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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亦昀刚刚那一脚踹得不轻,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门房咿咿呀呀的呻|吟。


    可惜现在没人在乎他,女主人亦泠愣怔地站着,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昏话。而亦昀的左腿无意识后退了一步,摆出一副防备的姿势,看亦泠的眼神由震惊变为迷惑,而后又缓缓变成警惕。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亦昀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亦泠,想从她脸上看出意图。


    可惜亦泠的脸上除了无奈只有讪讪。


    “我可没说我要杀人啊。”亦昀又后退了一步,谨慎地说,“谢夫人可别血口喷人。”


    “……”


    亦泠忽然有些头疼,好像下一秒又要晕过去。


    她扶着自己的额角,只想亦昀这个糊涂蛋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等谢衡之回来了,便没那么好收场了。


    “你快回去吧。”亦泠说,“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亦昀这会儿是真怕了,不过他怕的是这个奇怪的女人。于是再三打量亦泠之后,后知后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迈开腿就想跑。


    但刚跨过门槛,亦昀就顿住了。


    亦泠不明所以,探着身子看出去,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口。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辆马车,亦泠生前坐过很多次。


    而车上的亦夫人没等下人摆好蹬子,几乎是跳下车来的。


    “昀儿!昀儿!你真是疯了!”她仓皇不定地三两步跑过来,两手紧紧抓住亦昀的双臂,一面拍打他一面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啊!你要是动那人一根头发我们全家都别活了!”


    亦昀还恍惚着,面对母亲的又哭又打无动于衷,反而心虚地扭头瞥向身后。


    亦夫人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见到立在一旁的亦泠,勃然变色,连哭声也堵在了嗓子眼儿。


    瞬息间,那个昏乱的妇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有礼的贵妇。


    亦夫人迅速理了衣冠,擦掉眼角泪痕,谨慎地迈过门槛,向亦泠行了一礼。


    垂首敛目,伏低做小,惶恐又卑微。


    但许久,亦泠都没有反应,甚至连嘴巴都张不开。


    亦夫人心中又急又慌,想着谢夫人要么生气要么不屑。可她抬起眼窥视亦泠的神情,这游离涣散的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悲戚又是怎么回事?


    “谢夫人?”亦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犬子年幼,莽撞无知,若他冲撞了您,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亦泠在这熟悉的声音里定了神,看着自己阔别半年的亲生母亲,她惨然笑着摇头:“没什么,带他回去吧。”


    亦夫人闻言并没有松懈,反而和亦昀同样的疑惑且戒备。


    以她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先前他气涌如山地跑出家门,声称要给自己姐姐一个交代。既然见到了谢府的人,他不可能什么祸没闯。


    谢夫人竟然丝毫不计较,这着实有些奇怪了。


    但不管怎样,先带着儿子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要是撞上谢衡之回来了,指不定这浑小子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于是亦夫人也不敢再多问,向亦泠福了福身,又说了几句好话,领着人就要走。


    亦泠一声不吭地看着母子俩跨出谢府。


    当两人上了马车,亦泠忽然心头一动,叫住了亦夫人。


    添了许多白发的妇人探出半个身子,谨小慎微地问:“谢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亦泠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听说令爱……”


    亦夫人闻言,低头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时,她笑着说:“是的,小女福薄,前些日子在庆阳的战乱中去了。多亏谢大人将小女的遗物千里迢迢带回来,好让我们能为小女立上一座衣冠冢。改日大人得了空,亦家上下定登门致谢。”


    连亦昀都能猜到他姐姐的死跟谢衡之有关系,亦夫人怎么会想不到呢?


    可亦泠从她母亲脸上看不到一丝愤恨,只有无限的阿谀逢迎。


    “真是没想到,亦夫人居然如此深明大义,难怪能养出亦小姐这么舍生取义的女儿。”


    分明是字字夸赞,可亦夫人总觉得对面这个女人的语气里含着讥笑和讽刺。


    她满腹疑惑,垂眼吸了口气,依然笑着说:“谢夫人谬赞了,小女是大梁王朝的子民,自然该舍身报国。”


    一口悬在胸口的气沉沉呼出。


    这一刻,亦泠对着自己的生母,连愤怒都没有了。


    “那就……请亦夫人节哀。”


    莹莹一灯下,亦泠双眼黯然。


    她拂袖转身,往里走去,并沉声道,“致谢就不必了,好好为令爱置办哀荣吧。”


    -


    刚走没两步,亦泠眼前发黑,一阵头晕目眩。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亦泠偏偏倒倒地挪了几步,喊道:“锦葵!锦葵!”


    候在一旁的锦葵立刻跑出来扶住亦泠:“夫人怎么了?”


    “快!快叫大夫!”


    “来人呐!来人呐!”


    在锦葵慌张的喊叫声中,亦泠果然如自己所料,又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耷拉着脑袋,绝望地看着浓稠的夜幕。


    就这破身体,别说报仇雪恨了,她活不活得过半旬都是问题!


    一阵手忙脚乱后,谢府的下人们把亦泠安置回了林枫苑。


    凳子还没坐热的大夫又忙不迭跑回来,诊断一番后把他先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虚弱。得多将养。


    亦泠半睡半醒地听见了大夫的话,很想坐起来问问到底要怎么个将养法,这三天两头就晕倒谁受得了啊。


    可惜她好像又回到了先前昏睡一个月的状态,怎么挣扎都睁不开眼。


    该不会又要躺上一个月吧?


