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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过了申时,便该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今日松远县的黎明却来得格外早,刚到酉时,天边已经透出一丝光亮。


    悲田坊里绝大部分人还昏睡不醒,只有些个备受痛楚彻夜未眠的病人在床褥里辗转□□。


    孟青云和几l个僧人正在寺庙的庭院里熬制汤药,突然看见利春带着人进来,直冲冲地闯进了章县令住的禅房。


    孟青云和僧人们还未回过神,只听见禅房里一阵闷响,接着章县令便被人塞住了嘴,从房里粗暴地拖了出来。


    僧人们尽管震惊也从不过问官府的事情,而孟青云则根本开不了口。


    于是章县令就这么被带离了悲田坊,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与此同时,章府外已经零零散散地凑了七八人,探头探脑地往府里张望,却又不敢靠近。


    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百姓,在睡梦中被章府的动静惊醒的。


    原本在这瘟疫肆虐的时候不敢贸然出门,但那动静实在可怕,还听见了下人们的哭喊声。


    料想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才冒险出来探究。


    可章府外面被护卫们层层把守着,他们什么也打听不到。


    不一会儿,便见着平日里端庄得体的章夫人竟然被人捆了双手,形容狼狈地带了出来,塞进马车,往县衙驶去。


    紧接着章府的下人们也全都捆着手脚封了嘴,一同押送去了县衙的方向。


    这一刻,四周的百姓们终于确定是出了大事,纷纷逃窜回了自个儿家里。


    章府内。


    亦泠站在檐下,眼睁睁看着章府上上下下被带走,原本干净的庭院变得一片狼藉。


    而后搜查的官兵们鱼贯而入,除了亦泠住的那间厢房,其他屋子挨个被翻箱倒柜地搜查着。


    刀雨走到亦泠身旁,低声道:“夫人,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先进屋去歇着吧。”


    亦泠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刀雨进了厢房。


    坐到桌边喝了一杯热茶,亦泠冰凉的手脚回了温,这才问道:“章县令真的给百姓们下毒了?”


    刀雨说:“大致是这样,具体的还得等大人审问完了才知道。”


    其实方才在瞭望塔下,章夫人已经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只是亦泠依然不敢相信,在这偏远淳朴的地方,竟然有这样蛇蝎心肠的人。


    章夫人说,松远县根本没有瘟疫,全然是她夫君章县令的一次谋划。


    恶念的生起,便是几l月前,章县令的一个旧识从南疆来到了松远县,章县令在府里摆了一桌酒款待他。


    这个旧识并非什么正经人,平日里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混一口饭吃。


    之所以能结识到章县令,是因为他曾经帮章县令把一樽贪污得来的白玉山子卖到了千里迢迢之外的地方,无人知晓其来处,让章县令高枕无忧。


    这


    样的勾当两人持续了数年,直到这一次,这位旧识从南疆带来一种诡秘的毒药。


    此毒溶于水后无色无味,发作起来却极为快速,让人浑身瘙痒、长满疹子,而后高热不退,看着十分像瘟疫的症状。


    而且源自南疆的毒,中原的大夫绝不会诊出来。


    两人臭味相投,不用把话说明白便知道这种毒药能带来多大的好处。


    毕竟七年前蒙阳州曾发生过一次地震,朝廷拨了整整四十万两白银赈灾。


    而这小小的松远县若是能凭借一场人为可控的“瘟疫”得到朝廷的赈灾银钱,于年俸银五十两的章县令来说,可谓下半生都衣食无忧了。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便布置好了完整的计划。一打通好上下关系,便往百姓食用的井水里投了毒。


    只等朝廷的赈灾钱下来,再悄无声息地投放解药。


    只是他们没料到此毒药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反应,严重者竟会致命。


    且扩散的速度也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最为失控的一环,便是这“瘟疫”上报的时间正好撞上了罗天大醮失事,圣上震怒,竟把谢衡之亲派来了松远县。


    至于章县令本人的“染病”,不过是担心谢衡之疑心他久处悲田坊而安然无恙的苦肉计罢了。


    章夫人交代的前因后果便是这些了,当时在场众人听完都震骇不已。


    谁能想到害死这么多条人命的一场“瘟疫”,竟然只是滋生于章县令和一个商人的酒后闲谈。


    也不知悲田坊日日夜夜的哀嚎呻|吟,传到章县令耳里,是否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入袋的声音。


    -


    直至午后,章府的搜查还在继续,刀雨则带着亦泠搬离了此处。


    自从夜里听见谢衡之要烧了悲田坊,到后半夜的怒骂与痛哭哀求,再到后来亲耳听见章夫人的供称……分明只是一夜的功夫,亦泠却有隔世之感,看着这住了好些天的章府只觉得阴森恐怖。


    跟着刀雨离开时,也恍恍惚惚的,仿佛还没回过神。


    到了刚收拾出来的驿馆,刀雨想到眼下也没有婢女可用,便亲自去烧了些热水。


    等她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时,却见亦泠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刀雨便没有打扰她,替她盖好被褥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日光被窗棂切割成一道道斜影,在厢房的地面上缓缓移动。


    谢衡之回来时,守在外面的刀雨告诉他亦泠还睡着,他点点头,还是走了进去。


    刚靠近床榻,便听见罗帷里的人低声骂道:“混蛋!”


