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风月有声》
折枝伴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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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干冷的冬末,江城难得下了点雨。气温陡降,银行大厅的暖气又开到最大,闷得人面颊滚烫,头脑晕眩。
颜蘅帮一个浑身湿透的农民工拿完号,领他到等候区坐下,对着手机理了理丝巾。
屏幕映出一张毫无瑕疵的鹅蛋脸,白皙匀净,化着淡妆,刘海特意被梳上去,剩余头发在后脑挽成一个坨,罩进网兜里。梳着和所有员工姐姐们一样的发型,这张脸却还是稍显稚嫩。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是穿着同款工作服的甄敏敏,小声附在她耳边:“带那个了吗?”
甄敏敏说得模棱两可,颜蘅却瞬间懂了:“在柜里,你很急吗?”
甄敏敏脸色微红:“急……”
“你等一下啊。”颜蘅找经理打了声招呼,去更衣室拿卫生棉。
接连站了几个小时,脚都快废了,她陪甄敏敏去卫生间,顺便摸会儿鱼。
隔间里传来甄敏敏痛苦的声音:“疼死我了,不就熬了几天夜嘛,大姨妈也报复我。”
颜蘅坐在凳子上刷朋友圈:“让你早点睡你不听。”
“我也想啊,不都是为了考试,熬夜啃书。”甄敏敏咬着牙说,“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哪个银行这样啊,不知道还以为是学校。真羡慕你又是学霸,又讨总经理喜欢,好不容易得到的实习机会,我可不想毕业了再到处找工作。”
“肚子痛就省点力气吧,少说话。”颜蘅站起来,对着镜子调整额头上支棱的胎毛,“等着,我去给你拿暖宝宝。”
甄敏敏:“谢了啊。”
等甄敏敏处理好从卫生间出来时,颜蘅正在手机上看监控app,视频里三只猫慵懒地蜷在一起睡觉,阳光洒在猫爬架上,把那只黑猫照得满身油光。
甄敏敏冲她猛眨眼:“你那儿还缺猫吗?你看我可不可爱?”
颜蘅一脸没救了的表情,捏捏她脑后的丸子:“醒醒吧,该工作了。”
甄敏敏捂着坠痛的小腹哀嚎:“人不如猫啊,什么世道。”
两人一起往前厅走,还没到就听见了嘈杂声,银行门口被围着,闹哄哄的像菜市场。
中间的高个子男人龇着一口烟熏过的黄牙,搂着个头发花白的大妈嚷嚷:“我不管!我妈的钱丢了!你们得负责!”
动静太大,路过的都不禁驻足观看,男人越发趾高气昂:“都看看啊!这黑心银行把我妈的钱弄丢了!二十万呢,我娶媳妇儿用的!大家来评个理!是不是该赔!”
颜蘅转头望了一圈,大厅没个敢管事的,柜台里同事都在忙,门口全靠保安拦着,她问躲在柱子后面的应雅:“怎么回事?经理呢?”
“老太太自己被骗了钱,他儿子非跟我们耍无赖,经理刚被王总叫进去了。”应雅小心翼翼瞅着那边,“没事儿,已经报警了,躲会儿就好。”
颜蘅透过玻璃看向外面的街道,有不少举着手机拍视频的,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皱皱眉:“那也不能在大门口闹,影响太差了。”
见她抬脚,甄敏敏赶紧跟上:“你干嘛——”
颜蘅来不及跟她解释,已经走到人群中,冲那个男人礼貌地笑了笑:“先生您好,您的诉求我们已经知道了,要不上楼喝杯茶等等?我们经理随后就来。”
男人凶巴巴朝她吼:“你给钱吗?”
颜蘅一愣,男人不耐烦地推开她:“不给钱废什么话。”
才习惯穿高跟鞋不久,瓷砖也因为雨天的水渍有点打滑,被男人用力一搡,颜蘅脚下失了平衡。
甄敏敏拉她没拉住,跌倒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胳膊被金属垃圾桶划开一道口子。
颜蘅忍着没叫出声,眼角却溢出生理性眼泪,捂住被划伤的胳膊站起来。
甄敏敏扶着她冲男人喊:“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凶什么凶?”
颜蘅拍拍她手背,低声提醒:“别叫。”
大厅有监控,银行规章制度也明令禁止和客户起冲突,颜蘅咬咬牙,听见警车呜呜的警笛声靠近,才终于松了口气。
闹事的男人被警察带走,颜蘅胳膊上的伤口不轻,得去医院,调了两小时休。
*
颜蘅从小怕进医院,见到白大褂就发怵。
那会儿她总感冒,爸爸带她又没什么耐心,越哭闹态度越差,印象中的医生护士也和爸爸一样不温柔。
平时有点毛病,能不去医院就不去,几乎没挂过号,进了急诊楼一脸懵,问导医台护士,才知道要挂外科。
挂号处排着长队,等她挂完,伤口上的血都凝固了,半条胳膊疼到没感觉。循着头顶的标志找到外科诊室,前一个病人刚进去。
等了没多久,诊室门被打开。
里面传来医生的嗓音:“拍ct在负一楼啊,下去缴费。”
大妈拿着两张单子走出来。
颜蘅满心忐忑地进去,关上门。
医生坐着问:“怎么不好?”
