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云听夏睡眼惺忪,万家灯火印在她眼睛里是璀璨又模糊的一片。


    “打起精神来。”肖明珍拍着她佝偻的背,让她站直,“等会儿对弟弟友好一点,你是姐姐,多让让他。”


    云听夏不以为然,暗自腹诽道,就比人家大了两个月,自己愿意应这声姐姐,人家还不乐意叫呢。


    不过看妈妈严阵以待,明显很紧张的样子,她到底做足了表面的乖巧。


    “知道了。”


    她低头整理衣服,跟着一起上了电梯。


    然而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妈妈只安静了一会儿就沉不住气了,凑在云听夏耳边又开始絮叨,“你知道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多少有点叛逆,要是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云听夏面无表情,盯着电梯上不断跳转的楼层,暗忖她或许今天就不该来。


    两分钟后,电梯门终于开了。


    肖女士瞬间切换成沉稳利落的职业女性形象,昂首挺胸,细细的鞋跟在长廊敲出轻快的协奏曲。


    不久后,她按响了一户人家的门铃。


    是这家的男主人亲自开的门,他长相斯文,戴着副细框眼镜,穿着条棕格的围裙,身上呛人的油烟味在开门的瞬间就倾泻而出。


    “诶?”陈循看着门外的两人,面容呆滞,“怎么提前到了也不说一声,我该去接你们的。”


    “哪用得着你接呀?”肖明珍笑眯眯地回。


    自和男人打了第一个照面,她的脸上就攀上了明媚的笑意,紧接着又笑嗔一句,“反正就那么两步路。”


    陈循抿着嘴笑了一下,在给两人递上干净的拖鞋后,往客厅的方向喊了一声。


    “陈瑜——”


    “去把厨房那盆洗好的草莓端出来!”


    然后偏头对上了云听夏打量的目光,笑容温吞,“坐了这么久的车很累了吧?我厨房里的菜差不多了,你先坐会儿吃点草莓,很快就能开饭了。”


    云听夏点了点头,将妈妈提前准备好的蛋糕盒递了过去,“生日快乐。”


    陈循下意识看了肖明珍一眼,有些受宠若惊地把蛋糕接了过去,“谢谢……快进去吃草莓吧!前不久刚从果园摘下来的,可新鲜了。”


    云听夏垂下眼,乖巧道,“好,谢谢陈叔。”


    好客套好干巴的对话啊,她想,但是应该不会出错。


    肖明珍看出初次交锋的两人都不自在,忙把男人打发去厨房了。


    “你快回厨房继续做你的菜吧!这里不用你忙活了。”


    陈循一听这话便如蒙大赦,连说了几个“好”字,将两人迎到客厅坐下,然后飞也似的逃回了厨房。


    “社恐吗?”


    云听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表情复杂。


    肖明珍笑着开口,“哈哈,别看他现在这里,其实在工作中很可靠的......”


    话没说完,就见一个高挑瘦削的男生臭着脸从厨房走了出来,一手端着果盘,另一只手从里面拿出草莓塞进嘴里。


    走到茶几前,他弯腰,“啪”的一声将果盘放在桌上——说‘放’其实不算准确,在云听夏看来,他那样的动作几乎可以说是‘摔’了。


    “吃吧。”


    他说完,就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再也没看母女一眼。


    ......真够嚣张的。


    云听夏几乎要笑了,她总被妈妈说是桀骜不驯,在家里来客人以后表现也不够礼貌。


    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在这个男生面前,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她扭头看向妈妈,脸上扬起虚假的笑容。


    ‘现在知道你女儿多有礼貌了吧?’


    肖明珍微妙地读懂了她表达的信息,笑容苦涩。


    “小瑜现在是在t大读书是吧?是什么专业的呢?”


    当然,她早就从老陈那里知道了他儿子的专业,这么问只是随便找个话题而已。


    “......”


    对方闭口不言。


    空气流动缓慢,令人心焦的沉默逐渐在客厅蔓延开来。


    肖明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你爸总夸你聪明呢,从小成绩就好,比我家小夏省心多了。”


    云听夏别过头,抽出张湿巾擦着手。


    又来了,熟悉的拉踩环节,通过打压自己孩子的方式去抬高别人。


    不过显然陈瑜不吃这套,翘着个二郎腿当她俩是空气。


    “......”


    一个人的独角戏实在难唱。


    肖明珍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肘碰了一下开始吃草莓的云听夏,企图让同龄人的她抛出新的话题。


    云听夏不乐意用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干脆往旁边挪了挪,离她远了点。


    肖明珍:“......”


    接二连三的碰灰让她终于放弃了和陈瑜的交流,讪笑着起身。


    “我去厨房帮老陈,你们...你们随意。”


    云听夏终于抬头看她,“我要一起进去帮忙吗?”


