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里几位官差大吃大喝一顿, 酒酣耳热地走后,马管事忙叫了顶二人小轿往陈府去,她远远便见了菊生,道:“事急!”菊生一听, 也不多问, 忙吆喝两个小厮抬了轿子来, 一路去了二门, 马管事下了轿, 又有一小丫头引着去小书房。

    夏菱听了信儿忙出来迎, 她一面掀帘子引着马管事进屋,一面与几个站在门外正说悄悄话的几个丫头说:“你们先别处去。”那几个小丫头吐吐舌头去了别处。

    李婠一见人来, 命夏菱端来茶水,又叫人坐。马管事先行了礼, 端端正正地在书案下方椅子上坐下, 她先接了夏菱端的茶水, 按下心中焦急,四平八稳地将此事一一说了。

    马管事冷道:“若以这律例, 三人成众,怕是街上略作一堆的那些个儿卖菜的、买小食的, 也要抓起来。这律例也是个由头,专做栽赃陷害使的。这次咬着我们不放, 只怕有人后捣鬼!”

    李婠早料到如此,并不十分慌张, 她点了点头:“这背后捣鬼的倒好猜,只这事牵扯到了官家, 怕是不好善了。”夏菱听了直皱眉,道:“都说八字衙门朝南开, 有理无钱莫进来!不知道这回该如何。”马管事也没了主意。

    李婠想了想,问道:“那几个差役穿得是黑衣还是青衣?”马管事不明白,照实回道:“黑衣红腰带,挂着把大钢刀。”

    李婠回道:“这倒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前些日子我读了本《三江游记》,说这衙门里有人专管府库,上供官物,有人筹办宴会,送迎官吏,各司其职。

    ‘捕役’一职着青衣、戴黑帽,专捉拿盗贼、管城中奸非之事,‘人吏’一职黑衣红腰带,专管城中追催赋税。虽各州各府有差,但应当也大不相离。这次的来得是黑衣,定的却是‘非法’之罪,看来,还要交些‘税’。

    现今梁州税课司由梁州府尹孙少堂代掌,他此次没让捕役封了坊子,怕也是有所顾虑。不好得罪这面太深,又接了那面好处,受了人情不好不动作,所以点了几个‘人吏’来提点,一则能多得些‘甜头’,二则又全了那面人情。”

    马管事道:“果真还是要银钱!”她恨道:“贪官不顾民穷,阎王不嫌鬼瘦!如今商税不收实布,改折白银,如此便多出不少税钱,差役又定布匹为中下,每匹布又折去三五文,所交商税,有十税一,怕是给了百金不止,这般竟然还不够。

    只清清白白地做个营生,老老实实割了肉喂虎狼还不成,硬是要‘敲骨吸髓’才成!”

    夏菱皱着眉头道:“这可如何是好?哪还有闲钱挪得动?”

    李婠低头思索,半响她笑了笑,说道:“这事我来想法子。”她接着说道:“马管事,还请你先回去安抚着坊内人,一切只照旧罢了,若有人害怕,也只管据实相告,有人要走的,也不必拦着。”

    马管事也知这事她帮不上忙,忙点头:“东家,若有事来,定使人知会我。”说罢,又急急离去。

    夏菱听了此事心慌,一面将马管事喝过的茶水杯子收捡了,一面用余光瞟见李婠面色如常,故意叹了长长一口气,低声嚷道:“这下好了,这营生怕是要亏本了,不知道日后我们几个的月钱还发不发得出来?”

    李婠本在思索,听此回过神来笑道:“怕是不行了,不如我把你挪去两位姑娘那处怎么样?”前些日子夏、李二人去两位姑娘院子坐了坐,半路李婠叫夏菱去提点下那边院里丫鬟婆子,次日,夏菱便去给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直让那边丫头们绕着夏菱走。此为前话,也不多提。

    这里夏菱见她家姑娘笑,知道是她家姑娘玩笑话,故意说出来逗她,她松了口气,自那日她家姑娘说了狠话,她就一直提着心,现在才放下。

    夏菱摆手笑道:“姑娘,可别挪我出去。”两人正说着,冬青过来说道:“太太那边打发了一个小丫头来说:再过五日便是孙府引生日,叫姑娘先打点好二爷要穿的衣裳,那日去的人家多,得备好体面衣裳,以免来日苦手,误了时辰。”

    李婠听此,心说:倒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正好。她面上道:“一脑门子事,这倒是腾不开来,让清簟、善舒、水浼、南乔四个瞧着看看,依照往常便是了。”

    夏菱一听,正想说个甚,又瞧了瞧李婠,只好将话咽下,使眼色给冬青,谁知冬青立即领命下去了,她顿时气结。

    李婠自是不知夏菱这边心绪,她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又摸不着其中关窍。李婠道:“我去外头走走。”夏菱道:“外头天阴,姑娘多添件衣裳。”说着,去红木立柜里拿了件大红金丝蝶花披风来给李婠披上。

    李婠一面朝外走,一面说道:“我自个儿走走,你也去给我看看孙府引生辰穿什么才好。”夏菱点头,不放心跟出来,说道:“遇着台阶千万小心些。”

    才将走到抄手游廊,李婠灵光一闪,她顿住脚,又往回走。夏菱正与春慧商量着那日妆面首饰,一抬头,又见李婠回了。

    夏菱迎上前去,将披风解开,问道:“姑娘怎么这么快回了,这点子时辰,怕是还没走出院子。”李婠笑道:“想到了好事,便回了。”

    夏菱问:“什么好事?”李婠道:“才将想着了法子。”夏菱大喜,问道:“什么法子?”

    春慧正摆弄这那些钗子,听此好奇问道:“什么法子不法子?”李婠便叫夏菱大致说了说。春慧可有可无地听完,道:“照我说,直接关了坊子罢了,安安稳稳的。”说着,她又瞧了瞧李婠:“不过,姑娘不爱听这些,我也不多说。”李婠笑了笑。夏菱横了春慧一眼。

    夏菱被一打岔,又问:“姑娘,什么法子?可从哪处弄银钱来堵了那豺狼的口?”李婠道:“我可没点石成金的本事,能变出银子来,我只想着了如何给官府送银子。”

    夏菱道:“这,有了银子还送不出去?”李婠道:“这可没有抬着银钱从门口去的。我记得大伯曾招了个琉璃铺的掌柜的去府上,我幼时不懂事,在墙下听了两人说话,那掌柜的说了句:老爷正事,小人定当办妥,明日便去买画,不久大伯便升迁了。”

    讲到这儿时,春慧笑道:“姑娘记性果真好,这犄角旮旯地也能想起来,不过这也太凑巧了,也牵强了些。”

    李婠也笑:“着实牵强了些。只是我猜着,怕是要托一个信得过人,去上面开的铺子买一幅古画、或者一个奇石,或是一个扇子,把‘好处’给了,到时,寻个时机,将古画、奇石、扇子送了。那时,既知道是谁给的,又收到‘好处’,可不就好了吗?不过也是我猜测,得让菊生去探探。”

    夏菱、春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春慧道:“亏得他们想出来,这个法子倒是好,人不知鬼不觉的,银子就过去了。”

    夏菱问:“只是这银子从哪处来?”李婠道:“我那嫁妆里不是有些田地、铺子,应该是够了。”夏菱一时当自个儿听错了,又问道:“姑娘、是要卖自个儿嫁妆?”李婠道:“只是先垫着,花管事那面回了,空缺便填上了。”

    夏菱有一肚子话要说,又咽下,低声劝道:“那边买卖这般远,若遇着个盗贼劫匪,岂不是一场空,可这嫁妆投进去了,又拿不回来,要不等花管事回来再说。”李婠道:“机不可失,若等他回来,怕是晚了。”

    春慧听此,顿时冷笑:“是啊,倒是怕是后悔也晚了!这家里头,什么太太,老太太可没一个喜欢我们的,只看着李家,顾及几分,可凡事有个万一,万一、万一离了,有个庄子,我们还有个容身之处,若我们身无分文,如何才能活?”

    李婠眼神也空了一瞬,她望着案上的一支红梅,说道:“若真有那日,你们回李家去罢。”

    春慧顿时落下泪来,哭道:“是啊,到时候,我们回去当富贵人家的奴才,你去当个流落街头的小姐!”说罢,她边哭边跑出去。夏菱也落下泪珠儿,她拿帕子抹了,低声道:“姑娘做事一直这般,何不给自己留个退路?”

    李婠喉咙如吞了一个铁锭,她摇了摇头,没吐出一个字,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52章

    次日天色未明, 李婠便命夏菱将她所说的“买画”一事与菊生说了,菊生外出去打听。

    不到半日,菊生回了,说道:“在城北东辰巷子里头, 有好几家买卖书画奇石的, 打头那间画斋叫‘如意斋’正是孙府引内弟开的, 又托了人去进去问, 只暗地里, 一幅画要这个数。”他右手比划了个二, 又食指写了万的最后一笔。李婠点头,赏了五百大钱给菊生买酒吃, 菊生忙谢恩退下不提。

    且说李婠主意已定,也不等春、夏二人再劝, 找了个信得过的中人, 将名下近七成家资, 诸如古玩字画、田地、酒楼类折成现银,凑了整二万两, 托了中人在如意坊买了幅前朝画家黄山石的《仕女游春图》。来日,梁州孙府引生辰, 便命人将画装了个木漆雕花匣子,以寿礼为名, 一径送到了孙府上。

    这日晚,李婠与老太太、贺夫人、秋夫人、陈芸、陈蕙、陈茯一干等人去了孙府方回, 与其余人一一拜别,回了院子。还没进屋, 便见一小丫头在前头匆匆来报,道:“有位姓马的管事说事急, 已在花厅候了好些个时辰了。”

    李婠听此忙进了厅中,直问道:“是出了什么事?”马管事起身回道:“东家,对面运了批布进城来,以七成价出市。”李婠听了,也不急着思索对策,一面请人坐下,一面叫人倒上茶来,又说道:“七成?”

    马管事道:“正是。下月各布庄头子们怕会使对面的布。”李婠想了想,问道:“价竟这么低,他们以什么得利?”马管事道:“只叫人打听出来,怕是压了下头的价。我们样式新些,若也将价降些来,怕还是能卖出些。”

    李婠左右思忖,最终摇了摇头,说道:“布行中人行事,本是向下压利,以前价便低了,如今怕是更低,民何不怨声载道?又如何能长久?这是其一,二则这价轻易降不得,如今降价,再升怕是难了,况且多出利全在了布庄,也与民无利。”

    马管事也想了想,说道:“是这理儿。只是怕坊中布堆着,越积越多,不如先将坊子先停了,省些本钱。”

    李婠又摇头说道:“若差役一来,便停了坊子,只怕坊中人心惶惶,这是其一,二则,许多女子靠着每月工钱过活,轻易停不得,且以不变应万变罢。”

    马管事低声道:“东家心善,是我等福气。只是才将未说全,坊中布越积越多,倒是小事,只这布买不出去,银钱没了来源,坊中一千多人工钱月月都要结,这怕是会成个大窟窿。”

    李婠双眼看向墙上一副《女子纺织图》,图中十多名女子弹花、纺线、打线、浆线、作棕、吊机、织布,忙忙碌碌手中不停才能得一匹布。她心说:日日手脚不停,何等不易才得一匹布来。若我轻易停了坊子,如何能对得起坊中千人?

