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裴云初连续问了两个问题, 可暮烟乐一个都没回答,好像在发呆,心思跑到了别的地方。
裴云初疑惑:“嗯?”
良久, 她站在他三步远的地方,想接近又抬不起腿, 觉得老天可能在逗她, 死亡的绝境前,给了她生存的希望, 又在她快放弃他的时候, 给了她心脏悸动的机会,加大她放弃他的难度。
这未免太考验一个十八岁少女的理智了。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暮烟乐抹了把小花脸。
裴云初微微偏头, 心不在焉答:“不小心掉进陷阱了。”
这话仿佛是玩笑, 暮烟乐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觉得这冷笑话不太好笑。大乘期的修为, 还能掉进坑洞?虽然这洞人为设置了机关,非同寻常,但她始终觉得裴云初不是这么大意的人。
他耐心地搜寻了好一会周围的墙壁, 像是真的在寻找出去的办法。
她的心立马变得哇哇凉,试探性地问:“你可以出去吗?”
裴云初修长的手指抵住湿润的墙壁, 指间一层土沙沙落下,他平静回答:“出不去, 上边有机关。”
“……”
暮烟乐没想到有一天竟会和自己喜欢的人死在一块, 可是她还不想死, 坚定的眼神看着他:“我知道你在逗我玩。你那么厉害, 我们不会死。”
“也许吧,我缺个办法。”他挑起眉, “你有什么法子?”
暮烟乐认真地想了想,仰头指着洞:“你看上去什么都会,挖掘应该也会吧。”
“这我得试验一下。”
“咱们撑一撑,不吃饭只喝水还能撑个五六天。你先飞到上面,然后从旁边挖个洞过去。”暮烟乐觉得这法子太妙了,目光炯炯,“参考土拨鼠。”
“……”
裴云初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不理她了,非常懈怠往地道走。
暮烟乐只好跟着他向前,执着地问:“不行吗?”
“你替我帮个忙?”裴云初声音懒懒的,“两只土拨鼠,挖的也快。”
暮烟乐果断拒绝:“不行,我飞不上去。”
裴云初掏出一颗夜明珠照路:“那你做什么呢?”
暮烟乐理直气壮:“我在下面给你加油。”
“……”
裴云初看着完全不着急,慢悠悠的闲逛,像在风景名胜旅游,可惜这里没任何风景,只有土壤和小虫子。
走了短短一路,暮烟乐被十五只蜈蚣,三只蝙蝠,一条蛇,连续吓了十五次,她起先像小时候那样揪住他的衣摆,却被他不动声色推开。
裴云初笑:“烟乐是大姑娘了,男女授受不亲。”
暮烟乐本来身体降到地底,这下子,心也一下子降到谷底,双重暴击之下,她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平静地收回手,继续跟着,像什么事没发生。
地道差不多走了一百米,前方出现灯光。
修真界的话本里,常看到修士掉悬崖遇宝藏,或者高人传授心法的情节,当她一抬头,瞳孔震惊地放大,才发觉话本果然不骗人,满满当当金光闪闪的宝贝堆成小山。
她兴奋地忙掏出锦囊,扑到小山灵宝堆翻滚。
裴云初抄手靠在地道墙边,饶有兴味地看她装宝贝,露出笑容:“小财迷。”
暮烟乐没时间搭理他,疯狂塞宝藏,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她已经想好这些东西用来干什么了,回到凌云宗,她可以给卧房装饰漂亮的摆件,送苏菀增加修炼进度的灵宝,送师兄突破境界的灵药,然后剩下的大部分交给宗门,为同门提高食舍的饭食质量,从免费的一荤一素,至少提升到两荤一素。
正畅享未来,裴云初考虑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指出她的手法问题,淡淡道:“先拿贵的。”
暮烟乐听他的话,专门装贵重物品,没等她装满锦囊,房间的另一个地道忽然钻出十几个彪形大汉,这些大汉属实过分,各个身高八尺,完全不管空间多小,硬是持刀挤进房间,刀刃锋利,灯光下闪烁冰冷的锋芒。
暮烟乐简直目瞪口呆,两个人掉同一个陷阱已经非常巧合了,这些大汉齐齐掉进洞几乎不太可能,他们显然是冲着裴云初而来,十几把刀锋同时出鞘。
裴云初似乎等待已久,不慌不忙挡在暮烟乐的前方。
大汉们怒吼冲向前,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多得骇人,她落在他的身后心脏几乎停止。
而下一刻,裴云初的衣袖无风自动,凌厉的剑影在空中化为实质的剑,敌人的刀锋掀起一阵狂风,劈头盖脸朝他的脑袋砍,他不慌不忙地侧身,指间的灵力涌动,房间内的威压如浪潮风驰云卷,数不清的剑尖朝敌人劈过去,那些敌人近不了身,一片哀嚎,反被无数交错的剑刃插中胸口。
空中似有光影,乍然明灭。
他解决这些人只用了不到几秒工夫,干净利落的手法。暮烟乐眨了两下眼睛的工夫,地面的尸首倒了一地。只剩下最前方的大汉,脸色煞白,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一片死寂,血液像红墨晕绕开,他的眼神冰冷而漠然,掀起的衣袖渐渐停止摇曳。杀了十几人,他却是从容地立在原位,站姿毫无变化。
半空中,浓墨重彩的凛然剑意,如水中倒影渐渐消失,裴云初抬眸,向前漫步,在其中一把长剑消失前,屈指握住,薄薄的剑刃轻飘飘贴住大汉的脖颈。
杀气骤然浮现。
房间内大汉血液倒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暮烟乐听见裴云初笑了,他淡淡道:“你若听我指令,回到我那不争气的弟弟面前,将他的情报传达到我手中,我可留你一条小命。”
大汉蓦然抬头,声音颤抖:“你,你……”
裴云初神色淡漠,勾起讽刺的笑:“当我像他一般,如绣花枕头?若要暗杀我,这些人可不够。”
大汉脸色煞白,乏力地跪倒在地,双目一片无神,已然是绝望到极点,裴云初耐心等待他的回答,当大汉猛地抬头,暮烟乐以为他同意了,却听麻木的声音道:“老子不做卧底,杀了……”
下一个字未说出口,森然剑刃划破脖颈,血液肆意喷溅,裴云初神态自若地往后退了一步,躲过那些血雨。
暮烟乐靠在墙角发抖,目光怔怔地注视裴云初。
以一人之力反攻十余人,漫地血腥,他的衣袍仍是洁白如絮,仿若出尘的君子,但他杀了这些人,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让她看到了裴云初的另一面。
暮烟乐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尸体,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干呕了几口。宝藏差不多都被她收走了,剩下一些淌在血泊中,她待不下去,也没什么心思拿宝藏,捂住口鼻跑向地道。
初时掉下去的地洞口,空气清新,没有一具尸体,经过房间惨烈的对比,一时间显得格外亲切。
裴云初紧跟其后。
她拍了拍胸口,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欲言又止:“这些人是谁?”
裴云初直言无讳:“我弟弟裴华派出的死士,以后你看见裴华,记得躲远点。”慢悠悠的笑,“否则保不准他欺软怕硬,杀不了我,朝我身边的人动手。”
听起来真吓人,也不知他是故意吓她,还是事实如此——他弟弟是个神经病,见人就杀。
暮烟乐突然说:“那哥哥,下次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裴云初凝出剑影,正往头顶的机关撞,听到此话,他的眼睛眯起,回头看着暮烟乐的眼睛,似笑非笑:“你倒是惜命。”
暮烟乐点点头:“我才十八岁,莫名其妙死在你弟弟手里,多无辜啊。”
剑影砰砰,直捣机关,天地一阵摇动,隐约传来裴云初漫不经心的嗓音:“出了无峰遗迹,你不想见我,便不见,都随你。”
暮烟乐听了,唇角凝固。
她其实是故意说不见面的,但他似乎当了真。
他完全不在意两人见不见面。
暮烟乐默默注视他的背影,也好,她不会再想他,可以尝试慢慢放弃他。否则只要他出现在她眼前,像以前那样跟她说话,动不动就亲切地喊她烟乐,她会忍不住前功尽弃,陷入到无尽的单恋。
不见就不见!-
裴云初专心致志对付地洞的机关,不知他身后的小姑娘,内心的几番纠结变化。
暗恋这种事,哪怕脑海上演天崩地裂山崩海啸的想法,也只是她一人的独角戏,因为他的一句话,一声语气,一个表情而东想西想,其实在他的世界里,她甚至掀不起一丝涟漪。
地洞的机关两三下就被他的长剑撞坏,暮烟乐回过神,阳光打在洞壁的边缘,地洞豁然开朗。
裴云初:“我背你上去。”
当他的手握住她的膝盖,微微停了下,她觉得他是有些犹豫的,毕竟心里已有了人,却还要跟一个以前认识的小姑娘进行身体接触,估计这有些超出他的良知范畴。
但她不会飞,他不能不扔下她不管。
裴云初最终将她背到地面,四周是枝叶繁茂的大树,无一人。她恋恋不舍地从他宽阔的脊背滑落,裴云初仰起头,露出突出的喉结,根据太阳的位置找到东边。
他往东边走,她立马跟上前。
“你不是说不见面?”裴云初回头瞥了她一眼,眼中戏谑。
暮烟乐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你弟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次派了十余人,下一次就会加大兵力,你不要单独行动了,跟我师兄组个队,他的境界也很高,你们二人联手,那些死士来一批,杀一批。”
裴云初继续往前走,语气漫不经心:“担心我啊?”
暮烟乐低低说:“嗯。”
裴云初的脚步顿了顿,四周静寂,树顶的雀鸟发出一声清脆的啼鸣,他若有所思地转过身体。
察觉出他神情的变化,暮烟乐立马掩饰性地说:“如果师兄知道我与你碰面,却对你的状况不闻不问。他非要训斥我冷漠寡情,巴拉巴拉说上一堆话。”
裴云初肩膀松弛,失笑道:“你师兄在你眼前,话这么多?”
“他不是一直都挺话痨吗?”暮烟乐不以为意道,“比我师尊还唠叨。”
裴云初头也没回:“那倒稀奇了,他其实是个寡言的人。”
暮烟乐开始思考,一个寡言的人究竟经历什么事情变成话痨,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裴云初说:“等会再去见你师兄,我还带了一个人,在溪边。”
山中林木连绵起伏,他的方向感很强,绕过荆棘丛,倾倒的腐败树干,穿过比人高的灌木丛,没多久,他们来到溪流边,远远看着前方,周静宁正无聊地坐在石头上等候。
她裹着温暖的裘衣,把玩手中的木鸢,水墨画似的一张脸微微低着,阳光照耀,冰肌玉骨的肌肤泛出莹莹白光。
活灵活现的精致木鸢,是裴云初常用的机关术之一,对调查和寻找人的踪迹至关重要,很少给其他人触碰,却成了周静宁无聊时的玩具。
暮烟乐的眼睛看向裴云初:“你还带了静宁姐?无峰遗迹凶险,她身体差,你不怕她出意外吗?”
“有我在,她出不了事。”裴云初的眼神流露出几分自信。
暮烟乐垂下眸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口挤压,她的眼睛发酸,故作无所谓的嗯了一声。
“而且,我此行主要是为了治疗她的旧疾,”裴云初边解释边走,低沉的嗓音响在她的头顶,“无峰遗迹才有的百草,制成新鲜的汁液,立刻服下后,她的伤才会彻底痊愈。”
暮烟乐听说过百草,这是一百种药草,寻找的过程并不简单,无峰遗迹妖兽遍布,修士谈笑自若在这里行走,需要具备洞察的眼力,完美的运气,和强大的实力。
裴云初的嘴角弧度上扬:“前段时间我已寻到八十九种,剩下的大概半个月内便能搜获。”
在他的面前,好像没什么困难的事。
暮烟乐放慢了脚步:“她为何受伤?居然要一百种药草才能痊愈。”
裴云初说:“之前我去四洲调查魔胎,去了六年,你是知道的。”
暮烟乐嗯了声。
裴云初陷入回忆:“这六年间妖魔界派出许多魔将干扰我们的行动,魔胎一次次躲过我们的追击。最后一次,魔胎藏匿州主府,它附身在静宁的身体,瞒天过海,偷偷以吸食人的贪欲浊气为生,枉死了许多了。等我们杀掉魔将,追踪至州主府,它已将宿主吸食得气息奄奄,我把它打了出去,一路追到青州城郊这才将它封印。静宁的身体从小不好,又遭此大难,州主将她托付给我们太极宗,我带她回来,一是履行六年前师尊交付给我的任务,二是替她医治身体。”
“原来如此。静宁姐真不容易。”暮烟乐目光看向前方的女子。
心中尚存在一个疑惑,她继续问:“可她的身体这么差,你怎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呢?”
裴云初笑了一声,语调格外的缱绻:“因为我必须等那些死士,这些人跟了我一路,我当然得给他们一次机会。”
“……”暮烟乐沉默,这话未免太有歧义了吧,说得好像死士们在追求他一样,要命的事啊!他竟当作儿戏一般。
“况且我在静宁身边布下防身法阵,除非她自己出法阵,否则别人难以靠近。”他继续解释。
暮烟乐心想,还挺像孙悟空画地为牢。
几番对话,两人走近了些,周静宁大概察觉到脚步声,忽然抬起头,三人的目光交汇,暮烟乐按压住起伏的心绪,朝她笑着扬了扬手。
周静宁从石头站起身,眉眼惊讶:“烟乐也来了?”
暮烟乐点头:“我跟师兄他们一起来这里探宝。”
周静宁眼睛亮了亮:“那我们去找你师兄。”
森林寻人难度大,周静宁将木鸢还给裴云初,他手指翻转,捏出一个漂亮的法诀,一束法力打入木鸢,它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带他们前往东南方向。
没多久,暮烟乐与宣卿平会和。
宣卿平自从发现她失踪后,脸色一直很差,浑身散发冰冷的气息,所有弟子不敢靠近。
暮烟乐不见了,他却找不到她的踪迹,见过她的弟子们都说不知情,他们面面相觑,苦思冥想,其中一人告诉他,暮烟乐跟在他们的后面去取水,走着走着就散了,他还以为她嫌麻烦返回休息的营地了。
宣卿平叫了几个修为不错的弟子,围绕通往溪流的森林,进行地毯式搜索。过了半刻钟,他终于看到暮烟乐娇小的身影,旁边还站着两个眼熟的人。
宣卿平脸色冰冷,从头打量了她一下,见她毫发无损,这才无声无息地松了口气。
暮烟乐朝他露出一个乖巧讨好的笑容,凑到他跟前,撒娇似的摇了摇他的手,眼睛眨巴眨巴:“师兄我回来了。”
但他完全忽视她的神情与动作,宽阔的大手渐渐伸到她跟前,她似乎察觉他要做什么,战战兢兢往后躲,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当着一干外人,另一只空闲的手毫不顾忌拎起她的耳朵:“你几岁了?不要在陌生的地方瞎跑,这点道理都不懂吗?我以前教导过你这些简单易懂的东西,你是不是当耳旁风听了,既然耳朵没多大用,我把它们扭下来,你不介意,对吧?”
暮烟乐在他的手下挣扎,啪嗒啪嗒委屈掉泪,求救的目光看向裴云初。
裴云初收到信息,眼神的笑意浓了几分,为了及时拯救她通红的耳朵,他说道:“烟乐的耳力本就一般,你再扭一会,等会耳聋了。”
“她与耳聋有何区别?”宣卿平冷冷地哼了声。
暮烟乐继续疯狂求救。
“耳朵上没什么肉,捏着没意思。”裴云初想了想,微微一笑,“不如换个地方,扭脸颊。”
“……”
暮烟乐浓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觉得这两个人真够损的啊,折腾她来劲了是吧-
后面宣卿平知道暮烟乐的遭遇了,这件事本来也不是烟乐的错,她不小心掉进一个地洞,并非故意脱离大部队。
暮烟乐气鼓鼓等师兄道歉,她坐在营地的凳子上等了半天,宣卿平却半天不搭理她。
直到入了夜,篝火噼啪,众人围聚在燃烧的火焰前,天上的明月高挂,热烈的火焰与清冷的月光交相辉映,大笑声不绝于耳。
暮烟乐撑着腮听树林沙沙的晃动声,恹恹不乐地咬了一口烤鸡肉。
香味四溢,她看了宣卿平一眼,重重地咬,见他再没分半点注意力过来,她撕咬鸡腿肉的力道更大了,像只凶狠的小狮子。
清冽的笑声响在耳畔,隔壁坐着的裴云初支着下颌,看着这幅画面笑得乐不可支,摇头说:“你还真是个小孩子。”
暮烟乐动作一顿,强调:“我十八岁了。”
裴云初拿了根树枝,闲散地拨了拨炭火:“你长大的只有长相,性格跟小时候没什么变化。”
暮烟乐觉得这话格外刺耳,她明明都这么大了,长相看着也就比他们小几岁,在他的眼里,她却始终是那个遇到危险会吓得脸色发白一点也不冷静的小孩子。这也是很无奈的事,裴云初遇见她时,她才十岁,受点伤痛得啪嗒啪嗒掉眼泪,很粘人,估计等个一百年,她在他眼里还是爱哭的小孩子。
第一印象的重要性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假如世界上有后悔药,暮烟乐真希望穿回过去,这样说不定能变得成熟一些。虽然可能性格胆小改不了,但至少装也能装出几分大人的模样了吧。
她嚼着鸡腿肉,喷香的味道忽然如同嚼蜡。嘴巴停住了,眼睛却仍是看着他。
裴云初喜净,大部分弟子都席地而坐,他却不知从哪拿出一块松软的坐垫,坐在离她两步距离的地方。有些弟子早听闻他的传闻,好奇地过来搭话,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睛,他们脸色兴奋打招呼,围在他身边问这问那,他说不上多么热情,流露出礼貌的微笑。
暮烟乐借着看那些弟子的名义,假装不经意地看过去。
有位弟子大概是狂热粉丝,掏出一件蓝色的围巾,眼睛亮闪闪地伸到裴云初面前:“道友可否在上面写个名字。”
裴云初:“……”
暮烟乐觉得这弟子真厉害,无师自通,掌握现代追星的精髓,喜欢某个偶像,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他,第一件事,先掏出纸和笔。这说明不论古今,追星的本质是不变的。
裴云初眼神平静地看着他,那弟子迟疑地收回手。
大概是觉得不解,他挑起眉,问道:“我的名字有何特别?”
那名弟子见他开口提问,顿时挺起胸廓:“道友的名字如果不特别,那世界上没有特别的人了。”
接着,他低声说:“我以后会追随道友的脚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裴云初偏头看了他一会,大概被他的决心动容,最终接下他的围巾,挥动笔墨,寥寥几笔,一个遒劲有力的名字写好了。
那名弟子收到签名,欢呼着跑远了。
暮烟乐看着那名弟子,忽然间有些艳羡,裴云初回头看着她。
她呆呆的样子,举着鸡腿,眼睛忽明忽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注视她片刻:“怎么不吃了?”