    肖明珍稍感欣慰,心想亲生的就是懂事。


    “不用,你和小瑜一起吃草莓就好。”


    云听夏点点头,就没真的跟着一起去。


    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彻底走开以后,客厅就陷入了更深程度的安静。


    云听夏感觉良好,慢条斯理地吃草莓。


    陈瑜倒是时不时的会分心看她几眼,但眼神明显不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入室抢劫的呢。


    僵局是在陈叔过来叫两人移步去餐厅吃饭的那一刻被打破的。


    “饭好了,你俩去洗洗手然后准备开饭吧。”


    “嗯。”


    沙发上的两人这才一前一后地起身,目不斜视,互不搭理。


    -


    餐厅里。


    面对一桌子卖相满分的菜,云听夏心中的些许郁闷逐渐消散。


    陈叔用公筷给她夹了一筷子排骨,手有点抖,看着比她这个客人更为拘谨。


    “放开了吃,跟在自己家一样。”


    “谢谢陈叔。”


    云听夏客气地道谢,低头开吃。


    排骨已经被炖的很软烂了,一嗦就能脱骨,味道比她想象得还要好。


    想来妈妈之前说过的‘少说话多吃饭’,她今晚一定能完美执行。


    陈叔见她吃得头也不抬,心下一松,又扭头给她妈妈夹了块姜母鸭,脸上的笑自然多了,“你尝尝这个,看看是不是比上次做得好?”


    肖明珍很高兴地吃下了,似是仔细品着味道,欣然道,“确实比之前的更好吃了!”


    陈循莞尔:“那就好。”


    两人对视间,脉脉的温情潺潺流动。


    偏偏这时,饭桌上唯一没被关怀过的陈瑜很大力地把碗放下了。


    “砰!”


    吓得云听夏手一抖,刚夹起来的土豆丝又掉了下去。


    陈循闭了闭眼,像是在压制怒气,转过头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陈瑜,我有没有教过你吃饭的时候不要这么用力地摔碗?”


    被点到的青年瘪了瘪嘴,憋屈地把碗又端了起来,见云听夏的筷子对准了鸭翅,长臂一伸,鸭翅顺利落入了他的碗中。


    被夺食的某人缓慢抬头:?


    有病吧?那么多菜就抢她的?


    肖明珍见她脸色不对,连忙夹起另一只鸭翅放她碗里,“这里还有!你吃这个,别和弟弟计较......”


    “谁是她弟弟啊!”敏感的词汇入耳,陈瑜用力戳着碗,“我没姐姐,别乱攀亲戚!”


    话音刚落,他就接受到父亲投来的轻飘飘的一瞥。


    “这饭你到底能不能好好吃?”


    看似平静的语气如落雷一般,听得陈瑜心尖一颤,再如何不满,也只能闷声吃饭,果然再也没抬起过头。


    陈循的视线随即转移到云听夏身上,面带歉然,“不好意思啊,他总是脑袋不清醒。”


    云听夏挤出一个客套的笑,“没事的叔叔,我相信他一定不是故意的,只是太喜欢吃鸭翅了而已。”


    被这么评价的陈瑜顿了一下,之后往嘴里扒饭的速度明显加快。


    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有多不爽似的。


    陈循叹了口气,给他夹了两筷子他爱吃的菜,小声叮嘱他别吃太急。


    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的。


    即便两个长辈一直在很努力的缓和气氛,但两个小的实在不接茬,慢慢的,餐桌上就只剩下进食的声音了。


    饭后,陈循突然接到了律所的电话,给肖明珍打了个手势后就匆忙去了书房。


    云听夏看了眼时间,正想问一下妈妈她们什么时候能走,那位脾气不好的原住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赶人了。


    “饭都吃完了你们还不走?”他啧了一声,极为不耐,“还要赖到什么时候啊?”


    肖明珍一向能忍,被他这么嫌弃也能挤出个笑脸来。


    “等你爸出来了我们再和他告别,不然不礼貌。”


    她着重强调了‘不礼貌’这个三个字的音,听得陈瑜一阵发笑,“搁这点我呢?刚才不是装得挺好么,我爸不在就直接露出狐狸尾巴了?”


    “我爸是真蠢,居然被你这样的女人迷得团团转。”他扯起嘴角,眼神飘向后面正走神的云听夏,“生的女儿也是饭桶一个!”


    他后面本来还想再添一碗饭的,结果云听夏动作更快,一点也不客气地把剩下的饭全给盛了。


    虽然不至于没吃饱,但心里还是不爽极了。


    云听夏本来都不稀得搭理他,一听这话就有点烦了。


    “在你家吃了顿饭跟要了你命似的。”她语气平淡,一点也没有陈瑜的盛气凌人。


    “我们来这做客是被你爸邀请来的,要走也该是被你爸客客气气地送走,你算哪根葱啊就在这赶人?”