    她整了整面色,笑道:“这事我来想法子。你还是回去照看这坊子,一切照旧便是,每月只管将账本送过来,我让夏菱称银子过去。”马管事见李婠主意已定,也不再劝,退下了。

    只李婠面上说得轻松,却也没仙术变不出银子来,只能将自己名下余下的金银首饰、配饰、手串、并着些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一一让人折了现银。

    夏菱每叫人将库房里头东西往外抬,便要哭一场。这次,到了月末,她见着少了一个角的库房,心中惶惶,又见两个得用的小丫头偷偷瞧着她脸色,少不得面上要撑起来。

    她将一只几十年份的老参取出来,吩咐道:“将那两个青花瓷板插屏与红木镶嵌贝壳花卉四条屏摆外头些。”两个小丫头照做了。她左右想着:屋里虽说少了些贵重的小物,左右倒腾挪移,也能撑着场面。

    只是一月里头的开支也不止工钱一项。

    每每马管事派人来,开口就要银钱。夏菱听了,与春慧也不止一次在私下说,怕是马管事偷偷做了假账目,只两个机灵人左右验看也没瞧出蹊跷。

    于是这场面没撑多久,便破了功。夏菱此番叫了几个心腹的粗使婆子抬了屋中一应柜子、桌子出去,她扶在门边,只觉得自个儿心也空荡荡的了。她低声说道:“这到好了,都空荡荡的了,就是耗子也在这儿安不了家了。也再别说卖什么箱子柜子椅子桌子了,现下就剩了几件便宜衣裳还在柜里头。”

    这日早,院门还没开,春慧悄悄开了院门,提了个篮子往外头去,穿过一个夹道,转了几个弯,下坡到了北园子一月亮门口处。

    她往内一瞧,只见花草树木上头雾蒙蒙一片,中间有个穿着红绫青缎小夹袄的人,她往前悄悄地走了两步,见是夏菱,从后面拍了下她肩膀。

    夏菱被唬了一跳,吓得往地上一蹲。回头一见是春慧,先舒了一口气,后怒道:“你走路没声儿?在这儿吓人!”

    春慧开口讽刺道:“我倒说是谁这么缺德。前天太太跟前的婆子还在说是哪个造孽,一院子的好生生的花,偏偏这儿缺了一朵,那儿少了一枝的,原来是你这个贼婆!”

    夏菱站起身,也不说她阴阳怪气,皱着眉道:“那婆子真这般说?是哪个说的?这可糟了,那花…”她停了停,没说出来,说道:“我找她去!”说罢,就要走。

    春慧拉住她,冷道:“骗你的,这园子这般大,少了一两朵哪个晓得?”夏菱一听,正要生怒,眼一转,又见她手中篮子,她笑了笑,说道:“正是了。少了一两朵哪个晓得。我们倒是想到一处了。

    春慧一面走动着,将一支开得艳盛的海棠摘在篮子里,一面说道:“我可没见过哪家千金小姐昨日头上戴着一支凤蝶鎏金银簪子,今日又带凤蝶鎏金银簪子的。再说,我可见不得哪个不长眼的笑话她!这笑话她,不是笑话我?”

    夏菱捂脸一笑,也说道:“这是了,笑话我们姑娘,和笑话我们有什么区别?”春慧横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不搭话了,她提了篮子就往别出去。夏菱偏偏跟在她身后,问道:“今儿不是你当值?”春慧道:“冬青替我去了,她那榆木疙瘩似的脑袋哪想得到这些。”夏菱点点头。两人说了一路,小半时辰后,回了。

    这边,清簟举了蜡灯进屋,轻声叫了陈昌两声。陈昌闻声张开眼,见怀里头的人,挥了挥手,叫清簟先回去。清簟忙点了床边一灯台,躬身退出去了。

    陈昌轻手轻脚起身,没惊动李婠,他将床边那点子灯火拿了个茶杯盖了,起身往去侧屋洗漱去。清簟捧了洗脸水,善舒拿了帕子拧干递给陈昌,后头几个小丫头各捧着腰带、茶盅、梳子等。待一切事毕,善舒问道:“二爷,可要用些茶点?”

    陈昌余光瞧了瞧床上有没甚动静,皱着眉头低声道:“小声些。”陈昌出了门,一连串丫鬟鱼贯而出,俱都轻手轻脚没发出丁点声。

    陈昌问:“我听昨个儿厨下说,庄子里头送来些血燕窝,让人每日早上做些。另外,记得将汤里头的浮油撇一撇。”清簟忙道:“这就去说。”陈昌点头走了。

    到了辰时一刻,冬青起了,她去屋里唤李婠。才伺候李婠洗了脸,春慧、夏菱拎了个小巧的竹篮子进屋,将篮子放在桌上。春慧去理床铺,夏菱替李婠挽头,说道:“今儿挽个随云髻,戴个海棠,瞧着定然好看。”

    李婠点点头,见海棠上露珠点点,道:“不拘梳什么头,戴什么珠花。早上雾大,还是待在屋里头罢。”夏菱见八宝盒里头只得三两样珠花,取了个花饰出来,笑道:“时下就兴戴花,姑娘定是最好看的。”

    第53章

    陈昌去了趟王家, 到了午时回了府,觉腹中饥鸣,于是往院里走去。行至半路,三七见他顿住脚, 忙上前去说道:“二奶奶今儿用了早饭, 先去了老太太处呆了半响, 正巧今儿老太太犯了咳疾, 也没留几位姑娘说话, 只留了大太太、二太太侍疾。往回的路上, 二奶奶便与二位姑娘一到到了姑娘院里。”

    陈昌听后脚下一顿,回过头道:“你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好。”三七忙躬身笑道:“没两分本事, 哪敢在爷您身边跟着。”陈昌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三七又弯了弯腰。也没空理会这起子小事, 陈昌想了想, 先往老太太处去。

    这边老太太卧在里间榻上, 秋夫人端着个木漆方盘,上有一碗嫩野鸡粥, 一碟子香油清笋,垂头立在塌下面。贺夫人坐在矮凳上, 一手捧着药碗,一手拿着药匙喂药。老太太张嘴喝了口药, 有点涎水落到嘴边,贺夫人面上微僵, 后忙整了整脸色,用帕子给擦了。

    老太太慢慢道:“都说娶妻娶贤, 正是这理儿。等那两个‘忙人’抽空想起我这老婆子来,怕是只能到坟头上尽孝了。”

    贺夫人忙道:“正是古话里头‘男主外, 女主内’,两位老爷在外头殚精竭虑,里头侍奉公婆、丈夫、抚育儿女又是我们该的。况且,老太太您福泽绵长,是长命百岁的面相,可莫在说这些,没得损了福气。”说罢,又拿药匙舀了一勺。

    正此时,只听掀帘的小丫头高声道:“二爷来了。”老太太在里头听了,一面半坐起身来,用手将药匙一推,一面高声道:“昌儿来了,快、快让他来。”一旁垂手立着着的婆子忙上前拿了几个靠枕放在老太太背后。

    这一推,药匙落在药碗里,半碗药溅在贺夫人袖子上。秋夫人幸灾乐祸地瞧着,贺夫人忙退开,用另一只手遮了遮污渍。老太太见了,也只当没看见,直高声叫陈昌进来。

    陈昌进屋,半跪在地上,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又给秋、贺两位太太问好。老太太直笑:“快快到我跟前来。”陈昌起身走上前几步,先问:“请的是哪家医?”一旁的婆子回道:“请了一贯给老太太把脉的圣手余大夫。”

    陈昌又问开了什么药,一婆子忙捧着药方来了,陈昌接过看了,点点头,又问今日吃了什么,昨儿是谁在伺候。老太太道:“可莫怪她们,前天就咳了两声,昨儿庄子上送了些时鲜果子来,你妈送了些,就吃了两,没想到今儿到不好了。”

    贺夫人一听,脸色微变。陈昌只当没听出这门官司,只吩咐周围丫鬟婆子莫要让老太太吃了凉物。又转身接过药碗,他瞧了眼贺夫人袖口,笑道:“这活儿我来,两位太太去忙正事罢。”秋、贺两位夫人看了看老太太。

    老太太笑呵呵道:“对对,你们事多,去忙罢。”秋、贺两位夫人领命退下。贺夫人出了院门,脸上笑立即落下,她远远地将帕子一丢,低声骂了几声“老虔婆”,后回了院子不提。

    这边陈昌伺候老太太喝了药,正待离去,又听老太太道:“我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不图别的,只图个儿孙满堂。”陈昌道:“今年远哥儿有了子嗣,也是圆满了。”

    老太太打了他一下,又横了他一眼:“莫提他,他是个不成器的,馨姐儿也是个立不起来的,就算生了儿子,性子能好?

    你前儿说舍不得你媳妇,游学也要她陪着,我便点头了,又给她张罗好药,她也不要,我也没说什么,现今也不见她开怀,这可不怪我家了。

    清簟是个好的,早早的就给了你,我想着提提她位份,不明不白跟着你也不好,还有那两个一直不声不响的表姑娘,你要喜欢,都纳了去。开枝散叶,你媳妇也说不出‘好话’来。”

    陈昌拉下脸道:“祖母只管养病,儿孙自有儿孙福,莫多想了。”老太太道:“你只管回我一句,你依不依?”

    陈昌道:“祖母,莫要多想了,清簟善舒两个我自会备副嫁妆,放她们出去,两位表姑娘也有太太操心。”老太太骂道:“有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见你真是鬼迷了心窍!”陈昌只说了些养病的虚词,便不顾人留,退下了。

    陈昌出了院子,转步去了两位姑娘院里。三人正围在塌上叙家常,小几上满堆着各色果子点心。陈蕙、陈茯见陈昌,忙要起身问安,陈昌摆手道:“莫要起了。”说着,他挨着李婠坐在了一处,凝神听她们说话。只因着陈昌在此,陈蕙、陈茯放不开话来,也越发小声了。

    陈昌看出来了,问道:“可要回了?”李婠歪头道:“才虚坐了几刻钟。”

    陈蕙、陈茯都说:“哥哥来接嫂嫂了,嫂嫂快回罢,明日再来。”李婠见此,只好起身与陈昌回了。

    二人进了院里,传了午膳来,李婠在陈蕙处用了不少点心果子,只用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陈昌问道:“不吃了?”李婠摇摇头。陈昌手一伸,将她面前的碗拿过来吃了。

    李婠问:“你不嫌弃吗?”陈昌笑道:“再亲密的也做过,哪还有嫌弃一说。”李婠在幼时见过府中仆役吃子女剩饭,当时见了,艳羡得紧。今日见了,自是心绪万千。

    陈昌又命人添了三次饭才放下筷,他见她面上似有感慨,似有欣喜,私有疑惑,正待说话,又瞧见她今日穿着件前日穿过的石青撒花袄,与前日不同,搭了条豆绿宫绦,心有疑虑,又见其发间海棠,脚步一转,去了玳瑁彩贝镶嵌镜台前,将一个黑漆描金妆奁盒抽开。

    李婠初时没着意,见他乱走,后头望着他抽开奁盒,忙道:“你做甚?”陈昌见里头空空荡荡,心道:

    黑着脸掀开帘子出去,外头丫鬟婆子见他脸色均止住说笑打闹,袖手立在原地。

    陈昌沉声道:“人全都来。”底下人纷纷往台阶下聚拢。陈昌又问:“方妈妈何在?”底下一婆子忙去找方妈妈。不多时,那婆子远远地扯着方妈妈快步走来。

    李婠先上前将奁盒关上,忙出去看情形,出去拉着他袖子:“你做甚?”

