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素雅的月牙色深衣,襟口绣着金色百结花枝,跪坐在垆边的女子蛾眉螓首,温婉秀丽,低垂的眉眼被阳光晕上了一层柔顺。


    她的侧颜极为眼熟,仅仅是瞬间的照面,就勾起了小嬴政最芜杂的心绪。


    小嬴政站在门口停留不前,有几分出神。片刻,肩上一重,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搭在上方,将他的意识唤回。


    “政儿,怎么了?”


    如梦初醒,小嬴政没有去看身后的秦子楚,只是紧紧盯着堂中的女子,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


    似是听到动静,内侧隔绝视线的布帘一晃,从堂内走出一个人高马大、满面带笑的男子,正是吕不韦。


    “二位贵人,你们到了?恕不韦有失远迎,待会儿自罚三杯。”


    说着,疾步走出。


    那坐在酒垆旁的女子听到动静,压着衣摆起身,转向大门的方向。


    小嬴政这才看清女子的正脸。当女子的全部样貌展现在眼前,小嬴政先是无声地松了口气,旋即更深地皱眉。


    秦子楚浅淡的目光在堂内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吕不韦的身上。


    “吕兄,这位是……?”


    这名女子身上的织品造价高昂,不像是商户内的侍女,也不像是帮佣的家眷。能在他们碰头的时候坐在堂中,绝对不会是巧合,多半出于吕不韦的刻意安排。


    这名女子很可能是吕不韦的姬妾。只是,在这紧要时候,吕不韦将他的姬妾安排在据点,是什么用意,难道……


    想到吕不韦曾经将自己家中的舞姬献给“嬴异人”,秦子楚唇角的笑意一顿。


    这该不会……又要献上一人吧?


    吕不韦但笑不语,右手微抬,示意女子上前。


    女子往前走了两步,双手叠在腹前,躬身行礼。


    “妾见过贵人。”


    不等秦子楚开口,小嬴政已然冷目竖眉:


    “吕不韦,你这是何意?”


    即使看不到小嬴政的表情,秦子楚仍然能从他那隐而不发的语气中读出一丝杀意。


    秦子楚卸下用于伪装的笑意,一语不发地盯着吕不韦。


    很少见政儿这么生气,这个女子究竟有什么异常……莫非……


    脑中掠过一个猜测,被他不轻不重地压下。


    似乎没想到最先给出反应的是小嬴政,吕不韦没能掩饰住脸上的惊讶。


    “小公子,你……莫非你识得这张脸?”


    小嬴政没有回答,看向吕不韦的目光晦暗至极。


    见面之初,他对秦子楚说的并非谎话。


    根据这具身体的记忆,另一个“他”从未见过“母亲”这个存在。每当他问起,得到的回复都是“出生还不到三日,母亲就不见了行踪”。


    在这个出入都需要凭证的乱世,一个刚生下孩子的女子,能一个人跑到哪里去?


    小嬴政将记忆中的这句话解读成“意外离世”的隐喻,从没想过别的可能。


    所以,进门的那一刻,当小嬴政看到与他的生母极为相似的侧颜时,他不由停在原地,对固有的认知生出强烈的动摇。


    待到女子起身行礼,他才彻底从那张面容中回神。


    不过是侧颜有几分神似……正脸并不完全相同。


    几乎一瞬间,小嬴政便品出了吕不韦的用意,厌憎与反感攀到顶峰。


    哪怕在常理上,他不该见过“这一张脸”,他也咽不下纷涌而出的怒意,毫不犹豫地朝吕不韦发难。


    秦子楚反应极快,通过三言两语明白了前因后果,一把按住准备回答的小嬴政:“政儿思念阿母,我便作了一副画,让他看看他阿母的模样。”


    “原来如此。”虽然仍觉得有哪儿不对,但这显然是最合理的解释。


    吕不韦没有继续深究。对于小嬴政,他轻视过,忌惮过,如今又惹了一事,吕不韦倒像是虱多不怕痒,又恢复往日看似有礼,实则漫不经心的模样。


    “小公子误会了,这名女子……并非是献给你阿父的舞姬,而是以防万一的‘筹备’。”


    “何意?”小嬴政不为所动。


    “字面之意。”吕不韦挂着属于精明商人的笑,和气的表象下是不可探知的城府。


    他看向秦子楚,“王孙,看来小公子对我成见颇大,还是你来解释吧。”


    “……”解释?解释什么,这里对妻妾情况最一无所知的就是他秦子楚了。


    眼见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火苗就要烧到自己头上,而小嬴政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深,秦子楚在心中狠踹了吕不韦一脚,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吕兄,是为了防备赵国?”