她答非所问:“哥哥,我也要你的签名。”
他应该不会怀疑。他广受修士们的尊敬,很多人都崇拜他,她作为一个崇拜他的粉丝,要个签名不碍事吧?
裴云初却顿了顿,低头对上她坦然自若的眼眸。
周围吵吵囔囔,暮烟乐的手心捏出一把汗,以为自己的小心思暴露了,语气弱弱道:“不行吗?”
瞳孔倒映出他的模样,他略微倾身,袖子里忽然掉落几颗白色丸子:
“伸手。”
暮烟乐不知所以然地照做。
他露出一截青筋明显的手腕,向下倒了倒,丸子一颗接着一颗掉到她的手心,携带他的体温,砸到肌肤上麻麻痒痒,电流窜过,莫名使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名字不必了。”裴云初淡淡的笑,“给你吃糖。”
第二十三章
其他人围在篝火旁玩闹吃饭的时候, 宣卿平正独自待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兢兢业业安排帐篷的入住人员。
营地的第一天,事情特别多, 他划定每个帐篷容纳五人,一个个按照年龄、性别分配清楚。周围的弟子欢笑奔跑, 他却一本正经毫无怨言地做着这些无聊琐碎的杂活。
篝火重重, 他的倒影孤单地投在帐篷上,周围鲜少有人经过。
周静宁吃完饭, 闲着无事到附近逛了逛。所有人都在玩闹, 她虽是笑的,但对他们的游戏丝毫不感兴趣,半真半假刻意地置身其中, 露出一副柔软的神色, 但她觉得很无趣。
特地往安静的地方钻, 未曾聊到这儿还有一人。宣卿平微抬手, 标记帐篷,写下一个个标准的序号。她走近了,他仍是微垂着眼, 状似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看到他专注认真的模样,她端详了好一会儿, 心忍不住动了动。
“你不去吃饭吗?”她出声打断他的动作。
宣卿平终于抬眸,平淡地瞥了一眼:“我有事要做。”
“你是大师兄, 这些杂活安排给底下的弟子, 合情合理。”周静宁嗓音清冷, “何必劳烦你亲自动手。”
宣卿平像没什么兴致闲聊, 言辞简单利落:“总得有人干。”
周静宁扫过他的脸,似在观察神情:“你做的再好, 也没人夸奖你,他们甚至都没看到你的辛苦付出,我不信你喜欢做这些无聊且浪费时间的事情。”
“不巧。”宣卿平扯了扯唇,声音毫无起伏,“我觉得有意思。”
周静宁被噎了一下,气恼地咬下唇,薄薄的脸皮泛起红晕,像涂抹胭脂一样美丽动人。宣卿平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她了,低头,笔锋利落地瞄了几个字。周静宁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她家族显赫,活到至今,从小至尊至贵地被人捧着,第一次有人跟她对着干,她瞪着他,偏要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标记帐篷。
一阵冷冷清清的沉默。
周静宁被冷风吹得脸色苍白,冬日的风如刀子,刮着脆弱的皮肤,她情不自禁裹紧裘衣的领口。
“你去别的地方。”宣卿平语气平平。
周静宁看着他,挑起眉,露出一抹愉快的笑容,似乎觉得他在关心她。
宣卿平却嫌弃地挪了下脚步:“碍事。”
周静宁:“……”-
翌日一大早,暮烟乐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天色尚有些昏暗,太阳还没从西边升起。
她走在空无一人的帐篷外,想去附近的溪流边洗把脸,可是经过昨天掉地洞的意外,她没胆子单独去了,附近溜达一圈,试图找个伴。
空荡荡,风冷冰冰的吹,篝火的黑色灰烬四下飞舞,她找了半天,靠里侧的一个帐篷终于钻出一个窈窕的身影。
走近了,才发现是周静宁。
周静宁眼神划过一丝惊讶:“你起的真早。”
“习惯了。”暮烟乐挠了挠脑袋,欲言又止,“你洗脸吗?”
“嗯。”周静宁朝她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走吧,一起去。”
驻扎的帐篷离溪流很近,有了伴,暮烟乐放心很多,胆子也大了不少,靴子踩过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她耳朵警惕竖起,时时刻刻听周围的动静。
若出现野兽,也好及时掏出法器应对。
溪流声潺潺,暮烟乐抓紧时间洗了把脸,水声哗啦啦响,几滴溅落到衣领口,凉飕飕的,她情不自禁缩了缩脖颈。周静宁洗得格外安静,暮烟乐洗到一半心里咯噔,觉得她不会走了吧,抬眸看过去,她仍在溪流的上游位置。
周静宁细致地捏住手绢,一点点擦拭脸颊,即使简陋的环境,动作依然优雅端庄,像真正的大家闺秀。
几颗水珠顺着下巴滑落,衬得美玉莹光,两颊被冻得发红,容色添几分丽色,像一朵温室里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暮烟乐见了,不免自惭形秽,怪不得裴云初会喜欢她。
病弱美人大概很受男子怜爱吧……
正发着呆,周静宁忽然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暮烟乐以为她要走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也跟着起身,她却抓住她的手臂,用了些力道将她摁了摁。
暮烟乐一屁股坐到石头上,尾椎骨有点疼,瞳孔茫然:“干什么?”
“我有事问你,等会再回去。”周静宁顿了顿,咬着下唇,脸色添酒晕,不知是羞的红还是冻的红了。
“什么事?”
周静宁却不答,酝酿许久,踌躇迟疑,暮烟乐耐心地坐在地上,越等越心虚,大冷天的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她不会发现她喜欢裴云初了吧。完了完了,难道她来告诫她不要跟他走得近,可她的表现应该没那么明显吧。
在一片咄咄不安的宁静中,周静宁的指甲紧紧掐住手心,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问道:
“你的宣师兄,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铱椛?”-
意外听到这样一个没来由的问题,暮烟乐愣了愣。
张口一个字:“啊?”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表情茫然怀疑自己耳朵出现问题,一个神情镇定却露出羞涩的眼神,仿佛问的是今天天气真好你吃早饭了吗的日常问题。
“你说啊。”周静宁等不及了,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暮烟乐挠了挠脑袋:“你不喜欢裴云初吗?”
周静宁蓦然抬头,盯着她沉默半晌,好笑道:“我什么时候喜欢师兄了?”
暮烟乐觉得这一天够刺激,才刚起床就知道了这么多秘密。原来裴云初跟她一样是单恋,原来周静宁喜欢师兄……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内心不受控制浮现起淡淡的希冀和喜悦。
“师兄人很好,温柔又强大,但我喜欢的不是他这个类型。”周静宁舔了舔唇,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我喜欢的男人,最好拥有令我捉摸不透的一面,一开始对我不必太主动,冷漠也行,目中无人也行,仿佛一个迷局,等我一层一层剖开他,亲眼看到他为了我一点点改变,从满不在乎到全心全意。这才有意思,不是吗?”
暮烟乐摇了摇头,她其实不太理解她的想法。刚认识的时候,男人冷漠又满不在乎的话,那多让人伤心啊。
宣卿平可能跟她的一部分描述相符,表面冷漠,但他不像周静宁所说的那样,目中无人,师兄实际上是一个很温柔的男人,经常照顾小弟子,为宗门的各种杂事操劳,只是他有时太毒舌了,话也有点多,明明在乎一个人却总是说一些令人生气的话,做他的师妹挺好吧,做情人也太折腾人了。
暮烟乐欲言又止:“我师兄是不错,你既然喜欢,可以尝试接触他。但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不清楚。”
周静宁听了,神色流露出失望,但仍不放弃,再接再厉道:“那你这两日可否帮我问一问?”
暮烟乐想了想,觉得挺简单,旋即同意:“可以。”
周静宁顿了顿,再提出一个请求:“你能帮我牵红线,撮合我俩吗?”
这个难度就上来了。暮烟乐想象了一下宣卿平的反应,如果她不经人同意牵线搭桥,宣卿平估计会打断她的腿,即使他没这么残暴,也可能把她的耳朵拧得像麻花,然后让她罚抄一万遍的悟道心法。光想想就很恐怖,她撮合不成,反要惹上一堆麻烦。
暮烟乐为难道:“你能自己加把劲吗?”
周静宁抿了抿唇,期望的脸色淡了下去,恳求:“求你了,我一个人孤零零进太极宗,两个宗门虽近,却隔了一座山,不能时时刻刻与他在一起。凌云宗有这么多好看的女修,也许没多久,他会喜欢别人。”
暮烟乐刚要张嘴,周静宁打断她的话,一口气说了下去:“这次进无峰遗迹,是个绝妙的相处机会。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我大概会想念一辈子,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同样的机会天天相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心有所属。虽然我只见他几面,可能你觉得这样的喜欢太肤浅,可是如果一个人注定爱上另一个人,那就在心动的开始,牢牢把握住,以后才不会后悔。有时候因为错过一个人,就会一直过不去,让人无法释怀。你也许不懂这种感受,但我愿意用任何东西去交换,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一大段话,在冬日静寂的冷风中飘荡,暮烟乐神情微怔,沉默良久。
她怎么会不懂呢?她也希望自己不会懂,可是喜欢一个人,无法控制内心的潮起潮落,总是会情不自禁陷入到妄想。她多么想得到裴云初,可他不喜欢她。如果他的身边也有这么一个人,愿意撮合她和裴云初多好啊。
周静宁见她半天不吭声,本就苍白的脸更苍白,柔弱又无助:“也罢,我……”
“我答应你。”
暮烟乐终于同意:“我会找机会牵线搭桥。”
远处的浮云悠悠,太阳完全从山顶跳出,天光顿时大亮。得到确切的好结果,周静宁的脸上浮现一丝感激的笑容,亲昵地拉住她的手。暮烟乐朝她笑了笑,并不后悔做出的决定,如果没成,大不了被师兄痛骂一顿。
而且她心底里还有一个私心,如果这件事成了,裴云初大概会对周静宁死心吧。
第二十四章
暮烟乐还不知怎么撮合别人, 她以前没做过这种事,脑子里没概念。周静宁让她先去试探宣卿平,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暮烟乐寻找一切机会, 与宣卿平接触。
凌云宗的营地驻扎在溪流边,以营地为中心, 白日弟子们需要组成一支支小队, 向四面八方前进,寻找宝藏的踪迹。暮色渐浓, 才会陆续返回营地。
暮烟乐觉得找宝藏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她开口要求与宣卿平同队,不用说什么理由,他果断同意了。
路上, 宣卿平一边对暮烟乐科普无踪遗迹的知识, 一边破开荆棘丛, 给后面的弟子腾出行走的空间。
据他说, 宝藏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可能是妖兽的内丹,悬崖边的灵草, 地下某位修道者遗留的财产,也可能是自然形成的金矿银矿。
暮烟乐的心思不在这上边, 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大概走了十里地,运气不错, 收获十根中品灵草, 放到修真界的集市卖, 可以卖两百灵石。暮烟乐额外发现一根百草, 四叶草。与裴云初形容的相差无几,红色丝状根, 圆滚滚的叶片,手掌大小,她不清楚是不是百草的一种,先摘了打算回去问问。
一个早上过去,队伍停下来休息,暮烟乐找到机会跟宣卿平搭话。
他拿出水壶往喉咙灌水,喝到一半,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冷不丁冒了出来:“师兄……”
宣卿平放下水壶,瞥了她一眼:“何事?”
暮烟乐吞吞吐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他漫不经心继续喝了一口水,在她殷切的目光下,慢慢牵起嘴角,格外好说话的样子,正当她以为他答应了,却听耳畔响起一道无情的回复:
“不能。”
“为什么!我还没问!”她立刻跳脚,恼火得不行。
宣卿平眼角眉梢晕染出一个浅浅的笑,转瞬即逝,冰凉的水壶蓦然贴到她温暖的脸颊,她冷得浑身一颤,愈发生气:“不回答就不回答,你还用冷水壶冰我,太过分了。”
下一句,在内心吐槽:居然还有女人喜欢你,周静宁的眼神果然不好使。
宣卿平闲闲地瞥了她一眼,又闲闲地坐到草地上,指了指隔壁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暮烟乐站在一边无视他的动作:“你让我坐我就坐,那我问你,你却不回答,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不坐算了。”宣卿平低头,将水壶别到腰间,“本来跟你聊聊,顺便回答一下你那个未知的问题,既然不领情,你走吧。”
暮烟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快被他气哭了,开始一万个后悔,觉得自己撮合的希望渺茫,这人压根油盐不进,看上女人的可能性不大,不该修炼剑道,适合修炼无情道。
孤寡一万年!
宣卿平观察她的表情,看着她这张五彩缤纷的脸,终于微微松口:“你不问,我怎么回答?”
暮烟乐呆了一秒,对啊,她都没问说那么多废话干嘛,立刻坐到他的旁边,淡淡的香气溢进鼻腔,是宣卿平身上惯常的气味。她像做贼般,睁大黑溜溜的眼珠看了一圈四周,观察有没有别的人偷听。其他弟子都保持一定距离,大概是听不见的。
看着她这幅如临大敌的表情,宣卿平胸腔震动,不由得笑出声。
暮烟乐从小什么事都要他照料,他知道她的性子,一些小事都会放大到无数倍,她第一次来葵水,还以为要死了,哭唧唧地写了封遗书给他,差点把他吓了一大跳,以为真得了什么要命的病,却是初潮,闹了个大乌龙。
宣卿平悠闲地支起一只腿,单手称腮,准备听她那不得了的问题。
暮烟乐憋了憋,准备先铺垫一下,小声说:“你看你一个人都几百年了吧,身边也没个伴,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师兄已经找到道侣了,你却总是一个人,每次找人切磋都找不到合适的弟子。”
宣卿平舔了舔唇,眼神逐渐深邃,紧紧盯着她不放:“你到底要问什么?”
暮烟乐轻咳一声:“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有机会我替你留意一下。”
听到这个问题,宣卿平的手指动了动,唇瓣试图镇定地绷直,良久,却不由自主向上扬起:“那你先告诉我,你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她板着脸:“我先问的,你不要避重就轻。”
树叶间隙投下一圈斑驳的光晕,宣卿平迟迟不语,低垂脑袋,她很没耐心地蹙了蹙眉,良久,坐不住了,准备告诉周静宁打探失败,刚起身,他抬眸快速说:“别急,我在想了。”
“……”天都要黑了。
“我喜欢的姑娘必须是——”
他的声音顿了顿,片刻后,微微压低,可以听出故作冷淡的语气:“天真娇弱,爱惹麻烦的。”
娇弱两个字倒挺符合周静宁。
爱惹麻烦什么鬼?
暮烟乐惊讶地愣住,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宣卿平的头扭向一边,不知怎的偏偏不与她对视,她不清楚他是个什么表情,但师兄从来不说假话,他当真喜欢这样的女人,可是男人不都爱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的女人的吗?
师兄的口味还挺与众不同-
暮色渐浓,夜晚的森林极其危险,宣卿平踩着日落的最后时刻,带弟子们回营地。
暮烟乐在帐篷间穿梭,这里的帐篷多达四五十座,遥遥望去,每座都长得一个样,她的方向感一向差得离谱,转来转去反而搞混东南西北了。
昨日清晨与周静宁碰面,她的位置偏里侧,可序号是什么,她却没注意,一时间毫无头绪。
这些序号是师兄兢兢业业布置,谁入住哪个帐篷,除了他以外,没人比他更清楚。可暮烟乐宁愿在这转悠到天黑吃晚饭,也不愿去问他,那太没面子了,师兄会嘲讽她做事不带脑子。
她才不会给他发挥毒舌的机会,不然他骂人的本事日渐增长,苦的是她自己和一干弟子。
正发愁,蓦然抬眸,却见裴云初从前面走过来。
暮烟乐的眼睛忽而闪亮,隔着遥远的距离,朝他摆了摆手。附近的篝火正渐渐升起,或明或暗的几道影子,与黄昏的余晖交错,他看到她,朝她笑了笑,脚步忽而换了个方向。
暮烟乐心脏莫名跳快了些。
他一步一步走近,墨色的眼眸,挺拔的鼻梁,薄凉的唇瓣,指间拨动着不知名的野花,是这片草地随处可见的一抹淡黄。
他的靴子微带泥,停在她身边,语气漫不经心:“回来了?”
“嗯。”她正好问话,“哥哥,你知道静宁姐的帐篷是几号吗?”
“二十四号。”裴云初淡声回答。
暮烟乐点了点头,裴云初也没问她为什么找周静宁,神色懒懒,迈步往前走。
“等等。”没经大脑,暮烟乐忽然喊住他。
裴云初扭头看她,含糊一声:“嗯?”
余晖下,他的瞳孔映着光,好像晕染出几分温情脉脉的味道,一阵风将他周身的甘松气息吹到鼻间。在他的注视下,她紧张得吞咽了一下口水,忽然间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云初没走,继续慢悠悠等候,他仿佛拥有无数的时间,耐心地同一个小姑娘周旋。
暮烟乐搜寻脑海里的各种话题,终于想到一个挺重要的事,她故作轻松,拿出锦囊里的灵草:“你看这是四叶草吗?”
裴云初眼睛微眯:“是它。”
暮烟乐把四叶草塞到他的手心,交接的过程,指腹不小心触到他微凉的手心,她的手微微颤抖,电流窜过四肢百骸,一下子把手收了回去。裴云初不以为意,似乎并没把轻轻的触碰当回事,视线定在四叶草上。
“我今天的运气还不错,没怎么多花时间,转悠两圈便碰到四叶草了。”暮烟乐的声音故作无所谓,“你尽快找到百草,早日回太极宗教训你那不听话的弟弟,警告他别出来害人了。”
他的唇角笑容加大,抬眸:“谢谢烟乐。”
暮烟乐想跟他多聊一会天,绞尽脑汁地继续想下一句,他偏了偏头,抬起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乱她的头发。
对他来说,找药草的难度微不足道。他自小天赋异凛,干什么事都轻而易举,当一个人站在山巅之上,被众人仰望,在别人的眼里,他便是强大稳定的靠山,只有别人低声下气向他求助,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而今有人替他着想,把他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认真对待,这感觉十分奇妙。
“烟乐还是跟以前一样对我好。”他低声说,“我很高兴。”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呢,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这些事都由我来。”-
若是以前,暮烟乐回到床褥间一定开心得翻滚两圈,欢快地蹬着双腿。
裴云初每次对她的回应,都是那么耐心温柔,像照顾自家妹妹那样,小时候的她,从未体会过被哥哥疼爱的滋味,穿到异界,有这样特别的对待,她的内心温暖,那些初入异界的恐惧不安在他的安抚下彻彻底底消失。
可是才过了几年,他用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话,亲近地揉乱她的头发,对她这么好,她反而胸口发闷,感到万分的失落,两眼放空地在帐篷间溜达。
他总把她当妹妹一样对待,凡事都照顾她,可是她已经不再是十二岁的暮烟乐了,她期待得到的东西变得更多,不止是妹妹的方式,而是他能喜欢她。
裴云初喜欢的是周静宁,但周静宁对他没有感觉。
也许,她不必那么着急,可以尝试想办法扭转他对她年幼懵懂的印象,也许时间久了,他会渐渐忘了别人,回眸看见她。
暮烟乐非常乐观地思考半晌,不知不觉走到周静宁的帐篷,她喊了声,抬起门帘看了一眼,帐篷内还有其他女修。
她们坐在床边唠嗑休息,听到动静,边吃瓜子边瞄了两人一眼。
周静宁默默起身,走到帐篷外某个角落。
暮烟乐率先开口:“师兄说他喜欢天真柔弱,爱惹麻烦的女人。”
“……”周静宁顿了顿,讶异地抬眉,“确定吗?”