    陈昌不答,面如冰霜的站着。李婠见了,明白过来,一面拉着他往里走,一面吩咐道:“都散了,也莫要去请方妈妈过来。”底下人都相互望望,又瞧着陈昌脸色,不动。

    陈昌人高马大的立着,李婠扯了扯他没动。陈昌余光见她面有急色,心中叹了叹气,顺着她的力道进了屋里。底下人方散去。

    李婠道:“那些钗子自有去向,不关他人的事。”随后将驮马儿一事说了。陈昌听后不语,只说:“是我思虑不周。”说着,他又起身出去,只留下李婠一人不明所以。

    第54章

    只隔了两三顿饭的功夫, 陈昌又进了屋,坐在李婠对面榻上,他将屋种侯着的大小丫鬟婆子叫出去,后从袖中掏出个物件儿递过去。李婠低头一见, 是个巴掌大小, 似玉非玉的纹牌, 问道:“这又是什么物件儿?给我作甚?”

    陈昌将其放在塌几上, 道:“府上对牌, 只管叫人去库房支银子。”李婠听了说道:“没得那你陈家银子填我嫁妆的理儿, 我断收不得的。”

    陈昌一听这话,便要拉下脸, 只他瞧了李婠一眼,又笑着回道:“什么李家、我家, 你我夫妻一体, 莫要再说这些外话了。”李婠轻声道:“老爷、太太当家, 因着你是他们独子,你用多少银子是天经地义, 也是老爷、太太自己点头。可给了我,这就说不通了。”

    陈昌冷道:“怎么说不通?”李婠道:“好比这茶碗, 是我的,我只是给你用, 但没得你又将它送出去的理儿。”

    陈昌听懂了李婠言下之意,只他脸色更冷了, 道:“拿在我手上的,便是我的, 给了你,便是你的。我身在这陈家, 那这陈家一树一木,一花一草也是我的,现在是,往后也是,没半点子意外。日后,我们若没子嗣,便从外头选个听话的,这陈家,日后我所得的,听话了、孝顺了,临终前便给他,若他有丁点子不满,呵。”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沉声道:“说到底,你只不把自己当成我的人罢了。”说罢,他站起身出了屋。

    他带着煞气,黑着脸,心中止不住地冒出十分的恼怒、愤懑来,忆起这几个月李婠种种形迹,他心中扯着嘴角冷笑:那人就是个捂不热的。百般理由,千般借口,宁愿卖了自己嫁妆也不和他张口,不就是从没将他当成可以依靠的。

    立在廊下的下人见此,恭谨地袖手站着。夏菱见此,心中暗自皱眉,正胡思乱想,只听李婠在里屋叫人,她忙进屋。

    李婠瞧着塌几上的对牌,说道:“将它收起来罢。”夏菱忙上前拿帕子将这牌子包了,放在八宝盒底下,她一面动作,一面小心瞧着李婠,一面斟酌开口说道:“瞧着出去时候,二爷面色有些不好。”李婠只觉陈昌心思多变,反复无常,一会儿又是一个道理。此番在她看来只是所思所想不同,并无对错之分,称不上口角,便说道:“不管他,过些日子便好了。”

    夏菱不好打探出了何事,不能对症下药,只她心里估摸着,十有八九是她家姑娘又说了什么,因而劝道:“姑娘,何不说话软和些。”

    李婠想着她说话并无大小声,又语调和缓,说道:“在和软不过了。”夏菱想着李婠性子,说道:“我想着,这夫妻之道,并无讲理不讲理一说,硬是要掰扯明白是否曲直对错。”

    李婠笑道:“我正是这般行事。”夏菱一听,问道:“当真?”李婠点点头。夏菱不太信地瞧了她一眼,李婠坦坦荡荡地任她看。夏菱无法,转头见桌上茶水没热气了,提了茶壶出去。

    李婠忙叫住她,问道:“菊生可接到了花管事消息了?”夏菱忙回头,挤出笑来:“姑娘,怕是在路上,还没接到消息。”她这些日天天一日三遍问,但都没信儿。

    李婠见她如此,笑道:“莫怕,若当真‘天意不作美’,我也有法子重整旗鼓。”夏菱也笑笑,退下了。

    到掌灯时分,夏菱进屋请示李婠,出了房门叫小丫头们去备好热水,待伺候李婠洗浴毕,院门已要落锁,她忙命一婆子去知会陈昌。

    三七得了信儿,忙进屋说了,满心等着陈昌起身,谁知陈昌丝毫不动弹。三七小心抬头,心中揣摩,怕又是和二奶奶置气了,面上笑道:“二爷,院里怕是要落锁了。”陈昌冷道:“不回去,今日歇在这边。”三七忙点头退下了。

    如此,一连七日,陈昌都歇在了外书房中。只是呆的时日越久,他心中越不得劲儿,面上越发冷硬,见人见物都不顺其眼来,不是茶冷了三分,便是洗脚水热了三分,不是床太硬,便是灯太暗,折腾起几个小厮叫苦不迭。三七几个私下叫人去打探,只是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心中暗暗叫苦,面上越发小心伺候。

    这日晚,八角轮值,候在门口,眼瞧着漆黑空中的圆月,又瞧着身后书房灯火通明,暗自道:今日怕有得熬,正想着,又听书房中陈昌唤人倒茶,八角忙进屋到了茶。

    出了屋,他见善舒提了个盒子,从月亮门进来,忙上前招呼:“善舒姐,大晚上怎不叫婆子来。”善舒道:“那些个老婆子,倚老卖老,成日吃酒赌钱,半路若是分派个事儿,转眼便忘了,不如我自个儿来妥当。”

    八角连连点头,他见着善舒手中食盒,心说可有救了,一面要接过,一面笑问道:“可是奶奶让姐姐送来的?”

    善舒面上一僵,不点头不摇头,仍拿着食盒,说道:“二爷怕是饿了,我送进去。”

    自李婠进门,陈昌再无宠幸清簟、善舒二人之举,亦无调惬两位表姑娘之心,明眼人皆看出来陈昌一心挂在李婠身上。善舒自是能看出来,可她本从小服侍陈昌,心系于他,才有“献血”之举,可这般动作,并未换来陈昌垂怜,她心中自是暗自恼恨、妒忌,只碍于身份所累,无半点法子,如今见陈昌一连几日歇在外书房,自觉机会来了。

    遂与她亲妈方妈妈合计。方妈妈本视她女儿善舒姨娘之位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外加“献血”一事为主子尽了心,谁知她向贺夫人左哭右求,才说动贺夫人开口,却被陈昌撅了回去。自是心中焦急,如今她想着,若能有个一儿半女,这位置才稳当,遂叫守着院门的婆子院门钥匙给了善舒,才有此行。

    八角见状忙缩回手,他见善舒面上略施薄妆,衬得人娇俏十足,渐渐回过味来了,心中也明朗几分。

    他暗自嘀咕:二爷怕是久久没近女人身,积得慌,脾气暴躁,放了善舒进屋,舒缓了,怕也好了。如此这般想,他忙笑道:“不知姐姐送来的是哪样吃食?我给姐姐拿盒子,姐姐直接端进去罢。”善舒一听,点点头,她取了点心,将盒子递过去。八角忙接住,又忙掀开帘子,躬身见着善舒进屋。

    陈昌立在窗前,月光洒满一地,他身姿挺拔,手拿着书看,听了背后脚步声轻缓,当是哪个小丫头进屋,没有回头,问道:“何事?”善舒放缓声音,细细柔柔地说道:“二爷,给您送了点心来。”

    陈昌心中认定是李婠派人来示好,眉间一动,接着被他强行抚平,他心说:这点子小恩小惠半点子诚意也无。陈昌冷道:“放案上。”听见瓷器与木头案几‘磕噔’一声,陈昌摆了摆手,命人出去,只几个呼吸后,也听不脚步声离去。

    陈昌以为李婠有事交代,一面书往窗前高几上一放,一面回身问道:“还有何事?”

    善舒见书房空荡,无人在跟前,遂强忍心中羞怯,上前走了几步,眼中含情脉脉,口中低声唤了声“二爷”。却道陈昌见善舒口中只叫人,说不出正事,心中不耐,双眼蒙了一层寒冰,他瞧不出善舒粉面娇俏,只觉得人吞吞吐吐,他耐着性子又问道:“何事?”

    善舒心思驳杂,羞怯占了八九分,只余下一两分忐忑,自是听不出陈昌口中阴冷。她想着即将所发生之事,双颊泛红,又低声唤了声“二爷”。善舒走上前去,手攀着陈昌腰间金丝玉环革带,羞怯说道:“我伺候您更衣。”

    陈昌看出她心思,一时啼笑皆非。他心说:那人果真是个心冷的,别说点心,只怕问都不曾问他一句。他心中恼恨,迁怒她人,遂退后几步,冷眼说道:“明日去找你家二奶奶,打个条子,与清簟两人各取百两银子出府去罢。”

    善舒一听,瞬间全副心思散去,白了脸。她忙后退几步,跪在地上,磕磕巴巴说道:“并无二冒犯之意,求二爷饶我这次。况且,请二爷看我打小伺候,虽无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我这次。”陈昌心记得,每每他一问李婠,善舒便摆个脸色出来,他欲发作,也每被拦下,这会儿恼了他,他只是发了狠,向窗外喊道:“人来。”

    八角凝神侯着,听此心中暗道不好,忙进屋来,袖手站着。陈昌挥了挥手,指着善舒,说道:“带下去。若下次再放人进来,你同她一一块儿走。”八角忙点头,去拉善舒。

    善舒一面挣扎,一面哭道:“二爷好狠的心,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说没犯什么大错,便撵我出去,我哪有脸面活。”

    陈昌不耐,沉声道:“拖出去。”八角见善舒打小服侍也说撵就撵,更不说他了,忙将善舒拖出去。出了屋,八角小声劝道:“善舒姐不若去求求二奶奶。”善舒红着眼,还不待说话,便听房中传来一声瓷器落地之声,原是陈昌见那盘点心不顺眼,顺手扬了。

    八角忙住口,往屋内去。善舒一言不发,一面落泪,一面跑了。

    第55章

    却说善舒行至院门, 稍平静后,找了处池水倒影,拿帕子擦了脸,她暗自揣摩, 只怕她行事冒进, 惹了陈昌不快, 才惹得人说出气话来, 待过了两盏茶时候, 气消了也好了。她如此想, 也是仗着自个儿从小伺候陈昌,仗着两人有几分情意, 自认两人也有一段情。

    她心越定了些,往下人房里寻她妈去了。方妈妈知今儿事大, 不敢熄灯, 又怕人看出好歹, 遂打发了两个伺候的小丫头,也不命人值夜, 自个儿守着盏油灯等在圆桌前。忽见自己亲女善舒掀帘进屋,一时大惊, 忙起身询问道:“你怎回了?”