颜蘅把手臂抬起来:“这个,划伤了。”
被划破的衬衫口子里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医生口罩上面的眼睛凝了凝,意外地瞥了眼她的脸:“挺能忍啊你。”
医生是个年轻男人,听声音似乎没比她大多少,颜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什么东西划的?”他问,戴上手套解开她袖扣。
颜蘅老实回答:“垃圾桶。”
男人皱了下眉:“金属的?”
颜蘅:“嗯。”
“那打个破伤风比较保险。”年轻医生松开她手,脱了手套,在键盘上敲字,“还得清洗缝针,缴完费去隔壁手术室等我。”
“好的。”颜蘅特意瞄了眼他胸牌上的名字,林栋,神经外科,接过打印出来的单子,“谢谢医生。”
“去吧。”
这边争分夺秒开始下一个病患,颜蘅也怕耽误他时间,抓紧去缴费。
回来的时候诊室门关着,不知道林医生忙完了没。
她走到隔壁,推开半掩的门,隔着一道半透的蓝色帘子,看见里面忙碌着的身影。
颜蘅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林医生,我缴完费了。”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抬起头,口罩上方的眼睛却不是她刚刚见过那双。
颜蘅心一慌,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没等她落荒而逃,对方出了声:“颜蘅?”
双脚犹如被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心脏也猛然停了拍,她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脑海一阵恍惚。
直到男人再次问她:“是颜蘅吗?林栋的病人?”
出走的神智被拽回来,她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是……”
男人伸手,她条件反射地把缴费单递过去,对方看了眼,放在旁边,说:“林医生抽不开身。”
颜蘅默默加重呼吸,却压不下心口躁动和过于炙热的眼神。
怕对方觉得莫名其妙,慌忙避开他看过来的目光,低下头:“哦。”
“袖子再往上点。”男人瞥了眼她的伤口,眉心一蹙,“用打麻药吗?”
颜蘅咬住下唇:“是不是要加钱?”
“嗯。”他淡淡地收回目光,把所有用品都准备好。
“那不用了吧。”还得再去排队交钱,太麻烦了,颜蘅咬咬牙,“你轻一点就……嘶——”
这人拉过她胳膊时,疼得灵魂差点飞出身体。
见女孩红着眼睛要哭了,男人意识到什么,力道轻了些,语气却十分淡漠,没什么安抚作用:“确定不打麻药?”
她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不用。”
那双褐色瞳仁变深了些,仿佛带了丝兴味:“那我开始了。”
颜蘅别过脸,不敢看。
墙上时钟的分针才走不到半圈,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牙齿都快被咬碎。
这辈子没这么疼过,尽管她能感觉到医生的动作很温柔,但每一针都结结实实地戳进皮肉里。
缝完针,包扎好伤口,紧绷的头已经麻木,丝巾和衬衫都被汗水浸湿。医生叮铃哐啷地收拾东西,颜蘅坐在旁边缓了缓,抬眼看过去。
刚才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不是林医生,因为这双眼太好看了。
瞳仁是偏浅的褐色,像漫画那样仿佛有精致的纹路,看人的眼神却宁静幽邃,像被无尽的黑夜凝视,一切情绪都无所遁形。
而他的情绪却不露分毫。
这些年她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人长的是什么样子,他们有没有可能遇见,直到时光悄然流逝,她早已开始新的生活,当年的一切,连那通久远的电话也在记忆里恍惚成一个梦。
她以为她连那道声音也忘了。
“周末记得来换药。”寂静中穿过她耳膜的,是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音色,虽然变得更沉稳,更淡漠。
颜蘅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目光落在他戴着口罩的侧脸,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纤长浓密的睫毛,从口罩的轮廓判断出来,他应该有高挺的鼻梁,和流畅的下颌线。
颜蘅眼眶发热,笑了笑:“周末也是你吗?”
“不是。”他看都没看她,专心忙自己的活,“系统有你的病历,找谁都一样,没问题就出去吧。”
“……哦。”颜蘅认真地眨眨眼,不死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人脱手套的动作微顿,看过来,眸中难掩诧异。
颜蘅在他侧身的那一秒,看清了他胸牌上的科室和姓名——
神经外科,温翊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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