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胡话,适才骗玉昉都有些勉强,如今岂能骗过真人半字。玉昆真人勃然喝道:“胡闹!谁同你说道侣是这个意思?”
他撑着座椅站起,怒极道:“玄门中结为道侣的,没有一万也有数千,世间道侣,哪个不是夫妻一般照顾扶持?有些还要当着周天大道,红笺结契,长跪起誓,天下观礼!我儿正经姻缘,哪由得你这样混为一谈?真是一派胡言!”
微生阕此生,还未被人如此训斥过。
一稽起身后,虽将脊背竭力挺得笔直,等闲荣辱;双肩平展,能扛万物,仿佛挨骂就挨骂了。心底一副天高的自尊作祟,仍叫他眼眶有些泛红,些许水汽在眼睛里打转。
但一句句话听下来,也不纯然是惊羞暗恼。
他也会觉得,真人的这些话,把方才轻易答应下来的阿昉,衬得过于温柔。
于是被人这样痛斥之后,微生阕话中依然挤出几分恭谨,红着眼圈,恭声答道:“恩师,徒儿确实是随意找个由头,确实是满口胡言。只因我极想做阿昉弟弟的道侣。”
真人听到这样的回话,即便气昏了头,也免不得将痛斥孽徒之怒,悄悄转为点醒儿婿之怒:“那你应当说些情意已深、相互思慕、许诺终生之类的话才是……你好好地说,我岂会这样教训你?”
可微生阕倔得很,多少良言入耳,偏说:“之前不曾和恩师细说,实是家中有些前因。徒儿家父家母便是相去悬殊,空有这样一段浅缘,自小见着父早亡、母另嫁。徒儿因此,最恨这样有头无尾的短缘。”
玉昆真人一听,又是些无从指摘的家事前因,不由拂袖怒道:“你说得有理,那就别求了。”
谁知微生阕却主动问起一事:“恩师,阿昉今日同我说,他说除了我,他连同修都不想选,我听了心里很是欢喜。不知阿昉同恩师说过不曾?”
真人被他问到痛处,讪讪骂道:“你这是何意?”
微生阕静了片刻,才答道:“我当时听见,欢喜之余,也想到了自己。我便想着,刚好,我在此方世界,好像也并不会属意他人。”
微生阕说话间,渐渐沾上了几分轻柔:“恩师也说过,阿昉有些迟钝。除了我自己,徒儿都放心不下。
“我独自游历的几日,便常常想,如果阿昉也独自一人,在世间游历,会遇到何事?
“我怕同行的人吃穿薄待他,他也不知道委屈;我怕有外人讥讽,阿昉听不大出来;我怕有人只知道境界高低,叫他遭受冷眼轻看。
“我更怕有人仗着……仗着阿昉不大知道痛,就做出伤人之事,我怕他不知道呼痛。纵使世间也有断肢重生的丹药,但我极怕有朝一日,我不在旁,要让阿昉尝这些苦。”
微生阕难得说这样长的一番话,说得自己声音也不复平稳,掺杂少许轻颤:“我也怕他挑中的同修,真气运转不够妥帖,反伤了阿昉经脉;我也怕他缔结的道侣,辜负他深情。”
即使玉昆真人目盲,微生阕仍看着石蜜色缎带下,真人双目所在,近乎求道:“我处处都放心不下,所以想和恩师讨个阿昉道侣的名头,履同修之职,亲手照顾阿昉此生。”
真人这样的过来人,自然知道微生阕嘴上说得世间险恶,忧心忡忡……但要是真遇上对小乖处处皆好的人,这人难道就不怕了?
真人不免轻轻骂了一句:“你,你……道侣和同修,两者天差地别,你年纪轻轻,如今还不明白!”
微生阕低声道:“我方才听恩师说过了,听着并无差别。我跟阿昉也是要彼此照料,相互扶持的;我也愿意在大道前发愿,与阿昉正正经经结契,好好做完这一世的道侣。”
他不知道想到何事,看到哪一处,忽然又改了口:“也不一定,只是一世。要是都能飞升,没了万里天堑诀别,生死轮回相隔,那自然还要做下一世……许多世的道侣,做真正的道侣。”
他看玉昆真人一时不肯说话,还不住出言相催:“世间数千对、一万对道侣会做的事,我与阿昉都不会少,所以徒儿斗胆,想快些定下道侣的名头。”
即便是真人耳力稍弱,也能听见微生阕话中情真意切之处,此刻也不再嗔怪他,只结巴质问:“你这糊涂孩子,什么叫不会少,那你们结这个道侣……都不双修么?”
话音落处,一片寂寂。
不知多久之后,才听见微生阕茫然问了一句:“恩师,什么双修?”
真人心底猛地一惊,情知是自己失言——
年少上山,只翻过藏书阁几本正经书,而后就困在传承秘境……
徒儿该不会,是真不知道吧?
不对,该不会自己两名徒儿,都还不知道……何为双修吧?
要是除去这一桩操劳琐事,也无关子嗣繁衍,好似……确实跟道侣也没什么差别。
玉昆真人一时心思电转——他自然不会再细说什么双修。只是如今看来,他乖儿有意,微生徒儿也非无情,正好用红线硬捆作一对。
他便想为玉昉多争取一些,再激一激身前这人。
真人于是摸索着坐回靠椅,脸上露出亲切浅笑:“微生徒儿,你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大道漫漫,你也会遇上不再计较长缘短缘的道侣,我儿也会遇上叫你放心的意中人。你们勉强凑合,只能是各有遗憾,我儿……我儿他也不愿意的。”
“父亲,我愿意呀。”
这话一出,真人竟是听得愣了。他好像是听到自家乖儿,突然应了一声?
此景此景,倒是似曾相识。
但应当不至于……应该不会如此荒唐。
会不会是自己亡妻,还为自己留下过别的子嗣,如今上山认亲来了?
要不就是那微生阕徒儿,明明还未进门,先对自己改了称呼——
然而玉昉又叫了他一声:“父亲,我原来就跟你说过,我愿意的呀。”
玉昆真人再无任何侥幸,一时气得嘴唇微颤,用手指着发声之处,指尖不住发抖。
他骂道:“小乖,你怎么在这!你什么时候——”
玉昉看得有些奇怪,还反过来宽慰真人:“父亲,我一直在啊。我没有要忙的事,就一直跟阿阕,我们牵着手在一块呢。”
玉昆真人听得文俊之貌涨红,三缕长须飘起,指着乖儿失声痛骂:“你哪有一直跟着,我开头用神识看过了!你说实话!”
对面沉默良久,而后才传来含含糊糊的,玉昉的声音:“父亲非要我说实话么?我看见阿阕回来,和他说了一会话,渐渐心跳得厉害,临出门前就知道不好了。这才寻个借口,先去药柜找了枚清心丹服下,人晚到了几步。父亲就非要我把实话说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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