    善舒原本不哭了,此时一听, 又扑在方妈妈怀中哭了起来。方妈妈见她眼泪禁不住直流,忙拿了帕子给她擦, 又安抚数言,善舒慢慢止住了眼泪, 两人在圆桌旁坐下。善舒哽咽着一一说了。方妈妈心“噔”地一跳,问道:“二爷当真说打发你出去?”善舒点点头, 也讲心中所想与方妈妈说了。

    方妈妈瞧着外头夜色,止不住心头担忧,她是陈昌乳母,从小便知这府上二爷不是个长情念旧之人,容不得违逆。再喜爱的玩具,寻了个更好的,也必定会堆在角落里落灰,再喜哪个仆人,惹他不高兴了,也是说发卖便卖了,哪会顾及甚么旧情。

    她心中忐忑,又见善舒红着眼,不好多说,想着她也是陈昌乳母,有几分情面在身,再不成便去求了太太、老太太,心也定了些。此事已是子时,不好惊动他人,母女俩打水来洗了脚,在屋中歇了一晚,一夜无话。

    方妈妈辗转难眠,不到卯时,便起身,她披了外衣,在屋外叫住个刚留头的丫头,那丫头咚咚咚跑来,脆生问道:“妈妈可要热水梳洗了。”方妈妈道:“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来得正好,我这儿正有事要办,你去外书房打听打听二爷昨儿可睡好了?用了哪些早膳?可生气发怒了?”那小丫头连连点头。方妈妈回屋拿了几个大钱给她,打发她走了。

    善舒这夜也睡得不安稳,她听了方妈妈说话,也起了,母女俩正在洗脸,只听屋外喧哗,顿时提了颗心,匆匆抹了脸,也顾不得梳发出了屋。

    只见清簟斜散了头发,哭着跑来,见了两人,哭道:“这又哪样与我相干了?好好地做活,天上掉下口大锅,不由分说便要撵我走?你们做了‘好事’,便要硬往我头上扣?没得这般在背后阴人的。平日哪处对不住你们了,哪次二爷发火我没拦着?做了好事,好处我分不着半点,做了孽,倒报应在我身上了。”母女俩一听此言,顿时大惊,忙问出了何事。

    跟来的小丫头与清簟交好,此时抹了眼泪,回道:“还在好好躺着,三七八角两位哥哥便使了个婆子来知会,叫清簟姐收拾了衣裳行礼出府去。”

    方妈妈与善舒均僵在原地,豆汗如雨。清簟又哭道:“若不说出一二三来,我便去回了老太太,你们仗着身后靠山,真当府里是自个儿的了。”方妈妈忙上前去,低声道:“好姑娘,先进屋洗把脸再说话。”清簟道:“莫要拿话搪塞我,我只求你们收了这‘神通’,让我安安稳稳的罢。”

    今儿陈昌一早醒了,仍旧心绪不平,便唤来三七、八角两人经办此事,尽快了解。三七、八角不敢耽误,待二门一开,便去知会了清簟。清簟自是大惊,忙出屋询问明缘由。八角不好多说,支支吾吾地说了昨儿个善舒去了趟外书房,清簟一听,便跑来了这处。

    此时三七、八角守在外头,听着两人心里着急,一面不好再派人去催,一面陈昌指令又悬在头上,进退两难。两人正商量如何行事,便听院里清簟道:“我只想着其间怕有误会,先来这边,莫得冤枉了好人,可你们说不出半句缘由来,莫以为真当我是好欺负的?冬姐儿,你与我一道找老太太说个公道话去!”冬姐儿便是跟在清簟身后地小丫头,她听了此话,点头便拉着清簟往外走。

    方妈妈、善舒一听大惊,忙上前劝阻,院外三七、八角也顾不得礼数,急忙上前来劝,只左右也说不出内容,口中说的均是“姑娘,先听我说。”“姑娘,莫要着急”等空话来。

    闹了好些时刻。方妈妈见劝不住,只得说:“怕是其间有甚误会,先去请示了二爷、二奶奶再说。”清簟只得点头。

    三七、八角两人一听,忙道:“没得误会,两位姑娘出府,也不肖凑卖身钱,放出去便是自由身,并两人各给百两纹银做嫁妆,这是天大的恩典。”方妈妈、善舒、清簟三人想法相左,不听,直闹着要去求见陈昌。

    三七道:“二爷温书,早有老太太下令,便是天塌了下来,也打扰不得,我们几个一去,破了例,不说能不能得个结果,倒会惹老太太不高兴,不若去请示二奶奶,这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二奶奶开了口,这事儿也是过去了,这是一则。

    二则,如今天日尚早,各个主子皆要用膳,府中上下忙作一团,此时去了,怕是惹闲气,也缺不了这点时日,不若先洗簌再去。我先去请二奶奶示下,也不唐突。”此番话合情合,在妥帖不过,三人一听,也点头。三七见此,忙转身去了。

    李婠正用着早膳,听了三七回禀,说道:“这是非曲直我也断不明,且去请太太裁断罢。”三七苦着脸退下了。他指望李婠说句话,这事儿速速了结,没成想又要去太太。

    他将话给方妈妈三人说了。方妈妈原是伺候贺夫人的,如今听了要请贺夫人裁断,自是喜不自胜,三人梳洗后去了贺夫人处。

    方妈妈言语间只说善舒不懂事,惹怒了陈昌,牵连清簟,贺夫人听了个大概,也觉不是甚大事,只她思忖,陈昌有此言,怕是心中也决断,遂又招来三七、八角二人,问起缘由。八角那日当值,忙一五一十说了:“回禀夫人,昨儿晚当值时,善舒姐端了点心来,呆了、莫约俩刻钟,二爷便命善舒姐回了,今儿早便让两位姐姐出府了。”

    贺夫人听着八角言语含糊,可心中如明镜,脸蓦然沉下去了。她本视陈昌考取功名为一等一大事,最为忌讳有人去打搅,也忌讳有丫鬟仗着有几分姿色,坏了陈昌身子,此时善舒犯了她两个忌讳,自不想费劲儿留人。又听陈昌赏了百两银子,便说道:“此等恩典,断没有收回去的理儿,收拾了行礼,出府去,自行聘嫁罢。”

    方妈妈磕头,哭道:“请太太开恩,昨儿晚只心忧二爷,端了叠点心去,她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善舒也如五雷轰顶,哭道:“太太开恩、太太开恩。”贺夫人只觉人吵闹,喝命着将人拉出去。

    只留着清簟一人跪在下头。清簟哭道:“太太容禀,昨儿个我并无出屋半步,求太太开恩。”

    一则,清簟本是老太太那边赏给陈昌的,她自是不好管,二则,陈昌已开口,她也犯不着打他脸,遂道:“你原先伺候老太太,去问问老太太是否愿意留你罢。”清簟还想再说,又见几个管事媳妇已在门外侯着,遂退下了。

    又往老太太处去。三七半道劝道:“清簟姐何必将事儿闹大,若叫二爷晓得了,都没好果子吃。”清簟道:“好果子?若我不挣一场,日后都没得果子吃了,哪管的了多少。”三七道:“若拿着银子,嫁个好人家,怕也是不错的。”

    清簟道:“我在外头无父无母,只有个穷远亲,还靠我接济,来日除非买些地,蓬头丐面地下地去,不然百两银子能用几年?况且出去只能是个草芥,上头刮刮风,就倒了。”三七听后,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三人一道去了老太太处。老太太听了清簟这场无妄之灾,心道:莫不是那天叫他纳了人,他就动真格的了?这般想,她心中有几分歉疚,遂命清簟留在她这儿使唤。三七听后道:“老太太,只怕二爷那边…”

    老太太听了,冷哼一声:“他那儿我自会打发人去说,他不就是不待见人,怕扰了别个,现今人留在我这儿,眼不见心不烦,那些个人要还有话说,便来找我。”三七听了,忙点头退下了。

    三七、八角两人也不敢隐瞒,忙一五一十地回了陈昌。陈昌听道几人去找了李婠,问道:“她怎么说?”三七道:“二奶奶说‘这是非曲直我也断不明,且去请太太裁断罢’。”陈昌问:“只此一句?”

    三七忙点头,见陈昌没其他话了,又接着说下去。陈昌听罢,另问了句:“你去见你家二奶奶时,她头上可簪着花。”三七一听,扑通一声跪下,道:“二爷,我去回话,只远远跪在里屋外头,不敢多看奶奶一眼。”

    陈昌道:“难不成不晓不得,你只管答。”三七故作思索,半响后道:“是簪了花。”陈昌道:“前些儿些几处银楼、布庄都进了批货,先吩咐人别罢上,我明日去挑些,挑好了你给你家二奶奶送去。”三七忙点头。

    第56章

    次日, 三七前方开路,一队小厮小厮抬着数个半人高红木大箱子往院子去。到了仪门前,三七唤了个丫头去叫夏菱来。夏菱得了信儿,忙过来, 她问道:“哪来了这么多箱笼?”

    三七回道:“二爷命我送来的。”夏菱忙叫了身后一小丫头去唤几个老婆子来抬, 又脚步匆匆去找李婠, 近日李婠不爱呆在院中, 爱去园子湖心亭呆着。

    待寻了李婠回, 夏菱一面将事回禀, 一面将箱笼一一打开,只见箱中笄、簪、钗、步摇、钿花, 镯头等珠宝琳琅满目,绫、罗、绸、缎、绢等数不胜数。夏菱一一看去, 只觉个个精巧无双, 不比李婠常带之物逊色分毫, 喜道:“二爷人好。”春慧、冬青听闻后也进屋来,见了纷纷称赞。

    李婠笑:“给金给银的人便是好的了。”春慧、夏菱、冬青三人忙着将首饰收敛整齐。夏菱一面将一只孔雀银步摇小心放在多宝盒中, 一面喜道:“可不是,若连金银也不愿给的, 也别说其他了。”

    她关上宝盒,回头见李婠又一言不发地望着外头, 上前到了碗茶给她捧着,欲言又止。昨日陈昌放了清簟、善舒二人出去, 府中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晓了, 夏菱心里头自然乐开花。今儿又见了这满目珠钗翡翠,更觉得陈昌天上有, 地下无。

    李婠笑问道:“要说什么?”夏菱道:“姑娘何苦晾着二爷?二爷被姑娘挤兑,只去外头书房睡,也没个人服侍的,姑娘你也整日发呆,望着西南角外书房处,两两相苦,何苦来哉?”