暮烟乐一本正经:“确定肯定万无一失。”
周静宁沉吟半晌:“今天我跟其他弟子去附近取水时转了一圈,百米之外有一片香堇花海,明日你邀请宣卿平花海赴约,我在那边等候。”
这法子说不上多高明,相当于拐宣卿平去一个陌生之地,如果宣卿平对周静宁有好感,那么皆大欢喜,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但如果宣卿平不喜欢周静宁,在花海的人不是暮烟乐,一定会觉得两人掺和起来骗他。事后追究她的责问,指不定要把她吊起来打。
凌云宗对于坑蒙拐骗的惩罚,便是把弟子掉在房梁上抽上几鞭。
暮烟乐为难说:“还有别的法子吗?”
周静宁观察她的表情,皱了皱眉:“你不愿意?”
她挠了挠脸颊:“也不是不愿意。”
“那就这个办法,也没其他好的主意了。”周静宁静静地看着她,“而且,烟乐你已经答应我了,你人这么好,平时都挺能理解别人,如果是别人,都不一定像你这么好说话。你不会不守信用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暮烟乐不好意思再拒绝,顺从地点头。
离开二十四号帐篷,前方燃起热闹的篝火,炊烟袅袅升起,带了几分简单朴实的烟火气,这样的画面看着温馨,可她的内心隐隐有不安,觉得这件事不会像想象中的成功。
第二十五章
暮烟乐晚上写了一封邀约的帖子, 找了个散心的理由,约宣卿平到香堇花海见面。
帖子收进信纸,第二天, 拜托陆子明交给他。
她没胆子直接交到他的手上,打算就这么把这件事忘在脑后。她已经按照周静宁的计划提出要求, 宣卿平向来什么都纵着她, 不出意外他一定会如实履约,至于能不能成功, 那是周静宁该忧心的事了。
暮烟乐躺在帐篷的床褥间辗转反侧, 风吹动门帘,晨光倾泄到地面,外面隐隐传来弟子们交谈的声音, 白粥米面的清香从门帘缝隙间灌进来, 以往她起床, 会到附近溜达一圈采采花草, 芦苇叶编成草蚂蚱,狗尾巴草做成戒指手环,然后围到篝火边吃早饭, 今日却打破了计划,她心神不宁, 老是想宣卿平看到那封帖子是什么反应,他有没有出发去香堇花海, 两人碰面又是什么情景?
软褥被她滚成粽子形状,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未知的提心吊胆, 过了一会儿, 两腿往外蹬,从粽子形状的软褥里挣扎出来, 套了件毛绒绒的披风,直接去找那位帮忙送帖子的陆子明。
陆子明与她曾是同窗兼任同桌,两人关系不错,她走到他所在的篝火旁,正想开门见山问他话,陆子明注意到她的存在,偏头看她:“你吃什么?”
篝火第一层烧的白粥,第二层蒸了馒头和包子。
暮烟乐暂时没心情吃东西,盯着他的脸:“你把帖子交给师兄了吗?”
陆子明挠了挠眼角的红色泪痣:“给他了。”
暮烟乐压低声音问:“他什么反应?”
陆子明陷入回忆,周围一片安静,弟子们的笑谈声成为背景音。
他摸下巴苦思冥想,她有些着急了,催促道:“你快说啊。”
“师兄笑了。”陆子明不解问,“他看到帖子后眼睛暗了一下,然后没多久,又闪闪发亮,愉悦地笑出声,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我第一次见师兄这么丰富多彩的表情,他平时不苟言笑,可是我们师弟间最不敢得罪的师兄。你帖子到底写了什么?”
暮烟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什么形容,一下子暗一下子亮,电灯吗?”
“电灯是什么?”
陆子明纳闷地问出声,但她没回答他的话,已八百米冲刺往北边跑了。
风急速掠过耳畔,鬓角的碎发往后飞扬,她现在赶去香堇花海还来得及,兴许能看到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她只是去花海悄悄看一眼,偷偷地窥一窥。如果没什么事发生,两人进展良好,她便悄悄离开,如果出了意外,也好及时阻止师兄发火。
香堇花海,紫色的浪涛一阵又一阵,随风的方向往北边压低,周静宁妆容精致,等在约定的花海中。
芦苇与香堇花交错,巧妙隐蔽她的身形。
她今日特地挑了件素净的华服,裙摆在紫色花浪中铺开。清冷纯净的白衣,漆黑的发,与鲜艳的紫色花浪重叠在一块,出门时,同一个帐篷的女修都夸她漂亮。
此刻,她折了一支香堇花,仰头凝视花瓣,脸上浮起一个矜持且娇艳的笑容,她相信,宣卿平见了,一定会心动。
冬天的风吹动香堇花的香气,漫天飞舞的细小花瓣被风送到半空,像一只只绽放的紫色蝴蝶,是男女间幽会最好的地点。
周静宁忐忑地捏了捏花梗,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
脚步声最先从南边传来,沉稳有力,花海像起伏的波浪,一层叠一层,她屏息盯着南边,最先入目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拨开最后一只花梗,露出他含笑的表情,同时伴随一道柔得像水的声音:
“等我很久了吗?烟乐——”
他低下深情的眸子,她抬起期待的表情,两两相对,时间定格在视线交错的一刹那。
空气忽然凝固。
他含笑的眼神,被冷风一吹,蓦地冷到极致:“怎么是你?”
“……”周静宁被他冷淡的眼神刺激,心蓦然沉了下去,不由自主握住拳头。
宣卿平环顾一圈:“烟乐在哪?”
“她有事先走了。”周静宁凝神注视他,脊背绷紧,“她本来想告诉你,这些天探宝长途跋涉,时间太长又很危险,她受不了苦,觉得累,想趁大家不在的时候,请求你让她歇息几日。”
宣卿平语气平平,听起来没多大起伏:“那她人呢?为何不出来跟我说?”
周静宁见他没发火情绪还算平静,先是松了一口气,把那些细细斟酌的言语慢慢说出:“她一个人不敢单独行动,拜托我陪她来这里等你,但你迟迟不来,她等得不耐烦了。”
“……”
“我这不是担心你扑个空,所以特地跟你讲一声,你别等她了。”
宣卿平的手心拿着一个通透的玉手镯,听到此话,他重重地捏了一下玉镯,半是嘲讽半是可笑,扫过她发白的脸颊:“她既走了,为何我来时没碰到她?”
他的态度毫不客气。周静宁看着他这幅冷得骇人的表情,身体微微发抖,这不是她预料的结果。在她的计划中,她在寒风中等了许久,等的双手双脚发麻,脸色苍白,宣卿平即使脾气再不好,对女子总该是怜惜的吧,他总该送她回去。
可是从方才见面到现在,他自始至终都露出心烦意乱的表情,再也没前进一步。
他不信她的话。
周静宁忍不住胡言乱语:“她走的可能跟你不是一条路。”
宣卿平眉心跳了跳,仿佛她把他当傻子。花海到营地不只有一条路,他走的是最近的一条。以烟乐爱偷懒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往远的地方绕,他猜想到某种可能,讥讽地牵起唇角,不吭声了。
周静宁颤颤悠悠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别不信。”
他抬步离开,懒得费时间周旋。
周静宁像一阵风起身,试图拦住他,她本来计划表现得再柔弱一点,不小心崴个脚什么的。但意外从来都不在计划中,崴脚真不容易,她狼狈地摔了一跤,裙摆沾染泥土和杂草。
宣卿平听到动静,扭头瞥了一眼。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连摔跤的姿势都是那么的刻意。他讥诮地扫过她裙摆的脏污,扫过她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冷到极致的表情,忍无可忍说了最后一句:“我一直认为青州的千金得到洞玄道君的赏识,应该是善良又聪明的姑娘,你刚才是在做什么?为了给自己的私利找借口,不断贬低我师妹?”
周静宁被他说的眼眶通红:“暮烟乐本来就贪玩,不稀罕探什么宝。”
宣卿平:“我可以说她,但你不行。”
说罢,他抬步离开,周静宁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花海,坐在后面抽泣了一声。
冰凉的泪水滑落,她提起袖子抹擦了擦眼角,这次不是做戏,她是真心难过。但是宣卿平再没回头。
暮烟乐沿着小路跑,花海未见,浅浅的香气已顺风而来,她爬上坡面,站到附近最高的高坡。
正好看见宣卿平走出花海,那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啊,双目冷若寒冰,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火冒三丈,像一柄出鞘的凌厉刀剑,仿佛要去杀人。
隔着一段路,两人的眼神恰好对视,碰撞出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她看着他这幅可怕的表情,就已明白幽会失败了,师兄这会儿正气在头上,然后她运气不好,刚好撞到他最冒火的时刻。
完犊子。
暮烟乐想象了一下师兄严酷的手段,他平时除了处理新弟子的遴选之外,还要去雷火殿处置犯错弟子,据犯错的弟子们透露,宣师兄使用鞭刑毫不手软,那些弟子,最怕见到宣卿平实行惩治,因为他从不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轻力道。
宣卿平对她很好,她以前犯了错,他经常性装聋作哑,有时闹到元清道君跟前,他甚至会跪在地上低声请求道君,将责罚降到他的身上。暮烟乐从不害怕他,有时还会骑到他头顶作威作福,然而此时情况不同了,她骗了他,眼前的男人气到极点,状似修罗。
暮烟乐吓得腿软,脖子缩了缩,没胆子再往前走了。
她甚是害怕地往后退,宣卿平走路却极快,没等她退上两步,他已飞身逼到跟前。
他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良久,手指抬起。
暮烟乐眼中闪过慌乱的情绪,脸皮绷紧,师兄从来没打过她,可不代表这次会原谅她。她颤声:“别、别打脸。”
“我以为你喜欢我。”他却没听进她的话,突然低声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来没有的一句话冒出,听到这,暮烟乐睁开眼,表情茫然。
他自嘲地笑出声,将手中的玉镯抬起,嗓音前所未有的沙哑低沉:“听说小姑娘喜欢漂亮的首饰,但我的身边从来不带这些东西,我问了一圈,向别的弟子买了这块质地通透干净的玉镯,你那么挑剔,可能不会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那时我想着,我要对这个从小照顾到大的小姑娘很好很好,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等回到宗门,再为你买一块新的,不论多贵多难得,只要你喜欢,我都想办法买给你。”
“师兄……”暮烟乐听出他的意思,震惊睁大眸子。
“我以为你在香堇花海等我,”宣卿平神色平静,“我以为,我喜欢的姑娘,也喜欢我。”
“……”
宣卿平没骂她,闭了闭眼睛,再次抬起时,眼角泛红,像染上了绮丽的红霞。
他发出极轻的一声:“多可笑的想法。”-
暮烟乐回去一晚上没睡着,脑海里不断浮现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她只知道师兄对她好,却不料他竟然喜欢她。
而她做错了事,她不该写一封约他去花海的信,给了他期待,然后再给他毁灭性的打击。
这太残忍了。
但事情已经发生,有时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就像泼出去的水。
她唯一能做的尝试,是向师兄道歉。
这几天,她寻找一切机会与他碰面,每日起一个大早,鬼鬼祟祟在他的帐篷附近徘徊,当他从帐篷出来,准备出发去探宝,她立刻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的袖子,表现出讨好与乖巧的态度。
记得以前有一回,她不小心做错了事,抱着他的心肝宝贝本命剑摔了一跤,本命剑对剑修何其重要,而那柄剑的剑鞘竟然摔裂了。她身体颤抖,以为会被狗血淋头地骂一顿,下一刻,却被他扶起,他连一声训斥都没有,紧张兮兮地抱她去药堂治伤。
不论她做了什么错事,她稍微撒个娇卖个惨,他会立刻就会原谅她。
如今,看到她在寒风中等了那么长时间,眼巴巴地跟在后面,宣卿平却像什么都没看见,面色冷淡,转身就走了。
他的袖子冰凉,从她的手中滑落,暮烟乐呆呆站在原位,不知所措。
按照探宝的计划,每次她跟师兄的队伍出门,然而接下来五日,他去探宝时,不带她了,留她一人在营地。
暮烟乐心里很慌,不知该做什么,师兄才会原谅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一段不曾注意的感情。
她期望能回到以前那样的关系,既不想伤了他,也不愿意疏远,他是她在凌云宗最重要的人,如果失去他,暮烟乐觉得自己不会再快乐了。
这一日又没睡好,她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后脑勺隐隐刺痛,像被针扎了。
她打了个哈欠,走出帐篷外,驻留在营地的几位弟子看见她发笑:“暮师妹你晚上干嘛了,黑眼圈浓得像熊猫。”
暮烟乐挤出一丝笑容打招呼,过后,她愁眉苦脸地走到周静宁的帐篷。
断断续续幽怨的琴声如泣如诉,远远听见琴声,还有几个抱怨的人声。
帐篷外围着三个师妹,其中一个身形瘦长的人皱眉,语气不耐烦:“你能不能别弹了,都弹了整整五日,晚上还弹,你不睡我们要睡觉。”
周静宁停下琴音,本来情绪不佳,被这质问的语气一气,置气道:“你睡得早,怪我吗?”
“前几日我们天天出去探宝,累死累活的,休息早没办法。”矮矮的师妹脸庞圆圆,语气也十分温和,“希望你理解,白天可以,晚上不要再弹了。”
静了半晌,传来收拾古琴的声音,周静宁忍气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白日我也不弹了,满意了吧。省得你们说我欺负你们。”
“……”
三个师妹面色极其不好,踏步往隔壁的帐篷走,等她们身影消失,暮烟乐迟疑地蹲在地面,拔了几根小草,拔到九九八十一根的时候,她终于做完心理准备,起身走近。
隔着门帘,她开口问:“静宁姐,是我,暮烟乐。”
周静宁哭泣的声音顿了顿:“何事?”
暮烟乐问:“我能进屋吗?”
过了一会儿,周静宁冷淡的声音响起:“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
“他对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一片沉寂中,她想起什么,低低的声音发颤,“他为什么对我那么残忍,你什么都不用做,却能得到他的一片真心?他明明喜欢你,你却假装好心帮我撮合,看我出丑,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
暮烟乐急声解释:“以前我不知道,到了那时,才明白师兄的心意,我真不是故意……”
周静宁根本听不进解释,打断她的下一句话:“你走,别烦我了。”
暮烟乐在门帘前怔怔发呆半晌,周围无一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同时得罪了两个人。
一个人是裴云初珍视的师妹,另一个是她珍重的师兄、
明明出发点是帮人,结果却不尽人意,他们可能都怪她多管闲事。
暮烟乐若有所失,走到营地附近的一颗参天大树旁。
树根暴露,古树叶子泛黄,她抿了抿唇,仰头看了看萧瑟的景色。
这个位置既安静又安全,背后是树干,前方是营地,遇到野兽,驻扎的师兄姐一定会及时出现。
暮烟乐放心地解开腰间系锦囊的带子,前段时间,地洞搜寻的法宝都放在锦囊里,她拿出数百张金纸。
金纸成色漂亮,阳光照耀下金光闪闪,是纯正的金。
冬风拂过,金纸哗哗作响,她取出一张又一张,满怀着歉疚的心意,折成千纸鹤。
折很多很多的千纸鹤送给宣卿平,也许他收到礼物的那一刻,体会到她真心的歉意,会选择谅解她。
以前很少跟别人吵架,处理矛盾的方式不怎么成熟,她尽力用自己的方式,让师兄重获笑容,等他想通,等他有一日释然。
至于周静宁,暮烟乐想到刚才她的冷漠和怨怪,皱了皱眉。
周静宁既然讨厌她,她没理由给自己找不痛快,非要与她搞好关系。周静宁觉得委屈不甘,可她也会委屈,如果没答应周静宁的请求,师兄不会伤心,也不会不搭理她。
她受她所托,邀请师兄去香堇花海,计划失败后,周静宁却一个劲责怪她。
出了无峰遗迹,以后应该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她也不愿意再跟她有任何交集了。
暮烟乐从早折到晚,坐得屁股发麻。
她一边折一边想,师兄都活了几百岁,可能觉得这些小玩意太幼稚了,不如再送一个对他修炼有帮助的东西,到那时,她不信他还会生气-
日落黄昏,弟子陆陆续续回驻扎的营地。
暮烟乐这几日睡眠严重不足,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脑袋微微仰靠树干,眼睛不由自主眯了眯。树叶倾泄斑驳的光影,落到她晒得发红的脸庞。朦朦胧胧间,困意将她拉入梦境,身后似乎响起枯草细微的碎裂声,有个人正往这里走。
她警惕地睁开眼,那人已走到跟前。
黄昏,大片大片的白云悠悠浮动,被晕染出瑰丽的颜色,裴云初微微俯身看着她,半边脸映着余晖。
没想到一睁眼就能看到日思夜想的人,她怔怔地看着他,有些移不开眼。
他拥有世界上最清冷的长相,皮肤白,一袭月衫神姿仙态,距离感极其强烈,但此刻,他朝她笑了,暖融融的笑容扩散开,像穿透寒云的日光。
她以为这是梦。
梦里的他,也是这样看她,很温柔很温柔,每一次,她的心脏在梦中跳得小鹿乱撞,任由梦境编织处光怪陆离的剧情。在梦境结束的时候,她知道梦快醒了,就会抱得他紧紧的,一刻不停地娇缠他,不舍得他离开。
她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脸感觉到疼痛,这不是梦。
裴云初见她这幅呆呆的样子,笑了两声:“还没睡醒呢?”
暮烟乐挺直脊背:“你怎么来了?我都藏得这么隐蔽了。”
裴云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藏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修长的手指掠过她的肩膀,一片枯叶从他指间落下。
暮烟乐抿了抿唇。
“心情不好?”他席地而坐,坐到她的旁边,支着下巴慢悠悠道,“谁惹我们小烟乐生气了?”
“……”
再次听到熟悉的昵称,暮烟乐睫毛微颤,脸庞被霞光照得绯红,却不答他的话。
这件事没必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了,尤其是裴云初,他喜欢的是周静宁,若他知道,她撮合周静宁与宣卿平在一起,指不定要生气。
然后她莫名其妙又得罪一人,全员都讨厌她,那她真是有苦说不出。
见她不吭声,裴云初兀自捡起一片千纸鹤,玩味地打量片刻:“送给你师兄?”
暮烟乐蓦地抬头。
“静宁告诉我了。”裴云初神色平静,“你替她帮忙送幽会的信。”
暮烟乐紧张地捏了捏裙摆,声音黯淡下来:“所以,你也是来怪我吗?”