    那样就算能活着,离魔怔也不远了。


    亦泠绝望地等了许久。


    就在她以为自己再也醒不来的时候,谢衡之回来了。


    天色已晚,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服侍他更衣洗漱,耳边只有清水搅动的声音。


    也不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他们本身就不聒噪,总之,这间屋子安静得过分,让谢衡之的一呼一吸都像在亦泠耳边似的。


    不多时,谢衡之换上了寝衣,朝床榻走来。


    他的脚步很轻,可每一步靠近,都有一股凌人气势在逼近。


    亦泠明显感觉到他的靠近,立即往床角缩过去——


    诶?又能动了?


    她懵了一瞬,立刻撑着双臂坐了起来。


    “醒了?”


    谢衡之听到动静,一面说着,一面掀开了帘帐,“大夫说你只是身体亏虚,多歇息便好了。”


    没了朦胧的帘帐,他的轮廓变得清晰利落。


    如玉的脸庞,星目熠熠,嘴角似乎总是浅浅勾着,似乎在笑,笑意却永远不达眼底。


    亦泠继续往角落蜷缩,手指紧紧揪着被褥,满眼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谢衡之根本没在意亦泠的神情。


    他似是累了,脸上带着几分倦意,顺势坐到了床沿。


    属于谢衡之的气息与体温顺着被褥蔓延向亦泠。


    不屈于反贼。


    自刎。


    想到亦昀的说辞,此刻的亦泠扭头看着谢衡之,耳边仿佛有千万道声音在叫嚣着让她手刃仇人。


    在这间屋子里,她若想要谢衡之的性命,只有一步之遥。


    比如那花瓶,砸碎了就可以割破谢衡之的喉咙。


    还有一旁的火剪,烧得正红。就算不能致命也会让他生不如死。


    案几上还有一方砚台,是实心的石头,要是用力砸上去,那还不砸个头破血流,脑浆四溅?


    ……


    亦泠想得入神了,不禁被血腥的场面震慑得头皮发麻,却又浑身舒适,好像她真的已经杀了谢衡之似的。


    但一低头,人家已经雍容淡定地躺了下来,根本没察觉自己老婆满心想着怎么取他狗命。


    “我从雍凉给你带回了一些小玩意儿,你稍后看看喜不喜欢。”


    “……”


    亦泠是怎么都没想到,谢衡之竟然是一个这么体贴的人。


    她冷冷笑着,咬牙切齿问:“你去雍凉平乱,竟还想着带些礼物回来?”


    谢衡之神情浅淡,语气更是轻描淡写:“这一趟轻松,没那么忙。”


    是啊……


    谢大人领三万精兵犁庭扫穴,不费吹灰之力便剿灭了反贼,有什么可忙碌的呢?


    “我听说——”亦泠极力稳住情绪,紧紧盯着谢衡之问道,“反贼在庆阳抓了人质,她如何了?”


    谢衡之闻言,抬起了眼。


    “哪个人质?”


    烛火半明半暗,垂落的帘帐隔绝了夜里的风。


    亦泠久久地看着谢衡之,神色变了又变,对面的男人却依然一脸坦然。


    “哦,她啊。”


    不咸不淡的声音又落了下来,“死了。”


    死了。


    死了。


    轻飘飘一句“死了”。


    亦泠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透彻的凉意瞬息间席卷了她全身。


    “怎么死的?”


    可谢衡之没有立刻回答。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亦泠泰然合眼。


    “自刎。”


    极轻的声音,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安然地睡了过去,呼吸绵长又平稳。


    而亦泠,满腔的腾腾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真是好一个阴狠虚伪的男人。


    现在就杀了他!


    管他什么自身难不难保,管他什么引火烧身,现在就必须杀了他!


    亦泠抬手薅着自己的头发,发现上面什么饰物都没有,于是颤抖着爬下了床。


    期间她碰到了谢衡之的手臂,但他没有一丝反应,睡得很沉。


    屋子里烛火昏暗,几乎看不清事物。亦泠一路摸索着走到了镜台前,手指桌面探摸半晌,摸到了一只木雕簪子。


    这就是谢衡之从庆阳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之一,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进妆奁。


    亦泠将簪子握在胸前,连连长吁了几口气,才拖着脚步,朝床边走去。


    惨淡的月光投在谢衡之脸上,显得他格外清瘦。


    亦泠伸手探了他的鼻息,极轻,此时应该是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但即便这样,亦泠还是踌躇不前,握着簪子的右手举了又举,始终不敢捅下去。


    直到漏夜滴滴,清脆的声音在亦泠心中也激起涟漪。


    不能再等了。


    她咬紧了牙,高高举起簪子——


    手正要用力往下捅,沉睡的谢衡之突然睁开了眼。


    更深人静,一室无声。


    谢衡之抬眼的那一瞬,像尖刀挑开帷幕,他如墨的眼眸是亦泠未知的恐惧。


    但他没有说话,看向高举在他头顶的木簪,而后那双深邃的眼眸徐徐垂下来,目光终于轻缓地落在亦泠脸上。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突如其来的慌乱只是让亦泠偏了准头,那只木簪,依然在谢衡之的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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