    李婠听了正要说话,又见窗外头石壁阴影下头立着个人,定眼一瞧,原是陈昌。李婠望过去,二人四目相对。她先有些愣怔,后笑道:“怎么不进来?”不可否置,她现下见着陈昌心里高兴。

    夏菱几个往外头一望,也见了人,她们互相挤眉弄眼地,悄悄退下了。

    陈昌依言入内。李婠问道:“几日不见,近来在做什么?”陈昌冷看她一眼,心说:能作甚?左不过练练拳脚、温书两样。面上不答。

    李婠见他不答,将手中茶递给他,又道:“喝口茶。”陈昌接过喝了口放在案几上,斜看她一眼。李婠见他不说话,心想他在生气,又问:“可用膳了?”陈昌又不答。

    李婠本是罕言寡语的性子,对面人不应声,她面上露出几分窘态,遮掩地扶了扶发髻。又搜刮几句家事说出来,可没见陈昌回应。

    李婠摸不着头脑,叫他进屋,他进了,让喝茶,也喝了,可就是不开口,这是何意?她左右猜不着他意思,说话心思也淡了。

    陈昌心说:往日动不动就不接话,甩脸子,我拉下脸哄你,如今换作是我,到只说了几句,可见其心之狠。越发生气了。李婠只见他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了,越发不明白了。

    次日,陈昌如常梳洗、用膳,只不与李婠说话,不时冷哼一声,李婠大惑不解,心说:原先只当时拌了几下嘴,现下倒是越发严重了。于是问了他一句“你当如何?”得来陈昌冷笑一声。

    李婠心内积火,蹙着眉头,心说:可没见过这般耍性子的。遂也不理他,唤了夏菱来:“近日日子近了,船队怕要回,去请马管事来。”待人来,请了人去小书房内商议接应后续一事,眼也不见陈昌。陈昌见此,面色越发难堪,每每当想开口,又自觉输了半成,赌气出府吃酒去了。

    又是二日时光流去。终地,这日日落时分时,在河兴码头见了花管事一行人船队。历经二月行船,花管事一行人人疲马困、立顿行眠,上了岸,只见织纺来人并着车马候在岸边,当头一人忙道:“管事辛苦,已备好热水、饭食。”花管事也顾不得寒暄,上了马车。

    又一日,马、花两位管事匆匆进府。李婠见了来人,其间心喜自是不消多说。花掌柜也心中激荡难言,将此行艰难险阻一一说了,李、马二人将官府来人、又有罗爷压价降二事讲明,各自叹其不易。

    此行运十多船布下去台州、绍南二地,一来一回,刨去本钱,得银万两有余。李婠也稍松了一口气。李婠道:“原先没银钱,不好面上与那位罗爷相对,有主意也使不出来,如今我想着不如在坊内收些布来,以原价市布。”二人一听,只觉主意甚好,纷纷称赞。

    三人随后商议,定下二事:一则,调遣秦成贩布下仓江等地,二则,再招坊内女工千人,并立几名副管事分管。后又说了些琐碎杂事方散。

    果真,消息一散出去,次日织纺外有几个衣着褴褛地农妇抱着布匹寻来。几人见织纺门外排着长队,不敢上前,亏得守门汉子眼见,才去知会了马管事。马管事道:“快,请几位往后门去,我没成想今日会有人来。”

    到了后门,马管事令几人将布匹放下一一验看了,均是细密好布,马管事暗自点头,又取来银钱给了几人。其中一农妇拿了钱,犹豫半响后小心问道:“这位东家,不知前头这多人是在作甚?”马管事笑道:“可别,唤我一声管事便好,东家另有其人。这儿开了个织纺,只收女子,每月工钱五百文,管一顿饭,她们正欲进坊。”

    几人一听五百文,纷纷问:“这要如何进得去?”马管事笑道:“只要有手有脚,勤快些便成,懂不懂纺织都不要紧,坊内有人教。只是…”几人忙问:“只是如何?”马管事笑道:“人多,只收千人,满了就没了。”她也不多说,说了句:“若要进坊,前儿排队便成。”进门去了。

    余下几人,观望者有之、犹疑者有之,回村者有之,进坊者有之,懊悔者有之,不一而足,不过皆是梁州数万女子中缩映,不必多叙。

    这回,李婠女子织纺万事顺遂,事事如意,梁州布之名随船队沿江而下,在多地声名鹊起,渐渐成势。此后,梁州女子以入女子织纺为荣,昼夜盼着入坊内做工,梁州产女则溺,埋女婴于路之事渐少,女子和离者渐多。

    后《梁州杂记》云:溺女之风,各属有别。平定、榆次及南路为尤甚。初生一女,勉强存留,连产数胎,即行淹毙。甚至见女即溺,不留一胎,残忍薄恶极矣。至梁州、宿州一带渐少。且女子上街者多,和离者众,多见与夫互殴互骂者,可见其位高。”[1]

    第57章

    李婠自收了船队运回的款子, 极力精简开支,没将钱再用作购回田产嫁妆,反将余钱买木料,雇了匠人打织机, 因着所需新式织机量大, 直接又立了个织机坊, 签了三四十个匠人做工。现今正四处派人寻摸院子, 现有坊子五处, 皆在城西处, 预再开两处。

    又因着织纺日日不停,所产布匹堆积如山, 染坊所需量大,花管事索性与李婠合股, 献上了自家染布方子, 占一成股, 又雇了些女子做工。月钱堪比织纺,也多有女子愿来的。

    梁州下所辖三县并十多个乡镇, 县内车马半日可回转,最远的村镇要两日走个来回, 坊内招人消息传出,多有大胆的县村中贫家妇人结伴来问。有听闻月钱五百大钱, 管一中饭,二话不说, 签了契子便入坊的,也有顾虑家中生计, 犹疑半响匆匆而去,第二日招满人, 在门口大哭的。

    因着每每坊内招人,招满即止,后头又不知哪天再有,光梁州城中愿来做活的女子便不少,更有暗娼、□□、乞婆等指望入坊内,现下又添了各县村里的,正是僧多肉少,是以每日坊子门口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自名声传开,有人冷眼瞧着坊内动作,吃准坊子东家心善,将自个儿女儿往坊内口一扔,丢开手便走。李婠知晓后,怕此事开了先例,后人效仿,遂叫四下雇人打听,幸而那日门口人多,有一妇人认出了人,才送回去。

    因着坊中女子有乡县中人,离家几十里路,往来要一日光景,又有坊中人工钱可日结,遂有人也不家去,使了二三十文钱在本地人租了屋子,每日就近上下工。

    只城西向来乃贫苦人家居多,巷子弯弯绕绕,屋子多低矮草屋,低头才可入,更兼贼人、人贩子猖獗,路上安危不定,李婠听闻,便与马管事商议以织纺名义去租借些好院子来,一则住在一处,众人一道吃住行路,也没有不开眼的敢惹,二则人多了,租个好院子,均摊人头上也便宜,花销小。

    如此道明缘由,问了坊中工人之意,竟有大半女子愿意,亦有城中中女子嫌家远的,也点头。遂在租了个几个院落,均摊出来每月收三十文,价低,院子也宽敞,众人自是没有不愿的。因着人聚往此地,城西这片彻底繁荣起来。

    往后坊内人更多了,李婠积累不少银子,便使钱买了城西贫苦家地,大兴土木,建作了屋子专为住所,此是后话,此时城西虽贫苦,但地价也贵,李婠是买不起的。

    另女子工钱提了五十文,若不偷懒懈怠,每月织布前百人,便有半布匹作赏。坊中工人听此,自是奋发不停,每日夜织机声不停。如此劳累,使一妇人中途险些落胎。

    李婠听此,忙问马管事缘故。马管事苦笑道:“那女子入坊时便怀有身孕,也是我没察觉,她也不说,那日她织布到了晚间,太过劳累,才会如此。”李婠又问:“可请大夫了?”马管事连连点头道:“大夫只说这胎凶险,需得静养些时日才是。”

    李婠细细想后,说道:“出了这等事,坊内规矩少不得要改改。”马管事点头,垂手作聆听状。李婠道:“一则,现今每月余坊中可轮休三日,太少了些,不如便改做每五日休一,二则,每日到了时辰,便落锁,莫要人在织机前了,三则,若有怀孕者,生子前要休些时日,生子后也要休些时日,期间工钱照常发罢,只这日子长短我到没甚经验。”

    马管事对前两条并无疑虑,只最后一条,她道:“天下没得不做工,白拿食的,这条例一开,怕专有人钻空子。”李婠摇头道:“生子便如过鬼门关,本就不易,何不给些便利。若真有这般拿命去赌的,也不管她。”

    马管事听后也点头,后说道:“都是贫苦人家,没得这些讲究,许多人坐月子也只给七八日,长得便半月光景左右。”李婠道:“以前不比现今,立这个坊子,不也就为了让女子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不管旁的,生子前便休息十日,作月子二十日,先施为再说,若有错处便再改。”马管事心头即有欣喜又有心痛,左右知晓李婠说一不二的性子,点点头退下了。

    却说那怀孕妇人本是梁州下辖胡家村人,家中不过一两分田地过活,月月需要她织布补贴。因中人压价,她心中不服,便纠集了村中几个女娘一道来城中了,来得也巧,排在前头。机不可失,她不懂这四个字,却懂字下头的道理,五百大钱一月,外加每日管一顿饭的活儿怕是天下掉下的馅饼儿,再也不会有。遂让同行之人带话回去,自个儿当天便入了坊。

    这时她已怀有身孕,她咬牙想着,生大儿时,前天还在田地里忙活,如今不过坐在机子前,能有多劳累,左不过要生那日与管事说说,躲出去半日,便生了。后头进了坊,她见着马管事是个和善人,暗自窃喜。

    没成想,她拼命做工反倒躺下了。她躺在榻上,止不住落泪,心头惶恐,埋怨这胎来得不是时候,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要进坊来,旁边董姓副管事见着她如此,也叹了口气,没多说,转头去厨下熬药去了。

    这夫人望着屋顶落泪,心道:若丢了这差事,来年生了这胎也只有溺死的份儿。中人给的价又这般低,再来年,税又交不上,得将地卖了,怕只有家破人亡了。这般想着,她挣扎坐起来,目中含泪,猛地往桌角撞去!