    她十分刻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陈瑜,似笑非笑,“不去跟你爸抗议,只知道把矛头对准我们这对孤女寡母......欺软怕硬的软脚虾实在不想看到我们就滚回自己的泥窝啊。”


    女生清亮欢快的嗓音就像是潺潺浮动中的溪流,忽略其中的嘲弄和刻薄,她说的话其实是极为悦耳的。


    陈瑜明显愣了一下的样子,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因为怒气而瞪得有些圆了。


    “你!”


    云听夏压根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别你你你的了,和你这么没教养的人呼吸同一片空气真是膈应得我刚才饭都没吃好。”


    这说的确实是实话,虽然她吃得挺多,但因为桌对面的家伙时不时的总瞪她,所以她心里的怨气其实已经积攒很久了。


    “好了小夏,别说了,小瑜他肯定没有恶意......”


    “你才是把嘴给我闭上!”


    她突然加重的语气让另外两人本能地噤了声。


    “我被嘴的时候半天不吱声,他被我说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时候你就知道动嘴了。”她扭头看向满脸慌乱的母亲,满眼认真地询问,“你是真觉得他没恶意?据我所知你视力应该还挺好的吧?”


    肖明珍知道她这是真生气了,急忙摆摆手,“不,我只是、”


    “是,你只是习惯性的粉饰太平而已。”


    云听夏深吸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有点反应太过了,反而会让别人看笑话。


    果然先前就不该答应来吃这顿饭。


    “算了,我回学校了。”她忽然泄了气,从沙发拿起自己的包,再没看另外两人一眼,闷头往外走去。


    她气势汹汹,但走得不快,如果肖明珍执意上前挽留的话,她肯定会被拦下来。


    不过很可惜,她这一路通畅得很。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彼时的走廊空无一人。


    她安静地盯了会儿森白的墙壁,然后拐向电梯。


    算不上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但三月中旬的晚风还是成功让刚出来的女生打了个哆嗦。


    单薄的长裙外面只套了件同样单薄的针织外套,冷风轻而易举的从她空荡荡的脖颈钻进她的衣服里。


    “嘶,地铁站好远,打车又有点贵......”


    她走在花圃旁由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敲敲点点,在pass掉两种交通工具以后,好像就只剩下乘公交这唯一的选项了。


    算了,反正又不着急赶门禁,公交就公交吧。


    彻底做下决定,她跟着导航又继续走了一段,当面前出现一条格外宽敞的大道时,才终于抬起了头。


    然而在环顾四周后,她并没有看到地图里标示的小区大门。


    ......这傻x导航到底还能不能信了?!


    路灯下,她丧气地垂下肩膀,退出软件刷新后又登入,重新定位。


    晚饭吃太饱了,害得她早早开始犯困,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溢出的生理泪堆在眼眶,她也懒得去擦。


    忽然,似有若无的风送来一阵清脆的铃响。


    紧接着便是一辆藏蓝色的公路自行车从她面前疾驰而过。掀起的风让她的裙摆翘起又落下,看起来像是水母翕合的伞盖。


    她这时又打了个哈欠,眼眶终于有些兜不住泪水,隐隐有着决堤的趋势。


    耳边却重新响起了塑胶车轮碾压在石板路的声音。


    云听夏愣了一下,微侧过脸,赫然发现那辆自行车居然又倒回来了。


    “诶——”


    “真的是你啊!”


    在耳边炸开的青年嗓音有着云听夏熟悉的活泼和爽朗,让人仿佛身处炎热聒噪的夏日。


    她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看着青年放弃了推行公路车,转而一把将车架捞起,快步向她小跑而来。


    “我刚看到你还不敢相信,没想到居然真的在这里看到你了!”


    许星淼到现在都还没能从惊喜的情绪里脱离出来,抡着公路车的手臂都格外有劲。


    也因此,在走近看到了云听夏眼中的泪水后,充沛的喜悦也自然而然的转化为了同等量的惶恐。


    “怎么哭了呀......?”


    他急忙放下车,手足无措地在身上摸索起来,不久后,在裤兜里找到了一包纸巾——


    一包单薄的,皱皱巴巴的,外表和可爱完全搭不上关系的纸巾。


    同时也是他在茶餐厅吃完饭后顺便带回来的纸巾。


    “额......”


    他挠了挠头,像是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的踌躇,“虽然不太好看,但勉强也能用?”


    他话音一顿,像是为这包完全拿不出手的纸巾感到难为情,唇线抿直,一向元气满满的声音有些发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轻飘飘的尾音被风吹散,那包被攥得更加皱皱巴巴的纸巾被递到了云听夏的面前。


    “拿去擦擦眼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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