长久的沉默中,风吹过两人衣摆,发出轻轻的摩擦声。
“你为何会如此看我?”裴云初诧异地抬了抬眉,目光看着前方,营地燃起的篝火,倒映进他漆黑的瞳孔,他的声线淡淡地响在她头顶,“这件事本是静宁不对,她自己出的主意,告诉我时,语气却对你颇埋怨。那时我心里想,静宁凡事把自己看得太重,千错万错总要怨别人的错,你是不是也受了许多委屈呢?此事与你无关,她拉你入水,你帮了忙,反倒招惹一身腥。”
暮烟乐眼眶蓦地一酸,抬头用力眨了眨,这才没掉下眼泪。
裴云初声音低沉:“你师兄现在正在气头上,不必太难过,他一个大男人,受点情伤不至于多严重。”
连宣卿平喜欢她……也知道了……
暮烟乐不知该哭,还是尴尬地笑了。
裴云初撑着下颌,侧头看她:“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暮烟乐的注意转移了,说:“什么问题。”
“你是姑娘家,教教我——”裴云初笑道,“怎么哄一个姑娘开心,让她不掉眼泪呢?”
暮烟乐噗嗤笑出声,哪有人让她教他,怎么哄她自己的啊。
裴云初轻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别哭了。”
暮烟乐抹了抹眼泪,因为他在这里,她才会哭。如果没有别人,她会很坚强,独自消化这些负面情绪。
如果裴云初一直在身边……
暮烟乐低头,立马移除这个不可能发生的幻想。他是太极宗的裴云初,更是周静宁的师兄。
他经常照顾她,但不止是她一个人的。
裴云初说这话,前提是他们之间只是哥哥与妹妹这样的关系,她心里清楚,也不会误会,他的身边可以有很多需要照顾的人,但他只会有一个心爱的女人。
而这个心爱的女人,不是她。
过了很久,暮烟乐抬起头,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哥哥,你为什么会喜欢周静宁?”
裴云初没料到话题转得如此快,一下子转到他身上,他挑了挑眉:“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暮烟乐:“总有原因的吧。喜欢一个人,看中她身上某点特质,可能别人身上没有的,也可能是别人身上有,但她偏偏吸引你的地方。”
她的指甲紧紧扣住手心,既希望能得到他的回答,好让她明白他喜欢她的理由,又不希望得到他的回答,以免心情更不好。
两人对视片刻,很久没听到声音,裴云初一向清明的眼,几分茫然转瞬即逝。
她捏紧衣角,周围的空气一点点被剥夺,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只要他发出一句话,做出一个小举动,她都会捕捉到眼睛里面,细细分辨琢磨。
半晌,他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令她有些失望。
他语气温柔,用枯树的叶片蹭了蹭她的脸:“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
第二十六章
暮烟乐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是小孩子的形象,简直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太没道理了,明明她已经成年, 身高一米六五,脸也长开了, 哪里跟小孩子像了。
这是他对她的偏见。
晚上未睡的时辰, 她花了点时间,特意向待在同一帐篷的师姐请教, 如何才能打扮得像个成熟的女人。
这位师姐跟裴云初差不多年纪, 三百岁左右,很有妩媚的成熟女子风情,身姿袅袅婷婷, 行走时天然一股吸引人驻足偷看的气质, 稍稍一瞥, 眼眸便欲语还休, 令人念念不忘。
暮烟乐捧着一叠宣纸,握一根毛笔,凑到她面前小声开口:“师姐, 怎么样才能变得像你一样风情万种?”
檀玉华整理床褥的动作一顿,回头打量了她一下。
烛火悠悠晃动, 暮烟乐睁着杏子形状的眼睛,像水洗过似的, 映着一点光, 流露出未经世事的天真可爱, 她似乎不懂自个儿有多甜美漂亮, 眉眼弯弯地请教别人变成另一幅娇艳的模样,态度倒是认真, 像一名勤奋好学的学生,口中的话却令人哭笑不得。
檀玉华捂唇笑出声:“你这样便很好了,何须学别人的样子。”
暮烟乐自然有别的理由,可是不能对别人说,她张了张嘴,将半截话咽肚子,捏住她的袖子晃了晃:“好师姐,你就教我嘛。”
没人能挡得住小姑娘的撒娇,檀玉华眉眼一松,坐到梳妆奁前,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暮烟乐对着铜镜,跟檀玉华学习化妆的手法,她第一次接触胭脂和青黛,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檀玉华手指娴熟,为她的额间画了朵娇媚的红梅,画笔填满最后一朵颜色,她抬眸注视铜镜中敛目的姑娘,舒了一口气,不禁发出感慨:“真好看,见你情郎,保准他目不转睛。”
暮烟乐的脸一下子红了,像一张白纸晕出浅浅的红霞:“我、我不是为了见……”
檀玉华都活了多少年了,还会不懂十七八岁姑娘的心思,她弯唇笑了笑,打断她的话:“你学会了吗?”
暮烟乐点了点头:“学会了。”
她满意地替她擦去脸上的妆:“你明天再画,今晚的妆必须洗了,否则对皮肤不好。”入睡前,神色暧昧,又送了套单薄华丽的新衣裳给她。
暮烟乐浑身热烘烘的,真恨不得钻到软褥里再也不钻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
她从床榻上坐起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掀开软褥化了个精致的妆容。
周围的师姐仍在睡梦中,帐篷内昏暗,架子上挂着的绿萝裙却仿佛发光。
她的心潮起伏不定,握住绿萝裙的衣角,久久不动作。
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曾经穿的门服款式又老又旧,与绿萝裙相比,顿时黯然失色。
她想将最好看的裙子穿给裴云初看,想给他看她最漂亮的她。
他见到了,会不会眼前一亮?
暮烟乐的手摩挲着裙摆,正要取下来穿上,忽然想起一件无法忽视的事,他喜欢的人不是她……她打扮得那么好看,打扮得成熟,又是化妆,又是穿裙子,真的有用吗?仿佛有根针浅浅刺了一下胸口,泛起绵长细密的疼。
勇气忽然荡然无存。
趁师姐们还未注意到她,她若有所失擦拭掉额前的红梅,抹去胭脂和眉黛,绿萝裙暂时收了起来,她折好后放进床榻下方的衣箱中。
期间没发出一点声音,见天色还早,她捧着一堆金纸,走到昨天的参天大树下继续折千纸鹤。
假装那些少女心事从未存在。
有几个弟子经过,问她在做什么,她为了保持给宣卿平的惊喜,绝口不提一个字。
差不多中午时分,折了大概三分之一的金纸。
冬阳暖和,凉风阵阵,附近弟子们洗晒衣服的笑声传到耳边,她铱椛抬起眼,看到蓝色衣袍在风中飘扬,像一片湛蓝的汪洋,其中一件白色锦服格外显眼。
是裴云初的锦服。
她的脑海里浮现他漆黑的眼,淡笑的唇,和颀长的身姿,不由得心血如潮低下头,拿出细长毛笔和宣纸画画。
浅浅的几笔勾勒,一个简单的人影跃然纸上。
暮烟乐小心翼翼对折,与金纸叠在一起。没多久,篝火旁炊烟袅袅,饭香味四面八方,她闷头折千纸鹤,听到有人喊吃饭了,她将这些东西小心收进袖间,兴冲冲跑到最近的篝火旁吃饭。
弟子们围成一圈,裴云初也坐在这,暮烟乐一下子从众多的人影中看到他,颇感意外,他不是去寻找百草吗?
裴云初察觉到脚步声,抬眼,原本他的神色距离感强烈,见到她的一刹那,神色一顿,眉头挑起,朝她笑笑:“过来吃饭。”
暮烟乐加快速度奔向他,像林间活泼的小鹿。
离他两步距离,一阵风忽然掀起,火苗暴涨,煮水的锅摇摇晃晃,顿时弟子们发出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伴随着吵闹的声响,袖间的东西轻飘飘落在地上。
暮烟乐紧张极了,掉下去的不止金纸,还有裴云初的画像。她心脏砰砰乱跳,低头捡金纸,祈祷不要被他发现。
怕什么来什么,裴云初淡色青筋的大手,格外精准,竟将那片折叠的画像捡了起来。
她连忙去抢:“给我!”
因为她莫名紧张的反应,裴云初原本还给她的手,忽然在半空顿住。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他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解开宣纸,暮烟乐觉得快要窒息了,这人怎么这样,她都说还给她了,他竟然完全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兴致反而上来了。
她二话不说立刻要扑到他身上。
裴云初侧身闪避,她扑了个空,气得咬唇,眼睛怒瞪他。
他的唇瓣笑意加深:“看看烟乐藏了什么好东西。”
言语间,完全不把她的隐私当回事,这个男人大概也不觉得一张宣纸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摊开宣纸,漆黑专注的眼睛注视眼前的画。
宣纸画了他的样貌,这不仅仅是一张画,而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暗恋,他若看到,那么她的心思便再也藏不住了。
害怕看到他变脸,害怕他立刻拒绝,暮烟乐不敢再看,闭着眼,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预料中的凝重并未出现。
裴云初闷笑出声:“这是什么?”
她表情茫然地看着他,是你啊。
裴云初仔细端详,抵住下巴沉吟片刻,旋即抬眼,状似询问:“一只罚站的猴子?”
“……”你才是猴子!
“一棵活蹦乱跳的树?”裴云初看着她青黑交接的脸色,望向她的眼神略含戏谑。
越猜越离谱,暮烟乐的颊侧鼓了鼓。
心情复杂难解,既松了一口气,他没发现她画了什么,又有些生气,她画得也没这么差吧,至少是个人吧。
猴子和树是什么鬼!
见她涨红了脸,裴云初两眼弯弯,像是忍不住了,弯腰大笑,浅浅的气息响在她的头顶。
她低着头故意不看他,过了片刻,他轻咳一声,好整以暇伸手:“别着急,还你了。”
暮烟乐摆出冷冰冰的脸,接过他手里的画,见他似乎还有话讲,她拿起馒头就往古树旁奔跑,决定今日再也不搭理他了-
接近入夜的时候,宣卿平带队归来,暮烟乐继续像昨日那样热情,冲上去打招呼:“师兄!”
她的眼神满怀着期望,手指磨磨蹭蹭地拽住他的袖子,一副乖巧讨好的模样。宣卿平瞥了她一眼,没有走,也没有甩开她,继续跟同队的弟子讲话,这让她得寸进尺地站到一边,紧挨着宣卿平,像一只亦步亦趋的小麻雀。
过了片刻,宣卿平冷冰冰的声线响起:“放手。”
不知不觉走到第三号帐篷,灯火朦胧,月冷风清,两人站在门口,旁边的弟子也离开了。
暮烟乐愣愣地抬头盯着他,他漆黑的眸,凉薄的唇,像是终年不化的雪,黄昏的光染上他的发尾,映在他的周身,也没能生出几分暖意。
这是她最喜欢的师兄,她见到他,总是肆无忌惮的,像自由遨游天空的飞鸟,现在却不由得胆怯了。
宣卿平见她半天没反应,微微垂眸,把袖子从她指间抽离。
手落空了,冷风从指间掠过,她的心情忽然降到谷底。
做这些动作之后,宣卿平并未多看她一眼,神情冷淡,径直走进帐篷内。
她在外面站了许久,眼眶渐渐发酸,师兄连一句话都不愿说,是一辈子都不理她了吗?
他一次又一次的漠然推开,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往后该怎么办。
千纸鹤已经完工了,她摸了摸锦囊,东西都放在这里了,随时准备送出。可是还不够,他的反应依然冷漠,暮烟乐觉得再送一件对他修炼有帮助的东西,更为保险。
也许他看到她的诚意,会选择原谅她。
然而,修炼复杂深奥,每个阶段难以攻克的地方因人而异,她必须了解他近期修炼的困局,他俩关系都已经这样陌生了,问估计是问不出来,只有去问另一个与他关系亲近的人。
裴云初。
这段时间,暮烟乐碰见他几次,却对他住的地方不太了解。
她不是不想知道,但他是男人,她一个姑娘家不好意思跑去问别人,更没勇气亲自问裴云初。
但现在有了合适的借口,借用哄师兄的理由,她可以理直气壮在晚上去找他了。
暮烟乐跑到篝火旁,陆子明正在给做饭的师兄打下手,周围的柴火噼啪响,一个悦耳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
“陆子明,你知道裴云初住哪儿嘛?”
回头一看,暮烟乐眼眸明亮,跃动得像夜空闪闪的星子。
陆子明:“你找他做什么?”
暮烟乐坦然大方:“问他一些修为的问题。”
陆子明:“你等等。”他先对师兄打了声招呼,擦干净潮湿的手,绕过篝火再走到她的身边,认真看着她,“那你问对了。我前些天听到关于他们的传言,正好得知他住哪里。”
他们?暮烟乐愣住。
陆子明笑道:“你还没听说?前几天分配帐篷的那个夜晚,第三号帐篷有三个弟子搬走了。他们害怕跟宣师兄住一块,宁愿与要好的弟子挤一张床。师兄那么可怕,只有裴云初无所畏惧。”
“……”
这意思是,裴云初与宣卿平住一个帐篷?暮烟乐仰天叹了一口气,那她还得原路返回了,瞎折腾。
与陆子明告别,来到刚刚与宣卿平分开的地方,天色比方才更暗了,附近的帐篷燃起星星点点的烛光。
暮烟乐驻足片刻,鼓起勇气问:“我是烟乐,可以进屋吗?”
她故意没唤出具体的名字,果然下一刻,屋内的交谈声蓦然停止,裴云初应声:“进来。”
暮烟乐掀起布帘走进去。
屋子明亮,裴云初披散一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端坐在长案旁写字。入口刚进去的视角,他正好侧对她,半截下颌线条优美到极点,夜明珠的光洒落在他身上,像一块打磨完美的温玉。
暮烟乐站到他跟前,他没抬头,边挥笔边问:“找我什么事?”
她没回答,视线不由自主挪到另一边,入目的是一双带泥的黑靴子,宣卿平低垂脑袋,自顾自解开靴子的绑带。待她进屋,他依然毫无反应,一点一点将绑带抽离。
夜明珠的光从高处投下,洒在他宽阔的脊背,束得高高的发尾垂落,遮掩住他的侧脸,神情难辨。
暮烟乐重重抿了下唇,移开视线:“哥哥,我有事跟你谈。”
听到这话,宣卿平修长的手指微顿,指尖长时间抵在光滑冰凉的靴子表面,却没抬头。
裴云初的视线在她与宣卿平之间流转,气定神闲道:“什么事?”
“我们出去谈。”暮烟乐作势往外走。
宣卿平半天没抽出的绑带,一下子怒气冲冲全抽了出去,他抬眸看着她,语气凉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
她别扭:“我俩的秘密。”
宣卿平的眉头狠狠一跳,正欲发火,裴云初及时站了起来,嗓音无奈:“行了,你都多少岁了,不就骗了你一次,还真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听了这话,宣卿平的气恼一瞬间转移目标,定定盯着他,荒谬地笑出声:“她是小孩子?她都十八岁了。”
裴云初平静说:“我记得你今年三百十一岁。”
宣卿平唇瓣僵住。
过了一会儿,似乎对裴云初刻意提起年龄有所不满,他忍无可忍地说:“……我年龄大,跟她是不是小孩子没关系。”
“?”裴云初似笑非笑,“我觉得关系很大,你们都差了几辈了。”
宣卿平听不得这些话,脸色很差,连连冷笑:“只有你当她是小孩子。别带上我。”
裴云初挑眉。
宣卿平偏了偏头,似乎想起什么,慢慢牵起唇角,声线略带讥嘲:“我差点忘了,你今年都三百二十五岁了,比我俩都大。怪不得见谁都觉得小,呵呵。”
“……”
看着这两个人互相攻击年龄,暮烟乐站在原地,一脸懵逼,这样都能吵起来?
第二十七章
被朋友强调三百二十五岁, 裴云初半点不见生气的迹象,毕竟修真界千岁的修士才算年纪大,千岁以下, 都算年轻了。
他丝毫不在意宣卿平的嘲讽,只是有些无言, 往常每逢过年提起双方的年龄, 宣卿平挺平静,甚至笑呵呵说自己又长了一岁, 现在面对年龄, 却闻言变色。
裴云初的眸光闪了闪,意味深长地瞥了暮烟乐一眼,看得她摸不准头脑。
暮烟乐忍不住截住他们的话题:“走不走啊。”
小姑娘也是有脾气的, 她觉得他们太莫名了, 显而易见的年龄都能成为两个人争论的话题, 闲得慌, 尤其裴云初,不仅发自心底认为她是小孩子,还试图洗脑师兄, 害师兄都觉得他可以当她祖宗了。
他是不是有病!
暮烟乐在心里疯狂吐槽。
裴云初悠悠道:“你师兄还要跟我吵,不放我走。”
暮烟乐:“那你认个输。”
“但我说的是事实。”裴云初走到她身边, 拍拍她的头顶,“难道你不小吗?”
暮烟乐老大不乐意了, 扭身子移出他的手掌心范围, 气愤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什么?”裴云初挑眉问。
“你就是让我喊你们祖宗。”暮烟乐胸口起伏, 忿忿不平, “你们想占我便宜。”
“……”
裴云初沉默了,当着两人的面, 他扶额笑了半天,对她丰富的联想感到好笑。
宣卿平也无语了,一个两个都爱惹他生气,他与裴云初扯了半天,话里话外都表明他不承认她小,暮烟乐却不辨黑白,直接一个大锅扣上他头顶,这谁能忍?
他的额角直跳,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径直躺床上背对他们,懒得争论。
裴云初见他一副神伤的表情,肩膀颤抖,俯身笑得愈发厉害,差点呛到。他从前就这样,看宣卿平吃瘪,觉得特别有意思。宣卿平说他是损友,他也丝毫不以为耻,认了这个词。
暮烟乐黑着脸抬步往外面走,裴云初咳嗽几声,止住笑,赶紧抬步跟了上去。
冷风划过耳畔,外面天冷,她站到离三号帐篷遥远的一棵大树下,回头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裴云初神色恢复平静,点了点头。
“师兄最近修炼是否遇到困难?”暮烟乐看了看远处的帐篷,“有没有我能帮到他的地方?”
原来费尽周折喊他到这里,是为了打探宣卿平的修炼。
裴云初奇道:“你为何不亲自问他?”
分明四周无人,暮烟乐却压低声音:“他的气性大,一时半会估计不会搭理我。我关心他,他还会嘲笑我这点本事打探他修炼有什么用,追上他的修为再说。
裴云初:“他的确是这副德行。”
总觉得两人像在背地里吐槽宣卿平,暮烟乐谨慎地往周围观察:“他不会听到吧?”