    谢衡之脚步一顿,沉默了会儿,才问:“气头还没过?”


    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回应。


    谢衡之眯起眼,慢慢走过去,抬手撩开罗帷半尺缝隙——


    原来是在睡梦中呓语。


    谢衡之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看着亦泠的睡颜,他眉心突然又跳了跳。


    是在骂章县令,不是在骂他吧?


    刚思忖着,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


    惺忪的睡意还挂在脸上,亦泠揉了揉眼,才坐起来。


    “你审完章县令了?”


    看来梦里骂的不是他。


    谢衡之挺起了下巴,点头道:“审完了。”


    亦泠:“如何?他都交代了吗?”


    不等谢衡之回答,她又说道,“若是他咬死不认,你就使出最阴最毒的手段,一定要折磨得他一五一十吐干净!”


    谢衡之:“……不必,他都招了。”


    而且他也没什么最阴最毒的手段。


    “那就好……”


    至于那些恶毒细节,亦泠也不忍细听。


    她脸色木然,还是回想印象中竭诚为民的章县令。


    “我想过千百种病因,就是没想过章县令才是罪魁祸首。他可是松远县百姓的父母官啊,怎么能为了朝廷的赈灾银子杀了这么多老百姓?”


    “上梁如此,无怪下梁歪。”


    亦泠原本只是自言自语,没想到谢衡之低声应了她的话。


    而且他这讥嘲的语气……


    虽然他确实和她一样怕死,都不敢靠近染病者。


    但好歹是查了个水落石出,让百姓们不至于冤死。


    亦泠偷偷瞥他一眼,劝慰道:“……你也不必如此说自己。”


    谢衡之神色一滞,似是有些无奈,但又没再解释什么。


    亦泠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抬眼看向谢衡之时,脸上有了一抹欲言又止的犹豫。


    “怎么了?”


    谢衡之问。


    “所以……”亦泠打量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当初大夫都说亦泠染了“瘟疫”,他才敢陪着她。


    “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谢衡之笑了笑,“也就是章县令突然染了病,我才开始怀疑到他们身上。”


    一个日日在悲田坊照顾病人的县令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亦泠“染病”之后就病倒了?


    更为蹊跷的是,亦泠根本就没有染病。


    这便说明当初那个“神棍”不一定是个骗子。


    那么他所谓的消除瘟疫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谢衡之自然是不会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但是抱着一丝疑虑,他又去了那个神棍口中的“鬼市”。


    再次看到那口枯井时,一个荒谬又残忍的真相在谢衡之眼前似乎缓缓露出了一角。


    而亦泠听了谢衡之这句话,倒是没有往下细想。


    她只在意着谢衡之说他是在章县令病倒之后才知道此次“瘟疫”是人为下毒。


    也就是说……


    亦泠愣怔着,踌躇许久,才问出了口。


    “那你当时还不知道这并非瘟疫,怎么敢日日跟我待在一起?”


    可谢衡之却觉得她问得很是荒谬。


    “你我夫妻,难不成把你丢出去自生自灭?”


    所以即便知道有性命之忧,也要责无旁贷吗?


    亦泠从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人,毕竟连她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都做不到。


    她更不会设想这个人是谢衡之。


    可他确实又回回说到做到,从未徒托空言。


    有那么一瞬间,亦泠莫名想问他,如果坐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女人呢?


    他也会如此吗?


    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便惊觉不妥,连忙移开了视线。


    “那、那既然是夫妻,你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本就没有打算把你牵扯进来。”


    回想起那一幕,谢衡之眸光微动,声音也低了些,“但我没想到你会夜里出来找我。”


    “我不是出去找你的。”


    亦泠想也没想便矢口否认,“我只是夜里睡不着,出去闲逛的时候不小心撞见的。”


    谢衡之看着她,只“噢”了一声。


    “是我多想了。”


    亦泠没再接他的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即便已经知道是虚惊一场,每每回想起昨夜里的惊险,亦泠还是心有余悸。


    特别是……


    忽然间,亦泠拧起了眉头,握拳捶向谢衡之胸口。


    “我当真以为你要烧死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哭得脸红筋胀!”


    “混蛋!你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又哭又闹的,丢死人了!”


    任由她捶了会儿,谢衡之才点点头,认了亦泠的指责。


    “嗯,你的夫君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那么坏。”


    他叹了口气,“不至于要被你徒手打死吧?”


    装什么装。


    说得好像她这个弱女子力气很大似的。


    亦泠收回了自己的手,还不忘白谢衡之一眼。


    这一眼,却让亦泠注意到他左侧下颌到脖子那一整处都发红,在他原本白皙的肌肤上看着十分显眼。


    “你脖子怎么了?”


    “被一个夜里睡不着,”谢衡之抬头斜睨着亦泠,“出去闲逛的人。”


    “不小心,”他几l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泼的。”


    亦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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