    正此时,马管事进屋见了这妇人动作,一惊,眼疾手快去拉着人,道:“作孽,作孽!”连声急道:“可还好?”一面问,一面将她扶到床上躺着。她见着人身上无血迹,暗自松了口气。

    那妇人急急拉着马管事袖子道:“管事,这胎我不要了,让我做活去罢,今早上耽误的,我定能补上来。”马管事见这妇人蜡黄着脸淌眼,心中一酸,她不拐弯抹角,照着李婠原话说了,安慰她好生歇着。

    那董副管事端了碗进屋,不知前事,正巧听了这话,笑道:“阿弥陀佛,东家善心。”又与那妇人道:“我们可是撞大运了。”那妇人睁大眼,淌着泪连连点头,说不出话来。马管事也没多嘴,她与副管事交代几句便走了。

    那妇人喝了药,见副管事频频望着西边,知她事多,忙道:“管事,请忙去。我这儿自个儿照料,庄稼人没得这般金贵。”这副管事也不推辞,点头道:“我这边事多,也不多呆了。”她又请院里轮休的女子照管后走了。

    这位胡姓副管事也有些说头。自坊内人多了,李婠便要来了坊内名单,与马管事两人参度,挑了十四名胆大心细,能言善道,踏实能干的出来,又一一考教审视,点选了四个副管事来。

    其中便有这位胡娘子,按理说她是初选十多名女子中最没希望的,只因这位胡娘子是□□出生,遭人诟病,虽说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可也隐隐被人排斥。李婠见她识字明理,言之有物,便点了她出来。她自个儿也是有本事的,万事周全与人,读过书有几分见识,慢慢立住了脚。

    梁州府众人对此反响不一。孙府引见“买画”的银子哗哗进来,乐见其成。

    有读书人直道“伤风败俗”,是“女妓窝点”,写了文章来批,传了道王启大儒耳朵里,王启只骂人“迂腐之辈,不思君忠国,为民分忧,反倒鼠目寸光,不不堪与之谋。”梁州学坛以王启为首,是以自王启开口后,颇受赞誉。

    至于斗升小民,或是啧啧称奇,或是鄙夷不屑,或是冷眼旁观,个个不一。

    第58章

    且说自兴建织坊, 李婠手里头事应接不暇,连带底下大小丫头婆子小厮也忙得脚不沾地。春慧在房内伺候了一天茶水,脚酸,寻了抄手游廊坐着, 不想一才留头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来:“春慧姑娘, 又来了个管事。”

    春慧道:“没完没了了, 骡子还能歇歇脚呢。”这里夏菱今儿被支派去送核好的账目, 冬清今儿不当值, 春慧思寻一番, 道:“梅儿那小蹄子不是想露脸,你去唤她去, 记住了,就说是我叫她去的, 活儿办好了, 我在姑娘面前自会替她说道两句。”

    那小丫头忙点头去寻梅儿。梅儿在茶房煮茶, 听了那小丫头的话,大喜, 使了几个钱将煮茶的活儿给了一个婆子,自个人一径领管事入了屋内。

    李婠正核对账目, 忽听打帘的丫鬟报道:“又一个管事来了。”话语未落,庄管事已行礼问安, 李婠忙叫起,命人沏茶来。梅儿在旁手脚麻利地斟上茶, 便立在屋内不动了。

    自有了闲钱,李婠便命人将庄子铺子一一赎回, 其余诸事依照旧例施为。此时未到年关合账,庄管事却来了, 而正当今日回话的马氏却未来。

    李婠看看窗外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便问道:“今日怎马管事没来,倒是你来了?”庄管事听此,面露愁容道:“回禀东家,马氏病重,特托我前来回话。”

    李婠心下一惊,忙问道:“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害的是什么病?请的是哪家的大夫?用药多久了?现今如何了?”庄管事一一回道:“请的是城西善仁堂的大夫,说是风寒,吃了三日的药汤子,也不见好,现今正卧在床上。”

    李婠听了忙唤人。梅儿应声。李婠吩咐:“快快备上轿撵,再去请对角巷的邱大夫随我一道去看望马管事。”庄管事起身忙道:“草舍蔽寒,屋里又有个重病之人,若有个万一、还请东家三思。”梅儿在旁听了,心中一动,道:“姑娘,这一来一回得好几个时辰,误了晨昏定省还是小事儿,到时院里落了锁,天又黑,怕是会生出好些事端,不如、我替姑娘看望?”

    正说着,又听小丫头来报,二爷回了。李婠只得道:“那就如此罢。”说罢,一面叫人开了仓楼,取了些人参鹿茸等珍奇药物,一面点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随侍在左右,叮嘱道:“若有好歹,记得着人来知会我。”梅儿自是点头,与庄管事出了二门。

    庄管事道:“梅姑娘,不若我先行一步,也好洒扫草舍,不至于太失礼。”梅儿视这差事为如今一等一大事,半点不容有误,哪管什么失礼不失礼,说道:“莫要多忙,我不过是作人丫头的,没这么多讲究,一道去罢。”

    庄管事心中惴惴,面色仓皇,几番欲言又止,梅儿心细如发,心中只当此人极爱面子,笑道:“管事何必如此,你先行罢。”庄管事听此,如蒙大赦,连连道谢。

    于是庄管事先走,梅儿与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坐车后行。赶车的正是菊生,他知了自家妹妹得了个露脸的好差事,也欣喜不已,一路嘱咐提点之语不必多叙。众人一径到了庄管事院门外。

    这院门紧闭,菊生下车叫门。约等了半盏茶时间,才见庄管事急急前来迎梅儿等人入内。梅儿将人参等物给庄管事归置,留了几个婆子候在院内,自己入了里屋。

    屋内点了几只蜡烛,昏昏暗暗。梅儿前至床前,见马氏躺倒床上,面色蜡黄,满面冷汗,唇边似有药渍,又见床边小几上留有半碗苦药,梅儿一面拿帕子将马氏面上药渍擦了,一面心下生疑。

    这时窗外闪过个人影,梅儿扭头断喝道:“是谁!”说着,她上前一步撑开槛窗,只见一穿红着绿的年轻妇人顺着檐下要走,梅儿大叫:“快来人、快来人!”院内狭小,几个婆子听了动静连忙赶来,几个健步上前拿了那妇人到梅儿跟前。

    这妇人眉眼上挑,鼻正唇红,此时歪倒地上,泣泣啜啜,很是惹人怜爱。梅儿心下有了三分猜测,冷声道:“你是谁?为何作如此鬼祟之举!”那妇人道:“奴家姓姜,系庄大爷的妾氏,我心忧太太,才有此举。”庄管事此时匆匆赶来,使袖子擦了擦额角冷汗,打着哈哈道:“是我管教不严,梅姑娘恕罪。”说罢,对姜姨娘喝道:“还不快快下去!”

    那姨娘要走,被梅儿叫住:“且慢。我还有话要问。”姜姨娘只得站住。梅儿问:“我见这院中并无丫头,是你贴身侍奉马氏?”姜姨娘点头回道:“原先还有个叫冬花的小丫头,后头犯了错,卖给别人了。”

    梅儿又问:“这又是哪个日子的事?”姜姨娘支支吾吾不肯说,梅儿冷笑道:“怎地?这是什么机密要件不成?”庄管事忙道:“姑娘哪里的话,这是几个月前的事。”梅儿问:“几月前便卖了丫头?一直没再添?”庄管事道:“一直派人寻摸,只是没见着合意的。”

    正说着,一婆子领了邱大夫进屋,梅儿一面遣了众人出去,一面将帐子放下,扶出马氏一只手来,覆上帕子。那大夫诊了一会儿,又换了另一只,便同梅儿道:“脉象虚浮,应是风寒之症,吃两剂汤药便好。”梅儿问:“确属风寒之症?”邱大夫抚须点头。

    梅儿心说,难不成是我疑神疑鬼了?想罢,眼尖地瞧见高几上半碗良药,又请邱大夫一观。

    邱大夫先一闻一尝,惊道:“此药有麻黄、桂枝、杏仁、甘草之类,都是寻常解表发汗、通络止咳之物,倒是贴切,只麻黄用量奇多,致人昏睡。”梅儿问:“可是安魂助眠之用?”邱大夫道:“绝非如此,麻黄本有镇静催眠,这用量如此之多,用心险恶。”

    梅儿脸色一变,将门一开,喝道:“将这两奸夫□□给我拿下!”几个婆子不明所以但听命行事,两两作伴,齐手将两人捆了在了院中。庄管事与姜姨娘不住哭求。

    庄管事哀道:“误会、此事误会。”梅儿冷笑道:“道是你要先行一步,面上说是要回来洒扫,实则放药将马氏迷晕。”姜姨娘道:“姑娘误会,太太病了睡不安稳,老爷才出此下策。”梅儿道:“还狡辩!怕是那丫头也是知了你们的毒计,被你们给卖了!来人,去厨下搜!”婆子领命而去,竟又找出几剂参了天仙子等毒物的药来。

    此事干系过大,梅儿不敢耽误,忙使人上报李婠。不多时,那婆子回转,道:“二奶奶说,将两人捆了派人看着,接马氏入府修养,等人醒了由马氏处置。”梅儿听了,一面留了两个婆子看着人,一面带了人进屋将马氏抬到车上,一面雇了小轿请邱大夫一同前行,自个儿又去屋内将马氏女儿英姐儿抱上车。

    才至角门,便有小厮抬着小轿来迎,行至二门,换了两个婆子,一径抬到了西北角一平日待客的空院中。

    却说这边,一小丫头掀开门帘,陈昌进了里屋,随手脱下身上青肷披风,一旁候着的青浼低头瞧了瞧书案上坐着的李婠,见李婠没动静,才上前快步接过披风收在架上,又取了烘好的常衣伺候他穿上。

    自善舒被撵走后,留下的青浼善舒两人更不敢有丝毫动作,平日里就在屋里呆着,等闲不乱走,如今还是李婠这边缺了人手才将两人调进了屋里。她们本也没有“攀高枝”的心,现下更是乖觉,只看李婠脸色行事,处处小心,事事留意。

    陈昌道:“打水来。”南乔听了,领着一两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之物上前小心伺候。陈景洗了手,方挥手让人退下。

    上回陈昌、李婠两人闹了不快,李婠说了两句软和话陈昌也不开口,李婠面子薄,却是再也不肯开口了,这边陈昌心头也赌气,一面暗恨她不再说句软和话,一面又拉不下面子开口。两人俱都成了“锯嘴葫芦”。

    陈景坐在榻上,见小几上一本《水经注》,一面就着烛光翻看,一面余光瞧着李婠动作。常言道:灯下看美人,更胜寻常十倍。但见李婠柳眉星眼、云鬟雾鬓,较之平常平添更盛,陈昌神魂游离一瞬,复又清醒,干咳了一声。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李婠命人传了饭,青浼领着几个小丫头提着大食盒子进屋。这时,又一婆子匆匆来禀。那婆子在本在院外行走,不知世故,还未至屋前,就出言大呼“不好了,二奶奶不好了。”

    陈昌起身掀了帘子站在门前,冷道:“哪儿来的无知蠢物!话也说不定清楚!”那婆子吓得跪在地上。李婠慢一步也出了屋,她见这人是跟了梅儿一同去看望马氏的粗实婆子,忙叫了个小丫鬟将人扶起,问:“出了什么事?”

