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这样言之凿凿,玉昉反倒松了一口气,困在布帛中的头颅,真心实意地欢喜起来:“那就好,那就好。之前我怕突然露面,万一乱了上仙修行,这才弄得……弄得如此狼狈。”
他顿了顿,又问:“上仙,那我,那我便接上……”
接上何物,玉昉再未细说。
不过囫囵一问,只要无人搭话,就当应承。
他摸索着转过身去,背着人,将披帛笨拙解开,双手抱起头颅,将能视物的一面朝前,随后慢慢往颈上安去。
玉昉只凭这一双手,小心抱着自己的人头。既顾不上披帛飘然落下,逶迤堆在脚边;也顾不上乱发如云,不断扫过自己断颈。
随着头颈皮肉黏合,颈项间还黏了几缕蜿蜒青丝,眼看要长进肉里。
玉昉极想拢一拢发,偏腾不开手。
就在血肉彻底长成之际,终于有谁看不过眼,从玉昉身后,屈指勾起几缕乱发,极轻地拨到一旁。
玉昉一颗心都跟着颤了颤,此时却极是不便回看。
等颈骨接上,他稍稍缓了片刻,才敢将两只手从左右耳边挪开,用微微发颤的右手摸了摸颈项,摸到皮肤平滑,断口愈合,这才如释重负。
玉昉本想含糊道一声谢,但心神几番大起大落,不过片刻耽搁,方才种种已然模糊。
人恍惚之际,再也分辨不出,先前是真有人屈指打理,还是有极轻的风起,恰好拂开乱发。
说不准真是一阵怜贫惜弱的风。他并没有可道谢的人。
玉昉愣怔时分,仙君倒也不曾出声。
最后还是玉昉先收敛心神,慢慢转过身来。
他一面将自己眸光压低,宁愿去数那条禁步,究竟缀有几百枚小珠;一面将自己这幅容貌,无遮无掩地露在仙君面前。
那是一张木头似的小美人脸,山眉水目,匠笔雕琢,算是明净。
眼尾开扇处,被魔气染上两抹淡淡红痕,但也夺不了那份木石剑胚一般的,不开锋的明秀。
可惜一双眼珠子雾蒙蒙,乌沉沉的,半天才转上一转,实在痴缠有余,灵动不足。
即便是第一重天的红男绿女,在红缎垂落的姻缘树下,隔着弥漫香火,骤然见到这样一位少年人,也未必会为之倾倒。
更何况是往来绝色、皆不入眼的天上仙。
上一回水畔随意一瞥,仙君看过便罢。
这一回俯视花中,也不甚在意。
但此一时,彼一时。
此时此地,上仙看得极是认真。
一路走来皆华冠丽服,仙姿佚貌。遇上一人,非要双手掩面,遮挡长相,他自要驻足一看。
若是废了天大的工夫,使尽水磨力气,好不容易看成,下一眼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仙君难免细细打量。
只是兴之所至,图个寻根问底。
玉昉并不敢与仙君对望,但被一柱月光清凌凌照着,又怎会无知无觉。
仙君下摆那条禁步法器,依稀是叫作“不可观”。
玉昉便盯着“不可观”,泥塑似的站着,眼睫良久之后,忍不住扇了一扇。
纤长眼睫抬起,露出失了神光蕴藉的那双眼睛。眼珠子转得极慢,又时时一瞬不瞬地盯着一处,显出一股笨拙的痴意。
如果他时时拿近乎双目流情的一双眼睛,这样看向一个人,也未必会无人心折。
上仙将人彻底打量一番,心中偶然浮现一念——这样一个人,好像极衬这样一张脸庞,合该生这样一双眼睛。
但这一念转瞬便逝。
微生阕上仙看够了人,心中难得的兴致渐消,也歇了几丝戏弄之意。
毕竟是个无用小魔,或许当年也有过几面之缘,被一干畏死的魔修推到任上,被迫领了自己的心魔契。
既不甘愿死,又成不了事,于是谋求出一条应付交差的活路……也算间接免了自己两分渡劫之恼。
杀,倒也不必杀。
叙旧,也不必多续。
仙君心意已定,将自己隔绝在的心魔令上一缕仙气撤去。
那枚心魔令再次与天道连结,霎时红光暴涨,滚烫炙手,不住嗡鸣,显露催促之意。
玉昉目光由仙君那条禁步,落到自己腰间的心魔令上,壮着胆子分辩道:“仙君,我不能久留。走之前,需先拿纸笔记下今日办差之事。”
上仙应了一声,实是通情达理。
玉昉伸手招出鬼笔魔册,想了想,又求道:“仙君,我笔下所写,都是胡言妄语,也请不要看我。”
微生上仙闻言不怒反笑,极温文地回道:“这话说得古怪,我自然不会看你。”
玉昉于是放下心来,低着头,寻了一处长廊栏杆,双膝并拢,朝外坐在雕栏上。
他将册子放在膝上,酝一缕魔气作墨,运笔疾书,写的是:
“今日重登荧惑天,连谤儒道,轻看道统,不敬五经。
某之狂也,盖魔修之志常存于心也。
仙君虽有除魔之意,骤见玉某真容,再不舍伤我分毫。
我与栴檀情缘何止百年,此番留手,不足为奇。
今虽暂别,已叫此人为玉某魂牵梦萦,道心生瑕,何愁来日大事不成?
玉昉敬呈。”
玉昉两下写毕,将这一页撕下,诵念咒文焚去,交与天道核实。
不多时,就有功德降下,缓解了玉昉方才隐隐的断首钝痛。
玉昉拱手行了一礼,低头接过灯笼,催动心魔令,准备就此离去。
但心魔令不知为何,又黯了红光,寂寂垂在腰间。
玉昉连连催动,都像是在催一面木雕的死物。
玉昉错愕之下,终于抬起头,朝仙君的方向看了一眼。
虽然隔着一层面帛,但不知为何,玉昉仍旧察觉到,仙君有些恼了。
他念念不忘的这位仙君,果真在下一刻温声相问:“小友交差的这封信,好似并不属实。”
玉昉怔了怔,似是没想到此人会偷看——故人是天底下至真、至善、至美之人,千金一诺,应当是不会做出此举的。
玉昉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两分惊诧。
这样一番神色,叫本想兴师问罪的上仙看在眼里,勉强改了口:“罢了,不提这个。玉……玉昉小友,‘情缘何止百年’,又是何意呢?”
玉昉两只手骤然攥紧了,连刚接过的灯盏都在灯穗轻颤。
他再度低下头,只能眼见眼尾一抹伤心似的红晕:“我们本就是……几千年的旧相识。仙君可是有哪里……记不清了?”
仙君听这人说话之间,竟隐带哽咽,不禁蹙眉遮掩道:“我自然记得,你姓玉……是了,我从前有位授业恩师,也是姓玉。我们想必是同门的同修。”
玉昉喜笑颜开,那张木头美人脸绽开笑时,也带着一丝稚气。
他重新抬了头,笑着应下:“我们确实是同修,后来在玉昆真人……也就是我父亲见证下,有幸结成道侣。难得仙君长情,都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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