裴云初幽幽一笑:“说不好在偷听呢。”
暮烟乐毛骨悚然地又看了一眼,黑鸦哑声从天空掠过,第三号帐篷微微透光,尚未有人走出。
裴云初在逗她。
她转头狠狠盯着他,他的眸子果真含了几分揶揄,周围万籁俱寂,他抱手而立,一脸好整以暇的笑。
暮烟乐忍无可忍:“你别吓唬我。”
见她有些生气了,他表情淡定说:“好,不吓唬了。”却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唇,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总喜欢看她一副变换多彩的脸。
遥远翻滚的篝火照亮夜色,隐隐传来烧烤的香味,用餐的时间到了,弟子们纷纷从帐篷走出,勾肩搭背围坐到篝火边。
暮烟乐吸了吸鼻子,不愿再跟他闲扯了,急切道:“你快说,我都饿了。”
她刚刚问的问题,裴云初的确能回答出来,宣卿平经常与他切磋,互相交流修炼心得。他手指捏住自己的下巴,思索往日的那些交谈,良久,在她的催促下,他语声缓慢:“你先别急,我在回忆。”
“……”这话有些耳熟,宣卿平也曾对她讲过,这两人的性子怎么一个个都慢悠悠的?
暮烟乐没有办法,垂头坐在石头上,觉得时光格外缓慢,肚子的咕咕声也格外响亮。
饭香的味道不断勾引她肚子里的馋虫,正当她按捺不住想先去吃饭的时候,裴云初一本正经的嗓音响起:“你师兄,化心剑遇到瓶颈了。”
她猛地抬头。
裴云初淡淡说:“心剑修道者重内心修炼,需闭关清净,自行开悟,你帮不了他。”
虽然早有准备,一个炼气期修士,为化神期破除瓶颈。太过天方夜谭,但听到意料之内的结果,她仍觉得失落至极,试图挣扎:“有没有一点,就一点点的支持方法。”
“没有。”他笃定道。
“……”
难道她还要找其他的法子哄师兄?
师兄很难搞,除了修炼的问题,可能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搞定师兄。而且刚刚的年龄争论又惹怒了他,雪上加霜,她的头几乎变成两个大了。
正当她觉得前路惨淡,裴云初忽然出声:“等等,我想起来了。”
暮烟乐惊住,心脏提到嗓子眼。
“上品法宝,清心剪,可剪去心头杂乱。”裴云初抵住下巴,沉吟,“无峰遗迹的古迹或许存在这样的法宝。”-
被裴云初搞得一惊一乍,暮烟乐用餐后回屋,差点睡不着了。
幸而她年纪还小,平日作息规律,等师姐们陆续上床,屋内燃起清淡的熏香,她的脑子放空片刻,睡意终于慢慢升起。
第二天一早,寒风凛冽,她穿上厚实的衣裳,走到第三号帐篷。
也不知裴云初有没有起床,她来太早了。
两人昨天做了一个约定,裴云初出门寻药草,顺便带她寻宝。
她提前来到他的帐篷,若不小心吵醒他,万一他生气了,可能会破坏他们之间建立的友好关系。至少以己度人,她非常讨厌吵醒她的人。
站在寒风中揣摩,正考虑要不要去摘几片叶子做草蚂蚱,等他起床。
门帘忽然被拉开,暮烟乐茫然地抬眸看过去,正对上裴云初的视线。
他似乎刚睡醒,眼皮困倦地耷拉着,一向清亮的眸子略微暗沉。看着准备妥当的暮烟乐,他眯起眼睛,嗓音沙哑低沉:“站这不冷?先回自己帐篷,我穿上外袍再喊你。”
暮烟乐乖乖应了声,临走前问道:“你被我吵醒了?”
“嗯。”他朝她笑了笑,半开玩笑地戏谑,“你呼吸声吵到我了。”
“……”
裴云初很快来见她了,站门外喊了她名字一声,过了几秒,钻出帐篷不止她一人,还有数个眸光闪亮的蓝衣女子。
修真界的女子大胆又豪迈,对心仪的男子,向来热烈张扬。裴云初长相俊雅,剑道绝世,是千岁之下的年轻修士间,唯一修炼出心剑的剑修,名扬在各大仙门的传闻中。女修们大多爱慕强者,此时毫不收敛,一个个全往他的手里塞灵果和糕点,摘的野花,甚至还有平日聊八卦吃的瓜子……
裴云初云淡风轻:“多谢一番美意,但在下今日还要出门探宝,请收回。”
师姐们推了推暮烟乐:“拜托你照顾我们的师妹,这些是谢礼。”
暮烟乐被推到最前面,却没有吃醋,因为师姐们爱慕的俊朗修士也不止裴云初一个了。她无辜地看着他,心道,你让我回帐篷,然后你自己来这里喊我。这下子收了礼物不知如何处理了吧。她觉得裴云初一定很苦恼,她近来因为他也十分苦恼,终于扯平了。
她幸灾乐祸站旁边看热闹。
裴云初看着她这幅表情,顿时洞悉她的情绪,他唇瓣牵起,再看向她的师姐们,坦荡荡地说:“在下收了,一定好好照顾你们的小师妹。”
“小师妹”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暮烟乐缩了缩脖子,忙敛住看热闹的眼神,头皮都发凉了。
一路无话。
森林萧索,大多动物冬眠了,万籁无声。
暮烟乐七上八下地跟在他身后,放轻脚步,装作向四面八方观察的样子,没敢看他,没敢离他太近。她刚刚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一定看清了。防止他找麻烦,她必须离他远一些。
裴云初边走,边慢慢地剥了一个橘子,半晌,见她不走到身边,他扭头看她:“我有那么可怕?”
“怎么会呢?”暮烟乐忙吹捧,“哥哥品格高尚,才德兼备,正直无私,浑金璞玉……”
一连串夸人的成语连绵不断地说了出来,暮烟乐口干舌燥,词汇储备量逐渐见底,憋了半晌没憋出下一个词。裴云初静听半晌,补充道:“忘了一个词。”
“……”这人未免厚脸皮!
“心胸开阔。”他两眼弯弯,忽视她那副气恼的表情,把剖好的橘子铱椛塞进她的嘴里,“不与你计较了。”-
路上,暮烟乐像小松鼠,脸颊鼓鼓,不断接受裴云初的投喂。
裴云初漫不经心给她剥了花生,瓜子和灵果,手里还剩下一些糕点,他指了指她腰间的锦囊:“给我。”
暮烟乐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灵果,用空余的左手抽出锦囊,他接过锦囊,往里面放糕点和一些干粮:“不知何日才回营地,我之前与你师兄打招呼了,准备了储存多天的干粮,如果你不爱吃干粮,吃辟谷丸也行。”
“我宁愿吃干粮。”暮烟乐回忆辟谷丸诡异的味道,哆嗦了一下,果断表示她的决定。
裴云初笑笑不说话。
森林与草地的边缘地带,常出现某些冬日活动的动物,但越往森林深处去,动物们了无踪迹。
暮烟乐踩过窸窸窣窣响动的枯叶,视线在附近转了一圈,萧索森林,过于安静,唯有风声掠过衣摆。
大概看出暮烟乐的疑惑,裴云初耐心解释:“森林深处,妖兽活动,寻常动物恐惧它们,很少出现在它们占领的地带。”
“妖兽厉害吗?”暮烟乐怯声。
“一般。不足以畏惧。”裴云初视线深邃,“迷幻森林却比妖兽危险,更令修士闻风丧胆。”
“那是什么?森林里有什么东西?”暮烟乐初次来这,一知半解。
裴云初耐心解释:“迷幻森林四季如春,是一片茂密苍翠的地带,但它与此处的森林不同,它会吃人。”
“……”暮烟乐瞪大眼。
“据传它擅长攻心,专为进入迷幻森林的修士幻化一场幻境,修士们虽然以人身追求仙道,却也是人,普通人顶多追求一个平安健康财源广进,而修士们渴望更多东西,他们对某种东西和某种愿望的渴求,在漫长的生命中不断加强,滋生出无尽的欲望,有的是境界的突破和提升,有的是敬若神明的地位,有的是飞升成仙……幻境能挖掘出修士们的本心欲望,编织一场美梦,所以,只要进入幻境,许多人得到欲望的满足,便难以挣脱幻境。迷幻森林吞噬他们的修为和身体,一天天滋养,一天天壮大面积。”
会吃人的森林,这也太超出认知了……
“那我们还要往前走吗?”暮烟忍不住慌了,迈出的脚步顿住,往他身边近了些。
她胆子其实挺小的,还很惜命,任何冒生命危险的活动,一向不爱参加,这次来无峰遗迹,也是因为凌云宗不得不遵守的指令。
之前探宝,她只跟到离营地不远的山谷腹地。凌云宗修为浅显的弟子太多,深入山谷不安全。所以,长老布下任务目标,以山谷为界限,探宝行动截止到山谷为止。
来到山谷的另一方,她直觉有些隐隐不安。
明明裴云初待在身边,他那么厉害,不会让妖兽近她的身,懂那么多迷幻森林的知识,但她仍然不安。
“不怕,我会保护你。”裴云初温声说,“且迷幻森林终年缭绕迷雾,我们躲开迷雾便行。”
暮烟乐沉重点点头。
接下来的路程,她一直提防随时可能冒出来攻击他们的妖兽,却忘了很多时候,最可怕的是人心。
当穿黑衣的大汉从天而降,她竟丝毫不惊讶了。
这些人身材打扮跟上一批刺杀裴云初的死士相似,黝黑的皮肤,肌肉结实的身材,刀剑在灿灿阳光下闪烁冰冷的锋芒,正常脑子的人都会联想到他们是谁。
裴华派出的死士。
裴云初的家族果真是一笔烂账,亲弟弟竟然刺杀他的大哥,豪门士族的爱恨情仇恩怨是非比,小门小派丰富多了。
暮烟乐默默躲到他的身后,这次派的死士明显比上一次多了几倍,实力也大大长进,如果说上一批是小喽喽,那这一批称得上精英了,他们竟然能躲开裴云初的心剑。
她提起心脏,捏紧拳头看着刀光剑影。
冬日惨淡的阳光,散发极淡的光圈,死士们直掠而来,裴云初冷笑一声,几十把腾飞的昆吾剑横空出世,一剑分化为二剑,二剑分化为四剑……
“倘若你们退下,还有活命的机会。”
裴云初从容自若挡在她的前面,侧脸的线条弧度优美,整片森林似乎都传出他清冷的声音,“否则——
百剑从他指间衍化,形成一道可攻可守的严密剑阵,剑意浩然无穷,砰地一声炸开,立刻斩杀了十人。
血花四溅,他抬眼,说出最后一句:
“诛尽杀绝。”
暮烟乐的热血顿时涌上心头。
死士们面色凝重,站在最前面的首领厉喝:“死到临头的人,是你!”
士气重新被鼓舞,那些死士们瞬间惊醒,反应过来后,僵硬的面色拧出刻意的凶狠,抬刀冲向他。
高手之间的过招,往往招式极为凌厉简单,没什么花架子,招招冲着对方的死门。
死士们快如风,而裴云初昆吾剑比他们更快,半空折射出冰冷光泽,伴随刀剑清冽的相撞声,四五十人的方阵被他瞬间连击冲破,几次招式变换,须臾间,成功砍下二十名死士的人头。
百剑重新衍化,期间的空档,一位死士的剑突破剑阵直冲他命门而来。
暮烟乐差点惊喊出声。
裴云初从容旋身避开,修长、稳健的腿绷紧微屈,腾空轻轻一踢,死士的刀打着旋重新回到方阵。
鲜血骤然喷溅,带起一阵哀嚎惨叫,一把长刀赫然从胸口穿过,竟接连钉死五位死士,像一串烤串。
他游刃有余地抬眸,百剑再一次横空出世,飞沙走石,附近的树木被剑光波及,大片大片倒落。
死士们连连败退,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神色淡然的剑士。他们皆是裴华暗地培养的骨干死士,行动隐秘,负责为他杀人夺宝,出手从未失利过一次,诸多有名有姓的修士,都死在他们严谨威猛的战队下。裴云初即使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第一次派的死士主要是试探他的实力,失败在他们的预料中,但第二次竟然又要失败了!
他们不可能认输,迅速重振旗鼓,调整战形,裴云初压下冰冷眸子,严阵以待。
这一片恰好是森林中央的草地,容他们肆意杀伐,暮烟乐背后是倾斜的陡坡,坡面光滑陡峭,陡坡之下,是一片奇诡迷雾,看不清底下有什么东西。
暮烟乐的位置,被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守护。
有几位死士头脑清晰,看出她的重要性,面面相觑片刻,计划在眼神交流中悄然形成。
趁裴云初专心对付首领,他们竟不顾自身安危,强行突破剑阵。
剑阵中的剑影,有个衍化和消失的过程,剑影向方阵劈去,而原本的位置重新衍化出新的剑影,需要几秒时间。
对于死士们多年战斗的默契而言,几秒足够了。
前面两个人大吼着往前攻,身中数剑倒在地上,剩下一位,紧跟其后,表情狰狞地伸出了手,剑光直抵住暮烟乐的脖颈。
一阵凌厉的刀风,暮烟乐心跳都停了,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身后是斜坡,她翻下陡坡,眼前天旋地转,刀剑相撞声远去。正当她觉得要死了,内心惶恐之际,忽然有一人扑过来,来不及说上一句话,急促的呼吸声被猎猎风声割破,她的腰间被他揽住,她的后脑勺被他的大手护住,两人重重往下翻滚。
死士们将最后一批昆吾剑斩落,纷纷站到坡面前。
他们面色凝重,往下凝望,一蓝一白的身影,转瞬间滚入一方迷雾。
有死士意图飞身下去,最前方的首领拦住冒失的士兵,沉声:“在此处等着,迷幻森林,不可贸然进入。”
“可是……”
“如果他们走出迷幻森林,我们立刻动手。”首领眼神闪烁,牵起嘴角,“若他们走不出来,必然死在了迷幻森林的幻境。”
第二十八章
鹿溪觉得不太对劲。
她一整日都极为的焦躁, 冬季已过了三月,小屋前的柴火堆成小山,自制的冰窖还有许多新鲜的草叶和嫩枝, 饿了咬两口也不至于在冰天雪地里饿死,可她总像有什么事没完成, 至于具体是什么事, 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暴风雪下午来了,不周城的郊外, 俨然笼罩在茫茫大雪中, 她站到门口,几片雪花触到脸颊,冰凉湿润。
远处有一道鲜红的人影往这边靠近。
鹿溪睁大眼睛, 雪花纷飞, 遮挡视线, 尽管她身为妖, 却看不清眼前的女人长什么样、
等她走近了,鹿溪终于发现是狐狸姐姐。
狐狸姐姐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妆容精致明艳, 一身红衣热情如火,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熊熊火焰。
鹿溪乐张口结舌:“狐狸姐姐, 大雪天你要去哪里?”
“小鹿妖,姐姐会情郎。”妙娘冲她抛了个媚眼, “你跟我一起去不周城?”
不周城是纸醉金迷的妖城, 欲望涌动, 众妖争先奢侈, 即使是最低阶的小妖,入了妖城, 照样飘飘然认不清自己是谁了,整日沉迷享乐,懈怠修炼。
鹿溪忙摇头:“我不去。”
妙娘嗔了她一眼:“喊你几次了,你都不去。”
鹿溪挠了挠脸颊:“前两日有个神君杀入妖魔界,掀起血海腥风,据说把魔尊干掉了,不周城与魔域毗邻,难道没受影响吗?”
其实郊外与外面的世界隔绝,鹿溪很少知道外界的消息,但不周森林离魔域近在咫尺,过了一条河流,再往前走一里草地,便到了人人惧怕的魔域。
仙魔大战那日,天崩地裂,乌云覆盖半边天空,紫白色的闪电如银剑划破天际,森林的小妖怪背上家当四处逃窜,鸟儿向四面八方尖叫“仙族要杀妖啦”,闹得整个不周森林妖心惶惶。
鹿溪往日生活平静,难以忽视这些剧烈的变化。
谈起仙魔大战,妙娘兴致顿时上来了:“这你就不懂了。”
她看上去不着急,掀起红色裙摆,坐到台阶上闲嗑,“神魔血战,关我们妖什么事?人家魔族脑子不灵清,爱挑头,整日跟那些仙族过不去,被碾压是迟早的事,但我们妖不就吃吃人,享享乐嘛,妨碍不到他们。”
鹿溪脑回路一歪:“人好吃吗?”
“好吃。”妙娘暧昧不清地笑了笑,“男人更好吃。”
鹿溪懵懂地看了她一眼,妙娘捂嘴笑了半天。
差不多聊了半刻钟,见时辰不早了,妙娘起身告退,鹿溪特别喜欢听她聊不周城的八卦,留恋不舍地送了她一段路,一红一绿的身影漫步茫茫雪林,直到郊外森林的出口。
大雪封山,再返回路途的时候,鹿溪不小心迷了路。
积雪覆盖森林,东南西北都长一个样,她走着走着,脚不小心打滑,一屁股坐地上。
尾骨隐隐作疼,旁边路过的一只乌鸦嘎嘎嘲笑:“小鹿妖是笨蛋,小鹿妖是笨蛋——”
乌鸦骄傲地抖擞翅膀,昂首在她头顶飞过。
这只乌鸦是不周森林搅混水的惯犯了,上次神魔大战,神君尚未踏入森林,它却四处散步谣言,害大家担惊受怕了一段时间。
她讨厌乌鸦,却一心早日回家,没心情与它计较。
抬眼一看,面前是一条蜿蜒的冰面,细碎蓝白色的纹理,像水晶一样璀璨发亮。
森林只有一条河,这里是妖魔交界的赤水河。
整条河流都被冻住了。
天空的雪仍在下,风刮在脸上如刀刃,鹿溪好歹有些妖力,不怕被冻死。她撑起手,平静从地上爬起身,雪扑簌扑簌沾到膝盖和手肘,冰凉刺骨。她抖了抖裙摆,继续沿着河岸往上走,眼前一片苍茫的白色,她家沿河而建,大概再走一段路,便能看到那间小小的温暖的木屋。
乐观的想法刚出,几步路之后,她的脚踢到某个坚硬的物体,再次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整个身体往前扑。
有点疼,连摔两次,大部分妖都会气得横眉竖目,但她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情绪仍然极其平静。
雪地一片鲜红的衣角露出,洁白的雪,红色的衣,那缕红像血一样的艳色,精致的布料编织出繁复精致的金色丝线,神灵白泽的形状,看着像披风。
扒了两下,果真露出一张俊俏的脸。
是一个男人。
他静静躺在那儿,眼眸紧闭,鼻梁高挺,大概躺了挺长时间,唇瓣失去血色,皮肤冷得像冰一样。
也不知是个死人,还是活人,她跪坐在地上,俯身凑到他的嘴唇边,细若游丝的温热吐息扑到她的耳廓上,呼吸虽微弱平缓,但这人还活着。
手连忙扒开他身体四处的积雪,正当她试图背起他时,脑子莫名飘过狐狸姐姐语重心长的一番话。
“小鹿妖,如果在外看到路边的男人,千万不要捡。有句古话,捡到男人破财破色,搞不好送走全家。为了全家的性命着想,直接摁死最好。”
说得很有道理,她该听狐狸姐姐的话。
男人脑袋附近扒拉出来的雪已经堆成小丘,她咬了下唇,默默捧了一抔积雪,重新盖回到他的脸上。
当没看见,她刷地一下起身,往家的方向奔跑。
绿色的身影逐渐远去,男人的睫毛颤动,呼吸忽然加快,四肢百骸的血液开始流动。大概过了挺久,他的耳朵渐渐能听到风声,感受冰冷的雪,看见朦胧的光,只差那么一点,他便能清醒过来,但偏偏怎么都醒不过来。
附近有人逐渐靠近,脚步犹豫而缓慢,他的危机感和警惕心顿时升起,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凌厉的眼眸像一道剑光,将来人钉在原地。
鹿溪干净无瑕的眼眸一下子睁大,像被人抓到做坏事,手指无措地绕到背后。
灼华蹙眉,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是一只没什么威胁的小鹿妖,他的肩膀渐渐放松。
小鹿妖与他两两相对,都不说话。
鹿溪觉得这人也太神奇了,刚刚半死不活,她来回走了一趟,他竟苏醒了。
灼华吃力地站了起来,手指几番张开,鹿溪奇怪看着他的动作,他看也未看她一眼,蹙紧眉头,再次催动法力,但昆吾剑毫无动静,不仅如此,连最寻常的法力都使不出来了。
与魔尊的一战,他虽战胜那位仙族忌恨视为大敌的魔尊,但被他打中仙根,神力竟溃散至此。
灼华重新将目光放到鹿溪的身上,眸光微闪,微微牵起唇角:“姑娘,我乃不周城的居民,不慎误入这片森林,敢问姑娘可否收留我,容我在你家中小憩片刻。”
他语气刻意无力,佯装无害的样子,用词礼貌又得体。
面前的小鹿妖,驻足在他的身边,似乎打算救他一命,大概是一只心性单纯的小妖。
灼华对不周森林有一些了解,这里的妖怪常年与世隔绝,过简单枯燥的修习生活,以草为食,以天为床,与不周城的奢靡混乱大相庭径,既如此,他不妨利用她一番。
“好啊。”鹿溪果真点了点头,纯真的眸子弯了弯。
灼华唇角的笑意融化进眸子,果然是一个天真的小鹿妖,真好骗。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难为她拥有两三百岁的修为,竟还能活到现在了。
莫说恶斗不止的魔族,连仙族那些小仙子,若不通世故,只会受人桎梏和欺辱,被同族欺骗落到一个悲惨的下场。
鹿溪在旁边说:“你走得动吗?需不需要我搀扶你。”
“姑娘人真好。”灼华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但我还能勉强走一段路,不劳烦了。”
鹿溪:“不不不,我搀扶你,雪天路滑,摔一跤伤更重。”
灼华不动声色避开她的手:“姑娘自己小心点。”
一道银铃般的嗓音陡然在脑中响起:【竟然拒绝了,看他在雪地躺了这么久,不会死掉吧。长相挺俊俏,死了多可惜啊,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比狐狸姐姐还好看。】
灼华挑起眉,视线轻飘飘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话说回来,他竟然主动跟我回家,超乎意料,这人难道没有社会经验,不怕被人骗吗?】
灼华无言,不如担心她自己。
【如果回家后他发现我的真实目的,想要逃走,】小鹿妖兴高采烈,蹦蹦跳跳。【那就再把他捉了,逼他就范!】
逼他就范?