    “正是。”吕不韦见秦子楚不欲多说,只得自己续上解释,“不管曾经挟带多少杀心,一旦王孙成为太子,赵国必定会送上诚意……”


    原本,这个诚意应当是“嬴异人”的儿子小嬴政。可如今,小嬴政已经平安回到秦国,能做手脚的,就只剩下那个“长子之母”。


    “昔日赵姬失踪……应当不是她自己逃亡,而是被赵国的某些人藏了起来。”吕不韦说出这个结论,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仿佛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猜想十分荒谬。


    毕竟,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嬴异人”未来的前路是怎么样。除了他这个投机取巧的商人,又有谁会拉长线钓大鱼,拿“嬴异人”的枕边人下手?


    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理由解释一个刚刚生育的产妇为什么会凭空消失。


    依照赵姬的性子,就算对“嬴异人”的落魄感到不满,想要离开,也不会选择那个时候。


    除非,她是被人胁迫,或者有一个为她提供了底气,让她放手一搏。


    比起吕不韦的推测,吕不韦这句话本身所蕴含的信息更让小嬴政诧异。


    那个“三日失去踪迹”的说法……竟然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并非指代亡故?


    秦子楚低头扫了小嬴政一眼,不知道他心里是何想法。


    “这不过是你的猜测。”顾及着小嬴政的心情,秦子楚如此回复吕不韦。


    “有备,则无患。”吕不韦的语气颇有几分寓意深长,“到那时,不管赵国是变出一个真赵姬,还是送来一个假赵姬,都对王孙百害而无一利。”


    “吕兄的心意,我十分明白。”秦子楚婉拒道,“只是‘先下手为强’——有时候并非妥帖的解决之法。关于这个隐患……可以另寻办法解决。”


    话虽委婉,拒绝之意却格外坚定。


    吕不韦心中遗憾,也只得作罢。


    女子收到示意,行礼告退。


    秦子楚被吕不韦迎入内室,两人密谈了半个时辰,就此分别。


    带着一筐草叶回到宫中,见小嬴政始终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秦子楚将刚刚重新编好的草老虎递到他的身前。


    “政儿若有什么话,就对这个小老虎说吧。”


    “……”小嬴政接过那不忍卒睹的编织品,老虎头上的耳朵“啪叽”一声掉落在地。


    “……看来它不想听,政儿还是说给我听吧。”


    秦子楚的话语说得太过漂亮,小嬴政一时无言以对。


    只是心中的阴霾,多多少少被吹散了一些。


    他没有再吐槽秦子楚的“技艺”,短暂迟疑后,径直询问:


    “阿父为何不顺水推舟,收下那女子?”


    “……莫非政儿想让我收下?”


    “这与我的意愿无关。吕不韦虽然狡狯万端,但他说的某些话……并非没有道理。”


    “政儿,”秦子楚敛去面上轻松随意的神色,欲言又止,“你……是想你阿母了?”


    尽管只是为了打消吕不韦疑虑而说出的借口,但秦子楚此时,意外地生出了几分不确定。


    不管父母是什么模样,尚未成年的孩子,都会下意识地渴望得到父母的爱……


    眼前的孩子表现得再成熟,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小少年,还不到束发之龄。


    或许……他需要一个名为母亲的成年女性长辈,哪怕只是相似面容带来的慰藉。


    “……并未。”小嬴政却只是露出烦躁凶戾的神色,“就‘利益’而言,你今日不该拒绝吕不韦的提议。”


    “不。”秦子楚捡起地上的老虎耳朵,重新带上散漫的语气,“政儿是不是误解了什么?我之所以拒绝吕不韦的提议,并不是完全因为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任一个可能存在的‘眼线’,呆在我们两个的身边。”


    秦王送来的侍从倒也罢了,他们究竟有什么必要,要收下吕不韦送上来的人?


    即便吕不韦送人的时候并没有把她当做眼线,也难保未来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何必因为赵国未来可能出现的不安定因素,而接受另一个不安定因素。


    久久没有等到小嬴政的回应,秦子楚接着道:“何况……多一个名义上的姬妾,总归是一件麻烦事。”


    他将小老虎的耳朵重新装上,递到小嬴政的手中。


    “好了。”


    小嬴政接过小老虎,尚未出声,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


    “王孙,君上唤你过去。”


    ……


    高大巍峨的宫殿,宣室。


    秦王嬴稷捏着手中干枯的一团草,玉旒冕冠后方的剑眉严肃地虬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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