阳?”
“秦、赵二国交战,不得不回。”
这轻飘飘又十分官方的答案让安国君狠狠噎了一口。
他分明问的不是这个。
“你即便要回,也该提前写信告知。”而不是突然从秦王的宫殿出来,又突然带着一群人回到宁奉宫。
隐隐藏于话中的指责让小嬴政不由蹙眉,秦子楚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事出突然,未来得及写信。”
这照本宣科的回答让安国君愈加恼火,再难抑制内心的火气。
“事出突然,能有多突然?哪怕在赵国的时候多有不便,你回咸阳之后,就不能让人带个口信给我?究竟被什么事耽搁,能让你的腿到了,口信都没到?”
为了不被秦王派来的侍从听到谈话,安国君极力克制音量,却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无法控制面部,每一句话都称得上咬牙切齿,
“你究竟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这一回,秦子楚尚未回答,小嬴政便已先一步出声。
“祖父见谅,我们刚到咸阳,就收到君上的传召……确是始料未及。”
小嬴政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引起安国君的注意。在长辈说话的时候,小辈贸然开口,也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然而,有什么东西先理智一步走在前头,让他违背了原有的想法,出声打断了安国君的斥责。
陌生而稚嫩的声线,让安国君骤然一愣,满腔怒火为之一滞。
他低下头,俯视着只到他腿部的孩童,难掩眼中的惊异。
“你是何人?”
脱口而出的疑问只在一瞬间。下一刻,安国君想到了关窍,留意到孩童先前的称谓。
“你是……异人的儿子?”
小嬴政并袖而拜,从容自若地行礼通名。
未曾想到的是,当见到他泰然行礼的一幕,安国君眼中的惊异与打量迅速消失,转为深切入骨的厌憎。
“果不其然,”安国君嫌恶地往后推了一步,愠而拂袖,“怪异之人……只会生出怪异之子。”
秦子楚抬起漆黑的眼眸,第一次正面对上安国君的视线,不再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
“我们是怪异之人,你又是什么?乱臣贼子?”
听闻此言,安国君神色剧变。
“放肆!”
“放肆?阿父若真觉得异人放肆,不如押着异人,去君上殿前好好分辨分辨?”
秦子楚勾起炫目的笑,看似温和无害的眼中,并未掩藏其间的恶意,
“‘安国君悖逆不轨,欲行非常之谋’。”
他极轻极缓地咬着这句话,仿佛将每一个字都含在口中。
安国君却是骇然地瞪大眼,踉跄地后退了数步。
“也不知是何人,在君上面前如此进言。”
“此事,究竟是捕风捉影,还是原形败露?”
像是为了确认什么,安国飞快地转过目光,扫向两侧。
视线在远远退避的侍从脸上一一划过,安国君强行镇定,却禁不住目眩魂摇。
他恶狠狠地咬牙,看向秦子楚的眼神已失去最后一丝忍耐:“休要胡言乱语。你莫非在赵国待久了,已失了神智,竟敢编造这等大逆不道的谎话?”
“是否编造之言,阿父心中应该再明白不过。”
秦子楚敛去眼底的锋芒,沉声静气,
“若无别的事,恕我二人先行告退。”
望着兀自离开的背影,安国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往日,不管他口中有多少刺耳之语,秦子楚都是那副浑不在意,不死不活的模样,从来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没有放在心里。
唯独今日,竟忽然发难,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是因为在赵国当了多年质子,对他满腔怨恨,还是……
安国君看向远处,那个站在秦子楚身侧,渐行渐远的幼小身影,不由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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