“……”灼华游刃有余的表情微顿,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问,“姑娘带我回家,是因为?”
“不忍心。”鹿溪回答。
【回去骗他双修!】
他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
听见鹿溪毫不羞耻的心声,灼华原本打算掉头走人,妖怪果然是妖怪,哪怕看着天真无邪,照样荒淫无耻。
他抬步离她远了一些,转身的刹那,忽然想起一件事。
魔域附近仍有巡游的魔兵,他击杀魔尊,惹得魔域大乱,此处离魔域距离近,那些魔兵随时可能与他撞上。
他看着小鹿妖完全不知情的背影,慢慢勾起算计的笑容,小鹿妖是不周森林的原住民,她的家是个合适的潜伏地点。至于等候救援,不太现实,仙兵仙将们大概以为他死了,否则发现他的不该是小鹿妖,而是昔日仙友了。
白雪皑皑,寒风扑面,他一路沉思,踩过松软的积雪。
鹿溪觉得这男人路上异常安静,大概伤重,没力气讲话了,她说:“不要担心,很快到我家了。”
灼华瞥了她一眼:“嗯。”
茫茫大雪中,小屋屹立在一处临水的平地,她兴奋地跑过去,衣摆在风中飞扬,飘舞着翩跹的白蝴蝶。
莫名被她欢乐的情绪感染,灼华不由自主掀起唇角。
小屋不大,仅一张床,一桌椅,封闭的小厨房,地窖入口和靠近床少许的空地。
鹿溪进屋后,环视一圈,其他地方的位置要么太小容不下,要么是厨房的空地。让一个受伤的男人住那儿,她觉得这就有点过分了,但把他安排到床边的空地……
灼华正替她关窗,再次听见她的心声。
【万一我兽性大发怎么办?其实我希望一开始好好培养感情,逼人就范不适合我这样娇弱的女孩子。】
灼华嘴角微抽,眸光微妙地瞥了她一眼:“……”
她娇弱吗?
灼华完全不相信这种话,如果听不见小鹿妖的心声,他早被她表面的演技给欺骗了。既然她试图绑架男人,不像表面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必然是心机深沉,懂婉转欺骗,肆意践踏男人的妖怪了。
这类妖怪以狐妖为首,比魔域那些魔聪明多了。
如果他没有主动请求去她家中,搞不好他这个曾经所向披靡的仙界神君,因为法力尽失,会沦落到被一只小鹿妖给绑架蹂躏的地步。
灼华虽是这么想,却也从容自若,当主人一样坐到椅子上,若无若无投去高深莫测的目光。
鹿溪正在替他想办法呢,不明白为什么这男人忽然看他。正摸不着头脑,灼华忽然笑了笑:“姑娘刚刚似乎发愣了?在想什么呢?”
他明知故问,鹿溪却不知,吞吞吐吐说:“我不知让你睡哪里好。”
灼华朝床看过去,抬了抬下巴,俨然是希望睡那里,鹿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扁扁嘴:“那是我的床……”
【可恶的男人,难道要跟我抢床?一点怜香惜玉的精神都没有。】
“姑娘,在下的伤口疼得厉害,是否能到上面躺一躺。”灼华假装没听见她的吐槽,故意这样说。
“好啊。”鹿溪说。
她眨巴眨巴眼睛,朝他温软地笑了笑,显得体贴至极。然而房间内充斥着她无声惨烈的大喊。
【不要!不要!】
【你快说算了,快跟我客气,否则我要炸了!】
灼华倚在桌前,定定看了她半晌,听到她一连串表里不一的心声,再也憋不住了,俯身大笑。
“……”-
灼华笑得厉害,小鹿妖虽然心机深沉表里不一,却也可爱得紧。
鹿溪眼神湿漉漉的,仿佛快哭了,嘴唇紧闭,一句话没说。
但灼华知道,她现在正骂他呢,骂得很凶。
耳边吵闹,她的嗓音几乎快震碎他的耳朵,他揉了揉耳朵,笑了半天停不下,肩膀颤抖。
【不会捡了个脑子有病的男人吧?】
听到这话,灼华轻咳几声,端正神色,又恢复到仙友们常见的那副淡定表情:“我逗你呢,身为男子怎能抢姑娘的床。”
鹿溪骂骂咧咧的心声一下子平静了。
灼华大为观止。
暮色渐浓,冬日的天黑得早,冰凉的夜晚降临。
鹿溪在床边铺了一面床褥,她的生活轻简朴素,常常闭关不问世事,所以活了几百岁,衣柜里只有一床备用的床褥。据她回忆,还是她小时候,狐狸姐姐替她去不周城买的软褥。
软褥与她的身高相匹配,对于灼华的身高而言,这面床褥过于小巧了。
“好像小了些。”鹿溪打量他颀长的身形。
灼华蹲到她的身边,整理软褥的四角:“无妨。我不冷。”
“你不怕冷吗?”鹿溪支着下巴问。
灼华勾勾唇:“不怕,我体温比常人偏高。”
他是神胎白泽,不惧水火寒热,体温也比平常仙人高,仙宫的床,甚至是寒玉制成,其他仙友无法忍受,于他而言,却刚刚好的舒适。
“嗯,你睡吧。”鹿溪起身,往床边走,走一小步回头看一眼,欲言又止。
灼华不解问:“姑娘,你——”
要做什么?
【他看上去好暖和,我想抱着他睡觉。】
“——好梦。”他额角抽了抽,把下半句话咽回喉咙,换了另外两个字。
鹿溪骤然放亮的目光转瞬间变暗了,失望地扁扁嘴。
他当没看见,翻过身背对她。
居然说抱男人睡觉,妖怪的嘴巴,果然冒不出一句符合正常女子的话。
灼华的目光变得冷淡,荒淫不知羞的小鹿妖。
一夜无话。
第二天,鹿溪打了个哈欠起床,地面的软褥已整理完毕,灼华醒了。
屋外的雪夜里悄悄停了,积雪正在融化,气温比昨日更低。他从外面捡了几根柴火,烧成木炭,弄一盆火放到她的床边,期间没发出一点声音,等她醒了,屋子暖烘烘的,像春天一样。
鹿溪光滑的脚丫下地,赤脚跑了一圈:“好暖和。”
灼华笑了下:“我猜姑娘起床,可能会冷,所以提早烧了炭火。”
鹿溪泪眼汪汪:“你对我真好。”
【他难道这么快就喜欢上我了?不然没必要才一天就对我嘘寒问暖。】
灼华发出一声轻笑,其实他没那么好心,整日厮杀战场精于算计的神君,怎可能是那些懂风花雪月的人。
她独自一只小鹿妖,生活在浩瀚的不周森林,鲜少接触别人,尽管有些心机,但看人只会看表面。
而他混迹复杂的天界政治漩涡,曾装卧底蛰伏魔宫,骗的仙魔,不说成千,也有上百了。
一些位高权重平日呼风唤雨之人,照样被他骗得团团转,那个自诩与天帝实力并肩的魔尊,只因他设计了一个圈套,他就上当了。
灼华提供虚假的情报,佯装出天界内乱,天帝与兄弟阋墙,结果魔尊这蠢货果真信了,集结魔兵,意图趁乱偷袭,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他一波团灭。
区区一个小鹿妖,手到擒来。
鹿溪擦了擦眼角的泪。
他凉薄的唇往上扬,眼神愈发的善解人意,她也许觉得他待她温柔,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了。
“在下给姑娘添麻烦了,这点小事是我应该做的。”他谦虚几句,故作忐忑,其实心情极其愉悦,闲闲问了句,“不知鹿姑娘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鹿溪:“你这人还怪好的咧。”
果然。
灼华笑得更畅快,再次向火盆丢进一块木炭,不动声色保持安静。
【但他在骗我。】
灼华诡计多端的笑容顿住,手猛地一抖,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现问题。
【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人,狐狸姐姐说男人的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我得防着点他。】
“……”-
灼华在这里养了十天的伤。
鹿溪虽然不信他,却没赶他走,他有些讶然了,她既然知道他可能在骗他,为何又留一个不靠谱的男人待在她的家中?
灼华替她铲雪时,装作无意间问起:“我与你素未相识,不怕我是坏人吗?”
小鹿妖歪了歪头:“不怕。”
【他又没法力,我一巴掌就能拍死了,干嘛要怕。】
【而且我带他回家,主要为了双修,听狐狸姐姐说,双修可以增加很多很多妖力,指不定谁骗谁呢。】
灼华似笑非笑地瞄了她一眼。
他继续用铁铲子将门槛外的雪铲到两边,腾出走路的地方。
雪哗哗抖落,手臂用力时,他下颌微低,肌肉绷紧,显得极有力量感。
小鹿妖嘴巴嚼着一根草叶,蹲在他旁边偷懒:【好无聊哦。】
“你帮忙倒雪。”灼华适时提醒。
小鹿妖的脚丫往旁边挪了挪,不大乐意。
【哼,我养你就是要干活的,别以为能在这里白吃白住。】
灼华无言地看了看这小破屋,又无言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价值昂贵的甲衣。
若有神君降临凡世,大抵王室会将他们供起来瞻仰,用最精致的宫殿,和最可口的美酒佳肴招待他。
然而这几天,水是他自己打的,饭只有几根草,躺的还是破地板。
他这神君,落到这般窘迫的境地,被那些惯会八卦的仙友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笑话他。
忍到第十天清晨。
他睁开眼,神情淡漠,神力已然恢复。
神胎拥有自我修复的力量,与魔尊一战,虽然短时间神力消失,却也只是小问题。
如今充足的神力回到四肢筋脉,他收拢五指,感到一阵愉悦的轻松和傲然。
小鹿妖仍在睡梦中,床帘垂地,挡住她的容颜。隔着一道隐约的轻纱,他轻声说:“我走了。”
他还有任务在身,天帝的要求,除了灭魔尊外,妖王也在此行的铲除目标内。
天兵们暂时离开了,他来都来了,不妨再单独去不周城一趟。
这些年,天界以魔域为首要目标,多次交锋,对魔域充分了解。但对不周城的了解屈指可数,他计划去探听妖王的行动,搞一些情报再回天界。
走了两里路,灼华来到不周城外。
守卫拦住他的去路:“你的通行册。”
灼华不知通行册是什么,但他极快反应过来,露出迷茫和懊悔的表情,真情实感地拍了拍额头:“我这记性,兄长邀我进城,我竟忘记带了。”
他说罢,掏掏袖口,捋捋裤腿,当着守卫们的面,仔细检查。
守卫见他的神色变得烦躁忧虑,被他超高的演技欺骗,信了七八分,但他们的长枪岿然不动,仍然挡住去路:“没有通行册,不能进城,你回去拿。”
灼华叹了一口气,哭丧着脸向守卫道谢,一转身,那副忧愁和无奈的样子变了。
他的眼睛很冷,扯了一下唇,没再城门附近逗留。
郊外有一座供妖怪休憩的凉亭,风景甚美,喜欢自然景观的妖怪,都爱出城在这里闲逛。
来来往往妖怪众多,人爱八卦,妖怪也一样,灼华坐了一整日,从他们细碎的交谈中,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些日子,铱椛因灼华神君的攻打,魔域和不周城闹得人心惶惶,城内正在建造更加坚固的法阵。
他们认为,天界吃到甜头,灼华神君极有可能趁大量魔族溃逃,再次联合天兵,对他们斩草除根。那些妖怪害怕极了,但还有一部分妖不以为然,天界赫赫有名的灼华神君,杀了魔尊后,早已凯旋而归,回到天界享受他那累累战果带来的荣华和名誉,妖族与仙族的仇恨,不像仙魔两家那么深重。
他们来得及,至少还有充足的时间进行攻防战。
谁也没预料,灼华竟失去神力,在不周森林逗留了许多日。
灼华思忖片刻,当红霞漫步天空,他提步返回小鹿妖的木屋。
小鹿妖一见到他,鼓起脸颊:“你一整日都去哪里了?”
灼华笑道:“我这些日子不出门,无聊得紧,出门逛了逛森林。”
当他以为小鹿妖一定会各种揣测时,他听到她的心声:【我还以为他跑了呢,幸好,我要赶紧培养感情,然后趁机拿下他的元阳。】
“……”这妖怎么老惦记他的元阳?
灼华神情莫测,抬脚赶紧踏上台阶,仿佛后面有只狼追他。
鹿溪刚发呆想了片刻,一抬眼,他人就不见了。
也不知他走那么快干嘛,她还想多聊几句,自从身边多了一个人,她才发现,原来有个伴也不错,聊聊今天吃的草新鲜不新鲜和晚上睡觉做的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生活呀。
她乐滋滋地跟了上去,关上门,却见灼华目光深沉,驻足在她的铜镜前打量。
听到关门声,他扭头看她:“怎么多了一面铜镜?”
灼华的观察力强,偌大的宫殿多了一颗不属于这里的石子,他都会第一时间注意到,何况狭小的木屋,何况一面比他脸还大的铜镜。
“妙娘送我的礼物。”鹿溪高兴地捧起铜镜,照了照小脸,“好看吧?”
铜镜的边框镶嵌四枚东海宝珠,价值不菲,小鹿妖却不太明白。
【这珠子扣下来卖能卖多少钱?】她摸摸珠子,【可以买一捆新鲜桑嫩叶吗?】
灼华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
卖了你都买不起珠子。
鹿溪还在自恋地照镜子,他走到她的偏后方,站得很近,视线若有若无扫过宝珠,鸽子蛋的大小,像水珠般圆润剔透。如果没记错,看形状和光泽度,是东海最极品的宝珠。
东海盛产宝珠,妖王曾率领妖族士兵将东海的宝珠搜刮干净,像这类极品宝珠,理应出现在他的王宫,具体点,他的后宫。
“你说的妙娘是谁?”灼华的眼睛闪了闪。
“经常照顾我的妖怪,一只超漂亮的狐狸。”
鹿溪说着话,忽然回头,而此时灼华正倾身观察铜镜,感觉到她的动作,他下意识抬眸,隔空,两人的视线蓦然间撞到一起。
他的目光顿住。
小鹿妖的眼睛很大,看到他离这么近,又睁大了一点。
温热的吐息扑到他的侧脸,只一刹那,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一触即燃,他的心脏猛地跳了跳。
小鹿妖无辜清澈的眼神,像冰冰凉泉水似的,可他竟像被她的目光烫到了,往后面快速退了一步。
其实男女之间不小心的碰触,仙魔妖三界都不太当回事。不像凡间的陈规旧俗,男女若肌肤接触,必定会名誉受损。
他两人都还没碰到,最多算一个眼神接触。
但灼华的反应特别大,搞得鹿溪摸不着头脑,怎么好像自己要吃了他似的,她是食草的哎,她好像跟他讲过吧。
听到鹿溪困惑的心声,灼华的表情恢复平静。
这个女人可能懂什么叫无意识的勾引人。
她与那只叫妙娘的狐狸精混久了,沾染到不好的行为习惯,然而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整日想着那些双修的事,她的行为逐渐与想法靠拢,无意识地亲近。
特别希望得到他的身体。
“你为什么突然回头?你不知我在你后面?”灼华试图移开眼,但挣扎半晌,目光仍粘在她的脸上。
鹿溪挠了挠脸,大方说:“知道啊。”
“如果你回头回猛了,就会不小心亲到我的脸。”灼华盯着她。
“没亲到不是吗?”鹿溪理直气壮地说。
果然如此。
灼华冷淡地瞅了她几眼,像看穿她在想什么了,唇往上勾起。
小鹿妖故意勾引他。
第二十九章
灼华又在小木屋待了几日, 后来黍离上仙找上门来了。
天界都说灼华战死,尸首不知所踪,黍离却不信, 他与神君是多年的交情,对他向来了解, 区区一个新上任的年轻魔尊, 何至于害他沦落到战死的地步。
灼华这个不择手段的死德行,他更愿意相信他执行了一半任务不甘心, 脑子里在勾勒什么见不得人的计划。
黍离问了一圈大战时在场的人。
具体发生了什么, 没人说得清,那时战斗混乱,每个天兵都有对付的魔兵, 其他几个靠近神君的手下, 也被魔将拖住手脚。电闪雷鸣, 天摇地动, 神君与魔尊的战斗搞得整个魔域都黯淡无光,偶尔几道闪电才能隐约看清灼华矫健灵活的身姿,而当他们没注意的时候, 两个强者的战斗已经终止了,魔尊鲜血淋漓的尸首从半空明晃晃掉了下去, 确定死得不能再死,然而灼华凭空消失, 找遍魔域也找不到他。
黍离既担心他真的死了, 又自信他战斗经验丰富, 不可能死在魔尊的手上。
重重矛盾的思维, 让他整日烦躁,桃树下藏的美酒都喝了个光, 眼看着最后一滴没了,他决定亲自跑妖魔界一趟。
妖魔界分为两块区域。以不周城为中心,四周的森林皆属于妖域,森林外的另一半,则属于魔域。
不周城管理严格,他进不去,先到魔域不动声色调查了一遍,毫无结果。
他倒也不失望,继续跑到不周森林搜查,终于在一个小木屋附近,看见一个拔草的男人……
这男人的确长得跟灼华神君很像,黍离眯起眼睛瞥了瞥,上仙的视力极好,隔了一大段路,他仍然能看清他的动作,初春已有野草的幼芽生长出来,男人的手心抓了几根,另只手挑挑拣拣,专门拔那些长势良好,叶片鲜绿的野草。
尽管黍离看清他的脸了,但他的表情丝毫没有见到故友的兴奋和惊喜,反而一片木然。
一定是他看错了,灼华神君不回天上论功行赏,跑到不周森林除草干什么?