    那婆子颠三倒四地将事情说了。李婠听了冷下脸:“世间竟有如狠毒之人!”说罢,一面派了小厮前去勘查,一面吩咐人将马氏接入府中照看。

    第59章

    却说陈昌见李婠也不开口与他说句话, 一面夹菜,一面心头想:她脸皮子薄,即使知道自个儿做了错事,也不会说出来, 我与她这个小娘子计较个什么劲儿。想通了, 他又思索怎地开口, 正踌躇间, 就见李婠略用了两口便撂下筷出屋去了, 遂暗生闷气, 命人打了水来,洗漱后胡乱睡下。

    这里李婠挂心马氏, 领了人往西北角院子去。李婠到了院中,见屋里有了灯火, 知是马氏到了。于是先进屋看了马氏, 但见马氏满脸蜡黄, 周身狼狈,不由叹了一回。叫了邱大夫来问话, 邱大夫直言:“虽说毒物伤身,但日子浅, 没甚大碍。吃几剂药解了毒也就好了。”李婠听了,放心了些, 唤了丫头来请他去开方添药。

    又命梅儿来回话,梅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李婠冷笑道:“我还当那庄管事是个好的, 哪知也是个人面兽心的伥鬼!”两人正说着,见一小丫头来说, 院里头要上锁了。于是李婠与梅儿嘱咐了几句“好生照看”之语,匆匆离去。

    待回了院中, 已至亥时,院中灯火俱灭,李婠没惊动人,轻手轻脚梳洗后躺下了。

    睡意朦胧间,李婠突觉身上一重,接着额头、面上、唇间发痒,后头耳垂进了一个温湿地儿,顿时睡意去了五成,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果真见陈昌压在她上头,口中含着她的耳朵。

    李婠瞬间羞恼起来,她一面推拒,一面道:“起开。”陈昌起了兴儿,哪舍得松开,他含糊道:“舍得与我说话了?往后别戴重的耳坠,平白地折磨了。”说着,手拨开李婠衣裳,一路向下。

    李婠推了两次,只觉这人又沉又重,于是也不动了,木桩子一样看着陈昌动作。陈昌渐渐觉得不对,忙将人抱在怀里,道:“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帐子里黑布隆冬,他见不着李婠的脸,只能用手摸摸李婠的眼睛,发觉她没有流泪,才苦笑道:“我的祖宗,真是怕了你了。”

    李婠听他这称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哪敢当你的祖宗。”陈昌笑道:“不气了?”李婠道:“不知哪个才小气。”陈昌心想,她说这话,可见她心里还是不服的。于是他百般挑逗,两人共赴了巫山。陈昌动作发了狠,只问些:“是谁小气?白日还甩不甩脸子了?”之类的话,两人胡闹到了丑时才睡下。

    次日,陈昌早早醒了,见李婠未醒,吩咐道:“叫她睡,不要吵了你们二奶奶。”又令人备下早膳,亲自去向老太太贺夫人告了饶,后自去习武温书不必多提。

    至东边大亮时,李婠因昨夜未睡好起身迟了,连忙叫人捧了盆水来梳洗,口中与夏菱说道:“怎不叫醒我?”

    夏菱正使几个丫头摆早膳,听了此言,心中暗笑:前儿些日子两人还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的,面对面说句话都要指使别人再说一通,今儿到又好了。打趣说道:“二爷吩咐的,可不敢叫你。”

    李婠听她提起陈昌,心中暗恼。她拿帕子洗了脸,说道:“快别忙活,随意捡两样与我路上吃。”夏菱昨儿完了差事早早回房睡下了,因而不知情,问道:“老太太、太太那儿有二爷说去。姑娘这么急赤白脸地要做什么去?就是天塌下来的急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李婠将马氏的事说了。夏菱听了骂了几个来回,也不好劝,只得捡了几样点心用帕子包了给李婠垫着。

    李婠收拾妥当,带了夏菱与几个丫鬟婆子往马氏处去。梅儿迎出二门。李婠一面走,一面问:“马氏可醒了?”梅儿道:“醒了,只是人看着不太好了。”李婠惊道:“这是怎地了?”梅儿回道:“姑娘看看就知了。”李婠忙随梅儿进了屋里,只见马氏躺倒床上,眼直直盯着梁上,不说话、也不流泪,整个人木呆呆地,失了神魂般。李婠唤了几声,也不见她反应。

    李婠又问:“几时了?”梅儿回:“昨儿夜半醒了就这样了,像个木偶人般,人说什么都不理,喂药也不吞咽,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实在没法子,用勺子灌了几副药和一碗稀粥下去。”

    李婠问:“大夫怎么说?”梅儿回道:“只说,‘伤了脏肺,经络不通、阻闭清窍,才致人事不知。’叫人掐人中,通了窍才会好,便照着做了,也没个要效,又请大夫来看,大夫把了脉,道了两声‘奇也怪哉’,又开了两剂药。”夏菱说:“这是心伤狠了,一时缓不过来。”几人又入屋劝了马氏一回,也不见效。

    一连三四日马氏皆是如此,药吃了十几斤下去也不见动静。李婠见了,思忖道:“去叫英姐儿来陪陪她。”一个婆子领命去抱了英姐儿来。那英姐儿不过六七岁光景,久不见亲人,还未等下地,见了马氏便扑上去大哭,“妈”“妈”的一声声直叫。

    马氏听了,先是眼皮一动,接着手指动动,眼睛直愣愣地从房梁上转到英姐儿身上,盯着英姐儿看了会儿,突然回过神,一手揽着英姐儿一手捶胸大哭起来:“儿啊,我的儿。”闻者皆面露不忍。梅儿道:“这哭出声也就好了。”李婠道:“再去请大夫来。”于是又延医请药,一通好忙。

    马氏本是刚强的性子,吃了药、梳洗了一番,待有了几分气力,便要领了英姐儿去谢恩。梅儿、夏菱劝阻:“刚遭了大难,先修养为上,姑娘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急急地去没得辜负了姑娘好意。”马氏道:“我现今宛如火烧油煎般难熬,当时躺床上,病得起不了身,只能睁着眼睛任由别人作弄。现今好了,一刻也等不得了!”梅儿、夏菱无法,只得随她去了。

    到了厅前,两人跪下,马氏道:“东家大恩,当真无以为报,只愿入府侍奉左右。”李婠上前扶她,说道:“我这可不缺使唤的,只缺为我管事的。”问她如何打算。

    马氏道:“自古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他罔顾十多年夫妻情分要害我杀我,也休怪我不念旧情!”说罢,又道:“东家,我还有一事相求,我这儿女儿年幼不知事,还请东家留她几天,我办了事再来接她。”李婠应下,又叫夏菱取了自个儿的帖子来,李婠道:“也不知道你的打算,可这桩子事怕免不了经官家的手,你将这帖子拿去,也让人行个方便。”马氏没有推辞,接了又再三道谢。

    李婠不再多问,只点了几个粗实婆子小厮跟着,又命人备了辆马车送她回去。马氏一径回了家,入了大门,但见两个婆子正坐在院里吃肉喝酒。两人见主人家回,面上均有些不自在。马氏见了道谢,只说:“那两人奸猾,没人看着怕早跑了。”说着从袖中拿出十几个大钱来,两婆子接了,一人说:“不妨事,都是二奶奶吩咐。”一人指了指屋后说:“那两人在柴房。”马氏于是往柴房去。

    柴房中庄管事与姜姨娘被绑得结结实实,倒在草垛上。那两婆子奉命办事,只看着人不死,决没有认真伺候人的,每次只给他们一碗稀粥,放人去一次茅厕,多的任凭他们叫破喉咙也没有,两人饿得双眼发花,浑身恶臭。

    庄管事见了马氏来,瞪大双眼,一时又惊又愧,又惧又怕,唤道:“翠娘。”马氏冷道:“你我少年夫妻,十多余年我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有哪处对不住你?要让你要毒死我?”庄管事哭求:“我都是听了姜氏的鬼话才迷了心窍,翠娘我对不住你。”

    还不等马氏说话,姜姨娘尖笑一声,道:“可不是我说的鬼话么。我说的‘马氏那贼婆娘得了东家青眼,越发逞起威风了,不把我放眼里头’,我说的‘马氏浑身像老树皮似的,看着她那张黄脸就倒胃口,脱了裤子没个硬头”,我说的“连个儿子都生出的贱人,也不知道她练地哪门子窑子功夫,摇着屁股升这么快。’”

    马氏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她下死命给了庄管事几十个耳刮子,打得庄管事落了几颗后槽牙,双脸肿成猪头。马氏骂道:“庄士仁,你娘个口中生了烂疮的野杂种,没球没卵满嘴喷粪的狗日的畜生,□□你妈——”马氏气极,加之身子没大好,双眼发黑,后退了几步,勉强扶着柴垛没倒下。

    姜姨娘见此只想着将马氏气死了干净,她说道:“还不止这些,你道你是怎么得了风寒的,庄士仁这老东西天天趁你睡着了将窗柩打开,可劲儿让邪风吹你,后头给你喂药的是我,可想出下药这毒计的可不是我。”

    马氏闭上眼缓了缓,上前又给了姜姨娘几个耳光,冷道:“一根藤上结不出两个瓜。你以为就能将我气死了?怕不是白日做梦。”庄管事哀道:“翠娘,我是猪油蒙了心才做了这样错事。”马氏冷道:“本想问个缘由,为何没缘故地害我,这会儿看来到没甚可问的,等着吃官司罢。”说着要走。

    庄管事哭道:“我们那孩儿还小,左右这么些年才得了这一个。你将他养大罢,百年后有个摔盆的。”马氏想着此人平日里人模人样,背地里尽说些猪狗不如的话,恶心得紧,啐了他几口:“这是你庄家的孩儿,和我有甚么干系?自此后,你我就隔了死仇,我敢让他养?日后还不知他怎么害我了,怪只怪他命不好,托生在了姜姨娘肚里罢。”说完走了。

    不出半日,便有差役前来将两人收押候。次日知州坐堂,勾了庄管事、姜姨娘与马氏等来审。马氏原封不动讲明了实情,庄管事与姜姨娘初拒不招认,后不等重刑便吓破了胆子,将前后因果全倒了出来。

    原来这姜姨娘原也是大户人家丫鬟,在原府邸妄图攀高枝,被太太发卖出去,转而被人牙子卖到了梁州。她自认识字,见过大世面,如今只做了这小小商人的妾氏,心中自是不平。但奈何卖身契在马氏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前些日子她生了一子,便有了三分底气,又见庄管事日日歇在她房中,便起了心思,初时只言语不尊重说了两句马氏闲言试探试探,后头见庄管事也没多话,言语越加放肆起来。

    偏生你道怎地,这庄管事原先与马氏也称得上相敬如宾,庄管事为人怯懦、不担事儿,大小家事少不得马氏从中周旋,日子久了,庄管事一面深感自个儿”失了大丈夫面子“,一面又觉马氏是个贤惠人。

    后头为子嗣计,纳了一房妾室,这妾室容貌盛出马氏不少,且娇娇弱弱,惹人生怜,与马氏大相径庭,庄管事心自偏了三分,后头这妾室又生了一子,延了庄管事香火,心又偏三分。

    再说这女子织坊一事,庄管事初时只当这是姑娘家的妄言,只将这”苦差事“易手给了马氏,没想这后头,女子织坊蒸蒸日上,”苦差“变成了”美事“,心中后悔不迭。

    他见马氏节节高升,威风八面,自个儿却是个小小掌柜,叹自个儿一时看走了眼,错失了一大良机。每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妾室姜姨娘却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直说马氏不过投机取巧,那位置本就是他的,合该他去坐,直将他夸得天上头地下无的。

    庄管事也起了心思。只他每每去李府门前,又畏惧李婠,踌躇不前。后头没了办法,他便“拉下脸”,与马氏商议此事。

    他说得含糊,马氏只当他想谋个差事,只劝他先顾好眼前,庄管事拂袖而去,马氏深知他眼高手低的性子,随他去了。

    这里庄管事只觉得马氏一言一行都看不起他,越发别扭恼怒起来,偏生日日又有姜姨娘吹枕头风,心中更是又恨又妒,随姜姨娘言语不恭,后头自个人也越发不平,肆意诋毁。

    这下也是凑了巧儿,两人狼狈为奸,生出一条毒计来。

    庄管事明面上温柔小意,曲意讨好马氏,背地里手脚不断,马氏事忙,只当他回心转意,并未细想。

    于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防?最终马氏缠绵病榻,吃了药不也不见好才有察觉,只那时,为时已晚。所幸得梅儿所救,未酿成恶果。

    至此,此案已无隐情,知州秉公执法,判了两人一百丈,判流放三千里。

    第60章

    却说这边, 马氏一事了了,几个婆子来回话,过了二门要往正屋里去,当值的小丫头拦着不让。两方正争着, 忽见春慧掀帘子出来。春慧低声冷道:“都别嚷嚷!姑娘正睡着了, 也不见见这是什么地儿, 在主子门前大小声, 都懂不懂规矩了?”说着, 领了她们去了一花架下说话。

    那小丫头委屈道:“和几个妈妈说了, 进这地儿要先进屋说一声,怎么说也不听, 硬要往屋里闯。”几个婆子道:“我几个正急着来回话,哪知这丫头拦着不让进。”春慧心中一面恶这府邸里底下人不通规矩, 一面说道:“别仗着有点差事就以为有了尚方宝剑了, 人人都要让你。这是你能硬进儿的地方?这次也算了, 下次再犯,我直接回了姑娘将你们撵出去。”几个婆子连道不敢。

    春慧没理她们, 拿了几个钱给当值的小丫头,夸了她几句规矩好, 见那丫头高高兴兴地去了后,才问是什么事儿, 这事儿是个什么结果。

    几个婆子七嘴八舌地说了,春慧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最后取了两个银角子出来,拿了一个给她们:“今儿姑娘早预备下赏了你们两个银角子, 拿一个去吃酒罢。”几人接了,眼瞧着另一个, 春慧冷道:“至于另一个,先去找方妈妈再学学规矩,学好了再给。”说罢要回。

    一个婆子忙叫住她,支吾地道:“好叫姑娘知晓,早先我几个出角门时,正遇着内厨房的六儿,她妈病了,正要去探望,也要用车。”春慧道:“这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大通,可这起子事与我家姑娘和我又没甚干系。”

    那婆子忙止住嘴,接着道:“那天出门,可不巧,太太奶奶姑娘并着底下的管事媳妇都用车,我几个到了,只剩一辆宽敞微新些的盖蓬马车,余下的都旧了窄了,看起来寒碜,我们人多,就赶了那辆宽敞的走。

    这六儿家根底浅,叔叔伯伯一大堆,还都个个都是势利眼,每每回去硬是要借了别人的绸缎衣裳,金银首饰来戴。这回见了,不服,硬是要这辆车来充门面。她嘴巴骂得不干净,与她就有了些口角。”

    春慧道:“这么说,你们占着道理,又得了实惠,面子里子都有了,说给我听作甚?”那婆子道:“只是这六儿的妈是太太身边得用的老人,现今怕是病也好了,回了太太房里听用。我几个不怕别的,就怕她在太太面前胡言乱语就不好了。”春慧听着扯上贺夫人,冷道:“若你们当时来回话,怎么也能给个两边一个周全,就是没车子,也有的是法子劝了那六儿的面子。可你几个偏偏过了这几天才来报,打着拿我家姑娘当挡箭牌的主意,劝你们歇了这心思罢。自个儿靠山不如人,又没个眼力见,就生受着。”说罢,也没理几人哀求,回了屋里。

    春慧掀了帘子进来,就见李婠披了件旧衣正坐在案头,手里头拿着账本正看着,春慧没有惊动她,自去将床铺理了,又出去叫人打水来。

    李婠这时回了神问道:“外头在吵什么?”春慧将事情一一说了。李婠听了笑道:“你平日里只躲懒,到瞧不出你的厉害,现今我见也是赏罚严明的,你在这儿到屈才了。”春慧急道:“姑娘可别压我一堆事儿,没得像夏菱样,既要管着屋内妆奁箱笼,又要去外头当个执事儿人,忙得像个陀螺样得,成天连轴转。”

    这会儿梅儿端了水来,春慧又道:“这可不来了个随你使唤的。”梅儿不知前因后果,听了这话忙道:“姑娘有事便吩咐给我罢。”李婠一面洗脸,一面笑着说:“外头画眉儿一日吃六顿,眼见胖了,院里花草浇三四次水,茶一日倒五六次,你是院里大忙人,别把你累坏了。”梅儿涨红着脸,自马氏之事一了,梅儿就进了屋里伺候,她只听他哥的,手脚勤快些,于是一天忙个不停。

    三人正说着,冬清走来道:“几个管事来了,正在小书房坐着。”李婠忙收拾好走了。

    这边六儿回到家中看望自己染了风寒的母亲,少不得添盐着醋地哭诉一番。原是那几个婆子也不老实,当日相争,对面的六儿在府里有根基,她们就狐假虎威地搬出李婠,后头六儿拦着车不让走,两方又不免动起手来,撕扯了一番,六儿乱着头发,红了眼圈跑回家中,与她妈一顿好哭。

    她妈姓孙,管着大厨房采买,大小是府上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听了自个儿女儿哭诉,一则心疼,二则心中也觉被人踩了脸皮,直说些“欺人太盛”“病好了回太太之语。”到了能起身这天,一径带了六儿往贺夫人处去叫屈。

    到了贺夫人院中,正值贺夫人吃饭,于是又等了等。孙妈妈见丫头们收拾碗碟出屋,忙与自己女儿掀开帘子进去哭道:“求太太做主。”贺夫人将茶碗放边上,问道:“这是怎么了?”后又转头与站一边的小丫头子说:“你几个眼瞎心盲的还不快将人扶起来。”两个小丫头忙去扶,又端了茶来。

    孙妈妈抹着泪将自个儿女儿如何受委屈,又如何被人打骂说了,期间不免又添了些枝叶,因着心中顾及牵扯了李婠,到时候不好开交,便也没有提几个婆子拿李婠做靠山之事。

    贺夫人听了并不将则这些放心头,只说道:“这起子小事儿也值你拿出来说道,我罚她给你出出气也罢了。”说着,叫一小丫头:“去和放月钱的执事媳妇说,扣她几个三月月钱。”孙妈妈听了哪里肯依,她心气高,自认在府里头大小是个人物,如今底下粗使婆子打了她脸,却只扣三月月钱,办个差事便能补上,让她在府里哪有还有面子。

    只她又深知贺夫人于钱财一事锱铢必较,在底下人情赏罚爱和稀泥,于是扣头道:“谢太太做主。只是怕罚了得多了,惹了二奶奶不高兴。”

    贺夫人闻言心中不悦,道:“这又有什么联系。”孙妈妈抹泪道:“几个底下的粗使婆子怎敢这般嚣张?不过背后有二奶奶撑腰罢了。”贺夫人一面冷道:“这真当是自个儿家了,派她的人来打我的脸?”一面说:“去,将人叫来。”

    窗外的彩云听了,心里叫苦,一面使眼色让底下的丫头去请二爷陈昌,一面进屋劝道:“二奶奶尊着太太也来不及,怎么会让人打太太的脸。这事儿往小了说,不过底下人几句口角,往大了说,也扯不到太太和二奶奶上头去。”

    贺夫人冷笑道:“你见她做的哪件事是尊着敬着我的?”这会儿屋里人杂,她没多说,只叫了孙妈妈先下去。过了一盏茶功夫,贺夫人没等着李婠,倒见陈昌掀帘子进来请安。

    贺夫人也不叫人起,冷着脸说道:“我叫那女的,你倒是眼巴巴跑来了。”陈昌自个儿站起来,挥手让房里人出去。陈昌道:“不过是两个底下人闹了口角,你扯她身上做什么。”

    贺夫人听了气得手抖,口内说:“这是她拿了这事来逞威风,好压着我,我是见天的眼瞎,要早知她是这样厉害任人物,哪敢让她进门。”

    陈昌道:“真是越说越不靠谱,她哪有这般心思,我那院子里,除了她带来的几个人,哪个不听你的调派差遣?”贺夫人冷道:“莫说这笑话了。不求她在我跟前捧筷端碗,她一月早晚能点个卯我便阿弥陀佛了。”陈昌揉了揉额角,问道:“她又哪天偷懒了?”

    贺夫人回:“远的不说,就前几日她来了?平日里也不声不响的,也不说去老太太面前露个脸,凑个趣,你是没见二房的馨姐儿芸姐儿几个,见天往老太太处跑。再说,枉自她是大家出身的媳妇,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你们院里,三天两头出门,倒是比我还忙了,知道说是做买卖,不知道的还当是淫窟,成天和什么管事、掌柜说笑,也就你忍得住。”

    前头话陈昌也不争辩,随贺夫人说去,听了后头一句后,脸都黑了,起身一脚将茶几踹翻,冷道:“我见太太才是盼着我当个绿头王八,眼没见儿的事儿拿出来说嘴。”说罢,拂袖而去,把贺夫人气了个仰倒,直哭:“我是生了什么孽障来。”

    却说陈昌听了贺夫人这话心头不自在,径直回了院子里。到了二门,远远见冬清领了两个管事出门,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相貌硬朗,正是见过一面的秦成,陈昌心里头顿时不悦了几分。两方走进,冬清忙上前行礼问安,三人见过,匆匆离去。

    陈昌进了屋里,没瞧见人,略坐了坐又出了门往园子里去。正巧遇着贺家两姊妹也在园中,三人见了礼闲话了几句拜别。三七见陈昌从太太那出来后,一路脸色不好,心说:自二奶奶进了门,与太太倒是三天两头的吵,也不见缓和,于是小心劝道:“二爷何苦,不如将两位表小姐纳了,一则晚上与二奶奶赌气了也有个去处,二则见两位小姐孤零零地,也有个依靠,是大善事,三则太太也舒心些,后头日子怕也没这么多事儿。”

    陈昌心内正烦,口上说道:“怎么又扯上这狗屁事上了?成天男男女女,婆婆妈妈,唧唧歪歪的,没得消磨了志气。去牵马来,喝酒去。”三七忙点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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