这里荒凉冷僻,毫无人烟,偶有几只胆小的小妖怪慌慌张张路过,没意思得很、而天界宫殿精美,仙气充足,另有美酒佳肴享受,碰上比较大的宴会,仙子弹琴助兴,这么美好快乐的日子不过,没事来这拔草!!
以前他整日潇洒闲散度日,也不见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如此热心。
黍离出奇的愤怒,有一种同为酒友却被抛下的冷落冰凉,他大步向前,势要问个明白。
灼华注意到脚步声,没什么情绪地抬头,当看见来人时,他的眼神微变:“停步。”
黍离不停,反而走得更快了。
在他即将踏入一片绿茵前,灼华动动手指使了个神力,黍离忽然腾空飞起,半空传出一声惊呼,转瞬间,他被迫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落到灼华的身边。
落脚的地方刚刚好,是一片拔了草的黄泥地。
黍离嫌弃地抬了抬靴子,愤怒更深:“请问这位尊贵的神君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多日不见,却不知黍离你的视力愈发不如从前了。”
灼华慢慢将一捆野草用粗绳收拢,背后是雪白屋檐的木屋,靴子旁边的白雪还有冷绿的野草,他微蹲下身,动作慢悠悠,还挺优雅悠闲。
拾起野草到鼻尖闻了闻,他慨然叹道:“还是初春的嫩草香甜清爽。”
“……神君你。”黍离声音颤抖,“什么时候改口吃草了?”
灼华说了句:“不是我吃。”
“谁?”
问到这里,不远的木屋探出一个黑漆漆的脑袋,鹿溪的嘴里嚼着一根桑树叶,口齿不清道:“你还没拔完吗?”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束发的粉色发带在风中飞舞,漂亮又带着不经世事的天真,大概看到前方多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视线停到黍离身上,话也顿了顿:“这谁?”
“我朋友。”灼华走近,把几捆野草放到她手心,“记得洗了再吃。”
鹿溪嗯了一声,好奇的眼神在他们两人间打转。黍离不知这个女人是谁,僵硬地朝她露出一个笑容,鹿溪回了一个礼貌的笑,她没怎么放心上,随口道:“你们聊,我去河边洗洗。”
等她走了,黍离冷不丁说了句:“因为她?”
“嗯。”灼华语气平淡。
黍离的小心脏差点就要罢工了,自古神妖不通婚,仙界亦有禁令,若有仙神与妖魔苟且,仙剃去仙骨,永堕轮回,神君除职,罚禁闭千年,妖魔则灰飞烟灭,总之是一个你惨我惨的虐恋结局。
他连忙劝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何必为了一只小鹿妖折损您的地位?”
听到他的话,灼华好笑地挑了挑眉,黍离看见他这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更急了,脑子千头万绪,已经联想到他后面被天帝惩罚的悲惨画面。
灼华简直笑出声:“我看着像喜欢她?”他语气傲然又不以为意,“是她喜欢我,偏缠住我不放,还以住宿费为借口,吩咐我给她拔草,其实是为了费尽心机留住我。”
“……”
灼华定定看着他:“女人的心思你懂吗?”
黍离不太相信:“但那只小鹿妖看着单纯无知,怎会用这种手段。”
“知人知面不知心。”灼华淡淡说,“小鹿妖的心思深沉,你听不见,但我听得见。”
【呵呵,眼见为实,小鹿妖年岁也不大,再阴险也阴险不过您呐。】
黍离在心上忍不住默默吐槽了一句,刚飘过这样的念头,空气似乎瞬间陷入一种死寂当中,他的额头立刻冒出冷汗,想到灼华某种令众仙友避之不及的天赋,讪讪笑着往后退。
灼华果然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看着他。
他立刻滚了-
鹿溪回到家,只见灼华一人待在屋内,他的朋友不见踪影。她觉得他竟然没留他吃晚饭,灼华也太不客气了。
但转而又想,这里是她的家,灼华的确没道理用她的家来接待他的朋友,且她家只有嫩草,那位身强力壮的男子,看着也不像只吃草的。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再度把目光挪了过来。
清晨她告诉他,地板破了一个洞,需要用新的木板换上,他听进去了,正垂着头,将粗重的树干雕成能匹配大小的木板,手指用小刀灵活雕刻,神情极其专注,像对待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一缕漆黑光滑的发丝微落,在风中飞扬,蓬蓬散散像黑色的柳絮。
他这幅矜贵俊秀的外貌,大概是个养尊处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却替她做这些微不足道的修补工作。
鹿溪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呼吸忍不住放轻。
“回来了。”灼华未抬眼看她,嗓音低沉,“快好了,等下嵌入地板的空隙就行。”
鹿溪嗯了声,热情邀请:“你今天吃草吗?我摘了松香草。”
“……不了。”
【这些人都不懂得草的鲜美,无人欣赏是多么的寂寞。】
灼华与她相处了一段时间,已经习惯她内心的波涛汹涌了,小鹿妖表面柔弱安静,其实脑补戏很多,他面无表情地垂着头,浅浅地勾了下唇,像没听见,继续做未完成的事。
【不吃就不逼他吃了,他今天做了很多事,又拔草又修补地板,我捉了一只山鸡,犒劳犒劳他。】
灼华的神情出现短暂的波动,过了一会,他平静抬眸,视线掠过她的周身,裙摆悠悠飞扬,手上空落落的,哪里来的山鸡?
她埋头往厨房走,不忘回头说:“我今天要为自己做一份大餐,你不要过来。”
“为何?”他很快意识到她有储藏袋,牵起唇角。
“我怕你偷吃。”她理直气壮开口,鬼鬼祟祟地瞄了他一眼。
【给你一个惊喜咯。】她内心偷偷地想。
“好,我不去。”他的笑容更大了。
灼华上次吃东西还是在天界了,神君可以不吃饭,饿不死,但偶尔也会尝尝美酒佳肴。
黍离与他是饭友亦是酒友,桃树下摆一方案,几壶酿了百年的仙酒,配上仙桃和灵兽做的肉,满足口腹之欲,再听着远处悠长的丝笛声,神仙日子确实过得舒服。
小鹿妖给的野草他吃不下,闻着香,吃着苦。以前她兴冲冲要求他尝尝味道,他盛情难却,勉强吃过几口差点吐了,如今眼瞅着就晚上了,她第一次来了兴致,给他准备一顿丰盛晚饭,虽然只有一只山鸡,没酒没花没丝笛声,但他的心里没来由的高兴,甚至比当年与仙友坐在树下品酒更高兴,心脏里涌动着奇妙的感觉,他唇角含笑,手下雕刻的速度更快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厨房一阵乒铃乓啷的响,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战斗。
灼华忍着好奇心,可能是夜色下的森林岑寂,五感变得异常敏锐,虽然没有刻意听,却总是捕捉到她的每一分动静,厨房火苗的窜动声,掰断柴火的声音,咕噜噜的煮水声中。
听见她倒抽的一口气,他心上涌出一阵担心,立刻抬脚走上前,手指触到木门的门把,厨房里冒出一声大吼:“不行,我说了你不能偷吃。”
他只好收回手指,继续走到那块豁开的洞前,将新制作的木板扣入,胸腔涌出隐隐的期待。
浩瀚的森林,四周妖魔环绕,一座狭小的木屋,从浩瀚的黑暗中,亮起一盏温暖明亮的光。
片刻后,厨房的打仗声终于停止了,鹿溪一脸复杂地从厨房走了出来,捧着一盘烤鸡放到桌上。
咣当一声,盘子上的盖子晃了晃,歪到一边。
烤鸡的真面目终于露了出来,表皮漆黑如墨炭,一股诡异的焦香传到两人的鼻间,难以描述的味道。
灼华盯着烤鸡,唇角僵硬。
“给、给你吃。”鹿溪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说是要给他惊喜,结果成了一个惊吓,她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知道小鹿妖的厨房不好,从这些天的相处经验看,她极少开火,且没必要开火,饿了馋了路边随手薅一把野草树叶就行,何须大费周章烧东西吃,厨艺大概率是不行的。
他虽然不怎么期待她的厨艺,但看了这只烤鸡,灼华还是开了眼界。
饶是见多识广的灼华神君,握住筷子的手情不自禁停顿了,迟疑了,开始思考人生。
【他好像不喜欢我烤的鸡,也是,看着可难吃了,要不扔了吧,万一吃进去中毒怎么办。】
灼华心道,中毒可能性极高。
【唉,我烤了好久,手指被火烫了一下,可恶的火,我现在还疼呢。】
这次的心声带了几分自说自话的委屈。
他原本已经将筷子放下了,也做好了拒绝她一片好意的言辞,可听到这番心声,忽然抬头看着她,目光若有若无掠过她埋蜷缩的手指。
片刻后,他闭了闭眼,以一种壮士赴死的表情,重新捡起筷子。
“?”小鹿妖困惑地盯着他。
鸡肉的表皮又黑又硬,他搅动片刻,快速拾起一片最里层的白色肉片。
她瞪大眼睛:“你真吃啊。”
他的喉咙滚了滚,吞了一片肉,没尝出什么味道,却很给她面子,笑了笑:“味道还不错。”
“……”-
第二天,鹿溪尚在睡梦中,黍离又来了。
听到屋外轻轻的一声口哨,灼华收回注视床帘的目光,迅速翻身起床。
这几日屋外积雪融化,春日的气息也浓了,黍离慢悠悠摇着扇子,等在台阶的下方,听到推门关门的声音,他上前几步。
灼华刚起床,披了件大红的披风,灼灼如赤红的烈焰,眼睛却是冷淡的,看着心情不大美妙。
黍离当作没看见,一改昨日的冒昧和不敬,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神君。”
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平日不太拘束彼此的上下级关系,而当黍离正经起来,便意味着接下来他要谈正经事了。
灼华点了点头。
黍离刻意压低声音:“边走边谈。”
两人渐渐离木屋远了,灼华不语,黍离斗胆问:“您在这,不止是为了小鹿妖,近日不周城内正在筑造新的法阵,妖王听到魔域失败的风声,准备联合各妖族对付我们天兵天将。我们不清楚法阵的厉害,也不知有什么陷阱等着我们,自古以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仙族与妖族交战前,破坏他们的法阵是关键,若我们进入不周城,悄悄将此阵毁了,届时杀掉妖王的难度也会低下去。”
“嗯,你猜中了,我的确有这个计划。”灼华笑了一下,眼里却毫无笑意,静静地看着晨日淡白色的光晕。
黍离:“不知神君进展到哪里了?”
“我去了一次。”灼华抿了抿唇,“可惜不周城严令进出,只有报备过的妖怪,才能进入城内。”
黍离停下脚步,盯着他:“所以,小鹿妖是一个合适的突破口,您觉得呢?”
灼华当然明白,他从不周城碰了壁,返回小木屋,也有这个原因。
黍离问了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是,过了很久,他才做出肯定的回答:“是这样。”
“神君去问问她。”黍离显得兴奋,“您骗人的水平诸位仙友有目共睹,演技炉火纯青,将那魔尊的一举一动掌控手心,又有通晓心声的天赋,利用她简直轻而易举。”
“……”灼华沉默。
黍离困惑地偏了偏脑袋:“神君?”
灼华的神情渐渐紧绷。
黍离惊讶,拿扇柄拍了拍手心:“您不会真爱上一只小鹿妖了吧?”
灼华的神色瞬间就变了,像听见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略显夸张的笑容:“你在胡说什么。”
“铱椛那就行了。”黍离眸子定定注视他,“您是天生的神君,是上神陨落后唯一的继承人,注定与一个小鹿妖没有结果,不喜欢自然是最好的。”
“这种事情不用你强调,我也知晓。”灼华神色冰冷。
虽然他不承认喜欢小鹿妖,但这些言语上的否认,黍离听了仍然不放心。
昨天,神君亲自为小鹿妖拔草,已经超脱黍离的认知了,现如今,让神君去做一件他平日做惯的事,他却半晌不应。
灼华生来通晓世间的秘密,最擅长玩弄人心,可距离他失踪,已过了半月有余,他竟然还没拿到通行册。
直到他提醒了,才决定行动起来。
黍离抿着唇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忧心。
灼华烦躁地摁了摁眉心:“我今晚问她。”-
鹿溪今天不准备烤鸡了,经过昨晚一战,她对自身的厨艺水平有了一个确切的了解。
惨烈到无人能敌的地步,毕竟再差的厨师,也不会差点把厨房炸了,烤的山鸡也成了黑炭。
罢了。
她不勉强自己了。
小鹿妖心安理得极了,世间术业有专攻,厨师的活就该给厨师做,她一只森林的小妖怪,去做什么烤鸡,太为难自己了。
她只是一只小鹿妖而已,出生到不周森林,是为了看辽远的天空和浩瀚的绿海,每日喝干净的溪水,快快活活在绿茵草地间奔跑,这才是她该做的事。
鹿溪今天完成奔跑两里地,喝水半桶,欣赏丛林与星空等等日常,待她回屋,天已黑了,月亮升到夜空,森林传来几声鸟叫。
她推开门,往常灼华都会回头瞥她一眼,半笑不笑说又去哪里玩了,这语气颇像狐狸姐姐曾八卦的一位猫妖姐姐,据说猫妖姐姐的丈夫爱出去鬼混,每日夜深才会回家,而那时猫妖姐姐早已等在他必经的路上,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凶神恶煞的妻子手里拿着根鞭子,似笑非笑问他去哪里鬼混了。
看到灼华的表情,小鹿妖总是在内心疯狂联想:【他笑起来的样子,好像一位正在等鬼混妻子回家的丈夫。】
今日却与众不同,灼华手撑额角,似乎在想什么事,烛火噼啪一声响,他侧脸静止,始终保持一个固定的姿态。
“我回来了。”鹿溪喊了一声。
他放下手:“嗯。”
鹿溪好奇地坐到他对面:“你怎么了啊?”
“没事。”
灼华眸光闪烁,说着没事,却是另外一种表情,匆匆看了她一眼。当两人目光相撞,他唇瓣微启,眼中有千种思绪,片刻后再度低下头,发出极长极长的一声叹息。
鹿溪觉得,没事才见鬼了。
透过烛火,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烦恼和忧虑,她当下就挺起胸膛,热心肠地问:“我俩都认识这么多日了,你瞒着我做什么?有我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提好了。”
“我……”灼华欲言又止。
鹿溪立刻补充:“当然,除了让我送你鹿角以外。”
“不会。”灼华否认,“另外一桩烦恼。”
“让我听听。”
“今日去了趟不周城,你也知道城内各地妖怪聚集,商业繁华,我打算去不周城做生意。”灼华手心转悠着瓷杯,信口拈来,“结果被守卫拦住了,我虽是妖,但他们不允许我进妖城。”
鹿溪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很简单,你去万妖堂报备一下身份,以后就能来去自如了。”
“万妖堂?报备?”灼华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鹿溪根本没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生长在不周森林的小鹿妖,接触其他妖怪和种族的机会少,虽然拥有进出不周城的机会,却未曾踏足过那片奢靡繁华的地方,以至于稍稍与其他妖熟悉了,便很容易相信别人。
“你先等等。”她起身从床底取出一件漆木盒子,一张通红的册纸暴露到两人眼皮底下,她晃了晃,随意扔到桌案,“你看,这是我的通行册。”
灼华低眸,不动声色翻了翻。
挥金如土的不周城,通行册都是古楠木制成,质地温厚光滑,薄薄的两片折叠,锁扣相合。
他翻开上面的古楠木,只听咯嗒一声,展露出里面的内容,第一页写了她的名字和种族,第二页是镌刻的小像。
他渐渐蹙起眉头,有画像……
“万妖堂一天只在早晨卯时到辰时之间开放,你明天起早了,备上亲友的通行册,和自己的血,到那边登记一下,很快便好了。我记得小时候狐狸姐姐带我去登记,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鹿溪介绍得十分仔细,把通行册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你拿上我的通行册去吧。”
灼华神色难辨:“万妖堂在何处,你方不方便为我和我的朋友指路?”
鹿溪迟疑了。
“怎么了?你明天有事?”灼华垂下眸,又一声遗憾的叹息。
“倒也不是。”鹿溪艰难地抬起头,想到卯时天都没亮,她挣扎半天说,“我尽量早起吧。”-
等鹿溪睡着了,灼华悄无声息出了门。
今晚乌云压顶,天色暗得见不得光,黍离约好半夜见面,正靠在一颗桑树下喝酒。
头顶的桑枝挂了一盏宫灯,一阵风拂过,灯笼晃人眼睛。就在此时,沙沙的衣角摩擦声响起,有人来了。
酒杯稍稍顿在唇边,黍离抬眼望去,灼华的披风飞扬在半空,他御风而来,脚尖落地时,朝黍离微微一笑当作招呼。
一片明亮的灯光笼罩着他的眉眼,笑了也不见多少温度。
黍离:“你好像不太高兴?”
“计划尚在襁褓中,等实现了再高兴也来得及。”灼华神色淡淡。
黍离:“那么你拿到小鹿妖的通行册了?”
灼华:“没有。”
黍离没想到等到这个回答,重复地反问了一句:“没有?”紧接着,他连声问:“神君不会后悔了吧!”
这可不行啊,黍离急得站了起来,把酒杯都扔了。
对于仙族来说,若要维护人间与仙界的和平,必须抹除对仙族和人族抱有强烈仇恨的妖魔二王。
万年前,妖魔界曾与仙族签订过和平契约,但现任的妖魔二王,撕毁契约,处处与仙族作对,魔尊明面拱火,妖王暗地杀仙,仙族再坐视不理,等他们的力量壮大了,处理他们更加困难。
好在魔尊已灭,接下来,只要解决妖王,扶持新的上任,便能继续维持和平契约了。
而解决妖王,最好的办法,先进城探底。
仙族与魔尊一战损失惨重,如今只能将伤亡降到最低点,暗地毁阵是绝妙的法子。
灼华到底在想什么?
听到黍离一连串的心声,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灼华流露出古怪的眼神:“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黍离吸了一大口气,一时间忘记尊贵卑贱的身份地位,憋屈道:“神君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灼华神色平静:“通行册有办法拿到,小鹿妖答应陪我们去万妖堂登记。明日,我们再搞到小鹿妖的血蒙混过关。”说罢,额外补充了一句,:“不用太多,几滴够了。”
黍离松了一口气:“幸好,我真担心神君脑子一抽,心软了。”
灼华垂下眸,正义凌然:“小鹿妖那么天真无邪,我去骗小鹿妖,对她不公平。我们是仙族,自古坚守正道,以度厄扶困为目标,却几次三番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耍花招,这哪里是正道所为,与邪魔有何区别?”
“你当初骗魔尊上钩,也不见你多自责。”
灼华一时语塞:“……”
“上次你还说她心机深沉,这回又改口天真无邪。”黍离忍不住吐槽,“这才过了多久啊,她分裂成两个人了?”
“……”
黍离很难不多想,打量他一番,蹙眉:“你真不喜欢她?”
“当然。”灼华冷冷地看着他,回答的速度,比前面每一个问题都要快速,言之凿凿道,
“我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妖怪。”
第三十章
为了去万药堂登记通行册, 灼华与鹿溪提前约定,明日早晨卯时出发。
翌日,黑夜渐渐消失, 约定的时间到了。
黍离敲了敲门,砰砰, 砰砰, 催得紧,灼华打开门, 身上穿戴整齐, 头发用发带高高束起,脸上不带笑,气势很吓人。
但黍离丝毫不害怕, 视线越过他, 往屋子里瞧:“小鹿妖呢?”
万妖堂每天登记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 小木屋距离不周城有一段路, 若去得迟,大概要吃闭门羹。
灼华不耐烦:“你再等等。”
黍离是个急性子:“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等, 难道她反悔了?”
灼华摇了摇头,往里面瞅了一眼, 压低声音说:“昨晚睡得迟,她在睡觉, 你别吵醒她。”
黍离服气了, 一万句吐槽从脑海密密麻麻飞过——
她睡觉你都不舍得喊, 这他娘还说不喜欢啊。
听到他大声哔哔的心音, 灼华眼神不变,侧身让他在门口等。
灼华来到床榻前, 隔着一道在风中飞扬的床帘,他轻声说:“醒醒,时间到了。”
黍离在门外大喊:“你催她了吗?我怎么听不见。”
灼华忽视他的唠叨,又喊了她几遍,她毫无回应。
黍离的叹气声传到耳边:“唉,她继续睡,那我们的通行册没影了,以后可怎么办?”
灼华被一阵阵叹息声搞烦了,他也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只好掀开床帘,直接将鹿溪摇醒。
床帘内,被窝隆起,鹿溪睡得小脸红扑扑,漆黑光滑的头发散落四处,她其实听见他的喊声了,可不愿意起床。
外面太冷了,还是软褥里暖和,她的半个脑袋缩进被子,侧身把耳朵压到枕头上,用手捂着另一只耳朵,这样听不见外面的吵闹声了。
灼华伸手,将她捂耳朵的手放下,没忍住掐了把脸:“别睡了。”
鹿溪一动不动。
灼华:“我知道你醒了。”
闻言,鹿溪不情不愿地睁开昏沉的眼睛,用力瞪着不速之客,好像他做了超级过分的事,她的声音沙哑,话里带了点起床气:“你好吵,我还要睡。”
森林的小鹿妖,为什么这么早起床,没必要啊,乌龟冬眠至今未醒,她只是单纯想多睡个半个时辰,怎么那么难。
她完全忘了昨晚的约定,翻身背对他,一心要与被褥缠绵恩爱到天明。
灼华实在没辙,看她穿的里衣多,打个商量:“你穿上外衣,我背你走路,路上你睡一觉,怎么样?”
什么路上?
小鹿妖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你背我去哪里啊?”
“万妖堂。”灼华扔了一件外衣给她,“穿好。”
鹿溪总算记起这件事了,她睁开眼睛,极其后悔自己答应陪他去万妖堂,这么简单的路线,一路问妖问过去,也能打探出具体的地点文,何必她亲自出马。
像一只大毛毛虫扭动身躯,她半天赖在床上,琢磨找个借口拒绝他。
灼华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声音冷淡:“还不起床,你答应我了。”
鹿溪扁扁嘴,她刚想出一个借口,他就出声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她被迫钻出被褥:“起了起了。”
寒冷的空气冻得她哆嗦了一下,她飞快穿上外衣。
灼华半蹲,她没有半点害羞,蹦跳到他的身上。因为距离一下子靠近,他身上淡淡的甘松气息,忽然钻进她的鼻子,这股味道清冷又干净,细细琢磨,像飘飘洒洒的冬日白雪,又像和风暖阳的春日松枝,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
她一边圈住他的脖颈,一边激动的思考。
【他愿意背我,是不是意味着咱们的关系已经到双修的程度了。】
灼华差点趔趄,呼吸起伏了一下,这小鹿妖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双修。
当他竖起耳朵继续听,却听不到她的下一句了。
只有一些琐碎的句子。
【晚点回家看看附近的树有没有开花,折一支放到屋子。】
【待会回家也让他背我。】
听了半天,关于双修,她一句也没提了。
说不清失望还是庆幸,他收回思绪,默默站直。
他起身后,鹿溪的身体往前倾,柔软的胸脯蓦然撞到他的脊背,像易碎的豆腐似的,在他后背揉成一摊。
他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眼神清明而平静,走路速度又稳又快,但抓住她大腿的力道更大了,呼吸急促,心跳的节奏也快了几拍,不知不觉间,手背淡青色的青筋赫然突出,裙摆多了几道显眼的褶皱。
路上,鹿溪短短睡了一觉。
她闻到一股奇异的浓香,睡的更昏沉了。
即将走出不周森林的时候,黍离趁附近无妖,刺了一下她的指腹,取走两三滴血液。
等鹿溪醒了,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手指被蚊子咬了一下。
春天来了,蚊子也变多了,她这样想。
城外的万妖堂,灼华与黍离将血液凝固成冰,偷偷藏在指间。
可能清闲日子过惯了,负责取血的妖怪做事懈怠,给在场的妖怪每妖一只碗,让他们自己滴血,没人监管。
血可以查出是不是妖怪,但查不出是不是同一只妖怪。
灼华与黍离成功蒙混过关,当即拿到通行册。
这时城门已开,鹿溪早已没了睡意,正好奇地看着进城的妖怪。他们进进出出,衣着打扮丰富多彩,但无一例外,都与她的简朴截然不同,每一个妖怪的衣裳必绣华美的花纹,女妖妆容精致,环佩叮当作响。
灼华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让黍离带你回家。”
鹿溪回头看他:“啊?你去哪?”
灼华回答:“不周城。”
鹿溪的目光瞟了一眼黍离,片刻收回,落到灼华的脸上:“我跟你一起去。”
以前她只喜欢森林,不爱逛不周城。虽然两个地方都属于妖域,可森林的生活清净又简单,不周城则充满诱惑。鹿溪觉得越漂亮的地方,越充满危险。看到那些妖怪为不周城着迷的样子,天□□歌夜弦,仿佛在悬崖边起舞,一个不慎,很容易坠入深渊。金钱,妖力,权力,一旦迷上它们,一辈子都甩不掉了。
鹿溪非常担心灼华,灼华盯着她的脸,眼神闪烁:“你不想回去,睡回笼觉吗?”
旁边站姿随意的黍离,听两人对话,一直未出声,此时,忽然开口,附和道:“对啊,今天多冷,你回家睡觉,灼华还有事要做。”
两人劝她回家,你一句,我一句。
鹿溪逆反心理反而上来了,嘴唇蹦紧,眼神流露出一丝不甘心,还未开口,灼华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扶着额头。
“我爱去哪就去哪。”果然,鹿溪往门口走,“你如果没空,大不了我自己逛。”-
不周城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曾经的妖域只是一片森林与峡谷组成的自然风景,后来妖族势力渐强,仿照凡间繁华王都的格局,建造一座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城池,长约二百里,宽约一百里,是人族王都的五倍面积。
一入城,最引人瞩目的是万千楼阁,高耸入云。鹿溪仰头观望,顿时发出没见识的惊叹声,居住荒凉森林的小鹿妖,哪里见识过如此奢华的宫殿高楼。
还有这纸醉金迷的喧哗世界,她兴高采烈拉住灼华的手,往最高的楼飞奔,一路上大街小巷交错,妖怪拥挤、她的裙摆飞扬,嬉笑着经过一座座商铺和市集,还没到目的地,便忽然停住脚步。
小鹿妖心性不定,转瞬间又被市集五彩缤纷的珠宝吸引注意力,她留恋地瞥了几眼,却没有捡起某件珠宝仔细打量。
狐狸姐姐说了,不周城的所有东西都要钱,她没有钱,只能远远看几眼。
掌柜说可以拿起来试戴,但她担心摔坏了,若拿不出钱,那些妖怪会把她撕了。
鹿溪踏步离开。
“等等。”灼华忽然喊住她。
鹿溪扭头看他,面露不解:“你要买什么?”
灼华低下眼,手指掠过珠宝摊,捡起一枚手镯,是她刚刚盯了最长时间的一枚,他对脸颊长了羽毛的鸟妖老板说:“我买了。”
鹿溪等在一旁,他付了钱,漫不经心说:“伸手。”
她指了指自己:“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灼华莫名道。
【还以为他要送黍离呢。】
“……”他一个大男人,送另一个男人首饰,像什么话,亏她想得出来。
灼华气结,见她还不伸手,直接握住她的皓腕,强行套了进去。
接下来这一路,鹿溪被他强硬地套上许多首饰,整个人流光溢彩,她说不要了,他却当作没听见,非常贴心地说:“男人送礼物,收下便好,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你只需夸我的眼光好,说自己开心就好。看到你开心,我也高兴。”
【那其他男人送,我也要来者不拒吗?】
灼华脸色不好:“不准!”
鹿溪莫名其妙地抽出自己的手。
【我怀疑他做了亏心事,不然不会突然送那么多东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灼华仿佛心口被刺了一刀,面无表情往她的嘴巴里塞了一个馒头,她的注意力都在吃的上面,心声也静止了。
之后,走着走着,鹿溪迟钝地发现黍离不见了。
“他人呢?走丢了?”她向四周眺望。
灼华掐了一把她的脸:“走了也好,乱花迷人眼,他大抵被哪位姑娘吸引住了,别管他。”
他都这么说了,鹿溪自然相信他。
她心性简单,别人说什么都信,何况是相处多日总是照顾她的灼华。
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街上,她随性自然,迎风撒开腿奔跑,快快活活地长了许多见识。后来与灼华逛市集逛到华灯初上,她觉得所有东西都是那么新鲜,让人停不下脚步,难怪狐狸姐姐总爱来不周城玩。
入夜后,风凉了些许,鹿溪站在市集口缩了缩脖子,灼华瞥见她的动作,立刻从储物袋掏出一件披风。这是他常穿的红色款式,鲜艳如火,衬得她的脸白得发光。
给她绑系带的时候,鹿溪的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空气的温度似有些升高,若有若无的暧昧席卷。
灼华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锁骨,两人都抖了一下。
春日的空气仍有些冷,他的手却好烫,鹿溪的脸都被烫得红扑扑的,热度往上升。
灼华盯着她看了一会,微微突出的喉骨上下滚动,很长时间移不开眼。
路旁行走的妖怪们成了模糊的背景,吵闹声失了音,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
鹿溪完全掩饰不住心底的情绪,心跳特别快,身体从下往上升起一股热气,她不明白为什么,嘴唇往上扬,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灼华状似比她平静,继续认真地穿系带,却也是勾起唇角,眉眼柔软。
时间变得缓慢,灼华打蝴蝶结的最后一下,鹿溪见他的手放下,眼神浮起淡淡的失意,觉得还不够,心头飘过酸甜的滋味,愣愣地看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是有什么魔法吗?
灼华轻声说:“我以前从未跟姑娘逛夜市,不知该如何才能讨姑娘家的欢心。那些人卖东西,我便买了许多你可能用不上的宝物。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事,一定要告诉我。”
鹿溪也不太知道自己要什么,只顾点头,又逛了半刻钟,她终于知道想要什么了。
一家商铺的墙面,琳琅满目垂挂工艺品,同心结,梅花结,扇面,手工核雕,都是些小巧精致的玩意。她视线扫了一圈,指了指同心结说:“我喜欢这个,挂在床架上好了。”
猴妖掌柜迎上前:“这位客人好眼光,同心结取永结同心之意,两位琴瑟和鸣,今夜添一份吉利的彩头,祝你们白首相约。”
她一听,忙放下了:“我们不是夫妻。”
灼华站在她的身后,听到她的否认,眼神微微暗了暗,猴妖掌柜尴尬地讪笑了两下。
灼华问:“红绳如何卖?还有木雕。”
猴妖忙答:“一副两枚妖石。”
灼华掏出钱买了,鹿溪的心跳愈发厉害,明知故问:“你、你要红绳做什么?”
红绳和木雕有许多做法,不代表他做同心结,也可能是梅花结和双环结。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悄悄握紧手,胡思乱想间,她感觉自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
灼华却不答,笑道:“我教你一起做,等会你便知道了。”
两人找了间酒楼的包厢,入夜她尚未吃饭,一桌子桂花糕,小米粥,野草头,松香草……都是些她爱吃的。
如果是以前,她会拾起筷子立刻开动,干饭最重要,谁也不能阻止她干饭,可今日,她一心将注意力放到绳结上,觉得没什么胃口。
厢房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楼下熙熙攘攘的吆喝声,传至耳畔,一盏连一盏的灯笼,蔓延至遥远的高楼,像天上的星河坠入人间。
厢房格外安静,灼华低头,手指灵活地裁剪整条红绳。
鹿溪拿着个木雕,不懂这是干什么的,灼华看她无所事事,慢悠悠道:“坐过来点。”
她听话地移凳子,往他这边靠近,他又道:“再近点。”
一声声的催促中,两个椅子挨在一块了,然而他摇了摇头:“还不够近。”
鹿溪恼了,这让她往哪里移,移到他头顶上去吗。
他却唇角弯了弯,忽然用手心贴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上半身整个往他这边倾倒。
在这一刹那间,她睁大了眼睛,侧脸撞到他的胸膛,他的颊侧抵住她的脑袋,唇似有若无地轻蹭了一下。
他的唇瓣温热,与她的皮肤接触的一刹那,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她浑身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灼华做完这些举动,神情依旧十分自然,好像不过是随手与朋友间的互动而已。
鹿溪看他这么平静自若,努力表现出自己见多识广什么都不意外的样子。
他看她这幅刻意的淡定,轻轻地笑了声。
指间的红绳打了一个活结,鹿溪的手指被他握住,全程呆呆的,顺着他的力道,用另一边的绳头从活结中穿过。
重复多次后,一个同心结在两人面前形成。
永结同心,白首相约。
鹿溪看着同心结,想到它的寓意,心跳又快了些,小声说:“猴妖说了,夫妻间才用这个结。”
灼华神色如常:“我只会打同心结。”
“……”她抿了抿唇,神色划过失望。
灼华把同心结放到她的手心,声音轻轻的:“因为今夜,我只希望会这么一种。”-
灼华在木雕上刻两人名字的时候,鹿溪无所事事坐到饭桌前。
屋子四季如春,一桌子的饭菜,尚未凉透。她捡起一片松香草的叶子,嚼了嚼。
叶子比以前更甜了,更好吃了,从舌腔甜到胸口,若有若无的淡香萦绕,她胃口大开,一整桌的菜全都吃了个干净。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灼华也刻好了名字,他将木雕系在同心结的坠子底下。
离开不周城的那个夜晚,远处是喧哗的街市,热烈的烟火在半空中升起,而厢房静悄悄的,两人没说一句话,漫天的星光落了他们一身。
鹿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记得这么一个晚上。
也许这只是漫长人生中平淡的一个夜晚,可是有些瞬间,值得一辈子思念。
在这个繁华如梦的不周城,他亲手将同心结系到她的腰间。
希望与她永结同心-
回到木屋的第二天,鹿溪变得有些奇怪了,给自己倒水的时候,忽然想到他,莫名其妙笑了起来,水咕噜咕噜倒满杯子,溢出桌面也没及时发现。
他不见的时候,总担心他一个人跑到陌生的地方,被其他妖怪欺负。
他推开门的刹那,她会格外的激动,一日不相见,如同一年不见,真希望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身边。
两人的关系算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她不清楚,因为谁也没戳破之间的暧昧。
哪怕做了同心结,他不曾亲口说喜欢她,她总觉得缺了什么,好像只有说了这句话,他们之间的关系才算真正的明朗。
狐狸姐姐什么都懂,灼华不在的时候,她往森林的另一个方向跑,去问狐狸姐姐。
屋子空荡荡,妙娘不见了,这也不是稀奇事了,妙娘经常出没不周城,可能会情郎,一时流连忘返忘记回来了。
鹿溪收回心思,转身正要离开,妙娘却突然飞到门口。
她的脸色苍白,像受了刺激,看到鹿溪时,拉住她的手:“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去过不周城?”
鹿溪回答:“去了一次。”
妙娘抓住她的手一紧:“下次别去了。”
鹿溪不太理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啊?”
“法阵被人破坏了,现在妖王正在盘查这几天进入不周城的妖怪,如果守卫来你家询问,你要老老实实地把遇到的人,不周城去过的地方都说出去。”妙娘仔细叮嘱,“他们带了测谎的宝珠,你的手放到上面,说了谎,马上就会败露,所以千万不要撒谎。”
鹿溪觉得自己老老实实逛了一次夜市,法阵的破坏,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不太放在心上,点了点头。
妙娘神思恍惚,大概在城内经历了许多乱糟糟的事情,现在不适合提起感情事,鹿溪与她聊了一会天,等她转移了注意力,这才返回家。
鹿溪作为妖域的妖怪,生活的森林与不周城完全是两个世界。不周城出了事,她也无所谓,继续过自己平淡的小日子。
哪怕天塌了,还有最厉害的妖王顶着,哪怕妖王像魔尊一样殁了,下面还有千千万万的妖兵妖将,她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小妖怪罢了,只要不周森林没有烧毁,她就不着急,森林才是她的家。
傍晚,灼华回到木屋,她问灼华:“不周城的法阵是不是被仙族破坏了。”
虽然不管她的事,她难免有些担忧,怕那个凶神恶煞的神君,殃及池鱼,把她的森林给烧了。
灼华低声:“别怕,你不会有事。待在家里就好,我在外面设下了结界。”
鹿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内心冒出一个迷惑,她又没干坏事,行得正坐得端,为什么要设结界专门阻拦妖兵?
灼华心虚地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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